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书友访问303文学
首页奸臣号废了,我重开[重生] 80-90

80-90

    第81章 对峙(二)

    不等邵鸿祯讲话,山民们就先躁动起来了。

    他们生于深山、长于深山,脑子从生下来就没怎么动过,本性无限趋近于动物。

    他们听不懂二人间的讨价还价,只瞧见他们一心敬仰着的邵县令,被一个年轻张狂的小后生逼得脸色苍白。

    一名剽悍山民直冲上来,要给这个小白脸点教训吃吃:“日你先人板板!”

    他亮出蒲扇似的巴掌,狠狠甩了上去。

    啪的一声,他结结实实地扇中了眼前人。

    可下一瞬,这山民嚣张气焰全无,呆愣在了原地。

    ……邵县令抢先一步,直护在了乐无涯身前。

    他原本还算齐整的帽冠被这凌厉的一巴掌打得直飞出去,鬓发皆乱,那副水晶叆叇也紧跟着横飞出去,落在了一堆灌木之间,摔出了细碎的裂纹。

    那人高马大的山民立时痴傻了,手足无措了一阵后,才想起来双膝跪地,狠狠朝自己的双颊击了两掌。

    他说不出什么漂亮话来,流下了两行痛悔的清泪。

    邵县令顾不得那许多,在一片模糊的视野中,返身一把抓住了乐无涯的前襟。

    他的声音即使有意压着,也透出了难以抑制的颤抖和恐惧:“口说无凭,以何为证?”

    乐无涯一指项知节:“你去他腰间搜一搜便是。”

    他管项知节讨要过龙佩,用来吓唬孙县丞,知道他是把龙佩贴身放在荷包里的。

    邵县令快步奔到项知节身边,双膝跪地,抖着手解下他腰上的荷包,打开后只往里看了一眼,面上仅剩的一点血色便刷的一声,尽数褪去了。

    他霍然转身,不可思议地盯着乐无涯:“闻人约!你明明心知兴台有异,怎敢带此人……带他到兴台来?!”

    见他瞳孔震颤,端庄的仪态尽失,乐无涯悬到喉咙口的心终于渐渐归位。

    他一伸手,解下了别在腰间的柴刀,却并未去拿,而是任它掉在原地。

    乐无涯就这么手无寸铁地穿行在这帮犷悍而又单纯的山民中,在他们狠毒仇视的目光中,施施然捡回邵鸿祯被打飞掉的叆叇,抖掉上面的残叶,掂在手里,立起身来,向邵鸿祯步步逼近:“文赋兄还有空担心我?这份同僚情谊,真让明恪感动啊。”

    乐无涯语气柔和如三月春水,看上去简直全无伤害。

    山民们蠢蠢欲动,有不少人都恨不得往乐无涯后背上攮上一刀,让这个胆大包天的小子知道得罪他们邵县令的下场。

    可他们到底还没忘记方才邵鸿祯替乐无涯挡下那一巴掌的模样,生怕贸然动手,反会伤着他们天神一般的邵县令,只好踌躇着不敢冒进。

    一帮人严阵以待,却只能眼看着乐无涯大摇大摆地向邵鸿祯靠近,场景殊为滑稽。

    ……倒像是乐无涯仅凭着他一个人,就包围了这几十人一般。

    乐无涯来到邵鸿祯身前,学着他的样子,单膝跪下,恰与他视线平齐。

    他举起叆叇,隔着镜片,认真审视着邵鸿祯微微变形的面孔。

    乐无涯的语意婉转柔和,却句句淬毒:“抱歉,文赋兄,你打错算盘了。这里最不值钱的就是我。你杀了我,是半分都不打紧的,左右南亭县里我的县丞大人,巴不得我一去不回,他好上位。可我实打实地告诉你,这三个人,你一个也动不得。”

    “若六皇子及其随侍,还有裴将军,能够安然无恙地下山,那么,需要掉脑袋的只有你一人,以及兴台的一干官僚。”

    听到他敢在林立刀丛间如此这般诅咒他们的邵县令,山民们又挟着满身怒意,合围了上来。

    可邵县令不发声,他们也不敢动手,便这样僵持了下来。

    面对背后如刀如剑的眼神,乐无涯看也懒得多看他们一眼,只盯着邵鸿祯一人,俏皮地歪了歪脑袋:“……可如果,他们都死了呢?”

    “南亭监牢里关着的那两滩烂肉,算算时辰,他们的毒瘾是时候该发作起来了。”

    “我的至信之人正守着他们。他算是见过点儿世面的,见他们有了异状,定然要上报。”

    “我的县丞大人呢,又是最滑不留手的,必然不肯沾染分毫干系,碰上这等异样情况,定是要往知州那里报去。”

    “一来一回,他们很快就会知道,知州的会议早已散了,可我们却至今没能回到南亭。”

    乐无涯顿了顿,轻描淡写地点破了邵鸿祯的恐惧:“邵县令,这事儿你想捂也捂不住的。”

    况且,乐无涯一路上又是刮脸、又是缠着土兵们说话看刀、又是打听前往殷家村的路途,招猫逗狗,引得了不少游商瞩目。

    他们三人品貌又皆是不俗,一时半刻,这些人不会轻易忘记他们三人的样貌的。

    邵鸿祯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将这些人的嘴尽皆堵死。

    当然,除非邵鸿祯沿着官道驱赶游商、或是将所有可能见过他们的人证尽数灭口。

    但如此一来,岂不是与邵县令仁义为民的原则相悖了么?

    “稍一调查,他们就该知道,六皇子一干人等离了州府,便直奔着兴台县殷家村而来,随后便在殷家村消失无踪。”乐无涯款款道,“邵县令,你说巧不巧?定远将军、守戍边陲的二品大员裴鸣岐,也和六皇子一样,前后脚地在兴台县境内没了踪迹呢。”

    说着,他将叆叇重新戴回了邵鸿祯脸上,恭恭敬敬地替他扶正镜框:“您说,上京天子知晓后,兴台县还能有好吗?一个成年的皇子啊,好不容易养成了,偏在你兴台县没了踪影?”

    “殷家村第一个要问罪,被翻个底朝天是跑不了的。”

    “您就算连夜毁了这些阿芙蓉,有用吗?能一粒草籽、一片叶子都不留下么?”

    “眼看阿芙蓉到了成熟的季节,您却交不出货来,景族、安南、寮族,那些人是吃素的?能放过你吗?能放过这些村民吗?”

    听乐无涯慢条斯理的,在言语间一条条堵死他挚爱百姓的活路,邵鸿祯的面色已由苍白转至青白,口唇颤颤,莫不能语。

    乐无涯尤嫌不够,绘声绘色地替他勾勒那惨痛的前景:

    “对,还有你精心培育的土兵们,他们又经得起细查吗?”

    “没了活路,他们全都会逃回山里,捡起他们的老行当。”

    “他们中间有多少个吸了阿芙蓉的?你知道吗?数过吗?还是说,你放任过他们这样做?这样你就能更好地操控他们为你办事,为你的兴台百姓办事了?”

    “算了,左右他们逃进山里,断了这口阿芙蓉,定然会疯狂更甚以往。”

    “殷家村的百姓,山脚下村落的百姓,官道上卖货的百姓……甚至于,你兴台县城里的百姓,都保得住吗?这些土兵日日出入你的兴台,早把各种大路小道都走熟了吧?”

    “邵县令,你在此大言炎炎,大谈你的为民之道,我倒想要看看了,到那时,你要如何在一群瘾君子、大烟鬼手底下,保卫你的百姓?”

    乐无涯咬字越发轻快,带着股明艳张狂的兴奋意味:

    “还不止这样。”

    “兴台……不,不止兴台。你的兴台,我的南亭,我们的益州,从此后怕是要长久地被天子记挂上了。吕知州的官呢,肯定保不住;你呢,流放还是问斩,从此后,再不会有任何好策令会在益州推行,所有的百姓就苦苦捱着吧,除了能为戍边将士提供军粮,他们不会再被天子当做人来看了。”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乐无涯在此稍稍一停,露出了一个微笑:“邵县令十年寒窗,可还记得在哪篇文章里读过这句话么?”

    邵鸿祯心神大震,心如汤煮。

    待一阵夏风掠过,邵鸿祯才恍然发觉,乐无涯仅凭三寸舌,就说出了自己的一身淋漓透汗。

    他勉强撑起了一个笑容:“那闻人县令,想要我如何办?”

    乐无涯一眨眼。

    就是这一眨眼的工夫,他的语气陡然一转,重新变回了柔和可亲的悦耳腔调:“您可以说,是你胁迫殷家村百姓种植阿芙蓉的呀。”

    “你邵鸿祯为着中饱私囊,胁迫百姓,利用殷家村地利,私种阿芙蓉。总之,怎么脏怎么来,毁掉你自己的官声。至少,殷家村的村民还能保一条活命。”

    邵鸿祯并没有被他绕进去:“闻人县令说得如此轻易。可六皇子能听你的吗?”

    乐无涯果断道:“他当然是听我的。”

    这句大逆不道之言一出口,乐无涯自己反倒愣了一愣。

    ……他这是哪儿来的这般笃信?

    “我不是傻瓜。”邵鸿祯并不听信他的一面之词,“皇子在我兴台受伤,已是不争事实,你说不查,上面就会不查么?”

    “那受牵连的人,也绝不会有你脑袋一热、把他们三人都杀了来得多、来得广。”

    说到此处,乐无涯双膝着地,面向邵县令,双手一揖,朗声道:“益州百姓的生死荣辱,都系在爱民如子的邵县令的一念之间了,望请大人……”

    他从合起的双手上方,目光灼灼地看了过去:“……三思。”

    见邵鸿祯陷入沉思,乐无涯趁热打铁:“邵县令要是实在气愤不平,就把我这个不值钱的杀了,泄泄愤吧。”

    乐无涯这句半认真、半玩笑的话一出口,其余三人齐齐变色,异口同声:“不可!”

    邵鸿祯:“……”

    所以现在是如何?

    这四人如此情笃,何必一定要跑到他的兴台来你侬我侬,演这出生死别离?

    第82章 心意(一)

    “邵大人,不要听他乱讲!”

    打破了眼下静寂的,是殷家村村长的儿子。

    他木头木脑地倾听许久,终于认为自己将前因后果听得分明了。

    他气愤地横了乐无涯一眼,紧接着期期艾艾地宽慰邵鸿祯道:“您,您别怕,大不了,这官不当了,有人来搜您,您跟我们去林子里避一避,不、不就成啦?有咱们殷家村人一口吃的,就有您一口!”

    面对如此愚拙的好意,邵鸿祯惨笑一声:“……多谢。”

    忽然,一个山民跌跌撞撞地冲上来,失声嚷道:“大人,大人,村里来了好多人!”

    乐无涯余光瞥去,只见不远处火光盈盈,足足照亮了半边天。

    山民们顿时骚乱起来。

    他们握紧了柴刀,将寒亮的锋刃对准了在场的几个外人。

    邵鸿祯察觉不对,猛地起身。

    “不要乱!”他呵斥道,“不许乱!”

    可“村庄被劫”一事,勾起了殷家村每个人心头潜藏的恐惧,逼红了他们的眼珠子。

    他们以为自己富庶了,便再不会有这一日了。

    怎会如此?怎能如此?

    眼看连说一不二的邵鸿祯一时间都失了威信,山民们纷纷持刀逼近,乐无涯心下微微一沉,知道此时任何言语皆是无用,索性张开双臂,将项知节与闻人约一起揽入了怀中,牢牢护住他们的头颈。

    他尽力而为,至多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而他这样一动,更是挑动起了山民们的怒气。

    一人按捺不住,开步上前,提刀便刺向了乐无涯的后背!

    电光石火间,裴鸣岐铿然出剑,挑开了他的柴刀,却并没有更进一步,破其破绽百出的攻势,直接将其斩杀。

    裴鸣岐脾性暴烈,偏偏是个擅守之将。

    若是此刻让山民们见了自己人的血,那才真是要一发而不可收拾了。

    他将长剑在手里转了一圈,咬死牙关,翼护在了乐无涯背后。

    他的后背,始终是有他守护的。

    见裴鸣岐武力非凡,山民们踟蹰犹豫了一阵。

    可眼看着那火把一路烧天而来,迫近了他们的花田,山民们再一次躁动。

    又有一把刀挟着汹汹恨意,直劈而来。

    这次出手的,不是裴鸣岐,是邵鸿祯。

    他身形一闪,横拦出来,一把攥住了柴刀刀锋。

    刀锋一闪,便砍穿了他大半个手掌。

    持刀山民见到邵县令的鲜血飞溅,顿时手软,弃下了刀,后退数步,黝黑的面孔露出了痛苦、惶惑又自责的神情。

    邵鸿祯似是觉不出痛意一样,咬牙切齿道:“非要见血是吗?那就见我的血!”

    山民们呆望着邵鸿祯,不知不觉地淌了一脸的热泪。

    不一会儿,他们竟是此起彼伏地呜呜地哭了起来。

    有人急急撕下衣服,给邵鸿祯包扎。

    有人一边气噎声堵地哭,一边叫道:“邵县令,跑山里去吧,你,你去找那些买咱们的药的,跑到安南那边去……”

    时至今日,他们还是言之凿凿,管阿芙蓉叫“药”。

    他们丝毫不觉得自己有何错处,哪怕隐约知道这东西是害人的,却也理直气壮地不关心、不在乎。

    邵鸿祯垂下眼睛。

    一夜之间,他好像就见瘦、见老了。

    月色之下,他原本偏圆的脸孔干瘪了,只剩下一层苍白的皮紧绷在颧骨上:“我跑了,谁替你们挡一挡?……县官乃生民之伞,哪怕能挡一下风雨,也是好的啊。”

    顿时,四下里哭声大作。

    场景一时闻者落泪,见者伤心。

    乐无涯没空去欣赏他们官民之间的鱼水情谊。

    他目如明镜,心如铁石。

    如此的哭声,确实是情真意切,动人情肠。

    吸食阿芙蓉之人发病时的抽搐、濒死前的饮泣、家人的绝望悲啼……

    他们的哭声太遥远,山民们听不懂,邵县令也听不见。

    在一片哀戚的哭声里,乐无涯镇定自若地询问闻人约:“可有什么事么?”

    “我没事。”闻人约满怀歉意,“是我……不中用。”

    乐无涯用额头贴上他的额头:“瞎说。我们明秀才多争气啊。”

    旋即,他转向了项知节,看着他那张又脏污的脸,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项知节看着他,声音柔而平和:“我也没事。”

    乐无涯无言,摸了摸他被血染透的袖子,想,冷成这样,骗鬼呢。

    在殷家村人的哭嚎声中,一队披坚执锐的官兵直冲上来。

    顷刻之间,宛如如风掠过,他们利索地缴下了这帮夜啼山魈的械。

    冲在最前、面似寒铁的,竟是裴鸣岐的副将安叔国。

    他这两天外出办事,不在大营,回去就听说裴鸣岐带着几个亲兵,一猛子扎到土匪云集的兴台群山间查案去也,心觉不妥,另点了二十个亲兵,前来接应裴鸣岐。

    路上,他恰好遇到了项知节求援的暗卫。

    安副将情知不妙,又向来求个稳妥,立刻拍马至五里开外驻守的一处兵营,将所有人马一并带出,直直杀奔殷家村而来。

    一瞧见持剑而立的裴鸣岐,他面上的冷硬如潮般褪去,扑上来好一通翻来覆去的检查。

    确认他健壮完好得像头牛犊子,安副将眼里才浮出一层喜悦的泪光。

    尽管只比他大五岁,但安叔国向来是个死操心的性子。

    十数年的朝夕相处下来,他几乎把裴鸣岐当成了自己的儿子。

    他直拍打着裴鸣岐的肩膀:“下次出来,怎么着都带着我!你吓死我了!”

    裴鸣岐扭过头去,看见被乐无涯亲密无间地搂着的那两个人,喉结微动,勉强咽下了一腔的酸涩。

    他眼不见为净地转了回来:“跟我来的人还好么?都忙着追我了,村里人没来得及处置他们呢吧?”

    安副将:“他们连埋人的坑都挖好了!衣服也都扒光了,还好没来得及杀。”

    裴鸣岐点一点头:“挺好。要是带你出来,你现在就是等着被埋的那个。”

    安副将:“……”

    裴鸣岐没心没肺地点评道:“你就爱个吃,拦都拦不住。”

    即使安副将深谙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习性,如今也被他气得一个倒仰,那腔舐犊柔情也化作了跃跃欲试的弑主之情。

    裴鸣岐不想回头,给自己添更多难堪与留恋,索性对着正前方的灌木,道:“我去看看我的人。”

    说完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他迈开大步,直往山下而去。

    他这一撤,安副将才看到他身后的乐无涯。

    ……南亭县令怎么跑到兴台来了?

    安副将心思有些糊涂,可在看清乐无涯拥着的那个人后,他顿时比被雷劈了还清醒,俯身忙忙行了一礼,随后一个箭步蹿到了裴鸣岐身后,和他前后脚下了山去。

    那迟迟不来的暗卫,也终于在此时露了面。

    一见项知节如此情状,他面如土色,抖似筛糠,看上去比受伤的项知节还要凄惨。

    他双膝跪地,竭力稳住气息:“六爷,下属护卫不力,是灭家死罪……”

    项知节望他一眼,又闭上眼睛:“你带兵来救,是大功一件,何谈有罪?”

    暗卫心神一松。

    项知节轻声吩咐:“将山下那些害人的东西尽快铲了,封存押运,以为证据。你亲自督办,不得有误。”

    暗卫猛地抬头:“您身有重伤,已是下属之过,怎可再离开您?”

    “有闻人县令保护我……”项知节轻声细语,“我有何惧?”

    暗卫再无二话:“我给您套辆马车来,将药物热水一应备好。您是要去兴台,还是……”

    项知节:“回南亭。”

    暗卫不敢有疑,斩截利落道:“是。”

    ……

    另一边,含着一泡热泪的殷家村村民们,被陆陆续续捆走了。

    至于邵鸿祯,由于是首恶要犯,得到了铁铐加身的特殊待遇。

    这铁铐是从军营里带出来的,沉重无比,他踉跄了一下,才勉强站直了身子,

    他蹒跚着往前走了两步,看见了乐无涯。

    “早知如此,真不该让你说话。”邵鸿祯慨叹道,“一条舌头,可以以一当百。”

    乐无涯扫了一眼他血迹斑斑的手掌,目光随即落到了他腰间那打着补丁的荷包上。

    他漫不经心地抬起眼来:“邵大人还没有子嗣吧?”

    邵鸿祯摇一摇头:“没有。”

    “没有最好。”乐无涯道,“邵县令,你确实爱民如子。可惯子如杀子。古往今来,治大国、齐小家,都是一样的道理。”

    邵鸿祯沉默了一会儿,想要反驳些什么,可竟是无话可说。

    末了,他只说出一句:“多谢闻人县令指教……不过,在下还有一事不明,可否请闻人县令解惑?”

    乐无涯:“你说。”

    邵鸿祯向前一步,低下头来,凝视着乐无涯,那双藏在破碎镜片后的眼睛里,带着无穷的审视之意。

    “我是读书读坏了眼睛,可我不瞎,心也不曾盲。”他说,“你与半年之前的闻人约,天差地别。”

    只不过半年光景,一个初出茅庐、被人夺了权柄、寸步难行的小县令,就能脱胎换骨至此等地步吗?

    乐无涯愣了片刻,继而轻松一笑,戳破了他的心思:“邵县令,就算你一心想保住殷家村村民,也不必如此挖空心思地抓我的短处吧。”

    邵鸿祯负隅顽抗:“你的相貌……”

    乐无涯浑不在意:“邵县令若想捕风捉影、拖人下水,请便。可殷家村是实实在在地有阿芙蓉田,事实如此,又如何逃躲得了?”

    邵鸿祯深深看了他一眼:“有时候,捕风捉影,虽无实据,总会有点效用的。”

    正对暗卫交代事宜的项知节似有所感,眨了眨湿淋淋的长睫,往二人交谈之处看了一眼。

    乐无涯没再理会他。

    在邵鸿祯被扭送下山后,乐无涯也扶着项知节,与闻人约一起向下走去。

    半途上,乐无涯感觉项知节的体温有异,便搭了一下他的额头。

    他不敢耽误,矮下身来,将他背在身后,径直朝山下而去。

    那暗卫已是办事不力,主子不追究,是主子宽宏,他又怎敢在此刻马虎?

    他们刚一下山,就见两辆马车已收拾停当,等候于此,只是不见车夫。

    第一辆加了厚软的垫子,还有许多临时搜罗来的伤药,显是为了项知节预备的。

    乐无涯把项知节送上了马车,正撩了帘子、探头探脑地瞧有没有军医在旁,衣襟后摆就被项知节抓住了。

    项知节烧得身如火炭,手指也没多少力气。

    他喃喃道:“……老师,你别走。”

    见向来稳重妥帖的项知节撒娇,乐无涯登时心化,这车是无论如何也下不去了。

    在乐无涯忙着剪开项知节被鲜血糊住的袖管时,闻人约挑了帘子:“可需要我做些什么吗?”

    乐无涯忙得一头细汗,随口道:“叫个车夫来吧,得赶快回去,找个正经大夫看看。小六平时不生病,这一病,谁知道是好是坏?”

    闻人约攥紧了柔软的车帘。

    ……小六。

    眼看二人相拥上药,甚是亲厚,闻人约只觉热血激荡,只能靠着攥牢帘子,散一散胸中沸腾之意。

    若是顾兄只肯抱住自己一人……

    思及此,闻人约蓦然一惊,心愧不已。

    六皇子身负重伤,才至如此地步。

    自己怎可做如是想?

    这位如璧君子收起了一切私心,带着一身甜腥气,离开马车,去寻找车夫。

    两名车夫是去附近的人家借壶烧水了,跑出了一身的热汗。

    将两只盛满热水的大壶送上车后,马车辘辘前行,直奔南亭而去。

    在车辆轻微的摇晃中,项知节睁开了眼睛,目光落到了被闻人约攥出了一片皱褶的软帘上。

    他软声道:“老师,要是我真的不好了……”

    “呸呸呸。”乐无涯没想到项知节还醒着,忙哄起人来,“你可别吓唬我,你要真没了,我……”

    乐无涯“我”了半天,实在想象不出来,若是自己重活一世厚,小六,小七,或是小凤凰真的没了,他会作何反应。

    于他而言,前世虽是荆棘遍地,但幸而有他们几个,他才在痛苦中得过那么几刻的甜蜜。

    见乐无涯答不上来,项知节反而宽慰起他来。

    “没事。你不要怕。”他说,“……我欠你的。”

    乐无涯蹙起眉尖:“你欠我什么啦?”

    项知节把汗湿的面颊贴在乐无涯肩膀上,重复道:“……总是我欠你的。”

    乐无涯哪里不知道这孩子在负疚些什么。

    立刻冷了脸:“我是这么教你的?”

    不等他继续训斥这难得不听话的学生,车子轧到了路上碎石,上下一颠,项知节便白了面孔,喃喃道:“老师,疼……”

    乐无涯有再多怒气,这一下也就尽数散了,把他的伤臂放平,嘀嘀咕咕地抱怨:“二十三岁了,还娇气成这样。”

    处理伤口,已是刻不容缓。

    可这马车是临时征用而来,空间有限,项知节又是个修长身量,躺着也不是,坐着又不舒服,乐无涯索性半扶半抱地坐在了他怀里,用双腿盘着他的腰,好让他倚靠得舒服些。

    担心他家小六看到伤口害怕,在他动手清理伤口时,乐无涯用一条白色软布将他的眼睛包了起来。

    撒过娇后,项知节似乎也知道害羞,乖巧不言,任由他调理自己,实在是一个听话的病患。

    乐无涯细细地用清水给他清洗伤口,又用干净的布擦拭伤口四周。

    那创口实在不小,望之狰狞可怖,将来定是要留疤的。

    乐无涯心情不佳时,总爱说些玩笑,调剂调剂。

    他在项知节的手臂上比划一下:“知道你划了多长一道口子么?”

    项知节眼睛被蒙着,只露出了漂亮的鼻尖,以及一张有棱有角的惨白嘴唇。

    他摇摇头,表示不知。

    乐无涯:“将来你进洞房的时候,怕是要把你媳妇吓一大跳。”

    项知节没有接乐无涯这句俏皮话,也没有笑。

    乐无涯正在寻思着再讲些什么话,好让他身心松快些,就听项知节哑着嗓子道:“下次……不许老师抱闻人约。”

    单是听这声音,甚至有几分委屈可怜。

    乐无涯先是一怔,想,他真是伤得重了,连哑谜都不肯打了。

    下一刻,他失笑出声:“我的六爷,那可是为着救命啊。”

    项知节低下头,认真又纠结地思索了一番。

    “救命可以。”他小声道,“旁的,不许。”

    第83章 心意(二)

    乐无涯一愣,从这一句话中读出了些不同寻常的意味。

    他渐渐心乱起来,低着头,手上活计不停,替项知节将伤处包扎妥当,还不忘打上一个漂亮的结。

    将正事办得差不多了,乐无涯沉一沉气,准备开口。

    可不知是巧合还是蓄谋,项知节偏在这时候软声软气地开了口:“老师,我让你为难了吗?”

    乐无涯想说的与这个新问题堪称背道而驰。

    他正思索着要回应他哪个问题,项知节就疲惫已极地枕在他肩上,用梦呓般的温柔语调道:“老师为难的话,就当我从没有说过这话。”

    乐无涯:“别跟我耍赖啊。我抱闻……我抱明秀才,我为难个什么劲儿?还抱出错来了?”

    项知节摇头:“不是老师的错,是我的错。”

    “又是你的错?”乐无涯戳了他脑门一指头,“你这么喜欢认错啊?”

    项知节谦逊认错:“我错在看老师抱住闻人约,心里会不舒服。”

    乐无涯:“……”

    项知节虚心请教:“老师,这是因为什么?”

    乐无涯把脸别向一边,偷喝了一口热水,因为心虚,突然变得端庄和少言寡语起来:“……这个老师也不知道。”

    他从小和小凤凰在一起,从共骑竹马一起到铁马金戈,算是在他身上启了蒙。

    那段感情因着种种原因,在最好的时候无疾而终。

    在那之后,他就藏好了满腔情绪,谁也没再给过。

    虽说是教不严、师之惰,可他当初身为人师,向来是循规蹈矩,从没教过孩子这件事!

    ……当初。

    这两个字不免触动了乐无涯的回忆。

    他当真认认真真地反省起来,自己有无错处来。

    在他的记忆里,小六从来是个不醒目的孩子。

    虽说身处九重金户、长门宫苑,但在乐无涯看来,任何一个孩子,刚一落地就被送离母亲和亲生兄弟身边,都是可怜的。

    偏偏旁人都觉得他来了个好地方。

    庄贵妃的身份和家世,皆是双重的贵重,虽说是个孤拐性子,但从不对这个孩子做出什么要求,他愿意上进,那就上进;愿意纨绔,那便堕落,左右从她这里得不到一句赞美,也得不到半句贬损。

    他长成什么模样,全听凭他自己的心意。

    以至于宫中姐妹齐声夸赞她教子有方时,她常常数着道珠,一脸莫名。

    ……她压根儿也没教过什么啊。

    宫闱里妃嫔的议论,是小七的母亲奚嫔学给他、而他又转述给乐无涯的。

    小七和他的母亲关系极好,母子两个在一起蛐蛐咕咕的,能聊上很久。

    奚嫔本名奚瑛,娘家是八大皇商之一,专为皇室提供棉纱。

    “皇商”这个名头说来好听,但于皇家而言,皇商所供的货物要比皇商本人要更尊贵、更能上得了台面。

    若非奚瑛美貌绝世,以她的商贾出身,是绝入不了宫闱的。

    然而,奚家也没打算送女儿入宫,若非美名远扬,受了官员推荐入宫,她大抵会比现在幸福得多。

    她是家中娇养长大的,养成了个爱吃爱玩的懵懂性子,尽管美貌,亦少风情灵慧。

    她只得宠了近一年,自从生下一对双胞胎后,便沉寂了下去。

    大儿子刚一落地,就被抱走给了高位嫔妃,她也没什么反抗余地,还要拖着产后的身子去向庄贵妃道谢。

    在那之后,她似乎是聪明了一些,再也不在小七面前提起小六,权当自己只生了一个。

    可也是自那之后,她就格外关注庄贵妃的一举一动。

    以她聪明得有限的脑袋,是感觉不出自己此举背后深意的。

    但小七懂得。

    在教十三岁的小七骑马时,小七的嘴巴也不老实,絮絮叨叨的:“我娘很想念他,可他呢,什么都不知道,从来不去看我娘。”

    乐无涯一边替他牵马,一边道:“他没法去。”

    “怎么?有人绑着他了?”

    乐无涯望着前方,说:“他如今是庄贵妃的儿子。”

    “那又如何?”

    乐无涯干脆利落道:“你别在这儿跟我装傻啊。”

    于皇家而言,多子多福,双诞呈祥,本是上上吉兆。

    不过,因为皇家当真有皇位要继承,若是双胞胎面貌过于肖似,那就不大妙了。

    虽然不至于脑子进水,杀了一个,但这二人一般是于大位无缘的。

    结果,老皇帝偏偏把小六记到位高权重的庄贵妃名下,显然又是犯了他那抬一踩一的老毛病,看不惯这后宫里有过于亲厚和睦的兄弟。

    既然看穿了他这套心思,小六也只能和生母划清界限,相见不识。

    否则,一旦孩子表现出“不孝不顺”来,皇上自是不会和武将出身的庄贵妃和两个亲生孩子过不去。

    唯一能做他出气筒的,就是出身不佳的奚瑛。

    小七还想再说话,乐无涯一巴掌拍到了他的腿上:“腿夹紧了。要是你摔出个三长两短来,我命可就没了。”

    小七本来好端端坐着,被拍了这一巴掌,却险些翻下马来。

    坐稳身子后,他将缰绳在手上绕了两圈,皮笑肉不笑道:“老师,你就喜欢护着他。”

    乐无涯没好气地:“不护着他,我护着你这笑面虎?你不去平白咬别人两口就算好的了。”

    小七:“好,我这就去咬他。”

    乐无涯:“你敢。”

    小七笃定道:“你就是喜欢他。”

    乐无涯就见不得小七得志的样子:“我就喜欢他,喜欢得恨不得抱回家去,怎么样?”

    小七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乐无涯一扭头,发现项知节不知何时来了马场边,怀里抱着一本星象典籍,手足无措地对他微笑。

    ……

    乐无涯迟疑地想,难道是这次?

    不对,自己只是在背后替他说了说话,不至于如此吧?

    乐无涯沉吟着,把时间线再往前回溯了些。

    难道是他十岁那年?

    ……

    那年冬日,小六偶感风寒,没能来上骑射课,窝在书房里温书。

    乐无涯下课后去探望了他,趁授课的师傅不在,趴在窗户边,问他今日吃些什么药,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小六一本正经道:“多、饮水,多食、清淡,不讲,口腹之欲,病自然……”

    乐无涯一摆手:“少扯那些个。问你想吃什么呢?”

    小六乖乖地答:“橘子。”

    乐无涯若有所思,哦了一声,转身出了书房。

    小六赶上前去,用鼻音囔囔道:“尚食局,没有。问过了。”

    乐无涯一捋他的脑袋,把他捋得一个倒仰,神采飞扬道:“瞧好吧。你老师无所不能。”

    不多时,乐无涯回转书房,真的从袖里排出两颗硕大的鲜橘。

    小六眼睛一亮,用仰慕的眼光看着乐无涯。

    乐无涯为人极其浅薄,对他人的仰慕神情最是受用。

    他大咧咧坐在小六的桌子上,嘚瑟地给他剥去白络,美滋滋地看小团子吃橘子,感觉自己做了件天大的好事:“看,生病吃点自己喜欢的,好得最快!”

    橘子的清香让小六干渴的咽喉舒服了很多。

    他崇敬地望着乐无涯:“老师从哪里摘来的橘子。”

    乐无涯挺得意地对他比划:“昭明殿殿后,有好大一棵橘子树!”

    小六:“……”

    他不再多话,更加卖力地吃起来,试图毁灭证据。

    ……

    想到此处,乐无涯摇了摇头。

    应该也不是这件事吧。

    好像挺无关紧要的。

    那难道是南苑猎苑那次?

    ……

    十五岁的小六追着一头麋鹿跑得远了些,却不小心掉入了一口枯井。

    那枯井本就不显眼,前些年因一个看守南苑的小太监失足溺死,才遭废弃,偏偏填井之人也是个惫懒的,只在井口盖上了一块木板、加了一把锁。

    天长日久,木板朽烂,旁侧又生出一蓬荒草,将井口遮了个严严实实。

    乐无涯此时已不任教职,只是挂了个少保虚衔,但会猎时还是忍不住时时踮脚张望,想看看自己的两个爱徒斩获几何。

    见小七得胜而归,带回了五只麋鹿,小六却久久不见归还,乐无涯心下担忧,便找了匹马,偷偷去寻小六。

    许是心有灵犀,又许是他命里有此一劫,乐无涯一路逛到了枯井附近。

    眼见荒草凌乱,倒伏的方向颇不寻常,而小六的马在不远处安然地垂着脑袋,遛弯吃草,乐无涯便径直下马,一面叫着“小六”,一面拨草向前而去。

    小六落井,是因为失足。

    乐无涯则纯粹是因为眼神不好。

    当乐无涯一脚踩空时,想,小六要是在底下,他的一世英名就……

    未等念头想尽,他便直直落下,砰的一声,仰面摔在一堆腐烂厚实的树叶间。

    他闭着眼睛,虔诚地祈祷:没人没人没人。

    然后,他就听到一个迟疑温柔的声音:“……老师?”

    乐无涯暗骂一声,脑袋果断往旁边一歪,想,为保师门尊严,为师先晕一会儿。

    没想到,乐无涯这一倒,倒出问题来了。

    他迟疑地唤他:“老师?”

    见乐无涯不应,他惶急起来,托扶起他的肩膀,小心地摸索他的后脑,确认下面并无石头树枝,困惑之余,愈发心慌:“老师,你怎么了?”

    在六神无主之际,项知节把他拥在了怀里,连拖带拉地将他挪到井壁边缘,用手掌抹去壁上的青苔,将他放好,呼唤他的声音微微发着颤:“老师,乐老师?……”

    他安静了许久,枯井中只有他越发急促的呼吸,叫乐无涯一时间都不知道该不该呼吸了。

    似是察觉到他的吐息过于轻缓,一根冰冷发颤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探了来,放在了乐无涯的鼻下。

    乐无涯实在是忍不住了,噗嗤一声乐出了声。

    对面的动作一滞。

    见伪装失败,乐无涯连忙睁开了眼,试图找补:“醒了醒了……刚醒的。”

    映入他眼帘的,是嘴唇完全失却了血色的项知节。

    他与乐无涯对视一会儿,一扭身回到了深井的另一侧,悄无声息地坐下。

    项知节冲自己冷脸,实在是少见。

    乐无涯:“哎。小六。”

    项知节把脸扭到另一边去。

    乐无涯手脚并用地爬过去:“生气啦?”

    项知节:“没有。”

    乐无涯露出了个挺没心没肺的笑容:“我都醒了,还要生气啊。”

    就连脾气甚好的项知节都觉得这话气人,干脆是没有搭理这一句,而是有条不紊地道:“老师,这不好笑。”

    乐无涯摸摸后脑勺,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

    哄人,他最会了。

    他大叹了一口气,说:“你看,天也没黑,还不到狩猎结束的时辰呢。要不是看到我的好徒弟不见了影踪,我干嘛要来寻呢?”

    项知节耳朵稍稍动了一下,旋即交抱双臂、拥住了膝盖,将下半张脸埋在臂间,沉默不语。

    乐无涯再接再厉,在他身边坐下。

    项知节稍微动了下肩膀,却没有离开原地分毫。

    “饿了。”他捅捅项知节的肩膀,“有吃的没?”

    项知节恢复了惜字如金的昔日面貌:“……没有。”

    乐无涯:“我有。”

    说着,他慢条斯理地解开自己的衣服。

    腹中空空的项知节不觉被他吸引了目光。

    而乐无涯经过一番一本正经的翻找后,极其庄重地捧出来了一片空气:“看,我的真心,还热乎着呢。”

    项知节又把自己的脸埋回了臂弯,嘴角忍不住微微翘起。

    可他上半张脸实在是镇定自若,看上去颇为油盐不进。

    乐无涯又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唉。我们小六看不见老师的真心,真叫人难过。”

    项知节想要张嘴反对,想了想,似乎那样就中了老师的计,便重新闭上了嘴,只上手把他的衣服前襟拢上了。

    ……冷。

    老师的身体经不得冻。

    他伸去的手,却被乐无涯一把抓住。

    紧接着,他手心一沉。

    那竟是一只玫瑰酥饼。

    乐无涯言笑晏晏:“那老师送来的好吃的,小六总能看得见吧?”

    失去了手臂遮挡,项知节上翘的嘴角再也无物可挡。

    他索性别过脸去,尽量让自己的声音端庄起来:“这个……老师从何处得来的?”

    乐无涯满不在乎:“和你爹议事时,从他的点心盒子里摸来的。”

    项知节:“……”

    乐无涯评价道:“看着好吃,但甜腻得很。我来前已吃了一块,如今胃里堵得慌,给你了。”

    项知节举起玫瑰饼,在嘴里咬了一口,慢慢咀嚼起来。

    这糕饼滋味儿正好,他并尝不出什么甜腻来。

    可能是老师不嗜甜罢。

    乐无涯见哄好了小孩儿,长舒一口气,将修长的双腿摊开,眼望着上方井口:“你如何不呼救呢?”

    项知节:“喊了。没人来。”

    乐无涯拔了一根狗尾巴草,含在嘴里,懒洋洋道:“那我也不费那事儿了。就和小六这么坐一会儿。”

    这一坐,就坐了一个多时辰。

    眼看斜阳西下,上方井口圆圆地投下的一小块阳光,也被深蓝夜幕取代,露出三五稀疏寥落的星子。

    秋季夜凉,乐无涯见项知节只一身单薄骑装,就把自己的外裳脱下来,丢到了他怀里。

    项知节被犹带着他身体温度的衣服罩住了脑袋。

    他皱起眉来:“老师……”

    乐无涯摇头晃脑的一拉衣领:“我有妻子关心,给我里衣内侧早早絮了绒,一点都不冷。”

    说着,他笑嘻嘻地扭过头来:“我们小六还没娶亲,还不知道有媳妇儿关心的好啦。”

    项知节:“……”

    他没再推拒,默默收下了这番好意。

    见乐无涯闭上了眼睛、似是困倦已极了,项知节将他的衣服拥在了怀里,抓起一角,抵在鼻翼下方,偷偷地嗅闻。

    “好闻吧?”

    乐无涯其实并没睡着,眯着眼睛,美滋滋地炫耀道,“是松枝香,我洗澡的时候就爱拿这个熏。”

    不知怎的,他明明是正正经经地在讲这句话,月色下的项知节却轰的一下红了面孔,把脸直埋在了他的衣服里,只露出了一双涨得通红的耳朵。

    乐无涯不解地一蹙眉,继而觉得这一幕也挺美:

    上有星光,下有红霞,正是相得益彰。

    待月升中天、庭风飒飒的时分,终于有人发现六皇子和乐大人不见了。

    所幸他们的马统统留在了上面,并肩吃草,既和乐,又醒目。

    很快,大片大片的火把向他们涌了过来。

    不多时,一条绳子自上方缒下。

    二人一前一后地见了天光。

    见到六皇子安然无恙,这些在南苑伺候的小内侍大大松了一口气。

    可等到乐无涯被拉出来后,有眼尖的小内侍一眼看去,顿时受惊,尖着嗓子惊呼了一声:“呀,乐大人,您的腿!”

    乐无涯浅浅呼出了一口气。

    ——他的右腿,在坠井时被井边的锁销划出了一道深且长的口子。

    血全部灌进了他的长靴里,将他的袜子都泡透了。

    好在他是一身玄色袍子,不见明光,是看不清楚身上染血的。

    见他伤重至此,在井底时却一丝痛色也不肯流露,只连说带笑地逗他,项知节心口一窒,略略提高了声音:“老师,你怎么?……”

    乐无涯倒觉得没什么:“你都那么生气了,不舍得教你再担心了啊。”

    项知节没有放过他。

    他将本就歪躺在地上的乐无涯公然按倒,扯松他的领口,手指向里摸去。

    ……他的里衣内侧,哪里有夹绒?

    “看到了么?”乐无涯闲闲地枕在一片柔软的蒿草间,好像那伤痛和自己无关似的,“……老师的真心,天地可鉴。”

    ……

    乐无涯的罪己诏下到一半便中止了。

    因为他越想,越觉得自己不说是古往今来、至少也是大虞立国以来数一数二的好老师。

    至于学生为何会突然变成断袖,他并没什么头绪。

    断袖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只是乐无涯总觉得,自己有的,那就是不好的。

    见久久得不到乐无涯的回应,伤重的项知节实在是抵挡不住汹汹而来的困意,昏睡了过去。

    但那睡姿很妙,将半边完好的身子全偎靠在乐无涯怀里,乐无涯想要把他放下,就难免触碰到他的伤臂。

    乐无涯索性任他睡在自己的胸膛上,翻检着重重往事。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呢?

    第84章 心意(三)

    一行人赶到南亭时,已是清晨时分。

    南亭县城门方开,马车得以长驱直入。

    县衙灯火通明,一夜未熄。

    接到衙役通报,说太爷和贵人平安折返,孙县丞简直要化身成一只扑棱蛾子,兴冲冲地直扑了出来。

    随即,他就瞧见六皇子脸色惨白地被从马车上搀下来。

    在大喜大悲的两相夹击之下,他差点一屁股跌坐在台阶上。

    留守南亭衙中的如风倒是很能把稳阵脚。

    他先拆开纱布,查看了项知节伤势,又指挥着人去叫大夫——只叫全县里最资深的大夫来就成,别敲门拍户的,惊动了太多县中百姓。

    有了乐无涯的坐镇,又有了如风的指挥,南亭县衙迅速从没头苍蝇的状态恢复过来,里里外外地运转起来。

    如风干活儿刷利,一桩桩乱麻似的琐事落在他手里,他都能像是解牛的庖丁一样,料理得明明白白。

    大夫还没请到,他连给大夫的封口费和礼金都一并封好了。

    有了如风襄助,乐无涯倒显得无所事事起来。

    那就先办正事吧。

    县衙众人一晚未眠,恐怕不只是为了六皇子和县令大人无缘无故地一夜未归。

    果然,他将秦星钺唤来一问,一切皆如他所料。

    那潜逃至南亭当赃的二人,确实身染毒瘾。

    乐无涯他们离县没多久,秦星钺便见二人发抖不止,渐渐发展到了狂呼滥叫,迹类疯癫,他不敢怠慢,忙连夜请示了孙县丞。

    孙县丞刚进温暖的被窝,便被这么个消息炸了出来。

    他还以为是秦星钺大惊小怪,可亲至牢狱中一看,见这二人满地打滚,呻·吟哭喊,见多识广的孙县丞哪有什么不清楚的?

    他仅有的睡意刹那间烟消云散。

    正如乐无涯所说,南亭县不养闲人。

    兴台县近些年政通人和,本就叫旁的县吏眼红。

    孙汝酷爱玩弄吏治,没少伙同前任县令做过虚造功绩、粉饰太平的勾当,心思又向来龌龊,没费什么功夫,便自然而然地想到,兴台灭门案,没准儿后面有大秘密。

    大虞向来是全境严禁种植、贩制阿芙蓉,就连急需钱财打通升官关节的孙汝,都不肯赚这笔脏钱。

    有命赚,没命花,何苦来哉?

    看这二人痛苦至极的模样,明摆着是对阿芙蓉久吸成瘾。

    若说两人是土匪一流,那也不对。

    益州境内的土匪是什么个行情,孙汝心里有数:

    那些人都是活不下去的壮劳力,啸聚山林,所求也并不多,图一个吃饱喝足便罢,一年四季里有一半时间都是五脊六兽的,红着眼睛、瘪着肚皮,谋划着去哪里打劫抢粮,怎么还有闲心效仿王孙公子,去搞大烟抽?

    这么想来,这二人的身份就很是玄妙了。

    孙县丞一边催马去州府给太爷报信,一边弄来了些止痛的草药,熬得浓浓的,给这二人灌了下去,暂且解了他们的燃眉之急。

    这两个人证甚是宝贵,可不能让他们狂性大发,一头碰死了。

    孙县丞怀着一腔雄心壮志,期待着他们能抽丝剥茧,破获又一桩惊天大案,万没想到,前去州府送信的土兵,和去驿馆换衣服的乐无涯一行人恰好中途错过了。

    他更没想到,太爷带着六皇子,直奔向了兴台那处看似和平的虎狼之地。

    见六皇子负伤而归,孙县丞目光呆滞地坐在院内。

    ……他生平第一次产生了辞官归隐的念头。

    这短短半年间,他感觉自己的寿命起码打了个对折。

    乐无涯不管他的死活。

    眼见自己的猜测得到了印证,他重新兴奋了起来。

    在院里掐着腰转了半晌,他大喊一声:“秦星钺!”

    秦星钺酒瘾正在发作,靠在前衙的柱子,抱着空荡荡的酒囊昏昏欲睡。

    乐无涯见一叫不至,一脚踹上了栏杆:“姓秦的,我数三个数,给我滚过来!”

    秦星钺顿时惊醒,一个鲤鱼打挺,三步并作两步,直蹿到了乐无涯跟前。

    待到和似笑非笑的乐无涯面对了面,他才一脸恍惚地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来处。

    他的魂魄好像还懒洋洋地依偎在堂柱边,继续做一个浮皮潦草度日的醉鬼。

    可他的身躯,已经精精神神地立在了太爷面前。

    秦星钺舔了舔嘴唇,低着头蛮开心地想,真是见鬼了。

    那漂亮的艳鬼太爷给他下了令,继续去牢里蹲着,等他们有了犯瘾的征兆,便马上开衙升堂。

    嘱咐完毕,他一转头,跑去了衙内的另一间客房。

    砰的一声推开房门时,半身赤·裸的闻人约被吓了一大跳。

    虽说他身上并无大伤,可经过这一夜的奔命,也擦出了一身斑斑驳驳的血痕。

    叫乐无涯有些讶异的是,他平时身子看着单薄,竟是不显山不露水地练出了一身漂亮的好肌肉。

    乐无涯很快就收回了探究的目光。

    因为眼前的人快要变成一只英俊的熟虾子了。

    见他如此羞涩,乐无涯颇觉好笑,主动靠上前去,接过了他手里的药膏:“转过去。”

    他后背有几块堪称狰狞的擦伤,单凭他自己,是没办法妥善处置的。

    “这些天别回家了。”乐无涯边将清凉的药膏涂到他的伤口周围,边絮絮叨叨,“待会儿我派人采买些薪柴粮米,去跟阿妈说一声,说是我留你在衙里办事,等你脸上那些伤下去些了,你再回去。老人家年纪大了,可别吓出个好歹来,以后都不叫你跟我混了。”

    乐无涯叫“阿妈”的时候,指代的就是明家阿妈。

    但他念这个称呼时,有种自然而然的温软意味,听来无比悦耳。

    闻人约背对着他,胸膛微微起伏着。

    伤口些微的刺痛在心脏的剧烈搏动下,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他的心窝里燃起了一丛不灭的小小火焰,炙烤着,燃烧着,催促着他,说些什么,快说些什么。

    他的开场白甚是平淡:“我阿娘没有了。”

    乐无涯专注于他身上的伤口,随口应道:“嗯,我也是。”

    “现在的阿娘,也不是我的阿娘。”

    乐无涯想起自己那荒诞的前世光阴,想到那个唤着自己“阿狸”的母亲,心脏酸涩,浅浅地“嗯”了一声:“巧了,我也是。”

    闻人约冲口而出:“我想,我们两个一起供养阿妈,可好?”

    乐无涯还在回忆之中:“现在不就是一起养着呢么?”

    闻人约背对着他:“是从此以后,终身永世。”

    乐无涯:“啊。”

    乐无涯:“……啊?”

    他情知这话头不对劲,正欲抽回手去,闻人约反手捉住了他的手,转过了身来,目光清正如玉,毫无猥·亵之意。

    尽管面色水红一片,但他腰杆笔直,形容坦荡,吐字亦是字字铿锵:“不管你是顾兄,是乐兄,还是其他的什么人,这半年以来,闻人明恪敬你、重你、爱你。今日,你涉险引开追击之人,我想,若你真有三长两短,我与你同赴同往,倒也不算虚度了这一生。”

    乐无涯干笑两声:“……哈哈,那,那真是山高水长的知己啊。”

    闻人约果断道:“我不要同你做知己。”

    乐无涯:“……”

    见乐无涯沉默了,闻人约也并不强求。

    他放开了抓住他的手,轻声道:“这是我的心意,不是你的。我今日一言,只为着告诉你:你用不着猜测我。我就在这里,你何时来答复我,我无有不答,无有不应。”

    就像乐无涯给他出的那些考题。

    他来者不拒,一一欢喜承受。

    乐无涯迅速退出了房间,仰头见残月一钩,不禁心有戚戚。

    他搜索枯肠,想不通自己到底做了什么,才惹来了这纷纷如雨的桃花债。

    他倒不很担心闻人约。

    他与他的相见,始于危难之时,他自是全情依赖于自己,这半年来,又得自己授文传武,以他那纯良温厚的君子性情,发现无以为报,便只能想到“以身相许”,相伴一生。

    等他走出南亭,知道天之高、地之阔,自然有更多选择,不会只拘囿在自己身边。

    相比之下,乐无涯更担心自己的教育出了问题。

    在乐无涯对着月色三省吾身时,刚前往南城监牢的秦星钺便匆匆来报:那狱中二人瘾头实在深重,此时已是呵欠连天了。

    乐无涯立即将心思回转到正事上头,宣布鸣鼓,开衙审案。

    百姓们平日里消遣寥寥,乐无涯开衙审案时,往往妙语连珠,惹人发笑,时日久了,“太爷审案”便成了南亭一景,一听衙门鼓响,就有一彪忠实听众浩浩荡荡开往县衙,头也不梳、脸也不洗,蓬着头发、捧着早餐跑来看热闹。

    不过今次的犯人实在特殊,乐无涯还没问几句话,他们便在这大夏日里害冷似的发颤,牙关咯咯直抖,把犯案事实竹筒倒豆子似的往外撂。

    他们所招供的,与乐无涯在殷家村和邵鸿祯对峙时的猜测相差无几。

    众民交口称颂的好官邵县令,在殷家村种了大片阿芙蓉田,在殷家村的殷家与杭家炼成生鸦片,再以运粮的名义运到山外去。

    这二人,曾是殷家村附近的小嘉坨山山匪。

    前年,邵县令刚一走马上任,就单枪匹马,上门招安,说能给他们一碗安稳的饭吃,叫他们从今往后,能挺直腰杆做人。

    他们本是附近山中的猎户,山中有猎物,他们靠山吃山;没有猎物,他们便摇身一变,下山打劫。

    被邵县令许下的美好前景说动,他们心甘情愿成了殷家村的打手、护卫。

    一拨人在殷家村那处阿芙蓉田附近装设弩·箭、训练村民使用弓·弩,以御外来之人。

    而这二人,则和其他一拨人,被分到了殷、杭两家,做了他们的护院鹰犬,防止有人侵门踏户、发现他们在此处做的秘密生意。

    邵县令言出必行,当真带着殷家村富裕了起来。

    然而,饱暖之后,这干人便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这东西这样昂贵,到底是个什么好滋味?

    他们近水楼台先得月,悄悄昧下一些,想来也无人知晓吧。

    此事,他们当然是瞒着殷、杭两家的村民干的。

    这些土生土长的殷家村村民,是邵县令的铁杆儿,将邵县令视若神明,是绝不会容许他们干出监守自盗的勾当来的。

    他们一直偷得顺风顺水。

    但他们短暂的好日子,还是终结在了数日之前。

    那天深夜,他们正抽了一泡儿,醉生梦死间,殷家家主推门而入,撞破了他们的好事。

    他大惊之余,不依不饶,吵吵嚷嚷,说要把这事儿告诉邵县令。

    他们刚吸完一口,身与心一道腾云驾雾,认为自己是天王老子,怎容一个凡夫俗子在他们跟前跳脚聒噪?

    于是,殷家家主脑袋上挨了一斧子,面口袋似的倒下了。

    可他发出的动静,又引来了其他人。

    当夜,整个殷家血流成河,开出了一地辉煌灿烂的罂粟花。

    待他们清醒过来,事情已经坏到了无可挽回的程度。

    惶急之间,殷家的护院土匪找到了杭家的护院。

    杭家那边的护院土匪听闻此事,也紧跟着傻了眼。

    和杭家这批人一样,他们也没少干中饱私囊的勾当。

    殷家的人死绝了,邵县令震怒之下,必要来查,那他们的事情不也跟着败露了?

    两下里一合计,他们一拍即合:

    那就跑吧。

    他们带了一些鸦片膏子,卷走了殷、杭两家的细软,以及昔年当土匪时劫掠来的身份文书,各自四散逃去。

    这流落南亭的两个倒霉蛋,路上赶上了一场瓢泼大雨,偏偏泡糟了对他们而言最要紧的大烟。

    他们无可奈何,只好派那个毒瘾轻些的,趁瘾头未发之际,冒险进入南亭,当掉赃物,好换取些让他们好过点儿的药。

    至于那重伤之人腿上的创口,竟是他毒瘾发作、痒痛难熬时,自残所致。

    强撑着交代到此,他们就再也忍受不住,鬼哭狼嚎起来,不住以头抢地,哀嚎道:“太爷!行行好!给一口吧!给条活路吧!!”

    南亭百姓们眼见此景,瞠目结舌,怀疑自己是掉进活地狱里了,亲眼见到了阎王爷怎么炮烙小鬼儿。

    乐无涯见到百姓们瑟瑟发抖,不禁微微颔首。

    很好。这比说一万遍禁烟都管用。

    乐无涯让师爷将二人招供的证词送去画押,随即将他们丢入牢狱,把他们枷住手脚,拴好铁链,不准他们寻死,每日熬煮汤药,稍缓他们万蚁噬心的苦楚,以待上级提审。

    这些招供的内容,与乐无涯的推想相差无几,因而他毫不意外。

    此事本与南亭无关,他不好越俎代庖,跑到兴台去充当县令,指手画脚,只需安坐南亭,等待进一步指示便是。

    况且,于乐无涯而言,他有更要紧的事情去操心。

    他反反复复地琢磨着马车上项知节的话,以及满身药香的闻人约的话,想得耳廓隐隐发热。

    为了验证自己是否真的施教无方,乐无涯一结束审案,便折返书房,在书桌前坐定,洋洋洒洒写下一封书信,打算过段时间,托小六带回去,送去小七府上。

    他运用辞采华章,婉转比喻,精妙对仗,问了一个问题:

    小七啊,你不会是断袖吧?

    第85章 心意(四)

    乐无涯将信函妥善封好,将心情与表情一应调整好,便转而去探望项知节。

    一出门,他发现如风正在掸扫窗尘。

    今早赶着将项知节送回来时,他满心焦躁,不曾留心这院落里的细小变化。

    如今,他放眼望去,整间院子被如风拾掇一新。

    步道纤尘不染。

    花枝被修剪得整整齐齐。

    被夏天炎炎烈日炙烤得打蔫儿的柳叶都像是被清水涤洗过,舒展了开来,观之比往日要新鲜可爱许多。

    如风察觉到乐无涯的视线,抬起头来,客气地一点头:“闻人县令。”

    招呼完毕,他抹去最后一格窗尘,抄起笤帚,步履轻快地消失在了柳叶丛中。

    乐无涯望着他的背影,由衷地想,好家伙。

    ……他也想要这么个眼里有活儿的大儿子。

    可惜他这辈子也是个一世孤零的命。

    他溜达到了项知节的房间。

    乐无涯上了一遍堂,小六的衣裳已经从头到脚换了身新的,伤口重新包扎完好,连头发都重新梳成了一个漂亮又简单的款式,半披半散在肩上,很见风情。

    乐无涯一指方才如风离开的方向,歆羡道:“从哪儿找来的大宝贝?”

    “是他。他把孔阳平给了小七,把如风给了我。”项知节温和道,“现在如风是我的人。”

    乐无涯吹了声口哨。

    他知道,老皇帝选人,向来是严苛至极。

    能派到两个开府成年皇子身边的,必定是精明强干又精挑细选的高等眼线。

    项知节不是盲目自信的人。

    他能这样说,那必是当真将人驯服且收入麾下了。

    乐无涯赞道:“这么厉害啊。”

    项知节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反应和小时候被夸赞时一模一样。

    乐无涯瞧着新鲜,想上手逗一下他微红的耳朵,可一想到自己先前不知在何处地方造孽深重,也不敢再有旁的举动,乖巧地挺直腰背,将双手搭在膝上,作老实状。

    项知节观察着他的反应,眼睫微垂,心中有了定数。

    他暂时不再与他谈情,转而聊起了正事:“不知道裴将军那边如何了。”

    乐无涯倒是很信小凤凰:“他办大事向来有数。不过……”

    他望向窗外煌煌的天光,沉沉叹息了一声。

    尽管事发在昨夜,但乐无涯一眼望去,已经预见到了接下来一个月会发生所有的事情。

    首先是裴鸣岐。

    他会以定远将军的身份,带军迅速将整个兴台包围,叩开兴台城门,称有人谋反,如百里疾风,横掠过境,将兴台一应土兵、官员全部收监扣押。

    成功接管兴台后,他会将此地种种,包括殷家村的阿芙蓉田,包括六皇子陷入死境、险些殒命之事具折上奏。

    消息传至上京,他们的皇上则必会雷霆大怒。

    皇上之所以如此愤怒,倒也不是无的放矢。

    邵鸿祯做了两年知县,吕知州对他的考评结果,皆为“卓异”。

    不去细看底下暗流汹涌的毒汁的话,邵鸿祯的政绩的确是繁花似锦,十分拿得出手。

    除此之外,搞人事他也很有一手。

    邵鸿祯并不是性烈如火、眼里揉不得沙子的齐五湖,也不是狡猾多端、看人下菜碟的乐无涯。

    他懂得,身为一县之长,想为治下百姓多讨些好处,就得喂饱他的上级。

    吕知州收了他的孝敬,自然肯多替他讲好话。

    这次兴台出了惊天血案,他还能对邵鸿祯如此和颜悦色,也有邵鸿祯平日里下的功夫在。

    本地的布政使同样来兴台巡视过。

    在明面上,邵鸿祯确实如乐无涯一样,种植了玄参、黄精、白芍等各种中药,将经济搞得轰轰烈烈。

    至于祸源之地殷家村,是个在地图上不仔细看、都看不出是否在益州界内的山野小村,若不是出了灭门案、还被其他县的人逮住了马脚,根本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巡视的结果也是显而易见:

    布政使根本没留心殷家村这么个小山旮旯,满意而归。

    边塞之地出了这么一个连续评上“卓异”的县令,又是根正苗红的进士出身,皇上甚是满意。

    他通过布政使司,询问邵鸿祯是否有意调去江南鱼米之乡,去做知州。

    而邵鸿祯答说:“邵某不恋江南好,只愿在兴台终老。若有生之年,能见兴台县如其名,‘兴旺发达、如登春台’,下官死可瞑目矣。”

    这话一出,皇上当即洒下几滴龙泪,写下“群县楷模”四字,裱画成匾,打算赐给邵鸿祯,以资嘉奖。

    这匾还没裱完,兴台县就出了灭门案。

    上京那边恐怕还在考虑,是否要等此案风头过去一年半载,再行嘉奖,邵鸿祯就被逮进去了。

    他在兴台大搞阿芙蓉种植的“丰功伟绩”,将用八百里加急的快马,送上皇帝案头。

    这无异于给皇上脸上隔空抽了个响的。

    幸亏那块匾额还没送出去,可这消息都千里迢迢地传来了益州,恐怕不少京官也已知晓此事。

    当然,大家出来做官,没有不爱惜顶上乌纱的,必会绝口不提此事,并义愤填膺地上书奏报,要押送邵鸿祯此等沽名钓誉、欺君罔上的背臣进京受审、明正典刑,行处斩、乃至车裂、凌迟之刑,以震慑百官。

    项知节问:“老师认为会如何?”

    乐无涯垂下眼皮,斩钉截铁道:“邵鸿祯没法活着走出兴台大牢。”

    项知节轻声“嗯”了一声。

    这也是他心中所想。

    在殷家村,他是亲耳听到邵鸿祯出言如何威胁乐无涯的。

    他听在耳里,却并不动心。

    而乐无涯也是一样,毫不紧张,甚至面对垂死挣扎的邵鸿祯,产生了些许悲悯之情。

    他们都知道,尽管邵鸿祯机关算尽,已经尽全力甩出他手中的牌,甚至意图拖乐无涯下水,但他一开始,便已经输了。

    他输在压根儿不了解这位皇上:

    皇上不会押送这位“好官”进京,给他名扬四海的机会。

    寻常百姓少有读书识字的,根本弄不懂“阿芙蓉”是什么东西,只会以为是花草一类无害之物。

    就算有人知道阿芙蓉是何物,邵鸿祯那套“大虞人不害大虞人”的见鬼理论,也着实能唬一唬人。

    况且他确实是治理了匪患,让常年贫困的兴台百姓见了希望,有了奔头。

    更何况,他还素有贤名,清廉自守,是个能让兴台百姓甘心情愿为他立下生祠的人物。

    押他进京,等于是替他歌功颂德了。

    若是引得民间物议如沸,传来传去,反倒容易将他传成一个为生民开太平,却被皇权所容的悲情之人。

    皇上决不允许有这样的情况出现。

    乐无涯摆弄着手指,说:“我没猜错的话,很快,邵鸿祯家里会抄检出大批银票珠宝和鸦片膏子;会有妓子、小倌出来告他行事不检;会有人跳出来,说他勾结其他官吏,判案不公,打着为民旗号,罔顾事实,一味偏向弱民,故意乱判公案……”

    总之,先要毁去他的生前名,再送他去死,叫他一辈子无法为自己申辩。

    以邵鸿祯的罪责,公事公判的话,他完全值得一个夷三族。

    但他绝不会以勾结土匪、贩卖阿芙蓉的罪责而死,而是背着一身龌龊狼藉的小罪,“暴毙”于兴台。

    乐无涯忍不住想,若是文赋不那么操之急切,该有多好。

    若是他肯细水长流,徐徐治理,他与邵鸿祯、与齐五湖,说不好能成为真正的好友。

    可惜,没有如果。

    见乐无涯面色怏怏,项知节抿一抿唇,唤他:“老师,我渴了。”

    乐无涯将案边的一碗温水端到他唇边。

    项知节从碗沿抿了一小口,顿时咳嗽得惊天动地。

    乐无涯一把替他捂住手臂,防着牵动了伤口。

    项知节的眼底恰到好处浮出一层水膜似的泪,望着乐无涯,宛如明月笼烟,含愁带怨。

    乐无涯看着心疼,打开门大喊一声:“如风!!”

    院内静谧一片。

    刚刚还在院里忙得有声有色的如风,此刻如同死了一般的不吱声。

    乐无涯实在无法,只好折返床边,拿起小勺子,舀起水来,送到六皇子唇边,嘴里还嘟嘟囔囔地抱怨:“二十三了啊。”

    项知节含笑,抿走了一口水,丝毫不以为羞:

    “嗯,二十三岁了。”

    “……老师,还要。”

    乐无涯认命地伺候六皇子时,仅与他们半个院子之隔的如风,正蹲在群花之中,低着头修剪花枝,旁边是被乐无涯一嗓子吸引来的秦星钺。

    后者抱着胳膊,打量着前者:“我们太爷叫你呢。”

    如风很平静地道:“主子有事找我,自会叫我;不是主子叫的,我用不着回去。”

    秦星钺蹙起眉尖,琢磨着这话,越琢磨越觉得很玄。

    果然,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几乎没有超出乐无涯的预想。

    二十日后,邵鸿祯连一次堂审都未曾经过,就直接背上了收受巨贿、狎妓误事、兴众拒捕的三条大罪。

    传闻,邵县令不知道这几盆脏水泼到自己头上时,还很能稳得住,只待上面派人来审他。

    因着和吕知州交好,他知晓许多益州的秘辛。

    乐无涯猜想,他大概是想等着上使到来,临堂检举状告一番,带走几个益州鱼肉百姓的贪官污吏。

    这符合他的人生信条。

    这份信念支撑着他,即使他掌上被柴刀砍伤的创口化脓感染,致使他高烧不退、神思困倦,他仍在勉力强撑。

    结果,一个兴台县民因斗殴被押送入狱,路过他的牢房,认出了这是县太爷,公然对着他啐出一口老痰:“呸,狗贪官!”

    这一口痰,把邵鸿祯给啐懵了,却也啐醒了。

    他坐在牢里,迟钝的头脑在剧烈的疼痛中慢慢运转,梳理此事的来龙去脉。

    邵鸿祯本是个聪明人。

    若不是他病痛在身、脑筋混沌,早该猜到了的。

    他对着墙壁,哭了一阵,又笑了一阵。

    被他所保护的百姓唾弃,于他而言,比凌迟更要痛上百倍有余。

    诛心呐,诛心!

    他笑过,哭过,擦干面庞,趁着自己还清醒,一头碰在了墙上。

    污血高溅,足三尺有余。

    ……

    听到邵鸿祯的死讯,乐无涯并不动容,只是用三个字打发掉送信人:“知道了。”

    他早知如此,毫不意外。

    只是邵鸿祯那一撞,像是隔着百里之遥,沉重地撞上了他的心门。

    即使对事态走向的推测样样不差,乐无涯到底还是有不曾料到之事。

    ——深夜的南亭县,又来了一位头戴薄兜帽的不速之客。

    当那人大大方方、推门踏月而来时,项知节也只怔了片刻,便苍白地微笑道:“七弟。”

    “六哥,你真没劲。”

    兜帽之下,是项知是那张劲劲儿的笑脸。

    “你怎么来了?”

    “老头听闻你受伤,推我来兄友弟恭一下。”项知是一摊手,“被逼无奈,如之奈何呀。”

    项知节微微一笑,并不信这事有那么简单:“还有呢?”

    “带你回京。带吕德曜上京。还有……”项知是一指外面的空茫月色,“也带他去上京瞧瞧。”

    “他”是哪位,显而易见。

    项知节凝眉,沉吟不语。

    项知是猜透了他的心思:“我也不想带他见老头儿。可谁让他那么爱凑热闹的?哪儿哪儿都有他。”

    项知节:“何时启程?”

    项知是眼睛往下一瞄,伸手一拍他的伤处。

    在项知节猛的一皱眉间,他撤回手来,得意洋洋地抱臂道:“等什么时候拍你不疼,我们就走啊。”

    乐无涯手持一只大桃,恰在此时进了屋,就见一模一样的两张脸向日葵似的朝他直转过来。

    乐无涯一愣,和小七对视片刻,三下五除二便将他的来意想透了。

    是自己前往调查,撞破了兴台县的丑事,皇帝老儿少不得要把自己拎过去耳提面命一番,叫他把嘴巴闭死了。

    当然,天颜难见,皇上暂时不会亲自会见自己这么个芝麻小官。

    一个首辅大臣,已足够打发他们了。

    乐无涯将这层关窍想透后,就殊无紧张之意了。

    不仅如此,他眼睛转了两转,豁然亮了起来:这不是打瞌睡就来枕头么!

    小七人都到了南亭,当面问,岂不是比去信问要更直接便利些?

    项知是与他寒暄两句、道明来意,就被他灼灼的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找了个借口,便转身离开,打算去外面觅个好屋子落脚。

    乐无涯踌躇片刻,把大桃子往项知节掌心一塞,追着项知是出了门去。

    项知节在后面叫:“闻人……”

    由于他的声音太温柔,乐无涯步履轻快,几乎是缀在他身后,消失在了房间。

    项知节一抿唇,露出了几分被抛弃的委屈相。

    片刻后,他才想,老师不在此地。

    他受伤了,体力有限,不可浪费精力。

    于是,他将自己这副面貌收了个干干净净,歪在床铺上,静静想他的心事。

    ……

    此时正是桃李成熟的季节,小厨房里一只掉了角的白色搪瓷盆里,用凉水浸着三四个脆嫩的大桃。

    项知是今次没有带孔阳平前来,而是带了两个内侍,替他收拾屋子。

    选完一间好屋子,闻香而来,仿佛进了自家后院一般,轻车熟路地挑起桃子来。

    乐无涯则抖擞精神,笑吟吟地从小厨房的窗户边探出头来:“七皇子,夜安。”

    项知是不理他。

    乐无涯晓得他的臭毛病,探头张望四周,确认无人旁窥后,小声道:“……岫官?”

    项知是仿佛这才察知乐无涯的存在,摆出他那副招牌笑容,又甜蜜又喜相:“呀,闻人县令,你何时来的?”

    他举起桃子:“你也来一个?”

    “不了。”乐无涯斟酌了一下言辞,“听说……”

    小七咬了一口桃子:“听谁说?六哥?”

    乐无涯眉眼一眯。

    好声好气待他,他便要蹬鼻子上脸了。

    他索性直接问了:“七皇子至今未娶?”

    小七瞥他一眼,把自己咬了一半的桃子递到他手里:“不甜。给我吃了。”

    乐无涯:“谢七皇子赏。”

    他接过来,咬了一口,发现还挺甜的。

    乐无涯稍稍纳罕了一下。

    七皇子又在剩下的桃子里挑挑拣拣:“怎么?闻人县令有良配,想要引荐给我?”

    乐无涯咔嚓一口咬下一口桃子:“不是。大虞向来好男风,不知七皇子是否有心,寻一位雅臣良伴,稍慰寂寥呢?”

    项知是仿佛被针刺了一下,手腕猛地一抬。

    指尖离开水盆,水滴顺着手指滴落,在月色下,形成了一圈小小的涟漪。

    项知是心湖的涟漪却在逐步扩大。

    他抬头望向乐无涯。

    他看他随意、洁净、漂亮,半个身子朝向他,另外半个身子在星光月色下,望向自己的瞳仁很亮,亮到了咄咄逼人的程度。

    实在是恶贯满盈,却也是欲贯满盈。

    项知是好像见过这样的一双眼睛。

    在看到那双眼睛时,他手里的伞,正不自觉向他偏斜。

    在短暂又怪异的宁静后,他像是被踩中了尾巴的猫,忽然恼羞成怒地“哈”了一声:

    “闻人县令,没想到你竟如此爱说笑,不过不巧啊,你想岔了,我一生唯爱自己,爱不了任何人,天象如此,我反倒庆幸了。因此你不需担心,我绝不会喜欢你的。”

    乐无涯:“……”

    是他的错觉吗?

    话是好话,他怎么感觉不大对劲?

    见乐无涯沉默不语,项知是反倒更见焦躁。

    为何不答他的话?

    为何一点反应都没有?

    他一扫往日笑面狐狸的模样,愈发炸毛,双手撑在灶上,拉近了与乐无涯的距离,鼻尖几乎要贴在乐无涯的脸上:“怎么不说话了?不是牙尖嘴利吗?我喜不喜欢你有那么重要吗?”

    乐无涯:“……”

    是。

    他没感觉错,这真的不大对劲。

    第86章 心意(五)

    不过,鉴于已经设想过了最坏的可能,乐无涯面上并无讶色。

    他细思片刻,伸手过去,摸了摸小七的发顶,夸道:“……这很好。”

    最爱自己,是这世上顶好的事情了。

    项知是眨一眨眼,好像是无从消受这突如其来的温存,面色一点点涨红。

    这下,乐无涯又发现了这二人的一点不同。

    项知节脸红,是先红耳朵。

    项知是脸红,则像是从心脏深处一点点蔓发出的潮汐,从脖子上一点一点地漫上来。

    乐无涯觉得,自己摆出这样长者的宽慰姿态,总不至于还要惹人误会了吧?

    没想到,项知是呆望他片刻,脑袋稍稍向上,蹭了蹭他的掌心。

    乐无涯:“……”

    项知是:“……”

    乐无涯抽回手,心虚地在袍侧蹭了蹭:“七……”

    但看清他这撇清关系的动作,项知是本就平息下的心绪骤然间翻波涌浪。

    他怒极反笑,冷冰冰吐出一个字:“手,给我。”

    乐无涯想:行,又要发疯了。

    他老老实实地把手递了过去。

    乐无涯不指望他不发疯,只盼着他下嘴轻点,别给自己咬得留了印子。

    万一闻人约将来索要他自己的身体,自己也好完璧——

    想到此处,乐无涯内心涌起了一股悲凉之情。

    得了。

    君子大人恐怕在明相照的身体里呆美了,乐不思蜀。

    将来他真的讨要自己这副身体,也怕是另有妙用。

    在乐无涯出神间,他的掌心微微一暖。

    项知是并没有咬他,而是把他的手顶在自己的脑袋上,气呼呼地一通摩挲。

    青鸦鸦、乌润润的发丝从他的指尖穿过。

    乐无涯始料未及,怔愣在原地,脑海中纷纷地转过许多念头,其中最清晰的一个竟然是:

    ……天生的一个刺儿头,头发倒是生得柔软。

    乐无涯左手被项知是抓着,强行抚摸着他的发顶,右手握着一个水淋淋的、被啃了两口的桃子。

    清甜的汁液滴在地上,一滴,又一滴。

    乐无涯很快便意识到了,项知是这点执念源自于何方。

    他的目光紧跟着变得柔和起来。

    ……

    说起来,他们兄弟二人的矛盾,起源于一个大雪天。

    那天,奚嫔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流掉了一个孩子。

    她蜷缩在温暖的被褥中,窗外是纷飞的鹅毛大雪。

    她在梦呓中,喃喃喊着小六的名字。

    守在她身侧的小七猛地一咬牙,顶风冒雪地冲到了青溪宫,跪在门口,含着一点将冻未冻的泪花,祈求兄长跟自己回去一趟。

    无奈,项知节那日不在青溪宫。

    ——皇上听说他最近在学象棋打谱,叫他去书房,要看他摆上几局。

    庄贵妃则向来是个槛外客、清冷人,鲜少踏出宫门。

    丫鬟丹琼打了把伞出来,苦劝他起身,怕他冻坏了身子。

    小七嘴唇冻得发乌,仰着苍白的小脸,轻声询问:“可否给我一件六哥的衣服?”

    请不来六哥,那就由他来扮六哥。

    丹琼未曾多想,入内请示了庄贵妃。

    半晌后,她一脸困惑地出了殿门,替他拂拭掉肩头的落雪:“七殿下,我们家娘娘不许。您别等了,还是快些回去吧。”

    小七一扫往日里富贵张扬的模样,眼睛一眨,便滚下了一串泪来:“丹琼姐姐,我冷,冻得起不了身了。”

    彼时的丹琼到底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家,委实不忍心看他如此哀求。

    这殿内除了同龄的六殿下,也再没有和七殿下身量相合的衣物了。

    她再次入内,去询问庄贵妃的意见。

    小七望着那被白雪覆盖的红墙黛瓦,鼻尖又飘过细细的檀香。

    恍惚间,他疑心自己是跪在一间道观门口。

    他虔诚地双手合十,拜了拜天地神君,求他们别带走他的娘,至少让她看一看她心心念念的那个儿子。

    真的不行,假的也行啊。

    丹琼很快出来了,手里挽着一件外袍。

    那件外袍是很薄的,颜色、样式与质地都朴素已极,后背处绣着一枝萱草花,简直是道童所穿。

    小七来不及惊讶六哥在青溪宫中过的是何等日子。

    他将这件外袍披在身上,没有来得及道谢,转身遁入了风雪中。

    丹琼愕然之余,远远地呼唤他道:“七皇子,替你传的暖轿马上就来……”

    小七充耳不闻,踏着那碎琼乱玉,冒着那如刀寒风,急着回去扮演六哥。

    可当他只差几步就可以到达母亲身边时,父皇身边的贴身太监薛介出现了。

    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微微笑着,但面皮森然如铁,好像早忘了该如何好好地笑:“七皇子,皇上传召,请吧。”

    小七茫然地喘息着,口中呼出一大团一大团的热气。

    年仅六岁的他不懂得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自己糊里糊涂地被拉到了皇上书房守仁殿的偏殿,被烙上了一个终身不去的印记。

    他惊惶之下,不解父皇之意,遂大病一场,自怨自艾,在深夜里因着噩梦和疼痛惊醒,哭了很多次鼻子。

    不过,病愈之后,他就不再哭了。

    他想通了许多事情,也从此想不通了许多事情。

    ……

    这些事情,是十岁的小七一本正经地跟乐无涯讲述的。

    当时,他已经第三次逮到了乐无涯给项知节开小灶,教他六哥怎么捋直舌头讲话。

    小七自认为完全看出了乐无涯对他六哥的偏宠。

    于是,为了从他六哥那里争夺那一点宠爱,他对乐无涯一点不避讳,细说了那天的雪有多大,风有多冷。

    他甚至不惜摘下耳环,亮出了耳朵上那道梅花状的淡红色伤疤。

    那时候,乐无涯细细检视了他的伤口,赞美道:“挺美,像个好看的胎记。”

    小七觉得这话实在不似人话,又不是他想听的话,便气鼓鼓地怼了回去:“烫你身上试试。”

    乐无涯隔衣摸了摸自己的胸口位置。

    他的兄弟对着他的胸口射了几箭,自认自己没有资格在“兄友弟恭”这件事上,对小七去说教些什么。

    所以,他抬起手来,认真地摸了摸小七的脑袋。

    小七被他摸得莫名其妙,把掌心覆盖在被他揉按的地方,还能感受到他的掌温残余:“乐老师,你干什么?”

    乐无涯说:“哄哄你呗。”

    “这么好呀?我还以为你只会哄六哥呢。”小七眯着眼睛笑,“我早就不难过啦,你哄我,有什么用?”

    “哄哄我们六岁的小七,还不行啊。”

    小七嘴角那惯性的笑容微微僵住了。

    这句安慰,看上去并没有让项知是感到喜悦。

    他反倒像是被触到了怒点,向来甜蜜的话音也跟着降了个调子:“……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乐无涯晓得,小七摆出这副刺猬相,实际上是委屈了。

    小六不善言辞,奚嫔骨子里也是个被娇养的小姑娘。

    还从没人这么哄过他。

    大抵是被触动了内心情肠,小七竟然一扫平日里的骄娇二气,流畅道:“你总问我为什么讨厌他?我不讨厌他,我只是要把他所有在意的东西抢过来。我倒要看看,他到底什么时候肯来哄哄我。”

    乐无涯公正道:“可那天的事情,并不是他的错。”

    他懂得皇上在忌惮什么。

    皇上的儿子,三皇子早夭,二、四无有治国之才。

    这样算来、五、六、七这几个有良玉之材的兄弟,将来都将成为东宫太子的臂膀。

    其中,六、七两位皇子有些特殊。

    两个样貌酷似、且都颇为聪慧的皇子,本就该彼此避嫌,最好是相见不识。

    不然,万一他们中的哪个出类拔萃,展现出了可继大位的才能,又有位一母同胞、感情笃厚、相貌几可混淆的好兄弟在旁辅佐,两人同心,难免不生出异心来。

    那岂不是极易乱了国本?

    那天,是小七越过了那条线,有意要扮作小六,所以才被惩罚的。

    如果小六没有恰好被皇上叫去摆棋谱,而是呆在青溪宫里,真的随他去探望奚嫔,或是和他交换了衣服,那就是两个人的过错,必是要一起受罚的。

    此时的小七,也不是六岁时那个病得迷迷糊糊、满腹怨怼的小七了。

    他把手揣在墨狐皮的暖炉里:“所以我没要他做什么。他只要肯来哄哄我就行。”

    乐无涯想,哄个鬼。

    你们兄弟俩在皇帝老儿眼皮底下,就交不了一点好。

    不如你们俩联合起来把他给弑了,还来得爽快些。

    乐无涯指着自己:“我也是你要抢的东西之一?”

    小七张了张嘴,没能说出来什么。

    乐无涯就当他是默认了。

    被人视作物品,他并不多么生气,反倒悠然自在地玩笑道:“我现在可喜欢小六了,你可得努把力,好好抢一抢我啊。”

    没想到,他一语成谶。

    项知是心知肚明,乐无涯是更怜惜小六的。

    至少在外人看来,小七是个幸福的孩子。

    至少他家有浮财,而且母家很乐意把钱花在自己身上。

    至少,他还有疼爱他的母亲在身旁。

    相比之下,还是幼年就被抱离母亲身边的小结巴更可怜,不是么?

    于是,小七放弃了这一条道路。

    他不争宠爱了。

    他只想争得乐无涯全部的视线。

    ……哪怕是坏的也好。

    这就有了处处和他作对的项知是。

    ……也是无论如何和他顶头作对、乐无涯也对他生不起气来的项知是。

    他不是彻头彻尾的坏孩子。

    他只是有一点不甘、不愿、不服而已。

    ……

    乐无涯没有听凭项知是胡乱揉搓,而是慢慢找回了主动,一下接一下,顺着他的鬓角缓缓抚揉着。

    ……像是一只很有经验的大狐狸,在安抚一只发脾气的小狐狸。

    项知是躁动的情绪慢慢安定了下来。

    可另一股情绪,开始风帆似的在他胸口内鼓涌,一浪一浪的,冲得他胸臆处醋海翻波。

    他一把攥住乐无涯的手腕,将他往自己身前拖来。

    他咬牙切齿地逼视着他:“摸得挺顺手啊,闻人县令,在我六哥身上练过?怪不得我六哥这么喜欢你,日日不忘往你这里跑。”

    乐无涯叹了一声。

    疑神疑鬼,不是乖崽。

    他斟酌着言辞,试图让自己的话显得郑重而不暧昧:“没摸过别人。只有你。”

    ……

    乐无涯觉得这话说得客观公正,很见功力。

    但项知是却因着这话,心事重重,一夜未眠。

    在辗转反侧之际,小七举起一个翡翠镯子,对月细观。

    那镯子水头一流,宛如碧云天、寒烟翠,是一望即知的价值不菲,大约能抵一个上京红火的铺子。

    ——原本,项知是隔窗要来乐无涯的手,是想要把这个镯子戴在他手上的。

    不知怎的,就变成那样了。

    他面无表情地凝望着这个美丽的、没能送出去的礼物。

    下一刻,他毫不容情地将镯子向一侧掷去,随即侧过身去,用胳膊挡住眼睛,不去理会那清越而悦耳的碎裂声。

    ……不给他,也不能给别人。

    第87章 上京(一)

    乐无涯到底是乐无涯。

    经过半个晚上的调理,他便不再忧愁了。

    自己确实是好。

    本事一流,讨人喜欢,天经地义。

    对这一点,乐无涯从无质疑。

    但这种好里,透着一股邪性。

    一旦旁人沾染了他,便是吉凶难料。

    他把小六、小七、闻人约放在心上天平,轮番衡量一番,只觉各有千秋,个个都有无量前途,锦绣未来。

    正因如此,还是别让他们沾染自己这片不祥的风尘为妙。

    打定主意后,乐无涯打算继续如常对待他们。

    二十几岁的人,一时糊涂,辨不明自己的心意,也是有的。

    就像小凤凰,年少时与他如此相得情笃,后来不也娶了妻房?

    ……

    不过,无论乐无涯如何考量这三段关系,上京他都是非去不可。

    鉴于天威难测,是以归期难定。

    闻人约一面陪他打点行装,一面沉默不言。

    乐无涯絮絮地嘱咐他:“我不在家,好好念书。明秀才那件事风头过去得差不多了,你可以去南亭书院走动走动。我在名单上圈了几个学生,他们极有可能和你同科中举,你要多同他们交往。既是同乡,又是同科,情谊非比寻常,结下点善缘,将来官场上好歹不至于形单影只。记住没有?”

    此话堪称功利至极,若放在未入仕途的闻人约身上,他定会不以为然。

    可此时,他知道,乐无涯给他的,都是最实用的金玉之言。

    勿图虚名,勿忧结党。

    只要持身以正,无愧于心便是了。

    见闻人约点头应下,乐无涯继续道:“我和衙役们说了,我走后,你仍是可以随便进来。别忘了,帮我教着华容识文断字,我看他这两天老爱跟着如风转,仰慕得很,八成是想做他那样的人。他既是跟了我,成了我的人,我自是不能亏着他的……还有,帮我盯着孙汝,这人心眼子多得很,叫他别把咱们的南亭给搞乱了。要是有什么乱子,去找小秦,别看他吊儿郎当的,他挺靠得住。”

    闻人约替他折着衣服,听着“咱们”二字,嘴角微微上翘。

    乐无涯一无所觉,又道:“对了,别忘了时常去看看咱们的地。”

    入夏前,乐无涯叫里老人们修筑的塘坝已陆续完工,待时日渐长,容水流淤,必会形成大片墒好、地平、肥沃的坝地。

    乐无涯当初故意瞒了一手,赌的就是南亭重商轻农,先前南亭又没有塘坝,这些里老人并不知道修建塘坝后,会因冲积形成新的田地。

    新的坝地,乐无涯自然是要老实不客气地收入官府囊中了。

    到时候,田要种什么、地要怎么分配,乐无涯可要好好斟酌一番。

    ……争取把这帮人的嘴都钓翘。

    面对他种种要求,闻人约只回他两个字:“放心。”

    得他二字承诺,如得千金。

    乐无涯彻底地放下了心来,继续筹备上京要带的东西。

    但他的随身之物,委实是太多了。

    当看到乐无涯把一盆精心培育的茶花搬上马车时,一直在旁观望的项知是终于是忍无可忍了:“你进进出出的,搬家呢?”

    乐无涯兴致勃勃地介绍:“回七皇子。这是我们南亭的核雕,那是我们培育的新品茶花。这是……哦,这是我自己要吃的零嘴。”

    七皇子:“……你难道认为,此次你去上京是立功受赏?”

    乐无涯理直气壮地装傻:“下官破获如此大案,即使无功,总不至于有罪吧。”

    至少在明面上,他抓到了兴台灭门案的土匪,查抄出了大批的阿芙蓉,并揪出恶官一名,可称居功甚伟。

    至于隔空扇了皇帝老脸一耳刮子这事儿,乐无涯自认不是故意的。

    皇上若是想要让人觉得他心胸坦荡,也只会施恩、而不会施威于他。

    这样想象,他有何惧呢?

    七皇子幸灾乐祸:“对。你破大案,吕德曜倒霉;你立功受奖,吕德曜入京听训。你呀,等着被穿小鞋吧。”

    他被乐无涯骗着调查过南亭流丐之事,知晓这姓吕的最是个心胸狭隘之人。

    将来,等他折返益州,有的是乐无涯的好果子吃。

    乐无涯却笑嘻嘻道:“我从不怕小鞋。七皇子当初惠赠下官十数双好鞋,够我渡浅滩、涉激流,从夏穿到冬了。”

    七皇子:“……”

    他生平未曾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没想到,乐无涯还有后招等着他:“不过,鞋子实在是容易损耗,若是七皇子肯再惠赠个几十双,多续几个春秋,那下官真真是感激不尽了。”

    ……项知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先前也通过重金送礼,收买过许多年轻官吏的心,且样样能送到他们心坎里。

    他们无有不对自己感恩戴德、顶礼膜拜的。

    但凡遇事,他们都要十倍、百倍地回馈于他。

    没想到这回,他碰上一个不要脸的,半点回馈没有不说,他竟敢主动索礼,还敢点名要鞋穿!

    七皇子一转身,怒气冲冲地向后院走去。

    恰在此时,六皇子披衣从屋内而出。

    他日日锻炼不辍,练得身强体健,是而伤口也愈合得极好,不到半月,已恢复了昔日神采飞扬的面貌。

    他眼看着七皇子奋衣而走,不由诧异:“这是……”

    乐无涯:“哦,没事。被我气跑了。”

    七皇子还没走远,把这句混账话尽收耳中,愈发气得磨牙。

    他要在他那满满一匣子的零嘴里下巴豆!

    六皇子自然也察觉到了他那装得满满当当的马车:“带了这么多东西?”

    “穷家富路嘛。”乐无涯献宝似的捧出了他的零嘴匣子,“南亭近来城门税减了,商业兴旺发达得很,好东西也多啦。喏,我特意备了三人份的,路上可以分着吃。”

    说着,他从琳琅满目的食物里选了一包小酥糖,比较一番后,给小六的嘴里塞了根最漂亮的,随后给自己选了根最大的,甜滋滋地叼在嘴里。

    七皇子眨了眨眼。

    ……三人份?

    尽管吕德曜也要和他们一起上京,但那个不能算是人。

    ……那么,他也有份。

    思及此,小七迅速地心平气和了,背着手,步态尽量不那么雀跃地离开了院落。

    ……

    皇上还在上京等候,他们也不好太过迁延时日。

    待到项知节臂伤稍痊,他们便启程去了趟益州,接上了几乎已经要忐忑而死的吕知州,一齐向上京而去。

    兄弟两人感情淡漠,当然是各乘一车。

    吕德曜心底里早把惹是生非的乐无涯腻歪透了,又成日里忙着长吁短叹,独占了一辆马车,凄风苦雨地随在两位皇子之后。

    乐无涯也独占了一辆马车,里面除了他的南亭特产外,今日多一方冰鉴,明日多一本话本,也不知道是那两个中的哪个送来的。

    但不知是不是有吕知州这个外人在旁,乐无涯难得地内秀了起来。

    离上京愈近,他愈沉默,几乎不出马车,只在车中摆棋。

    这日清晨,四辆马车通过城门检验,入上京而来。

    上京之声色犬马,以“声”最有特色。

    答答的马蹄声落在地上,清脆悦耳,溅起湿热的土腥气。

    叫卖糕点的吆喝声悠扬而来:“蜂糕来哎,艾窝窝!”

    水榭楼台上的名伶婉转高歌,是鸢啼凤鸣,是风动杨柳,余音袅袅,迟迟不散。

    乐无涯将种种声音纳入耳中,想,又回来这里了。

    可是,许是上京感应到又有妖孽降临,要给他找点不痛快,马车行到一半,便缓缓停了下来。

    乐无涯并不掀帘观视,只手执一黑子,眼望棋盘,企图破解自己的白子棋路。

    但车外很快传来了轻微且有礼的敲击声。

    是如风:“闻人县令,无甚大事。是前方有人争执,暂时将路堵住了。”

    为着不惹人瞩目,他们此来所乘马车,虽然奢华,却并无皇室标记,看着就像是一行入京走亲戚的富贵人家。

    因此,前方争路的两家,也认不得他们,兀自争他们的。

    乐无涯注视着棋盘,玩笑道:“知道了。两位爷要不亲自出马,去调停调停?”

    “非是什么要紧事。”如风口齿清晰,三言两语就将前因后果道了个分明,“是国子监博士乐珩,和龙虎将军元将军家的次子元子晋。两家乘坐的马车擦碰上了,元将军家的车轭掉了,险些惊了马,好在没伤到人。两家人正在理论。路上的磕磕碰碰,实在算不得什么大事,两位爷也用不着出面。”

    马车内静了下来。

    片刻后,乐无涯“哦”了一声,将指尖黑子落在一处。

    黑子潜龙翻身,发出一声无声的怒吼,将白子的攻势径直掀翻。

    他问:“谁的错?”

    问是这样问,但乐无涯心中已有计议。

    大哥为人稳重守礼,从小便教导他不可于街市上放马快行,以免伤及行人。

    如风向来是个办事妥帖的,不把事情打听清楚,是不会轻易来回话的。

    他娓娓道来:“听两方所言,是乐博士要去国子监坐班,走在大街上,元家的马车自小巷快行而出,两边才撞上了。”

    说到此处,如风稍稍压低了声音:“叫小的来看,那元二公子身带酒气,大概是宿醉之故,才失了分寸。”

    乐无涯:“知道了。有劳。”

    如风微微一躬身,便向回走去。

    当他路过吕知州的马车时,吕德曜马上探出头来。

    这段时日,因着忧思劳顿,他清瘦了不少,如今更像一头尖脸山羊了。

    他知道此人是六皇子近侍,便带着十万分的恭谨,赔着笑脸道:“如风小哥,前头出了什么事啦?”

    如风温和地一颔首:“回吕知州,不大清楚。左右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您安心便是。”

    吕知州懊丧地哦了一声,刚想抻着羊头再进行一番打探,就见乐无涯衣袂飘飘地从他的车驾边经过。

    他愕然地目送他一路往前,不由得伸手指向他的背影:“他……这是……”

    如风也诧异地一扬眉,但还是马上伸手,挡住了吕知州指向乐无涯的手:“闻人县令许是想去看个究竟。吕知州也要去吗?”

    闻言,吕知州顿时一缩头。

    天子脚下,礼仪之地,他活了这一把年纪,统共也没来过几次,自得处处小心。

    此处高官武将、公孙子弟,多如过江之鲫,万一行差踏错,开罪了一两个,那可是要影响仕途的啊。

    乐无涯还未走到近旁,便听到了带着醉意的讥诮冷语:“乐博士,你饱读……嗝……饱读诗书,你自己说说,你们乐家,教养出了那等样的人,还、还配走在大道上吗?啊?”

    乐无涯隔着车帘,遥遥望向那辆挂着乐家族徽的车。

    他眼底微微发热:

    ……车帘子怎么这么旧了啊。

    为什么不换一换?

    乐珩并未露面。

    他坐在那朴素的车帘之后,平静道:“皇上恩典,准我为国子监博士,我乐家便自有大道可行,何谈配与不配?”

    “况且……”

    后面的话,被他强自咽了下去。

    在耳目遍布的京城大街上,这句话绝不可说。

    ……可他的阿狸,不是坏人。

    元子晋冷哼一声:“皇上之恩,可谓有天之高,地之厚,饶你们乐家全家不死,要你们做个富贵闲人也就罢了,你们还不缩着脖子做人,是要作死吗?”

    乐珩在上京被人议论惯了,不知听了几箩筐的闲言风语,早习惯了泰然处之。

    他不愿再在此地公然提起阿狸:“元公子,你家车轭损坏而已,何必要阻了行道?请到道旁去,我留马夫慢慢与你计议,我还有国子监教务在身,不可耽……”

    元子晋蛮横地打断了他:“少废话,你想跑,没——”

    乐珩无奈地握紧了手中书卷。

    ……流·氓。

    忽的,车外响起一个年轻又清越的声音:

    “《大虞律》民律有言,借官物而私相为用,且有所毀失,应笞五十,并参奏都察院,察知之后,借、用之人均受惩处。”

    乐珩微微一蹙眉:是谁?

    元子晋也见了鬼似的,将目光投向那年轻轻轻的白衣素服之人,正欲开骂,看清他的面容后,不由得哽了一下。

    鉴于此人容姿甚美,英姿朗朗,元子晋省却了骂人的话,不客气道:“干你什么事?走远些!这是我家的车驾,哪里来的私借官物?”

    乐无涯不仅不滚,还坦然地前迈一步:“本朝龙虎将军元唯严,乃一品大员。敢问元公子现居何职,可用得了这一品武将专用的红呢车轿?”

    乐无涯最擅听话听音。

    如风来把事态报知于他时,称呼乐珩为“国子监博士”。

    提及元子晋时,却只称呼其父官职。

    这说明元子晋除了仗着他爹的势,就是个毫无作为的白身,连个举人都没混上。

    且他是次子。

    乐无涯活着时,耳闻龙虎将军元唯严的长子颇具将才,如无意外,这龙虎将军的职位,也落不到这位白日饮酒的纨绔身上。

    元子晋被他堵了个瞠目结舌。

    上京风气如此,哪家权贵子弟不借爹势,乘着官车出外招摇办事?

    父亲不爱乘车马出行,他借来用用,怎么了?

    可此事,是民不察、官不究。

    哪怕是巡街御史见了,也不会去触这些官员的霉头,只当做看不见便罢了。

    被乐无涯跳出来当众点破,元子晋登时觉得此事要糟,心虚气短之余,只好色厉内荏地怒吼:“你是什么人?胆敢对我指手画脚?!”

    “奉上命入京。”

    一个清冷温和的声音接过了他的话。

    乐无涯身后为首的马车车帘被如风撩开,露出了项知节清俊端方的面庞:“他的胆子,我给的。”

    答完元子晋的两个问题,项知节稍稍一歪头,目光与膝盖发软的元子晋对上了:“元公子,还有什么问题吗?”

    第88章 上京(二)

    六皇子建府多年,常常奉令办事,再加上艳名与君子名皆是卓绝,就连元子晋这类年轻纨绔也听过他的名字,还曾结伴偷偷去看过他的长相。

    元子晋脸色青了又红,几息之间酒就醒了大半。

    他暗呼倒霉,讪讪道:“六皇子,是咱有眼不识泰山,挡了您的道,我们这就走,这就走!”

    乐珩听到“六皇子”三字,即刻挑帘下车,依礼下拜。

    行礼完毕,他不动声色地放出目光,想找到那位仗义执言的年轻人。

    可那人倒是守礼至极,六皇子替他出头后,他便悄无声息地退至六皇子车驾之后。

    六皇子的车驾挡住了他的具体面目。

    乐珩只能隔着车辕,瞧见一双七品小官的制式官靴。

    另一边,元子晋是彻底的兵荒马乱、手足无措了。

    他打算进行一场撤军,刚对着六皇子赔完笑脸,便暗自摆手,招呼车夫赶快把车赶走。

    车夫也是一脸苦相,小声道:“爷,车轭断了,这马不听使唤啊。”

    元子晋猛踹了他一脚:“你个废物,马不成,你自己拉啊!要你干什么的?”

    六皇子平静地望着上蹿下跳的元子晋,仅用一句话便把他钉在了原地:“这车是你的,还是龙虎将军府的?”

    元子晋心有戚戚,含糊道:“是我爹……”

    “记下来。”六皇子侧头对如风说,“元将军私借龙虎将军仪仗给次子,酒后冲撞他人车驾后,当街闹事,不肯让路,阻挠我等进宫,向皇上禀告要事。”

    他目光温和地直视元子晋:“我拿此话去回顺天府尹,可有问题?”

    卯时初刻,火球似的太阳已经探了头,照得天地间一片泛白。

    元子晋知道事情要糟,不知不觉浮了满脸的汗珠子,顺着鼻凹处汩汩流淌下来。

    他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不敢再闪烁其词,立即将所有罪责都揽在了自己头上:“六皇子,我爹……元将军他什么都不知道!是我赶着去办事,暂借了他的车驾用,这事是我行事不妥,和元将军绝无半点关系!”

    他以为说到这一步,六皇子就该睁一只闭一只眼,饶过他便罢了。

    但素有温良之名的六皇子,这回却颇有穷追猛打之势:“你从哪里出来?又要到哪里办事去?”

    他望了一眼坊中日晷:“现下刚过卯时。元府在咸宜坊,你为何从澄清坊的方向来?”

    闻言,元子晋尴尬不已,一张面孔活活涨作了猪肝色。

    澄清坊,正是教坊司的所在之处。

    常有纨绔公子结伴来此消遣冶游。

    元子晋身无官职,来此地风流快活,并不违制。

    然而,他赶着龙湖将军的车驾,穿过大半个上京城,跑来嫖·妓,还嫖了一夜……

    这种话叫他怎么说得出口?

    元子晋惶恐之余,心中的不平之意也随着翻滚的酒意慢慢上涨。

    他冲口而出:“六皇子,又不是我一人使了家中长辈车驾,凭什么就只抓着我一人不放?”

    “请说。”六皇子微微笑道,“你点出几个来,我皆记录在册,一并交给顺天府。”

    元子晋顿时傻了眼。

    他只是不服,并不是想死。

    他一旦指出具体的人,那不是攀扯他人了?

    元唯严官至正从一品四阶,可以说是众武将之首。

    可父亲官越大,越是谨小慎微,时常提醒他们不可在外闹事。

    元子晋也是看人下菜碟,眼看对面是那个一脸倒霉的昭毅将军家的长子,一个窝窝囊囊的五品文官,又是自家车驾受了损,怕回家无法向父亲交差,才吵吵嚷嚷的不肯罢休。

    他若是在外胡言乱语,把更多的人攀扯进来,给父亲揽上一身的烂摊子,那就不是简单的受罚可以完事儿的了。

    他身子冰凉地跪在大太阳地里,越想越怕,方才的嚣张气焰一扫而光:“我……这……”

    七皇子坐在车驾中,把一顶青色幂篱顶在指尖,滴溜溜玩了一会儿。

    他本来不想和项知节一同出现的。

    二人但凡同时露脸,他必然要像个贼似的,藏头盖脸,仿佛他是什么不该见天日的人。

    但外面的事态发展实在好玩得紧:一个七品县令,刚到上京,人生地不熟的,就敢冲着一品大员的儿子指手画脚。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他决定出去帮帮场子,将幂篱戴上了脑袋,钻出了车驾。

    他一开口就是甜蜜蜜的笑音:“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嘛。六哥,你在这里堵着路,纠来缠去,终究是不美。”

    趁元子晋心神微弛,项知是紧跟着反手捅了他一刀:“让他去顺天府自首就是了呀。”

    说到此处,他把手指抵在唇侧,好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事一样,“唔”了一声:“刚才是不是说车坏了,马不能用,得要人拉着才成?”

    “车夫替你牵马,你拉着车,去顺天府投案。”他极其利落地宣布了处置流程,“孔阳平,你跟着他。看他投案,你再回来报我。”

    他无视了元子晋铁青的面色,笑吟吟地转问车驾中的六皇子:“六哥,这样处置,如何?”

    六皇子点了点头:“甚好。”

    元子晋敢仗着酒劲儿,对官至五品的国子监博士吆五喝六,大展雄威,面对皇子,又变成了卑躬屈膝的软蛋一只。

    他到底是个养尊处优的少爷,散发着马匹体味的车带一套上他的腰,他几乎要被臭得落下眼泪。

    车夫在旁边惶惶地牵着马,他拉着车,孔阳平在旁监督着他学马拉车。

    一行人就这么向顺天府的方向走去,一度被堵塞的大街也终于疏畅了不少。

    乐珩上前致谢。

    七皇子一摆手,道:“乐博士,论官职,你是官身,他是白身;论道理,你好端端走着大道,他一看就是刚喝了一夜花酒出来的。你怯他做什么呢?”

    乐珩恭谨答道:“回七皇子,乐珩如今别无他求,唯求家人平安便是。”

    七皇子颇为惋惜。

    他先前听乐无涯炫耀过,知晓原先的乐珩是正气凛然、志怀霜月的忠果君子。

    如今岁月消磨,竟至于此?

    他叹道:“你这样,不是形同自废么?”

    乐珩神色如常。

    这些年,他听过许多比这更难听的点评,早就不动心了。

    乐家如今空有昭毅将军的虚衔,境况大不如前。

    自从阿狸死后,乐千嶂便以旧伤复发为由,待在京城,只叫副将做主军营诸事。

    世人皆知,武官想要顺利承袭爵位,最好是不挪窝。

    就像是裴家,世代驻守边陲,几乎从不回上京,才能保手中军权不失。

    乐家两个儿子,乐珩从文,乐珏从武。

    二人兄弟情笃,从来是不分你我的,将来若是乐珏承袭昭毅将军一职,乐珩绝不会反对。

    只是,如今主事的副将也是皇上亲自选拔的,将来就算是乐珏履职,他一无领兵经验,二无军功傍身,恐怕只能领到“昭毅将军”这一职衔所属的那份银钱。

    若是阿狸还在……

    想到他,乐珩唯余叹息。

    他先前并不明白,为何无涯去了一趟边关,便渐渐与他们疏远起来。

    自己另建府邸不谈,连每年的年夜饭都不回来吃了。

    他与乐珏并不生气。

    相反,他们很困惑。

    阿狸是何等样人,他们心中知道。

    他们猜想过各种可能,譬如皇帝是看阿狸小小年纪,战功卓著,怕以庶代嫡,乃取乱之道,才趁着阿狸重伤,叫他转了文官。

    直到乐无涯临死前被揭破身世,乐珩才把所有事想通。

    ……这实际上是一场早有预谋的夺权。

    多年前的太子、如今的皇帝,把鸦鸦塞到他们家来,只因为,乐家当年不肯站他的队。

    公正来看,当年的乐千嶂是挺冤枉的。

    先帝颇好男风,水旱齐行,因此子嗣不多,算上早夭的,只有寥寥七个子女。

    真正出挑的,唯有二皇子项铮一人。

    这简直用不着挑选,他便顺风顺水地便成了东宫太子。

    在先帝沉迷炼丹后,他在二十岁刚出头的年纪,便开始监国,可称得上是独揽朝纲。

    彼时,乐千嶂刚刚承袭昭毅将军一职,自认没那个搞政治的头脑,更兼之与西南景族战事频仍,他无心去烧太子这锅热灶,只按流程上表庆贺,并按正常节奏向兵部汇报战况,其他时候便一心扑在军务上。

    定远将军裴应要比他识时务一些,劝他多在奏表中用用心思,多提一提太子的功劳,多问候问候太子。

    乐千嶂不解其意,还觉得挺有趣:

    皇上还活着呢,他上赶着趋奉太子干什么?

    被皇上知道武将胆敢如此僭越,岂不是自找死路?

    等他反应事态不妙,太子已在军中塞来了他的奶兄弟于才良,又丢给了他一个从天而降的小儿子。

    而皇上是当真沉迷修仙,不问世事了。

    自此后,乐千嶂便无可奈何地登上了东宫太子这艘船,直到他即位称帝。

    乐千嶂曾以为,他对自己的敲打会到此为止。

    没想到,皇帝记仇颇深。

    “乐无涯是异族之人”这个巨大的把柄,终于是把乐家彻底打入了泥潭,再不得翻身。

    在阿狸去世后,乐千嶂酒后同他们两个兄弟谈笑,说,他曾时时回顾他的一生,想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才在这个年纪,混到了此等田地。

    乐珩、乐珏生怕他觉得要怪阿狸,忙一左一右给他夹菜,想堵住父亲的嘴。

    结果,他说:“怪就怪……为父没生一双慧眼。当时要是肯多拍拍他的马屁,是不是什么事都没有了?”

    乐珩、乐珏停箸不言,对视良久,只沉默着互敬了一杯。

    ……

    乐珩不再深想下去。

    他想好好感谢一下那位小官。

    他以七品微末之官身,明知对方为龙虎将军、一品大员之子,却仍能出言抗辩,直指问题,足见凛然高义。

    七皇子见他眼睛微动,很快便猜到了他想做什么。

    出于一种莫名其妙的心态,他也想拉出乐无涯来,在众人面前炫耀一番。

    但当他的眼角余光瞄到准备往后溜的乐无涯时,他诧异了:“……你跑什么?”

    逃跑失败的乐无涯立在原地,背对着七皇子。

    此时,起了点风。

    他头上的云聚了又走,淡了又浓,像是一幅漂亮的水墨风景画。

    见他方才伶牙俐齿、毫不怯场,如今却一反常态地要走,七皇子愣了愣,心底不受控地翻卷上层层疑云。

    现在与方才的区别,只有一个:

    乐珩出来了。

    因着一股莫名其妙的心慌不安,七皇子的语气骤然转冷:“我问你呢,你跑什么?”

    第89章 上京(三)

    没想到,这句质问过后,乐无涯再也不假思索,拔腿就窜进了自己的车轿之中。

    七皇子:“……”

    乐珩:?

    六皇子微笑着替他打圆场:“闻人县令随我与七弟奉上命入京,本不该抛头露面,因路见不平,才仗义执言。但入京一事,事涉隐秘,实是不便与上京官员有所交游,还请乐博士见谅。”

    乐珩确有教务在身,不可多耽误时辰。

    ……复姓闻人,且是县令。

    知道这一点就成。

    他迅速收回了目光,致谢再三,转身上车而去。

    如风放下轿帘,正要驱车前行,七皇子一把把他的轿帘重新掀开,似笑非笑道:“敢问六哥,他何时是这般扭捏之人?”

    六皇子:“他向来是言有物而行有恒。这样做,总有他的道理。”

    七皇子把手放在心口。

    他的心在腔子里咚咚地跳着,燥热而不安,跳出了他一身的薄汗:“你又是何时这般了解他了?”

    六皇子微微笑着,让开了半个身子:“七弟,你若想知道,你上来,我同你细细分说。”

    七皇子露出了嫌恶的表情。

    他宁肯被癞蛤·蟆趴在脚面上,也不想同他待在一处。

    他一扭身,便气哼哼地向自己的车驾走去。

    他越走越是蹒跚,一双长腿总是控制不住地要往一起绊。

    短短几步路,他走了个心慌意乱、天翻地覆。

    血气一股股涌上他的面颊,不知是晒的,还是旁的什么原因。

    在父皇身边,与他相处日久,项知是早就练就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

    可天知道,他此刻有多么想要跳到乐无涯的车驾上,拽住他的领子,质问他:你究竟是谁?

    你明明生在江南,长在江南,一生只到过一次上京。

    你明明敢作敢当,铮铮为民,不辞冰雪,不惧死亡。

    为何,为何,你偏偏不敢见乐家人?

    可项知是不能问。

    时间不对,场合亦不对。

    这里是上京,非是南亭。

    他与他的车驾中间,还隔着一个到现在还没弄清楚情况、从车帘外探头探脑的吕知州。

    七皇子浑身发冷,强忍着抓住车驾旁侧木架,直至指尖疼痛难忍,方才松开。

    他侧过脸来,对车夫露出一丝颤抖的笑意,勉强维持着仅有的面具,叫它不至碎裂开来:“起程吧。”

    ……

    接下来的路途倒是顺风顺水,足够乐无涯抚慰好一颗激跳不已的心。

    他知道,自己是莽撞了。

    但却莽撞得够痛快、够占理!

    扪心自问,若是乐珩被人欺凌至此,他却龟缩车驾之中,无动于衷,不敢露面,那才是真憋屈。

    至于小七起疑,那便让他起疑吧。

    乐无涯知道,以自己与前世愈来愈接近的相貌,一入上京,怕是要波澜横生、再起风云了。

    有的是人要疑心于他,有的是人要查他底细。

    他总不能一一承认吧?

    不过,很快,乐无涯便发现,自己是多此一虑了。

    临近皇宫时,他和吕知州在车上各自换好官服,确保形容得体后,便依礼在春秋门前下马候立。

    六、七皇子先行入宫,呈折报告平安,并汇报此行见闻与邵鸿祯逆案的细节。

    在乐无涯他们等候传唤期间,不少与乐无涯昔日相熟的官员,都在他们身侧来来往往,一个接着一个地朝宫里递牌子,随后便束手等候太监通传。

    因为官职卑微,再加之不得官员直视宫门的铁律,乐无涯与吕知州皆是作恭敬状,垂首低眉,并不抬头。

    请见皇上的官员们看到乐无涯,也觉得新鲜。

    他们见惯了三四品大员,难得瞧见一个七品外官,难免稀罕,不免拿余光对他瞧了又瞧。

    可他们同在圣地宫门前等候传唤,总不能上前攀谈,打探底细吧?

    那样着实是有失仪态了。

    于是,乐无涯的谋划难得地落空了。

    ……没一个人主动凑上来、然后被他吓一跳的。

    无聊,上京人当真是无聊。

    乐无涯百无聊赖,甚至开始想念起南亭县那个一戳一蹦跶的倒霉师爷了。

    ……

    他们在太阳地里足足晒了近一个时辰,两位皇子仍然迟迟不归。

    在吕知州被活活晒死过去前,他们终于迎来了他们的传旨太监。

    皇上的意思是:今日国事繁忙,没人有空接待你们,暂去京郊驿馆里候着,等待传唤吧。

    若乐无涯真是什么官场新人,被从千里之外提溜过来,兜头挨了一通暴晒,又被随便发落到驿馆里,怕也是要惴惴不安一番的。

    但乐无涯是千滚油里炸出来的老油条。

    他知道,这是犯了错的外官必受的杀威棒、下马威。

    老皇帝心眼窄得很,如今也憋着气呢。

    ——吕知州老迈昏聩,不经细查,就把邵鸿祯这个“好官”推到他眼前,此乃首罪。

    ——至于“闻人县令”,不管三七二十一闯去兴台,擅自破了邵鸿祯“群县楷模”的金身,也是有罪。

    不管皇上是真忙还是假忙,他们身为有罪之人,被晾上一晾,吃上一顿惊吓,也是合情合理。

    况且,今日皇上大概是真的忙。

    乐无涯余光瞥着,递牌子进出宫闱的,多是礼部官员。

    可如今不年不节,不是四时祭祀的良辰吉日,又不逢皇上的万寿之时,礼部究竟在忙些什么?

    吕知州可没心思琢磨这些了。

    他心虚气短了一路,又被暴晒了许久,本想着速战速决,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万没想到这刀还有砍到一半就收回去的砍法。

    两相折磨下,他几乎要昏死过去,只能由侍从搀扶着,捂着胸口、探着脑袋,虚弱地往车驾而去,像极了一头归巢老羊。

    乐无涯见老家伙不中用,便主动上前一步,向前来传话的太监点头致意,将封好的银子递在他手里,温和道:“辛苦公公跑这一遭了。”

    太监顶着大太阳出来传旨,这几步路走得心浮气躁。

    这一老一少两位外官,老的那个看起来有些年纪,没想到竟如此不晓事,听了旨意,扭屁股便走。

    倒是这个年轻的,颇通人情,是个有前程的。

    看在银子的份儿上,他脸上虚假的笑容添了几许真心:“大人太客气……唉哟!”

    当视线落定在乐无涯脸上时,他的神色由喜骤然转惊,竟至失态地喊出了声来。

    乐无涯夹紧了的狐狸尾巴终于忍不住摇了摇。

    很好,痛快了。

    他礼尚往来,回给了他一个更加诧异的神情:“您这是……”

    太监惊魂未定,一时以为自己是见了活鬼。

    可见这鬼满面温纯之色,气度与那张扬跋扈的乐氏逆徒截然不同,传旨太监便以为自己看混了,咽一咽口水,重新换上了一副笑脸:“抱歉,大人,是咱失仪了。……实在是您颇有贵相,一望即知啊。”

    乐无涯眨眨眼,面颊上恰到好处地浮出几丝红晕:“多谢公公美言。”

    传旨公公惊魂未定地想,他奶奶的,客气起来更吓人。

    他和吕知州一样心慌起来,越想越怕,索性脚不沾地地跑掉了。

    ……

    乐无涯目送太监入宫后,便心满意足地去寻吕知州了。

    吕德曜心知就是这个该死的闻人约,揭破了兴台之事,才有了他今日之祸。

    惶惶之间,他寻空翻了乐无涯无数白眼,乐无涯只佯作不觉,反倒把吕知州本人累了个够呛。

    眼看自己是白眼翻给瞎子看,吕知州也不在乐无涯身上使那无用功了,转头去寻自己的同窗,想请他通通门路,领他去寻京内的通政司荀大人,探一探口风,至少安慰一下他那颗凄风苦雨的心。

    吕知州一走开,乐无涯便是孑然一身了。

    他乐得自在,找了处地方换下官服后,便令车夫赶着车子和行李先回驿馆,备下房舍,他自己则是头戴帷帽,逛起了上京大街。

    上京种种风物人情,一如从前。

    乐无涯打定主意,先办正事。

    他抱着自己的核雕匣子,寻了几家铺子问价。

    很多卖核雕的都有自己固定的供货渠道,对这名不见经传的南亭核雕并不假以辞色。

    反正是闲来无事,乐无涯干脆一家家店问了过去。

    问到一家名为“描情”的文玩阁时,店家将乐无涯奉上的核雕赏玩许久,抬头问道:“你是只卖这些,还是手头还有余货?”

    乐无涯眼前一亮:有戏!

    早年间从军时,乐无涯便带领着整个天狼营,化明为暗,伪作商人,狠狠赚了一笔。

    “描情”老板只是想询一询价,孰料经过乐无涯如簧巧舌的一番鼓吹,他昏了头、迷了心,稀里糊涂地便签下了一纸契约,同意将南亭核雕在此处寄卖,若是卖得好,便与他三七分账。

    办成了一桩好事,乐无涯两手空空,愈发心旷神怡,不死心地跑去庆和斋,买了一打桂花糕,想试试这家的糕点师傅换回来没有。

    或许他今日行大运,点心刚一入口,他的眼睛就满意地一眯:

    换回来了!

    他死而无憾!

    他一边咬着点心,一边彻底放松了心神,自由自在地在街面上游荡起来。

    一逛起来,他才发现有些异常。

    街上有许多景族面孔、景族客商,各自操着一口蹩脚的大虞话,兜售着各类景族特产。

    恰好,乐无涯也走得累了。

    他循着自己的印象,找到了上京中最热闹的好茶馆,点了一壶清茶,竖着耳朵,四下里探听了一阵。

    茶馆酒肆、秦楼楚馆,皆是消息灵通之地。

    他听了不到一刻钟,便知道为何礼部会这般热闹了。

    说起来,这事还与乐无涯有那么一星半点儿的关系。

    半年前,他之所以能在南亭县立稳脚跟,靠的是他一力平反了明秀才谋反案。

    炮制这些罪证的,是员外郎陈元维,以及他背后的小福煤矿。

    首恶陈元维最终被判凌迟。

    一来,是因着他污蔑生员,务需严惩,以慰天下莘莘学子之心。

    二来,是因为小福煤矿地处边陲,陈元维做生意不干不净,沾染上了里通外国、私贩煤炭过境的嫌疑。

    而之所以要如此严格地控制煤炭外流,正是因为大虞的卧榻之侧,酣睡着景族这只猛虎。

    景族素有骁勇之名,一是因为游牧民族的出身,二则是因为此地盛产铜、铁,能源源不断地冶炼出好武器来。

    若不是冶炼武器所需煤炭甚巨,他们恐怕早就一路平推了益州,直奔上京而来了。

    近日,景族又开采出一处巨大的铜矿。

    听闻猛虎肋下要生出双翼,身在上京的皇上顿时忧心得连觉也睡不好了。

    然而景族也心知,若一味将铜矿留在手里,换不成白花花的银子和货品,终究是无用。

    单是开采铜矿,也是一笔庞大的开支。

    两边各自犯愁不已,索性一拍即合:大虞遣使前往景族,愿以书籍、茶叶、丝绸等物交换开掘出的铜矿,并捎去了大虞皇帝项铮的亲笔书信,诚心邀请景族首领赫连彻来京,签署两国通商协约,并庆贺大虞、景族这来之不易的五年和平。

    这其实是大虞众多谋臣设下的一桩阳谋。

    若是景族首领肯来上京,那皇上就可以寻找无数借口,软硬兼施,将其扣留上京,不许他再回转故地。

    若他不肯前来,或是敷衍了事,只派遣使臣前来,那便是拂逆了大虞国君的美意,乃大不敬之举,这就能给了大虞发兵征讨、重燃战火的理由。

    经过两边的一番斡旋,最后的结果是,赫连彻同意上京。

    赫连彻有如此胆色,大出大虞上下官员的预料。

    兵部本已做好了万全准备,结果倒是礼部先忙碌了起来。

    君臣们面面相觑之时,赫连彻已经大摇大摆地往上京而来。

    乐无涯饮茶之余,旁边的几座人讨论得甚是热烈:

    “听说了没,那景族的头儿,一路走,一路宣扬,此行是为虞、景两地的百年和平而来,这不是扯犊子呢么?几年前还打生打死,现在就要和平永驻了?”

    “要我说,人家这才叫一机灵呢!这不把咱们给架起来了?要是人家真在咱们这儿有了个三长两短,咱们泱泱大国,礼仪之地,岂不是要被番邦瞧不起?”

    “番邦瞧不瞧得起咱们那有什么打紧?大虞国力强盛,不怯他们,打就是了!”

    “可别,可千万别打起来,哪怕是装出来的和气也好。真要起了战端,受苦遭罪的,不还是咱们?旁的不说,那税便是第一个要涨起来的!”

    这话说得颇得乐无涯之心。

    他的南亭就在边地,核雕生意刚见起色,茶花还没完全收获,县衙后园子里种的小白菜刚起来一茬……

    然而,“赫连彻”这三字,还是不可避免地让他微微悸动失神了片刻。

    一日之内,他听到了两个哥哥的名字。

    他低头缓缓抚摸着胸口,琉璃珠子似的紫色眼睛里翻过层层暗涌。

    旧日的疼痛已经逝去,可那些往事还停驻不走,总像是蜂子似的盘踞在他的胸口,时不时地蛰他一下,扰他情思。

    趁着日色尚好,乐无涯提着那半包桂花糕,向驿馆方向而去。

    京郊驿馆,颇有堂皇之象,确实是边陲小地比不得的。

    乐无涯伸手比划了一下,觉得南亭驿馆若是往京郊驿馆旁边一放,简直成了一处厕所。

    他的房间在二楼,是一间至普通不过的小房间,四四方方,称不上精美,好在物件俱全、布置规整。

    乐无涯并不挑剔,放下桂花糕后,便想着要传几样客饭来吃。

    他被闻人约逼着一日三餐,规律饮食,这半年光景下来,倒是知道饥饱了。

    下午他只喝了一肚子水,兼听了一耳朵的情报,只用桂花糕垫了几口,现下也觉出了饥肠辘辘来。

    外面方才还吵嚷得很,不知怎的,自从乐无涯进了房间后不久,便陡然静了下来。

    乐无涯打开门,打算去唤驿丞。

    ——他毫无觉察,一步撞入了一个高大的怀抱。

    经过一日的阳光炙晒,赫连彻的身上散发着温暖的肉·体气息。

    他大概是打理过自己的,能嗅到皂角的淡淡芬芳。

    赫连彻目不斜视,大跨步踏入了乐无涯的房门,仿佛是一堵会移动的墙,生生把乐无涯挤回了房间。

    赫连彻环视了房屋,看遍了陈设,就是不看他。

    末了,他发表意见道:“走错了。”

    说罢,他放下手中两方金、银匣子,干净利落地转身踏出了他的房门。

    临走前还不忘把门带上。

    乐无涯愣在原地。

    半晌后,他试探着打开了那两方匣子:

    金匣子,盛着满满的藏红花。

    银匣子,盛着一扎牦牛肉干。

    乐无涯舔了舔嘴唇,抽了一根肉干,先吃为敬。

    鉴于赫连彻来得毫无道理,去得匆匆如流,乐无涯一面吃着这送上门来的白食,一面胡思乱想:

    到底是自己在发梦,还是他在发癫?

    第90章 上京(四)

    在乐无涯离了春秋门,独自一人开始闲逛时,赫连彻就发现了落单的他。

    ……

    赫连彻一行人刚到上京不久,在礼部安排的四方馆下榻。

    金吾卫们如同群蚁一样,盯着四方馆,严密监视,任务是不许景族使团轻离四方馆片刻。

    但那些上京暗卫的手艺,落在赫连彻眼里,就像是自以为是的小鸟儿,在他面前炫耀未丰的羽毛。

    礼部并不知晓,赫连彻在一口礼箱里,藏了一个和他身高、年龄、体量皆相仿佛的替身。

    自从鸦鸦丢失后,舅舅达木奇便为他寻了这么个玩伴,好填补他的心灵空缺。

    而这个人,便成为了赫连彻第一个死心塌地的下属,畏他、敬他,甘愿把自己的全身心都奉献给他。

    舅舅还是打错了主意。

    世上没有第二个鸦鸦。

    因而,没有人能填补赫连彻心里的那个空洞。

    赫连彻叫此人穿着自己的衣裳去院中练了一会儿剑,自己则趁着午前送水、肉、柴的挑工鱼贯而入时,在一片乱纷纷中,装作一名挑柴人,摊着两手,大大方方地从正门出了四方馆。

    他做过冲锋陷阵的小兵,做过刺探军情的探子,做过横刀四方的“叛逆”,自可以威仪秩秩,也可以藏形匿神,变成一个沉默寡言的傻大个儿。

    赫连彻漫步在上京的大街上。

    周遭的袨服华妆、欢声笑语,他从中穿行而过,只作过客,毫不动心,仅用一双眼睛认真地看,认真地记。

    他想知道,到底是上京的什么捆住了那人的心,叫他宁做乐无涯,不做赫连鸦。

    忽的,赫连彻的眼神闪了一下。

    ……他仿佛看见了那位南亭小县令。

    这些时日,景族铜矿之事牵绊着他的心,叫他无暇再去关注此人。

    谁想会在他乡再相逢?

    乐无涯怀里抱着一个匣子,偶尔拂过的热风吹起他帽上半透明的帷帘。

    额上滚动着的细碎汗珠,愈发显得他面如冠玉。

    而他丝毫不觉疲累,满眼放着清炯炯的精光,挨家挨户地钻古玩阁。

    赫连彻这回私自出行,主要是探一探路,再摸一摸上京的布局。

    这是他初到一地的习惯。

    左右没有什么要事要做,他索性尾随起乐无涯来,看看这个小县令到底要做些什么。

    乐无涯在马背上的机灵劲儿,赫连彻曾领教过,知道他不能低估,因此跟得不远不近,只保证他在自己的余光中即可。

    他一钻进铺子里,少则一盏茶,多则两炷香。

    在等候乐无涯的时候,赫连彻闲来无事,在一家古玩阁里购入了一对花纹精巧的金银双匣。

    自从有了弟弟,他就喜欢保留成双成对的好东西,好留一份给鸦鸦。

    后来,鸦鸦拍拍翅膀飞走了,他这一习惯也延续了下来。

    在一家名唤“描情”的店中,乐无涯呆了最久。

    这段时间里,赫连彻看见一名景族人售卖的藏红花甚是正宗,便和他用景族话交谈起来。

    赫连彻装扮起来后,相貌更近似于大虞人。

    行商乍一眼看去,还以为他是虞、景两境的混血,听他讲一口纯正流利的景族话,还吓了一跳。

    等反应过来后,他大喜过望,颇不认生地向他兜售起自己正宗的藏红花,并雄心勃勃地放出目光来,打量着他看似普通的装束和腰间鼓鼓囊囊的钱袋,满心盘算着要仗着这老乡的关系,狠狠宰他一刀。

    可惜,赫连彻并不好宰。

    几番交谈下来,行商出了一身大汗,知道眼前人懂得行市,不是个好哄骗的,落花流水地认了怂。

    此时,乐无涯终于从“描情”里出来了。

    他手里的匣子已然不见。

    他似乎办成了什么大事,落了个一身轻便后,步态都变得快活了起来。

    这一眼看去,赫连彻注意到,和上次相见时相比,他又瘦了不少,腰身成了细条条的一捻,只要稍微走快些,就颇有扶风之态。

    赫连彻皱了皱眉,将掌心的金盒子塞给了行商:“装满。”

    他该好好补一补才是。

    赫连彻本以为乐无涯如此积极地东奔西走了这大半晌,总该去吃些正经饭菜。

    谁想他挑嘴得很,只逮着甜食和清茶吃个没完。

    见此情状,赫连彻越发不赞成,眉头越拧越紧,又买了一扎能正经填饱肚子的肉干,拎在了手里。

    从茶馆出来后,乐无涯便转投京郊驿馆而去。

    离开了上京主城街后,周遭人烟渐归稀少。

    这样一来,赫连彻的跟踪便变得明显了起来。

    可自从离开茶馆,乐无涯便似是添了几分心事,只一味低着头往前走,竟没能觉察到他的存在。

    ……

    掌心里提着的匣子沉甸甸的。

    而赫连彻的目光,慢慢变得凉阴阴、湿漉漉的。

    一旦开始思索自己的心事,赫连彻便是这样一副阎王面孔,翡翠色的眼珠子木在眼眶里,带着几分动物的野性和麻木,像是一只无情又狠戾的鹰隼。

    他开始想念自己收藏的,关于赫连鸦的那些画作。

    那些画,是在鸦鸦离开后的无数个春秋、日夜里画成的,积少成多,就这么慢慢地积攒了一屋子。

    赫连彻笨拙地想象着他长大后的模样,在画纸上描摹他的形影,想象着他还陪在自己身旁。

    自从弟弟丢失后,赫连彻便成了一头哀伤的困兽。

    他圈地自禁,把自己封在了一个孤立的天地间,以此自罚。

    可似乎是天神也厌憎透了他,叫他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地离他而去。

    先是父亲,再是母亲。

    后来,唯一不惧他的冷脸,肯和他讲话、同他说笑的舅舅也没了。

    而这一切,统统都是从鸦鸦的离开开始的。

    他想,这是对他丢了鸦鸦的报应么?

    在最后一个亲人背负着重重污名、消失不见后,整个赫连族也被牵连降罪。

    赫连彻的少将军职衔被一撸到底,他本人则被送上前线,成了一名最普通的景族士兵。

    可赫连家是一刀一剑拼杀出的名声,到底是根深叶茂,在军中颇受尊崇,没了身份,威名仍在。

    即使赫连彻跌入谷底,照样有人肯为他卖命。

    他暗暗查访,最终从侥幸不死的舅舅亲兵孟札口里,描摹出了那个将达木奇劫走的少年将军的面目。

    孟札管那人叫“雪精”。

    在景族,“雪精”往往指代着美丽而妖异的怪物。

    赫连彻按照他的描述,在白棉纸上描绘着“雪精”的面目。

    可渐渐的,他落笔越来越慢,越来越迟疑。

    这张面孔的走势,于赫连彻而言,实在是太熟悉了。

    那是他日思夜想而不可得的一张脸。

    与他想象中的人,完全是一模一样。

    但此时此刻,这张草就的面孔,却成了一道可怖的诅咒,叫赫连彻血管里沉寂已久的血液缓慢地涌动、沸腾起来。

    他阴着脸问孟札:“他长这个样子吗?”

    孟札和他对视,登时被吓了一跳,只觉得是瞧见了什么可怖的鬼神,垂下目光,不敢直视于他,连带着声音也发了颤:“是……是啊……”

    正因为他低下了头,才没能看到赫连彻微微发颤的手掌。

    ……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于赫连彻而言,即使在他最深、最长的梦魇里,也不曾见过。

    凭着这张草图,他打探到,此人为大虞昭毅将军乐千嶂次子,名唤乐无涯,年十七,乃乐千嶂与一景族女子所出。

    手握着情报,赫连彻独身一个坐在高天孤月之下,恨得浑身发颤。

    ……年十七……

    鸦鸦失家流离,死不见尸,正是足足丢了十六年半。

    那潜入冉丘关中抢走鸦鸦的三人,手法如此娴熟,配合如此默契。

    如今细细想来,若不是冉丘山土匪这种打家劫舍的熟手,那便是训练有素的军汉!

    冉丘山上的那些该死之人,竟是替真正的绑匪挡了一劫!

    那时,赫连彻咬碎了牙关,想,鸦鸦被这些猪狗不如的大虞人骗惨了,骗到了不认亲友、弑舅害族的地步。

    可背负了这般深刻血仇的鸦鸦,还是那个歪靠在他的怀里,和他一起看月亮的鸦鸦吗?

    赫连彻不知道。

    他只知道,明日便是铜马的攻城之战。

    景族士兵们厉兵秣马,誓要夺回铜马,洗雪血仇。

    到那时,被贬为士卒的自己,或许能在搏命拼杀之中,见他一面吗?

    说不定,那乐小将军并不是鸦鸦。

    ……那一定不要是鸦鸦。

    ……

    为着夺回铜马,景族发起了一场艰苦卓绝的攻城战。

    累日大战,死伤无数。

    大虞源源不断地增兵前来,随抢占铜马的定远将军裴氏一道,里应外合,势要把这股景族军队绞杀在此。

    交兵至此,赫连彻知道,景族大势已去,此战难胜。

    他咬牙坚持着不退,只是在想,在此等大胜面前,那位姓乐的少将军,会来捡个漏、立个功吗?

    在第三日,赫连彻终于是在扑鼻腥风、寒鸦斜阳中,等到了新一波大虞援军的冲击。

    这拨兵士年岁较轻,看模样是刚上战场不久,正是意气风发之时,不惧鲜血,不惧生死,一味向前冲杀,将本就摇摇欲坠的后方战线直冲了个七零八落。

    赫连彻搭弓引箭,以这样的姿态为掩饰,才能堂而皇之地看向那一路引马、冲阵最前的少年将军。

    他风姿灼灼,宛如一面猎猎旌旗,挥至何方,何方披靡卸甲!

    只看这一眼就够了。

    赫连彻闭上了眼睛。

    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血脉同流的力量。

    就是他朝思暮想的鸦鸦,没有错。

    一股巨大的彷徨和悲愤涌上了他的心头。

    但即使情绪激荡若此,他手中的铁箭镞也没有移动分毫。

    因为长久的注视,赫连彻察觉到了一丝怪异:

    赫连鸦……或者该叫他乐无涯,他使一柄红缨长枪,却不刺人,只借胯下烈马前冲之势,将来袭的景族士兵拨倒在地,并不去索他们的性命。

    与此同时,他左顾右盼,似乎是在寻找些什么人。

    兄弟间的心有灵犀,在此时起了作用。

    隔着蔽地尸身、沃血土壤,赫连彻与赫连鸦,在离别了将近十七后,终于是对视了。

    赫连彻视力极佳。

    他眼睁睁看着,乐无涯的面色由略带痛苦的讶然,转而变得温柔、平和、释然。

    继而,他策马扬鞭,敛起枪兵锋芒,向赫连彻方向直奔而来。

    ……就像是赫连彻无数次梦到的那样,他失而复得的弟弟,满怀希望地向他的怀抱扑了过来。

    可是,一股比方才狂烈万倍的怒火,骤然间填充了赫连彻的心胸,几乎令他头晕眼花,站立不稳。

    因着那该死的兄弟连心,他一眼便看出了乐无涯的来意:

    他是来寻死的!

    他大概是清楚了自己的身世,也知道了自己满身罪孽、万死莫赎。

    所以,他面对自己欲射的弓箭,不持盾阻挡、不挺枪拨开,而是纵马而来,要为自己寻一个安心的归处。

    赫连彻几乎要喘不过气来,视线被一层鲜红的雾气笼住了,几乎要看不清他的面庞:

    ——你不是已经知道一切了吗?

    ——为什么,你竟然宁肯用乐家人的身份去死,也不肯回来我身边?

    在剧烈的耳鸣和昏眩中,赫连彻冷静地抽矢搭弦,将数根长箭加于其上,脸色归于寂静的惨白。

    好。

    你要什么,哥哥给你什么便是了。

    ……

    多年过去,赫连彻早已分不清,自己数箭齐发时,胸中翻波涌浪的情绪,到底是怒意,还是醋意。

    就像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跟着这个小县令,为什么要为他买这些无聊的东西。

    他曾试图将眼前这个闻人县令,视作藏在他匣子中的一张画。

    只是这张画会说,会笑,会动,偶尔能像他那真正的弟弟一样,撩起他阵阵的心湖涟漪。

    然而,事态的发展,隐隐超出了他的想象。

    当赫连彻提着金银匣子,站在小县令驿馆房间外时,他仍在困惑:他到底要做什么?

    但是,乐无涯毫无预兆地推门而出、撞入他怀里,又惊诧地在他怀里仰起头时,赫连彻原本平静无波的心湖,再度掀起了惊天波澜。

    究其一生,算上童年时那朝夕不离的半年光阴,他与鸦鸦也只相处过三次。

    一次是在战场,他怀着不知何等心情,射穿了他的胸膛。

    另一次则是赫连彻刚刚灭了最后一个呼延皇族、登临景族首领之位后。

    因为相见的次数太少,他记不清乐无涯真实的长相。

    他理所当然地认为,鸦鸦就应该是画里的模样,乖巧无言地望着他,对他全副的依恋和信赖。

    可面前的面孔,与画中人虽有差异,情态却是极其近似。

    赫连彻冷着面孔,撂下了那两方盒子,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便步履匆促地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他走得过于一往无前、头也不回,在下楼时,险些把一个男人直接从楼梯上撞飞下去。

    人倒是没事,但他手里满提着的礼物脱了手,有三两样翻滚下了台阶。

    那人站稳脚跟,惊魂未定地拍拍胸口,怒道:“哎!站住!”

    赫连彻像是听了路过的野猫叫,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虎虎生风地落荒而逃了。

    及时避开的乐珩抓住乐珏的手臂:“阿瑜,无事吧?”

    在大哥面前,乐珏及时收起了刚要支棱起来的刺,不再追究,认命地跑下台阶,拾起礼物,掸了掸上头的灰尘:“不管那个莽夫了。哎,大哥,你说你找得准吗?那个县令就住在这里没错吧?”、

    “复姓闻人,本就罕见。近日又受命进京的,只有那益州南亭县令闻人约了。”乐珩笃定道,“外官进京,多数住在京郊驿馆,准没错的。”

    “可他回来了吗?入京首日,定是要去春秋门前候诏的吧?”

    不等乐珩作答,那边厢,吃完一整根肉干、收拾好心情的乐无涯再度推开房门,扬声道:“驿丞——”

    他的目光微微下落,和楼梯上的兄弟两人,不期对视了。


同类推荐: 鸾春嫁给病弱木匠冲喜后侯门夫妻重生后逢春茎刺萌新病友,但恐怖如斯红玫瑰和白月光he了坏了,冲着我无心道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