霜刀细长的白刃上流过一线华光。
雷逍不愧是在无主之地打滚数百年的老江湖, 尽管他还没明白前因后果,对危险逼近的反应却不可谓不快,几乎是凭着本能的直觉回过身。
利爪状的拳刃立刻迎上了冰锋寒意森森的刀光。
两兵相交, 铮然一股激荡的灵风平地卷开。
占据着瑶持心身体的奚临与之近距离角力, 眉头不自觉地一皱。
不行。
师姐的修为差了他一个大境界, 实力悬殊摆在那里, 单凭战术恐怕很难取胜。
他并未过多纠缠,琼枝的冰霜迅速顺着僵持之处朝雷逍的手上蔓延过去。
大邪祟紧绷着的势头略有松懈。
女子趁势破开他的拳刃, 灵巧地翻身躲避, 踩在剑气上连着退出数丈远, 拉开一个安全的范围。
“怎么了?”
瑶持心见他动作分明带着犹疑,连忙在灵台上问。
奚临手握琼枝,没急着回答,只道:“你刚刚伤到没有?”
“我没事啊,几根钉子挠痒痒而已。”
她挣脱两条鸣蛇, 把师弟的肉身从蛇口中解救出来, “再说这是你的身体,你问我伤没伤到有什么用——”
“方才动作怎么停了, 是不是有什么顾虑?”
青年模棱两可地应了一声, “雷逍还是得我自己来杀才行。”
“……”
大师姐一听就懂, “就是说靠我的修为打不过是吧?”
奚临一面躲着两侧的刀光剑影,一面在灵台上道:“师姐, 有时候话也不必讲得这么直白。”
大家心知肚明不好吗?
瑶持心:“那真是对不起嘛,我修为这么烂!”
雷逍自然听不见他二人之间的絮语, 面对突然杀出的“瑶持心”,感觉到她体内未曾有鸣蛇卵寄生的痕迹,只当是明夷安排的增援。
他此刻无暇顾及, 满心都在疑惑为什么“奚临”能不受钉子的束缚。
到底哪一步出了问题?
“你究竟用了什么手段?”
老邪修手中刀风不停,对付着乱窜的女子,竟还不死心地扭头过来问背后的青年。
瑶持心拎着照夜明,立在野巷高高的檐牙翘角上,浓云密布的天空正打下一道惊雷,将她逆光照亮。
那高束的马尾迎风荡漾,整个人仿佛是夜里一条笔直的虚影。
她心头忽然福至心灵地一动,扬起脸不避不回地朝雷逍挑眉,笑得轻佻:“你想知道吗?”
“不如来猜一猜,我现在是谁。”
这话说得太有引导性,老邪修当场一愣,一手架住霜刃,侧头道:“你不是那只‘眼睛’?”
他声音刚落,原本举刀压制在自己利爪上的女子轻柔地接了话:“什么‘只’啊‘只’的,你好没礼貌,决定了,我要‘头’来形容你——一头老东西。”
尽管两人形貌截然不同,但这说话的语气分明如出一辙,雷逍蓦地打了个激灵,视线忙转回到面前的女人身上,难以置信:“是你?”
也就是在这时,背后的照夜明旋即而至,奚临动作不带任何凝滞,剑身裹挟着细微的煞气大开大合地削上了他的臂膀。
老邪修心下凛然,飞快腾出一只手拍向来者。
拳刃里飞出的镇魔钉“嗖嗖”扎入青年的大穴,他抬手护住面门,放下胳膊时,居然还朝他一眨眼,做了个鬼脸:“是啊,就是我,意不意外?”
雷逍满脸大骇,他肩头的披风在这电光石火的交锋中沾上了煞气的邪火,不得已只好摘下扔至一旁。
黑色的烟雾火舌一样把披风舔了进去,转瞬烧成灰烬。
大邪修退开数步,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事情不简单,厉声喝道:
“你到底是什么人!”
瑶持心却不肯给他分毫思考的时间,和奚临一左一右攻上前。
晚了若让这老东西想出对策还得了。
这还是奚临真正意义上的和师姐第一次并肩作战。
虽然技巧上仍有不少生涩之处,但她的成长堪称迅猛,尤其是各种层出不穷的小花招和临战时的急智,似乎比他自己还更胜几分。
大师姐抄起琼枝挨近雷逍跟前,挑衅意味十足地开口:“很想要眼睛是吗?我可以把诀窍告诉你哦。”
她说完,便迅速闪到了奚临的体内,挥动照夜明接着下一句:“你的钉子这么扔没用,得钉住正确的那个才会起效。”
“要不要来猜猜,我现在是我呢,还是他呢?”
她换回自己的躯壳,琼枝自上而下攒起霜花,朗声道,“猜中了有大奖——”
雷逍毕竟见多识广,连着被他俩压着打,即便瑶持心不提醒也咂摸出点名堂来。
知道这女人应该是用了什么奇怪的术法能与“眼睛”交换神识。
而神识不在原位的“眼睛”根本无法摘除,自己需得在对方重新回到本来的身体中,才能催动镇魔钉抓到他。
老邪修目光左右来回交替,简直快要不够用了。
忽然间,他眸色一肃,盯准了堪堪落稳神识的奚临,弯钩状的拳刃迸射出几点寒光。
再怎么调换,神识都不可能无缝衔接,至少也有几息停顿的时光。
只要抓住这个机会!
他动作太敏锐,钉子流星般直逼奚临胸口。
而就在行将刺入心脉的刹那,雷逍眼前骤然一花,冷峻清秀的青年倏忽同貌美如花的大姑娘换了位置。
瑶持心硬生生受了三枚镇魔钉,眉心轻轻抽了两下,还不忘夸他:“恭喜啊,猜对了。”
她活动着套了缠丝手的手腕,一刀朝对方正脸削去。
“奖励你一个大逼斗。”
大师姐靠满嘴的碎碎念和一双阴阳手套,把无主之地最后一个大邪修遛狗似的折腾得团团转。
他二人配合得太过默契,神魂交换的空门靠缠丝手完美弥补上,饶是雷逍身经百战,也眼花缭乱到头皮发麻。
瑶持心仅负责扰乱他的视线,奚临才是主攻的那一个,他每一次出招都会离雷逍的命门更近一寸,打得步步为营。
老奸巨猾的邪祟总算开始后怕起来。
再这么下去不妙!
比起“眼睛”,他自然知道留得青山在的道理,再珍稀的奇珍也不如命要紧。
雷逍藏在拳刃里的五指飞快敲动,响指近乎让他打成了一曲《十面埋伏》。
那当下,越来越多的鸣蛇就地孵化,不止是雍和,连雷鸣的门徒也挨个原地爆开。
依附强者而生的邪修们比草芥还不如,通通成了一次性的消耗物。
嘶吼的长蛇受驭兽主人驱使,成群结队,悍不畏死地往这处围聚而来。
明夷远远看见,就猜到野巷那边一定出了什么事。
能让雷逍如此大动干戈,说明他还活着。
思及如此,锦衣人顾不得许多,一扇子扇开了连通古都的空间通道,下令心腹增派援军,无论神宫眼下还剩多少人,除了维系防护阵法的弟子,其他全部不留,倾巢出动。
原地里尚在与雷逍纠缠的奚临和瑶持心很快发现了周遭陡涨的杀意。
显然他这是狗急跳墙了。
尽管二人心头都很急,但急也没用,他俩要牵制住姓雷的已经自顾不暇,根本没有余力对付满城的鸣蛇。
瑶持心先还游刃有余地拿老东西当开心果逗着玩,这会儿额头上的薄汗都渗了下来,面上倒是不敢露出半分怯意,依旧佯作从容地继续调侃。
她嘴里轻描淡写,灵台上却早就在惊声尖叫了。
“那些蛇快来了,师弟!”
“我知道。”
奚临微微拧着眉峰。
他比师姐冷静纯粹只是因为久战成自然,习惯性的沉着,未必真的稳操胜券。
明夷那边没防住鸣蛇,局面对他们相当不利。
他对雷逍一直是稳扎稳打地逼近,毕竟镇魔钉是自己的死穴,挨上一颗就要坏事,不敢贸然改变节奏。
然而照两人现在推进的速度,奚临也说不好能不能赶在妖兽大军到来前解决雷逍。
鸣蛇这种妖物,除了本身的蛇形之外还另有两对翅膀,行进快得惊人。
片刻光景,他耳边已然能听见“嘶嘶”的吐信之声。
瑶持心浑身的毛不由根根奓起,炸成了一只刺猬。
“奚临!”
青年持剑的手上青筋必现,照夜明又一次撞在了雷逍的拳刃上,只差一点!
糟了。
就在第一波鸣蛇正要露头的刹那,斜里凭空扫来一段轻灵的琴音。
弦声蕴着剑意的肃杀,将刚张开嘴要叫嚣的妖兽削去半边脑袋,鲜血喷得好似涌泉,蛇身登时软绵绵地摔了下去。
谁也没料到会在此时出现援军。
连明夷都惊诧地往空间裂缝的方向瞥去一眼,古都的人手还没到。
不对,这不是他的人。
而那矫揉造作的弹琴手法瑶持心简直太熟悉了,没忍住朝高处投去一眼,既不出所料又倍感意外的看到了某个盘膝抚琴的身影。
“林朔?!”
他怎么来了?
林大公子连个眼风也没赏给她,挎着一张脸,从清角琴下抽出长剑,踏着流转的疾风便杀进了扭动的鸣蛇大军里。
为了节省真元,他周身没撑半个护体结界,但却一直有一道暗紫色的光如影随形地替他护法,见缝插针地扫清旁边的一切障碍。
紫光尽处站着的人两袖颇长,衣裙干净得纤尘不染,许是接触到瑶持心的注目,她倒挺好脾气地眯起眼笑,还有工夫朝她挥挥袖子。
雪薇!
大师姐不得不面露怔忡。
他俩作为瑶光山年轻一辈中的翘楚,自然不会贸然跑到无主之地找她,更何况林朔又是那样的臭脾气,若没有老爹授意,他哪儿肯捏着鼻子来救场。
短短几瞬,瑶持心脑子里闪过无数念头。
好在灵台上有奚临拉她一把。
“有什么事回头再说,先解决眼前的麻烦要紧。”
也对。
雷逍不除,他们谁也别想离开。
瑶持心匆忙将满腔的好奇与疑虑都咽回了肚子里,重新定了心神,握紧掌心的琼枝。
有了林朔和雪薇的加入,骚乱的鸣蛇群被控制在了野巷范围之外,至少给了他们喘息的时间。
奚临配合着她换手的动作逐渐加快,不必考虑追兵的包围,他自然心无旁骛,一路将大邪修逼到了绝处。
最后一次缠丝手调换位置的那一刻,照夜明的剑锋准确无误地刺穿其灵台。
青年立即道:
“师姐,葱聋兽角!”
瑶持心应声将怀里的法器飞掷而出,恰好趁雷逍殒命前勾起一缕灵气,纳入兽角之内。
对面的奚临持剑落地之际,指尖捏着一小瓶从打斗中偷来的血。
至此,能开启地下库房的东西就算凑齐了。
瑶持心踩在近处的屋檐借力,翻身跳到他跟前,确认雷逍的确已经死透,紧绷的神经才终于得以松懈。
她长舒了一口气,简直力竭。
“吓死我了……”
这场仗他们打得连蒙带猜,一大半是靠运气在赌,要不是有林朔杀出来帮忙,还真不一定能如此顺利。
大师姐刚刚全凭一身的胆在吃人不吐骨头的邪祟面前又跳又舞,如今战事稍歇,她回过神心有余悸,感觉到小腿肚子都隐隐发软。
“我腿好像在打颤……”
奚临闻言忙把瓶子一收,箭步冲上去扶住她,“先坐下休息一会儿。”
他揽着她的肩寻了个僻静安全的地方,躲开犹且灵风乱刮的战场。
雷鸣城的天黑得难辨时辰,开战到这会儿不知过去多久,说不清到底是天快亮了还是夜晚将至。
瑶持心举目望着空中忽明忽暗的刀光剑影,心下纳闷。
奇了怪了,雷逍本人都死了,受他操控的鸣蛇群却丝毫不见消停,还在城内兴风作浪。
这样一来他们要去往金库的入口,就非得清掉所有的妖兽不可。
林朔雪薇终究只有两人,修为再高也禁不住一茬又一茬妖兽的消耗。
奚临不敢陪她太久,得尽快去帮忙。
青年掐了个决,伸手摁在师姐肩头罩下一个护盾,“你在这里等我,有事灵台上交流。”
说完便要动身,还没来得及御剑,手腕竟被她蓦地拉住。
“诶等等!”
这种时候了她哪里待得住。
瑶持心道:“有没有什么是我能帮上忙的,我总不能就在这儿干坐着吧?”
刚对付完雷逍,她尽管手脚的战栗未退,满身的血却还是沸腾的热。
怎么想都觉得自己应该跟着出一份力。
“你看能不能安排我做点什么,像是辅助?吸引火力?我可以给你撑‘蛋壳’,或者找个死角,杀几条鸣蛇替你们减轻一点压力也好啊。”
奚临先是若有所思地垂眸斟酌,继而扭头朝林朔等人的所在看了一眼,心里像是在盘算权衡什么。
须臾后他抬起眼,“师姐真的想帮忙?”
瑶持心肯定地点点头:“嗯!”
又怕回答得不够响亮,补充道:“想!”
“也不是没有办法。”奚临转过身面向她,“打这种消耗战尤其费体力和丹药,我在想……”
他略作沉吟,“你兴许可以作为后备的真元供给。”
“啊?”
大师姐才烧起来的热血顿时燃得有几分茫然。
这么快又到了她听不懂的知识盲点了!
瑶持心十分真诚地望着自家师弟:“什么叫‘后备真元供给’!”
“……意思就是,你能把你体内的真元分一些给旁人。”
修士施展神通损耗的是自身灵气,而灵气源于真元,平常能够通过调息入定来慢慢恢复,然而斗法时双方打得昏天黑地,一时自然没那么容易续上。
“一般而言,补充真元大多是用丹药,但修士每日能服用起效的丹药数量有限。一旦陷入苦战,就极有可能面临真元耗空的危险。”
奚临道,“特别是如林朔这样剑法双修的修士,他的消耗还要比寻常人多一倍,最耐不住持久战。如果你能直接将体内真元补给给他,能解决一个大麻烦。”
瑶持心懵懵懂懂地理解了他的意图:“就是说,我负责在一边打坐积攒真元,然后分给大家用是吧?”
奚临:“对。”
这样一来既不必担心她的安全,又能稳住当前局面,的确不失为一种有效的辅助手段。
“师姐先前开‘潜元’的过程还挺顺利,我几次用你的身体行动,在内息运转上都很流畅,按理说你的真元储备应该不输于我。”
他猜测恐怕有掌门长年给她灌仙丹的缘故。
尽管瑶持心并不深知其中的道理,但听到自己能帮上忙,自是当仁不让。
“好啊好啊,那我要怎么做?我怎么分给你们呢?”
“先不急,探一探底再说。”
奚临从须弥境里摸出一个足有手掌般大小的夜明珠,递到她面前,“这是‘九霄琉璃’,能大致测出自身真元的上限。
“你要对自己有数,毕竟灵气如若外放太多,身体也会支撑不住,得控制在安全的范围内,明白吗?”
大师姐神情认真而肃穆地应道:“明白了!”
“来,两手放上去。”
“跟之前你打开潜元的方式一样,我教过你的。”
瑶持心依言捧起那大圆球,按师弟的吩咐将灵气浅浅注入。
奚临在旁解释:“真元上限一共分为五个等级,依照五行颜色由低到高分别是白、青、黑、赤、黄。”
“大部分朝元修士都是青黑两色,到了你父亲的境界,大概能摸到明黄的边缘……”
随着他话音响起,瑶持心看见这琉璃球开始亮了,白晃晃的光像个大月亮,照得人脸上一片煞白茫茫。
她心里尴尬地一“咯噔”,心说不会吧,又是最次的一级吗?
青年见怪不怪地淡定着:“其实银白就够用了,只不过会辛苦一点,需要你多入定几次。”
他刚说完,光色便由亮白悠悠过渡到了青绿。
还好。
瑶持心不免为自己岌岌可危的脸面松了口气。
好歹还维持在勉强能看的水平。
她一颗心刚落回去,却不想那琉璃球居然没有就此停下来。
正在这时,它的光色又一次变了。
一路从青转黑,并愈渐加快,再由黑转红,从红变黄,仿佛后面有什么东西在抽着它跑,比年节放的七彩烟花还闪得好看。
在两人安静又怔愣地注视之下,硕大的圆球停在了明黄的色彩上,且越来越黄,越来越亮,整颗球快要包裹不住似的。
它像是黄到了某种极致,开始难以为继地震颤起来。
瑶持心正在目瞪口呆。
旋即只听“啪”的一声脆响。
号称能抵达“九霄”的琉璃球在大师姐的手中怦然裂开,以碎尸万段的姿态簌簌地落了一地。
奚临:“……”
瑶持心:“……”
有那么一瞬,四周的空气都是凝滞的,只有林大公子弹着琴挥着剑,在头顶上蹿下跳。
第122章 雍和(十一) 你怎么不穿衣服啊!……
大师姐还维持着原来的动作, 晾着自己空空如也的两只手,一时有些发懵。
不是,他刚刚说老爹的修为能摸到哪儿?
瑶持心把视线往上抬了抬, 和对面的青年大眼瞪小眼, 不确定道:
“你这不是在哪儿买的便宜仿品吧……?”
奚临:“……”
此刻连他的表情都一言难尽起来。
“师姐, 掌门从小到大, 到底给你灌了多少丹药……”
竟能把琉璃珠逼到这个地步。
“其实还好啦。”
她很谦虚地交叠着两手,“灵骨修成之前磕得频繁点儿, 一日三次, 一次一把, 现在克制多了,你不是不喜欢我碰丹药么?以前只在升境界的时候会这么吃,平日十天半月也就磕完一瓶。”
“……”
人家十天半月也未必吃一粒。
“你的法器贵吗?”
瑶持心看着满地的碎渣怪不好意思的,“被我弄坏了,等出去以后, 师姐赔给你吧。”
她紧接着问, “所以说,是因为我丹药吃得多, 所以真元比别人的磅礴?能有多磅礴?和我爹比呢?”
奚临:“……”
他也想知道。
但原以为会知道的琉璃珠自己都炸了。
“天呢。”
瑶持心看见他的反应, 不可抑制地心花怒放:“难道我竟是一个深藏不露的真元大能?说不定以后我还能帮老爹补给呢。”
林朔不在, 没人踩得下去她翘起来的尾巴。
奚临刚要说话,附近一头从高处摔落的无头鸣蛇砸碎了沿途的屋瓦, 声势浩大地溅起滚滚浓烟。
眼下顾不得去细究其间缘由——她内息强大是好事。
如今四面八方围聚而来的妖兽越来越多,鸣蛇的脑子太简单, 哪怕驭兽人已死,它们也会一直按照其生前的指令行动,除了吃跟干活儿, 基本不会自己思考。
他回头时发现雪薇二人的境况已不容再拖,于是迅速朝瑶持心解释:“师姐,我先分你一点煞气,不会太多,大概在你体内停留一日,过后自己就能消散。”
奚临说着,指尖腾起少许黑雾摁入她眉心。
“煞气本身具有吸取和释放的能力,你借此可以把经脉中的真元渡给旁人。当年小荣也是靠这个将修为转移到阿南身上的。”
黑雾化进皮肉底下一闪而灭。
瑶持心摸着前额,一边懵懂一边颔首,“好好好,那具体要怎么做?”
奚临:“用你平常运转灵气时停留的枢纽处和对方的相接触。”
修士调动灵气的几处大穴无非是位于心脉的膻中和眉心灵台,她听着不远山呼海啸般的打斗声,不免急道:“怎么接触,是随便怎么接触都行吗?”
“随便怎么接触都行。”他应声。
大师姐闻言飞快地思考完毕,捧起他的脸把额头用力贴了上去,“砰”一声鼻尖对鼻尖。
奚临还没反应过来,瑶持心已然感觉到一股牵引力从她身体里将真元浅浅勾出,顺着前额流入师弟的方向。
跟那次他在仙市为拿到葱聋兽角力竭昏迷后的情景极为相似。
奚临先前的消耗本就不大,不过片刻真元已恢复如初。
“成功了!”她松开手时立刻信心倍增,感觉好容易有手就会。
“是这样没错吗?你灵气够用了么?”
奚临伸手抚上她适才紧贴过的眉心:“没错是没错……”
大师姐当即要动身,“那我们现在出发——”
“诶,等等,慢着!——”
这回轮到奚临拽她了,拽得还有几分手忙脚乱。
他脸色顿时复杂:“你就打算,这么去给林朔渡真元吗?”
瑶持心那当下没明白:“啊?那不然呢?我得先沐浴焚香,斋戒三天?”
“不是……”
奚临欲言又止,难得在这种时候面露犹豫,似乎是在应不应该介意和实在需要提醒当中左右迟疑。
“会不会,太近了?……何况,这也不大方便行动……吧?”
瑶持心后知后觉地回过味儿来,才意识到这个动作好像是有那么一点点不妥,怪亲密的。
大概因为刚刚挨着的是他,一时间没有感觉出不妥。
这要是往后见一个人磕一个脑门儿,岂不是大家都好尴尬。
“可是不用头还能用什么?”
奚临:“用手,掌心的劳宫穴。”
*
此刻的野巷外围,鸣蛇尸体堆积成山,然而远处的增援还在蜂拥而至。
城内门徒少说也有好几百,再加上这次突袭的雍和弟子,简直是鸣蛇宿主开大会,密密麻麻的妖兽几乎把此地变成了蛇窟。
林朔徒手杀了快一半,应付到这里逐渐开始感到力不从心。
他因为同时修两门功法,等于是双份的消耗,在真元需求上一向比寻常修士要大,虽然斗法过程中爆发力极强,但后续难以长久维持也是事实。
所以他下山出任务习惯和丹修一同行动,这次也不例外。
雪薇是仙门中数一数二的丹道高手。
林朔原想着有他二人出马,差不多也能抵上十个瑶光弟子,只要不出意外,大部分的状况都能应对,谁知道瑶持心不愧是瑶持心,遇上的麻烦都是数一数二的难度,有她在,天天都是意外!
林大公子素净的衣袍星星点点染着斑斑血迹,他回身斩下一头妖蛇,站在隐蔽地点护法的雪薇传音给他:
“你看着点体力,不行就换我。”
“我知道!”
他正咬牙避开一道攻击,岌岌可危的真元已经不足以支撑他调动清角琴,只能抄着长剑见缝插针。
也就是在这时,不远处听到一个令人头疼的声音,一路由远及近。
“林朔!”
林大公子原就在心里恼她先前离家出走的事,加之眼下这进退两难的局面不好收拾,顶着一脸血烦得无暇他顾:“干什么,没见正忙着吗?”
瑶持心身形轻飘飘地御剑落地,小跑两步停在他附近,没头没脑地开口:“把手伸给我。”
林朔一剑抽开试图近前的鸣蛇,听得这个要求,不觉莫名其妙地“啊?”了一声。
“都什么时候了,你要我的手做什么?”
“别管那么多,手给我便是。”
他口中虽有一百万个不满,却还是骂骂咧咧地逼开周遭妖兽将左手腾出来,刚递过去,就被对方友好地握住了。
两个人在险恶又激烈的战场上,顶着背景里张牙舞爪扭动咆哮的鸣蛇,十分突兀地握了个手。
林朔:“……”
他对这个发展始料未及,老脸瞬间一红,像给人在光天化日之下调戏了,挥剑的姿势都同手同脚起来,立时道:“干什么你,多大了还牵手,怪恶心的!”
瑶持心强忍着想要翻白眼的冲动,不由庆幸还好听了奚临的安排。
这要是脸对脸,林某人不得羞愤欲死?
林朔到底是瑶光山年轻一辈的翘楚,不过片刻已然能觉察到身体中的变化,他老人家的面色渐次从生不如死转为难以置信。
控制真元消耗一直是他的大难题,怎么可能不惊喜。
“瑶持心你……”他几度语塞,“你从哪儿学来的?”
“你管我从哪里学来的,给你就用着。”
林朔只觉自己那空得见了底的内息肉眼可见地满了上去。
他又能削琴音了!
林大公子立刻一改先前那抠抠索索使灵气的态度,翻出本命长琴,单手拨了好几道弦音出去,扫得妖兽们血溅当场。
这可太好用。
他攥着瑶持心不撒手,回头简直眼角眉梢都渗着兴奋:“你别松手知道吗!”
瑶持心:“……”
现在轮到她觉得怪恶心了……
灵台上传来青年的嗓音:“师姐,你跟林朔会合了吗?”
“嗯,刚到。”
她回应完,仰头去望另一个方向。
奚临和她兵分两路,说是准备替他们引开一部分妖物,以缓解一下这边受群蛇围攻的现状。
瑶持心就见那道御剑的身影朝着相反处且走且停。
他割破了掌心,血腥味很快在空中扩散,顺风嗅到的鸣蛇们果然纷纷掉头,不消片刻就被带走了一半。
事到如今奚临也没有再隐瞒的必要,反正身份已经不是秘密,自然是怎么快速除尽妖兽怎么来。
他在宽敞处倏忽驻足,凌空一摆手,周身的煞气顷刻外放。
滚滚黑烟从脚裹到头顶,好似经受了一场烟火的洗礼,整个人气质骤然大变。
那些燃烧着的怨念兴许热度极高,升腾上去的同时,他半身的衣衫皆被烟雾吞尽,露出微微发红的劲瘦胸膛,在萦绕的火星下隐隐透着一点古铜色的光。
脑后被热流卷起的青丝末梢仿若镀了一层不甚明显的火焰,迎风一扫,流光溢彩。
这还是瑶持心第一次见奚临正儿八经地放开煞气。
他脖颈上一条兽牙所串的链子随着灵气轻摇轻荡,样式何其眼熟,一看就知道是当初在上古天坑寨子里买的那根。
大师姐站在底下给林大公子拽着满场跑,却还不忘仰着脑袋端详,看得几乎出了神。
真别说那项链配他这一身,委实是意想不到的合适,有种原始的野性,特别粗狂不驯。
感觉……感觉漂亮极了。
她喜欢得不得了!
以往奚临都将骨链放在领子里面,要不是此时他衣袍没了自己还未必能瞧见。
好看死了。
她忍不住想。
青年正顶着耳边无数嘈杂的怨怼之声,放任周遭肆虐的风刃将嗜血剽悍的妖兽齐齐拦腰斩断。
煞气的杀伤力非比寻常,是目前最快脱困的办法,他就是不喜欢也非用不可,无论从消耗还是战力上,这都是最好的选择。
当鸣蛇的鲜血溅到脸上时,奚临不可抑制地又开始萌生起那股沉迷的快感。
他明知道控制不住,却依旧难以抵挡地陷落下去。
搅动的灵气乱流将近处的一切生灵大卸八块,砸落在地的尸首没有一块好肉。
哪怕是没脑子如鸣蛇,也让这杀气腾腾的动静吓住了,扑腾着翅膀屁滚尿流地要撤退。
他抬手轻轻覆盖住面庞,唇角上扬得越来越厉害,心里无限畅快,犹觉不够似的,对血腥与死亡发疯般的渴望。
奚临正将五指伸向一头被煞气卷起的妖兽,灵台上突兀地跳进来一个欢快的铃音:“师弟!”
那人貌似很着急的语气:“你怎么不穿衣服啊!”
奚临:“……”
他诡异的嘴角一下子缓和了弧度,不自觉唤道:
“师姐……”
另一边的瑶持心对他这副衣不蔽体的尊容显然非常在意:“你不会平时开煞气的时候也这个样子到处转悠吧?岂不是所有人都把你看光了!”
“你还站这么高!这跟招摇过市有什么区别,不对,这比招摇过市还厉害!”
她话语喋喋不休,分明不讲道理,不知为什么,他听了,无端觉得潜意识里的暴躁感竟淡去不少。
奚临反而觉得有些好笑:“因为衣服都烧掉了啊。”
瑶持心远远地瞧了一阵,深感不解,“可为什么你的裤子还好好地穿着?”
青年信手抹去半空里悬着的鸣蛇,给了它一个痛快,专心致志地听她说话。
“人体分阴阳,上为阳下为阴,自然是上半身的热度更高。”
再说他要当真□□,那还能看吗?
大师姐约莫是自己琢磨着品了品,发觉好像是这个道理,“好吧……”
“我原谅你了。”
奚临:“……”
他是不是应该说句“谢谢”?
灵台上安静了好一会儿没再有下文,意识到她可能要忙别的事去了,奚临赶紧唤道:“师姐。”
“啊?”
“你能不能跟我说会儿话。”
瑶持心再度:“啊?”
她一面得顾及着真元不够用的林朔,一面以为自己听错,边御剑边问道:“说话?说什么?”
“随便说什么都行。”
“随便说……这个节骨眼上我不会打扰到你吗?”
奚临擒住几只四散逃窜的妖兽,“没事,你说吧,我想听你说话。”
倒不如说,当听见她声音之时,自己反而能更清醒几分。
有那么一瞬,师姐聒噪的话语响起来,好似连天地间暴虐的戾气都会退避三舍。
也是一种本事吧。
*
雍和的援兵在那之后不久很快顺着明夷豁开的空间通道抵达城内,由于雷逍已死,倒也不用再担心会有更多的鸣蛇孵化。
激战了半个多时辰,局面总算得到控制。
待野巷周围的妖兽群清扫干净,奚临重新回到方才的地方,与他们碰头。
由于怀雪薇在场,他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件外袍先披着,刚近前,自家师姐已经阳光灿烂地跑了过来,观赏某种新奇物种似的在他身上这里摸一摸那里揉一揉,兴味十足。
“胳膊好烫,脸颊也是——啊,奚临你头发变成绛红色了。”
“煞气的缘故,等下就好了。”
他任由瑶持心折腾,目光在面前的林朔、怀雪薇二人身上蜻蜓点水地一落,礼貌且戒备地颔首。
“多谢。”
雪薇倒是并不介怀,摇着长袖和他打招呼:“奚师弟,许久不见。”
她不着痕迹地调侃,“先前我便猜想你一定不是池中物,果然呢,这可比你穿外门弟子袍震撼多了。”
奚临听得出她的打趣没恶意,倒有点赧然:“雪薇师姐。”
灵台上的瑶持心趁机悄悄同他解释:“你的情况我大致跟他们讲过了,总之,其他的别管,先从此地出去再说。”
林大公子依旧没怎么拿正眼瞧他。
他们此行的目的是带大师姐回仙山,救他不过是顺手,本来也非必要,能帮到这个程度已经算是看在瑶持心的面子上最大的让步了。
“喂。”林朔抱着双臂,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问,“怎么说,现在就打道回府吗?”
“暂时还不能走。”瑶持心指着雷鸣城主殿的所在,“我们得先去雷逍的地下金库销毁几件东西才行。”
奚临在血契上的欠债应该还剩五十一笔,按照明夷先前立下的誓,剩余的五十件事,需要开启金库后凭借毁掉的东西来计数。
“那就别磨蹭。”
林大公子率先带头御剑,“早办完事早点启程。”
“知道啦……”
有他带队,三人陆续乘风紧随,迅速消失在了视野之中。
这时那躲在角落里的白蜻蜓才暗戳戳地飞出来,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第123章 雍和(十二) 阿奚这些年,过得好吗?……
雷逍的地下大金库入口很好找, 大概因为要其本人的灵气和血才能打开,所以并未刻意隐藏。
瑶持心离山好些时日了,孤身在外虽然有奚临陪着, 也没遭遇太多危险, 但看见了雪薇她还是跟见着亲人一样, 黏黏糊糊地就贴了上去, 一路絮叨着说不完的话。
只差没把“想家”两个字写在脑门儿上。
“就是这里?”
两个姑娘在队伍末梢扯闲篇,林朔习惯性打头阵, 捕捉到有灵力异动之处, 遂让至一旁。
身后的奚临旋即上前一步, 用葱聋兽角与雷鸣城主的一滴血,成功激发了法阵。
通往宫宇下方的库房入口顷刻出现在眼前。
那是一条狭长的通道,甬道深邃冗长,左右并无看守在场,只沿途点着几盏昏暗的壁灯。
些微寒风幽幽吹来, 森然有股不祥之气。
四个人面面相觑, 最后还是决定一起进去。
据说这下面的规模不小,足有主殿那般大, 人行于其间能听到清晰而有回音的脚步声。
夹道刚好可供三人并肩, 说宽敞不宽敞, 说狭窄也不狭窄。
瑶持心抱着雪薇的胳膊,边走边打量:“来南岳的只有你们两个吗?”
“怎么?”前方的林朔侧头呛道, “嫌接驾的人少啊?”
她翻了个白眼,觉得林大公子爱怼她可能是天生血脉里带来的毛病。
瑶持心没搭理, 转而去问雪薇,“老爹让你们来的?”
说完小声道,“他是不是很生气啊?”
林朔听了这话又没忍住:“现在知道担心, 早干嘛去了?”
“你离家出走的时候怎么没想着掌门会不会生气。”
感觉这人好像太久没和自己抬杠,攻击性极强。
此刻那赶来救场的好感也不够用了,瑶持心终于抬起头:“诶,有人问你吗?你刚刚找我要真元可不是这个态度。”
许是被戳到痛处,林朔多多少少有点理亏:“这……是两码事好不好,跟我说的话有关系吗?”
“没有关系就不能提了?”
“现在是就事论事——”
约莫是对他二人见面就吵的局面司空见惯,雪薇不咸不淡地劝架:“好了好了,你们俩都少说两句。”
然后拉住瑶持心悄悄地解释:“放心,整个瑶光山最生气的就只有他了。”
她言罢朝林朔努努嘴,又笑道,“掌门这么宠你,哪会真的和你置气呀,对不对?要不然也不会让我们来了。”
瑶持心心里没底:“……真的吗?”
“真的啦,你不用想那么多。”
……
奚临走在最前面,听着身后的他们吵吵嚷嚷。
以往他的确不太喜欢林朔,此刻却不知怎的,发现这样的吵闹居然也挺亲切。
青年不禁牵动嘴角。
果然师姐还是待在瑶光山时更活泼一些。
甬道一眼望不见头。
瑶持心环顾起四周逼仄的石墙,总觉得阴气森森,忙往雪薇身上靠了靠,庆幸好在他俩来了,到底人多是更有安全感。
“这个地下金库真的是用来放财物的么?”
她看着高处黢黑的天花板,越想越不对劲,“会不会也是明夷设下的陷阱?”
“我感觉他没那么好心,既然安排你杀雷逍是为了让你们两败俱伤,那这个金库说不定也是留的一招后手,以防你顺利摆脱血契的束缚。”
按这个思路推下去,瑶持心不由紧张:“……前面该不会有什么不好的东西吧?”
三人表情均露出几分凝重。
奚临不得不承认,师姐这番推测不是没可能。
林朔抱着双臂微微蹙了一下眉头,“他的血契上是怎么要求的?”
与此同时,金库入口处的白蜻蜓围着法阵转了几圈,却没有要进去的意思,反而倏地消散在原地。
地面上的雷鸣城,从空间裂缝赶来的雍和门徒已经控制住了全部的局势。
残余的鸣蛇被镇压下去,尚还存活的雷鸣弟子皆不成气候,迅速作鸟兽散。
明夷收回外放的灵感,重新睁开眼,脸上是大战过后的疲惫。
他仿佛一刹那显出了衰老之相。
常跟在身边的心腹蛊师近前来,神识向城内一扫,知道奚临等人不在街巷中。
“他已经进去了?”
锦衣人拂袖背在身后,慢条斯理地乘风往回走:“嗯。”
他貌似对刚打下的这点江山不怎么感兴趣,一摆手,放任那几位护法的邪修随意处置,自己则朝空间缝隙而去。
蛊师跟着他的步子:“城主不打算也去看看么?”
“我看什么。”明夷一头扎进撕裂的通道内,“跟我又没关系。”
阵法直接连着古都和雷鸣城,仅仅几步路的工夫。
在行将返回雍和时,他却又顿了顿,眸色意味不明地补充道:
“看了也是白看,还不如不看。”
他眨眼落回了神宫清雅幽静的别苑,将一片狼藉的城郭扔在了裂缝之后。
而地下甬道的砖墙上,烛灯幽微地一闪。
瑶持心正回答林朔的话:“随便毁掉金库里的五十一件物品。”
“既然如此,周遭的灯烛也算物件吧?”他提议,“依我看就别往前走了,这路像走不到头似的,稳妥起见,不如就从这些开始——有五十一盏么?”
奚临摇摇头:“恐怕不够。”
“不够便再往前探探,奇怪,我们下来多久了,一间房一扇门也没碰到吗?”
瑶持心刚说完一句“没有”,紧接着意识到不对,“是哦,明明是金库,还说是比主殿更大的金库,瞧着怎么全是墙。”
“若有库房,那能装多少东西?咱们瑶光的仓库也不止这么点大啊。”
趁着他们商议,雪薇隐有所觉地侧过身,靠近面前的一盏壁灯。
烛火掩映之中,依稀能捕捉到少许空间阵法的痕迹。
她伸手拂过墙面,继而回头招呼:“奚师弟,你来一下。”
雪薇退开半步,示意他:“把雷鸣城主的灵气和血肉放到这儿试一试。”
奚临看向其所指之处,很快明白她的意思。
丹修对空间术格外敏锐,想来此地别有玄机,幸好那小瓶血他用得极节省,还留了不少。
瑶持心正在后面歪头端详,只见一个布满符文的法阵倏忽流动起灵光,那地方许是阵眼所在,一经接触到雷逍本人的气息,两侧的砖墙齐齐剥落。
逼仄的甬道沉入地底,视线陡然开阔,好似给打通了一样,昏暗的长廊旋即照进无数金光。
亮得人险些睁不开眼。
她赶紧抬手挡了挡,却发现这些大炽的光芒并非来自灯烛,而是满室金灿灿的奇珍异宝。
瑶持心忙放下胳膊,一排排陈列着财物的多宝格骤然堆满视线。
场面之壮观,堪称一望无边。
原来那狭长的甬道和两侧的砖墙皆是障眼法,地底下竟是一座打通的藏宝室,数不尽的孤品宝器简直能闪瞎人眼。
金银器皿散发的光全然盖过了寻常烛火,连照明之物都省了。
“这个姓雷的,看着不声不响,倒很有些手段啊。”
林朔信手捡起一件法器把玩,翻到正面一瞧,便是当初大师姐在仙市要死要活跟人比武决斗换来的雄葱聋兽角。
他暗自啧啧称奇。
“难怪能在无主之地安然无恙活到最后。”
仙门中人几乎很少有听过此人名讳的,只对明夷比较熟悉。
可见所谓低调的邪祟,也不一定如明面所知的那么安分,不安分的才是多数。
瑶持心虽不太清楚瑶光山的家底,但就她花钱如流水
依譁
的习惯,至少能看出此处的东西不是自己轻易可以搬空得了的。
好多连林朔都未必叫得出来路。
她相中了某个亮晶晶的小玩意,反复摩挲,有点爱不释手,“反正都是赃物,其实拿走几件也行吧?”
“当然不行了。”林大公子立即坚决反对,“想什么呢,这可是邪祟的东西。”
“东西又没有错……”
“说了不行就是不行,怎么一点记性也不长,这是能带回去的吗?”
“好啦好啦,知道了,开个玩笑嘛。”
……
雷逍想必是个很喜欢收藏珍奇的人,不是无价之宝等闲还入不了他的眼。
怪不得能弄到“猎人”秘术的旧典籍。
瑶持心刚在格架上扒拉了一圈,转头兴冲冲去叫奚临:“就这么随便挑几个销……”
话说到一半,就见青年忽然目光怔忡地朝一个方向走去。
他的表情和先前截然不同,分明有异。
瑶持心尾音落下去,后知后觉地发现,师弟好像从刚才起就变得十分安静。
她心头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脱口而出:“奚临?”
连忙搁下手里的零碎紧跟上前。
那双赤红的瞳孔一直专注地盯着某个角落。
从结界解除的瞬间,奚临便清晰地感知到了什么。
甚至没有任何缘由,他的灵感就已经在告知他这里可能存在着何物。
青年穿过琳琅满目的多宝格,穿过价值连城的储物架,不太合身的袍角掀翻了一旁脆弱的瓷瓶,滴溜一声倒在地面打了个转。
奚临来到空无一物的空地前,无人指点地用雷逍的灵气打开了一面肉眼不可见的墙。
墙后没有耀眼璀璨的光,也没有雕花精美的格架,只在一角点着微弱的长明灯。
漆黑浑浊,昏暗不清。
他站在门前,抬眸放眼一望。
四面八方的“眼睛”立刻齐齐注视过来。
如同一间嵌着瞳眸的库房,看得目不转睛,不留死角。
奚临置身在无数道视线之下,久违的苍白感又开始一寸一寸浮上四肢百骸。
他扬起脸,那色彩各异的瞳眸们纷纷发出“叽叽”的声响,都在冲着他语焉不详地呼喊,活了一样躁动不安。
场面诡异中透着某种凄凉的悲壮。
这一幕莫说旁人,瑶持心见了也没来由地冒起鸡皮疙瘩,一时竟数不清到底有多少“眼睛”,只觉目之所及皆是布满血丝的瞳孔。
雷逍的地下金库,居然不为人知地藏着这么多……
怕是比当初他和小荣在黑市底下所见有过之而无不及。
无缘故的,她突然想起了临出发时明夷交代的那句话。
——“你杀了他之后,想法子进去,把里面值钱的、不值钱的通通毁掉,毁一件记你一笔。”
——“这余下的五十一笔帐当我白送你的,干完这桩买卖,你我两清。”
瑶持心心念一动,瞧着暗室里“叽叽”鸣叫的瞳孔们。
这里的“眼睛”,该不会正好……五十一只?
下一刻,青年手中的照夜明寒光闪烁,剑锋已经斩了上去,雪亮的一道银芒削过近处一只茶色的瞳眸。
刹那间,透过“眼睛”传来的声音竟也一五一十地落到了她灵台上。
对方是个不算年轻的男子嗓音。
“奚。”
奚临先还紧皱的眉头蓦地展开,神情不可置信地和那只被自己一刀两断的“眼睛”两相对视。
“真的是奚吗?你都长这么大了……”
这腔调依稀来自族里的伍大叔。
是小荣的亲生父亲。
他惊诧地站在原地,听着耳边的话语渐渐消散,手中长锋点地,还维持着蓄势待发的状态,可他整个人却已经呆愣在当场。
雍和百年,令无数邪祟闻风丧胆的青年仿若在那一瞬回到了少年时代。
他近乎不敢深想地仰头,孩子似的满脸怔忡与迷茫。
这些年以来,自己一直想方设法毁掉流落各地的“眼睛”,为此努力了百年,奔走了百年,所送走的同族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却从来……
从来没有遇到一个,当初小山村的族人。
奚临之前也想过,是不是他们赶在“猎人”到来前就自刎殉节,又或许是被仙门得到后出于道义销毁。
如今世上的“眼睛”近乎让他杀尽,他原以为昔年的村人们已登极乐,早不在人间了。
然而此时此刻,奚临站在这片“眼睛”下,忽然生出一个毫无根据的猜想。
那猜想让他手脚逐渐冰凉,连呼吸似乎都变得缓慢凝滞。
照夜明清脆地发出了颤抖之声。
他在满室的瞳孔中间头晕目眩。
紧接着,青年狠狠地一咬牙,握紧了本命剑迎上那些殷殷期盼的目光。
久远以前的话音带着朦胧的熟悉感响在他耳畔。
“阿奚,你活下来了吗?真好啊。”
蓝色青色银色紫色交织着殷红的鲜血,狂乱地在他身侧绽放。
浓墨重彩得,仿佛久远以前年节时看过的劣质烟花,每一道迸溅的血腥里都带着大山中清冷的潮气,冰凉又温柔地拂过他陈年的旧伤疤。
“阿奚这些年,过得好吗?”
“奚长大了,是大人了啊。”
“现在比我还高还壮了,可以啊,难为你找到这里来。”
……
而他只能听着,却回应不了哪怕一句,也听不了更多的乡音,久别重逢和天人永诀仅仅隔着一抹森冷的剑光。
温情稍纵即逝,比烟火还要短暂,硬生生撕裂着他最后一点回忆。
直到照夜明破开了一只金色的“眼睛”。
“阿奚。”
母亲的声音就那么熟悉亲切地落在他耳畔。
奚临不自觉地怔怔停下。
“你有好好地生活吗?”
“要吃饱,穿暖,要好好对自己……”
他再也支撑不住,眼角痛苦地一酸,几近癫狂地抡起剑光大开大合。
瑶持心借灵台上小小的一隅听遍了来自三千年前的声音,感受着另一端强烈的悲伤丝丝缕缕地渗透过来。
那是她无法切身体会的绝望悲凉。
太沉重了。
她不禁也认为上苍是否不够公平,一定非要让他一个人听到故去之人的遗音,非要让他来亲手送自己的至亲离开人世吗?
那他这一生,该有多苦啊。
瑶持心星眸间水光微烁,不觉抬脚要过去,肩膀却忽地被人轻轻一摁。
林朔难得这么正经地摇摇头,提醒说:“这是他的事,你让他发泄一会儿比较好。”
她侧目往奚临的方向看了一眼,终究还是依言听了他的话并未贸然打搅。
他在告别,也在聆听故人留下的最后一丝念想。
当密室中的鲜血漫过入口隐秘的门墙时,仙山的落云湖畔,受灵气吸引的白鹤优雅地翩翩而落。
瑶光明座下的大弟子收到南岳传回的消息,正同掌门一一回禀。
“林师兄和雪薇师妹已经与大师姐会合了,说是还有点琐碎事需要处理,忙完即刻启程。几位同门都未受伤,听上去一切顺利。”
他禀完情报,见掌门慢悠悠地点头,到底还是怀着满腹疑惑不吐不快。
“掌门……弟子尚有一事不明。”
瑶光明好整以暇地颔首,让他尽管问。
大弟子开口:“南岳不是等闲之地,雍和明夷又诡计多端,掌门为什么不亲自前往,以示震慑呢?”
“只派了两名门徒,会否过于冒险?”
“不一样的。”
身形敦实的老胖子娓娓道来地解释,教他如何权衡,“让林朔与雪薇出面尚且还能算是打着救同门弟子的旗号,这回是持心擅闯雍和在先,雍和扣人在后,我们不占理,所以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但如果由我亲临,那便不是寻常的小误会,将意味着仙门与整个无主之地之间的冲突,事情势必会闹大。
“因此在没有一定要与所有邪祟对抗的前提下,我并无出面的必要。”
大弟子先是若有所思地点头,继而又从他话语中觉察出什么,试探性地问:“掌门……似乎对雍和城主其人并不戒备?我看这段日子,大师姐落到他手里,您好像,不太担心啊?”
这要是换作平常,老头子早就急吼吼地杀出去了,能如此有耐心地安排两位师兄师妹出马,显然是胸有成算。
瑶光明瞥他一眼,知道臭小子善于察言观色,他手指轻轻点了点,才不紧不慢地补充:“这个明夷,我以前是认识的。”
堂堂六大仙门的掌门竟会认识大邪祟!
大弟子不动声色地悄悄惊讶,等他下文。
“你年纪还小不知道陈年往事。”
“他不是南岳土生土长的邪修,从前是玄门正统出身,开明仙宫三考五校,正儿八经收进去的内门弟子,在符阵一道上造诣颇深,原本也是有望跻身长老位,开宗收徒。只可惜……”
大弟子忍不住追问:“只可惜?”
“可惜有一年,他杀了同门的一位师兄,自此被开明仙宫驱逐通缉,索性便躲到了无主之地去,扯起大旗当了邪修。”
瑶光明言至于此,忽然似笑非笑,“很有意思的是,仙宫那边的说法,是称此人心术不正,早有图谋不轨,修炼歪门邪道之举。但我打听到的事实,却与此有些许出入,据说是那位弟子私下动用了‘涕邪眼’,无意中被他撞见,双方争执不下,才惹来杀身之祸。
“仙宫大概是想保全名声,因而没对外声张这个细节。”
原来有这层恩怨在先。
难怪,那边叫“开明”,他就起名为“雍和”,那边叫“仙宫”,他就非得叫“神宫”,颇有针锋相对之意。
大弟子恍悟似的琢磨了一阵,“可是仅仅是用了旁门左道之术,也不必闹到取人家性命的地步吧,这种事交由仙门处理不是更公道么?”
瑶光掌门掸掸袍子,倒了杯热茶给自己的小徒弟:“这就是有意思的地方了。”
“几百年来明夷虽在无主之地混得风生水起,动静很大,却一直极有分寸,从未迈过界限触碰到仙门的底线。”
“而且他貌似对这个令自己沦为邪修的东西非常感兴趣。”
老胖子背着手缓缓走了两步,“无论是扩张势力,还是吞并黑市,雍和每年的进账数目十分可观,堪称富可敌国,坐拥膏腴。然而他大把大把的钱,眉头也不皱一下地花出去,几乎都用以收购各地的‘眼睛’,开价之高,令人咋舌。”
可他明明买下了那么多的“眼睛”,却似乎从来没用过。
这才是最耐人寻味的地方。
*
“雷逍金库里的,应该是这世上仅剩的一批‘眼睛’了。”
雍和神宫的小花厅内。
蛊师看着对面的锦衣人难能有兴致地温好了一壶热酒,桌上摆着四只酒杯,他将一杯推给她,一杯留给自己。
蛊师:“依照之前我们的推测,这姓雷的极有可能是当年‘猎人’的后裔。城主就没想过让奚独自迎战太冒险了吗?”
她半是端详半是试探地瞧着他,一字一顿,“如果有个万一,他可就真的回不来了。”
明夷那张过分阴柔的脸上水波不兴,等斟满最后两个杯子,才安静地坐了一会儿,开口之前先微微叹了口气。
“我知道很冒险。”
“但是这个仇,还是想让他自己亲手去报。”
蛊师闻言不觉含起笑,端酒杯时语重心长:“城主果然还是很疼阿奚的,是把他视如己出,当孩子一样养大的吧?”
“哈。”
听了这话,明夷的折扇连着朝面门扇了好几下,觉得可笑至极,“我把他当儿子?你见过有这样的孝顺儿子吗?这分明是我亲爹!”
蛊师兴许也习惯了他的口不对心,只笑着同桌上的两盏酒水清脆地一碰,垂目浅饮。
锦衣人自嘲自讽地调侃完毕,手指在杯沿上来回摩挲,不知是想到什么,沉沉地说了一句:
“当初没有护好阿南和小荣,确实是我对不起他。”
蛊师沉默着与他对坐片刻,忽然道:“城主当真不打算告诉阿奚吗?”
“我觉得他如果知道,一定会很欢喜。”
明夷眸子里似乎有某种情绪意味不明地闪烁,他闭目再一抬眼时,那对一直以来平平无奇的深褐瞳孔蓦地染上了别样的色彩。
是透着浅碧的石青。
这居然也是被术法隐藏住的一双星眸。
锦衣人伸手盖在眉峰,一言不发地挡住了眼底的神情。
眼前浮现的,皆是那日坐在汤池边听见的点点滴滴。
他语气复杂地低低轻叹,松开手的同时也别过了脸,折扇轻摇轻晃,“有什么好说的,他原就不大喜欢我,如今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去处。”
“就不要再拿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束缚了他吧。”
明夷顿了一下,“他也不容易。”
——“我跟着师姐,这些年也过得很开心啊。”
——“反正没有你,我现在大概也只是百鸟林下的一缕亡魂。”
雍和的天正值黄昏,从蛊师的角度看过去,那橙黄柔和的光打在他的侧脸上,轮廓莫名也跟着柔和了不少。
尽管看不清城主此刻的表情。
她是从开明仙宫时就跟着明夷来到无主之地的。
他很少说起过去。
连蛊师这样的心腹,对他的从前也知之甚少。
只知道他同奚临一样,是借由族人的血肉活到灵气复苏后的时代,比他先苏醒几百年——至于是谁的血肉明夷没有提。
相识近千年,蛊师仅从他平日不经意漏出的只言片语拼凑出了一点不算清晰的痕迹。
知道他在“那个”上古曾经有过一个温馨的小家,有位深爱的夫人,和一个不满十岁的女儿。
他“眼睛”的能力应该是不太实用,自从有办法隐藏,基本没见他开过眼。
时过境迁,她们如今怎么样,蛊师不敢贸然打听。
不过即便不问,看他现在行事的手段,多少也能猜到一二。
很久以前她曾问过明夷:“阿奚可以听见岐山‘眼睛’最后的遗言,城主就没想过,让他帮忙留意一下吗?”
记得他那时思考了许久许久。
几乎站成了一尊雕像,发起呆。
但如今看来,大约也还是只字未提吧。
倘若他能寻到故去的挚爱,能听到她们的遗音,他又会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呢?
有时候,她会觉得从千年前一路来到现在的岐山人,每一个都是孤独的。
阿奚是,城主也是。
散发着铁锈味的暗室里,四面的眼睛被干净的剑法斩落在地,一共五十一只,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青年拄着剑,双腿一软,单膝跪在了溢满鲜血的地面。
他耳边充斥着这世间最温暖也最悲伤的话语,有那么一瞬,仿佛将那些千百年暴虐的怨怼尽数镇压了下去。
既安宁又寂寥。
溅在衣衫上的血迹逐渐褪去热度,奚临说不清维持这个姿势多长时间。
直到有人从后面抱住他的脖颈。
然后轻轻收紧。
他伸手握着环过肩颈的那条胳膊,垂着头哽声唤了一句。
“师姐。”
瑶持心挨在他颈窝处,安抚似的应道,“嗯,师姐在呢。”
第124章 雍和(十三) 掌门,我来入赘。……
回程的路上, 四个人坐在殷长老的铁车内,将荒凉险恶的南岳远远抛在了后面。
这车子雪薇是第一次坐,难免透过窗新奇地朝外面望。
林朔则在她旁边抱着双臂皱着眉, 大概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把某个人一起带上。
按理说他们此行的目的只有瑶持心一个, 掌门也并未吩咐别的。
至于其他……
林大公子倍感不满地掀起眼皮, 将对面的两人装进视线, 眉头瞬间皱得更厉害,好像被伤到了眼。
他觉得能顺手帮个忙已经算仁至义尽, 没有非得一块儿带回山的必要吧?
可是刚刚那个情景又的确十分惨烈, 他怎么都开不了口说风凉话。
沉默的结果就是现在这副局面, 不得不说也很让人难受……
林大公子自己把自己搞自闭了,只好一个人在原地里跺着脚纠结烦躁。
瑶持心倒没好好坐着,她侧身托着脸,小心且认真地观察着奚临的表情。
青年正安静地靠在椅子上,情绪褪去之后, 那眉眼五官无害极了, 分明是平常寡言素淡的模样,可就是多了几分柔软的温度。
瑶持心还是很担心他的状况。
离开金库前, 他们把岐山“眼睛”的尸块全部收集了起来, 准备等出去以后找个合适的地方安葬。
雷鸣城的主殿被师弟一把煞气烧了, 刚好也能借此吸引雍和门徒的主意,给了他们掩人耳目离开的时间。
不过那到底是同他血脉相连的亲族, 嘴上不说,心里肯定是难过的。
她作为旁观者又拿不准分寸要应该怎么安慰才好。
只能一边发愁, 一边担忧。
奚临一直闭目养神。
知道师姐在看他,毕竟睁开眼就能瞧见一道过分专注的目光,感觉如若不是有旁人在场, 她可能就会像摸小狗那样伸手去揉自己的头发了。
他眼角不由柔和下来,对视过去极小声地说道:“我真的没事了。”
话音落下时,旁边的师姐并未就此安心,倒是惊动了对面的怀雪薇,她把视线从窗外的景色挪到他身上,模棱两可又意味深长地弯着眼角一笑。
笑得奚临周身不自在。
他下意识地别开脸,伸手拢了拢披着的外袍,去遮微微敞开的胸怀。
这衣服是随手在地上捡的,并不太合身,里面什么也没穿。
奚临终于想起自己衣不蔽体了,于是去灵台叫边上的人。
“师姐,能不能找件衣服给我?”
“啊……”
瑶持心后知后觉地注意到他的胸口,眨了两下眼睛,这才钻进衣柜里翻找半日,取出一套递给他。
奚临兀自去了车内的小房间换上,等再出来时,他伸手绑着脑后的青丝,马尾已由红转黑。
大师姐给人挑衣服堪称细致,从头到尾配得之齐整,连发带都选好了。
不知是不是受他开煞气之后的模样启发,瑶持心拣的是一件黑红色调的文武劲装,上红下黑,束发的冠带也是绛色,腰身却掐得很细,整个人瞧着颇有杀伤力。
“呀。”
雪薇远远看见,先眯眼赞叹,“奚师弟好精神啊。”
瑶持心闻言双眸一亮,眉飞色舞道:“是吧!果然黑红比较适合他,男人还是穿红色更显气质。”
怀雪薇赞叹且羡慕地说:“我对颜色没那么敏感,常年也只穿黑白,你的审美到底是比我的好多了。”
“没关系啊,明年仙市我帮你掌眼。”她兴致勃勃,“我知道好几家店,你肯定会喜欢。”
林大公子就这么看她俩你来我往地聊了起衣着服饰,满脸写着一言难尽。
还不如跟大长老一块儿坐车呢。
“诶对了。”
奚临重新坐回她身边的时候,瑶持心想到什么,“之前明夷曾经很笃定地对我说,你没了他不行,是真的吗?还是说只在虚张声势?”
要是真的,他岂不是还留有把柄在人家手上么?
青年似是而非地一颔首。
“以前是。”
因为他对封印术不太擅长,煞气每每用到极致,难免会失去理智,只能仰赖城主帮忙压制。
奚临言至于此,微微顿了一下,语焉不详地笑了笑,“不过现在不会了。”
他发现,如今没有城主也不是不能转移注意力。
“啊,为什么?”
瑶持心犹在不解,然而奚临却未再详细地回答,含笑看她一眼,仍旧合上双目入定去了。
看得大师姐一阵莫名其妙。
殷长老的铁车子虽快,但从南岳回到瑶光山,满打满算也得大半天的路程。
抵达山门已是第二日的清晨。
冬季的天亮得晚,曦光未临,满山寒雾弥漫。
瑶持心远远地望见仙山上高耸雄伟的白玉石牌楼,祖师像在后面巍然矗立。
一个熟悉的身影早已在门口等着了,定睛瞧时,居然是老爹本人!
瑶光掌门披着寒冬的霜雪,袍角翻飞地立于牌楼之下,俨然等了他们有些时候。
大师姐下了车子便顾不得许多,整个化身成一只归巢的飞鸟,哪儿还管爹生气不生气,一头扎进他怀里,抱着那圆滚滚地肚子开始“呜呜呜”。
“爹,爹,呜呜,我想死你了爹……”
“诶,好好好。”
老头子搂着她拍拍脑袋,“在外面没受委屈吧?”
一听他这语气,瑶持心就知道老爹压根没把自己离家出走的事往心里去,她顶着泪眼鼻涕扬起脸点头,既感动又内疚地应声:“嗯……”
不仅朝大邪祟放了一通狠话,还拐走了他的心腹打手呢。
“下次不要再一声不吭地走了,知不知道啊?”瑶光明话虽如此说,腔调是半点听不出责备来,“好歹跟爹打声招呼,有什么,老爹也可以帮忙想想办法嘛。”
“知道了爹……”
瑶持心抹了把眼角,登时掏出在古都买的一条灰围脖,暖融融地替他一把系上。
“嘿嘿,特地给你买的。”
刚下车的林大公子看得这一幕,当即眼前发黑:“瑶持心,说了邪祟的东西不要随便带回来!”
她还敢给掌门戴脖子上,是想谋害亲爹吗!
林朔怒气冲冲地从后面杀上来时,瑶光明也同样看见了那个面容略有几分苍白的青年。
旁边的瑶持心尚在与林大公子理论物件的来源有多干净。
奚临则笔直地行至瑶光掌门跟前,他经脉中危险的气息和灵秀的真元共存,修为气场皆透着如渊水般的深沉老练。
是和先前所见相比不加掩饰的境界。
奚临规矩端正地站定脚,垂头唤了一句:“掌门。”
然后想了想,直截了当地开口:“我来入赘。”
林朔刚吵到一半:“……”
守门的小弟子们纷纷被这毫无预兆的开场惊呆了。
一个两个铜铃似的瞪圆了眼,一时不知是懂眼色地退下,还是遵从本心地留着围观后续。
反倒雪薇带着某种预料之中却深感新鲜的神态高高挑起眉,掩着嘴,拖长嗓音悠悠感叹:
“喔……”
林大公子这边的架还没和瑶持心吵完,闻言简直要忙不过来,扭头快炸了:“你一个邪祟头子的亲信想进我仙门,做什么春秋大梦呢!”
大师姐据理力争:“都跟你讲过他已经不是了!”
“那也不见得就不是别有用心啊!”
……
奚临对林朔的质问置若罔闻,只神情严肃庄重地凝视瑶光明,“便是灵骨污损的邪修诚心想改投仙门,只要肯重洗根骨,各派也有过接收的先例,并非全然没有通融的余地,不是吗?”
“何况我还不用洗炼。”他眸中坚定而坦荡,“我的灵骨是经正统玄门修炼所成的,甚至有道心。”
“瑶光的剑道自从霁晴云失踪后,就一直不太景气,除了林朔几乎再无能拿得出手的朝元剑修,何况林朔剑法两道均得兼顾,未必有我专注,我可以弥补。”
林朔:“喂……”
瑶光明一言不发地捋着长须。
奚临于是接着说下去,这都是他早在决定随师姐上山后斟酌好的,没带任何犹豫。
“掌门如若仍有顾虑,我不是不能理解,搜魂或血契,我都接受。”
说到这里,他忽然带了几分从容的把握:“哪怕是正道仙山,一样有许多明面上无法解决的麻烦,这一点不止贵派,其余五大仙门也是如此。有我在,可以不用脏瑶光山和掌门你的手。”
林朔听得此等邪气冲天的话,只觉山门口的石砖都要被凌辱了,欲言又止:“掌门!”
你看看他!!
而瑶持心已然从斜里扑了过来,一把抱住奚临,心头百转千回,暗想不要再上血契了,他好不容易才摆脱锁链。
她着急忙慌地冲瑶光明道:“爹!”
“你答应过,身份不好可以入赘的!”
这一左一右互不相让。
瑶光明没立刻回应,拈着胡须不紧不慢地将在场的几个人都看了一遍。
他态度太捉摸不透,因此连奚临都不自觉跟着紧张起来,唇边的筋肉浅浅地一动。
老胖子先无奈地抬着下巴示意他闺女:“丫头,在外面别这样不矜持,谈正事呢,你让老爹很难做啊。”
瑶持心近乎急了:“爹!奚临他……”
“原则上。”瑶光明不由分说地打断,“瑶光一向不收根骨清浊难辨的邪修,哪怕是洗过骨的。”
雪薇听了若有所思,对此她自然最有体会。
当初不小心损了仙根,如若不是叶长老动容松口,她也进不了玄门。
“我知道是有不少同道会酌情收留邪修,但瑶光有瑶光的准则。”
他话语之坚决笃定,奚临眼睑一瞬间沉沉地压了下来,喉结挣扎地滚了滚,行将说话前,瑶光明悠悠吐了后半句。
“毕竟我派千百年来极少逐弟子出师门,择徒十分严格。但凡正经过了山门测试,正经进过本门讲堂的,都算是瑶光门徒,受祖师庇护,除非犯下欺师灭祖之重罪,否则一生一世皆为瑶光之人。”
他大概尚在愣神,未敢冒然自以为是,一旁的瑶持心却反应神速地去晃他的胳膊:“没听见掌门说你是瑶光弟子吗?”
“还不快叫爹!”
瑶光明:“……”
等等,倒也不必这么急。
好在奚临比大师姐乖顺多了,当下垂首行了个晚辈礼:“弟子参见掌门。”
老胖子松了口气,感觉小伙子很懂事。
他伸手在青年肩上轻轻一摁,半是提醒半是警告:
“虚礼就不必了,今后别把南岳的那些陋习带到仙山上来,明白吗?”
“嗯。”他听话地点头,“明白。”
余光见到师姐正挤眉弄眼地向他使眼色,那欢快要庆祝的心情都快飞出眉宇。
瑶光明背着手,“行了走吧,赶路也累了,回头我瞧瞧你身上缠着的东西,老用封印术镇着总不是个办法。”
……
彼时晨光堪堪破晓,守门刚吃完瓜的小弟子们连忙叫“掌门”和“师兄”“师姐”。
瑶持心揽着奚临的胳膊走得脚下生风,灵台上犹在沾沾自喜。
你看我说什么来着,师姐出马一定没问题的吧?
就说你能留下了。
尽管她好像还没怎么发力,不过没关系,反正结果都是一样的。
大师姐滔滔不绝地在高兴,山门口巡防的筑基弟子们开始交接换班,外门的后辈们也纷纷上起了早课,四处正是苏醒的时候,人来人往。
忽然间,头顶的天空撕裂了一道缝隙。
瑶持心来不及回头,明夷的声音已然响在了四面八方。
这场景,跟他上次出现时一模一样。
“好个吃里扒外的叛徒。”
“我说你怎么就这么惦记着要走,口口声声为了女人,原来是早被‘仙门正道’招安了。”
身侧的奚临转过去的同时,照夜明落在了手中,他狠狠一皱眉,冷着脸迎上对方挥来的一道符咒。
不知是因为没能靠雷逍灭了他的口,还是因为他一把火将价值连城的雷鸣金库付之一炬,总之明夷现下瞧着十分恼羞成怒,近距离角力时显然在咬牙切齿:
“你是几时搭上瑶光这条大船的?”
那阴柔清秀的眉宇透出一股恨意,“上回我不远千里来这儿捞你出去,你就已经和瑶光明勾结上了吧?倒挺会给自己找后路——”
话说完他不忘朝瑶光明冷嘲热讽:“瑶光掌门真是好手段,这招计中计委实令晚辈甘拜下风,这小子都与你说了多少?他可在我身边跟了不少年,还真没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南岳大邪祟不久之前造访是彬彬有礼,今日直接大打出手,简直像是破罐子破摔。
结束了一宿休整的瑶光子弟闻风倾巢而出,站在日头底下搭着凉棚看大能们斗法。
明夷此番挑衅得明目张胆,瑶光明二话不说便翻掌朝他拍去,顺势一把将奚临拉下来。
整座仙山是受他灵气罩着的地方,这意思很明显,必然是不能容忍任何人侵犯分毫。
小弟子们在底下听了一耳朵雍和城主的怨念,交头接耳窃窃议论。
山门处的秦玉见状,趁机大着嗓门解释:“这一切都是掌门的主意,原来掌门早有计划!”
他是和奚临前后脚进外门的,朝夕相对了四年,自是向着他说话。
先前明夷在众目睽睽之下带他离开,派中已有不堪入耳的闲言碎语,此刻他总算找着机会给兄弟澄清,情绪不觉高涨。
“我早就说过我们阿临为人老实了,你们不信,他怎么可能是南岳的内鬼。”
“全是掌门安排好的,他是去雍和卧底的,你们看到了吗?我没说错吧!”
……
秦玉为人唠叨爱操心,不过确实是个很够义气的朋友,哪怕压根不知道前因后果,也选择无条件地相信奚临,见得此情此景,近乎是在四处奔走相告。
雍和城主在瑶光山大闹了一场,当然不敌掌门,最后负伤仓皇离开。
回到古都的明夷,马不停蹄地抓了一把丹药磕下去,没一会儿便呕出一口血,等着旁边的蛊师替他疗愈。
“城主。”
蛊师将喂饱了的蛊虫放在他伤处,一语道破,“您的演技也太差了。”
“你管我那么多。”
他一如既往地嘴硬,恐怕以后死了埋地里,千年过后这张嘴依旧健全不化,“我肯出面就不错了,别挑三拣四。”
蛊师一面忙碌一面见怪不怪地瞥他,“我就说你把阿奚当亲儿子看,你还不承认。”
上次他匆匆露脸暴露了身份,那么多人在场,奚临若想留在瑶光,即便有瑶光掌门和他女儿遮掩,人多嘴杂,免不了遭同门质疑。
明夷亲自跑这一趟,也是为了让他往后的路能好走一点。
冒险在当世的凌绝顶跟前如此试探,哪怕不死也得脱层皮,他可真敢。
思及如此,她摇摇头,“经此一役,他肯定更讨厌你了。”
明夷翻着白眼扇起扇子,“爱讨厌不讨厌。”
难道以前就喜欢了?那不是照样一见他就臭着张脸么。
“瑶光明算是个磊落之人,否则也轮不到他凌绝顶。”
他信手给自己倒茶水,“阿奚跟着他,至少在处理‘眼睛’一事上,应该不用太担心。”
相反,要是奚临出了事,他瑶光山就有监守自盗之嫌了,瑶光明想来也不想惹这样的麻烦。
“是啊。”
蛊师喃喃附和,“这是老一派的仙山了,经历过灵气复苏前的年代,终归会比别派更慎重一些。”
说话间,院中簌簌下起了小雪。
这是南岳的第一场雪,转眼覆满了天地。
今年的冬天不知怎的,好像比以往哪一年都要漫长,先是听闻无主之地爆发了几场邪修厮杀的动乱,一直偏安一隅的雷鸣城终于被虎视眈眈的雍和整个吞并。
明夷自此在南岳一手遮天,再无邻敌牵制桎梏,势力可谓空前强大。
而没多久又传出他公然挑衅瑶光山的事情。
结局当然是被玄门中最高不可攀的凌绝顶灰溜溜地打了回去。
众人都猜测是这大邪修在无主之地狂妄得昏了头,以为仙门也那么好欺负,如今招惹瑶光可算是踢到铁板了,想必能安分好一段日子。
正统修士和歪门妖邪一起津津乐道。
当外面闹得沸沸扬扬,诸事精彩纷呈之时,遥远的北海孤岛上,摘下了兜帽的黑袍人正任由剑宗宗主将手放在自己颅顶。
头颅是最接近灵台的位置,借此他能看到当天他在瑶光浮屠天宫里的全部见闻。
这是只有两任掌门交接,才可踏足的禁地,外人无从得知。
待瞧见那白玉底座之下的东西缓缓露出真容,宗主观澜渐渐瞪大了眼,神情深处的贪婪几乎不加掩饰。
瑶光明……
这个老家伙。
等到他松开手,黑袍人旋即睁眼:“如何,我没有骗你吧?”
观澜的态度登时谦恭了数倍,颇有几分谄媚的意味:“前辈辛苦,喝口茶水——我一向敬重你们这些老一辈的修士,尤其是如您这般双修两道的,大多精神力超凡卓绝,岂有不相信的道理。”
他把茶杯推过去,两人算是正式谈起了合作:“不过……瑶光明倘若真是借外物修炼飞升,那前辈你……”
宗主试探着,“难道就不心动?”
有好东西能破境界,他舍得让给自己?
天底下谁会对飞升无动于衷,说出来鬼都不信。
“你放心。”黑袍人对他的顾虑心知肚明,慢条斯理地端起茶杯,“我只要瑶光山,此物让给你也无妨。我又不是不能凌绝顶——”
观澜连声称是,暗想,横竖是要签血契的。
他揭过话题不再讨论,“那不知前辈下一步有什么打算吗?”
黑袍人眼睛看过来,他立刻表态:“若有剑宗能帮上忙的地方,必然当仁不让。”
那和瑶光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五官露了个友好的笑:“当然。”
他眼角几不可察地闪过一瞬冰冷,和煦地说,“怎么少得了宗主你呢。”
第125章 瑶光(一) 诶——!你在跟瑶持心说我……
百里荡, 兴化。
此地位于荆楚的边境,地势偏北,是以一场秋雨过后, 眨眼转了凉。
自从几年前玄门大比结束, 庇佑荆楚的仙门就成了瑶光山与昆仑虚。说来也奇怪, 好像打那一年起, 世道无端就乱了许多。
论道场上偷用“眼睛”作弊的修士只能算开胃小菜。
同年南岳邪祟互殴,雍和城主单枪匹马挑衅仙山, 据说瑶光还收留了一个雍和出身的邪修, 桩桩件件令人匪夷所思。
平时无主之地三天两头闹得血雨腥风是屡见不鲜了, 谁承想正经几大国疆域内也怪事频出。
这几年妖邪似乎格外躁动,连魔物都偶有出现,好些妖兽甚至在人口密集的城镇大肆屠杀,跟疯了一样狂躁难定。
除魔降妖乃仙门中人职责所在,各门各派均忙得不可开交, 弟子常在外奔走, 各家人手都捉襟见肘。
天下越乱,越容易让人浑水摸鱼, 毕竟玄门修士乃万里挑一的人中龙凤, 数量不会太多, 总有顾及不上的地方。
百里荡最近就来了个道行颇深的大妖邪。
趁仙门到处失火顾及不上这边陲之境,索性占山为王, 将整个兴化收入其神识范围内,路过什么吃什么, 人兽不忌,荤素搭配,好似捕蝇草成的精。
大邪修除了生啖血肉也很懂得享受, 抓来的人先挑挑拣拣一番,要选出几个模样整齐的伺候他端茶倒水,饮食起居。
他吃肉可以吃生的,洗澡却得用鲜花装点,玫瑰露混温水,通身上下香喷喷。
因而长得漂亮的人暂能苟且偷生,长相不那么漂亮的就在劫难逃了。
可谓是将“看脸”这一喜好贯彻到了人神共愤的境界。
捧着托盘推门出来的女孩子一张脸煞白如纸,唇角竟还堆着灿烂的微笑,直到走出房间一丈开外,她才满面惊恐地开始发抖。
俨然是一副又活过一天的后怕。
后院里用结界和阵法关着一群等着享用的大活人。
这邪修过日子挺讲究。
不仅男女分开关押,还分了禽类、走兽类、妖兽类,整整齐齐,一目了然。
那托盘里摆着小腿骨和趾骨,光洁中隐有血丝,少女从廊上走过去时,院中被囚禁的人们看得一清二楚。
大妖邪进食很有规律,一三五吃人,二四六吃兽,八九十练功休息,作息非常健康。
而按照顺序,今天他该抓十岁以下的女童进补了。
左边阵法里的女人们立时抱成一团,将几个年幼的孩子护在中间,此举明明苍白无力但又下意识为之。
小女孩就露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直勾勾望着外面。
当人恐惧到极点,脸上甚至是没有表情的,她定定地注视着半开的房门,强烈的不祥预感笼罩心头。
极有可能轮到她了,就是今天,下一刻。
很快,从里面探出一“条”干瘦细长的手,之所以是“条”,只因这手能无限延伸,谁也说不清它的极限在哪里。
大概是吓傻了,女孩木讷地加快了呼吸的速度,然后越来越急促,越来越急促,“咚咚”的心跳响得近乎要冲破胸膛。
那只手已经横过了美人靠,蛇一般朝她们的所在“游”来。
在一片惊慌失措的呼声中,手指停在了她面门。
毋庸置疑,对方的目标很明确。
小女孩一颗心霎时提到了嗓子眼,满脑子空白一片,走马灯似的迅速闪过无数画面。
爹娘,亲人,一起长大的小伙伴,没吃完的杏仁酥……
听说妖怪吃人吃得很干净,他会怎么吃呢?会在她还没有全然死去的时候就一口一口生吃吗?
抑或是如杀鸡那样,先抹脖子放她的血,再拣嫩的皮肉下口呢?
她们在院子里听了好几天对方进食的声音,知道他很喜欢嗦骨头上的肉,那也会如啃鸡爪一样嗦她的小腿骨吗?
女孩眼睁睁见近在咫尺的大掌摊开五指,缓缓扣向自己的颅顶。
耳边充斥着同伴们压制不住的抽噎啜泣。
她双眸瞪得目眦欲裂。
要被吃掉了,要被吃掉了——
也就是在这时,万丈九霄上倏忽亮起一点微光。
光芒中隐隐有碎星闪烁,最初只豆大一点,继而逐渐清晰,逐渐逼近,旋即笔直地从斜里扎下,刚好将那长蛇般的手从中拦腰斩断。
鸡爪子手掌当空飞了出去,鲜血四溅。
女人们终于失声尖叫。
吓呆了的女孩子只见晃眼刺目的白光中一个身形挺拔的人乘云驾雾而至,握着一柄缀有北斗七星的长剑,动作行云流水地将那企图逃跑的胳膊钉死在地上。
烟尘与星光里转过一张浓烈逼人的脸,五官锋利清晰,俊朗得一塌糊涂。
他匆匆询问:“喂,有人受伤没有?”
然而一群人全傻了,对此情此景不知该作何反应,竟没一个出来回答他。
这好看的公子登时不耐烦起来:“问你们话呢!”
忽然间,他背后像吹过一缕缥缈的风,凡人肉眼不可见的阴影稍纵即逝,蜻蜓点水似的,只不冷不热地冲他后脑勺丢下一句话。
“别聊了,人跑了。”
青年蓦地一愣,当即回头,他的星辰剑钉在一截空空荡荡的小臂上。
那妖魔果真临场断尾,金蝉脱壳了。
他顾不得许多,拔出剑锋,既不甘心又很着急,咬着牙紧随其后:“诶,等等我!”
小女孩嘴还维持着微微张开的状态,耳畔萦绕着分明看不见,却格外清朗的男子嗓音。
“仙……”她抓住身后母亲的衣襟,“神仙……娘,是神仙!神仙下凡了!”
妖怪的居所不多时便地动山摇地响起打斗声,里头许是展开了一番激战,灵气荡漾,剑光流转。
普通建筑哪里承受得住这样的冲击,“砰”地从顶上豁开一个大洞。
飞溅的屋瓦碎片裹挟着险恶的魔气纷纷四散,每一颗都杀气十足。
就在行将撞上人群聚集之处时,半途一条银色的长鞭大包大揽地一卷,瞬间全部截住。
来者长袖如练,居然是个姑娘,那足尖翩翩然落地,一抬手鞭子即刻“嗖嗖”敛入袖中,看其装束打扮,应该和方才那青年同宗同门。
尽管都是仙门修士,她瞧着却没有那么不染俗尘,反而亲和得像邻家大姐姐,一转身,笑起来几乎不见眼。
“不好意思,来迟一步,有吓到你们么?”
女修款步行至法阵边,指尖灵巧地飞快挪动了阵上的几个符文,周遭的结界束缚立刻退却。
她抬袖换上自己的防护术将众人罩于
依譁
其中,“在这等我一下,不用怕。”
这话应该是对几个小姑娘说的,她轻轻拂过小孩的头,“待会儿就送你们回家。”
女修正往关押男人的方向走去。
一只藏在暗中的枯手蠢蠢欲动地紧盯着她的后颈,从边上缓缓冒出五指,瞅准一个绝佳的空隙,猛地朝她扑来。
近处的女人余光瞅见,来不及提醒,仓皇出声:
“仙姑,当……”
“心”字还未出口,一支灵气灌注的箭矢从天而降,稳准狠地刺穿了那条图谋不轨的胳膊。
觉察到动静,女修不以为意地回过头,当瞥到地上的断肢后,她旋即笑盈盈地对着高处示意:“辛苦你啦,这么快跑来。”
头顶的骄阳太过扎眼,底下的凡人们逆光看不清空中的情况,倒是先听见那人清丽清澈的嗓音:
“小意思,要不要我帮忙啊?”
说话间她已经旋身在院中站定,长发于风里一起一落。
当人们微炫的视线重新聚焦时,几乎被她的眉目五官扎了一下,那美得全然不似红尘浮华,恍惚真给人一种仙女下凡的错觉。
瑶持心趁雪薇拆结界的工夫,就地落好了带来的空间阵法,可直达兴化之外的瑶光据点。
那双纤细修长的手飞快而熟练地结了个印,在女人们怔愣的注视下,臂膀一展,以浩瀚无匹的真元连通两地。
“好了。”
她检查完周遭情况,确认一切妥当,才扬着臂膀叫雪薇。
随后又在灵台上问奚临:“你们俩怎么样?抓到那个邪修了吗?”
屋内的剑气杀意凛凛的激荡着,两个剑修一前一后包抄,将房间里的邪祟围得没有退路。
青年抽空应道:“还没有。”
“快了。”
瑶持心:“那我们带着凡人先行一步,你跟林朔当心点哦。”
奚临:“嗯。”
两人这边一经交手才发现这邪修不知修的什么妖法,臂膀仿佛多到用不完,砍完一条还有一条。
他赤裸着半身,露着白花花的肉跟满屋子的断臂一起爬来爬去,不时散发出一股娇柔的馨香,瞧着都瘆人。
林大公子给熏得直喷嚏,差点掐不了诀,只觉这或许是敌人的阴谋,要靠视觉和嗅觉的冲击击垮对手。
他几道琴音削过去,“不用想了,一定是被魔物附身的,把他的魔核挖出来,我辅助你。”
魔兽与妖兽的行为模式不太一样,虽说同是由天地间的血气怨念所化,但前者更善于寄生控制,而后者大多横冲直撞,主动攻击。
魔物一旦现世,会先神不知鬼不觉地蛊惑人心,凡人、修士乃至邪祟皆不可避免。
邪修虽修的旁门左道,但到底是脱胎凡骨人身,看这胳膊大腿满天飞,生肉当饭吃,可见已经超出了寻常生灵的范畴。
林朔一口气调动大半真元,清角一弦接着一弦,一路追逐,将八爪鱼模样的丑八怪逼到了奚临跟前。
照夜明寒光凛冽,配合无间地从背后捅进其心房,一块状如拳头的琉璃石当场喷薄而出。
那大小让他都跟着吃了一惊。
若是看走眼,以为是心脏都不奇怪!
魔核乃妖魔附体时的栖身之所,平常也不比一片指甲大,如此规模,里面得塞了多少魔物。
“这么大一颗?”
林大公子抽了口凉气,当机立断,“不行,赶紧毁掉它,放出来可就麻烦了。”
他收了长琴,星辰剑握在手里,作势就要上前。
半道却被奚临一把拉住:“慢着,这颗魔核太大,不要用剑气……”
他俩一个要往前一个要反对,刚刚的默契昙花一现,顷刻头碰头撞在了一起。
修士的灵骨又重又硬,尤其是走剑道的,一个赛一个的钢筋铁骨。
林朔差点没眼花:“你怎么不早说!”
奚临还未开口,意识到不妙的琉璃石颤巍巍地打了个晃,“啪”一声清脆地原地裂开了。
两人脸上均是一惊。
紧接着,缝隙陡然暴涨,数不清的魔兽争先恐后往外钻,险些将他二人掀翻在地。
狂烈的飓风直接摧毁了秘境,直冲上天。
瑶持心才安顿好凡民,冷不丁让这股滔天的魔气波及到,好悬及时撑开了结界,将一众弟子与凡人紧急护住。
望见滚滚黑雾从刚才所在的山头喷出,她就知道事情不顺利。
离得太远联系不上林朔,这会儿只能去询问师弟:
“你俩怎么回事,不是说快好了吗?据点都要被你们掀了!”
奚临二人马不停蹄往魔兽流窜之处御剑追捕。
“你没事吧?”
“我们没事,有防护法阵罩着,周围没人受伤。”
瑶持心在那头不禁困惑,“什么邪祟这么厉害,连你们两个人出马都搞不定吗?”
“要不要帮忙?”
“其实也不是……”
奚临下意识朝一旁的林大公子投去半个眼风,眉头浅浅皱起来,“林朔太着急了。”
他这表情变化让同行的剑修看在眼里。
不得不说相处久了以后就会发现奚临实在不怎么会掩饰一些小动作和情绪,他太好懂了。
因此过于精通人情世故的林大公子顿时就猜了什么,炸毛道:“诶——!你在跟瑶持心说我坏话是吧?!”
“……”
他义愤填膺:“我就知道——你们俩又背着人偷偷传音了!”
自从得知他二人由于体质可互换身体的术法亦能在灵台上无视距离直接交谈之后,林朔便悄悄观察到,奚临一旦神情专注起来,十有八九就是在和瑶持心对话。
而且这种频率每每在他跟自己同行时格外明显。
摆明了是在腹诽。
好像和自己在一块儿就有那么难受似的!
他是三岁小孩吗?
林朔一面很不爽这种当面被人偷着议论的感觉,一面又很好奇他俩到底讲了自己什么,抓心挠肺得如万蚁噬心。
奚临无可奈何地斜乜着瞥他一眼,最终叹了口气,避免他再纠缠下去,索性开口直说:“说你方才太急了。”
谁承想林朔听完更加坐不住:“我太急了?难道不是你自己动作太慢吗!”
“非得拉我那一下干什么,你直接上煞气不就行了!”
“我不拉你那把,你还能好端端地站在这儿跟我理论?”
“怎么不能,凭什么我就一定跟不上你的速度?你看不起谁啊。”
……
瑶持心隔着灵台听到那头传来的只言片语,一阵头疼地刮了刮太阳穴。
尽管这两个人在老爹的安排之下已经合作过不止一次,可该吵的架还是一样没落。
打从奚临被瑶光名正言顺地接纳,他对门派便再无隐瞒,会什么懂什么,知无不言,跟林朔之间起争执的频率也直线上升,并成功盖过她成为了林大公子的头号敌人。
托她家师弟的福,瑶持心感觉林朔现在看自己都顺眼多了,百年以来难得这么和谐。
她叹了一口老成持重的气:“你俩等一会儿,我和雪薇过来帮你们。”
说完,她将救下来的凡人百姓交由结界外的几名瑶光小弟子看顾,吩咐叮嘱了一番,遂御剑腾空离去。
大师姐从前最拿得出手就是御剑,如今受奚临指点,更是愈发炉火纯青,她迎风从林间穿梭而过时,比风雨中疾驰的苍鹰还要优雅矫健。
身后那刚入门不久的年轻小弟子几乎看呆了,僵在那里良久没动静。
旁边加固阵法的同门瞥见他的模样见怪不怪地一笑,拿手肘撞了撞,“诶,别发傻了,干活儿。”
小师弟回过神,忙红着脸站好位置。
他们不过筑基境界,是被前辈们带着下山见世面的,要给林朔师兄助拳护法,这点修为还差得远呢。
“大师姐……”
年轻的门徒眸光闪闪,喃喃地佩服道,“好厉害啊。”
雪薇比瑶持心先行片刻,在妖魔试图逃出兴化之前,禁魔的牢门沿着整个百里荡哐哐围了一圈。
星辰剑与照夜明随即而至,两束寒光不相上下地将扒拉在门上扭动的魔物一剑横扫,神灭形消。
两名剑修几乎同时收回长锋重新调整状态。
林朔:“我左边你右边。”
奚临没有二话:“记得摆剑阵。”
群魔一旦分开,单个的战力便不足为惧,在剑修控住全局的同时,雪薇将破茧鞭伸长到了极致,卷起一波漏网之鱼的小妖魔奋力抛上半空。
她唤了一声:“持心!”
拉满弦的无极弓倏地一放,箭矢拖尾流星一般倾盆落下,刚好给附近的奚临二人清了场。
林朔的琴剑来回切换本就消耗极大,先前在那小院里为了追击八爪鱼已经用了快一半,此刻没等削几剑灵气便宣布告罄。
他掏出一粒丹药,吃下去才意识到今天过量了,只好先避开窜到面前来的魔兽,扯着嗓子喊:“瑶持心!”
“真元!”
和火急火燎的林朔相比,瑶持心倒是十分不紧不慢。
林大公子常年发虚,据说因为要兼顾两种流派,他平时啥也不干,光站着也会掉真元,堪称是被双修掏空了身体。
以前在外斗法他还会有意识地控制消耗,现在许是知道有她这个保障,用起杀招来简直肆无忌惮,酣畅忘我。
然后气海一空就只会张嘴喊“瑶持心”。
起先她还老老实实地随叫随到,后来次数多了,总觉得姓林的拿她当人形药瓶。
在不满情绪地推动之下,瑶持心逐渐发现这是一个占便宜的绝佳好机会。
她居高临下,面上带着几分翻身做主人的冷傲,压着眼睑看他:“想要啊?”
那神情不怀好意:“叫声‘大师姐’,我就给你。”
奚临:“……”
“师姐,”他在灵台中提醒,“注意一下言词……”
瑶持心挑着眉,就等着看林大公子紧扣本命剑,那种不甘心却又不得不屈服的表情,最后忍辱负重地咬牙。
“……大师姐。”
感觉简直不要太好!
第126章 瑶光(二) 我本来就很聪明。……
给三个人满上真元之后, 竖在兴化边沿的禁制似有一处隐隐松动。
雪薇立即察觉,正准备过去修补,瑶持心抢先一步动了身, “我去吧, 你留下替他俩护法。”
从南岳回来不久, 她就开始跟着奚临修炼, 还是按照下山前的进度,读书背书, 日课打坐。
然而很快的, 瑶持心就感觉到不得劲。
在此之前的小半年里她经历了可困住大能的迷惘鸟幻境, 正面与好几个厉害的邪修交手,去过封禁灵气的上古,也和仙门修士一对一地切磋。
她在无数生死一线的风雨飘摇里奔跑穿行,成了个刀尖游走的熟练工,不知不觉临战经验已超越了仙山里的大部分同门, 每每一场斗法结束总会有所收获。
而鸾飞凤舞的瑶光山太平和了, 竟不太习惯。
这世上有的人找个山洞打坐都能原地破境,也有人只能在刀山火海中悟道求真。
大概是受奚临影响, 瑶持心在她世外桃源般的小院里待了不到三个月, 消化完了先前的几次实战便忽然无事可做了, 浑身不自在。
她第一次发现仙山原来这么无聊。
为了让自己有新东西可以领悟,大师姐开始蹭人家的下山令, 但凡同境界的弟子要出任务就拽上奚临一起去。
大江南北,九州八荒, 只要是能出门的她都感兴趣,渐渐的,也没了以往那种担心自己会拖后腿的不安了。
朝元的师弟师妹们瑶持心许多不太熟, 又怕给他们添麻烦,于是林大公子首当其冲,成了她手里的第一冤大头。
第二是雪薇。
偶尔回过神来,她自己都不敢相信,谁能料到当初那个一想起下山就嫌麻烦,能躲则躲的大师姐,有朝一日会如此积极地往外跑呢。
只眨眼的工夫瑶持心寻到了禁制的异样处,果然是牢笼出现了裂缝。
这些年的下山任务没白蹭,雪薇教会她不少东西,她把元老收起来,两手迅速结印,正要将缝隙补全。
忽然,一头来历不明的妖魔没头苍蝇似的从外面撞了上来,刚好撞破这薄弱之处。
封印禁制碎得猝不及防。
她愣了一下。
雪薇的禁魔牢笼是禁里面的魔,对外物的防备反而不那么坚韧,那妖兽屁滚尿流地扎进兴化,也不知窜哪儿去了,倒是附近一只不太显眼的魔物趁乱从破口钻出。
怎么还有外敌!
好巧不巧,那百里荡外的官道上正有一队车马经过。
糟了,是凡人。
瑶持心顾不得许多,匆忙丢下一块灵石暂时堵住缝隙,自己飞身抽出了琼枝,霜刀攒起冰花,刚要朝狂躁的魔物削去。
却在这一刻,一道凛冽的杀意从她相反的方向袭来,冰雪和紫电几乎同时在魔兽身上一左一右平行而过。
那灵力修为俨然高出她许多。
来者青衫长袍,半臂箭袖,黛蓝色的雷霆“滋滋”冒着电光。
当看清是她,对方毫无表情的眼里分明流过一线惊讶。
瑶持心的惊讶没比他少。
居然是白燕行。
双方各自落定站稳,中间的魔物被两道灵气绞杀,顷刻灰飞烟灭。
瑶持心停在凡人的车队旁,琼枝干练地点地一甩,下意识地颦起眉侧身往他那边望了望。
因为几年前那场大比,她凭一己之力搅黄了瑶光与北冥的关系,两家现在势如水火,积不相能,所以彼此之间完全没往来。
昔日仙市梅花坞一别后,她就再未见过白燕行,每天太充实,瑶持心都要忘了自己还曾经有这么一个“前夫”。
乍然相遇挺意外的。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气质比之当年有些微妙的改变,这里的当年仅仅是指“那个”六年,甚至比玄门论道时都区别明显。
好像变得……变得阴郁沉抑了不少。
约莫是觉察到她的视线,白燕行同样转过眼,两人四目相对。
瑶持心立时如临大敌地一“咯噔”,想起那天自己还揍过他来着。
他干嘛,不会想打架吧?
“奚临。”
她一边戒备,一边去灵台上搬救兵,“我遇到白燕行了。”
另一处忙着诛邪的青年动作凝滞半寸,语气倒很冷静:“你在哪儿?他对你说什么了?”
瑶持心:“他……”
大师姐刚开口,对面的前夫突然问道:“有在这附近看见一只蜃妖吗?”
她伸手向后一指:“西北方。”
同时补上尾句:“……找我问路!”
奚临:“……”
白燕行闻言不冷不热地垂目颔首,算是礼貌又不失疏离地道了谢,仍旧御剑追着方才那妖兽进了兴化的地界。
紧接着,几道柳绿身影疾驰着刮过迅风,马不停蹄尾随在后。
剑宗的人貌似也在这附近除妖,好巧不巧,妖兽误打误撞逃窜到了百里荡,两派门徒冤家路窄地撞到了一块儿。
兴化虽地处荆楚,可诛邪不分派别,按理说只要是仙门中人,见着妖邪皆有除魔卫道的责任。
剑宗要多管闲事插手他们围剿的魔物,瑶光也并无指责的立场。
这几年两派弟子之间意见大得很,互相膈应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事了。
由于玄门定好的规矩,划分了地盘就不可私下争斗,没办法通过抢资源来恶心对方,于是只好干起了抢功的勾当,有机会便跑去各家的资源地,先一步击杀降妖铃范围内的妖魔,主打一个不气死你也要羞辱你。
今日带下山的瑶光弟子比较年轻,资历尚浅,也是头一回遭逢这等情况,个个咬牙切齿地看着剑宗的人高来高去地“帮”他们除魔,敢怒不敢言。
瑶持心回到庇护凡民的瑶光据点,一抹声势浩大的灵风蓦地卷过,像有意使给她看一样,炸碎的群魔尸体铺天盖地冲他们的所在劈头盖脸浇下来。
她连忙抬起胳膊挡住脸,半边袖子刷啦啦被血水溅湿。
那人捉弄得手,得意且挑衅地丢下眼风,御物离去。
“师姐!”
“大师姐!”
瑶持心摆摆手,“没事。”
她捞起袖子拧了把水,指腹拂过一个避尘诀,转瞬打理干净衣袍。
等视线往那剑宗弟子的背影追去,才发现此人自己并不陌生,也是个熟面孔。
——朱璎。
边上维持结界的小弟子见了,想必对她略知一二:“是剑宗宗主的那个外甥女吧?”
“听说她前些日子出关了,直接提升了一个小境界,修为都快能和白燕行平起平坐。”
他半是羡慕半是嘲讽,“有天赋有资源的人就是好命啊,修行跟吃饭一样容易……”
话音没落,一旁的同门便在疯狂冲他使眼色。
小弟子后知后觉地记起大师姐曾经和对方有过一段恩怨,赶紧小心地闭了嘴。
瑶持心知道后辈顾及她的感受,忙打着哈哈让师弟们不必在意,“诶,都多少年的老黄历了,想提就提嘛,我又不吃人。”
她把气氛缓和了下来,但心里不说失落是假的。
忍不住有意无意地往剑宗那处偷偷打量。
朱璎摆明是特地来找她挑衅加炫耀。
这毕竟是自己第一个凭本事击败的对手,私下里瑶持心还是有悄悄关注她的动向。
当日仙市切磋输掉以后,听闻她回北冥岛自请闭关了,沉寂了很长一段时间。
修士闭关大多十年起步,没有突破是不会出关的,而她从困惑到领悟不过短短数年,绝大部分同境界的人恐怕都做不到。
现在再看朱璎的灵气与身手,显然不是仙市时期可以相提并论的。
她尽管输得惨烈,却近乎改进了那场对决里所有的缺陷,整个人的气息陡然浑厚了好几倍,虽然性格依旧很讨厌,可修为是实打实地精进了。
瑶持心仅仅是见朱璎轻描淡写地一出手,就看清了自己和她之间的差距。
那不是简单靠拼命努力便能弥补的鸿沟。
可以说是她穷尽一生也追不上的悟性。
如今想想,那场用尽心思才赢下的比试,不过是侥幸的小花招罢了,聪慧之人稍作复盘,很快便能轻而易举地破解。
这对人家而言根本不算什么。
思及如此,她心里的怅然一瞬间无法用言语形容。
有剑宗横插一脚,围在禁制内的魔物不一会儿被消灭殆尽。
奚临收了剑气到据点与大家会合时,很明显发觉师姐的情绪透着些许低落,出发前斗志昂扬得恨不能一个打十个,这会儿似乎提不起劲头。
是因为白燕行?
他不动声色地看过去,观察了一阵,觉得不太像。
还是因为朱璎吧。
适才匆匆一瞥,她瞧着修为大有长进。
同为器修,又是手下败将,师姐会低落,也是人之常情。
百里荡的危险解除,护在百姓周遭的结界陆续放下。
瑶持心默默地收起法阵,心不在焉地做好据点的善后工作。
说实在话,朱璎出现之前,她对自己的感觉还挺好来着,好像一直以来的付出终于得到了应有的收获,甚至都能跟上奚临、雪薇他们的步调行事了。
大师姐不再是从前的大师姐,有时候回顾自己的心血,也会感动得一塌糊涂。
哪怕不算什么天之骄子,总算是勤能补拙吧。
然而真正见过了天赋异禀的人,她才意识到凡夫俗子的奋斗那样渺小无力。
人家的两三年,直接敌过他们几十年的修炼。
瑶持心越想越灰心丧气——忽然觉得普通人的努力一钱不值。
她还有必要刻苦下去吗?
反正永远也达不到和天才并肩的水平。
瑶持心把用过的一干法器慢吞吞地收进须弥境里,抬手要招呼小弟子们打道回府。
就在这时,那从虎口中被救下的男女老少们倏地一窝蜂涌上前,将她围得水泄不通。
“仙姑。”
女人们皆凑在最前面,大概是雪薇不在,于是一个劲儿地向她道谢,“多谢仙姑,多谢诸位大仙救命之恩。”
“还好你们来得及时,孩子差点要没命了……”
“是啊……”
瑶持心本就一肚子沮丧气馁,叫这七嘴八舌的感激塞满了耳朵,只觉受之有愧,只好既惭愧又心事重重地安抚众人。
“没事,你们没受伤就好……”
奚临停在一个不远不近的地方,倒是并未贸然上前打搅。
他安静地瞧了片刻。
不多时瑶持心便听到他的声音浮现在耳畔。
“师姐。”
瑶持心:“啊?”
她周遭充斥着凡民劫后余生的叨念。
师弟的言语声徐徐夹在其中:“还记不记得那时误闯入上古的洪流天坑,霁长老对你我讲过的话。”
“……”
大师姐一脑门儿的官司。
她真不记得了。
好在奚临大概也知道她不记得,继续往下说道:“他曾说,修士修行要有自己的意义才能走得长远。”
“你找到真正适合你自己的路了吗?”
面前的凡人们犹在感激涕零,一两个年轻男子趁机执起她的手要道谢,被林大公子不着痕迹地拍开了。
瑶持心未曾留意,她无端隐有所感地微微一动。
尽管仍旧脑中空空,却似乎因他这句话萌生起了别样的想法。
入夜后,一行人寻了个偏僻处,在雪薇撑起的一片空间秘境中歇脚。
她的秘境比起当初在苍梧之野时大了不少,从木制小屋扩展成了一座简洁质朴的院子,左右各有厢房。
几位小弟子根基尚浅,夜里需要睡觉恢复体力,于是厢房就让给了他们。
瑶持心四人则照例在主屋内生着火,架一壶热茶围炉守夜。
火堆里哔啵哔啵地烤着栗子,发出一股淡淡的清香。
林朔还在和奚临对白日里到底是谁放跑魔物的事争执不下,后者显然不太想搭理他,捡了一块干柴扔进火中。
“……再说你明明可以先制住它,你不是学过封印术吗?”
“我不想跟成天找别人要真元的人讨论这个问题。”
“你要是双修两道你也缺好吧!”
……
瑶持心正漫不经心地用树枝拨弄板栗,一旁的雪薇不知是想到什么,忽然会心一笑。
她听着对面两个青年一言一语地斗嘴,朝她说道:“有时候觉得好不可思议啊。”
大师姐不解地转过头,只见她弯着一双杏眼,“想不到你如今会跟我们一起行动,这要放在几年前,我都不会相信——你以前很少同我来往的。”
她闻言懵懂地一愣。
好像是这么回事。
以前,和“那个”以前,她虽也与雪薇相识,但并没有走得这样近。
瑶持心不禁扬起脸注视着火燃烧的青烟的轨迹。
那时候她都和一帮小师妹混在一处,爱玩,懒散,只对热闹的集会感兴趣,修行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看见雪薇与派中其他弟子时,感觉他们和自己像两个世界的人。
瑶持心不理解卖力修炼究竟有什么乐趣,吃喝玩乐不好吗?干什么非要去自讨苦吃呢?
而现在她也不理解,大把的时间不打坐修行,为什么要拿去花天酒地,这不是浪费吗?
她都不敢细想自己虚度了多少年月。
这若是全放在修行上,指不定能赶超朱璎一个大境界!
亏死了。
看来人的想法,真的会变。
“我从前老觉得你应该不喜欢与人论道探讨,好像对这些都没兴趣,说太多,怕让你反感,以为我好为人师。”雪薇支着下巴,颇觉意外地感慨,“相处久了才知道你原来这么认真啊。”
别说是她了,瑶持心自己都解释不清。
换作以前,面对雪薇这样的人物,她肯定下意识认为她厉害又稳重,恐怕没有耐心跟自己这个半吊子大师姐一块儿修行。
要是拖累人家,抑或问出什么令人语塞的问题,岂不是很尴尬。
雪薇语气中轻轻透着委屈:“持心为什么以前都避着我,你有不懂的地方,干嘛不来问我呢?”
她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我怕自己太笨了,听不懂,你会笑话。”
对方不由纳闷:“听不懂可以慢慢学啊。先辈有训,修炼又不分高低贵贱,你怎么会这样想。”
是啊。
瑶持心说完也奇怪,她怎么会有要被嫌弃的念头……
紧接着,冥思苦想的大师姐目光不自觉地投向了对面倒茶水的林大公子。
林朔当场一个激灵,旋即反应过来,“……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什么时候笑话过你!”
“怎么没笑话!”
瑶持心终于找到了自己童年阴影的源头,“每次讲术法,你那表情态度都像是人在训野猴!”
他理所当然道:“谁让你死都听不懂我能有什么办法!”
林大公子似乎也逐渐回想起某些痛苦的经历,“一个清心咒反反复复教了十遍还记不住,我就是训狗狗也知道指令了。你还真说错了,人家野猴都比你聪明!”
“雪薇!!”大师姐立马朝她声讨,“你看看他!”
林朔扶额:“看就看,你知道她有多难教吗?说什么都要问为什么!”
“为什么有灵根,为什么叫符文,为什么有天,为什么有地——你怎么不去问女娲啊!”
好久没拉过这两人的架,雪薇见得此情此景,不难理解他俩因何从小吵到大了。
林大公子是真的不明白,自己已经讲到讲无可讲的地步,那么浅显易懂,她为什么就是不会!
所以当得知瑶持心那些新学的各种招式居然是奚临教授,林朔委实感到震惊。
头一次对此人由衷地表示佩服。
他禁不住发自内心地困惑道:“你到底是怎么把瑶持心教会的?使了什么妖法?是你们邪祟的拿手绝技吗?”
对此,奚临倒是不以为意,“什么绝技也没有。”
“师姐本来就不笨。”
“就是。”瑶持心连忙表示赞同,“我本来就很聪明。”
“……”
林朔那一刻的表情太难形容,比生吃了苍蝇还无言以对。
约莫是对“聪明”这个词产生了莫大的怀疑。
火里忽地“噼啪”一爆,一颗栗子开了口。
奚临俯身捡起来,剥去壳以后递给瑶持心。
栗子肉烤得焦黄甜香,她接在手里时突然意识到,如果不是当初师弟肯耐着性子教她,她可能不会有今天。
尽管刚刚对着林朔大言不惭,但瑶持心其实深知自己并不聪慧。
她本身的天资欠佳,又没那么有毅力,还容易放弃。
奚临是唯一一个,从不用异样眼光和态度对她的人,会告诉她她办得到。
假如她那时没想过去山门找他,也许此刻仍在瑶光的小院中无所事事吧。
第127章 瑶光(三) 玄门其实并不需要我,那么……
虽说下山能有所获, 不过出门一趟还是挺累人。
回到仙山门口,瑶持心便拉长两臂伸了个懒腰。
嫣如如今不做山门的管事了,在主峰负责派发下山令, 见她打着呵欠回来, 托着脸颊啧啧叹道:“你说你, 又蹭人家雪薇的下山令, 这不合规矩知道么?”
“真想历练,怎么不叫掌门亲自安排。”
“我要接任务, 老爹肯定不放心, 届时又得安排谁谁谁全程护着我, 多麻烦啊。倒不如我自己跟着他们。”
瑶光山依旧祥云缭绕,仙鹤翩飞,门徒往来有序。
瑶持心于小院外同奚临分了手。
师弟眼下仍住在左近的外门弟子房内,和三位同门一个院落。
由于几年前对内外门的大排查,入内门的考核被延后了, 瑶持心也就一直没和瑶光明提两人更进一步的事, 打算等奚临正式进了四象峰再说。
反正平日离得也不远,不急这一时片刻。
他这会儿名义上还算是她座下的“潜力”外门弟子, 只要不出任务, 基本都在一块儿修行。
成不成亲的, 就缺个仪式罢了。
又是一年秋。
院中高大巍峨的乔木开完最后一季花,此刻满树金黄簌簌地往下落, 梢头却早有新芽抽枝,四季都不会萧条。
瑶持心不自觉站在树下仰头观望。
这是当初受她灵气滋养重生的灵木, 好神奇,莫名感觉像是重活一次归来后的自己。
她看着看着,想起昔日面对大比时焦头烂额的模样, 那些手忙脚乱,茫然无知的时光。
恍如上辈子的事了。
那时候她连能拿得出手的杀招也没有,和元老相爱相杀,提到法器没一个记得住用途,逼急了只会满场乱扔。
难怪自己刚回到六年前的这个世界,会如此惶惶不安。
现在想想,她甚至没有一点能安身立命的东西。
怎么可能安心呢?
原来才过去三年啊……
——“师姐,你找到真正适合你自己的路了吗?”
乔木繁茂的枝叶间,天空由湛蓝变作了纯黑,群星点点。
瑶持心不知不觉站得出了神,等反应过来,发现天已经黑了。
她得去找老爹为此次下山的事报个备,忙收回目光,重新走出住处。
路上照明的星石与头顶的银河交相辉映,瑶持心刚准备御剑,迎头望见一个人也向这边行来。
对方满脸心事重重,眉眼间忧虑且木讷,心不在焉地走了好一会儿,忽然看到她,局促又惊讶地站定脚。
“师……”
揽月小声唤道,“大师姐。”
哦对了。
瑶持心想起这附近挨着的是她们几个小师妹的院落。
以前星月好的夜里,大家会聚在一起喝酒赏月,谈笑闲聊,今夜大概也不例外吧。
她很久没见过揽月,也很久没有恒舞酣歌的放纵了。
大比那一年,因为怀疑门派中的内鬼,瑶持心对她们都有戒备,加上后来又是调查叶长老,又是前往仙市、南岳,忙得无暇他顾,慢慢地就疏远了。
况且由于大劫夜里揽月临场叛变的事,即便知道今时非往日,不可相提并论,瑶持心或多或少还是会觉得膈应。
她保持着礼貌的距离,不冷不热地一颔首,继续往前行。
揽月从前很喜欢围着她打转,几乎把自己摆在了小丫头的位置上,事无巨细。
时过境迁后,瑶持心重新审视当时的心境,觉得自己或许也是喜欢被她围着的感觉。
只有被小师妹需要的时候,她才能从中得到一点“我并非一无是处”的慰藉。
两个人一前一后,行将错身而过之际,揽月蓦地开了口。
“师姐……”
她勉强让脸上的笑容看着不那么僵硬,“好些日子没见到了,师姐现在似乎不常和我们一起……一起修炼了呢。”
揽月的出身,瑶持心隐约了解过一点。
仙山收徒也不都看根骨,有时候会因各种不可明说的理由接收一批资质稍次,家世背景却颇有来头的少年。
说白了就是仙门里的少爷小姐,跟瑶持心从前的地位差不多。
进来蹭一蹭大门派的光,往后联姻也罢,继承宗门、家族也罢,报上瑶光山的名号,自然增色不少。
揽月是族中旁支,本就是凑数送来的,此后因为久久未能筑基,更是越来越不受重视,几乎快被家族遗忘在外。
“那个”六年里,她之所以能一直留在瑶光山上,也是托了瑶持心的关系。
如今没有自己帮忙打点,揽月应该迟早会遣送回外门吧。
她现在在犹豫,在忧心未来,亦在要如何恳求她相助当中左右摇摆,难以启齿。
身无所长的小师妹跟当初的大师姐一样,手里什么值价的东西都没有。
她只能靠讨好她来站稳脚跟。
可如今,师姐用不上她的讨好了,她突然间不知该何去何从。
揽月欲言又止地哂笑了一下,“师姐瞧着跟过去好不一样了。”
瑶持心不自觉地问:“哪里不一样?”
对面的人先是一愣,随后避开她的视线想了想,回答道:“……我说不上来,就是偶尔看上去,眼神特别清明,像、像林大师兄他们那样。”
“给人的感觉,很可靠。”
瑶持心不动声色地松开微拧的眉心。
她其实以为揽月是想讽刺自己来着,可这段话里,居然没听出多少阴阳怪气,反而透着一种掩饰不住的羡慕。
是带着钦佩的羡慕。
有那么一时半刻,她从揽月身上依稀看到了些许自己以往的影子。
那种茫然无力,找不到方向的迷茫,简直一模一样。
瑶持心紧皱的思绪豁然打开。
她一直以来只顾盯着天才们的背后拼命追赶奔跑,跑得精疲力尽,气喘吁吁。
此刻才忽地意识到,原来在同水平的人眼中,自己已经有了如此大的变化。
所以为什么非得跟朱璎比不可呢?
至少心血是真的,日日夜夜地刻苦磨砺也是真的。
瑶持心在前往青龙峰的途中,夜风将她的头吹得无比清醒,宛如荡开了拂晓的迷雾,原先的不平与不甘,自怨与自艾,否定的和肯定的,统统随风散在了半空。
她前所未有地沉静,思路如大海般广阔无垠。
而就在这时,脑海里浮现出的,却是百里荡那一张张感激涕零,纯粹得不加掩饰的面孔。
瑶持心蓦地停住脚。
她仿佛有了怎样的抉择,心情瞬间开朗,猛然一掉头开始往回走,同时跑去灵台上亢奋地叫师弟。
“我想到了!”
尚在自己屋内的奚临大约习惯了她这种一惊一乍,很冷静地开口:“啊?”
耳边的师姐嗓音一改消沉,欢快得简直要跳出来:“我打算调去外门,做游方修士!”
瑶持心语速飞快:“瑶光山在九州各地都有医庐,一般会派筑基以上的弟子驻守在附近,以保障周遭凡民和门徒在外的安全。”
“我决定了,我要下山去!”
她推开院门,高大挺拔的乔木在月色下迎风摇曳。
瑶持心后面的话愈发流利,仿佛越说越坚定了这个想法:“我的资质天残,恐怕没日没夜的修炼,练上一辈子也很难像你、林朔、雪薇那般在所选的‘道’上有所建树。”
“既然如此,何必非得苛求自己成为那个不一样的天之骄子呢?这世上比我厉害的人太多太多了。
“玄门其实并不需要我,那么我不如去需要我的地方。”
她凝望着枝繁叶茂的灵树,眸中微光暗闪:“我这点修为,或许在仙门中微不足道,但对于凡间的普通百姓而言却够用了。”
游方修士基本只到筑基,她好歹还是个朝元。
如今的人间相对平和,大部分门派觉得筑基就足够应付,可事实上也会有如阿蝉关山村那样的情况出现。
倘若当时来的是境界更高的弟子,或许他们就不用陷入两难境地了。
然而修仙讲究清静无为,修士几乎都只专注于己身,一旦塑成灵骨,脱离了肉体凡胎,很少再有往人间看的。
仙人们立于九霄之上,一生都在向更高的地方攀爬。
毕竟“道”是越走越窄的,往下很难会有突破、
可她发现,唯凡尘才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就算一辈子停在朝元,一辈子当不了大能也没关系。”
奚临听到最后,觉出了师姐言语中的认真笃定,就知道那天说的事她应该想通了。
瑶持心言至于此,期盼地问:“你觉得怎么样?”
青年唇边浅浅噙起弧度,一如既往地认可道:“我觉得很好。”
她在树下兴致昂扬地转了两圈,回到卧房中,仰头往床上一倒,无端感到前路一马平川起来。
好像有很多事等着自己去做,兴奋又安宁。
记得白燕行昔日曾经举着剑冷嘲,说她的修为也就只能去凡间唬一唬没见过世面的普通人。
如今兜兜转转,居然也算应验了这句话。
世事真是难料。
大师姐抱着被子翻了个身。
刚高兴了没一会儿,又眨着眼睛若有所思。
说到前夫。
她不禁想起前几日重逢时遇见他的情景。
白燕行不经意扫过来的眼神还历历在目。
“那个”六年里,他最后虽然獠牙毕露,但眼中顶多是冷傲与不屑,而那天匆匆一瞥,瑶持心总觉得他很……缺乏人气。
不知要怎么形容,似乎带着深重的情绪。
明明玄门大比那会儿,他对外表露出的言行举止还颇为正常,现在却阴郁得分毫毕现,像变了个人似的……
那真的,是白燕行吗?
*
北晋姑妄洲。
此地的气候一向比别处要冷,是以一入秋就等于入了冬。
梅花坞正值花开时节,远的是红梅,近的是白梅,再过一阵子,腊梅的花骨朵也该冒头了。
山庄地底的深处,是白家关押罪徒的暗室。
白石秋刚上前就被门口的禁制弹了回去,只好抓着木质围栏冲外面的青年嚷道:
“燕行,你还打算软禁我们到什么时候!”
“有什么事,大家可以坐下来好好商量嘛,你这像什么话!”
里面的某位白氏族亲立刻在旁附和:“就是啊。”
暗室位于千丈之下,经密文加固,牢不可破,而密文的钥匙掌握在青年手中。
两壁昏黄的灯烛掩映着,将白燕行俊秀的五官照得深邃分明,他面无表情地看着众人,眸子里冷得没有一点星光,“我上次来应该就已经清楚地告诉过你们了。”
“现在的白家,我说了算。”
言外之意显而易见——
他没心思谈,谁也别想命令他。
白石秋无故被幽禁在此已有数月,没有人料到白燕行会突然做出这等举动,他问了半年,也好言劝了半年,现下耐心终于告罄,满腔怒火道: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这里的可都是白家的中流砥柱,是白家中兴的希望,他们是你的长辈!你让外人怎么想,你疯了吗?”
不想闻得此话,幽光中的白燕行忽然轻轻一笑,垂着眼睑意味深长地朝他的父亲道:“我不也是白家的‘中流砥柱’,白家的‘中兴希望’么?”
“这可是你从小到大教给我的,你不会忘了吧?父亲。”
说不清为什么,白石秋竟让他那轻描淡写的笑意激出一臂寒意森森的鸡皮疙瘩。
青年不紧不慢地补充:“我可是一直,记在心上。”
他言罢,冷傲且压迫感十足地盯着牢门中的人倒退走了几步,才利落地转身。
“燕行,燕行!”
白石秋眼见他又要离开。
这一走还不知几时才回来,他慌忙道:“你到底把我们关在这里做什么?你有什么要求,你是怎么想的,你总要说出来啊,燕行!”
“燕行!”
禁制再度落下,将里面的声响乍然截断。
守在暗室入口的白晚亭听见了远处父亲与长辈们的呼喊,忧心忡忡地转过头,沐浴在阴影里的人渐次褪去周身的黑暗,一寸一寸显露真容。
她眉眼间充斥着挥之不去的担忧,低低唤了句:“哥哥……”
“真的要这样吗……”
“你不用管。”
白燕行目不斜视地越过她,“安分做好你该做的事就行了。”
第128章 瑶光(四) 掌门……在打掌门?
或许是连日来在外奔忙, 又放下了心里的一块巨石,瑶持心这天夜里睡得格外酣沉。
修士很少做梦,一旦有梦多是天道的指引与暗示。
她以前的梦基本全是与大劫夜相关的噩梦, 自从在仙市捶了白燕行几拳, 就再也没回到过那个致命的时刻, 反而常常梦到瑶光山上的某些建筑。
比如山门、主峰, 还有浮屠天宫。
说起天宫,不知为什么, 每次站在大殿内, 她都有一种……很奇妙的感受。
明明只是一座巍峨的宫宇, 却透着看不见摸不着的荒芜苍茫,像是历史与岁月的厚重迎面袭来,裹挟着烈风,浩瀚磅礴。
会让人不由自主地生出蝼蚁置身天地的渺小懵懂。
而这种震撼,身临其境反倒不如在梦里感觉到的那么真实。
她于是放松心神, 把整个神识投入其中, 轻飘飘地徜徉着。
忽然间,瑶持心在空荒的千古轮回里听见了某个沉沉的扣响声。
仿佛什么重物有节奏地敲击地面。
而下一刻, 她宛如被某种东西迅速拉拽至别处, 蓦地睁开眼。
目之所及是白茫茫的一片, 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但瞧着又和普通的纯白不太一样, 四周纵贯着无数交错的川流,流水潺潺, 山河连绵起伏。
这场面好眼熟,自己以前似乎来过。
她很快想起来——是在仙市那会儿,用紫微心境“内视”的时候, 川流山脉皆是她的筋骨,这是她体内。
瑶持心甫一转眸,近处多棱的晶石上便照出了成千上万个大师姐,盛气凌人地高耸矗立。
又是它。
这个貌似本命法器却死活不肯出来的玩意。
她索性转过身,借光滑的棱面好好欣赏了一回自己的盛世美颜,等看够了才慢条斯理地仰头,认真打量起眼前灰白古拙的晶块。
晶石一言不发。
倨傲得像个孤芳自赏的世外高人。
此物所在之处离心房很近。
那些颇有韵律的敲击声应该就是从这里发出的。
耳边的动静越听越包含生命之力,隆隆作响,甚至带着微微的回声。
瑶持心忽然起了个猜测。
这该不会是……
她的心跳?
瑶持心不禁伸出手贴上了这片巨大的晶石,触手满是冰凉,带着威压的寒意一瞬间让周身的汗毛根根直立,仿佛是出自某种本能的畏惧。
她悄悄抽口凉气,立即觉出了异样。
不对。
瑶持心疑惑地皱起眉。
因为心跳声过于沉闷,一开始她只当是四周开阔故而出现回音,此刻却猛然意识到,这不是回声,是有两个节奏步调近乎一致的心跳。
就在想通的这当下,她莫名其妙地头皮一麻。
而与此同时,瑶光山的小院内。
安静高大的乔木突然无风自动,刚初绽嫩芽的青枝迅速摇曳了一下,紧接着,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投射在回廊前,和半边树影相融合。
来者先在窗边站了片刻,确定里面的人已熟睡,才缓缓走上台阶。
宽大的阴影轮廓模糊地映在门扉之上,没有任何停顿便整个横穿了过去。
让月光拉长的影子一路不假思索地摸到屋主人就寝的雕花大床旁,显然对室内的构造十分熟悉。
床上的姑娘正侧着身面朝支摘窗的方向,精致的眉眼笼在朦胧的夜色中,不带一点攻击性。
或许是知道回家了,她睡相尤其放松,连灵感都处在休眠懈怠的状态。
那人神色复杂地静静端详了一阵,旋即翻手抬掌,悬在其心口上方。
猛一用劲。
一个雄浑强横的法阵在掌心成形。
据说越精妙的阵法结构越纤细小巧,能于手指间拨开的符文,必然是当世最顶尖的术式。
在这一时片晌之间,屋中涌动的气流都变得紧张起来,格架上的各色摆件颤抖着轻轻打起了冷战。
分明动静不大,却处处透着令人胆寒的威压,连窗前的几盆草木也在无形的压迫下瑟瑟发抖。
来者施术的手背青筋骤凸,足以撕碎天地的修为倏地在房间里高涨,一切如箭在弦,绷得蓄势待发。
满室的瓷瓶们抖如筛糠,下一刻便要原地自爆。
谁知那股澎湃的灵力并未能喷薄而出,反而慢慢地消退了下去。
短短片刻,周遭的气场已恢复如初。
月色依旧祥和安宁。
半遮住华光的一团流云挪开之后,清辉透过窗直直落在床前那个矮胖的身形上。
瑶光明垂着视线,双眸晦暗不明地注视着瑶持心,继而他别过眼,一拂袖,化作青烟再度穿墙离开。
就在瑶光掌门乘风消失后不久,小院的背阴处,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从繁盛的草木间缓步而出。
奚临眉心微颦地望着瑶光明离去的方向。
他夜里不怎么睡觉,都是打坐入定到天亮,替师姐守夜不过是顺便的事,毕竟在仙山上不大可能会有什么危险。
今夜撞上这一幕纯属是个意外。
他想到方才目睹的瑶光明的举动,脸上不免多出几分凝重之色。
*
瑶持心不知自己的意识是几时浑浊的,等她从睡梦里醒来,屋外的天光已大亮。
床沿模模糊糊坐着个高挑的人,约莫听到动静,他回头凑近前,嗓音清冽地低低唤道:“师姐。”
发现是奚临,她全无防备地伸了个懒腰,顺势探出手臂搂住他脖颈,被青年轻轻一带从枕头上捞了起来。
“怎么大清早的就过来了,也不叫醒我。”
瑶持心懒洋洋地将下巴垫在他肩膀,“干什么,是不是想我啦?”
“我不过睡了一觉你就这么想我啊——”
说完便朝他脸颊清脆响亮地啄了一下,又亲昵地蹭蹭。
奚临托着她的背,抬手在她脑后拍了拍,开口道:“师姐,我有话问你。”
“啊,你说。”
“昨天晚上,有没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
瑶持心不明所以地思忖:“奇怪的事?”
“嗯……我好像做了个梦……不过记不太清了。”
“除了梦呢?”他追问,“还有别的什么让你在意的地方吗?”
瑶持心隐约觉出他话里有话,不由松开手:“怎么了,为什么忽然这样问?”
她警惕道:“出什么事了吗?”
奚临神情严肃:“知不知道昨天深夜,有一个人在你床边站了很久。”
她闻言想象着那幅情景,先毛骨悚然地抱起双臂来回搓揉:“不知道……谁啊?”
奚临:“你的父亲,瑶光掌门。”
他在这间房内设了禁制,里面的声音传不出去,仙山是瑶光明的地盘,难保隔墙有耳。但掌门修为境界在他之上,奚临也没有把握一定能防住。
他将昨日所见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瑶持心。
大师姐听得满脸目瞪口呆,余下的一点困意灰飞烟灭,半晌没回过神。
“当时你的住处被他用神识隔绝,我瞧不见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未免误会,奚临谨慎地问:“掌门以前也会如此吗?”
瑶持心顿时缓缓摇头。
这怎么可能,谁会半夜三更地跑到她房里来,还刻意不叫醒她?
“你、你确定那个人是我爹?你没看走眼吗?”
话一出口,她想到的却是:这是第一次吗?
还是说,这些年来,老爹来过不止一回?
毕竟她的灵感不及奚临敏锐,从小到大又是独居,哪怕和揽月她们走得近,几个小丫头晚上睡得比她还沉。
如老爹这等修为,要不是他,恐怕没人能察觉。
青年不言而喻地一颔首。
当从她口中得到答复,奚临才重新郑重地开了口:“师姐,我想了一夜,总感觉某些事情有点蹊跷。”
瑶持心没来由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哪些事情?”
“当年你和掌门一提镇山印,他第二天就先派林朔、殷长老盯着我,接着是清查内外门。却没动过后山和几位长老,你不觉得。”他顿了一顿,“掌门对泄密之人的身份,其实有个大致的猜测吗?”
“我甚至怀疑,他已经知晓对方的来历了。”
瑶持心立马抓住重点,人都坐直了:“你还是认为有内鬼的存在?”
他们以前就这个问题讨论过很多次,由于剑宗再未有可疑的举动,而这些年她同奚临一起留意着门中弟子,仙山又一直相安无事,谁都没找到线索和蛛丝马迹。
瑶持心几乎快否认了这个可能性。
想不到今天他竟主动提起。
奚临并未正面回答,反问道:“其实有件事我在意很久了……你还记不记得当初我用神魂替你挡了一记杀招?”
她当然记得。
就是在这之后,自己担心他有什么不测才千里迢迢跑去南岳。
“那时你说只是个小贼,我就觉得很奇怪。”
“师姐你的修为已入朝元之境,哪怕根骨差一点,这境界放在仙门,也不是随随便便能让人一击致命的,来犯者至少得在化境以上。”
奚临言至于此,定定地看着她,“而如若是高手擅闯瑶光,镇山大阵为何不动?退一步讲,是那人使了什么手段,可掌门明明亲自与之交过手,又为什么没有任何举措——既没派人追查,也没有告知上下加以防范。”
“被来历不明之人突破安防结界这可是大事,无论是当今哪一个门派都不可能这么不了了之,更何况对方还险些打伤了你。”
瑶光明一向对她无比珍视,居然没有要追究到底的意思。
“你不觉得这太不合常理了吗?”
瑶持心叫他说得一阵不安,结合昨夜老爹的行为,不自觉地就咽了口唾沫。
当年仙山刺客一案,她满心牵挂着奚临,压根就没往深处想,再加上到了南岳先被师弟那漫长的过往占据了全部的心神,而后又紧锣密鼓地商讨对付雷逍的战术,这件事早忘得一干二净。
现在仔细琢磨,的确有许多无法解释的地方。
“种种举动都能看出掌门有意不想让人知道这个刺客的身份,那么他就一定和此人认识。”
奚临一字一顿,“这个险些重伤你的人为什么会偷偷摸进瑶光山,他的目的是什么?为什么在你‘那个’六年里他从未出现过,如今却出现了。”
瑶持心的思路一点一点被他打开,喃喃道:“因为我改变了大比的……格局。”
剑宗的原计划落空,这是他们的另辟蹊径!?
等等。
老爹相熟的人,能骗过镇山大阵,修为在化境以上……
这所有特征都能对上。
她脱口而出:“刺客难道就是那个‘内鬼’?”
奚临不置可否:“不乏有这个可能,但也不好就此下结论。”
“无论如何,这个人必然是一切谜团的关键,当务之急是先查出他的身份。”
他问道:“那天晚上此人现身之时,周遭还有旁人在场吗?”
“没有了,就我一个。”瑶持心说来也懊恼,“他动作太快,出招快,跑得也快,从头到尾我什么都没看清。”
虽然眼下是有了头绪,然而又不知从何处着手。
老爹既对此人讳莫如深,那就更不能找他帮忙,不仅不能找他,恐怕还得避着他行事。
瑶持心已经好久没有这种脑子拧成死结的感觉了,恍惚像回到了刚重获新生的那几天。
一旁的师弟端坐着闭目沉思,仿佛是在入定,不多时只见他睁开眼:“也不是完全毫无办法。”
她听得眉心一展,奚临忽地抬起视线:“对方用过一种秘术,叫作‘回溯’。”
“这是一种时间术法,从施术开始会将沿途的所见所闻记录在灵台之上,以便事后供人翻阅观看。早年间玄门互相敌对时,常作侦察之用。”
瑶持心似懂非懂地直点头。
“当初那一招打在我身上的时候,以防万一,我有把此人的灵气保存下来,刚刚正好探查了一遍,发现灵气上有‘回溯’之术的一点残留。”
不愧是他!
这也太能未雨绸缪了!
大师姐不得不佩服自家师弟缜密的心思,忙道:“那这点灵气能有什么用途吗?”
奚临沉吟片刻,“如果借你的灵台,再反向施展‘回溯’,我想,应该可以重现对方朝你打来杀招的那一瞬。”
而那瞬间的画面里必然有此人的身影。
瑶持心立即会意:“就是说,能看清对方长什么模样了?”
“嗯……我也仅是假设,不能保证一定奏效,得试过才知道。”
事不宜迟,她赶紧摆好姿态,盘膝而坐。
奚临站在其对面,指尖腾起一缕幽微的灵气,随后点上她额头印堂之处。
瑶持心并非施术之人,但由于事发时她和这刺客皆在当场,故而两股灵气交汇,“回溯”一经催发,便将当时情景借由她的视角浮现于灵台之上。
因为灵气极微小,所展示出来的内容也极其短暂,几乎就定格在奚临给她的护体术行将张开的一刹那。
场景之中的大师姐眉心亮起了明红的图纹,一道险恶的符咒悬在她头顶上方,能看到瑶光明正从高空着急忙慌地往这处追赶。
苍穹晴空万里,星月交辉,不见半片流云。
而高空的另一侧,影影绰绰浮着一个人影。
两人同时眯起眼。
太模糊了,若非“回溯”细看,在这样的紧要关头根本难以注意。
此刻那人大概是刚拍了一招下来,宽大的袖袍动出残影,堪堪挡住了脸,衣服的式样还略显眼熟。
奚临见状,又一次催动指尖灵气,试图再将时间的流逝往前逼一逼。
画面果然动了,尽管只挪动了几息光景,但也足够让对方掀起的宽袍缓然落下。
袍袖之后露出一张圆润的面孔,五官并不英俊,甚至有些平平无奇。
而就是这平平无奇的五官却令他二人顷刻瞠目惊愕。
这刺客竟和掌门长得别无二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瑶持心的双眼骤然流露出不可置信。
奚临倒是在短暂的诧异后飞快意识到了什么。
“这是谁……这是我,爹?”
大师姐满脑子的想法喷薄着往外冒,没有一个是正经的,她不敢相信,“我有两个爹?我怎么会有两个爹?”
奚临:“……”
好在青年习惯处变不惊,迅速回归冷静,很肯定地说道:“这一个不是掌门,灵气不一样。”
修士的灵气同凡人的指纹类似,每个人的灵气都是独一无二的。
就他方才接触到的来犯者的灵气,与瑶光明本人的气息有明显的区别。
“那是障眼法?还是什么秘术?”瑶持心一头雾水,“他究竟是谁?”
这是他们需要调查的关键。
奚临垂首思忖良久,“要翻出此人的背景,又要不惊动掌门,光靠我们两个不行。”
他说:“去找林朔和雪薇。”
几年相处下来,他深知这两人虽受瑶光明器重,但都不是他的心腹。
林朔背靠淮清林氏,不必对掌门言听计从,而雪薇则是叶琼芳一手提拔的亲传弟子,和叶长老的关系比和瑶光明更近。
同时,他俩又是如今两座四象峰实际上的管事,要查什么东西既方便,且名正言顺,还不会打草惊蛇。
一炷香后,林朔、怀雪薇先后走进大师姐的这间卧房。
“有什么事不能在外面谈,非得这么神神秘秘……你还加禁制了?”
林大公子随口嘲道,“这地方又不是主殿、山门,平日里哪儿那么多人来来往往,上禁制能防谁啊?树上那两只就会吃灵草的扁毛畜牲吗?”
雪薇跟在他后面见怪不怪地笑:“反正林朔只要一见着持心就有挑不完的毛病。”
瑶持心难得没有和他抬杠,等奚临关上房门,才正襟危坐地宣布:“我有件事情要告诉你们。”
林大公子抱着手臂不以为意地喷了一声:“啊?”
然后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当瑶持心记忆中的刺客显出真容时,伸手放在她头顶的两个人像是被吓醒似的纷纷睁开眼。
对于“回溯”这个秘术,学识渊博如他俩自然不必旁人解释,知道所见是当天夜里真实发生,真实存在过的,亲眼目睹的东西做不了假。
林朔脸上的表情没
依譁
比大师姐好到哪里去,“那、那是什么?”
他匪夷所思:“掌门……在打掌门?”
她当然不能直接同他说起瑶光山大劫夜和自己重生归来的事,只好把角度往刺客的身份以及和老爹的关系上面引,将方才跟奚临讨论出的结果一一摊了牌。
好一会儿四下里一片死寂。
雪薇沉默着若有所思,林大公子则是还未从怔愣中恢复心神,抬手撑着前额盖住眉眼。
“所以。”丹修率先开了口,问得缓慢,“你们是觉得……掌门或有包庇之嫌,才故意将这件事模糊地压了下去?”
“瑶持心。”
林朔看着她,语气十分认真,“你知不知道你这算是在怀疑自己的亲爹了。”
第129章 瑶光(五) 殷长老的玄武峰!
瑶持心也不想!
何况对她而言还不仅仅是怀疑老爹包庇刺客那么简单, 如果这个来历不明的人就是勾结剑宗的幕后主使。
那岂不是意味着瑶光山大劫他也有份吗?
掌门谋害仙山,这跟皇帝要推翻自己有什么区别!
怎么听都觉得离谱。
“可事实就是,这个人的身份的确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老爹也的确有所隐瞒。”
瑶持心态度极其严肃, “瑶光山的安防你负责一半, 当初难道就没感到奇怪吗?”
林朔:“……”
他当然奇怪过。
但因为是掌门的吩咐, 再加上大部分弟子只听到动静,未亲见来犯者踪迹, 以为早被瑶光明一袖子扇走了, 他就没有深究。
林朔直觉这件事并不简单, 恐怕会比他们现在预料的还要复杂,他隐隐有一种牵扯甚广的预感。
“那么。”
林大公子兀自思忖良久,而后抬头望向众人,“我们现在是要背着掌门偷偷调查?”
“只是暂时的。”
瑶持心潜意识里还是对自己的老父亲充满信心,“整件事当然要瞒着, 不仅瞒着老爹, 也要瞒着其他人。等查出对方的来历,查出前因后果, 再去问他也不迟啊。”
“或许老爹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呢?”
雪薇瞥了林朔一眼, 知道他尚在纠结, 便不紧不慢地表态:“如今只能这样了。瑶光正值青黄不接之际,掌门出于诸多考虑不愿将我们牵连进来也不是没可能。”
她问道:“除了持心灵台上的这段‘回溯’, 还有别的线索吗?或者,你们是怎么打算的?会叫我们二人来, 想必已经有了一些猜测吧?”
先前瑶持心说服林朔时奚临没有插话,直到此刻才出声:“此人的修为在化境以上,据我个人推测, 半步凌绝顶的可能性很大。”
“如果他和掌门认识,又对瑶光山十分熟悉,熟悉到不仅清楚浮屠天宫在哪儿,还能游刃有余地冒充掌门本人,我想,他从前应该在瑶光山上待过,也是瑶光弟子。”
“甚至,可能是长老级别的人物。”
只要曾经是瑶光山的门徒,那就好查多了。
门派里多少能找到点蛛丝马迹。
毕竟瑶光制度完善,下山外出、大比斗法、弟子考核等等皆记录在案。
有两峰首席在,想调取并不难。
林朔皱着眉思索道:“在我的印象中,仙山并无这号人,那起码得追溯到两百年前。”
雪薇:“我派门徒在化境以上修为的,除了三位长老并掌门之外,便是后山清修避世的十来位前辈了。”
瑶光的规定境界入化境就可以位列四峰长老,但门派长老位有限,其余不那么出挑的,要么外出游历,要么自行从后山群中挑一座洞天福地定居修行。
瑶持心立刻盘算:“我记得他们当中年纪最大的有八百岁,你们说他会不会知道?”
“要去问问看吗?”
林朔听了就摇头:“不妥当,后山大家很少去,你突然造访,未免太刻意了。”
“先不急。”他说,“翻一翻各峰弟子册,万一他从前在瑶光时修为没那么高,是后面练上来的呢?”
以及最重要的一点。
这个人为什么和瑶光明长得一模一样?
能把自己变成另一个人的术法不是没有,不过修士一般很少用。
且不说仙山上有涤荡一切的镇山大阵,这类法术极易触动到对方的灵感,尤其是修为在自己之上的。
如若真要潜入仙山而作伪装,他装成谁都比装成掌门合理,那可是境界巅峰的凌绝顶。
这跟明目张胆敲锣打鼓地入室抢劫有什么区别?
所以此人并非借法器易容,恐怕真的是与瑶光明外貌相似。
奚临心中其实多少有个猜想,他不露声色地补充:
“弟子册要查,各峰历代的长老一样不能漏掉,包括失踪的、殉道的,记载语焉不详的都要留意。先从掌门同时期的人开始……掌门现今贵庚?”
最后的话问的是瑶持心,大师姐反应了一下。
“两千……”老头子年纪太大,她不得不停顿着斟酌,“两千又五十五!”
林朔飞快地盘算:“那么就是两千年前到两百年前这段时间的弟子名录。”
四个人简单安排完毕,立刻分头行动。
林朔奚临去白虎峰的书阁翻阅,瑶持心则跟着雪薇来到了朱雀座下,她依旧坚持当初的观点,认为这个内鬼是丹修出身,擅长下毒。
一千多年的名册堪称浩如烟海,哪怕是两个人帮忙翻找,也相当费时费力。
整整一天她都泡在书册里,前后翻完了上千份卷宗。
有掌门下放给雪薇的长老职权,查朱雀峰弟子的来龙去脉,可谓轻而易举,只要是过了明路的,无论现今是在世还是已故,其姓名、家世背景、长相乃至与门派弟子间的亲眷关系一目了然。
瑶持心眼睛都快看瞎了,在普通弟子中并未寻到异样的线索。
朱雀峰长老从开山立派起到叶琼芳一共有七任,每一任交接的日期很近,大概均为师徒传承,且其中五位皆为女子,余下两人长相寻常,也瞧不出有篡改的迹象。
“朱雀的历任长老,师父很早就向我介绍了,每位的来历都很清晰,应该没有问题。”
南座这边一无所获。
她俩回到大家约定集合的地点。
白虎峰霁晴云的书房内,奚临二人也差不多刚刚查完,西座的情况和朱雀基本一致。
也就是说,这人不属于西南两峰中的任何一座。
尽管预料到对方的身份不是那么容易找出来,但忙活半天颗粒无收,四个人还是有些沉默。
这表示他们接下来不得不朝青龙、玄武两峰入手。
一个是掌门,一个是毫不知情的殷岸长老,怎么都不及自己人方便,风险很大。
靠在墙上的奚临忽然问:“如果有人想对此人的情报动手脚,能不能做到天衣无缝?即便我们看了,也找不出破绽的那种。”
“不太可能。”林朔摇了摇头,“瑶光山没那么多‘法外之地’,这是古早立派掌门定下的规矩,他只要在瑶光待过,就一定有记录。”
凭他和雪薇现在的职权,顶多也只能查到东北两座的普通弟子为止,长老以上的名册是没有权力翻阅的。
瑶持心若有所思地琢磨:“我爹接任掌门之前就是青龙峰的长老了,他光是掌门就做了近千年,当长老的年月也不短。”
而上一任青龙长老正是前任掌门,此人总不可能比前掌门的岁数还要大,那得是上古时的老神仙了。
“所以综合来看,剩下最大的可能就是……”
四人心领神会。
“殷长老的玄武峰!”
*
天气接连几日放晴,暖阳高照。
和叶琼芳的小院子不同,殷岸的住处要宽敞十倍,堆满了用以熔炼的材料和熔炼后的各色法器。
木质的机关人偶步伐僵硬地做着洒扫、除尘的工作。
而另一侧是个大花圃,仰赖仙山四季如春的气候,里面种满了各色奇花异草。
殷岸正拎着陶壶,套着他那几百年不变的兜帽长袍,宽袖曳地,身姿轻快地走去给花木浇水除虫。
“大长老!”
刚蹲下,背后就听见有人在唤他。
玄武长老撅着腚转头,院门口的两只人偶恭恭敬敬地冲来者鞠躬,花一样的小姑娘明媚灿烂地挥手小跑进来。
殷岸忙把水壶一搁,起身去迎她。
“长老,我特地给你做了甜甜的糕饼,是你最爱吃的蛋黄馅。”大师姐笑容鲜艳又热情地举起食盒,“你尝尝看好不好吃啊。”
大概没有人不喜欢漂亮还爱笑的年轻女孩子……虽说瑶持心在同辈人中也不年轻了,但到底是漂亮的。
殷岸手舞足蹈颇为受宠若惊,显然看见她造访心情特别好。
他接了点心,拉她去花园的石桌前落座,示意等一等,自己去泡点茶。
由于家里就有个老头子,瑶持心哄老年人可谓得心应手。
她坐在原地脸上挂着笑,目光不着痕迹地往周遭打量了一圈。
殷岸长老的弟子们大多也很阴暗,因而将心比心,他从来不招门徒帮自己打下手,万事能亲力亲为就亲力亲为。
虽然感觉挺对不起大长老的。
但是……
非常时期,非常手段。
大师姐对着屋内欢快煮茶的背影默默作了个揖。
抱歉了,长老!
“瑶持心!”
便是在这个时候,院外又有一人登门,且嗓音洪亮掷地有声。
人偶还没来得及鞠躬,已被对方掀起的劲风扇歪了脑袋,林大公子高挑的身影一路逼到近前,俨然是兴师问罪的态度。
大师姐不明所以地眨眼睛:“干什么啊,这么大嗓门。”
“你还有脸问!”
“我怎么就没脸问了?”
殷岸端着托盘走出门时,就见院子里的两人不知为何针锋相对。
长老来了。
瑶持心挤眉弄眼地朝林朔示意。
——快找个理由跟我吵起来。
想不到这个起头的任务居然在自己身上,林大公子一瞬间有点慌。
——怎么是我找?
瑶持心狠狠地一抿唇。
——哪次不是你先找茬?你平时那么能挑事儿的,今天怎么哑巴了!
瑶持心一面在跟林朔唱大戏,一面在灵台上与奚临保持联系。
“师姐,我到书阁外了,你们那边怎么样?”
“……还好,我看殷长老目前没什么异常,应该没有发现。”
要查玄武历任峰主的名册,又不能明面上借阅,就只好当一回梁上君子。
如何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地突破封禁,悄无声息摸进别人的住处,从小光正伟岸的林大公子一窍不通,他只会当君子,上不了房梁,这活儿还得由师弟来。
林朔也不得不承认,奚临干这个确实比他在行,按他的话说——不愧是当过邪修的,很麻利。
因此术业有专攻,他只能跑来和瑶持心声东击西了。
其余两峰的普通弟子雪薇正在查,他们三人则负责长老名录。
奚临守在藏书阁楼外的结界前,名册不是什么太重要的东西,此处的禁制并不复杂,不过为防万一,仍需要人帮着引走大长老灵感的注意。
“你们还没好?”
他避开沿途巡查的机关人偶,语气平静地奇怪:“以前你跟林朔吵架不是吵得很快吗?”
瑶持心忙得不可开交:“还没好,那真吵架和装吵架毕竟不一样嘛。”
这边的林大公子犹在和她翻来覆去车轱辘似的和稀泥。
“你自己干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
“我不清楚!”
好在他俩平时莫名其妙就能吵翻天是常有的事,尽管瞧着对话十分贫瘠,倒也并不突兀,至少大长老是信了。
以往不是雪薇劝阻,就是叶琼芳帮忙镇压,殷岸从来都束手无策,可作为在场唯一的长辈,又不得不出面调停。
他手足无措地安抚这个又安抚那个,想起来有糕点,忙邀请林朔坐下来一块儿吃。
“这事儿您别管,今天我非得跟她算总账不可!”
大概是吵得激亢了一点,他这一拂袖不要紧,袖袍不经意掀翻了大师姐拿来的那份糕点。
盘子和点心一起摔了个稀碎。
瑶持心只盯着地上的尸体呆了瞬息,当即拔高了声音:“林朔!!”
她忍不住用了传音:要吵就吵,你干什么砸我的东西?
我不是故意的。
林大公子不明白她哪儿那么大反应:两盘糕点而已,本来你就是拿它当幌子的,那做的也不好吃啊。
奚临隔着灵台听到这里,能猜出师姐即将爆发的情绪。
一,二,三……
他手指刚竖起第三根,瑶持心在那头出离愤怒:“是糕点的问题吗?是盘子,盘子!你知不知道这盘子有多贵?当年仙市我花完了全部家当才拿下的,只此一件!”
“再说我是做给你吃的吗?好不好吃跟你有什么关系!”
她同时在灵台上问:“师弟,你觉得好吃吗!”
奚临不假思索:“好吃的。”
这下是真吵架了,双方的感情都很丰沛。
殷大长老捧着托盘,视线从两人的交锋上来回打转,逐渐发现事态的焦灼。
林朔:“再贵它也就是个盘子,盘子!再说你都知道今天要来给长老送糕点还用这么贵的东西!”
瑶持心:“我怎么知道你会打碎!”
“两百岁的人了,连自己的袖子都管不好吗?你白长这么大个儿啊?”
……
殷岸忙放下茶水试图劝阻,然而很快他就意识到劝架比说话还费劲,千岁老人听着他二人速一个快过一个,愣是没憋出半个字来。
瑶持心:“大长老好心好意请你吃点心,你不领情就算了,还当场摔了长老的碗,这是对长辈该有的态度吗?你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
殷岸赶紧在边上表示自己没关系,可以随便不把他放在眼里的。
然而林朔长这么大自诩礼数周全,尊师敬道,哪里受得了她这番指责,当场脸都激红了:“我是无心之失,又不是存心无礼,而且我不是道过歉了吗?”转头就冲殷岸道:“长老,对不起!”
殷岸:“……”
瑶持心:“你敷衍至极!”
林朔:“你不敷衍,你在这里嚷嚷你跟长老道歉了吗?我刚才道过了,你道了吗?”
“我道了,我满心满眼都是对长老的尊重!”
“你胡说八道!”
殷岸被两拨嗓门挤在中间,有那么一瞬觉得空间逼仄,空气稀薄,偏偏他俩没有一个肯放过他,还要让他主持公道。
林朔:“大长老!你说说她是不是没事找事!”
瑶持心:“大长老!”
殷岸:“……”
大长老那兜帽下模糊不清的面孔上貌似都激出了热汗,硬生生被逼得后退一步。
谁来救救他……
此时此刻,在朱雀峰翻查弟子册的雪薇隐有所感地抬起头,颇为同情地自语道:
“这算是虐待老人吗?”
趁着师姐和林朔气场全开之际,奚临成功潜进了藏书阁内。
殷岸此刻头都大了,想必也没工夫留意这边细微的动静——奚临现在是掌门认可过的瑶光弟子,许多禁制对他的敌意并不大。
四象峰存放卷宗的书阁装潢格局大差不差,很快他就寻到收存名录的格架。
长老小院里进入了短暂的休战时期。
一排排机关人偶瑟瑟发抖地蜷在角落,花圃里的草木都瞧着蔫耷不少。
瑶持心吵累了,就着茶水润嗓子,边喘气边问他:“师弟,你找到了吗?”
隔了一会儿,才听到答复。
“找到了。”
青年的声音四平八稳,“猜得没错,他的确是玄武峰前几任的长老。”
“真的?”
林朔还在一旁同殷岸大倒苦水,瑶持心已经坐直了身体,“他叫什么?出身来历呢?”
“能不能拓下一份副本,我们回来仔细研究研究?”
“不能。”奚临合上名册,“那一页被销毁了。”
*
回到据点时,天堪堪擦黑。
因为各峰还有庶务要处理,忙了两日,四人聚在屋内,这会儿都有些疲倦,各自发各自的呆。
林朔翻出几包茶叶与膳堂送来的瓜果,勉强招待一下客人。
他这儿不似大师姐的住处,吃的喝的花样齐全。
如今既确定对方曾经做过瑶光山四象峰的峰主,那雪薇也没必要翻查普通的弟子名录了。
其长老的卷宗都已抹去,做门徒时候的痕迹只怕更少。
瑶持心趴在桌上拿手拨动空了的杯子。
事先他们想过这人的身份在名册内可能会被隐瞒,却没想隐瞒得如此简单粗暴。
谁销毁的。
掌门吗?
“殷长老入瑶光山有五百多年,而据名单显示,他前一任峰主辞任是一千多年前,二者相差了快六七百年,这期间空置的时间未免太长了,难道七百年间瑶光就没有一个玄武峰主主持大局吗?”
册子奚临不便带回,于是口头向众人解释他所见到的内容。
“所以我猜想,他们两人中间应该还有一个,那人恰好在殷长老之前,又在上上一任玄武峰主之后。”
林朔思忖道:“一千多年前的瑶光长老……”
就这个身份,没有名姓没有更多的线索,接下来还能怎么查?
“等一下……”
瑶持心从桌边起身,“堂堂长老,却会被我爹抹去痕迹,是不是证明这个人,是瑶光山不愿承认的人?那既然如此……”
她越说越笃定:
“就还有一个地方,他很可能曾经待过!”
此话一经开口,几个人都意识到这指的是什么。
瑶光关禁闭的冰封谷,叶琼芳如今的闭关之处。
林朔目光不自觉朝雪薇投去,见她果然也微微愣了一下。
冰封峡谷是大能的监牢,向来进去的只有化境以上的高手,的确是个值得一试的思路。
他当机立断道:“冰封谷的记录就放在白虎峰,我带你们过去——”
话音没落,身后便听到一个苍老沉着的腔调缓缓打断:
“不用去了。”
窗外的天已然黑透。
这是霁晴云的书房,林朔借昔日剑修天才的余威布置了对外封闭五感的禁制,然而当那人从墙后款步走进来时,简直如入无人之境,剑拔弩张的禁制像是哑巴了,连吭也没吭一声,仿佛是给对方守门的。
一屋子的年轻人瞬间僵在了原地,就见月光之下,那身宽体胖,华服着锦的大能好整以暇地站定,神情波澜不惊地扫了过来。
“掌……门。”
第130章 瑶光(六) 瑶光明,没有说实话。……
林朔和雪薇皆在惊诧。
倒是奚临只轻轻皱了一下眉, 表情没有太大变化。
他猜到瑶光明多半会察觉。
就他们目前的这点禁制很难挡住大能的视线,更别说是四个人一起行动,被凌绝顶注意到是迟早的事。
他只是很好奇, 掌门对此会作何应对?
大师姐的震惊就很纯粹了, 有种小孩子背着父母偷偷做坏事给抓了个正着的感觉, 手脚都不知要往哪儿放。
“老、老爹……”
瑶光明隔着人群看向她, 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而后才开口:“我知道你们想了解什么。”
说完这话, 许是发现这帮孩子的尴尬, 毕竟是在瞒着自己调查, 为了缓和众人的紧张,他往前走了半步,温和道:“别都站着,先坐吧。”
话虽如此,可没有一个真的敢坐。
连瑶持心也难得流露出几分心虚, 此事说到底是她起的头。
于是瑶光明自行动手把林大公子摆在桌上的热茶给自己满上一杯。
剑修不讲究吃食, 无论是霁晴云抑或林朔,茶酒都是有什么喝什么。
林家家底厚, 这大概是族中寄来的上等好茶, 泡开就有一股清香四溢。
“那人是我的师兄。”
他冷不丁出声。
“在娘胎里时, 他晚我一步落地,不服气叫我一声兄长, 所以入瑶光山拜师,便抢着认了师父, 师门关系上比我略长一点。”
瑶持心闻言,先是想着,居然还能这样?
随即后知后觉的意识到。
老爹的亲兄弟, 那不就是,自己的小叔叔?
她对这个认知太缺乏实感了。
玄门里其实倒也不是没有血亲族亲同门修行的,主要是自家老父亲的岁数实在太大,两千年,许多修士未必熬得到这份年纪,要么半途殉道,要么无疾而终。
瑶持心从生下来就没听说过什么叔伯姑姨。
如今突然告诉她,还有个和老爹同岁的叔叔。
即便隐隐约约已有了一些猜测,可得到这个答案依然分外吃惊。
瑶光明端起清茶浅饮了一口,“因家中遭逢巨变,双亲俱亡,我们俩十岁上仙山,皆拜在当时的掌门……我的师父座下,也跟着他一起改姓了‘瑶’。
“我随师尊走的符法一道,而师兄……光灭则于铸器、炼丹两道均有建树,他是两门双修。”
炼丹!
瑶持心呼吸一凛,带着几丝亢奋与奚临不言而喻地对视。
昔年那个在饮食上下毒的人!
“由于一母同胞的关系,我二人天赋不相上下,修炼的进度也一直相差无几,几百年后同时突破了朝元、化境,并受师尊器重,分别位列青龙、玄武两峰的峰主。”
“师兄野心勃勃,一心奔着掌门之位,做什么事情都格外积极,那些年瑶光铸器道在他手上的确光耀不少。”
瑶光明言至于此,轻轻摇头,“但因为道心契合,同修符法之故,我与师尊常常切磋讨论,自然走得更近些。光灭从那时就已心生不满,总觉得他对我过分偏袒。”
*
极北之海的剑宗海岛上。
观澜给对面这身披黑袍的瑶光山前大长老亲自温好热酒。
打从几年前双方签下血契后,瑶光灭就待在剑宗再也没出去过。
他安排了一处隐蔽的秘境供他炼器炼丹,打坐修行,平时那是要什么给什么,伺候得跟祖宗似的。
不知怎的兴起,剑宗宗主突然对陈年旧事好奇起来,顺口一提:“听说前辈当初遭瑶光明排挤诬陷,才叛逃出山,事发之时正值两任掌门交替,瑶光明刚接手镇山印,就一点情面也不留,直接对前辈出手。
“好歹是一家人呢,他就算不顾及同门之谊,也不顾及手足至亲么?”
秘境之中并无外人,瑶光灭摘下了罩头的袍子与面巾,以真面目示人,闻声意味不明地乜了他一眼:“你从哪儿听说的?”
观澜忙打了个哈哈,“这不是闲来无事嘛,反正开明的人还有一阵子才到,随便聊聊,随便聊聊。”
不过好在对方对此也不很在意,反倒望向窗外,冷笑道,“瑶光明本就虚伪,你凭什么认为他会对我手下留情?”
说起这个,他面色阴沉下来,“那个时候,他自知论修为略逊我一筹,便另辟蹊径,转而跑去讨好师尊,狗一样谄媚殷勤——不过说到底,瑶丹青自己也有失公允。”
瑶丹青是上一任瑶光掌门。
“掌门之位素来以境界高低,功绩成就作为首选的依据凭证,他瑶光明有什么?论实力不如我,论建树也平平。瑶丹青就因为我不走符法一道,与他青龙峰的传承相悖,所以对我诸多诟病,百般不满,言行举止里都向着他的亲传好徒弟,根本没有公正可言。”
观澜作为旁听者,此刻当然分外理解地替他将空杯满上,“自古亲兄弟之间哪怕父母也难以做到两全,总有亲疏之分,更遑论是师徒了。”
瑶光灭轻嘲:“只怪我修的不是术法,中途改投了丹器。”
……
瑶光山,霁晴云的书房内。
瑶光明深感叹惋地抚弄着杯沿:“师尊一直认为他心术不正,虽天赋过人,勤勉刻苦,然而功利心太重,耽于追名逐利,并非掌门的最佳人选,因此在仙逝前,打算把掌门的位子传给我。”
“光灭自诩比我卓越,这个结果他当然不能接受。”
“于是继任大典开始之前,便擅闯浮屠天宫,试图从中夺权。”
北冥剑宗的秘境里。
瑶光灭目光并未与观澜交汇,反而若有似无地落在某处虚空,像是回忆起了往日之景。
记得那天,他原想去找瑶丹青要个说法,凭借长老的身份穿过结界,刚走到天宫大殿的立柱后,就听见师尊的声音。
——“阿明,虽然就修为而言,光灭比你更适合瑶光掌门的身份。”
——“但师父还是想把瑶光山的这个秘密,交给你。”
“我还能不知道瑶丹青是怎么想的吗?”
瑶光灭唇角眉梢尽是讥讽。
“他自己大限将至,依旧突破不了境界,离登临绝顶只一步之遥,哪里肯咽下这口气?索性就把期许寄托在同修符法的瑶光明身上,将代代相传的至宝交到他手中,好让他接着自己的路修炼下去。
“如此一来,只要徒弟达成了师父的心愿,他也没算白活一场不是?”
而事实上,瑶光明也确实让师尊得偿所愿了。
当世凌绝顶的第一人,继承了瑶丹青衣钵的法修,填补了两千年无人飞升的空白,这是何等的荣耀。
“若非我在大典当天多了个心眼,偷听到他二人的谈话,窥见了一星半点的天机,只怕终生都要被蒙在鼓里,几百年憋屈地叫他一句掌门!”
在那之后,他正好一眼不落地瞧见这两人打开了祖师像白玉底座下的禁制。
浑厚古老的灵气四溢开来,上面写的似乎是瑶光山初建时的历史。
瑶光灭尚未来得及细看,师尊却迅速捕捉到了他的所在。
“老爷子分明已露出五衰之相,灵感竟还那么敏锐。他和瑶光明一同联手重伤了我,不由分说地将我压在不见天日的禁地之下。”
为此他耗费了足足两百年养伤,得亏是丹修出身,底子强健,然而修炼进度无可避免地落后了瑶光明一大截。
说到这里,他那张与之九分相似的面容牵起一抹阴鸷的笑:“他们恐怕对外还会声称,是我意欲图谋不轨,自食恶果吧。”
观澜半是附和半是感叹:“快上千年的事了,瑶光山讳莫如深,老一辈人死绝以后,年轻人们更是一无所知。我也不过是年幼时偶然听长辈说起一二,才了解有前辈您的存在。”
瑶光灭至今还能回想起师尊昔日的决绝。
那是压根没打算给他活路。
——“阿明,光灭不能留!”
——“事已至此,只能永绝后患,他若不死,必会酿成大祸的!”
彼时瑶丹青已油尽灯枯,用以镇压他的真元几乎是最后一口气了。
可是年轻的法修下不了手,看着他泪流满面。
——“师父,那毕竟……”
——“毕竟是我的亲弟弟啊。”
……
桌上灵石照明的灯烛光芒幽微地闪了闪。
瑶光明坐在一旁,不知是后悔还是遗憾,“按理出了这样的事,哪怕是长老亦不可姑息,我既接任了掌门,理应清理门户。”
“唉。”他盯着地面欲言又止,“可念在他与我千年的师兄弟,又是骨肉至亲,一时动了恻隐之心,最后便只将他锁在冰封谷的最底层。”
“瑶光灭硬生生挨了师尊几掌,伤势极重,恐怕没几日可活,原想着放他自生自灭。谁能料到,他竟从谷底逃了出去。”
“那会儿我忙着料理师尊的后事,还得想法子给玄武峰众弟子一个说辞,焦头烂额,无暇他顾。等腾出手来寻光灭,早没了他的线索。”
瑶持心听得认真。
边上的奚临却紧紧地盯着这位凌绝顶的大能。
“由于是门派丑闻,不宜张扬,之后的这些年我独自下山调查他的行踪,但无一例外皆无收获。当年他伤得不轻,又过去这么久了,我以为早不在人世。”
瑶光明重新给自己倒满茶水,不紧不慢地说道,“那天夜里我和你们一样,也是这千年以来第一次见到他。”
在场几人的表情均从怔愣中不同程度地松出一口气。
掌门的师兄,从前的玄武峰长老,昔年不满仙尊抉择大打出手争夺瑶光山主事权,落败后叛逃在外的弃徒。
结合前后他们所知的信息,一切略感惊讶,可也在意料之中,解释得通。
谁都没感到不妥,只有奚临的神情不着痕迹地一凝。
不对。
瑶光明并没说实话。
至少他有所保留,或者有所隐瞒。
这些内容还不是全部。
而瑶持心听完了老父亲交代的前因后果,情绪跌宕起伏,像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蓦地出声:“我也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们!”
奚临微微侧目,似乎猜到她的打算。
瑶持心觉得是时候了,这次再无任何保留,只将上一个六年发生的事,将大劫夜的种种,北冥剑宗的种种,自己的猜测,睁开眼重回到六年前……所有的所有和盘托出。
如今她已不是那个行将面对玄门大比,张皇无措的大师姐了。
她有自己的逻辑,找到了能佐证的证据。
反正几千年前的上古都去过一趟,相较之下,重新活一次好像也没有那么不能让人接受了。
雪薇和林朔刚听罢瑶光明与他亲兄弟的恩恩怨怨,紧接着又被瑶持心的经历灌了一耳朵,父女俩轮番上阵,炸得人脑仁嗡嗡直响,实属没打算让他二人好过。
好长一段时间,双双处在游离的状态回不了魂。
“我们以前跟剑宗结盟……不止结盟,还结亲了?!对象还、还是白燕行!?”
林大公子一时陷入了某种怀疑人生的恍惚。
此事之离谱,等于是听说自己娶了朱璎。
两家现在闹得鸡飞狗跳,要让他相信双方从前还相亲相爱过,这比登天都难,他甚至宁可去登天。
林朔仍在不可置信当中,喃喃自语,“雪薇居然输给了用妖法的小鬼,我们大比排第五,嘶,难怪你当时跟白燕行那一场像疯狗上身似的……”
怀雪薇的反应没他那么大,不过听到自己在最后与鹫曲的斗法中败北,倒是小小地愣了一下。
她沉思着低垂眼睑,大概能猜出“那个她”为什么会输。
除去对方使用了不正当的手段,自己想必也不够冷静吧。
她会被故人往事左右,以至于心神不稳,连这种异样也没能及时地发现。
倘若持心没有替她揪出鹫曲,她未必能走到第二名。
“啊,所以迷惘鸟那次,你才硬要跟着我们下山,是怀疑我师父?”
大师姐十分不好意思。
没敢说他们两个自己一开始也都多多少少警惕过。
林朔先是扶额继而又挠头,从匪夷所思逐渐恍然大悟:“怪不得你在仙市上非要那破玩意不可,怪不得我大比挨揍了,你能第一时间在去丹房的路上守着观赏,怪不得……”
就着她所言往回推演,简直统统有迹可循。
“你、你是真的死过一回又复活了?”林大公子忍不住道,“这么重要的事,怎么不早点说!”
瑶持心凉凉地瞥他:“我说了你能信吗?”
林朔:“……”
那倒是。
奚临不露声色地留意着众人的反应,师姐在这个时候告知一切显然恰到好处,大家尽管吃惊,不过看得出对她所说之事信了有七八分。
只是这到底太过离奇古怪,三个人脸上难免有些超出认知的震撼,不仅雪薇和林朔觉得骇人听闻,连掌门也是一脸怔忡。
连掌门……
就在这时,青年的星眸倏忽一顿,将对方的表情望进眼底,清清楚楚地映在瞳孔之上。
他心头蓦地一紧,没来由的生出不详。
瑶,光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