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瑶光明到底想得太简单。
他翻遍了古书典籍, 不断地磨砺神识,无数次闭关深耕。
以为只要等自己境界有成,取出碎片便不在话下。
“可是不行, 还是不行……”
怎么都不行……
老胖子深深闭上眼, 长叹一声, “无论我如何努力, 都没办法参透上古神器的奥秘,每一次尝试, 一经触碰到神石碎片皆会被它暴力弹开。
“即便仅是这么一小块, 我也压根, 不是它的对手。”
他扣着噎鸣石的手指,因用力泛出了青白,带着几分旁人无法想象的自暴自弃:
“凌绝顶又怎么样呢,与昔日的瑶光祖师相比,我不过是个懵懂无能的幼童而已……”
他取不出碎片来。
自然也无法将完整的噎鸣石投入封印之中。
“那枚碎石已经和人的心脉彻底长在了一处, 彼此血肉相连, 难舍难分。”
“想要补全大阵,就只能在法阵动荡之际, 利用神器灵力的乱流, 以整个活人之躯去填……”
而此时距离祖师修为耗尽还有不到两百年。
“所以……”
瑶持心见他几乎不敢抬起视线, “我强行让那个孩子,入了道……”
凡人是活不到这么长的时间。
为了困住噎鸣碎片, 为了不让碎片再度逃脱,也为了等到大阵崩溃。
哪怕她根骨平平并不适合修炼, 哪怕她生来就不属于玄门,瑶光明依然不惜代价,不遗余力地让她突破了境界, 拔苗助长一样地提升灵骨修为。
就为有朝一日,亲手送她上路……
可以说,她这一生的所有,都是由他造成的。
“我不是一个合格的瑶光继承人,也不是一个好父亲……”
明明是他的责任,最后居然要一个小姑娘来承担。
每每想起此事,瑶光明便会生出无限的内疚与愧痛。
于是他从小到大都依着她,宠着她,有求必应,言听计从,因为知道迟早有一日,她要为了这个大阵把自己填进去。
或许是一条命,也或许是,永生永世不见天日。
他想让她这辈子至少过得开心一点。
吃,喝,玩,乐,喜欢的人,爱做的事,一件一件,不留任何遗憾。
但这毕竟是他的一厢情愿……
震颤不止的浮岛让天宫上原本就破损的檐角尽数坍塌,露出光秃秃的屋顶。
瑶持心还维持着先前的动作,周身几乎僵成了一座雕塑,她耳边不知几时开始响起了难以忍受的轰鸣声,一直响到盖过满山的嘈杂。
这个时候她依然没能从老父亲的那番话里回过神。
分明每个字都能听懂,可又十分陌生。
仿佛过去两百年的时光一下子被推翻了似的,她逐渐对自己都变得不认识了起来。
原来我不是瑶光掌门的亲生女儿……
她心想。
也没有所谓美得惊天动地的废物娘亲。
没有了不起的出身。
更没有引以为傲的爹。
难怪自己的根骨那么稀松平常。
难怪能有这样得天独厚的待遇。
难怪会得到无条件的偏爱……
现在,一切都说得通了。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啊……
她忽然喃喃默语。
那我到底是谁呢?
在这当下,瑶持心不可抑制地回想起许多往事——老爹对她的迁就,对她那稀烂的学业不以为意的态度,无数次地包容、袒护,比宝贝自己还要宝贝她的性命。
——“有什么就交给林朔去办,你高兴怎么玩就怎么玩。”
——“就这样,就这样吧……我闺女修行跟不上也无所谓,爹养你一辈子……”
所以其实,不管她修炼得好不好、是废物还是上进,不管怎么努力,都是没有意义的是吗?
反正她早晚也要在两百年后和大阵融为一体……
瑶光山这遭人诟病已久的没用大师姐,不是由于和掌门的血脉关系才有今天的地位。
那么年幼时让她骑在背上,沿着落云湖奔跑捉蝴蝶,当她病倒床榻,彻夜寸步不离地守在旁边。
也是因为……
因为噎鸣石的碎片在她身上的缘故么?
她脸上明明还未及流露出悲伤,眼角已有泪水猝不及防地滑落,落得连她都始料未及。
瑶持心手忙脚乱地用指尖去擦,看到自己的手时倏忽一愣。
我现在应该去做什么呢?
她忽然迷茫又不知所措地垂眸摊开掌心,无比空荒地想。
是不是要去填补大阵来着……
被镇在浮屠天宫之底的六件神器正愤怒地往外施压,试图挣脱身上的重重枷锁。
众人近乎都能感觉到,接连而起的颤动是昔年瑶光老祖按下的封印术在一根接着一根地崩塌。
大概由于先前昆仑掌门那一剑,加上瑶光灭炸开的真元,将这个古老又坚固的法阵撬开了一角。
大阵崩坏的日子提前了。
不过就算没有这一出意外,三千年的限期也已经逼近,左不过是这几年的事,不是今天,也有可能是明日。
理智告诉瑶光明一些必要的牺牲在所难免,他们等了快三千年,不能功亏一篑。
这是为了大局,也是为了大义!
“可是……”
瑶光明睁开眼的瞬间泪流满面,“那是我的女儿啊……”
瑶持心僵硬而怔忡的脸上骤然漫过一股莫大的哀伤。
“她那样信任我,一声一声地叫我爹爹……”
他一点也不会带孩子,在叶琼芳的帮助之下照旧折腾得手忙脚乱,好几次感觉小丫头没死于神器的压迫,估计先得葬送在瑶光掌门拙劣的奶孩子手法里。
然而她还是很黏他。
从会说话就糊着一脸鼻涕口水,边跑边摔,连滚带爬地去门口迎接他,成日里“爹爹爹爹”地喊,像条了无心事的小狗。
瑶光明看着她一天天长大,一天天窜高。
由一个粉雕玉琢的奶娃娃,长成一个明秀鲜亮的少女。
她越可爱,越乖巧,他内心的阴霾就越深重。
负罪感时时萦绕在瑶光明的心头,好像看一眼就会少一眼。
可是小姑娘什么也不知道。
她会为了让他高兴去学做他的家乡菜,会为了让他骄傲以身犯险地擅闯禁地。
她觉得父亲好爱她。
但他又怎么说得出口,自己是要送她去填封印大阵的……
那一天从试炼之地回来,瑶光明愈发下定了要突破境界的决心。
他道心几度碰撞,近乎走火入魔,不惜将自己弄得不人不鬼,就是希望能登凌绝顶后,可以把他的女儿从瑶光山千百年的责任中平平安安地救出来。
“可我没有想到……”
众目睽睽之下的玄门大能,悲哀万分地用两只胖手捂住眼,“所谓的凌绝顶在神佛之力面前那么渺小,那么微不足道。”
他居然还是取不出神石的碎片。
瑶光明一遍又一遍地尝试,不停地修行,夜以继日,通宵达旦,发了狠地磨砺自身,就想着能赶在大限将至那天前成功补全噎鸣石,完成法阵。
所以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有什么赖以飞升的外物,也没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修炼法门,只是一个无能的父亲,徒劳无功地挣扎而已。
他压不住大阵,取不了噎鸣石。
到头来两千年光阴,他什么都没办成。
矮胖的老爹经过一夜鏖战衣冠早已凌乱,此刻他佝偻着腰站在对面,形容无端多了几分沧桑与狼狈。
瑶持心在刺耳的长鸣声中,浮起万般滋味,心里复杂得百转千回。
就在这时,响个没完没了的耳鸣乍然退却,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听不出声音也听不出情绪的话语,陌生却轻柔地提醒她:
——瑶光明在骗你。
她愣了一愣。
——这不过是他想让你心甘情愿为道义献身,自己图个心安理得的说辞。
——还没明白吗……
——你就是他养在瑶光的一个安置碎片的容器。
——正如当初那少年所言,“牛羊宰杀前也是让人舒舒服服地圈护着。”
谁……在说话?
瑶持心还没来得及弄清这番言语的源头,前方竟异变突生——
天宫角落里一堆不起眼的残垣碎砖下面,瑶光灭撑着躯体御剑而出。
满场的高手大能们均陷在这信息过于庞大的真相里,谁都未曾注意到此人竟还活着。
由于先前昆仑掌门削了他一剑,他掉下去的动静又不小,众人下意识地以为他已经凶多吉少,没料瑶光灭居然尚存着一口气。
看模样他应该伤得也不轻,御剑不过到两丈之高就不能继续了,只拿手撑着墙半是癫狂半是明了地望着地面的瑶光明,表情似是而非地“嗬嗬”两声:
“你跟那老东西……偷偷摸摸所图谋的,竟是这种活见鬼的事……”
“我就说你这么个无心情爱的虚伪之人,怎么几年不见,就平白无故成了鳏夫,还冒出个女儿。”
他隐约想到什么,“难怪,难怪那日我用她的血所炼妖核会临场失效……”
瑶光灭话讲到一半呛了口血,等咳出来才又接着自语:“瑶丹青,掌门……师尊,好啊,在他心里原来我是个贪婪狡诈的小人,你是清清白白的君子……”
“你们真是,好光辉,好伟大啊!”
“我愿称你们为当世之圣,全天下的大佛都该让位给你坐!”
瑶光灭想过师父的偏心,也想过他的私心,却没想到他从始至终是这样看待自己的。
他的一切勤勉上进皆是利欲熏心,一切兢兢业业俱是不守本分,他分明把玄武峰打理得井井有条……
当初在天宫内偶然窥见瑶光历史的零星片羽,他就猜到祖师像镇着什么法阵,也猜到掌门印或有玄机。
为了掘出这个秘密,自己蛰伏多年,煽动北冥,还刻意把昆仑第一剑修往祖庙的方向引诱。
万万料不到玄机不止一个,而是七个……
这可真是,这可真是一出好戏。
瑶光灭眼底闪烁着报复的神采,挂着血渍的嘴角止不住上扬,他掐了个诀竖在胸前:“既然诸位当我是小人,那我总不好叫大家失望,小人就该做小人该做的事,你们说,对不对?”
今天这个千古罪人,他当定了。
作为昔日学富五车的玄武长老,他轻而易举地给岌岌可危的大阵添了把火,浮岛轰地一倾斜,封印崩溃的速度比先前更快了!
林朔拄着剑狠厉地一咬牙,立即飞身上去将他拦腰斩下。
而此时此刻,天宫外的开明、昆仑两派主事却一动没动。
大能们均意识到法阵即将坍塌。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瑶光明连自己养了两百年女儿的真实身份都肯公之于众,没道理不信他。
何况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神器的事要是真的,这帮无法估量的东西一旦现世,不仅仅是生灵涂炭,天下大乱。
它们八成会重新组建起自己的势力。
对于白手起家的神器而言,那当然是修为低浅的修士比他们这帮早已有门派立身的老东西好驾驭,届时第一个容不下的必是六大仙门!
连瑶光明都压不住的货,他们就更别想与之抗衡了。
那一瞬,开明宫主、昆仑掌门、长老纷纷冒出一个心照不宣的念头——封印阵法绝对不能破!
今天七件神器必须得永远长眠在这里!
三个人的视线齐刷刷落向瑶持心,同时动了手。
第142章 诛神之战(八) 她开口的瞬间,眼泪一……
她眼前闪过几缕黑烟缭绕的青丝, 奚临的反应不可谓不快,仿佛未经思考人就已经动了,在三大高手逼近前的刹那, 以一己之力硬扛了下来。
裹挟着煞气的照夜明一边承受着暴虐的戾气, 一边抵挡住迫人的威压, 隐隐显出捉襟见肘的狼狈相。
只听见“啪”的一声脆响。
剑身于几道势力的夹击下崩开了一条裂纹。
他还是太累了。
瑶持心看着鏖战了一整晚的青年朝她微微侧过脸, 一如那个血色弥漫的大劫夜,眼里充斥着通红的血丝。
“快走。”
他手背上青筋根根而起, 山脉般颤抖着, 本命剑在掌中凄切地哀鸣, 忽然不知因何那样悲伤。
“走啊师姐!”
瑶持心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却茫然地想。
为什么会这样……
行将破土而出的危机已近在眉睫,地面上的震动再无停歇,晃得整个世界都跟着天旋地转。
像是在催促什么。
而她一开始,仅仅是想救自己的仙山免于灭门之灾而已啊……
直到现在, 瑶持心还是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在这当下, 她冥冥中感觉。
原来不是不管怎样都避不开瑶光山的大劫,而是不管怎样都避不开大阵崩溃的这一天。
满场的瑶光弟子个个不知所措, 连雪薇和林朔也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如奚临一般, 全部的原则只有她一个, 可以毫不犹豫地做出选择。
是要帮着大师姐对付别派掌门吗?
然后呢?
再帮着自家掌门,把师姐投进大阵里换取天下太平?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怎么好像只过了半个晚上, 世界就天翻地覆了!
场中央的三个人轮流向青年施压。
昆仑掌门不好当真对奚临下死手,只能步步试探, 好言相劝:“你以为我们乐意当这个坏人吗?”
昆仑长老在旁解释:“实在是为了九州的未来不得已而为之。”
开明宫主:“小子,你莫非想弃天下苍生于不顾吗?”
“改日世间如若因此重新落入七件神器的手里,死的就不止是她一个了!”
“你会后悔的!”
青年因压在剑锋上的力道而狠狠地咬紧了牙关, 眉心与鬓角全是汗。
“师姐走吧。”
纵使没有得到回应,奚临依然在灵台上道,“别管那么多了,走吧!”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他已经没有力气去在乎别人的死活了。
玄门也好,凡人也好,什么都好,这天下爱变成什么样就变成什么样吧。
至少让瑶持心活下来。
让她活下来行不行?
奚临近乎带了几分哀求的意味深深绷紧唇角。
却也不知道自己此刻是在哀求谁。
他不想再眼睁睁看着所爱之人死于非命而束手无策。
他不想再经历救不了,赶不及和无能为力了。
假如上苍注定要自己这一生都逃不过这种命运……
奚临唇角几乎见了血,奋力地朝昆仑两大剑修挥劈而去。
那他修行一世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难道他一生所求,就只有求而不得和事与愿违吗?
此时,匍匐在地的瑶光明缓缓撑着膝头站起身,一边的朱雀弟子想搀扶掌门,让他轻轻拨开了。
事到如今还有一个办法。
老胖子攥紧拳,眼神突然凌厉,带着某种破釜沉舟的决心毅然反身朝天宫大门而去。
镇山大阵是他半个化身,心念一动便可在门派内自由来去,瑶光明眨眼便瞬移到了摇摇欲坠的封印术旁。
这貌不惊人的玄门大能扬起袖摆破烂的两条胳膊,再度朝六件神器探去。
既然祖师可以用自己的修为填补空缺,那他也可以,只要暂时稳住法阵,就能争取到更多的时间。
等来日……
瑶光明狠心地一闭眼,顾不得考虑以后了,他将两手按进阵法中央。
来日,孩子们也许会想到办法的。
尽管问题并未得到解决,尽管此举仅是将解决问题的期限往后拖延罢了……可多一天也是多一分希望。
他在内心深处恳求瑶光的列祖列宗原谅。
原谅他这颗为人之父的私心……
但是他一厢情愿地想为自己的私心献身,神器却压根看不上他的身。
瑶光明甫一触碰到封印术的中心,近乎是一弹指的工夫,空缺的阵法位便将他的修为全部抽干了——甚至还不够补足十之一二的量。
他周身的皮肉飞快松弛下去,眨眼间满头银发,年迈龙钟,竟确乎是个老人的模样了。
“掌门!”
林朔见状连忙飞奔上前,在瑶光明又一次被大阵轻飘飘推开时于背后接住他。
修士那稳如泰山的身躯在他手里居然轻得不可思议。
林大公子不得不震撼地看向瑶光明,又惊骇地去看不远处祖师像底下的法阵,若非亲眼所见,他简直不敢相信,常人一生也难企及的凌绝顶,在神器的面前如此的不堪一击。
这都是……
都是些什么怪物?
他抱住自家掌门的手指不自觉地收拢,好像后知后觉地见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
瑶光明虚弱至极地剧烈咳嗽,似乎还是不愿就此放弃,他正挣扎着起身再要往祖师像而去。
也就是在这时,眼前一抹隆重繁复的身影不客气地一巴掌挥开他。
“老匹夫闪开!”
南岳的雍和之主不知几时出现在了这里,谁也不知他在暗中窥视瑶光多久了,更不知他今夜是用的什么法子偷摸进山的。
然而在这种混乱的局面之下,一时间也无人有心思去计较其中细节。
作为符阵一道的高手,明夷接替了瑶光明的位置,二话不说迅速以暴力压制。
很快,他也毫无悬念地被神器冷漠地拒绝在外。
神器对他可比对瑶光明粗暴得多,雍和城主的两只手掌登时灼伤得不剩一块好肉,他连眼皮也没眨一下,只尝试了这么一回便清晰地有了认知,当下放弃了这个想法,知道现在除了封印无路可走。
他没有瑶光明那么多的犹豫,三下五除二便调动起封印术的符文,启动了阵法。
不远处,瑶持心的身上立刻有了反应,与瑶光明怀中残缺的噎鸣石遥遥共振。
尚在与两大掌门交手的奚临见得此情此景,撑着一口气逼退对方,想也不想就冲明夷杀去。
大概就猜到他会打上来,雍和城主腾出一条胳膊来拦他。
望进青年那双赤红得失去理智的眼眸,明夷一针见血道:
“你在发什么疯!”
“明不明白神器重现意味着什么?当初岐山人是如何摆脱‘眼睛’诅咒的,后代子孙又是怎么融入普通人当中的——灵气复苏——你都忘了是不是?!”
“岐山部的‘眼睛’因神力而生,如果这七个破铜烂铁再次回到现世,那些早就回归平常的岐山后人又生出‘眼睛’来怎么办?”
“你能保证吗?你敢赌吗?”
“只要凡心贪婪,猎人就会应时而生,什么都不会改变的!”
奚临满身的张牙舞爪在他一句句逼问下渐次退却了凶狠,眼里一瞬间流露出茫然来,好似根本没意识到这个后患……
而明夷还在继续:“你花了多长时间……我费了多少心力,才终于让死不瞑目的那些族亲安息。”
“三千年了,大家好不容易换来的安宁,你想要岐山的历史重演吗?!”
“你还想见证下一个小荣和阿南是不是!”
奚临握在剑柄上的力道已在无意识中松开大半,让他这一声喝得不禁踉跄了一下,站在半步开外。
明夷看见他脸上那一刻的迷茫和凄惶,无助得仿佛像回到了多年前站在黑市外的模样,突然又不忍再说下去。
知道这对他而言,也的确太残忍了。
——“我跟着师姐,这些年也过得很开心。”
——“反正没有你,我现在大概也只是百鸟林下的一缕亡魂。”
昔日汤泉外听到的话言犹在耳。
到那时明夷才明白为什么他当初四年未归,音信全无。
原来他本是打算死在那里的……
明夷收回视线,抬手催动法阵时不得不强压住内心翻江倒海的起伏。
如果这个世上真的有命运,他也想知道命运为何会待人如此苛刻。
就真的不能对他温柔一点,哪怕只是一点吗……
包裹着全身的煞气随拂过的一缕清风悄无声息地消散。
奚临站在原地微微地喘着气,掌中的照夜明和他一并怔忡沉默,有那么一瞬剑与人都陷入了某种失重的空旷感。
他明明曾对自己发过誓的。
无论如何,都会保障师姐的安全,就算让他放下手里要救的人,就算要他背负千古骂名也无所谓,就算……
随着大阵开始运转,瑶持心忽的发现身侧腾起一个四四方方的结界,将她和外界相隔离开来,继而逐渐远离地面,远离人群,向着天宫的方向转移。
“师姐……”
回过神后的奚临立即御剑追上去。
“师姐!”
他隔着结界将五指放在难以穿透的屏障上,就那么看着她。
瑶持心从来没有在奚临脸上见过这样的表情。
那眉眼间近乎是空白的,浮萍一般找不到归处也寻不到来路,彷徨得无所适从,似乎惘然失措地想要有人来告诉他,此时此刻应该怎么做。
而目之所及的天宫大门外,人们均仰着头或专注或惊讷地望着她。
所有目光都在等待她向整个九州献出自己这条乏善可陈的命。
比起无数鲜活太平的未来,损失一个废物又能怎么样呢?
再划算不过了不是吗?
假如她是一派之主,想必也会做出同样的抉择。
这两方的价值孰轻孰重根本不必衡量,傻子都知道的答案。
黑到一望无际的天边隐隐有黎明将至的前兆,可希望渺茫得比天上的星光还微小。
祖师像下的法阵大开大合,北斗七颗星星上,属于破军的空缺正在牵引着高空的碎片和残缺的噎鸣石归位。
瑶光明在林朔的搀扶下险些直不起身,开明、昆仑两派掌门的视线严肃又紧张,雪薇与叶琼芳却不欲再看,纷纷别过眼。
几乎所有人心中都清楚地明白大局已定。
而就在这时,谁也没想到。
众目睽睽之下瑶持心竟毫无征兆的,凭空消失了。
仅是一眨眼。
天上便只悬着一个空无一物的方形结界。
以及黯淡寥落的八方星辰。
*
瑶持心再睁开眼时,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片白茫茫的虚无之中。
很像内视的状态,上不着天下不着地。
没有各派掌门,没有瑶光弟子,没有奚临、老爹,更没有浮屠天宫和行将落成的封印大阵。
甚至连夜空也没了。
这里唯有她一个,空旷得吓人,也安静得吓人。
脑子短暂锈住了一样,她对此居然并未感到吃惊。
可能是这一夜经历了太多变故,颠覆认知的东西接踵而至,相较之下突然被带到一个奇怪的地方,好像也不是那么值得意外的事了。
瑶持心茫茫然地仰头打量周围,紧接着,她眼前忽地呈现出了原本瑶光山浮屠天宫外的画面。
那关着她的结界内空空如也,而地面上的人们犹在不明所以地四顾。
这应该是自己消失后的情景。
她能看到外面发生着什么。
——瞧见了吗?
虚无之间,有个念头轻轻询问。
——他们在找你。
——每一个人,都在找你。
——你以为他们是出于好心,是关心你才这么在乎你的安危?
——不是的。
对方轻描淡写地一语道破。
——那些人之所以如此紧张,是因为要等着拿你填阵。
——你不在了,他们自然担心了。
瑶持心闻言虽然一声未吭,神色却不自觉地落寞下来,静静地垂眸注视着宫宇大门处扶墙而站的瑶光明。
而那个声音无形无色,分辨不出男女老少,也不含任何情绪,所有传递给她的信息都像是直接响在她意识之上。
——你想想看,瑶光明对你会有几分真心呢?
耳畔宛若有一缕清风,极尽温柔地拂过她的脸,陪她一起观望这现世人间。
——他对你好是为了弥补今后让你去死的内疚。
——他怕你受伤,怕你遭遇不测,是担心碎片旁落,封印不了神器。
——他要你无忧无虑地活着,竭尽所能地满足你,就为了让你死的时候更名正言顺,无从抵赖。
——“你看,你都快快乐乐地活了两百年了,也该知足了吧,该是时候为大义牺牲了吧”如若不然,他不是白白宠你一场吗?
——你说,倘若你体内没有半块噎鸣石,瑶光明还会对你这么好吗?
宫墙下的老父亲打了个趔趄,被赶来的林朔扶住,他银丝满头,看向结界的表情说不清是懊悔还是悲痛。
对方见缝插针。
——扪心自问,他是把你当成什么在养呢?
——女儿?
——容器?
——还是瑶光祖祖辈辈指派的任务?
那意识润物细无声地在她心上低语。
很快,眼前的画面倏地一转,为瑶光山别处的场景所替代,仙山的弟子们、别派的修士们、玄门的大能与天才不紧不慢地在她视线里一一闪过。
——你的牺牲有意义吗?
——在他们看来,你就是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除了瑶光掌门女儿的身份,没有一样能拿得出手的。
——当然,如今连掌门女儿也不是了。
——你只是个无人在意的普通凡民。
——修为不高,天赋没有,活着可有可无,死了也不算仙门的损失。你为他们填阵,没人会感激你,他们只会觉得这是理所应当,一点都不可惜。
——甚至,还很划算呢。
对方太会直击人心了,句句和风细雨,所言既残酷又现实。
——你葬送在此地,谁会记得你呢?
——明日一早,人们只知道有个挺厉害的大麻烦被几大仙门镇压下去,他们见过乱世吗?知道利害关系吗?
——什么神器夺取灵力,什么民不聊生,弱肉强食,是不是瑶光编出来给自己贴金的一面之词还难说呢。
——大多听完也就一笑了之,几个会放在心上?
瑶持心眼底的戚色愈沉愈深,不得不承认这番话是最有可能发生的结果。
像是看出她听进去了,那道意识更加放缓了语气,怜爱无比地疼惜她。
——为这些人放弃生命值得吗?
——那大阵底下是无尽的深渊,永远暗无天日,可比死还难受。
——倒不如跟着我,我们一起长长久久地活下去,不好么?
——这么多年了,你见我几时害过你?
事到如今,即便对方不主动提及,瑶持心也猜到这个不住殷切劝诫的东西就是那枚嵌在心脉上的碎片。
噎鸣石具有操控过去时光的能力,想必在大阵将成,千钧一发之际,它觉察危险将至,所以把自己拽到这个空间缝隙里来。
就像昔日“那个”大劫夜,她临死的一瞬无故回到六年前一样。
不是老天爷当真听到她的祈愿,大发善心给她机会。
也不是天降异象,她生来好命。
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石头不想让她死。
以至于还贴心地将重获新生的日子定在大比开始之前,方便她应对。
——没错。
而神石隐约看透了瑶持心的所思所想。
——毕竟,我才是这个世上最在乎你生死的那一个。
尽管是利益相关,但正由于各取所需,从它嘴里说出来,才显得有理有据。
——若不是我,你早在“上一次”就该身亡命殒,化为乌有了。
轻风在她耳畔一拂,耐着性子劝说。
——若不是我,你哪有机会重活一场,哪有这样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真元,哪有这等惊世骇俗的相貌。
瑶持心忽觉垂在胸前的发丝因风轻起轻落,好似被谁撩了一下。
——只要你喜欢,我还可以分一些修为给你,想当天下第一有什么难的?
——别说什么百年不遇的天才剑修,哪怕是区区凌绝顶也不是你的对手。
——何必这样辛苦地努力修炼呢?跟我合作,你不用努力也能过得很好。
——无穷的实力,无上的地位,美貌、法力、身份,所有人都会高看你,仰慕你,以你为尊,天底下的好男人任你挑选。
——而我只需要你活着,多简单啊,你不想活着吗?
是啊。
她不禁无言地想。
有这种东西在手,什么根骨资质,朝元化境都成了笑话,纵使她一辈子突破不了境界,照样能碾压当世大能。
那么根骨平庸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从前所遗憾的,懊恼的,沮丧的,就此便可迎刃而解了。
而神器对她的要求仅仅是要她活着,如此而已。
噎鸣石开出来的条件堪称百利而无一害,像怕她觉得不够似的,那些关于现世的画面蓦地散去,时光在瑶持心的眼前迅速后退。
从这三年到她遇见奚临,再到她风花雪月的漫长人生,再往后,到她筑基,牙牙学语,一直到她诞生以前……
——挑一个你喜欢的时代。
神石大方地让她选择。
——只要不回到封印现场,在你出生前的那些年月,近的远的都行,你想生活在哪里,就生活在哪里。
对于噎鸣碎片而言,一切的“过去”皆在它掌控之中,它可以由着她来去自如,随心所欲。
除了它触及不到的“未来”。
这言外之意很明了了,除去瑶持心本身存在的那两百年。
别的时段,任意时间任意地点,她高兴去哪儿就去哪儿,高兴玩多久就玩多久。
不开心了就换个节点重新开始。
它能保她永生不死,能保她性命无虞。
瑶持心突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石头在带她“逃逸”。
和当年从祖师手里溜掉时一般无二。
许是见她迟迟不动,噎鸣碎片率先给她做出了示范,周遭混沌的状态解除,白雾随之涤荡一清,猛地回神,瑶持心落在了一条山间小道上。
时近深秋,脚下铺满黄叶,山道两旁草木零落,天却蓝得清澈,大雁展翅南飞。
她不认得自己所在何处,但认得前方并肩而行的两个人。
“明明是我之前的做法更有效,要按照你说的,刚才那种情况根本赶不及。”
“……我也没说你就一定有错,实战自然得临机应变了。”
“反正你总有道理,承认一句不如我会怎么样?”
那居然是……
瑶持心微微惊诧地凝眸。
年轻一点的老爹和年轻一点的小叔叔。
瑶光明还未因走火入魔而形貌大变时,与瑶光灭当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连身高体型都别无二致。
难怪小叔叔假扮他闯进仙山会那样顺利。
兄弟二人一身瑶光内门弟子的装束,不知是在讨论什么,一路走一路争执不休。
彼时还没有到掌门位继承日,他俩也尚没反目成仇,瑶光山的秘密正埋在看不见光的地方,而青年们最大的分歧仅是施展法术应该先掐诀还是先画符。
小叔叔那会儿依旧是固执脾气,理论得没完没了,从近处走过时能看见老父亲摇着头,眉眼间满是无可奈何的苦笑。
他们都还年轻,今后还有无限的可能可以期待和幻想。
瑶持心一直目送二人行远,才怔忡地扬起头去看高处的天,目光中透着不可思议。
这是,真实的世界吗?
抑或是神石虚构出来的幻境呢?
她真的,身在几百……甚至一千多年前?
一个没有她,没有封印法阵,更没有今后种种的时代。
哪怕老爹刚刚从自己跟前经过,余光瞥到她的存在,也只当做路人而无动于衷。
他当然会无动于衷。
一千多年前的瑶光明怎么会认识一千多年后的瑶持心。
在这里,不会有人认识未来的她是谁,也不会有人知道她的来历……
许是噎鸣石想要打消她的顾虑,四下里的环境再度起了变化。
流云飞驰着往后倒退,参天大树回归于萌芽状态,密林萧条着衰败为荒地,老爹和小叔叔都不见了,她看到的是上一任瑶光掌门瑶丹青。
一向只存在于画像与史书上的老掌门接过师尊的重任,殚精竭力地满山满海寻找碎片。
也不知那会儿的噎鸣石躲在什么地方。
他没有找到任何线索,却领回来了一对灰头土脸,花猫似的胞胎兄弟。
瑶持心看见了“从前”的瑶光仙山,那时的四象峰还不及千年后的气派,群峰零落,弟子们贵精不贵多,仙鹤、鸾鸟倒是依旧生龙活虎,挟着祥云盘旋在主峰的祖师雕像上方。
而北冥之地,剑宗刚刚立派,稚嫩的白家尚且是一副欣欣向荣,纯澈干净的景象。
家主是个励精图治的人,带领着座下的门徒立誓要替天下除尽妖魔。
“为安定北海之太平,纵耗尽我白氏最后一滴血,也在所不惜!”
此刻谁都不会想到,两千年后的白家子孙将蜷在梅花坞小小的水泊里自相残杀吧。
再往前,便是玄门混战的年代了。
大地的灵气正从中原缓缓往边缘过渡,恐慌的术士们发了疯地争抢资源,她走过之处遍野荒芜,术法交战过后的土地狼烟未熄,处处是焦尸和灵力乱流的气息。
神石领着她在早已逝去的光阴中走马观花,过客般踽踽独行。
时间有的是,不必着急。
反正他们待在“过去”,已经发生过了的时光是有限的,又近乎永恒,因为再不会有“以后”,就不用担心错过什么。
她在此地很安全。
只要是“过去”,一切的时间便都在它掌控之中,它是统领此间最当之无愧的神。
无论是三十年、三百年还是三千年,回到久远的鸿蒙初开也不是没可能。
当脚下的土地逐渐从葱绿的山林变作葱葱郁郁的草甸时,瑶持心才发现碎片这次带她来的地方有些眼熟。
万里长空碧蓝如海,群山连绵起伏。
所处的平川下铺着一个数十丈深的巨大低谷,谷底密布着错落有致的屋舍。
是昔日误入时空乱流时待过的那座小山寨。
大概距离他们擅闯此境又过去了好些年,村寨比当初更具规模,足足扩张了一倍。
然而不知是因什么缘故,瑶持心站在山坡上,望见寨中的人们正背着大包小包的行囊,陆续迁离此地。
或许灵气复苏,部族的山民觉得外面的世界有更多的机会,也或许是此地不再适宜生存。
怪不得林朔打听了那么久,全无洪流天坑的消息。
原来早在三千年前他们就已经搬去了别处……
她扶着树干踮脚张望。
目之所及未寻到大长老的身影,也不知道他现在的情况如何,他还在这个寨子里吗?
身体好不好,道心怎么样了?
瑶持心没有找到霁晴云的踪迹。
而神石犹在带着她往回走。
苍穹的颜色越来越灰暗,空气中能够汲取的灵气也愈渐微薄,这种感觉很像他们初入天坑那会儿的封禁灵力。
她清楚地认识到,眼下极有可能是到了灵气复苏之前,祖师还未返回上古封印神器的时段。
天地间的日月精华有一部分掌握在七件法宝的手上,是切切实实的蛮荒。
不过有噎鸣石在,自己似乎不受禁灵的影响。
短暂的一阵目眩之后,瑶持心只觉落在了一片陌生的林子里。
鼻息间能嗅到清新的泥土味,溪水潺潺,鸟雀清脆,遥远的山风从繁茂的枝叶中一路吹到她面门前。
没来得及抬眼,一道略显刺目的晨光便先直愣愣地打在了脸上,晃得她不自觉地抬手去遮挡。
也就是在这时,瑶持心听到耳边啾啾的鸟啼里夹杂着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和喘息声。
那踩在枯叶上的动静离她越来越近。
刚要回头,冷不防有什么东西撞了上来。
对方恐还不及她胸口高,四肢僵硬得发抖,扑在身上的衣衫都沾满了寒夜冰冷的气息。
瑶持心下意识地伸手去扶。
怀里那惊慌失措的少年冲她扬起视线。
几乎是在同时,破晓的天光洒了大半在他眉眼之间,灿烂又鲜明,照亮了一张狼狈却清秀的脸。
她当场愣在原地,和对方一并惊得目瞪口呆。
这副她再熟悉不过的容颜,这张即便稚气未脱,可五官依稀如旧的脸,这曾经因为替她挡法阵而无故受伤后,才为她所知的模样。
“奚临……”
她目光讷讷的,开口的瞬间,眼泪一下子就要掉出来。
第143章 遥远的世界线(一) 她可以,一直在这……
当初追查叶长老时, 他曾不慎变作了幼时的形貌,就是这个样子。
她记得一清二楚。
绝对错不了。
瑶持心被神石从封印现场仓促拽走,浑浑噩噩地游荡在时间的缝隙里, 不知去过多少地方, 又经历了多少时光, 脑中充斥着至亲的背叛, 对全部认知的动摇,痛苦凌乱得不知该怎么是好。
此时此刻, 在这遥远而陌生的时空突然看到他, 心里竟莫名有些酸涩, 又酸又委屈。
好像每次她迷失在光阴里的时候,第一个让她安下心来的,总是奚临。
瑶持心忍不住伸出手抚上少年青涩的眉眼,在对方怔忡不解地注视下,自己却先哭得乱七八糟。
泪水怎么也止不住, 稀里哗啦全砸在衣衫上, 把犹在气喘吁吁的少年看得无措又茫然:
“姐姐,你……”
她顾不上回答, 只满目迷蒙地仓惶打量四周。
所以这里……是三千多年以前吗?
是奚临提到过的, 那个三千年前……
古老的南岳旧址和数千年后一样并不怎么富饶, 天空像蒙着一层化不开的浓雾,白得不见底色。
但山林很葱郁, 无论是花草还是树木都生得蓬勃茂盛,过于鲜活的晨曦从枝叶中绚烂地照进林间, 每道碎光皆晕着柔柔的辉芒。
灌木丛中零星长着在关山村得见的那些奇花异草,也有在洪流天坑尝过的酸浆果。
——“一种叫株玉的野果,晒干后用来做蜜饯能存储一个冬天。”
——“每逢春夏之交, 我娘就会带着我们上山采摘,除了这个之外别的也很丰富……”
昔日他无意中脱口而出的点点滴滴,在此都有迹可循。
而彼时的小师弟尚未知人间疾苦,眸子崭新得像刚用水洗过,清澈得一眼能望到底。
“喂,你谁啊?”
那头追着少年而来的一干壮汉骂骂咧咧地站在不远处质问。
“知不知道这是咱们‘金娘娘’看中的货。”
“劝你识相的,把那小子交出来,还能捡回一条小命,否则大爷连你一块儿揍!”
被打断了心事的瑶持心收回目光,低头拿手擦去眼泪。
感觉到揪着自己衣摆的小奚临一下子绷紧身体,她不着痕迹地将他轻轻拽到背后。
她这会儿心情本来就不好,对着这上古时期的败类更是没好脸色,于是二话不说,扬起袖子甩了个杀气十足的大招过去,当场连人带树掀翻一片。
在此等灵气稀薄之处,因有碎片的加持,简简单单一道符咒也显得格外神通广大。
大师姐陡然觉得自己现在强得可怕。
她一拂袖,脾气很暴躁地开口:“快滚。”
走狗们在地上叠成一团,闻言立刻听话地爬起来十分麻溜地滚了。
一直等着这帮人消失在密林尽头,瑶持心这才重新放下警惕。
她当然不知道“金娘娘”是哪路货色,不过冲着奚临而来的,多半图他的“眼睛”,八成是“猎人”错不了。
这传承多年的职业比王八还能活,三千年后自己便吃过亏,如今可谓是新仇旧恨一起算。
收拾完了地痞流氓的大师姐在原地里站了一会儿,身形却僵持着没有举动。
即便知道背后有双眼睛盯着自己,她却并未第一时间转过去。
内心忽然浮起一股近乡情怯的犹豫。
对师弟的童年时代,仅仅只有听来的那段故事,别的她什么也不了解,也不知这是他几岁的年月,更不知他是怎样的性情。
自己出现在这里……
真的好吗?
瑶持心迟疑着回过头时,视线先就触及到少年那近乎崇敬和震撼的神情,直白热烈得像有火焰跳跃,分明是认为她厉害得不行。
她一下子怪不好意思的。
毕竟刚刚那一招全是仗着资历和神器,又是在这种灵力受限的地方,所以看上去显得高深莫测,瑶持心对自己什么水平再清楚不过。
能得他这种倾慕的瞻仰,良心上多少受之有愧。
她沉吟了一声,原想问问他是不是碰着什么麻烦了,“你……”
几乎是刚开口,少年便扑上来抱住了她的胳膊:
“姐姐!”
“姐姐求你,救救我哥哥——”
那天晚上的大山湿气极重,说不清是细雨还是浓雾,古老的山林深处,火把的光与烛灯一并朦朦胧胧。
瑶持心站在岐山部的结界之外,看着村民们将她救下来的男子手忙脚乱地抬走,满村的身影皆因有生人造访而进进出出地忙碌着。
年迈的族长和一干守村的男丁如临大敌地在门口戒备,一一向她询问细节。
直至这一刻,瑶持心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从前奚临口中提及的那个突兀出现的神秘女子,或许当真是她自己。
帮他击退了追兵,把同村受伤的大哥从“猎人”的手里救出,再一路护送他们回到部族。
“抱歉姑娘。”
老族长咳嗽着叹息道,“我族千年来辗转于水深火热之中,不得已而为之,冒犯之处还望多多海涵。”
瑶持心听见自己心不在焉的声音正回答:“没关系,你们也不容易。”
她可以肯定,白日里那片树林除了她再无旁人。
如果这是“奚”第一次下山的遭遇,那随他回到山村,又与自己模样如此相似的……现在想想,的确没有第二个可能了。
——“你真的没有去过三千年前吗?”
所以,不是轮回转世,不是上辈子,是因为噎鸣石的缘故,三千年前,奚临才会遇到跟着神石“逃逸”而来的她吗?
可她对此全无记忆,不管师弟曾经与她有过怎样的经历,于此刻的她而言,这都是真真切切地头一回。
那么,自己之后的一举一动……
又会不会影响到未来呢?
月色漫上了古时凄清的夜空,旷远的大山安静得能听见每一缕吹过的风。
瑶持心在岐山人给她安排的住所内漫无目的地发呆。
脑子里装了太多东西,好像从大战开始,一波接着一波就不曾让她消停过。
想得越多,越感觉思绪纷繁得找不到头尾。
她有一些不知今夕是何夕的茫然。
甚至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却在这时,门外隐约传来人声。
“阿奚?”
听着应该是奚临的母亲。
“你在这作甚么?这么鬼祟又不敲门,可不是待客该有的规矩哦。”
瑶持心回过神,妇人已推着小少年站在门边和颜悦色地冲她笑:“姑娘,打扰你休息了。”
而奚临似乎不太敢直视她,反倒颇为局促地站在那里,不自然地搓着两只手。
“没有。”
她连忙摆手示意,“没事,我一向睡得晚,可以随便打扰。”
说话间,目光却忍不住落在年岁尚小的师弟身上。
兴许是发现瑶持心在看他,他飞快把手背到了身后去。
她清清楚楚地瞧着他的小动作,眼角的弧度不自觉地柔和了许多。
感觉好可爱。
那时候的师弟还没那么重的心事,跟昔年被法阵变小后的状态有着截然不同的区别,尽管是同一副外貌,但现下他整个人的气息就是更明媚一些。
是真真切切,不含阴霾的少年气。
“阿奚。”
瑶持心抬起手一招呼,他竟真的就听话地过来了。
大概是想跟她说些什么,又碍于母亲在场,奚只看了她两眼又把视线悄悄挪开,很板正地道了两句谢。
然后不知因何缘由,分外抱歉地欲言又止。
“对不起……”
他抿起唇,好似非常遗憾地望向她的裙摆,再抬眸时,眼里都是歉疚,“把你的裙子弄脏了。”
瑶持心才想起先前背了伤者,衣衫沾上血,她不以为意地摇头朝他笑笑:“没关系的。”
怕他在意,忙补上一句,“我很多这种裙子,脏了一件不算什么。”
“最要紧,是你没事就好。”
她伸手落在他发丝上时,能觉察到少年紧张且怔忡的反应。
可他没有躲,反而一瞬不瞬地注视过来。
那表情落在她眼中,和从前他看自己时几乎有七八分相似,说不出为什么她心里有点难受。
奚临,你……
“姑娘。”
一旁的妇人恐是觉得这样唤她不大方便,自然而然地问,“敢问姑娘怎么称呼呢?”
“我们岐山人均是单名,我叫实,瞧着也年长你几岁,不介意的话,你可以叫我小实姐。”
不介意。
瑶持心心想,我叫你娘都使得。
她原开口要回答,“我姓……”
然而“瑶持心”三个字到嘴边,居然怎么都说不出声来,她尝试了好几回,边上的奚跟他娘均面露好奇地围观她一个人当哑巴。
无形中好似有个什么屏障,会将她企图道出的名姓自动抹去。
莫非是因为自己不属于这个时间段,所以源于未来的“瑶持心”便不能轻易出口么?
阿实正在奇怪:“姑娘?”
瑶持心有意换个名试试:“奚……”
她叫“奚”的刹那,对面的少年不解地抬起了头。
“……临。”
尾音落下的瞬间,他娘已经了然于胸地抚掌颔首:“原来是‘临’姑娘啊。”
于是她在这个山村内,就此拥有了一个全新的名字。
*
“临姑娘。”
“临姑娘,早啊。”
当朝阳又一次从斑驳的山林间爬上树梢时,瑶持心独自穿过村落,站在矮坡上迎着破晓的黎明深深吸了一口气。
群山正渐次苏醒,大公鸡嗓音洪亮,农忙的岐山人却已扛起工具在地里劳作了。
叫不出名的鸟雀成群结队地在梢头转悠。
空山轻灵而幽静。
直到现在她还是感觉这一切像一场极度真实的梦。
那个存在于浮屠天宫外混乱不堪,且支离破碎的战场遥远得仿佛下辈子的事了,此处没有战火,没有纷争,没有需要她挣扎两难的困苦。
美好得像个世外桃源。
是把她从无助迷茫里解救出来的一线微光。
一定要想个明白吗?
不明白,其实也没什么关系吧。
不去在乎所谓的封印,未来过去,什么因什么果,索性把所有都抛诸脑后,就顺着心意过一日是一日。
反正,那些也是几千年后的困扰了。
她可以一直在这个地方生活下去……
她能一直在这个地方生活下去吗?
约莫是觉出她的心思,噎鸣碎片颇为识相地沉寂着,没有无故干扰她的想法,也没再轻易将她带去别处。
瑶持心喜欢这里。
有她喜欢的氛围,也有她喜欢的人。
“姐姐!”
矮坡下的少年两手捧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纸包,仰头唤完,不等瑶持心回应,已经兴冲冲地跑了上来。
她想也不想开口:“奚……临。”
而后险之又险地把末尾的字放轻了声音,权当是口误,看着小阿奚一路将什么好东西捧到自己面前。
“我早起去摘的松子,娘刚刚炒好的,你尝尝看。”
“嘶,好烫……”
她拣了一颗又放下,听他指着手里的零嘴解释。
“我提前剥好了一些,那边是带壳的,这边才是我剥的,就是可能有点凉了。”
瑶持心同他将纸包摊开放在光滑的大石上,气候已近仲冬,还好山坳的风不大,她一面摸摸耳垂给自己的手指降温,一面跟小奚临对坐着剥松子吃。
不知道为什么,别人都唤她“临姑娘”,年纪小些的也叫“临姐姐”,可她家奚临总固执地要叫她“姐姐”。
“你早饭就吃这个啊?”
她边剥边问,“先前我不是买了好多补品吗?特地给你娘备了一个月的鸽子蛋和鸡蛋,你还小要长身体的,看这么瘦——你娘没煮给你吃?”
瑶持心知道师弟小时候饮食上稀缺,但没想到这样稀缺。
岐山村瞧着人丁不少,可是太靠山吃山了,粮食本就紧张,遇上天灾饿死人都不是没可能的事,碍于“眼睛”的麻烦,又不好常外出采买。
因此她刚住下不久,就把身上值钱的饰品全当了,换回几大车吃的用的。
好歹能让他这个冬天吃到肉食和新鲜的果蔬。
她想把他养得白白胖胖,健康又壮实……像她当初承诺过的那样。
小奚临把松子仁一颗一颗排在她顺手的地方,说吃过了。
“我娘说多吃松子对女孩家比较好。”
瑶持心随口疑惑:“啊?是吗?”
“嗯……”
他点头答得很笃定。
大概这也是他眼下能给出来的,最好的东西了,便信誓旦旦地重复,“我娘说的。”
“那我谢谢你了,我要多吃一点。”
纵使是少年时,师弟还是很黏她,比瑶持心想象中更爱跟着她。
虽然仔细想想,自己也没做什么大不了的事,因而总不明白他的喜欢从何而来。
但又觉得这样挺好,她喜欢跟他在一起。
从前是,现在也是。
无论是哪个奚临,她都喜欢。
说话间便有山风拂面。
隆冬的风哪怕不凛冽也一样刮得皮肤生疼。
“诶。”
她是修士没那么依赖御寒之物,当下解了斗篷替他披上。
须弥境里的大部分法器,瑶持心都能用,诸如大衣柜之类,可保她衣食无忧,拿去集市卖几件就够村子吃一年的了。
不过偶尔需要避着人。
她低头将他脖颈的带子系好,“这么冷的天,你怎么不多穿点。”
“我之前不是给你买了好多衣服吗?四季都有,冬天的也有,有袍子有披风,为什么不拿出来穿呢?”
瑶持心说着一转眸:“是不喜欢吗?”
任由她穿戴的阿奚并未言语,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头:“姐姐。”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啊?”
第144章 遥远的世界线(二) 以后你会知道的。……
“因为……”
她这两个字脱口而出时, 眼前闪过的是最早最早,大劫夜里救她于水火的身影,是在瑶光山小院内, 不厌其烦教她术法, 在迷惘鸟嘴下护她周全, 为了替她拿到兽角兽骨万死不辞的人。
是现在的他一无所知的三千年后……
是奚临。
对面的小阿奚眼睁睁看见当自己问出了这个问题后, 她双目蓦地就红了,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连忙道:“没有。”
“我没有不喜欢, 我很喜欢的。”
“我只是、只是舍不得穿……等我回去了, 立马就换上。”
他上前一步想拿袖子替她擦眼泪,又迟疑了一瞬,像怕袖子太脏似的,先在自己衣衫上抹了两把,才小心翼翼地探过去。
“姐姐, 对不起。”
他满心愧疚, “你不要生气。”
瑶持心先是摇了摇头,继而才握着他的手拿下来, 很抱歉地笑道:“不关你的事。”
“以后……”
她模棱两可地顿了一下, “以后你会知道的。”
很快将至年关, 到了隆冬,大山里三天两头有雪, 农活儿基本都停了,清闲无事时, 岐山部的村民会拎着自己酿的酒,烤的鱼,或是腌制的肉干去各家各户串门子。
因为是外乡人, 山中几十年也见不到的稀客,瑶持心的住处总热闹得人满为患。
以前仅仅是从奚临嘴里听他说起族民和亲朋,如今亲眼得见了才知道原来他更肖似母亲。
小实模样生得清秀,小阿奚几乎继承了她大半的气质,眼角眉梢俊秀得比旁的小少年们都要齐整,唯有身高体型更像其父……
不过也得在很多年后,等他长大才看得出来了。
虽是清秀纤瘦的女子,他娘在整个岐山部的地位居然不低。
毕竟需要保护族人的安危,山村不讲究男女尊卑,只以“眼睛”的能力作为衡量实力的标准,“眼睛”强大的才能跻身守村人的行列。
小实的眼目由于威能罕见,所以差不多算是部族颇具话语权的几个人之一。
尽管长相斯文秀气,她言行举止却常常大开大合,瑶持心三两句话就能让她笑得见牙不见眼。
“是真的吗?外面真的有那么神奇的妖兽,还能分裂出好多个自己?”
“那你岂不是很危险。”
……
“临姑娘去过中原么?”
“临姑娘这么见多识广,怎么会没见过。”
“那中原的大城镇都长什么模样啊?”
围着火堆而坐的人们即便不知瑶持心的来历,可依旧很信任她。
有人与她举酒碰杯,有人请她吃烤好的热橘子。
深秋打下来的第一张老虎皮,几个小姑娘熬夜做成了毯子送给她。
瑶持心在这里住得越久,越下定决心,要为奚临,为山村做点什么。
是不是只要庇护村庄免于多年后术士的袭击,岐山部就能躲过一劫了呢?
她想陪着他长大。
想要他有一个快乐无忧的童年,不至于吃那么多苦,受那么多罪。
至于今后……
今后的事,今后再说吧。
也许,她就这样在这个小山村里安度余生也不错呢?
念头一经成型,瑶持心很快便付诸于实践,她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教族中的村民学术法防身。
岐山族有一些老前辈会点祖上流传的秘术,不过对敌主要还是靠“眼睛”,而“眼睛”因人而异,到底是有局限的。
大师姐根骨虽不佳,但好歹是瑶光山正经弟子堂出师的修士,加之又被奚临狠狠地恶补了几年,别的不敢托大,传授基础术法倒是绰绰有余了。
横竖大雪封了山,每日也无事可干,愿意跟着她学的人竟不少,并且从一开始的小猫两三只到逐渐无处下脚。
山坳所在的地方虽距离灵气中心极远,万幸的是还没有完全禁灵,比洪流天坑的状况要好一点,勉强能调动几许灵气。
小院子内,大人小孩都掐起手诀打坐入定。
“临姑娘,你看我这么做……对吗?”
她观察后说:“口诀是到位了,你胆子可以再大一点,不要怕,灵气不会伤身体。”
“临姑娘,临姑娘,我呢?”
旁边有人问她,“这样算不算成功了?”
“嗯……灵气运用得不大稳,基础符文是没问题的,你很有天分。”
“真的吗?”
瑶持心晃着教学用的青枝,在人群里穿梭走动,一个一个地指点他们。
除了教术法,开春后她也没闲着。
犹记得奚临曾讲起那个被她救回来的大哥阿蒙最终会因重伤不治而亡。
他的挚友悲愤之下出山寻仇,之后在他的面前与“猎人”同归于尽了。
既然会和自己细说,这件事对奚临而言绝对是个不小的打击。
瑶持心想着,如果自己将阿蒙治好,再把镇上的“猎人”一锅端掉。
这么一来,大家岂不是都能得救了?
阿蒙和他的弟弟小季可以平安地活着。
师弟也不会伤心难过。
因此,一有空她就往山外跑。
可惜在医理上大师姐不及雪薇那般精通,只懂点皮毛,先前学会的疗伤方子通通是昂贵又稀缺的药材,许多在上古都不一定有。
她便隔三差五去镇子里淘最上等的药,未必立刻治得好阿蒙,但吊命总归没问题。
一时无法痊愈不要紧,这么吃上个几年,外加悉心照料,至少可以凑合活着。
有命在就行,有命在就能慢慢想办法。
一年治不好便两年,两年治不好便三年、五年,反正他们还有很多时间。
而最麻烦的是找那个被称作“金娘娘”的“猎人”窝点。
这帮人比她想象中狡猾,且在城内应该有诸多眼线,自己怎么说也是个生面孔,她不敢贸然打听,唯有每次大集买卖之日,商贩叫卖“眼睛”时,方有机会悄悄尾随追查。
可惜许是由于奚临上次逃脱,“猎人”的戒备严密了不少。
瑶持心连着几次都无功而返,每每跟到荒郊便失了线索。
她只能不停地等待每月大集日的来临。
那是小城镇最繁华的日子,也是最令人不适的日子。
偶尔瑶持心站在上古不算密集的人潮当中,看着集市上牲口一样牵出来买卖的岐山人,总会想到当初雷鸣城下,金库之内,奚临满身鲜血斩尽所有“眼睛”的样子。
她来到了让他伤痕累累的过去。
也读懂了他千年后言语无法尽述的哀伤。
“……这个价格很划算啦。”
“看看这品相,看看这年纪。”
……
她把目光从地台处挪开,转身湮没进人群里时,心里空落落地不安:
我这么做是对的吗?
我真的能帮到他,帮到他们吗……
好在,小阿奚正一日一日地健康成长着。
按照她期望的那样,他体格壮实了许多,胳膊和脸上也有了肉,只练了一段时间的剑,居然结实不少。
“这个叫做‘江石不转’,是一种很好用的护体术,关键时刻能保命的,你一定要学会知不知道?将来能派上大用场。”
瑶持心把结印口诀教给他,浅浅地做了个示范。
昔年局促的小蛋壳如今已经被她运用得十分娴熟,心念一动,恢弘浩大的结界便就地展开,刚好罩住了一整个山村。
现在大师姐非常习惯面对小师弟投来的仰慕之情了,她甚至叉腰站在原地,看他两眼亮晶晶地打量周遭,就等着听少年不加掩饰地感叹。
“咳,其实范围还可以再扩展,不过这么大也够用了。”
瑶持心煞有介事地握拳轻咳,摆出高人姿态,“结界不是撑得越大越好,反而越小越凝练,效果也最明显。你是初学,不必讲究规模,首先保证护住自己。”
“来,要不要试试?”
那头的小奚临犹在喃喃低声道着“好厉害”,闻言有几分踟蹰的担忧:“……我吗?我怕做得……不好。”
“没事。”
瑶持心想起自己第一次开了个蛋壳出来,被他一指头敲碎,此刻颇有瞧热闹的兴致,一个劲儿地怂恿,“别怕,试试嘛。”
“总得练的啊,对不对?就是不好才要练,不试试怎么知道自己差在哪儿。”
少年想了想,很老实地一颔首。
“嗯。”
瑶持心特地站远了两步,期待地支着下巴笑盈盈,嘲讽的话都来回打了两遍腹稿了,就等着瞧好戏,只见小师弟颦眉略一凝神。
一个浑厚的结界就地张开,直接将她纳入其中。
“……”
她上翘的嘴角迅速僵在脸上,压着眼角于日光直射下吃力地扬头,居然一时半刻看不到顶。
场中央的小奚临睁开眼,也不知自己是过关了还是欠火候,茫然又紧张地问她:“姐姐,怎么样,是不是不太好?”
瑶持心在外壳上敲了一下,先把指背敲得生疼。
啧,看一次就成功,还比她的蛋壳硬,真好命。
大师姐在心头默默愤恨,牙都龇了起来:
我跟你们这些天才拼了。
她于是又嫉妒又纵容地望着他,悄悄撅完嘴,面上却毫不吝啬地夸赞道:“当然不是啊。”
“很好,特别好!”
“你简直是我见过的,最聪明最有资质的修士。”
瑶持心替他理了理胸前的头发,却忍不住抬手把他一脑袋的青丝揉乱,语气与有荣焉,“我们小阿奚就是能干。”
只当她是有意夸大其词,小师弟并没尽信,倒有些赧然地抿起嘴角,脸颊上都抿出了一点不甚明显的小酒窝来。
瑶持心喜欢坐在村中的空地边看他修炼。
真真切切见到了十岁左右时的奚临,她才知道师弟其实不是从小就那么苦大仇深。
小时候的他还会笑得很天真烂漫,不谙世事,也非常好骗,说什么都信。
不过容易害羞这一点,倒是和长大后没什么两样。
彼时的奚临尚未让血腥染红双眼,他偶尔有点自卑,会偷偷地藏着心事,也会成日成日追在她后面一口一个“姐姐”地喊。
喊得清脆极了。
岐山是受神力影响的一族,在村子里,没有“眼睛”是当不了守村人的,对于这个身份,他似乎分外羡慕。
“姐姐。”
两个人并肩挨着在山石上休息时,小奚临忽然问她,“你说学了术法,懂得修行,就是你口中的修士了。”
瑶持心正托着腮看星星,“嗯,怎么?”
“那修士很厉害吗?等我练成了,也会比阿青哥他们的‘眼睛’还要厉害?”
“肯定啊。”她答得理所应当,“大道有三千,每一道都是学问,蕴含着凡人一生也参不透的玄机,能人辈出。”
“像是剑修就特别厉害,能文能武,所向披靡。剑术一道是三千道当中斗法之最,我教你的不过皮毛而已,往后你可以慢慢探究其中精髓。”
他在一旁若有所思地颔首,瑶持心却奇怪地探过头:“我刚才就想问了,你手里在忙什么?”
少年的怀里团着一把理不清的草叶,他有几分不大好意思,目光躲闪地垂眼:“……在编东西。”
“伍大叔手巧,我跟着他学了一点,就是,就是学得不精……”
他说话间把未成形的草编蝴蝶胡乱塞到身后去,随口遮盖,“也没什么好看的。”
瑶持心并不在意,反而歪头在他慌张掩饰的同时盯着他打量了半日。
小奚临正回过神,她两只手就伸上前来,捏住他脸颊两侧,使坏似的揉捏。
不得不说,这会儿的师弟是最顺从听话的,几乎任凭她摆弄,哪怕被掐得满脸通红,他都没见避开一点,甚至也不抱怨。
这可是放在从前瑶持心轻易办不到的事。
奚临一定会早有预料地把她的手挥开。
大师姐的坏心思藏不住,不禁又多扯了两下。
小阿奚让她养胖了好些,捏起来脸颊上的肉都柔软不少。
少年坐在那里既没有吭声,更不见反感,倒是一双星眸静静地注视她,好一阵才道:
“姐姐,你会一直留在这里吗?”
瑶持心那时脱口而出:“会啊。”
却不知为何笑容一顿,隔了片刻才又重新笑道:“应该会。”
第145章 遥远的世界线(三) 这是一个没有正邪……
彼时瑶持心还不知道小奚临会问出这句话背后的缘由。
她一心想治好阿蒙的伤, 一心想替岐山人除掉外面的隐患,从那之后出山的次数便越来越多了,甚至会连着几日不归。
然而上古时代的人间之苛刻, 却远比她预想中的更为严峻。
瑶持心原是打算追查“眼睛”这门产业的上下家, 试图了解整个供需流程, 想着能不能从源头开始一网打尽。
可一查之下才发现这其间牵连之广, 简直大到令人无法想象。
在这里一切都是无序的。
没有国都,没有仙门。
术士高高在上, 凡民譬如猪狗。
走在路上不小心被术法波及而死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没有人会替无辜鸣不平, 正如没有人会低头看脚下的蝼蚁一样。
这是一个没有正邪的世界。
只剩弱肉强食。
原始, 野蛮又残酷,而实力是活下去的唯一依仗。
当初霁晴云曾无意中提到的——古时术士的修为普遍比当世修士更高,就此她才算是有了深切的体会。
因为不高的很早就死了。
根骨平平的术士寿命和凡夫俗子无甚区别,许多都活不到筑基。
于是所有人——庸夫与天才,皆拼命追求着无尽的力量, 拼命在这个世间挣扎求存。
昔日他们于洪流天坑中所见的恶劣和卑鄙, 如今想想,只不过是遥远的上古里最微不足道的冰山一角。
瑶持心所探查的范围日渐扩大, 在又一个寒冬来临前, 她几乎将古南岳的周边都摸清了。
知道姓金的女人在镇上、郊外各有几处据点。
但此人狡兔三窟, 保不齐好些是用来掩人耳目的,像奚临曾经逃脱的那个。
没有十足的把握前, 她暂时不敢打草惊蛇。
“临姑娘!”
下了一天一夜的雨刚停,瑶持心从山外而归, 正走进村子,负责结界安防的几名青年就神情慌张地跑向她,“你有看见阿奚吗?他没跟你一起回来?”
“阿奚?”她先是摇头, 继而不解地颦眉,“他怎么了?”
对方的脸一瞬间灰黄如土色,“他、他不见了……”
“不见了?!多久不见的?”
“已经有好几天了,他是趁你出去的时候偷偷溜了出村,我们还以为……以为你会碰到他。”
瑶持心忙了数日才搁下的心又骤然悬起,“没有啊,我压根没看到他。”
糟了。
奚临怎么会跟着她出来呢?
一干人等迅速商量完毕,当下分派了两人随她一并外出寻找。
瑶持心主要往镇上去,那二人毕竟身负“眼睛”,尽量只在大山深处活动。
“好端端的,他为什么突然跑来找我?他没说是因为什么吗?”
三人穿梭在树林中时,她一面疾步四顾,一面不明白地询问旁人。
那一个说不知。
而离她最近的青年边跑边道:“阿奚前段时间总问你,说‘姐姐是不是要走了’,我们依照姑娘你的吩咐,没告诉他你在找‘猎人’的事。”
“我猜他可能知道我们在瞒他,怕你出事,又想帮你,所以才选择悄悄行动。”
他懊恼不已:“是我不好,我该看着他的,这孩子……他一向很乖很听话啊。”
瑶持心把镇上都翻遍了,依旧全无奚临的下落。
她一天一宿没合眼,站在初见时的山林里,满心的后怕。
这段经历是从前的师弟讲述过去时并未向她提到过的。
她根本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更加无从规避,无从找起。
瑶持心不知是他觉得不重要,还是因自己的一言一行,改变了少年时他的人生轨迹。
怎么办?
她现在最担心的是他落在了“猎人”的手上。
即便此时奚临的“眼睛”尚未解封,按理不至于轻易被人发现,可是,万一呢?
万一事情朝着最糟糕的地步发展。
万一他受到伤害……
如果自己害了他,该怎么办?
如果十岁的奚临,由于她的疏忽,死在了三千年前……那未来会如何?
她几乎不敢深想。
照村中人所言,他至少失踪了快有七日。
七日。
整整七日。
瑶持心简直六神无主地不知要如何是好,她沿着古南岳的周围打转,找到后面险些无法理智思考。
荒芜苍白的长空在视线里无限延伸,又无限虚无,脑中弥漫起含混不清的长鸣声,她快看不清四下的一草一木。
“奚临。”
“奚临……”
可是在这样的世界,再没有一个可以和她一起商量事情,告诉她应该怎么做的人了。
瑶持心紧紧攥着搜寻灵气的法宝,茫无目的地到处乱窜,恰就在此时,隔着一汪湖泊,对岸忽听得一道惊雷降下。
巨响声震撼天地,晴天白日,又是这等阵势的雷电,分明是修士境界突破时的雷劫。
她再怎么样也是经历了两次天打雷劈的朝元修士,对此不可能不熟悉。
有人在这附近渡劫吗?
她站定脚犹在思忖之中,冷不防感觉到自己的灵台被什么触动了。
那是类似当年第一次和师弟互换身体时的微妙触感。
大概因曾经施展过替身术的缘故,哪怕是三千年前的小奚临,她也或多或少能感知到两人间的联系。
奇怪,他的灵台被打开了?
可是……自己明明还没教过他这一术法啊。
瑶持心当下顾不得许多,连忙顺着神识指引的方向一路追去。
灵感所示最终停在一片位于东南面的大山,这已然不在南岳的地界之内,且距离岐山部路途遥远。
小师弟,是怎么到这种地方来的?
只见密林深处,花木掩映之下有座不惹眼的小寨子。
寨中人数并不多,不知什么来路,好在瞧着不像“猎人”一行,无论修为或警惕性都远超前者,应该是上古的修行之人。弋㦊
她甫一现身,很快便惊动了在场的守卫。
“什么人!?”
瑶持心连眼也不眨,近乎落地就没停过手,一径利落地杀了进去。
她踹开房门,冲入室内举目仓惶张望,一眼就看到了地上躺着的奚临。
“阿奚……阿奚!”
师弟边上还有具面目模糊的女孩子的尸体,肉身已残破得难辨形貌。
瑶持心仅一瞥就不忍睹地收回眼光,立即手忙脚乱地去给奚临探脉象。
他周身倒不见外伤,双眼完好无损,只是十分虚弱,一时半刻却也找不出伤在何处。
耳边模模糊糊听到他在叫自己,她就知道万幸没有性命之忧。
“没事了没事了。”
她抱住他,失而复得地拍了几下,口中匆忙安慰,“没事了阿奚,姐姐来了。”
他没事就好。
她心想他没事就好。
瑶持心无暇细想这帮人掳走奚临究竟意欲何为,眼下只着急脱身,他状况不对,必须得马上医治。
为首的头领兴许正是先前在此处渡劫的术士,刚挨过雷劫,暂时没工夫针对她,三两招没能拿下,也就放任她将人带走了。
一逃出山寨,瑶持心便马不停蹄地往岐山村赶。
御剑的过程中,她能感觉到奚临揪着自己的一缕头发,声音断断续续,听不清是在低吟什么。
“就快到了,就快到了奚临。”
她迎着刺骨的冷风喃喃自语似的回应,全然没有意识到脑子里想起来的画面,是在此间的少年根本不会知道的千年以后。
“等回家了,我再炖你爱喝的鱼头汤给你。”
“还有你爱吃的菜。”
“你不是喜欢那天的茶点吗?梅子酒配小饼,酒是找老爹讨的,他偷偷藏了小一百年。”
“……知不知道我已经背过你两回了,两次都是你个头小的时候。”
她说到此处,自己先笑了。
“你可从没背过我呢。”
饶是瑶持心以最快的速度御剑,赶回岐山村也足足用了一个时辰。
低矮简陋的房舍内,奚家的两位长辈并族中德高望重的老者皆围聚在床边,而床上的少年几乎面无血色。
“怎么样?”
她毕竟对上古秘术知之甚少,数千年前有太多自己闻所未闻的东西。
“他看上去很不舒服,可我又找不出更多的伤口来……阿奚要紧吗?是‘眼睛’的缘故吗?”
老族长侧过身问她:“临姑娘说,先听到天劫的声音,才顺着动静寻到奚的?”
“对。”
瑶持心堪堪点完头,却看到在场众人面面相视地交换了一下眼神,他们貌似都清楚这是什么,可唯独她不明所以。
小实从床前轻轻绕了过来,缓声解释:“你可能不知道,阿奚是七月初七生的……”
“我知道!”
她怎么会不知道,这是当初在大比场上,他们两个人灵魂互换的起因。
“七月初七,八字纯阴。”
也正是因为这个,奚临才识破了鹫曲的阴谋。
瑶持心飞快道:“可以与八字纯阳之人施展‘分魂替身术’,在双方灵台打开的状况下交换各自的身体……”
小实大概看出她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不着痕迹地打断:“那你知道这个术,为什么叫‘分魂替身’吗?”
瑶持心将开口前蓦地一顿,她微微启唇,表情却僵硬得一动不动,似乎隐隐约约中,有了某种猜测。
老族长拄着权杖,抬手盖在少年的额头上,接着阿实后面的话:“这秘术一开始就是术士们为给自己历劫准备的。”
“境界越往上走,所受的雷劫越凶险,为防万一,他们想出了一个点子。”
“找到一对纯阳、纯阴体质的人……凡人也好,有学术法基础的术士更好,只要在突破境界之际,强开其灵台……”
梦中的小奚临大约是牵动到痛处,忍不住皱眉咳嗽出声。
老族长:“而后让自身的神识附着于其中一方之上,再强行施术,靠着阴阳替换,躲在旁人的躯壳内,便可由另一人替自己承受天劫。”
“凡人的神识极微,灵台脆弱,几乎一碰就碎,所以恐怕还会备上好几个来换着使用。”
瑶持心一下子想到方才所见的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老族长的手从少年头上轻轻拂开,“阿奚若非有临姑娘先前所授的修炼之法,八成也撑不到现在吧。”
“但他终究是个体格尚未长成的孩子,贸然承受分魂之术,难免对神识有损……”
神识伤!
昔年苍梧之野和仙市时的遭遇历历在目,她不可能不熟悉。
不,是太熟悉了。
那一刻,瑶持心心里无端一刺,翻腾得百转千回。
她第一次知道这个术法的来源居然是这样……
奚临从未提起过。
自己以前当作游戏和他闹着玩的秘术,他们二人用了无数回的小花招,竟是他在这种情况之下,学会的吗?
——“没什么,大概是神识伤。”
——“以前也不是没有过,歇一歇就会好。”
难怪。
难怪他当日会那么说……
小实轻叹:“听闻术士有辨别凡人生辰八字的手段,想是阿奚走在外面,不小心为他们所擒。”
“他出生时我也不是没有过担忧,可总想着在这么偏远之地,只要不出山,不会那么巧遇上,谁知道……”
她深深合上眼,凝重地摇头。
神识伤有多难治愈,即便此刻他捡回一条命,在荒凉偏僻,什么都缺的大山中,也如同是数着日子等死了。
守村的青年补充道:“专做这项买卖的,名叫‘阴阳商人’,会在各地物色年幼且适龄的孩童。”
“讲道理一点的向你出钱讨要,不讲道理的,直接抢夺也不是没可能……”
瑶持心忽然有些发怔。
在这个上古,原来除了“猎人”还有所谓的“阴阳商人”吗?
“没有……”
她不自觉地开口,“就没有人来管管他们吗?”
那边的守村人闻言半是无奈半是自嘲地笑道:“谁来管呢?”
是啊,谁来管呢?
她才意识到,这地方甚至连个主持公道的玄门也没有。
瑶持心深吸一口气,再次抬眸,“我来想办法。”
她语气坚定道,“我去给他找药。”
“我来救他。”
然而从那之后开始,事态便一发不可收拾了。
第146章 遥远的世界线(四) 那这世道什么时候……
当初因法阵变小的奚临, 到底还有几百年修为在身,神识伤尚且能抗一抗。
而如今的奚临灵骨未成,仅是一张脆弱的白纸, 同样的伤对他而言或许是致命的。
为了医好他, 瑶持心不得不去往更远的地方, 离开古南岳, 朝中原繁华的地带去寻找这个时代的丹修和仙药。
他的情况不能拖太久,因此她几乎是连日不休息地赶路, 来来回回地往返奔忙。
毕竟整个岐山部皆受“眼睛”的束缚, 无法自由出山, 只有她一人可以毫无顾虑地在外面行走。
瑶持心不自觉扛起了拯救这个部族的全部重任,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套话和周旋,学会了怎么掩人耳目,怎么辨别人心险恶。
她要补充过冬的口粮,要找大夫, 要寻丹药……
常常是刚回村子, 歇一夜第二天就得再启程。
苍茫的上古萧瑟又孤零,甚至没有闲暇去看这遥远的风景, 连四下的山林都在眼前匆匆来去。
她太累了, 满心满眼都是不能让师弟有事, 久而久之,难免顾不上需要照顾的另一个人。
就在奚临日渐转好的时候, 那个冬天,阿蒙死了。
瑶持心错过了镇上采购药材的时间, 而别的市集距此又太远,她连夜跑了好几个城镇,问遍了所有的医堂和商人。
等总算买到药草赶回岐山部, 阿蒙早已下葬数日。
他本就是靠高昂的补品吊命活着,加之这些天她为了奚临的事顾此失彼,东西缺一阵有一阵,身体自然每况愈下。
守村的青年心知已劳烦她甚多,皆无责备之意,反而安慰道:“生死有命,姑娘不必太过介怀,这不是你的错。”
“是啊,别往心里去,阿季也知道你尽力了,大家都尽力了。”
可瑶持心却当即意识到什么。
阿季!
她一个激灵,迅速冲下山去——
那正是奚临和季前去找“猎人”寻仇的日子。
村中无人发现他们胆大包天的计划。
山下血淋淋的祭台上,女人的眼神同掌心的刀锋一般尖锐,一寸一寸割开了少年的眼角。
而年轻的“眼睛”怀揣着对这个世界的愤恨,在关有无数岐山族人的牢房内引爆了自己。
巨大的轰鸣伴随着浓烈的血腥气散在空气里。
瑶持心仓皇赶到时,只来得及将摔落的师弟护在怀中,避开接踵而至的热流。
她一回头,城郊的荒野上空,苍穹又一次被滚滚不尽的浓烟染出鲜血的颜色。
耳边充斥着木料燃烧后发出的哔啵声,偌大的牢房在她的视线中一一坍塌,火舌一舔,便什么都没了。
瑶持心与奚临一并看着眼前跳跃的火焰,灼热的灰烬扑在她脸上,有那么一刻,她忽然感到精疲力尽。
努力了这么久,还是没赶得及把救命的药送到村里。
也没赶得及去救他的挚友。
会病逝的人依旧死去。
会自尽的人也没有保住性命。
那一切还如从前的轨迹一样,并无丝毫改变吗?
回去的路上,两个人皆怀着心事各自沉默,谁都没有出声,又很默契地明白此时此刻,无言才是最好的回应。
瑶持心牵着他的手,踩着足下干枯的落叶,人呆得有些浑浑噩噩。
直到旁边的小师弟轻轻开口:“姐姐。”
她才回过神,听见奚临没来由地喃喃言语:“我刚被带到那间密室时,还有一个人在。”
知道他所指的是那个因神识伤周身渗血的女孩子。
当初术士和他的神魂挤在一起,便是让这个人去硬扛的天雷,朝元级别的雷劫瑶持心昔年是靠烛龙鳞才险险过关,凡人遇上毫无悬念,必死无疑。
更别说是这样年幼的凡人……
他语气轻且木然:
“她与我不同,是被家人卖到这里的……因为是女孩儿。”
“他们这一批小孩原本有二十个,半年过去,如今仅剩她一个。据她说自己一共经历了五次分魂,每次都活了下来,是古往今来活得最久的人。
“我当时害怕极了,关在暗房内的那几日,是她在边上开导我,告诉我要怎么做。”
彼时,少女的眼中信誓旦旦,哪怕是在此等境地,依然对未来充满向往和期许。
似乎觉得自己是熟练工,故而不住地向他传授自以为正确的经验,盼着新来的倒霉蛋能和她一样幸运。
——你要熬过去啊。
——但凡熬过去一次,我们的实力就能更上一个境界,我能感觉得出来,不只是气场,好像连骨头都变轻了。
——这或许算是因祸得福。我想等我们以后历练久了,根骨没准也会变得像术士那样强大,刀枪不入,百毒不侵,届时就可以打败他们,逃离这个鬼地方!
她想得很天真很单纯,而且还有几分励志。
然后,便折在了这第六次的天劫上。
下面的话即使他没言明,瑶持心也已经知道了结局。
人的运气不可能一直这么好的。
放到千年后来看,她说不定也是个资质不错的苗子。
小奚临目光犹自盯着足尖,“分魂术施展之后,我隐约能在耳边听到对方说话的声音。”
“其实交换神识并不似她讲的那么轻松,会难受,很不舒服,她的耐受力甚至还不如我……”
所以灵台强行打开的刹那,少年耳边响起的,便全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声。
那声音持续不断,既痛苦又锋利,比千刀万剐更折磨,直到她死。
他连堵住耳朵不想听的能力也没有。
而纵然是这般凄厉到无望的时刻,对方居然仍在叫他坚持熬下去。
她以为熬下去,就能有美好的未来了……
瑶持心闻言至此,不觉万分窒息地拧眉合上双目。
“我在想。”
他忽然若有所思道,“如果不是那个术士选择在我的灵台上栖身,而是选择了她,由我去扛天雷,她现在是不是就能活下来了……”
不是的。
尽管理论上确实如此,可瑶持心潜意识里却感觉到……
不是这样的。
少年没有等到她的回答,犹自继续:“如果不是你为了给我找药,阿蒙哥的病情便不会耽误吧。”
“他就不会死了。”
“阿季也不会为了给兄长报仇,和‘猎人’同归于尽。”
“他们都是因为我。”
边上的瑶持心深吸一口气:“不是的。”
“因为我太没用……”
“不是的!”她脱口而出地打断,飞快绕到他跟前蹲下。
她握着少年的肩膀,不知道是急于宽慰他,还是急于说服自己:“这不关你的事,是我的错,倘若我能早到一步,如若我能早一点发现……”
瑶持心咬着嘴唇用力地一摇头,旋即怀揣着庆幸向他承诺:“没事的,没事,我还有机会救他们,你放心,我还能救下他们。”
只要她让噎鸣碎片把自己带回数月之前,提早拦住奚临,提早去山里救出那个小姑娘,再去郊外摧毁“猎人”的窝点,她现在已经知道准确的位置了,只要再给她一次机会……
这次一定可以。
一定可以,让大家都安然无恙。
她在少年懵懂不解地注视下满怀希望地安慰:“现在的日子是很糟糕,不过没关系,再坚持一下,再过不久会有人来结束这一切。”
是啊。
瑶持心眼中蓦地亮起光,按照时间推测,祖师就快来封印七大神器了。
没有神器夺取资源,大地会慢慢变好的。
她语气不觉轻快:“等到她完成法阵,人间就能重获新生,灵气就会……”
那一瞬,神石提醒过的字字句句言犹在耳。
——只要不回到封印现场……
——你想生活在哪里,就生活在哪里。
瑶持心脸上的笑意倏忽凝滞在唇边,近乎迟缓地吐出后半句:
“……复苏。”
她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封印现场……
不是仅有三千年后的浮屠天宫。
还有三千年前……
祖师从遥远的世界来到这里,那最初的封印,也算是封印现场。
她回想起一开始神石带着自己在光阴的长河间逆流而上,去过许多地方,许多时代,有天下初定的太平年间,有一团混乱的玄门大战,有灵气恢复后的上古。
而唯独,没有刚完成封印的那些年。
她是从灵气全然稳定的年月,直接被带到灵气复苏之前的。
所以,跳过这个时段并不是石头偶然为之。
而是由于这几年……祖师尚在世间。
噎鸣碎片在躲避那个会封印它的人。
毕竟三千年后的碎片如若在三千年前被封印,法阵一样可以完成。
那么为了确保自己安全……
石头是绝不会让她待在瑶光老祖分身还未消失的年代里。
瑶持心缓缓绷直了腰背,神情无端怔忡。
也就意味着,当祖师来到上古的瞬间,自己便会被立即带离此地。
从大阵落成到祖师消散,这期间十年,是她无法停留的时光,是神器不允许她存在的时光。
而那正好是乱世的开端,混战的初始,也是岐山村遭到术士围攻的时候……
她握着小师弟的手渐次松开了力度。
像是恍惚间明白了什么。
原来她压根就不能在山村遇难时庇护这里的所有人……
自己一厢情愿设想的那些,所谓在术士来袭时与大家共进退,在这个世外桃源般的村庄度过余生,想要他有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
从一开始,便是不可能的奢望。
早该想到,她早该想到……她的时间根本不是无限的,又偏偏是在这最关键的时日,自己不能存在。
而等到她可以回来的日子,却已经是十年以后。
山村成了平地,无数灵魂深埋在泥土之下,全部的生死,悲喜,怨恨与不平皆尘埃落定。
瑶持心本想救很多人。
到头来却发现其实她一个也救不了。
这是一段注定了不会有好结果的旧时光。
一切都是行将崩坏前的回光返照。
瑶持心下意识地望向不远处结界掩映的小山村。
无论自己如何拼命地想要他们活下去,无论她现在做得再多,这片宁静的小村落终会迎来最炼狱的时刻。
年迈的族长,爱笑的阿实,送她毯子,总围着她问东问西的小姑娘们。
都逃不掉灭亡的命运。
为什么呢……
她觉得不应该是这样。
约莫是觉察到她表情几息变化,对面的小奚临试探性地疑惑:“姐姐?”
“没、没事……”
瑶持心收回心神,企图挣扎着让自己接受,重新拟定计划,“没事。”
她不知是在安慰他还是在安慰己身,“我会再教你们更多实用的术法,更多,更多,所有我会的全教给你们——无论如何,能多活几个是几个,等灵气复苏之后,之后就会有……”
她话音戛然而止,眼前闪过的,是神石带她走过的千年光阴。
横尸遍野的战场历历在目,凡人、走兽死伤无数。
这以后还有术士混战,玄门相争,群雄逐鹿,长达近千年的乱世……
就算岐山部在无数垂涎的野心围剿下侥幸存活一二,前方仍是一条布满黑暗和绝望的长路。
灵气恢复后,也没有光明的未来。
他们除了使用秘术沉眠,再无更好的选择。
瑶持心忽然什么也说不出口。
她就那么僵硬地张着嘴看他,一时间对荒芜的将来无言以对。
我要怎么,让他去期待明天呢?
要怎么告诉他离天亮还有那么长那么长的年月……
她不得不闭目痛苦万分地垂下头,心里翻江倒海地难受极了。
面前的小奚临见状,突然也慌了,立刻上去扶她,“姐姐,我不问了。”
“我再也不讲这种丧气话。”
“是我不好,我老是惹你不高兴……”
在照顾她的情绪上,师弟似乎从小到大都很敏锐,总能迅速发现她的不对劲。
瑶持心明明难过得不行,此刻又不免一阵熨帖。
她将脸颊贴在奚临掌心,就着他的手静静平息了一会儿,才重新整理好表情,抬眼安抚道:“对不起,我刚刚说了好多莫名其妙的东西。”
瑶持心替他将散乱的碎发抚平,“都是胡诌的……没吓到你吧?”
奚连忙摇头。
或许不明白每每在她眼中见到的哀伤究竟因何而起。
于是他只好尽量小心翼翼。
“其实这些事不怪你,不是你的错。”
她微微顿了顿,“我想,也不是我的……”
“是世道艰险,我们无从左右。”
小少年听完,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垂了垂首。
也就这时,他轻轻道:“那这世道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呢?”
瑶持心忽然一怔。
那一刻,仿佛被他戳到了什么似的。
奚临问出这句话的当下,她脑中浮现的是三千年后的鸟语花香,热闹非凡的玄门大比,凡尘飘飞的鹅毛大雪,以及集市上炊烟缭绕的灯火。
在灯下有人送她一叶红枫,分明平平无奇,却鲜亮得像刚从梢头摘下的一样。
而最后是那尚未迎来黎明,却犹在混乱,距今远到遥不可及的浮屠天宫。
——“明不明白神器重现意味着什么?”
——“三千年了,大家好不容易换来的安宁,你想要岐山的历史重演吗?!”
她眼眶无端一热。
宛如经一场大梦初醒,在一段不属于自己的迷途中跌跌撞撞地找回了她本来的名姓。
是啊。
她怎么会在这里呢。
几乎是同时,瑶持心明白了祖师为什么不惜一切代价补全封印法阵,也明白了为什么自己无法像改变大比格局那样,轻易改变这段过去了。
因为这个时代本身就是错的。
它不结束,哪怕自己做得再多,也没有用……
我这是在干什么?
瑶持心好似从某个温暖且幼稚的谎言中回过神,不禁嘲笑起自己的天真来。
这无望的上古里,又怎么会有安乐平和的世外桃源。
只是他们恰好在她最迷茫无助的时候,给了她一段美好到让人忘记悲苦的回忆而已。
她就那么定定地凝望着面前的小少年,直到对方行将发觉她眼角的晶莹时,瑶持心一下子伸手将他抱住。
“会好起来的。”
她指尖轻轻覆上他脑后冰凉的发丝,挨在他鬓边依偎着蹭了蹭,或许也知道了这可能是自己最后一次这般亲密地拥抱他了。
瑶持心扬起视线,满怀期许地用力眨了眨湿润的眼睛,尽量让自己的嗓音听上去明快轻盈,“你会见证到它好起来的那一天。”
“一定会的。”
感觉到他回抱在背后的力道,彼时的少年还有几分生疏与畏怯:“真的吗?”
“嗯,真的。”
她笑着说,“我向你保证。”
那天夜里,瑶持心坐在村中蓬勃粗壮的乔木上,举着斑驳的排箫,给他吹了一夜小曲。
一如昔年那个大比来临前的月夜。
古拙温柔的《浮槎》顺着悠婉的微风,拂过这片宁静闲适的村落,拂过村口开小差的守卫,拂过桌边缝补衣衫的小实,也拂过梦乡中一无所知的人们。
这是玄门历史上连只言片语也没有留下的地方。
曾经是她所爱之人的故乡。
而如今,也是她的另一个故乡了。
感谢在她彷徨之际,给了她一个能够做美梦的机会。
虽然这个梦很短暂。
梦醒之后也很残忍。
但瑶持心依旧很喜欢这里。
她不后悔在这一生中来此一遭,尽管这场经历全是遗憾。
等到自己离开,此地的全部——所有人所有物均会成为她所知的,那些早已故去的亡魂和残破的遗址吧。
她看着天边孤清空冥的冷月,心想至少这一次。
一定要好好地道个别。
古老的晨光洒落在枝头时,少年眉心轻轻动了动,有人拍拍他的胳膊,柔声将他唤醒。
“阿奚,阿奚……”
“我要走了。”
因为不用干活儿,深冬的早晨岐山人都还没起,村中静悄悄的,只有他们两人牵着手,脚步清浅地穿过屋舍,穿过结冰的山溪与木桥,一步一步爬上那常练剑的矮坡,看鸟雀在萧索的树枝间跟着他们跳跃。
矮坡后便是村庄的边缘,另一个出口的所在。
站在行将出村的小道上。
少年既失落又惊讶地问她:“你要去哪儿?”
身边的女子表情恬静得犹如冬季照落人间的暖阳,答得模棱两可:
“去……办一些要紧的事。”
她姿态故作轻松地一回头,“我本就是路过,不该待这么久,现在也是时候离开了。”
少年紧接着追问:“那你,还回来吗?”
瑶持心垂下地长睫随视线落寞地一扇,貌似十分抱歉地冲他笑笑,“应该不会了。”
但你还会再见到我的。
她心想。
在三千年后。
始于一次偶然的清心术。
在那里,会有一个,不那么好的瑶持心在等你。
而你跟她还有一段很长的时光可以一起走。
这段日子或许是快乐的,也或许是不那么快乐的……
瑶持心看到少年眼中那溢满的失望,忍不住上前摸摸他的脸,“说不定,等我办完了事,还能再见到你呢。”
而她还能再见他最后一面。
等回到那个未来里。
就是三千年后,她的奚临了。
瑶持心将手中的排箫放到他掌心。
少年此时的手尚未长成,略显单薄清瘦,她却不自觉地扣住他手背,眷恋不舍地握了许久。
感觉到掌心传来他全部的体温,鲜活得纯净又柔软。
千年后封印大阵的现场,她被结界阻隔在内。
所以这次可能是自己唯一触碰到他指尖的机会了。
大师姐垂眸用力抿住唇角,哪怕心知不妥,也依旧不讲道理地补充了一句,“说好了,你可不能先喜欢上别人。”
“知不知道?”
他在原地懵懂地朝她点头。
而后就那么看着她,一直目送她行远。
视线中高挑纤长的倩影没有停留,走得义无反顾。
深邃的密林被长风若有似无地一吹。
一如她当日乍然出现在山林中,很快就湮没在了光影里。
第147章 遥远的世界线(五) 可倘若这苍生里有……
瑶持心其实哪儿也没去, 或者说她本就不能随心所欲地在时空中来去自如。
能带她穿梭古今的是噎鸣神石,碎片若不点头,便是要回到半日前也是奢望。
瑶持心自己找了棵隐蔽的大树坐下, 抱着腿伤伤心心地哭了一场。
等哭够了, 山中的天色也已大亮。
确定小奚临并没有跟来, 她才拿手擦了擦眼睛, 靠着树干仰头深吸一口气,重新平复心情。
然后开始盘膝打坐。
不多时她轻车熟路地进入了内视的状态中, 一抬眼, 面前是一块巨大而威严的晶石。
高深莫测的神佛法器不知是由什么做成的, 外表光滑灰白,无形之中透出一股傲慢不逊的气场。
当初在仙市时为了对付朱璎向大长老借来紫微星镜,就曾透过镜子见到它,那会儿她还什么都不知道地以为这是自己本命法器。
难怪瑶持心一直觉得这玩意比一般的法宝趾高气昂。
看人都带着藐视蝼蚁的不屑。
原来她是真蝼蚁。
大师姐站在碎片底下一言不发地举目端详。
周遭能听见沉沉的心跳声,是与之相连的, 她的心脉。
瑶持心一时没说话, 而神石也不似最初那般聒噪,反倒静静地矗立在旁, 即便此物未生眼目, 她一样能感觉到一股森冷的视线蛇信子般落在自己身上。
对方的沉默似乎也是在好奇, 想看看她还能怎么办。
上古高不可攀的神器,连权威如瑶光明都不能撼动其分毫, 很明显,大师姐是没法使唤它的。
虽说她和高贵的碎片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但自己充其量就是个碎片盒子,神石哪里肯听她差遣。
一旦回到三千年后它就要去坐牢了,傻子都知道的事, 石头当然不会心甘情愿地带瑶持心重归原本的时间轨迹上。
她便是有心想去献身完成封印,眼下也难于登天。
那碎片不动如山。
它若不高兴,便是一辈子让她待在蛮荒时代她又能如何呢?
跨越了整整三千年的光阴。
你要怎么回去?
你行吗?
就算硬撑着度过三千年挨到现世的时光,我也可以瞬间让你回到起点。
别痴心妄想了。
石头没有脸,然而嘲讽之意都明明白白地写了在石面上。
瑶持心看得再清楚不过,她却不着急,忽然对着碎片席地而坐,语气颇为松快地跟它唠嗑:
“咱们俩聊聊天吧。”
反正回不去,她又救不了岐山部,事情无端变得松泛起来。
有大把的时间慢慢浪费。
“怎么说也是两百年相依相伴的情谊,不论是不是朋友,在我体内住那么久,吃我的喝我的,我也没向你讨过租金不是?”
“……”
神石约莫不打算搭理她,瑶持心见状便自发往下说道,当真和它聊上了:“你那时为什么会选我?”
大概知道它不会回答,她率先打断:“啊,我猜猜看……”
“据老爹所言,昔日邪修走火入魔屠杀百姓,导致周遭死伤惨重。附近应该是一个活着的生灵也没有,走兽、凡人无一幸免,就只有我,和我爹。”
“他要封印你,你肯定不会跑去自投罗网,如若选择死物,像兵器、法宝之类,又没长脚不能跑,毁坏更没有顾虑,所以挑了我来扎根对不对?”
“……”
瑶持心自说自话一点不尴尬,转而托着脸充满求知欲:“你逃脱在外几千年,都是怎么过来的?”
“靠不停地换‘住所’,一蹦一跳地活到今天吗?”
它既是能把自己嵌在一柄刀剑上,那同理万事万物没有不可去之处。
她若有所思般琢磨:“我想,这么长的年岁之间,你一定在许多东西上待过了?——无论死物还是活物,金银器皿,飞禽走兽,与活人共生想必也不是第一回。”
“不过。”
大师姐吊胃口般起了个头,刻意顿了顿,语焉不详地压下眼角,“我相信,那些人大部分……嗯,不对。”
她腔调别有深意上扬:“肯定全部,都是凡人吧?”
不知为何,碎片光滑的表面上隐约流过一缕意味不明的光。
瑶光山祖训代代相传,它要是寄生在修士身体里,各大门派来往密切,难保不会被历代掌门发觉,这不是一个稳妥的栖身之地,相当危险。
如果自己是神石,也会选择离仙门越远越好。
不到万不得已,绝不铤而走险。
而且凡人相较之下更为迟钝,哪怕受神力影响力大无穷,长寿百岁,也不会联想到是自己心脉附近多出个什么东西。
凡夫俗子不通法术,没有手段探查到它的存在。
所以瑶持心顺理成章地推导出一个猜想:“我是你唯一扎根过的玄门修士,对吧?”
准确地来说她也是普通人,只不过被老爹强行灌出了修为与境界。
戳在她眼前的晶石看似一如既往地守口如瓶,可有那么一瞬,瑶持心居然从这么个冷硬的物件上瞧出了一丝紧张。
她已经意识到自己快猜对了。
“之前我就隐隐觉得奇怪。”
“你这么神通广大,天不怕地不怕,为什么非得说那样多的话来‘哄’着我呢?”
噎鸣石带她离开了封印现场,继而苦口婆心,堪称恳切地给她画了无数张大饼,构建出一个自由喜乐,无所不能的世界。
言语间,几乎是对她有求必应。
但是为什么?
它有必要讨好她吗?
神器明明可以随性将她送到过去的任何一处,按理说它根本没必要多此一举。
穿越时空又不用经过她的同意。
那一番语重心长的话看似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却又好像在掩盖什么,好像,很怕她成全大义似的,拼了命地在劝她好好活下去。
对方既然这样担心,那么无非只有一个可能性——
瑶持心自己是有某种办法能避开石头的意愿,重返千年后的浮屠天宫的。
碎片在竭尽所能地避免让她觉察出这一点。
可究竟是什么办法?
从下定决心要回去后,她就一直冥思苦想,于排箫的清乐里足足思考了一宿。
肯定是有什么细节被自己忽略了。
那绝非是复杂的术法、符文、大阵,亦不是藏得极深的秘密,必是摆在明面处,随手可以办到的事。
不知为何,瑶持心再度想起了“上一次”,那个大劫夜里发生的一切。
这地狱般的夜晚她早于梦中回顾多次,前后经过,乃至每个人说的话都已背得滚瓜烂熟。
而如今得知老爹讲述的真相以及噎鸣石的存在后,她从中又有了新的,不同的发现。
当碎片附着在邪修刀刃上时,因主人亡故,法器消散,神石便脱身来到了她体内。
也就是说,上一任栖身之所损坏它才能寻找下一个目标。
这也是老爹得出的结论。
然而昔年自己被白燕行一剑穿胸时,神石为什么没有就近物色新的人选,反倒是将时间调回了六年以前?
这不是舍近求远吗?
老爹已死,瑶光山的传承到这一代就断掉了,它最大的威胁从此将不复存在,简直是正中下怀,再顺心不过。
石头完全可以重新开始藏匿自身,直到大阵崩溃,神器现世,届时,天下就是它们的天下了。
大好的日子在前方等着,是它不想吗?
还是……
瑶持心盯着碎片的眼神蓦地一凛。
它不能呢?
“该不会。”
大师姐笑容里带了几分游刃有余的狡黠,眼尾翘起的弧度像极了一只漂亮的狐狸,“不仅仅是我爹取不出碎片……”
灰白色的破石头愤怒地看着她。
瑶持心:“其实你自己也压根就出不去吧?”
她猜这噎鸣石此前八成没有在任何一个活物身上待这么久过。
飞鸟鱼虫大多几十年便殒命,凡人走兽均不过百年寿数,而瑶持心足足活了两百多岁,又有修炼并丹药加持,或许在这漫长的年月间,碎石和她的心脉长久相连,彼此相融,竟就真的难舍难分起来,纵使是宿主死亡,它依旧无法抽身。
不仅无法抽身,根据前一次情况推断,瑶持心若毙命,石头恐怕也不能存活。
否则这破玩意不会那么紧张。
更不会逆转时光来帮她。
她俩的生死是真真切切地绑在了一处。
而现目前看上去,“噎鸣石”这一物件的“意识”应该在当年祖师施展封印术时就全部转移到了这块碎片之中。
另一半残缺的石头仅是死物,能够玩花样的只有它一个。
谁也说不好这枚晶石和她一起“死”了会怎么样。
大概连石头自己都不敢赌。
瑶持心思及如此只觉一阵唏嘘。
若非老爹精心护着她,若非他执意让她入道修行,这凡尘之间怕是真没有能撼动神器的契机了。
她情绪复杂地叹了一口气。
往后不着痕迹地挪动半寸,继续朝那碎片说道:“我一直有件事想不通。”
“当日因我行将命丧瑶光山,你利用你的神力将时光倒退回了数年之前,除了我,所有人都对未来毫不知情。”
“可为何在浮屠天宫外,你没有用这种‘回溯’的手段,而是把我整个人拉到了多年以前呢?”
乍一看二者貌似都是时光倒流,可仔细想想却各有微妙的不同。
一个等于是以瑶持心为中心,改变整个世界的时间,也包括改变她本人——年龄、修为、身体状况。
而另一个则是将她的躯壳简单粗暴地带离现场。
同样是逃避未来,直接让世界倒退至数年前,封印法阵还埋在祖师像底下,什么别派掌门,修士弟子皆对神器一无所知,不是更方便吗?
如此浅显的道理,神石没理由不懂。
除非——
这种手法不似把她带走那么容易,而是需要在特定的条件下才能触发。
比如……生死一瞬,临终之前?
再比如,还得有残缺的另一半神石在附近,等等等等。
瑶持心将大劫夜诸多情形掰开揉碎了分析,逐渐萌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她这些年习惯了胆大妄为,是个喜欢在刀尖上蹦跶的纯粹的赌徒,奚临都干不出她那许多荒诞离谱的举动。
她想——
三千年后的瑶持心,要是死在三千年前会怎么样?
近乎是上一句话音落下的刹那,大师姐毫不犹豫地一巴掌拍向背后,自己的心脉之上!
她从三千年后而来。
原是不属于这个上古的羁旅之客。
倘使自己在当下的时间节点上濒死,碎片为了让她活着,它能回溯周围的时光吗?
回溯周围的时光,对这具只属于三千年后的肉身,有用吗?
那么,如果没有用。
它是不是就只能,重新回到那个封印现场了呢。
毕竟,这里可是三千年前啊。
这一刻,瑶持心头皮一麻,感觉浑身上下的汗毛都随着刺痛的心房一并奓了起来。
似乎连流淌着的血液都感觉到成败在此一举而逐渐滚烫沸腾。
由于巨大的致命伤,她从内视的状态里骤然惊醒,很快痛苦不堪地捂着心口蜷成了一团。
到底是割断了自己的心脉,不可能不痛苦。
而此时,在满布金星的视线中,荒凉的上古大山开始扭曲,像不甘不愿又不得不照做的神器正在无能狂怒。
她一面疼得龇牙一面轻笑着牵起嘴角。
就知道自己又赌对了。
她赌运一向可以的。
四下的景象发了疯似的朝前奔跑,日升月落,春夏秋冬,沧海与桑田,枯萎与繁荣。
瑶持心再次看见了战火纷飞的乱世,朝气蓬勃的玄门一个一个拔地而起,无数张熟悉和不熟悉的脸迅速在眼前一晃而过。
有人尚年轻,有人在老去。
九州大地从贫瘠凌乱到井然有序,万里长空从阴霾苍白到碧蓝如海。
荒芜寥落的人间一点点锦绣成堆。
废墟上有了州城,小镇成了王都,人来人往,花光满路。
她也看见了年幼时的自己。
看见了老爹站在门前伸着手去迎接那个蹒跚学步,向他缓缓走来的小姑娘。
瑶持心不觉热泪盈眶。
她其实知道自己是个自私的人。
噎鸣石怂恿的每一句话都有说到她心坎上去,否则也不会迷茫犹豫,不会在三千年前的古时沉沦数年了。
她没有祖师那样博爱万物的胸怀,本不那么情愿拯救苍生的。
对她而言,苍生是一群遥远又很陌生的事物。
她不想做什么为人称颂的圣人,也不想做救苦救难的神明。
她只想做瑶持心。
一个空有美貌,笨拙且平庸的仙门大师姐。
可倘若这苍生里有她喜欢的人。
她也不是不能,去忍受无尽的黑暗。
只短短几息光景九州便走完了三千年的兴衰轮回。
当瑶持心再回神时,已重新站在浮屠天宫上空,那牢笼一般的结界里。
甫一抬头,青年俊秀清正的眉目霎时撞进眼中。
她很难形容那种感觉。
仿佛在自己三言两语的谈话间,就跨越了他的半生,看着那个尚不及胸口高的小少年,长成了这么一个挺拔稳重的剑修。
他坚定清晰,也天资卓绝。
未曾堕入黑暗,却依旧纯粹明润。
真好,她心想。
你有好好地,把自己养大啊,奚临。
见过了那么多的坎坷残酷与艰难险阻,瑶持心此刻无不发自内心地感谢上苍。
能在荆棘遍布的百年千年,将他安然无恙地带到自己面前,简直像一个温柔的奇迹。
这里面无论走错哪一步,大约都没有今时今日,此情此景。
而正当她重新回到正确的时间线上,脑中随之涌来的是无数潮水般的回忆,是一些原本未曾经历的往昔。
有师弟讲过的那个并不相同的初遇,也有一段漫长到孤寂无望的旅程,一场持续三千年没有未来的迷茫探寻。
第一次询问他的名字,第一次和他提起修炼,冬日里的一捧红薯,乐声欢唱的喜宴……
一切一切都有了对应。
当下,瑶持心虽然不明白这些是什么,可隐约懂得了他所言的点点滴滴。
那或许,是她的某个过去。
在浮岛上不明所以的外人看来,大师姐好像突然毫无征兆地消失,又突然毫无征兆地出现。
前后也就一眨眼的工夫。
可结界外的奚临几乎是在同时,脑海里凭空多出了一片纷繁交叠的记忆。
这份记忆的变化是在场旁人谁也不会有,谁也不会觉察,唯他二人才能感知的。
因为,它来自三千年前。
奚临一下子就知道瑶持心去了什么地方。
他看着眼前远道而来的故人,带着不可置信的惶惶无措,指尖不住触在结界的屏障上。
却无论如何也触碰不到他想碰的人。
瑶持心贴上他的五指,指腹下是冰凉的法阵封印。
她不由万分庆幸——幸好临别前握过他的手了。
“奚临。”
那潮气氤氲的眸中满是笑意,她在灵台上道,“我早说过吧。”
“还能再见到你的。”
青年的表情忽然怆恻到难以言喻。
这是对于她而言仅在片刻以前,却于他来说横跨了整整三千年的一段对话。
原来她当初离开,是为了这个……
是为了这个吗……
奚临忽然哽咽:“师姐……”
直至此时瑶持心不得不欣慰,好在最后离开的地方是这里,自己还能这么近距离的,再见他一眼。
她是借濒死的机会才硬逼着碎片送这具肉身回来,待回归最初的轨迹后,神石就能如同当日令她重返玄门大比时那样,改变时间的流速了。
所以这一招颇为惊险,稍有不慎会前功尽弃。
而起先石头带她不断穿梭年月时,瑶持心就曾暗中悄悄计算过,两次动用神力并非毫无间隙,这其中是有接近二十息的空当。
自己所剩的时间不多,必须要尽快。
于是下一刻,大师姐果断地收回目光,头也不回地牵引着另一半残缺不全的噎鸣石,冲向了法阵中央。
因动荡而斑驳残破的祖师像旁,老父亲正悲凉错愕地扬着头看她,满眼都是惊惶,似乎猜到了她意欲何为。
结界包裹着的人划出了一道弧线向地面飞驰。
急速的下坠让呼啸在耳畔的冷风凛冽如刀,身侧流动的灵气愈发锋利起来,瑶持心快觉得被切断的心脉要不行了。
濒死离死仅一步之遥,她在这状态下已坚持了不短的时间,情况本就岌岌可危,便是真死了也不奇怪。
而神石碎片约莫十分怕她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回溯”竟有提前发动的趋势。
完了。
她要赶不上了。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瑶持心指间青铜色的戒指倏忽亮起光。
那总和她不对付的法器温柔地修复了心脉上的伤,拦腰斩断了术法发动的契机。
而后“砰”的一声,碎成了数瓣。
瑶持心看在眼中,不由百感交集,她握住“无极”的残片,默默道了声谢,紧扣在心口处。
浮屠天宫混沌不堪的黑幕下,奚临追着那道流星似的光一路朝大殿跑去。
像无数次经历过的那样。
一如从前见证的每一次生离死别。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对一切都无能为力,于是只能慌不择路地在心里恳求,却也不知是在恳求谁。
不要。
他心想。
不要……
这是他好不容易。
好不容易才找到的……
能不能,不要带走她……
然而星星不会为凡尘的低语停留,那拖尾的光干脆利落地扎入地面。
浩瀚神秘的法阵紧接着露出了本来的雏形,繁复的符文稍一闪烁,随即便安静地沉了下去,恍惚与大地融为一体。
在弓弦快要崩坏的刹那,这等候了三千年的术法终于得以完成。
周遭蠢蠢欲动的震荡颇为不甘地垂死一颤,继而归于平静。
山风拂过的林间松涛阵阵。
连鸾鸟站在崖顶拍打翅膀的声音都如此清晰。
四下太平得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
除了狼藉的瑶光山,坍圮的宫宇,和跪在法阵边,某个一动不动的身影。
远处沉寂了一宿的微光从层云中缓缓穿透,一寸一寸蓬勃地洒落人间。
是漫漫长夜后,破晓的晨曦。
第148章 遥远的世界线(六) 三千年前的你。……
这场持续了一整夜的混乱总算尘埃落定。
天宫外的各派修士们谁也没想到, 原本只以为是一次仙门间的龃龉冲突,谁料竟牵扯出这么多庞大又光怪陆离的前因后果。
三千年前的上古封印,重启过的人间天下, 另一条危险的时间线, 即将出世的神器……
好像要发生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了!
然而这风波来得快, 去得也快。
似乎刚悬心世界要变天, 一转眼危机又尘归尘土归土。
周围的许多人还如坠云雾,弄不清这一切究竟怎么回事, 茫然不解地面面相觑。
只有奚临犹且跪在封印法阵旁边。
阵法一经成形, 便切实沉入了地底, 再也没有一丝灵力残留的痕迹,祖师像下除了冷硬的砖石,空无一物。
他将两手从杳无生气的地面缓缓抽回。
目光几乎不能聚焦。
好似到此刻才慢慢意识到,“瑶持心已经不在了”,这个事实。
青年神情迟滞地枯坐了一阵, 有那么一瞬忽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那种虚无感, 连带对时间、年月乃至身份都模糊了起来。
他就这么木然地发了一会儿呆,随即眉峰一紧, 毫不犹豫地扬起掌拍向灵台——
“啪!”
林朔半途截住他的手臂。
鏖战了半宿, 他周身风尘仆仆, 正喘着气庆幸阻拦得及时。
“你干什么?”
林大公子恨铁不成钢:“现在什么情况还不清楚,有没有挽回的办法都不一定呢, 你就这么急着去殉情吗!?”
他把他的手扔在一边,看着就闹心, 转而朝瑶光明道:“掌门你也说说他!”
一回头,就见白发苍苍的老胖子捂着脸对那法阵匍匐下去,“呜呜呜”地泣不成声:
“我的女儿……”
林朔:“……”
这瑶光山还能不能好了!
而林朔环顾四周。
此时门派各处的情况大概才刚刚稳住, 一无所知的小弟子们陆续朝祖庙赶来。
浮岛之上,作为盟友的昆仑一行因此前的事局促难安,敌对的开明宫主倒是悄悄心有余悸,两位长老则各自心怀戚戚,不远处还站着个人人喊打的头号邪修。
正道邪道混成粥,简直一团乱。
林大公子扫一眼这局面,顿感一个头变两个大。
掌门身负重伤,仙山又遭逢此劫,瑶光群峰的损失不计其数,诸多事物等着善后料理……
麻烦多到他根本不知该从哪一件下手为好。
林朔望向近处魂不守舍的人们,心情复杂的收回目光,在无数纷繁的琐碎里分出一线心神,匪夷所思地想……
瑶持心真的就这么没了吗?
他至今仍觉得这是件很荒唐的事。
怎么可能呢……
那丫头明明瞧着就是富贵命,从小被宠着长大的……虽然他也是昨日方明白,瑶持心的“受宠”是因为什么。
但她分明不像……也不应该是扮演这种角色的人啊。
怎么会是她呢。
林朔满目沉重地转过眼,却恰好见到那边的明夷视线冷冷地瞥向这边。
大妖邪的眼光何其明显,绝对是一瞬不瞬地在注视自己。
看得他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干、干什么?
*
正当外界遍地摆着烂摊子的时候,瑶持心在一片纯粹的漆黑里睁开了眼。
她之前死过一回,面对死亡的经验比一般人要丰富。
毕竟一般人也没有机会能死两次的。
于是熟练的大师姐很从容地爬起身,好整以暇地举目四顾。
此地空旷又虚无,什么也没有,什么也看不见,像天地未分开之前的混沌状态。
她低头握了握五指,有力道,有实感,自己想必不是死了。
老爹只说补全大阵需要她以血肉之躯填进来,也没说大阵会杀人,既然是封印术,顾名思义,她现在很大可能是在法阵之内。
四下里安静得可怕,没有风声,因而她的呼吸、她的声音,一举一动都显得格外清晰,是实打实的孤寂。
瑶持心望着头顶自言自语:“我是被关在里面了吗?”
这句话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传出老远。
隔了不多久,听见有人轻轻回应:“是啊。”
得到肯定的答复,她不免沮丧地叹了口气:“唉……”
就知道是这样。
等叹完她咂摸半晌回过味,蓦地反应过来,等等:“……哎?!”
不是,怎么这鬼地方还有别人在啊!
瑶持心无比惊恐地左右张望,接着闻得一串清浅的脚步声渐次靠近。
在此等环境,此等背景之下,几乎让她起了一背的鸡皮疙瘩。
前面肉眼可见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
对方走得不紧不慢,迈的步子并不大,可接近此地的速度却快得惊人,仅片刻已在一丈开外。
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个中等身形的女子。
比瑶持心略矮些许,体格匀称,长发垂腰,一张脸生得温婉清和,五官颇为显小,似乎是凡人十七八岁的模样,不会太扎眼也绝对不难看。
不仅不难看,瞧着瞧着,隐约还有几分眼熟。
“你是……”
她上下一番打量,眉头迅速展开,豁然开朗般想起了什么,“祖师……奶奶!”
是浮屠天宫里的那尊玉像!
纵然雕塑与真人依旧有差距,不过已是七八分相似了。
“你……”
瑶持心一时间说不出话。
这可是传说中的人物,活在每个人嘴里,甚至被一群远古族民顶礼膜拜,奉为神明的瑶光老祖宗啊!
还能说会动的!
她如何不吃惊:“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那边的祖师轻描淡写地眯眼含笑,带着与传言气质不相符的俏皮歪了歪头:“我怎么不会在这儿?”
“瑶光明不是都告诉你了吗——当日噎鸣石逃逸,是我用自己的修为填补了属于它的那份空缺,不然怎么争取来的这三千年时间?”
她指了指周遭,“我若是死了,谁来支撑这个大阵呢?”
“自是得坚持到最后一刻才行啊。”
大师姐对高深莫测的封印法阵一知半解,尚且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而前面的女子则专注地盯着她,眼角笑意未减,那神色温和得宛如在看一位相伴多年的旧友:
“我等你很久了,小持心。”
她嗓音清柔地开口,“这一路走来,很不容易吧?”
不知道为什么,瑶持心原本水波不兴的内心,在听了她这话后无故一阵起伏,旋即涌上一股天大的悲切和酸楚,当即一把抱了上去,委屈地嚎道:“祖师奶奶……”
“诶。”
饶是个头不及她高,少女依旧纵容地搂着她细细抚摸宽慰。
“我知道,我知道,你已经够努力了。”
“也很认真了。”
“独自扛起挽救门派的责任拼命到现在,又独自扛起挽救九州的责任进了这里,脆弱一点也没关系的,想哭就哭吧。”
瑶持心打小没有亲娘——虽然如今爹也不是亲的——身边一直没什么能充当母亲的女性长辈,叶长老有雪薇了,对她多少带着点亲疏之别。
眼下乍然被祖师一番轻言细语地认可,她心里的柔软几乎要泛滥成灾,“呜哇”一声,当真抱着她狠狠任性地宣泄了一场。
两个人就着这荒芜的空间席地对坐。
祖师看上去不像“奶奶”,倒像个小姑娘,瑶持心感觉自己有好多话想问她,好多事想知道,一时又不知该从何提起。
“奶……您怎么会清楚我的事,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为什么说是‘等我很久了’呢?整整三千年,您都待在此处吗?还有……”
祖师不慌不忙地向她做了个噤声的姿势,“不急,一个一个来。”
“我们还有时间,你想知道的我都会回答。”
她说完目光却意味不明地落在瑶持心胸口上,“但是,在此之前呢,我得先解决一个小问题。”
只见老祖宗并指悬在她心脉的位置,仅轻轻一个牵引的动作,一块发亮的灰白晶石便从体内悬空而出,径直落到了她掌中。
瑶持心分外诧异地低头瞧了瞧自己,又去瞧祖师托着在手里的物件。
那是噎鸣石的碎片。
老爹想尽办法,耗尽毕生所学,乃至飞升凌绝顶也无法办到的事,她老人家居然这么轻描淡写地一挥手,就成功了。
不愧是能以自身修为替代神器,还能匀出精力搞分身,建立起瑶光派的女人……
这也……
瑶持心不得不暗自纳罕。
这也,太厉害了吧?
跟他们全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同天上的神佛还有什么区别?
大概没想到逃了三千多年,最后又回到她的手中,那碎石看着非常不高兴,外放的光都带着不满和不甘的情绪。
祖师对此好似习以为常,只面不改色地蹲下身,任凭此物闪成了颗愤怒的星星,翻掌将碎片摁进了地面。
“虽说有你身在阵中,大阵已无差池,可让它在你体内待久了终归不好。”
她拍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轻松道,“还是这样稳妥些。”
那嚣张无比的破石头在她面前连屁也不敢放一个,半点挣扎都没有,就这么老老实实地化作了虚无。
瑶持心看得都呆了,过了好一会儿她仰慕不已地满口赞叹:“奶,你也太神了。”
“这可是神器啊,你都能给它驯得服服帖帖的,你不知道它在外面把我们折腾得好惨。”
祖师闻言支着下巴笑,哪怕是近乎于神的人,竟一点架子也没有。
“我毕竟靠它修炼了千年,对它自然再熟悉不过。”
“何况,我也不过是欺它年少罢了,这不正是因为数千年后的神器我束手无策,方才跑回上古施展封印术的么?”
言至于此,她面露无奈,“即便如此,都还被它摆了一道呢。”
听老祖宗说起这个,瑶持心对她所生活过的那个时代难免感到好奇。
当初老爹在事态紧张的情况下讲述了全部的来龙去脉,由于信息量太大,而她又很快忙着为自己的身世惊惶,压根来不及细想。
如今诸事皆定,等静下心绪,瑶持心才有功夫琢磨父亲阐述的那些荒诞逸闻。
原来早在他们所处的这条时间轨迹之前,先就已经有过一段文明了吗?
那是……
七大神器没有被封印的历史走向。
如若不是亲眼见到祖师本人,她总觉得不可思议。
甚至……是难以置信。
从诸多细节上来看,那里的生存条件好像比上古时还要残酷,且崇尚武力。
好比,同样是瑶光掌门出身,祖师的修为显然高出她那凌绝顶的爹成百上千倍,是一种当世之人无法企及,更无法想象的境界。
“奶奶。”瑶持心换了个坐姿,好奇地发问,“在你们的那个世界里,是不是所有修士……所有术士都比我们这边的要厉害?”
“嗯……”
对方抿起唇沉吟着若有所思,大约是在思考要怎么同她解释:
“以你们现在的眼光来看,是的。”
瑶持心不由道:“你这么神通广大,你是最厉害的那个吗?”
对方轻快地笑出一串铃音,“不是哦,我不是最厉害的。修为在我之上的其实大有人在,我还谈不上巅峰。”
外表如同少女的老祖也学她的模样曲起双腿,或许是太久没与人说过话,她吐词很轻很慢,于此时更有些娓娓道来的意思。
“那段历史比现今的九州存在的时间更长,长很多很多,恐怕得有万年以上了,因此术士的境界一再发展突破。”
“到了我开始修行的时候,身边最普遍常见的修为就是你们口中的‘凌绝顶’,当然,我们不叫这个,叫作‘化神’。”
“我们没有‘朝元’也没有‘化境’,筑基之后便是化神,你可以理解为……‘化神’的境界就是你们的‘朝元’,而再往上还有金尊、大乘、渡劫……”
听得大师姐一愣一愣。
他们这里千年才得一个的“凌绝顶”,居然在人家那儿是烂大街的水平,这得是……何等悬殊的实力差距啊!
祖师瞥见她震撼的表情,就猜到她因何咋舌,见怪不怪地笑道:“很难想象是吧?”
“正因为修为是唯一的处世准则,所有人便会拼了命地往上爬,追求更高更远的力量,不停地想变强,想活得更久更长……也就正中‘它们’的下怀。”
对面的瑶持心表情隐约露出几分迷惑。
许是在想追求更强又有什么不对。
这丫头每当遇到让她能放下戒备的人,便把什么心事都大喇喇地挂在脸上了。
祖师忍不住凑前半寸,想逗她似的,“你以为提升境界是这么容易的事情啊?”
“我们的修炼环境和你们不一样。”
“你觉得神器垄断的灵气都去了哪儿?每颗北斗星的地盘内灵气之浓郁,少说是这外面的十倍有余。故而只要是在这其中吐纳、修行的人,便会借神器的光突飞猛进——尤其是临近中心的地方,修为自是比你们这样脚踏实地参悟天地的修士更事半功倍。”
“会强过你们也不奇怪啊。可以说,大家都是在靠神器修炼而已。”
她言罢,忽然举目悠远地望着混沌的天幕,语气无端沉肃了几分,“所以大家也都是神器的奴隶……”
经过万年的演变,世间一切皆与神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紧密得不可分离,小到城镇、国都,大到天下万民。
帝王以仙门之主为尊,整个九州的生灵皆对无上的天神俯首帖耳。
而拿到神器的人,如若不继续修炼,终将面临被虎视眈眈的门徒夺权之险。
觊觎神力的视线太多太多了。
“即便有人意识到事态再这么发展下去会不堪设想,也没有办法停下来。”
瑶持心定定地抱着腿看她:“所以……”
老祖宗神情蓦地凌厉:“所以,我动用了噎鸣石。”
“我想要把它终止在萌芽之中。”
既然前路无法改变,那么,她就从源头开始摧毁。
“其实最好的办法是回到诸神刚刚飞升上界的时间,那是神器最为纯粹干净的状态,凭我的修为不用封印,直接就能尽数摧毁。”
她耸耸肩,“可惜尝试了许久,‘回溯’能持续的最长时光也就只有万年,回到那个节点上——你们的三千年前——便是极限了。”
瑶持心正懵懵懂懂地消化这番话,继而想到一件事。
“照您这么说,自从千年前您封印了七件神器,北斗仙门就此早早衰亡,那你当初所处的那个世界……”
她问出来瞬间,发现祖师笑得不言而喻,连带这个答案也不言而喻了起来。
瑶持心:“……还在吗?”
祖师答得很自然:“不在了啊。”
她否定了一切,于是推翻了一切。
历史的轨迹就此重新开启,或许会有一些本来能降生到这个世上的人再无出生的可能,也或许改变了许多人的未来过去。
总之,那个曾经把她养大,又让她度过了三千年岁月的世界线,已经彻底消失不见了。
不知为何瑶持心莫名觉得有点难过。
许是看出她的反应,老祖宗倒是不以为意地打断:“没了就没了啊,那也没什么好的。”
她有心转移她的注意力:“我们那会儿可没你们现在这些门道,大家都只练杀招,顶多也就一两个能给人修一修本命法器的术士工匠,但都不会自己铸器。
“你们就不同啦,有这么多好玩有趣的东西,能亮光的石头是吗?以及,那个可以装成千上百件漂亮裙子的大衣柜——”
瑶持心闻言,连忙道:“您要看看吗?我还带了不少。”
“真的吗?”
好在她随身的须弥境并未被大阵吞没。
瑶持心发现祖师是真没见过多少法宝,她对什么都感兴趣,看什么都新鲜,尤其是那些中看不中用的败家玩意她情有独钟,反倒对杀器兴致平平。
她陪着老人家高高兴兴地玩了半日,翻出自己买的首饰、衣裙等她一一换上,然后诚恳地夸一句:“好看!”
“阿奶。”
大师姐捧起一套襦裙在背后给她系带子,随口不解,“神器那么无所不能,还能被您一口气封印七个啊?”
老祖宗捧着脸,眯眼朝她笑,“你当我用噎鸣石多少年了?足足一千年呢,我拿它汲取万年的灵力炼化出来的修为,去对付尚在幼年时的它,那不是如同老子揍儿子一般简单?”
瑶持心:“……”
敢情是就欺少年穷……
瑶持心眼见她乐此不疲地把玩着自己的仙器,神采奕奕地仿佛孩童,心中一时不禁有些感慨。
她举目又将四周打量了一遍,“奶,您真的在这个地方,一个人待了三千年吗?”
“是啊。”
祖师正在摆弄避毒珠,“其实大阵里太黑,对时间流速的感觉并不深切,待久了倒也习惯了。”
她半是低落半是庆幸开口:“还好。”
“以后我们两个人还能做个伴。”
没成想,她老人家捏着珠子遗憾摇头:“不行哦。”
祖师:“我寿数将近,没多久可活了。”
瑶持心:“……”
怎么能这样!
第149章 遥远的世界线(七) 无论……
祖师盘腿坐在地上, 仰头道:“待在此处的每一时每一刻都消耗着我的修为与真元,三千年是死线,这是我从入道直至离开故地的时间。”
之所以说大阵只能撑这么久, 是因为她的寿命只能撑这么久而已。
“其实法阵崩溃尚不到时候, 由于你那小叔叔以外力提前撬开, 我眼下还有些余力可以在这里跟你说会儿话。”
为了等瑶光后人寻到碎片, 为了等阵法补全,她硬生生在这个黑咕隆咚的鬼地方熬了三千年。
三千年。
瑶持心简直不敢深想, 一个人怎么能独自度过这么漫长, 这么孤寂黑暗的时光呢。
她不会绝望, 不会发疯吗?
何况稍有差池,很可能一番辛苦就白费了。
她在感慨之余不禁有些许自惭形秽:“您是真的为了大义舍身成仁。”
放弃了熟悉的故土,牺牲了一辈子的自由,如今很快还要失去生命,就为了换一个她一眼都见不到的太平人间。
相较之下, 自己先前的那些犹豫挣扎简直上不得台面。
老祖宗收回视线, 转而理所应当地冲她一笑:“你不也是舍身成仁吗?”
“我跟您不一样的……”
瑶持心不好意思地避开她的目光,“你是真心实意为了天下苍生, 我不是。”
她说来挺难以启齿:“我一开始很怕死, 其实一点不想管这什么封印法阵, 还让石头蛊惑着去了上古,浑浑噩噩地过了好些年。”
“会下定决心填阵, 也只是想让我爹和我在乎的人今后能过得安稳一点,我没想过为了其他。”
平心而论, 自己的初衷并不怎么高尚。
至少和祖师比相去甚远。
“但那又如何呢?”
她听完竟无半点鄙夷之意,神情明亮得一如既往,“要先爱你所爱之人, 才能去爱天下苍生啊,这不冲突。”
“何况。”她笑起来,“最后的结果不都一样么?勇气又没有贵贱之分。”
瑶持心正心有所觉,见老祖宗支着脸颊,慢条斯理地卷起她胸前垂落的一缕青丝。
“小持心你原本就只是一个被仓促架到这个位置上来的普通人,不似小林朔有非凡的天赋,像他那样的修士,从认识到自己的与众不同之后,便会下意识地有强者保护弱者的本能,和为大义倾其所有的觉悟。”
“而你会迷茫,会迟疑,乃至不甘、不平,这都很正常。”
长长的黑发在她掌心缎子似的流过,那双眼眸居然还带着少女般的纯粹,“可是普通人又怎么样,我就很喜欢普通人啊。”
“诸神创造世界,普通人创造的才是奇迹,不是吗?”
瑶持心看着老祖宗时,能感觉到她好像是真的很热爱这个万象更新的世间,是发自内心的喜欢,不带任何私心的,一视同仁的。
她从来没见过这样一腔赤诚的人。
赤诚得让她深深震撼。
“而且。”
对面的祖师微微一顿,眼尾笑意温柔,“在你进来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不普通了呀。”
万籁俱寂的黑暗中看不见天也看不见地,因而她这一句盖棺定论的话轻风似的在周遭吹了个来回。
仿佛野外密林里照进的阳光,蓬勃,恣意又灿烂。
这一瞬,纵使是瑶持心,也很难不为之动容。
对面的祖师似乎发现了她眼角的潮气,噙着浅笑伸手替她抹了抹:“其实,我才是该同你说谢谢的人。”
“谢谢你那个时候选择回来。”
“知道吗?”她突然语焉不详地开口,“‘上一次’噎鸣石将你带走后,你是没有回来的。”
瑶持心正发着呆任凭她摆弄面颊,闻言一头雾水地回过神:
“‘上一次’?哪个‘上一次’?”
她认知中的“上一次”是瑶光山大劫夜。
但昔年法阵并无动荡,自己甚至都没发现碎片的存在,更遑论被神石带走的事。
自己濒死的当下直接就回溯到了大比前夕,哪有这么多……
等等。
除非……
瑶持心瞬间生出一个毫无根据的想法。
源自于那段多出来的,奇怪记忆。
老祖宗约莫从她澄澈的瞳孔中瞧出什么,笑得一脸神秘,“没错,不是让时光倒流六年的那个‘上次’。”
“在这之前,还存在一条时间线。”
“……”
居然,真的有。
大师姐逐渐感觉脑子又要回到从前一锅浆糊的状态。
这到底是有多少条时间线,又有多少个历史走向啊?
为什么有的她知道,有的她却完全一无所觉呢?
她自己掰着指头算了一阵没算明白,倒是想起什么:
“对了,我先前就想问您了。”
瑶持心不解:“您怎么这么清楚外面的世界?不仅知道我,还知道林朔,连我们这儿的修为巅峰是‘凌绝顶’都知道……奶,你不是在法阵里关着呢吗?”
瞧着对瑶光山倒很是了如指掌。
老祖宗带着骄傲地挺起胸膛,“我好歹也是北斗时代的一派之主嘛,虽说出不去,透过仙山的灵气看看与瑶光相关的人和事还是没问题呀。”
她说完扬起视线,入目依旧一片漆黑:“且不知为何,在这阵中,我的意识似乎不受‘回溯’时间的影响。
“可以以一个完全客观的视角,看到整个世界是如何重启,又如何变化的。”
或许是阵法隔绝外物的缘故,使她不至于因为光阴倒流被洗去记忆,故而所见所闻,可能比身负碎片的瑶持心,甚至是噎鸣石本身,还要全面。
从某种程度上来讲。
这高高在上的俯视之态,真有几分神明的味道。
说不定,九霄天外的诸天神佛也是这样看他们的呢?
“来,你瞧这儿。”
祖师指尖凝起光晕,落在虚无的地面向她尽量清晰地解释来龙去脉。
昏黑的地上悠悠勾出了一道发光的直线。
“这是我们现在所处的时间,它会继续朝前行走。”
她在这条线上斜伸出一小段线条,“这是瑶光山大劫夜那个没有结果的历史,静止在你被白燕行一剑穿胸以后。”
随即又于两条光线的最上方,单独拉出了一条长线,“而这个,是早在它们之前,但又在我所处的世界之后的另一条线。”
“也是现今这个九州,一切因果的开端。”
瑶持心皱着眉懵懵懂懂地盯着它看,甚为困惑地抬头:“一切的开端?为什么这么说?”
老祖宗耐心很好地晃了晃手指,并不着急解释,反而问:“你难道没有好奇过,一个圆的起点在什么地方吗?”
她愣了一下。
只听祖师换了个说法:“那支被你交到岐山少年手上的排箫,最终又由他送给了你,那么这箫,到底是从何处来的呢?”
大师姐真给她问住了。
她从没考虑这个问题,一时忽有种水落石出前迷雾笼罩的困顿感。
祖师:“那时候我布好大阵,重建起瑶光仙山,赶在分身消失之前,将找寻神石碎片的重任交给了下一任掌门。
“待诸事安排妥当,便回到了这个地方等候消息。”
噎鸣碎片藏在人间,逃得十分狡猾,而玄门起初也不是这么好混的。
由于灵气扩散,术士之间,以及新生的修士之间冲突不断,前几百年瑶光仅是站稳脚跟已颇为艰难,几乎没有太多的工夫抽身搜寻神器的下落。
这也在她意料之内。
千年来一连好几任掌门皆无功而终。
“直到你父亲瑶光明继任,不久又找到了你,这个计划才算看到一点曙光。”
“我亲眼瞧着你入道,筑基,修炼……一日一日接近三千年的死线。”
“这段历程和你如今所经历的人生没有差别,你照常长大,仍然生活在鸟语花香的瑶光山,也同样突破了境界——只是身边少了一个人。”
“少了一个人?”她忙问,“谁?”
祖师奶奶脸上挂起一抹似是而非的笑:“奚临。”
在瑶持心犹且怔忡的注视下,她单独拉出一条线来:“那时你们并不认识,各自有着各自的人生。”
“你是六大仙门之一,瑶光山的大师姐,而他是三千年后苏醒的岐山部遗孤。”
听上去本是毫不相干的两类人。
“奚临应该跟你讲过一些吧。
“他因族人的血肉供给足足沉睡到天下太平的年代才醒来,与两个弟妹一起在南岳古都闯荡,吃尽了苦头。最终被明夷——那位雍和城主领了回去,走上一条血淋淋的不归路。”
瑶持心瞳孔里充斥着微光暗闪的人生线条。
“征战杀戮,攻城略池,他为了至亲什么都干,几乎抛弃了一切原则,但磕磕绊绊两百年,依然什么都没能保住。”
“先是唯一的弟弟葬身于‘猎人’之手,接着义妹也紧随其后。”
“昔日百鸟林一战落幕,世上最后三个活着的岐山血脉已去其二,那是他人生最无望的时刻。”
而彼时他们各为陌路人。
当瑶光大师姐带着一帮弟子从林子上空飞过时,浑身披血的邪修自然没有跟着踏上仙山。
“相反,他在滔天的仇恨里浮沉,越陷越深,而后彻底为煞气侵蚀,发誓要除去这世上所有的‘眼睛’。”
“于是他和明夷联了手。”
“两人先屠了整个雷鸣城,又在玄门大比开始之前,查到了私购‘眼睛’的剑宗一行。”
瑶持心讷讷地听祖师陈述下文:“雍和举兵杀上北冥海岛,近乎灭掉了大半的精英。”
“所以那一年,剑宗并无竞争六大仙门的实力,也没能参加大比,瑶光灭的盘算早早就胎死腹中。”
对面的老祖宗平静地抬起眼,“而他依照承诺替族人报完了血仇,便回到百鸟林,在两个弟妹的坟前,自尽了。”
“从一开始,‘奚临’这个人就没有在你的生命中存在过。”
瑶持心诧然到现在莫名打了个冷战,背后猛地浮起一片冰凉的冷意。
原来他当时说的是真的……
如果不是她,他本没打算活下去。
她尚在发怔,眼前的光线却仍向着前方不停歇地行走。
元气大伤的北冥剑宗从此一蹶不振,观澜与小叔叔的筹谋半途腰斩,白燕行当然也再无接触到瑶持心的机会。
她就这么平平顺顺地活到了两百二十一年,无忧无虑,不知寒暑疾苦,直至法阵迎来崩溃之日。
真相猝不及防大白于天下。
她从泡沫筑成的高塔上重重摔了下去,发现自己的一生都是一场提前安排好的骗局,所有美好都是有毒的。
“阵法补全在即,你被众人架了出来,然后同样的……石头引诱你,怂恿你,带你逃往了过去。”
瑶持心坐在地上错愕得一言不发,不知为什么,她大致能猜到“那个自己”当时的心情。
那是未曾见证过大劫夜被灭满门,未曾经历过所爱之人背叛,和在一条坎坷之路上为证明己身摸爬滚打的瑶持心。
她像朵永远长在蓝天微风下的娇花,乍然得知一切引以为傲的东西全是假的,一定会畏怯迷茫。
正如当日,瘫坐在白燕行雷霆剑锋下的自己。
“我……”
她喃喃问,“就这样跟着石头走了,对吗?”
老祖宗委婉地抿起唇,不言而喻地一颔首。
从三千年前回到现今时,瑶持心脑子里曾模模糊糊闪过一段漫长又陌生的回忆,此刻她知道这段记忆的出处了。
也在这段记忆里,能看到昔日的“她”是如何在碎片的挑唆下行走于岁月长河之中的。
那个遥远的瑶持心胆小而怯懦,委屈又不平,宛如逃离深渊一样,视现世如洪水猛兽。
“她”接受了神石开出的条件,在往昔的岁月中待了很长一段时间,好似一个走不到终途的旅者,于逝去的光阴里一直一直孤独地流浪着。
去了很多时代,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学会不少东西,也目睹过许多人注定的未来,和充满希望的过去。
祖师将两手搭在膝上,注视着脚边莹莹发亮的线条,“虽然在旧日的时光哪怕待上几十年几百年,对于正常的时间流速来说,大约也就一眨眼的工夫,但我感觉得到,你不会回来了。”
“我跟神石相处了几千年,它的手段我再清楚不过。从人心最脆弱之处,顺着你的情绪一点点煽动,七情六欲,喜怒哀乐,是人都会有弱点,你不是它的对手。”
“当时我以为大概真要功亏一篑了,可就在这个时候。”
瑶持心眼见她朝自己笑了起来,“你来到了三千年前。”
“某片离小山村很近的林子里。”
她登时明白祖师指的是什么。
那一刻,瑶持心目光定定的,又混乱又不可置信听着她轻快道:“或许于你本人而言,这只是无数旅程中微不足道的一段,但对另一人却不然,你闯进了他的人生,使他在今后的某一日里,做出了另一种选择。”
“可那时的你自己都不会意识到这点。”
“因此当那天,城郊据点大火,小山村,月夜下,你吹完那一曲《浮槎》之后,知道我在法阵中看见了什么吗?”
老祖宗语气透出兴奋:“世界重启了。”
这是她万万没有预料到的事。
毕竟阵法已行将崩溃,而她也油尽灯枯,全部的发展似乎都指向了最绝望的结局,看不出任何转圜的余地了,谁能想……
她讲到这里,眼里只剩熠熠光彩:“‘噎鸣石’是只能改变过去的神器,它最致命的缺点,就是永远看不到‘未来’。”
“因为你改变了他的未来,他在百鸟林中,为你踏上了瑶光山,所以那之后走向,包括这条原本时间线也跟着消失了,这恐怕是石头自己都不会发现的事情,故而它对一切一无所知。”
连带这次也依旧将瑶持心送到了同一个位置,同一个时间点上。
祖师拉着她的胳膊摇晃,于是她便跟着讷讷地晃了晃身体。
瑶持心还在缓慢地消化着这番话,半晌才道:“所以奚临说,‘我’毫无征兆地离开了,其实,并不是回到三千年后的封印现场,而是……”
如同老祖宗所在的世界一样,消失不在了。
祖师看着她茫然若失的模样,神色逐渐柔软下来,“而且不知道为什么。”
“无论在哪一条时间线里——最初的也好,大劫夜也好,重回六年后的如今也好,他都会义无反顾地,喜欢上你。”
只要她出现在百鸟林,他便会一次又一次为她走出那片森林。
“小持心。”
她目光微微映着一点星光,“这个世界是因你们而重启的。”
“谢谢你愿意回来。”
瑶持心眼里忽然一酸,等听完这番话,心头无端好难过。
她两手捂住脸,哭得悄无声息。
他真的,连那么没用的自己,连那个懦弱的自己,那个自己都不喜欢的自己,也这样的喜欢吗……
她撇开脸颊上的泪水,哽声道:
“可我还让他伤心了那么多次。”
此时此刻,她脑海里浮现的,是在大劫夜中初见他,到那些鸡飞狗跳的修炼日子,想起他每次害羞的时候会悄悄侧过身,不高兴的时候会发呆,认真的时候从不动摇的视线。
他会吃她做的菜,会陪她做她想做的所有事。
“我好想他……”
瑶持心哭得泣不成声,“奶奶,我好想他啊……”
她有多久没有好好看过现在的他了。
自打去往上古,再见已是入阵前的那一眼。
一想到这辈子,那便是最后一面,她就难过得不知要怎么办。
祖师伸手抱住她,拍了拍她脑后的头发。
瑶持心埋首在她怀里失声痛哭。
她知道这辈子再也不会有一个人这么喜欢她了,不会有一个人,这么毫无保留的,不管在哪个时光,什么样的岁月,都不曾犹豫地奔向她,信任她,甚至为她去死。
但时间再不可能倒流了。
她真的好想他……
她好不容易才知道一切。
都没有好好陪过他。
奚临一个人在外面,要怎么办啊……
他没有亲人了。
却在这个时候,瑶持心灵台上传来一阵久违的触动。
还没来得及反应。
一个熟悉的嗓音迟疑着响在了耳畔:
“师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