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了半宿的夜, 翌日去学校时,许柚神?色恹恹。
她从后门进教室,还没坐下, 眼睛下意识朝教室对角的单人坐第一排望了一眼。桌面上空空荡荡,椅子也紧实?服帖地收在桌肚下边, 没人动过。
宋祈年果真没来学校。
想他昨晚脚步匆忙地离开教室, 又突然把?小猫交代?给?她照顾几天, 看来是真的临时有?事?。
“狗, 问你话呢!”
教室门口突然传来揶揄笑声,欠了吧唧的,一听就知道是王书浩。
稍后的回答声音也很欠,是邹北:“我真不?知道!宋祈年向?来失踪专业户,谁知道他蹿哪儿去了。”
许柚放书包的动作顿住, 脑袋朝窗户偏, 视线里只能捕捉到一抹校服裙摆的边角,随着走廊上的风一鼓一鼓的,衬得那?人格外瘦削。
好像问问题的是个女孩儿。
某个身影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许柚还未在脑海中呈现那?人的名字, 那?人先开了口——
“他什么都没跟你们说吗?一点都没有?吗?”
声音温吞, 里面多了抹担心。
是林笙。
王书浩为难地挠头, “不?好意思啊,宋神?平时不?怎么跟我们说私事?儿,他那?人边界感?强得很,我们也不?敢随便?问。他去哪儿了可能只有?老班知道?”
“我看未必, ”邹北摸下巴, “你见他哪回乖乖地请过假?”
王书浩噗嗤笑:“这也是。”
林笙失望地垂下眼,道了两声谢谢后, 转身下楼。
一中文理科单独分了两栋楼,林笙脚步加速地赶回对面的文科楼,心不?在焉。经?过三班教室后面的窗户时,不?死心地又朝里面望了望,还是不?曾看到少年散漫的身影。
不?料却对上了许柚看过来的眸瞳,澄澈而干净。
心中失望难掩,林笙只浅浅笑了一下算是打招呼,便?匆匆离开。
许柚脖子偏着都发酸了,她才缓缓收回视线,沉默地收拾着试卷,耳朵边又响起班上叽叽喳喳地嬉笑起哄声。
“过分了啊,这还没毕业呢,就秀!”
“就是,宋神?才刚没来学校,就急地来找。吼吼,这下怕不?是要捅破窗户纸了吧?”
“笑死。不?可能。”
“你放屁,凭什么说不?可能?”
“宋神?那?样不?守规矩、怎么舒服怎么来的性子,要捅破窗户纸早捅破了,还等到现在?”王书浩一屁股瘫回座位上,欠揍的音调像是在许柚耳根边说,一字一句听得格外清楚,“人家宝贝着呢。”
宝贝着林笙,在乎着林笙。
不?舍得捅破那?层窗户纸,怕老师找她麻烦。
所以昨晚临时有?事?也只把?小猫托给?她许柚,这样老师问起来,宋祈年不?会担心、不?会在意。因为他不?宝贝她,所以能毫不?心虚、坦荡荡地解释他们两个仅仅是同学关系。
是吗?
是这样吗宋祈年?
许柚说不?上来这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感?受。
就像是一条缺水的鱼儿,忽然被放入只有?它一条鱼的大海,它是独一无二的,大海只属于它。鱼儿雀跃悸动,摆着鱼尾幸福地游着,满心想着:大海只属于我。
可第二天发现,它所心动珍惜的“大海”,无非是被施舍的一汪小水窟,不?过一隅之地,可怜又可笑。
大海从不?属于它。
很快,早读课铃敲响,那?点稀稀拉拉地谈笑声被朗朗读书声盖过,许柚耳边才得以清净。
她翻开语文古诗词,心里蓦地想到:这天地之间,难不?成只有?这一片海么?
求而不?得为何不?弃之。
可这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念头还未曾明?晰,她肩膀突然被人轻拍了下,转头便?瞥见一座山堵在她后边,蓝衬衫西装裤,还有?一点啤酒肚。
吓得许柚飘飘然的心猛地收回!
“吴、吴……老班。”她心虚得很,怕刚刚走神?被逮住。
“你出来。”撂下这么一句,吴元海背着手出了教室后门。
一副认真谈话的模样,还挺唬人,许柚怏怏地、蔫蔫儿地像霜打的茄子。
她真衰,这都能被发现走神?。
吴元海回头看她那?副耷拉可怜样,嘴边那?句“你是不?是又跟你哥吵架了”原封不?动咽了回去,换成了一种自以为更委婉的说法:“你哥又骂你了?”
“……”许柚愣了愣。
所以他找她是因为许宴,难道她哥把?她据理力争不?转学的事?情跟吴叔说了?
好啊,许宴。
你个扶妹魔,竟然告状到班主任这里了,好好好。
吴元海见许柚不?说话,像是默认,他有?些心软道:“你哥把?事?情跟我说了,说给?你转学,你不?同意,他骂了你一晚上。今早跟我打电话,让我来做说客劝劝你。”
许柚:“……”
她哥真的是脸皮比牛皮还厚,死要面子,明?明?是她愤怒地骂了他一晚上。
“没有?,他没骂我,”许柚抬眼,无比真诚又单纯,“是我骂他。”
吴元海噎了一下。
他清清嗓子,“那?你现在是什么想法,转学去京北还是留在淮城?”
许柚拧了下眉,为吴元海这样问而感?到疑惑,除了她哥和张妈,吴元海可以说是最了解她的人了。她生于淮城、长于淮城,十五岁那?年的夏天,发生了许多许多的意外,许柚整个人都与淮城这座城市产生了羁绊,她不?可能离开。
吴叔怎么会这么问?
他明?明?一直很懂她的。
“我当然是不?想转学,想留在淮城。这里有?我的朋友,有?我离不?开的家人,有?我在乎的人,为什么要离开。”许柚低头喃喃。
是啊,这里有?这么多放不?下的人与事?,为什么要离开。
她不?明?白。
吴元海忽然沉声问了一句:“那?要是你在乎的人、离不?开的人,都不?在淮城了呢?”
许柚猛地抬头。
她双目圆睁地看着吴元海,无声地问他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心底没来由地生出一股恐慌来。
她害怕被人抛下。
吴元海背在后背的大手,无声握紧,双鬓的白发在走廊光线下晃得刺眼。当年那?个意气风发,扬言桃李满天下的青年教师,早已韶华易逝,青春不?再,当褪去那?层青年人的理想与抱负后,他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即将退休的、身体?越来越不?行的花甲老人。
他用那?双望过无数届老生离校、又有?无数届新生进校的眼睛,远远眺望着。站在七楼的高度俯瞰而下,能将整个淮城一中乃至淮城的小半城市模样,全都尽收于眼底。
不?知不?觉中,淮城从一座小镇逐渐变成了鳞萃比栉的繁华都市。人都老了。
许柚在这种沉默中愈发疑惑和心慌,她只能低低喊一声:“吴叔。”
“您又网抑云了?”
吴元海脸拉地老长,回头瞪她一眼:“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你还拿出来埋汰?我不?就跟你哥下棋输了一盘后听会儿歌,舒缓舒缓心情,怎么就变成你们小鬼头嘴里的网抑云了?别?以为你吴叔是老古董,不?知道‘网抑云’是什么意思!”
许柚闭上嘴,头低着,乌黑长发的顶端有?一个小小的发旋,瞧着倒是单纯无害得很。
吴元海也懒得跟她计较,又聊了几句张妈决定什么时候回老家,许柚说应该是年后之类的话,便?作罢不?说了。
他摆摆手,让许柚回教室背书去。
“老班,”许柚再三犹豫,佯装无意问,“宋祈年今天没来上课,他请假了?”
不?提还好,一提吴元海方?才缓和的脸色又拉了下来,这次拉得比河马还长。
今天凌晨三点,宋祈年给?吴元海发了一条短信,言简意赅:
「老班,请个假,两天后回来。」
吴元海还是早上六点起床时才看到,拨了几个电话回去都没人接,跟进山里没信号似的。
他气不?打一处来:“这小子现在是越来越嚣张大胆,假都不?跟我提前请,昨天半夜三点给?我甩条短信过来,还把?不?把?我这个班主任放在眼里?他当他谁呢,这么日理万机,打电话过去也不?接。”
“这个混不?吝!这次回来不?写个一万字检讨,公开挂在主席台上反省,我看他是要反了天了!”
吴元海骂骂咧咧地往办公室走。
许柚有?些失望,看来吴元海也不?知道宋祈年为什么请假,只好悻悻地回了教室背书-
两天时间悄悄流逝,很快就到了第三天——按理来说,宋祈年回来的这日。
可到了晌午,邹北和王书浩去校外吃完饭逛完一遭回来,单人座的第一排依旧是空的,两人说着话。
许柚以擦黑板为由,在讲台上假模假样地擦着,耳朵竖起来硬着头皮偷听。
“牛了个掰,牛人都没他牛,老班气得吐血。”
“宋神?胆子忒大了,又甩个短信请假,还一请请五天!”王书浩半边屁股坐在桌沿上,“看老班气得脸发青那?样,估计这次宋神?回来要挨批。”
“挨批?你想得倒美。”邹北扼腕叹息,“没听见老班说把?他挂到公告栏和主席台上通报,挂一学期,让他丢死人长记性。宋狗,你惨喽。”
“话说回来,宋神?真出什么事?儿吧?”王书浩问。
“应该不?会吧。”
还有?几分钟要打午休铃声,两人又哔哔了几句才回到自己?的位置。
许柚却因为王书浩随便?说的那?句“别?真出什么事?儿了吧”,耿耿于怀。
宋祈年是有?些吊儿郎当,待人处事?漫不?经?心的,有?时候还很欠打。但他脾性极有?边界感?,不?爱给?人添麻烦,也不?爱欠人人情,许柚曾经?被他拒收了两瓶他买不?起的水就是例子。
况且在许柚这里,他除了台风雨那?次爽约,向?来都是言出必行。
虽然混蛋,但很靠谱。
她心跳有?些乱了,怕宋祈年真的是出了什么事?。
许柚看着教室后墙的时钟,11:58,还有?一分钟打铃。
今天是英语老师陈立生负责午休小测,他待人亲切,不?强求学生一定要做英语,自己?查缺补漏,所以中午一般不?来。午间两个半小时,她来回一趟宋祈年的出租屋绰绰有?余。
思忖间,许柚放下黑板擦,跟吴萌简单交代?了一句回趟家,拿着手机揣在口袋里就溜。
出租屋就在一中旁边的街巷,几天没来,忽然翻新了。
锈迹斑斑的铁门改成了不?锈钢,花纹依旧镂空,透过铁门能看见摆成几排的盆栽,也换了新,变成了小而种类多的多肉。拖把?扫帚一类的杂物理地整齐板正,一个个挂在墙上像罚站。
头顶的老古董棚子,也终于换了,铁皮新棚全覆盖,牢靠结实?。周边的青石板改成人行道的防滑地板,不?用再担心下雨下雪的时候摔个四?脚朝天。
环境变好了,周边坐着几个大爷大妈在树下乘凉,看样子应该都是在这块租房子陪读的家长。
大爷靠在藤椅上,打着蒲扇,唏嘘道:“那?车,不?便?宜。”
正在无聊纳鞋底的大妈接一句:“是不?便?宜,我刷小视频看见,上面写着上百万呢,叫什么老虎。”
“张姐,你看你这记性,”稍年轻的一个抱着小婴儿的妈妈笑了一下,“那?叫路虎,名牌高档车。”
张姐撇撇嘴,话里拈着酸,夹枪带棒:“不?知道又是那?些不?学好的小姑娘,正经?工作不?去,偏学着人傍大款了呗。不?然就这学区房,犄角旮旯的破地儿,几年都见不?到一回豪车。”
“小张啊,你瞧你这记性,”大爷打着蒲扇悠闲道,“去年就有?一回,前年也有?一回呢……”
张姐被一老一小噎地脸半青半红。
许柚听着家长里短,听得津津有?味,猝不?及防被那?个叫张姐的大妈瞪了一眼,似是责怪她年纪小小不?学好,学人偷听。
许柚脸一红,忙低下头快步经?过小巷,爬了几楼后,到了宋祈年屋子的那?层走廊里。
灰扑扑,阴森森,还泛着潮湿的霉味。
头顶的吊灯吱呀吱呀地响,比密室逃脱里的废弃恐怖屋还要还原。
这里的出租屋比不?上高档小区,都是平价房,门锁也是那?种带钥匙孔的铁门,还有?几家是更原始的铜锁。
也不?知道宋祈年是怎么住的下来得。
其?实?第一回 见到宋祈年住在这里的时候,许柚就奇怪过。
因为用邹北的话来,那?便?是:宋神?没有?王子命,但有?王子病。
别?看宋祈年家境不?好,为人冷淡随性,实?则该有?的洁癖和少爷脾气,他一点也不?少。
除了校服外,衣服必不?能跟别?人撞衫,即便?撞衫了也别?叫他看见,否则就是天塌下来他也要回家换一件。
邹北曾经?吐槽过,有?一回不?知道谁跟宋祈年撞了衫,俩人都踩着点到校门口了,他硬是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回到出租屋换了一件衣服才去上学,最后就是俩人都迟到了,在门口被吴元海罚站。邹北气得哭爹骂娘,幽怨地扯着嗓子骂:“宋狗你不?做人,这事?我他妈记你一辈子。”
还有?家里的鞋柜必然摆放整齐,鞋子也是刷的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宋祈年更不?喜欢别?人未经?允许碰他、或塞给?他东西。
他生的俊逸好看,学校里总有?一些女生会送他各种各样东西:水果糖、巧克力、手工模型、粉色小卡片……
有?一回宋祈年不?小心抽出一张纸记东西,以为是一叠便?利贴,结果拿出来粉得丢死人,是一张粉色小卡片。
上面大喇喇地写着几个大字——
“宋神?,我真的好宣你。”
给?宋祈年膈应的不?行,扔了卡片,皱着眉恨不?得把?桌子都给?扔了。
后来好长一段时间,他强迫症似的在自己?的东西上做记号,写名字、写字母、画小符号,有?他就用,没有?的统统扔掉。
硬是被邹北嘲笑了好一阵,调侃他:“自恋洁癖到了一定程度,到处做记号,跟狗撒尿似的。”
活脱脱给?宋祈年气笑了。
其?实?初遇不?久,许柚也见过他“矫情讲究”的一面:少年出门很自恋,撑个伞得配今天的包、今天的包得配今天的鞋……
为此,许柚也偷偷在心里喊了他好一阵“宋娇娇”。
后来认识久了,才慢慢脱敏习惯。
宋祈年就像一个矛盾体?,家境不?好却又很讲究;很讲究又让自己?住在这样一个算得上“脏乱差”的便?宜出租屋里,跟故意躲着谁似的。
具体?原因,许柚也不?知,估摸是他手头紧、家境困难只能住在便?宜房子里。
她慢慢走到宋祈年的屋门前,抬手拍了拍,没反应。又摁了几下门把?手,喊几声名字,照旧没人应。
宋祈年的确没回来。
许柚收回手。
算了,到时候下午发个微信问问他。用憨居居当个借口也成,就说小猫有?点闹腾,可能是想他了,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她侧身,正准备移步离开,余光忽然瞥见门把?手的下摆贴了一张灰色便?利贴。
便?利贴颜色跟屋门一样深,不?仔细看很难发现,沾得也严实?。像是主人知道自己?许久不?在,特意用透明?胶带贴了厚厚的一层,抠都抠不?下来。
许柚半蹲下,端详一番。
便?利贴上的字迹苍劲有?力,行云流水,是宋祈年的笔迹。
上面只写了一行小字:屋主不?在,有?事?请联系182********。
是一串淮城本地的号码。
许柚看了那?串号码几眼,鬼使神?差地不?知受了什么力量的驱使,慢腾腾地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拨通了那?串号码。
几秒后,开始通了。
在等待对方?接通的时间里,她就像做贼心虚般,心脏忽然怦怦直跳,快要跳到了嗓子眼,浑身也紧绷着。
像是窥探到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明?知秘密的尽头,可能并不?美好,而是危险或令人伤心的真相,她应该退开,视而不?见。可是她却倔强地蹲在原地,不?知道跟谁较劲,等着对面那?串号码的主人。
“嘟——”的一声后,对面终于接通。
许柚的心跳,一瞬间达到顶峰。
话筒里传出嘈杂的背景音,似是街道商场这类人多的喧哗地方?,下一瞬响起一道温柔恬淡的声音:“喂?”
许柚耳朵被针刺了一下般,手机猛地从掌心滑落,“啪”地一下掉在了地上。
接通电话的人……是林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