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整颗脑袋全缩在衣服领子里,还是不行,身体依旧控制不住地打哆嗦。
冷风有意钻空子,趁他打喷嚏,直窜进口腔,他吸了口气。
还真tm冷。
十一月,快到年末。
柏林今晚的风一改从前的疯狂,静谧、无声,只不过,像缠了层冰,刺骨的寒冷从一而终。
口袋里手机滴滴两声。
陆应和看一眼,快速打下一行字。
[参加完葬礼就回。]
想了想,又发了一句。
[我和梁助理一起。]
他太冷了,点了发送又赶紧将手抄回兜里。
枫叶大道上,一进入晚秋,道旁的两排枫树就被吹得七零八落,漆黑的道路上铺满了落叶,枯叶被揉搓着,在他脚下发出沙拉沙拉的声响。
踩着落叶,陆应和莫名回忆起了以前。
那是他二十岁的时候,那件事还没发生,他还没那么怕冷。
冬日零下的天气里,他呼上群内球友,穿个篮球背心,外头披一件羽绒服跟着一群人冲进篮球馆里。
馆内避风,与室外温差大,球友们一进馆便开始里三层外三层地脱衣服。
等他们都准备好,他已经热身完毕。
球友们调侃他,说他比樱木花道还热血,对山王的那一战,该让他上场。
他很买帐,抹着脖颈上的汗,笑嘻嘻回他们一句,“我也这么想。”
那时候,球友们给他的外号是球疯子。
夏天不怕热,冬天不怕冷,一年四季,篮球馆快成了他的家。
可现在,他已经不记得多久没碰过篮球,自从被关进冷库,整个身体被冻到僵硬,抢救了一夜之后,身体好像就自动出现了对冷的排异反应,连带着夏天也不再想打球了。
……
酒馆的门滋啦一声从内向外打开,正在吧台与人闲聊的女老板闻声抬起头,忙从吧台里出来。
陆应和看她一路小跑到跟前。
“陆,真是你!”
她贴吻他脸颊,又狠狠拥抱他。
陆应和习惯了这种热情,他拍拍她,示意她松手。
“你怎么一点儿没变?”他笑着说话。
女老板叫伊琳,约莫五十左右的年纪,一头金色的波浪卷发,总爱抹着蓝色的眼影,涂上标志性的红唇。
“怎么没变?这儿的皱纹都多了好几根。”她指指眼角。
酒馆里灯光暗暗地垂落,其实很难看清伊琳眼角的那些像藤蔓般的皱纹究竟有几根,但陆应和还是煞有介事地端详她的脸,随后打趣,“嗯……好像是,一双手已经数不过来了。”
伊琳一根手指放他面前点了点,眼睛微微一瞪,“你的嘴巴还是这么毒。”
“来,过来坐。”
她招呼陆应和去吧台前的高脚椅上坐,自己则从一边半门进了里头去拿酒杯倒酒。
“还是威士忌吧?放冰块吗?”她回头问。
陆应和把衣领翻下来,点点头,“可以来一块。”
“你还这么怕冷?”
“是啊。”
伊琳在调酒,他环顾了下四周。
陈设皆未变,还是昔日的样子。
记忆丛林再次开启,郁郁葱葱。
——那是他初次来柏林。
因为人生地不熟,坐电车过了站,准备换乘时突然下起暴雨。
阴差阳错下,只好进了这家酒馆躲雨。
酒馆小却温馨,安安静静,恰好能疗愈他的心。
自那之后,他每周都会坐半小时的电车来酒馆里坐一坐。
没有嘈杂、没有拥挤,他享受在这里的所有感觉,有时他会静静听着店里播放的舒缓轻音乐,坐在吧台前观望所有来到小酒馆的客人。
他们或是受现实搓磨、郁郁不得志,或是意气风发、年轻正盛,还有一类,是和他一样,渴望寻求慰藉、尝试逃避。
无论何时到这里,气氛永远和谐,不同身份、不同年龄的人永远能毫不避讳地聚在一起狂欢。
城市的浮华太过,在这里却能找到些属于山林间的自由。
一杯威士忌送到他面前,因为震动,酒体轻轻摇晃。
他抿一口,接着吸了口气,“伊琳,给我夹子。”
“喏。”伊琳递给他,接着看到他把杯中唯一的冰块取了出来。
“有这么冷吗?”
“嗯,快冻死了。”
伊琳打量他今日的穿着,黑色的羽绒服外套里套着件米色绒夹克,夹克的领子原本是立着,被他翻下来后松松地耷拉在外套的帽边,露出最内的灰色t恤。
反观店内,还有鬓发花白的人只穿着半袖。
“陆,你真不像个年轻人。”
言外之意自然是,没有年轻人和你一样穿得这样多的。
陆应和倒不介意,眼皮一抬,吧台后是一面镜子窗,他看了一眼,“还可以吧?”
伊琳顺着他视线看去,“也只有脸年轻些。”
她回头,整个身子伏下来,手指有一落没一落地点着桌子,凑近看他。
“不过,你好像有些变了。”
威士忌的温度回归正常,陆应和饮了半杯,“哪儿变了?”
“说不出来,感觉今天是个正常人。”
陆应和眼睛眯起来,问:“以前不正常?”
伊琳郑重地点头,蓝色眼影在灯光下一闪一闪。
“不太正常。”
他笑:“不止你这么说。”
还有谢里沃。
谢里沃在他毕业前,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陆,你要让自己的身心健康起来,人生才会快乐。
杯中已空,伊琳再度为他续满。
“是回中国遇到什么开心事了?”
开心、快乐。
不知道从什么开始,这两个词好像就从他的生命里被剔除了,残余下的,早已不多。
“也不算,就是遇见了一个很久没见的人。”
伊琳嗅到八卦的味道。
“女生?是前女友?”
陆应和这次小口慢喝,手触着酒杯的凹凸处,摇摇头,“不是。”
伊琳兴致缺缺,半伏着的身子起来。
她知道陆应和的酒量,两杯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一边拧盖子,一边鼻子轻哼一声。
“你学会骗人了,陆。”
“真的不是,”陆应和向她解释,“非要算的话,应该是朋友。”
“是女生?”
“嗯。”
酒馆的唱片正播放甲壳虫乐队的《heyjude》。
歌词唱到那一句。
——takeasadsongandmakeitbetter……thenyoucanstarttomakeitbetter.
找一首哀伤的歌把它唱得更快乐……世界就能开始好转。
陆应和的世界里,有哀伤的歌,却没法唱得更快乐。
……
“下雪了。”酒馆里有人说。
他回头向窗外看,果然纷纷扬扬落起雪片。
“奇怪,还没入冬,怎么就下起雪来了。”伊琳说。
陆应和皱皱眉。
他不喜欢下雪,也不喜欢下雨。
他喜欢艳阳高照的晴天,因为阳光洒下来的时候,能感觉到温暖。
可是人生中,有一个下雪天,他却是喜欢的。
“那天有个人对我说,‘又不是只有一个选择,为什么非得是金枪鱼?’”
“金枪鱼?什么意思?”伊琳对他的话一知半解。
“没事。”他笑笑。
如此无厘头的一句话,其他人是无法了解的,这是他心里的秘密,是没有生机的枯树重新长出嫩芽的证明。
“什么嘛你。”伊琳抱怨他不说明白。
这时,酒馆的门又滋滋啦啦响起。
“哈咯,第一次来吗?”伊琳掠过他看向大门,依旧热情地打招呼。
陆应和知道是新进来了客人,他不关心,提杯,准备喝尽杯中最后一口酒,接着撤离。
可身后的脚步越来越近。
“师哥?”
声音熟悉。
“真的是你!”
旁边的椅子向后哗啦一声,他侧目,接着拿着酒杯的手顿了顿,“你怎么……”
“我还以为我认错人了呢。”梁宁希拍拍脑袋上的雪。
有那么一瞬,和陆应和头脑中出现的身影重合。
“你怎么在这儿?”他问。
“我定的酒店就在附近,”她指指对面的一幢高楼,“刚想出来买点东西,就看见你了。”
二人说的中文,伊琳听不明白,打断问:“你们认识?”
陆应和点头,“梁宁希,我的……”
他想了想,“朋友。”
“嗨,”梁宁希抬起右手曲曲手掌打招呼,“叫我希就好了。”
“既然是陆的朋友,喝些什么?我请你。”伊琳很爽快。
“嗯……那就和他一样?”梁宁希看了看陆应和手边的酒杯,“给我加冰块,谢谢~”
伊琳递上酒杯,斟七分满,夹入三大块冰,酒水漫上来。
窗外的雪渐渐大了。
有人在喊,“伊琳,门口的酒。”
“哎呀哎呀,居然忘了,”她赶忙从吧台出去,“我去收拾,你们聊。”
音乐未停,依旧是那首《heyjude》。
列侬的声音低沉舒缓,和酒馆的木质风格完美契合。
梁宁希看着伊琳的背影,问陆应和:“你们很熟?”
她抿一口酒,厚重的烟熏味弥漫开来。
“嗯,她是这家酒馆的老板,叫伊琳,人很不错,”陆应和看见灯光下,她咽下酒,眉头皱皱,“能喝吗?”
“小瞧我?”梁宁希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凑陆应和面前晃晃空酒杯。
陆应和也端起自己酒杯,把最后一口送入口中,向着梁宁希做了个手势,意思是——你请便。
几秒过后,陆应和的脖颈处突然大咧咧地缠了只手臂,接着一颗梳着光马尾的脑袋凑过来,再看梁宁希,脸颊两处已泛起红晕。
“师哥,那个哭的人肯定就是你对不对?”
陆应和拨开她手,“刚刚都问你能不能喝了。”
他给梁宁希扶正,“坐好。”
“转移话题。”梁宁希感觉脑袋突然沉重,趴在桌上。
“没转移。”
他真的不知道她说的人是不是自己。
伊琳这时安顿好厂家送来的酒,又回到吧台内。
“希?”
梁宁希努力睁眼,迷蒙着看陆应和。
“真的很眼熟……”
“她怎么了?”伊琳困惑。
陆应和眼神扫了眼空酒杯,“喝多了。”
梁宁希还在碎碎念。
“我百分百见过你。”
“她在说什么?”伊琳问。
“说胡话呢,我送她回去。”陆应和对伊琳说。
“行,注意安全。”
雪意涔涔,现已下得如团团梅花,漫天飞舞。
身边的梁宁希走得摇摇晃晃,雪落在她白色的大衣上,融为一体。
和那天一模一样。
陆应和扶着她,忍不住笑了下。
终于又见到你。
他们见过面,只是在他的记忆里,不是在上厦,而是在柏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