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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审我?”

    盛拾月有些困惑, 不明白宁清歌在说什么,她好端端坐在这儿,怎么就被逮捕了,还要被审?

    揽在腰间的手收紧, 将人牢牢抱在怀中, 提醒着盛拾月,她是怎么被捕的。

    宁清歌靠在对方肩膀, 有意无意地碰过盛拾月耳垂、脸颊, 声音放低了些, 不知是不是盛拾月恶意揣摩,只觉得她有些阴谋得逞的嘚瑟。

    “知不知道你犯了什么错?”

    盛拾月斜眼瞥她,咬牙切齿道:“犯了神仙不能和凡人相恋的天条,现在要被抓回天上, 受九百九十道雷劫,然后被拔去仙骨,丢入红尘。”

    不知从哪里看来的话本, 正巧给盛拾月想起来,便扯出, 敷衍起宁清歌。

    那人也配合, 笑道:“那本官是抓了个小神仙回来?”

    “是是是,”盛拾月很是敷衍, 说:“既然你都知道本上仙的身份了, 还不快点松开本上仙。”

    “为何要松开, ”宁清歌挑了挑眉稍, 又道:“如此不可多得的机会, 本官可不能放过。”

    盛拾月深吸一口气,震惊道:“你这狗官, 看着人模狗样的,心里却黑成这样,居然想将本上仙绑去,送给天兵天将,换取长生不老的赏赐。”

    宁清歌抓住她的手,捏着她指节,好像在玩什么有趣的东西,从指尖慢悠悠捏到掌心软肉,略微粗糙的薄茧划过细腻肌理,有些痒。

    盛拾月下意识缩了缩指节,又被宁清歌强硬得压开,非要她将手摊平。

    “不要,“宁清歌低声开口。

    “嗯?”另一人发出疑惑气音。

    “本官不要长生不老,只要王母娘娘将小神仙赐予我,”宁清歌声音轻柔,明明是在胡乱瞎扯,说着毫无逻辑的话语,可她偏偏认真起来,甚至有些虔诚。

    盛拾月颇不自在,故意夸张道:“好你个昏庸无道的狗官,长生不老都不要,居然贪恋起本上仙的美貌,可惜本上仙早已心有所属,除去仙骨后就要去寻她,和她成亲生子、琴瑟和鸣。”

    宁清歌唇边笑意淡去,手臂收紧,迫使盛拾月紧紧贴着她,又道:“小神仙要找她?可惜那人已经被本官千刀万剐、挫骨扬灰了。”

    盛拾月顿时嘶了声,顺口就道:“你这乌龟吃煤炭的老王八,竟如此狠心,还我情人命来!”

    听到这个熟悉的称呼,宁清歌眼帘扇动一瞬,便肃声道:“我北镇抚司向来明公正义,必然是查出你的过错,才会将你抓来,你且老老实实交代,不要和本官插科打诨,试图蒙混过去,不然……”

    她语气加重,继续道:“不要怪本官施以重刑。”

    不知这人怎的,方才一口一个小神仙,现在倒好,话语一转,小神仙又变成被捕的犯人了。

    不愧是久居官场之人,这变脸的速度,让盛拾月啧啧称奇,白眼一翻,偏过头,不肯和这个狗官搭话。

    她又不是傻,宁清歌突然在此刻将话题转回,那必然是想到什么东西,要来和她算账,她才不上当。

    因盛拾月比宁清歌稍高一些的缘故,即便被抱在腿上,也不曾双脚彻底离地,留了个足尖贴在地面,而盛拾月又不是个会安安分分的祖宗,时不时就甩起腿,在地上摩擦出沙沙的响声。

    起落的腿脚无意擦过对方裤脚,在长靴上留下浅灰的印记。

    “怎的,现在改作闭口不言了?”宁清歌自然不会让这人轻易逃过。

    盛拾月扬了扬眉,十分无赖:“那大人就罚我吧,叫人把我拖下去,狠狠罚个十几棍。”

    思绪落到这儿,盛拾月不由笑起,挑衅道:“你能叫谁罚我?”

    “这北镇抚司的二把手,一个是我好友的未婚妻,一个是我曲姨,剩下的全是我麾下精兵,你看谁敢打我,宁大人您啊,都被我架空了。”

    她今儿穿了身碧落色道袍,领边衣角都绣有回云纹,发丝未束,系同色抹额,依旧是黄金项圈与玉佩做装饰,不算正经,却显随性飘逸,明艳眉眼间的得意之色不掩,犹如春风停留,日月入怀,也怪不得宁清歌将她换作小神仙。

    宁清歌看得愣神,竟一时没有开口。

    那人更笑,眉眼弯弯就道:“你瞧你,还说什么明公正义,分明就是见色起意,故意将我抓来。”

    她话音一转,便恍然道:“我明白了,宁清歌你肯定是头一回见面就对我一见钟情,小小年纪就惦记上我。”

    之前的问题还没有得出答案,盛拾月时不时就会想起,纠结着对方到底什么时候喜欢上自己,而自己却浑然不知,直至今日还在猜测。

    宁清歌眉眼越柔,便笑:“不是,那会你还在襁褓中,我怎么会对一个小婴孩一见钟情?”

    许是心情不错,她这次倒是回得十分爽快。

    盛拾月顿时吃惊,可还没有细问,那人却掐了掐她的手,斥道:“又插科打诨,想要蒙混过关。”

    盛拾月这人最受不了激,直接将前面的事情抛之脑后,立马反驳道:“我才没有,你有本事就叫人啊,我看看是谁敢打我!”

    她一向了不得,以前敢将大梁三公全惹了个遍,现在就敢坐在北镇抚司巡抚使的腿上叫嚣,若是被史官记下,后人必然要感慨,这天底下也只有盛拾月一人,敢在被后世称做大梁犬牙、威名赫赫的北镇抚司里胡闹。

    宁清歌不仅不生气,反倒笑起来,说:“我们北镇抚司审案可没那么简单,主张利诱威胁、软硬皆施。”

    盛拾月愣了下,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她刚刚好像是听到宁清歌对下属说什么严刑拷打、什么家里人吧?这其中哪里有诱了?

    她眨了眨眼,看着这个面不改色说谎的宁大人。

    那人不曾有丝毫心虚,只微微低头,用鼻尖划过盛拾月脸颊,轻声道:“招还是不招?”

    “不招。”

    这不过刚开始,盛拾月怎么可能屈服。

    宁清歌便笑,气息洒落在对方边唇,保持着若有若无的距离,像是要吻过来,又停留在一毫米的位置,任由呼吸交缠在一块。

    盛拾月下意识想凑近,那人却退后,不肯让她触碰。

    “招不招?”

    “不招,”盛拾月拧着眉头,负隅顽抗。

    宁清歌低头,咬住她下唇,齿尖碾磨,盛拾月呼吸一滞,便想要更多,可那人却躲开探来的唇舌,直接松口将距离拉远。

    “招个球,”盛拾月追寻不到,便冷呵一声,就这一点儿诱惑,怎么可能拿捏得了她。

    宁清歌抬眼一瞥,漂亮的眸子里水光潋滟,似嗔似斥,道:“乱说话,罪加一等。”

    另一人气焰嚣张,当即就道:“那你就罚我呗。”

    完美符合有恃无恐四个字。

    巡抚使大人却不生气,反问道:“你确定?那本官可就真要罚了。”

    盛拾月缩了缩脑袋,依旧嘴硬:“罚就罚。”

    宁清歌便松开手、拍了拍她,示意她站起,盛拾月正一心想当宁死不屈的勇士,没有丝毫犹豫就站起,脊背挺得笔直。

    那人也站起,伸手取来置于桌面的戒尺。

    那戒尺不长,大抵有七寸左右,平坦的一面刻书文,圆滑的一面打磨得光亮。

    盛拾月对这玩意并不陌生,以前阿娘有时气不过,也会翻出这种样式的戒尺,用圆滑一面拍打在她掌心,既疼又响。

    盛拾月咽了咽口水,有些害怕又搁不下面子,只能强撑着。

    宁清歌面色一变,声音瞬间冷冽如寒冰:“跪下。”

    本能反应比脑子更快,盛拾月腿脚一软,“啪”得一下就跪下去。

    等反应过来,她又有些后悔,凭什么宁清歌说什么她就做什么,她既不是小狗,又不是宁清歌抓来的犯人,干嘛要听她的。

    她如此想着,膝盖便一动,居然想要反悔站起。

    可那人却察觉到她意图,戒尺在掌心一拍,便喝道:“跪好。”

    刚刚离地半厘米的膝盖,唰一下就落在地上,和地面贴得严严实实的,没有半点缝隙,更别说挺直的脊背,扬起的脑袋。

    哪怕是教导礼仪的老师拿着尺子来比划,也挑不出半点瑕疵,比在皇帝面前,还要跪得板正规矩。

    那戒尺在掌心轻怕,发出一声接着一声的响声,像是催命的倒计时,直叫人心里发寒。

    盛拾月更后悔了。

    说实在的,她方才能那么嚣张,无法就是仗着宁清歌惯她,北镇抚司都是她的人。

    如今终于察觉到不对,板子还没有落在身上,就开始胆战心惊。

    她是真的怕疼。

    啪、啪……

    盛拾月一抖,慌慌张张抬起眼看宁清歌。

    那人神色不变,斜身倚着桌沿,发丝以银簪束起,依旧是那一套绯色飞鱼袍,衬得眉眼越发薄凉,像是在思索,漫不经心地挥打着戒尺。

    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开玩笑,盛拾月脊背挺得更直,后背都冒出细汗。

    她这两天也没犯什么错啊,不就小小闹了个脾气……

    不多时,宁清歌便冷硬冒出两个字:“伸手。”

    盛拾月瞳孔一缩,既害怕又不敢相信宁清歌是真的敢打自己,心里头忍不住冒出些许委屈,狠狠将手伸出来,就差指在宁清歌脸上,大骂控诉她了。

    另一人不着痕迹地勾了勾唇角,又抿成一条直线,抬手捏住她指尖。

    盛拾月一抖,脑袋差点就缩下去,连忙努力维持住,就是表情有些控制不住的可怜。

    “这就怕了?”宁清歌声调上挑,多了一丝讽意。

    盛拾月哪里会示弱,她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宁清歌越威胁,她越硬气,当即就道:“有本事你就打!”

    语气倒是厉害,那微微泛蓝的眼眸却晃动,眼尾耷拉着,像小狗撒娇般可怜。

    戒尺扬起,还没有落下就吓得盛拾月闭上眼,倒吸一口凉气。

    ——啪!

    戒尺毫不犹豫地落下,在白嫩掌心留下红印,泛起火辣辣的疼。

    宁清歌是真的打!

    盛拾月又委屈又气,当即就炸起毛,用力抽回手后就仰头,还没有说话,那人就抬腿,踩在盛拾月肩膀。

    力度不重,盛拾月甚至都没有摇晃一下,只是阻拦了这人气鼓鼓往前的动作。

    那人的声音更冷,几乎是命令般开口:“谁是乌龟吃煤炭的老王八?”

    盛拾月身躯一僵,察觉到对方语气中的危险。

    “嗯?”宁清歌发出一声气音。

    盛拾月后背有冷汗滴落,脱口而出的时候,倒是半点不在意,只顾着自己出气,还没有多想半刻,就会被其他事情所吸引,所以从来没有愧疚自责过半点,如今被宁清歌秋后算账,才开始害怕。

    她嘴唇碾磨,眼眸虚晃,连掌心传来的火辣辣的疼都被遗忘。

    宁清歌面无表情地呵了声,稍用力踩了踩某人,又问:“本官问你话,为何闭口不言?”

    她一字一顿,强调道:“老王八……”

    “小九是嫌本官太老了?”

    “嗯?”

    盛拾月又一抖,越发心虚,低着头继续不敢说话,可那人却越发用力踩着她,冷冷道:“还想来一尺子?”

    盛拾月吓得脑袋一抬,忙道:“我哪有!”

    她扯了扯嘴角,硬生生扯出一抹笑,努力解释道:“老、王八不是重点,我不是那个意思……”

    “哦?”宁清歌像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说:“那小九就是嫌我心黑咯?”

    盛拾月顿时“嘶”了声,她是这个意思没错,但是也不能承认啊,她结结巴巴,努力找借口:“我、我那个、我也不是这个意思,就是、”

    宁清歌似笑非笑地反问:“那是什么意思是?”

    说话间,那戒尺又在手中敲打,因抬脚踩着盛拾月的缘故,她半坐在桌沿,便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俯视着盛拾月,威严更甚,直叫让心里发寒。

    “嗯?”她又是一踩,玄靴在绸缎料子上碾磨。

    盛拾月冷汗直冒,短短一段时间内就沾湿了里衣,心中全是悔意,哪里想得到宁清歌还会翻旧账。

    早知道、早知道她就不闹脾气了,或者方才威逼利诱的时候,她赶紧把甜头吃了就认错,也不至于这样。

    “宁、宁望……”话还没有说完,这人抬眼一瞄,看着某个人阴沉的面色,当即就改了口:“宁大人。”

    “宁大人我知错了,”她可怜兮兮地求饶。

    聪明人能屈能伸,不过暂时服软罢了,等宁清歌气消了,她再闹回去,盛拾月如此一想,眼睫一眨,覆上一层水雾的眼眸更加楚楚可欺。

    “宁大人,小的知错了。”

    她伸出被打的手,又撒着娇般地开口:“好疼。”

    宁清歌似笑了下,正当盛拾月觉得有希望时,她却突然说:“知道错了?”

    “那你说说,这段时间你一共说了几次?”

    盛拾月表情一僵,面色如丧考妣。

    第72章

    说了几次?

    盛拾月即便想破脑袋, 也想不出来到底有多少,大多时候都是被宁清歌气得脱口而出,说完之后就被抛在脑后。

    她现在只能记得自己说过不少,但具体数起来……

    她面色一苦, 眉眼都耷拉着。

    踩在肩膀上的玄靴微微碾磨, 在昂贵的绸缎上留下浅灰鞋印,即便隔着几层薄布, 也能感受到些许疼痛, 拉扯着盛拾月, 不准她逃避。

    “嗯?”宁清歌发出一声疑问的气音,像是催促,又好像是在威胁。

    盛拾月咽了咽口水,很没有底气地憋出一句:“也没几次嘛……”

    “哦?”宁清歌微微偏头, 似笑非笑地觑着她,虽然什么都没有说,但是却比说了更让人胆颤。

    另一人心里发虚, 连反抗都不敢,只能胡乱开口:“三四次而已。”

    “而已?”

    盛拾月后背一紧, 连忙改口:“三四次。”

    怂得很。

    若是被旁人瞧见, 尤其是萧景那一堆,不知会怎么笑她, 堂堂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汴京纨绔, 居然被夫人拿捏得死死的, 又是挨打又是罚跪。

    盛拾月扯了扯嘴皮, 忍不住抬眼往对面偷看。

    此时已是黄昏时刻, 被橙光笼罩的书房微暗,便让人陷在半明半暗的晦涩中。

    那人就坐在对面, 笑意不及眼底,精致的眉眼在此刻显得格外冷厉,微微仰起的下颌,露出纤长脖颈,细腻肌理下的脉络清晰,青色纹路如同工笔画中最清浅的一笔,随着呼吸而微微上下滑动。

    盛拾月有些恍惚,遗忘了原有的身份,觉得自己就是宁清歌的下属,正犯了错要被责罚。

    也彻底明白了,那些人为何如此惧怕宁清歌。

    那人突然笑了声。

    盛拾月骤然回过神,却被伸来的戒尺勾起下颌,被迫扬起。

    她问:“数清楚了吗?”

    不等盛拾月回答,她就先接道:“从头到尾,一共七次。”

    盛拾月眨了眨眼,悄悄松了口气,不过七次而已,还没有超过两掌,她暗自腹诽:宁清歌这人好生小气,说两句都不行。

    那人看出她在想什么,不气反笑,戒尺顺着下颌往上滑,略微粗糙的尖处似在作画,在细嫩肌理上留下浅粉色的印记。

    直至脸颊,那戒尺一转,便轻拍两下。

    她慢条斯理道:“你招还是不招?”

    盛拾月莫名松了口气,居然就是这个?早知道她就招了,何必犹犹豫豫嘴硬到现在。

    她当即就敷衍道:“招招招,巡抚使大人过耳不忘,持正不阿。”

    “那该不该罚?”

    罚……

    怎么还要罚?

    盛拾月眨了眨眼,余光瞥见还贴在自己脸上的戒尺,她掌心还在火辣辣地疼着呢。

    她咽了咽口水,犹豫道:“怎么罚?”

    宁清歌像在思索,缓缓点了点头就道:“一声一尺?再加上之前的詈语,总共八尺。”

    八尺?!

    话音刚落,盛拾月就瞪大眼,不可置信地瞧着宁清歌。

    一尺都疼到现在,更别说八尺了?!

    她眼眸一晃,可怜兮兮地开始哀求:“宁大人、宁望舒,我疼。”

    她膝盖挪动,就往书桌那边靠,抵在肩膀的腿便曲折起。

    “姐姐,我不敢了,我以后都不说了,”她拖长着语调,微微泛蓝的眼眸深邃而艳妩。

    宁望舒却不吃她这一套,戒尺再拍,又道:“还没有算完呢。”

    还有什么?!

    盛拾月又惊又恐,这都八尺了,再加还得了,岂不要将她的手都打烂了?

    宁清歌轻啧了声,就道:“小九莫不是忘了那倚翠楼中的花魁。”

    这也能记仇?

    “宁清歌你心眼怎么那么小?!”盛拾月直接脱口而出。

    话音刚落,自己就先开始后悔,再看另一人,眼眸微微眯了下。

    盛拾月后背一紧,当即就开始陪笑道:“胡话罢了、胡话罢了,你别往心里去,宁大人大公无私、明察秋毫,哪里是会公报私仇的人。”

    她抬起手,轻轻将戒尺挪到一边,而后又捏成拳,十分谄媚地敲起对方肥小腿。

    纨绔报仇十年不晚,现在先把宁清歌哄好再说。

    她连忙道:“大人刚才可是说过,北镇抚司审案主张利诱威胁、软硬皆施,这可还没有诱呢,不能打。”

    盛拾月的脑子转得飞快,打算宁清歌刚开始“诱”时,她就立马老实交代,痛哭着绝不会有下一次,坚决不多挨一次打。

    她是真怕疼啊!

    那人就笑,重复道:“还没有诱啊……”

    上挑的尾音带着意味深长的意味。

    盛拾月点头如捣蒜:“是是是,还没有呢。”

    “那小九想什么诱?”宁清歌发出一声气音,再一次问道:“嗯?”

    日落的橙光落入她眼中,漂亮的眼眸中的眸光微漾,搅动里头的水光,清妩感随之展现。

    盛拾月还没有回答,她就先放下戒尺,手落在皮质腰带上,不消太费力就可以扯开。

    方才整齐、不苟的衣袍就这样松垮下来,随着宁清歌的微微弯腰,敞开的领口就往下落,露出一截平直的锁骨。

    盛拾月下意识想要靠近,却被抵在肩膀的玄靴压住。

    那人微微一扯,衣袍便滑落,露出线条明晰而优美的肩颈。

    她勾了勾唇角,就笑:“这样可以吗?”

    盛拾月还没有答话,她就先自言自语道:“这可是个大案子,恐怕还不够吧……”

    里衣又落,平直的一字锁骨、丰润白皙的圆弧,就这样半遮半掩地露出来,此刻有风拂动,橙光便被打碎,被揉成大大小小的光斑,那人坐在光影斑驳处,像是坠落红尘、引诱众生的神。

    盛拾月呼吸一滞。

    抵在肩膀的腿脚抬起,落在盛拾月后背,毫不费力地一勾,盛拾月就一下子向对方靠过来。

    距离更近,隐隐能嗅到淡淡荔枝的甜香。

    “这样够了吗?”宁清歌垂眼,俯视着她。

    鬼使神差的,本打算立马就招的盛拾月,突然冒出两个字:“不够。”

    宁清歌好像笑了下,看着这个贪心得过分的家伙,反问:“那要怎么才够?”

    “我……”

    宁清歌拽住她手腕,落在自己腰腹,又问:“这样?”

    “或者……”

    被束住的手腕跟随,扯向里衫的细带,随意一扯就松开,露出更多。

    宁清歌勾起她下颌,便附身吻去。

    盛拾月没说话,被蛊惑一般地极力靠近。

    地上的影子贴在一块,难以分清彼此。

    再往外看,忙忙碌碌一下午的府衙终于快要结束,一群淌着大汗的人蹲在阴凉处躲着,用扯来的叶子扇出凉风。

    曲黎恰好从外头走进,身后跟着个肩挑扁担的活计。

    这一群人瞧见,顿时眼睛一亮,连忙起身围过去,嚷嚷道:“曲姨你去做什么了?”

    “这是什么啊曲姨?”

    曲黎挥手驱赶,嫌弃道:“离我远些,这汗味太重了。”

    大家伙都知她是个面冷心热的性子,也不生气,只是笑眯眯地退回几步,给她留出点空间。

    曲黎则往后一指,就说:“宁大人瞧各位辛苦,特地唤我去买些冰镇的渴水过来。”

    一听这话,众人顿时咧开嘴笑。

    这冰镇的东西,越到夏末越贵,更别说此刻已是初秋,即便是专门储藏冰块贩卖的商人也几乎卖空,只有少数人有些许残留,所以既难买又昂贵,也难怪他们笑成这样。

    曲黎挥了挥手就让他们分食去,还没有休息片刻,那叶流云、叶赤灵便从角落走来,表情极差地喊道:“曲姨。”

    风从远处吹来,顺着敞开的窗户涌入,却吹不开浓郁的荔枝香气。

    掉落的衣衫堆积,折子被扫落在地,木桌被推得歪斜了些,很是凌乱。

    盛拾月还跪在地上,另一人的腿脚搭在她的肩膀,未着一物的双腿光洁而白净,随着呼吸而收紧,迫使盛拾月离她更近,再近。

    指尖穿过绸缎般的发丝,压着后脑勺往自己这边靠。

    可如她所愿靠近之后,宁清歌却又往后多好,失控一般,手落在身后杵着桌面,极力支持住自己。

    盛拾月声音有点含糊,像在吞咽很多水一般,闷闷道:“别躲。”

    宁清歌还没有回答,她便先抬手箍住对方小腿,不准对方再乱动。

    曲折的腿就这样被压住,足弓微曲、泛红脚趾轻挑,如上等玉料的足背露出浅浅一抹青,无意识地绷紧又松开。

    宁清歌越发后仰,呼吸更乱,眼尾有水雾凝聚。

    桌面被水浸透,颜色变得更深,残余的水从边缘滑落,点点滴滴地往地上落。

    宁清歌呼吸一滞,正想抓紧什么东西时,那人却突然仰头,脸颊、眼眸都被水打湿,像是流浪在雨夜的猫,分明是楚楚可怜的模样,却透着一丝狡黠,可怜巴巴道:“宁望舒,我腿疼。”

    跪久的膝盖酸痛,像有密密麻麻的虫子在怕。

    宁清歌有些不耐,只能拧着眉,声音散乱地催促道:“起、起来。”

    得逞的家伙终于站起来,不仅没有见好就收,还凑过去,用宁清歌衣衫,胡乱抹了抹脸。

    宁清歌无奈又好气,却已做不了什么,只能嗔了她一眼。

    幸好这是里衣,若是外袍,不知宁清歌要怎么走出去。

    那人使了坏,却不肯继续,非要将宁清歌钓在不上不下的半空。

    宁清歌有点恼,抬脚要踹她,却被盛拾月先一步束住她脚踝,眼睛一弯就笑道:“八尺?”

    原来还惦记着这八尺。

    宁清歌还没有来得及说话,那人就随手拿过旁边的戒尺,嘴角微微一扬,道:“小九实在耐不住疼,要不请夫人替我受了?”

    也不知是谁的心眼小,方才挨了一板子,现在就要报复回来。

    宁清歌还没有说话,那戒尺就已挥下,力度不重,可偏是打在那处,戒尺染上水迹,越发盈亮。

    宁清歌身躯一颤,汇聚在眼尾的水雾便凝聚成珠,瞬间滴落往下。

    外面依旧热闹,一群人拿着碗,往水桶里舀,热热闹闹地笑着闹着。

    曲黎与叶流云、叶赤灵站在不远处的拐角,不知说了什么,叶流云两人的眼眶微红。

    曲黎叹了口气,只能宽慰道:“你们两何必担忧,只不过分开一年半载罢了,只要你们两立下军功,殿下必然会使法子,将你们调回汴京。”

    “你们三人从小一块长大,你们舍不得殿下,殿下又怎会舍得你们。”

    叶赤灵低着头,她性子执拗,最难以接受。

    旁边的叶流云咬着牙,也是一声不吭。

    曲黎叹气,只能拍了拍她们的肩膀,劝道:“殿下往日总玩世不恭,但却十分为你们考虑,包括今日之事,不知是暗自思索了许久。”

    “离开汴京,却是最适合你们,也最有利于殿下的。”

    “你们若真的想报答殿下恩情,就不该犹豫。”

    叶流云两人似有动摇,可不等她们再说,便有尚衣局的人走来。

    三人只能暂时搁置,便往低头外走。

    房间里的荔枝香气更浓,随着戒尺起落,发出啪啪水声。

    盛拾月有心报复,一尺落下还不肯起来,故意用刻满诗文的那一面碾磨。

    宁清歌不算性子薄弱之人,却也没挨过三尺就哭红了眼,一声又一声央求着:“小九、殿下。”

    她双臂勾着对方脖颈,试图讨好又忍不住发颤着松开。

    盛拾月却没有心软,只冒出一句:“还有四尺,这可是宁大人亲口说的,金口玉言,可不能反悔。”

    话音刚落,又是一尺落下。

    宁清歌呼吸停顿,泪珠子连着串地滴落,像是个易碎的瓷美人,脆弱又惹人怜,哭着喊:“小九、小九。”

    一尺又是一尺。

    宁清歌眼前发白,已完全听不见盛拾月在说什么,耳边只剩下不停顿的鸣声。

    最后腰腹一颤,那水便淅沥沥地往桌沿滴落,好似下了一场小雨一般。

    再看外头,原来是尚衣局的人送来新打制的衣袍。

    那人许是听说了北镇抚司的恶名,有些惶恐而惧怕地解释,说时间紧迫,只能拆了以前的旧衣,缝补而成,等过些日子再送来一批。

    曲黎等人倒不在意,只拿着新佩刀把玩,啧啧感慨着不愧是陛下所赐。

    于是大家伙将衣袍一披,佩刀一挂,方才蹲着喝渴水的粗鲁士兵,转头就变成了英姿飒爽的锦衣卫,互相开始打趣嬉笑。

    原本提心吊胆的尚衣局人抹了抹汗,心道这北镇抚司好像也不怎么吓人。

    也不知是人群之中,是谁问了句殿下和大人呢?

    曲黎皱了皱眉,操心完这个就开始操心那个,便主动走向后院,大声寻人。

    书房里的盛拾月耳朵一动,却没有出声回应,反倒将腰间的玉佩塞进宁清歌口中,低声警告道:“小声些。”

    话是如此说,手中的动作却更过分,随着水声,宁清歌不由咬住玉佩,将对方紧紧抱住。

    被水打湿的戒尺被丢在一边,桌上的折子全部落在地上,地砖湿漉漉的,像是谁将茶杯打翻,积了一地的水。

    黄昏更浓,橙红色的光芒将天地万物笼罩,偌大的汴京好像一下子喧闹起来,到处是赶着回家的行人。

    曲黎寻了半天,却始终找不到人,只好绕回大门,便道:“许是殿下带着夫人从后门偷溜出去玩了。”

    众人并不诧异,盛拾月往日可没少做这样的事,只是今儿又多了个极其纵容她的宁清歌。

    曲黎摇了摇头,便道:“我们先回去就是,不必再等她们。”

    众人纷纷称是,便抱着新衣衫和佩刀往外走。

    随着木轴转动的咿呀声,宁清歌突然颤抖,口中的玉佩摔落在地,发出一声脆响。

    第73章

    又是一日过去。

    盛拾月疲倦, 支着小臂杵在桌面,眼皮几欲往下塌,想要紧紧粘住。

    她昨儿睡得迟,和宁清歌在府衙闹腾许久, 还以为曲黎等人都已走空, 却不料曲黎早已察觉到泄出的信香,将所有人都送走后, 又独自驾车而来, 等在府衙门口。

    否则, 单是她一个盛拾月,还真不知该如何将几乎昏睡的宁清歌带回府中。

    但曲姨操心,总不免唠叨盛拾月两句,说她不要仗着宁清歌惯她, 就太过胡闹。

    盛拾月不知如何反驳,这事还是宁清歌先起头,她不过稍稍反抗了一下罢了。

    思绪落到此处, 盛拾月困意散去三分,不由动了动, 扯到膝盖, 又有火辣辣的疼传来。

    她这人惯来娇气,不过稍磕碰就会留下青紫伤痕, 更别说跪了那么久。

    即便宁清歌半夜醒来, 寻来消肿化瘀的膏药, 帮她敷上, 揉了半天, 今儿还是一样红肿。

    因这事,盛拾月早起又是一通闹腾, 抱着宁清歌不撒手,不准她起床,宁清歌哄了半天,最后不得已,只好承认自己的腰、腿也酸软至极,盛拾月这才有一种两人同甘共苦的感觉,松手将放开她。

    也因此,盛拾月今儿是踩着点,踏入国子监的。

    那些个早早赶来的纨绔们难免埋怨,不等夫子多讲片刻,就大笔一挥,唰唰唰写一堆小纸条往盛拾月这边丢。

    盛拾月起初懒得理会,手杵着脸犯困。

    直到现在扯到痛处,勉强清醒几分后,而后慢悠悠扯开堆了满桌子的纸条。

    也不知她们是有多大怨气,墨迹还不算干就折起、丢来,于是笔画全粘在一块,再加上一个个张牙舞爪的笔风,实在让盛拾月看得费力,拧着眉头,脑袋也不禁往下低,几乎粘在纸页上,这能勉强认清些。

    那授课的先生抬眼瞧见,却没有多说,只当什么都没看见,依旧念着手中书本。

    倒是那些个寒门,时不时就往盛拾月身上瞥。

    盛拾月辨认半天,终于看懂这伙人写了什么。

    这个字迹狂放、墨迹最糊的是潘玄,痛心疾首的写了一大堆,规劝盛拾月不能如此懒惰,要和她们一样早些赶来。

    盛拾月看得眉头直跳,不消想就知道,她这一堆大道理,全是她阿娘经常念叨的,不然她那么一个不学无术的家伙,哪里能编出那么多之乎者也。

    而这个一堆错字的是朱九儿,没有咬文嚼字,只是问她怎么来迟了,可紧紧贴在她后背,最幽怨的目光就是来自她。

    其他懒得再看得那么仔细,反正就是一个意思,唯有萧景不问她为什么,反倒问起她的未婚妻。

    盛拾月手一伸,便将毛笔从笔架上,用力扯下。

    明艳眉眼有顽劣笑意一闪而过,只见她手腕一转,紧接着就有墨字浮现。

    在潘玄的纸条上写:最难消受美人恩。

    在朱九儿的纸条上写:春宵一刻值千金。

    又写:春色恼人眠不得。

    再写:夜来春睡浓於酒,压褊佳人缠臂金。

    怎么昏庸、怎么嘚瑟,怎么来。

    紧接着也不管谁是谁的,将纸团一捏,就往各处丢。

    唯有那萧景的纸条,她思索片刻,慢慢写下安心二字。

    收到回复的众人掀开一看,面色一个比一个复杂。

    潘玄直接把那纸条撕碎,手捏成拳头。

    朱九儿咬牙切齿,恶狠狠地瞪着盛拾月。

    阿丹直接折断了一只毛笔。

    王辽有点想哭,又扯出痛苦的笑。

    若不是此时还在国子监中,几人必然要破口大骂:成亲了不起啊!

    可现在没办法骂,这几人虽然嚣张,但也不至于那么没有礼数,将先生看做无物,只是盛拾月这一番闹腾,却将众纨绔心中残余的胆怯消去。

    总归是一群被家人保护得太好的孩子,平日里再气愤,也不过将人套上麻袋,拳打脚踢一顿消气,等做完之后,甚至没想过遮掩,大大咧咧往酒楼一坐,就等着被家里人收拾。

    可宁清歌这一出手,却是灭人满门。

    虽说罪有应得,但看着前几日还和自己对骂斗气的人,突然就人头落地,几个纨绔难免觉得后脖子发凉。

    如今被盛拾月这一闹腾,心里头只剩下一件事。

    要不早点成亲算了。

    反正她们身上都各有婚约,只是怕被人管教,所以一直拖延着,如今看盛拾月如此嘚瑟,她们就忍不住牙酸。

    许是闹出的动静太大,那先生咳嗽几声,便点名喊道:“苏春来,你来解释一下这句话的意思。”

    继而就有一寒门学生站起,眉一扬,环顾看向周围,露出十分骄傲的模样,大声回答起来。

    而她周围的学生都露出羡慕之意。

    这讲课絮叨、枯燥的夫子,竟能得到那么多学生的爱戴?

    盛拾月脑袋一垂,思绪又偏向别处,想起昨天,她拍打的力度不大,可终究是那处,看宁清歌今日走姿正常,也不知道伤到没有……

    她大拇指抚过腰间玉佩,因昨日无意摔落的缘故,其中一处被磕出一个小小缺口。

    若是其它物件,早被盛拾月舍弃,哪里还有资格佩戴在身上,唯有这块和田玉佩。

    她嘴角微微上扬,还没有再想,突然听到外头有重重脚步声响起。

    这是……

    众人纷纷向门外看去。

    只见一群身穿玄黑飞鱼袍的人,单手搭在腰间佩刀上,气势汹汹地大步走来。

    刚踏入屋内,眼神一扫就落在盛拾月身上,忙抬手喊道:“九殿下。”

    盛拾月不免疑惑,还以为是宁清歌出了事,直接就站起,问道:“怎么了?”

    这国子监可是一直有一个隐而不宣的规矩,若无大事,无论朝中官员还是其他,都不准在授课期间,扰乱课堂秩序。

    为首那人赶紧解释:“陈安这厮涉及屈夏一案,巡抚使大人令我等将她带走。”

    话音刚落,刚刚还能维持镇定的先生“啪“一下就跌落在地,面色很是苍白,显然,她就是那个陈安。

    周围鸦雀无声,众人表情既不可置信,又极其震惊。

    那人见盛拾月不说话,还以为她心生恼意,连忙上前,低声解释道:“我们不是故意打断殿下给课的,只是陈安这厮所犯之事不小。”

    她声音更低,又道:不少学子是经她牵线,才与屈家借款的。”

    闻言,盛拾月微微皱眉。

    没想到,就连国子监的先生都有参与其中。

    “殿下?”那锦衣卫低声询问,怕她不肯答应。

    那先生也好像看见救星一般,嚎叫着喊道:“九殿下救我!“

    盛拾月被这样一嚎,终于回过神来,挥了挥手就道:“你们将她带走吧。”

    锦衣卫抱拳称是,便有人上前一步,直接用白布堵住陈安的嘴,将早就准备好的木铐锁在她脖颈,押着人就往前。

    其余锦衣卫大步跟在身后,不知是不是这事极其着急的缘故,她们走得极快,眨眼间就消失在拐角。

    直到了此刻,众人才好像从梦中惊醒,又惊又害怕地大声交谈起来,好好的课堂就这样乱成一锅粥。

    那陈安不知做了什么,竟得那些个寒门学生那么信赖,方才一声不吭的人纷纷拥在一起,大骂着北镇抚司做事莽撞、就连国子监都敢得罪。

    不知是谁起了头,居然还想去北镇抚司府衙盘坐示威。

    可当盛拾月眼眸幽幽一转,她们又连忙嘘声,一脸惧怕。

    好笑得很。

    再往一边看,那坐在中间、与萧景关系颇好的寒门学生却未出一言。

    盛拾月对她有些印象,便开口问道:“你怎么不和他们同仇敌忾,大骂一顿?”

    那人摇了摇头,却道:“又得半日闲,小生手头还有几个活计要忙,就先不与殿下闲谈了。”

    话毕,她转身就走。

    盛拾月也没生气,只是莫名扯了扯嘴角。

    旁边萧景低声解释:“你莫怪她,她家境贫寒,平日只能接些替人抄写的活计,以此供读。”

    盛拾月眼睛眯了下,眼神示意对面,却问:“那她们呢?”

    萧景怔了下,缓缓摇了摇头:“不是很了解,只是有几次在樊楼二楼瞧见过他们。”

    盛拾月不知想到什么,思索片刻后才回过神,扭头就对她们笑道:“得,又闲了半日,我正巧有事,你们就各自散去吧。”

    那些个纨绔本就坐立难安,一听这话,当即站起身往外走。

    她们刚走出门,又听见在那些个寒门学生在偷偷啐骂她们,说什么无情无义,冷眼看着恩师被抓。

    可当盛拾月回头看时,这一群人又如鹌鹑一般缩起脑袋。

    盛拾月轻啧了声,不曾绕出午门,径直往宫中走。

    她记得太医院有一副方子,专供雨泽期后的坤泽消肿……

    很是管用。

    提起雨泽期,盛拾月又不禁分神,这雨泽期按例是三月一次,怎么她与宁清歌成亲那么久,却没有瞧见宁清歌来雨泽期?

    她是腺体受伤,那宁清歌呢?

    难不成宁清歌先服清虚丹压制住了,她夜夜与宁清歌同眠,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啊?

    她边想边走,便踏入宫门。

    大梁皇室不曾禁止皇女私入后宫,无需通报批准,只凭腰牌便可入,往日六皇女、八皇女惦念母妃,常常进宫看望,只是盛拾月排斥,这些年除了陛下传召外,还是头一回自己主动踏入宫中。

    她径直走进太医院,不到片刻就拿着个瓷瓶出来,可脚步一转,却没有原路返回,反倒绕进一条小路,直直向掖庭而去。

    昨日宁清歌提起初见,又不肯细说。

    盛拾月心中疑惑更甚,索性趁着半日空闲,自己来找寻答案。

    众人皆知,宁清歌曾经受家族牵连,曾在掖庭之中苦苦挣扎过一段时间……

    第74章

    大理寺牢狱凄冷且压抑, 插在石壁之间的火把燃烧着,伴随着鞭子击打声、惨叫声、喝骂声,有人快步走入,溅起的火星打在石壁上, 像是徒劳无用的挣扎。

    再往里看, 相对于别处的冰凉,刑房炙热得惊人, 火炭上摆着的烙铁被烫得发红, 像是块透明、赤红的琉璃。

    而这块琉璃, 很快就被压在另一人的身上,像肉被快速煎熟,发出滋啦滋啦的声音,浓郁的香气也散开。

    更远处的牢房, 有人将脸伸出木栏,几乎贪婪地嗅吸着,他已被饿了许久。

    而宁清歌坐在刑房之中, 半个身子都隐没在阴暗之中,望不清神色, 只觉那一双漆黑的眼眸比周身的暗, 更暗,像是散不开的墨, 与身穿的绯袍相衬, 漆黑更浓, 绯色似血。

    她语气十分平静, 连语调都与往日一致, 说:“继续。”

    于是,那滋啦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被人押着、蹒跚走到这儿的陈安瞧见这一幕, 瞳孔骤然放大,在极致的恐惧下,竟一下子跪在地上,干呕起来。

    宁清歌眼神随意一瞥,又不紧不慢地转回,好像只是在路边瞧见了一条小狗,不曾掀起半点波动。

    直至跟在后头的南园上前一步,附身在她耳边说了句话。

    这人的神情终于有了波动,不管还在受刑的人,便起身,向外面走。

    那堵在门口的陈安被吓得一激灵,越抖得愈发厉害。

    宁清歌却直直略过她,不曾有片刻停留。

    直到一处偏僻处,她驻足,南园低下头,便道:“九殿下去了掖庭。”

    宁清歌顿了下,焦距定在一处虚无的黑中,无意识抬手,转动了下悬在手腕的镯子。

    她语速很慢,像在吐出一口气般地问:“怎么突然去哪儿了?”

    虽然是疑问句,却没有多少疑惑的感觉,更像是被行刑的人被压在虎头铡,有一种离死将近后的松口气。

    南园刚刚准备开口。

    宁清歌却直接打断道:“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了。”

    她确实知道,昨日的问话像是引子,是她提起了两人的初见,也是她亲自下令,将陈安从国子监中押来,但凡她多思虑片刻,就该猜想到后面会发生什么。

    可她没有想,潜意识放任自己不去想,断在逮捕陈安的节点,直到此刻。

    南园只能问道:“那需要派人拦住九殿下吗?”

    宁清歌停顿了下,她平日很少这样,更多是清醒且果断的,只有盛拾月,也唯有关于盛拾月的事情,能让她踌躇、犹豫。

    她又像用那种、像是吐出重重一口气的方式,慢吞吞道:“不用。”

    “不用派人拦她。”

    她靠着冰凉石壁,不知是哪一位牢犯的血沁入巨石中,至今还有血腥味残留,连同暗色一起,将宁清歌整个人都裹住。

    “她想知道就知道吧。”

    “她早晚都要知道的。”

    这话不知是在和南园说,还是在劝自己。

    南园似有话想说,可又不知该如何劝她,于是抬起的头又低下,无意窥见她不停转动的镯子。

    那翡翠镯子……

    是传闻中九殿下最珍爱的物件之一,皇贵妃的遗物。

    可实际上,那镯子并不算极其昂贵,如今大梁更推崇和田玉,翡翠稍次,又浓绿色为贵,可那镯子只飘着些许淡绿,唯一能夸赞的是水头足够,远远看去,还以为是清澈泉水携来一缕淡水草,柔柔环在腕间。

    南园眼眸一转,便想借此宽慰宁清歌,开口道:“这镯子……”

    宁清歌却道:“是我阿娘的遗物。”

    她声音笃定而平缓,完全不像是在胡乱说话。

    南园顿时僵在原地。

    ———

    枯黄的树叶被风吹至靴子边,即便是皇宫,也无法躲避秋季的摧残,曾经的浓绿变作一片黄,被风一吹就哗啦啦地落下。

    太医院至掖庭的路程不长,只是盛拾月犹豫,故意绕着路,拖延许久才至门口,又站在原地,纠结了半个时辰。

    就像她对自己的评价,一个胆小鬼。

    盛拾月是胆怯的,她总在下意识逃避,皇宫对她来说,就好像一个藏着好多秘密的盒子,她把盒子掩埋进泥土深处,再压上巨石块,不肯主动打开半点。

    即便里面有她的阿娘、皇姐,有宁清歌的过往。

    她都不敢伸手,甚至是主动搜寻阿娘和皇姐的往事。

    说来好笑,盛拾月对皇帝的了解,都比她的阿娘、皇姐多。

    对于盛拾月而言,爱的同义词是怯。

    盛拾月深吸了一口气,掌心不知何时已冒出密密麻麻的汗。

    她第一次主动踏入这个盒子,是因为宁清歌。

    第二次自愿掀开这个盒子的一角,也是因为宁清歌。

    上一次她被锁在盒子里半个月。

    那这一次呢?

    会有什么代价呢?

    为什么宁清歌会百般遮掩,不肯直接告诉她?

    盛拾月重重吐出一口浊气,终于大步往前。

    掖庭不同于皇宫各处,高半尺的厚重围墙,带锁的铜门只打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仅远远看去,就能察觉到它的特殊。

    刚刚踏入其中,就能闻到一股浓郁的、枯败的腐朽味道,像是砖石夹缝中的青苔败烂、木梁被水泡的发霉、铁器生锈的味道和行尸走肉的臭味,这些味道交杂在一块,将踏入的人笼罩住。

    连日光不想落在里头,只留下一片阴沉沉的暗灰色,穿着粗衣的人沉默又麻木地淹没在暗灰色中。

    盛拾月有些恍惚。

    宁清歌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吗?

    大梁对仆从向来宽厚,尤其是皇宫,侍人不仅每月都能领到丰厚的例银,还能在入宫十年后,自由选择留下还是离开。

    可掖庭的人不一样,他们是罪奴,在皇宫乃至整个大梁,他们都是最低贱不堪的存在。

    不仅没有例银,还要负责宫中最苦最差的活计,哪怕是个普通宫女,也能对他们呼来喝去、任意打骂,更没有选择离开的权利,除了不知分化结果的幼儿,没有人能离开这里。

    盛拾月往左望,是蹲在地上大力洗涮衣袍的侍人,往右看,是晾晒衣物的地方,屋舍里还有纺织声,看起来有些杂乱,却又各司其职,互不干扰。

    或许是盛拾月只穿了身道袍的缘故,里面的人仍低着头干活,不曾跪拜行礼。

    盛拾月不大在意,也没有出声提醒,反倒自顾自往里头走,随意穿梭于其间。

    宁清歌也曾和他们一样吗?

    实在难以想象,众人仰望的皎皎清月,是从这样压抑而腐烂的淤泥中升起。

    她余光一瞥,将侍人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难以直立的脊背、因冻伤而红肿的手指都收入眼底。

    盛拾月小小吸了口气,将心中泛起的酸涩暂时压住。

    在她嬉笑玩闹,与夫子斗智斗勇的时候,宁清歌都在做这些吗?那她又是如何从那么多繁琐的活计中,挤出一点时间来读书习字的呢?

    盛拾月不敢细想,只能抬起头,环视一圈,便见一位头发花白、骨瘦如柴的老妪坐在偏僻无人的角落。

    宁清歌离开掖庭已久,想必只有年纪稍长的人能记得更多。

    于是,盛拾月大步向她走去,刚走到对方面前,就见那人仰了仰头,扯着苍老的皮囊,露出一抹像是笑的弧度,喊道:“九殿下。”

    “你认识我?”盛拾月微微皱眉。

    “怎么会不认识九殿下,”那老妪敲了敲自己的腿,又苦笑:“废咯,没办法跪下行礼了,请九殿下恕罪。”

    盛拾月视线偏移,就看见裙摆下那一双被皮包着骨的双腿,她张了张嘴,忍不住问道:“这是……”

    “也不知怎的,想来是时常跪着干活,后面就慢慢走不了,”老妪摇了摇头。

    盛拾月沉默了下,也不管有没有椅凳,直接大刺刺坐在她旁边的泥地里,像闲谈一般开口:“你几岁了?”

    “六十?”老妪也记不大清了,好半天又憋出一个:“七十了吧?”

    “那你什么时候入宫的?”

    “四五岁吧,”老妪对这个倒是记得清楚,说:“可惜分化成中庸,一辈子都没能出去。”

    此刻的红日高照,正是最炙热时,可被阴影笼罩的角落,却十分潮湿,冒着森冷寒气。

    盛拾月抿了抿唇,劝道:“您该多晒些太阳。”

    那老妪却摆了摆手,连声拒绝道:“不晒不晒,年轻时候晒得够多了,我现在就要在阴凉处躲着、要躲着!”

    盛拾月不知该说些什么好,终于开口问道:“您知道宁清歌吗?”

    那老妪偏头看她,浑浊的眼珠分不清情绪,只说:“知道啊,怎么会不知道呢,我还认识她母亲呢。”

    她突然看向周围,压低声音道:“只是啊,圣上下过严令,不准任何人提起她们母女。”

    她的声音本就极哑,更别说刻意压低之后,就好像粗粝树皮在摩擦,刺耳又难听,像是话本中提起的恐怖妖巫

    盛拾月面色一喜,没想到那么顺利就找到知情人,但又忍不住疑惑,为什么陛下会不准旁人提起她们。

    莫不是因为这段经历是宁清歌难以抹去的污点,所以圣上不准旁人提起,以免有心人再以此为借口,动摇圣上所看重的丞相的地位?

    那老妪像是看向她的疑问,居然自顾自就回答道:“因为宁清歌的母亲竟然肖想皇贵妃。”

    “什么?!”盛拾月身躯一震,声音惊怒,差点一下子站起,又极力控制住自己。

    她立马压低声音,消声吼道:“你可知胡乱编排旁人,污蔑皇贵妃的后果?!”

    那老妪却静静看着她,说:“老奴曾亲眼看见皇贵妃乔装遮掩,趁夜色深重时,踏入掖庭,与姜时宜幽会。”

    姜时宜便是宁清歌的母亲。

    盛拾月咬着牙,像是在愤怒,实际却是为了克制自己的颤抖,拳头捏紧,指尖在掌心掐出月型的凹痕。

    “你休要胡说,皇贵妃与姜时宜都是坤泽,怎么可能会有私情?!”

    “再说、再说,”盛拾月实在无法接受,极力辩驳道:“若是阿娘真喜欢姜时宜,又怎么可能让她在掖庭之中受苦。”

    那老妪扯了扯嘴皮,却道:“老奴可没有说皇贵妃喜欢姜时宜。”

    她继续道:“皇贵妃恨极了姜时宜。”

    她到底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盛拾月眉头紧紧皱起,既困惑又不解,为什么阿娘会恨宁清歌的母亲?既然恨,又为什么会冒险赶来幽会?

    而且宁清歌说过,她见过襁褓之中、还是婴孩的自己。

    宁清歌那时不过几岁,必然是由母亲领入后宫,既然恨,又为什么能得阿娘允许,踏入景阳宫,甚至看见被阿娘珍之爱之的自己。

    她之前可是听小姨笑着打趣过,说盛拾月刚出生时,皇贵妃就像只护崽的老母鸡,衣物淡水都要由自己亲自查验过,时时刻刻都将盛拾月抱在怀中,哪怕是陛下都不能多抱一会。

    其余后宫妃子赶来景阳宫,想要送礼祝贺,却都被皇贵妃关在门外,生怕旁人伤了盛拾月半点。

    可那时的姜时宜却能领着幼女,踏入景阳宫,见到自己。

    盛拾月脑子乱成一团乱麻,好像知晓了什么,又得到了更多的疑问。

    盛拾月当即再问:“阿娘和姜时宜到底是什么关系?”

    那老妪却摇头,说:“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老妪说:“我只是将我亲眼看见的事情,尽数告知殿下。”

    盛拾月眼眸微动,低喝道:“你还知道什么?”

    老妪就笑,很是反常地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只反问道:“殿下真想知道?”

    盛拾月察觉到些许异样,可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她又怎么可能放弃,当即就催促:“别绕弯子,你快说。”

    “殿下当真以为宁大人的一身本事,会是由圣上亲自教导出来的?”

    盛拾月一愣,嘴唇碾磨,好半响才呐呐道:“你是说……”

    老妪这次说得很快:“老奴曾几次起夜,瞧见姜时宜与皇贵妃一同教导宁清歌。”

    盛拾月彻底懵住了,她呆呆坐在地上,像是个失去三魂六魄的木偶人。

    不知过了多久,有风遛入掖庭,卷起地上残叶。

    “……你到底是什么人?”

    “老奴只是掖庭之中的一个普普通通的管事。”

    盛拾月偏头看她,眼眸有寒芒闪过,心中竟泛起些许杀意。

    那老妪好似意识不到危险,又道:“能够知晓这些,不过是因为当年善念,曾在姜时宜与宁大人初入掖庭时,稍稍照拂过她们一点。”

    盛拾月闻言,冷凝的面容稍缓,但也阴沉得吓人,一字一顿地警告道:“此事不得再告知任何人,否则……”

    老妪摇了摇头,居然还能笑得出来,说:“老奴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否则宁大人也不会放任老奴活到现在。”

    盛拾月沉默了下,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脑子依旧乱成一团浆糊,只木木站起,往外走去。

    第75章

    盛拾月才出了宫, 便差叶流云、叶赤灵等人一块出门打探。

    虽然陛下有意将痕迹抹去,不喜朝臣、坊间再提起,可风过留痕,更何况是曾经如此强盛的两大家族嫡女。

    只消使些银两, 便能从年纪稍长的人的口中得知不少往事。

    零零碎碎拼凑成一块, 再添以过往记忆,总能猜想出一个大致模样。

    此刻已是夜幕时刻, 盛拾月站在书房中, 将寻来的杂记合上。

    她眼帘半掩, 眸子低垂,自出宫之后就一直少言寡语,面色极沉。

    她还没有多想片刻,那叶流云就推门而入, 说道:“殿下,夫人派人传话回来,说北镇抚司事务繁多, 今儿先就宿在那儿了。”

    她本以为盛拾月会像往常一般,露出些许不满, 或者抱怨两句, 说宁大人可真忙。

    可盛拾月只微微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

    她抬手, 想将杂记收进书架, 书至木架前又突然顿住, 缓缓收回手后, 又掀到之前翻看过的那几页, 紧接着往书桌上一放,嘱咐道:“让她们这几日都不要过来打扫。”

    叶流云低头称是, 还没有细想,就听见盛拾月又开口:“让人备马,我们连夜出城。”

    话毕,她大步就往门外走。

    叶流云顿时诧异,连忙追上,急急忙忙问道:“殿下,我们要去哪?”

    不过片刻,人已走出书房,只剩下残留声音。

    “长生观。”

    快马加鞭,一群人浩浩荡荡冲出城门,径直往郊外赶去,转眼就被漆黑夜色给侵蚀殆尽。

    长生观乃是位汴京郊外的一所道观,离汴京稍远,足有三十余里路,但据说里头供奉的三官大帝极灵,所以香火不受影响,很是旺盛,常有不少大族夫人、子女为求家宅平安,特地会来此修道一年半载,以示诚心。

    盛拾月等人赶到之时,夜色已有些浓重,更别说将马匹安排好,又踏阶往上。

    幸好今日天气甚好,借着明亮月光和手中灯笼,这才平安抵达。

    观中道人大部分已经睡下,叶流云敲了半天门,才有一小道长揉着眼睛,将门打开。

    盛拾月不等对方开口,便上前一步,询问道:“静幽道长可在观中,我有急事寻她,请小道长通传一声。”

    那小道长见一堆人堵在门外,还以为她们是上门找茬的,慌慌张张就往院里跑,惹得半个道观都点灯醒来,直至那静幽道长赶来,认出盛拾月之后,这才重归平静。

    半炷香后,盛拾月跟着静幽道长来到一处静室,不过才坐下,那道长就先叹了口气,主动问:“殿下是为了当年的事而来?”

    盛拾月当即点头。

    摇曳烛火之中,静幽道长沉默半响,最后才挤出一句:“孽缘啊……”

    盛拾月不语,只凝神看着她,像是借着她的面容,勾勒出另一人的模样。

    姜时宜。

    姜家也曾是大梁的望族之一,先帝在世时,姜家血脉占据朝廷三分之一,上至三公,下到府衙吏使,皆有姜姓之人,可谓旺极一时。

    可惜在夺嫡时站错了队伍,又被当今陛下记恨,族中子女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就连联姻的宁家都因废太女一案而被诛杀九族,偌大的姜家就此落败。

    而姜家夫人,也就是如今静幽道长,早在姜家站队前就已出家修道,这才免于牵连之苦。

    而盛拾月寻人得知,姜时宜当年以想念母亲为借口,曾入青云观修道两年余,将已定下的婚约延后许久。

    盛拾月重重吐出一口浊气,说:“请您告诉我,姜时宜与我阿娘到底是什么关系?”

    拼凑许久的真相,总要有一个当事人来填补细节,才算完整。

    时间回溯,直至前朝。

    大梁至德三年。

    汴京今儿十分热闹,街头巷尾都在说着同一件事,叶家那位驻守北狄多年的大将军,终于被陛下召回述职。

    但此事虽大,却不是百姓议论的原因。

    他们讨论的是,这叶大将军多年离京前,还是孤身一人,可昨日回京时,却带着一对母女,极具异域风情的面容,以及不加遮掩的蔚蓝眼眸,不消旁人推测,便可知晓叶将军的妻子居然出身北狄。

    大早上守在城门外,翘首以盼的叶老太太当场就垮了脸,气得转身就走,据说一晚上都没能吃下东西。

    而京中权贵不免嗤笑,说叶大将军被北狄风光迷了眼,放着京中温柔坤泽不要,偏选了个狄子,还生了个小狄子。

    于是本该门庭若市、到处是庆贺之声的叶府府门竟十分冷清。

    只有与叶将军打小厮混、一块长大的姜家家主携女上门拜访。

    盛夏的绿叶被风吹响,发出沙沙的声音,禁闭的房门被小心推开,一穿着桃夭色襦裙的女孩向里探头,尚未长开的眉眼稚嫩可爱,一双盈盈杏眼流转,像在寻人。

    再往房间里看,怎能用一个乱字形容,床帘、被褥全被拉扯甩下,桌椅、花瓶没一个好端端待在原处,就像是被匪徒暴力洗劫一般。

    小女孩张了张嘴,被惊得说不出话来,还没有等她喊人,身后就有人抛来石子,砸在她后脑。

    小女孩吃痛,当即转身看去。

    一道清亮的孩童声响起,喊道:“你是什么人?跑来我的院子做什么?”

    小女孩闻声却不见其人,茫然地看着空空如也的院落。

    那家伙就笑着说:“你怎么那么笨啊,我在这里。”

    小女孩左右张望。

    “这里这里,树上!”

    小女孩这才仰头,只见临近院落的一棵高大樟树上,趴着个百无聊赖的小祖宗。

    那祖宗看起来不过七岁,面容娇俏,笑容明快,最吸引人的是一双如天空般湛蓝的眼眸,澄澈而干净,即便摆出一副不耐烦的顽劣模样,也难以让人出声责怪。

    小女孩几步跑过去,站在树下仰起头,声音还有些糯气,很是规矩道:“你是叶家小妹妹吗?我是姜时宜,叶姨让我来寻你。”

    “寻我做什么,陪我玩吗?”那小女孩很是胆大,仰躺在树干上还不够,居然还敢翻身,侧躺着往下看,整颗树都被她折腾地哗啦作响,掉下不少树叶子。

    姜时宜吓得抬手去接,忙道:“你快下来,树上危险。”

    听到这话,小女孩脸一垮,又翻了回去,赌气般开口:“我才不下去,她一天不带我回北狄,我就一天不下去。”

    “什么破京城,骑马也不行,歌舞也没有,她还天天将我锁在院子里,实在无趣得很!”

    姜时宜不敢将手放下,只能仰着脑袋道:“叶姨不准你出去吗?那我陪你玩好不好?””

    那小女孩就笑,说:“你陪我玩?”

    “你会骑马跳舞吗?连棵树都爬不上来,莫不是想和我扮家家酒?”

    “我要当将军,你当我的将军夫人怎么样?”

    姜时宜自小在京中长大,刚开蒙就被送至大儒膝下教导,往日最是知书明理,哪里听过这种轻佻话语。

    她一下子就红了脸,也不管对方会不会掉下了,双手一放就跺脚道:“谁要当你的夫人?!”

    “你怎么还不高兴了?我在北狄的时候有多少人想做我的夫人,我都没有同意。”

    小女孩一下子坐起来,低着头看向对方,双眼一弯就笑:“若不是瞧你好看,我才不让你当我夫人呢。”

    姜时宜从来没见过那么厚脸皮的家伙,被气得脸涨红,憋出一句:“你轻浮!”

    话毕,她竟转身就走,一副要离开的模样。

    小女孩见状,连忙跳下来,三两下就追到姜时宜身边,忙道:“好了好了,我就是随口一说,你生什么气啊?!要不我当夫人,你当将军好不好。”

    姜时宜站在原地,气鼓鼓地瞧着她,说:“我才不当将军。”

    “好好好,你想当什么当什么,”小女孩连忙答应。

    见姜时宜不说话,她又笑:“好了嘛,你就别生气了,你们汴京人怎么那么容易生气。”

    她扯了扯姜时宜衣袖,说:“我叫叶青梧,青色的青,梧桐的梧,姜时宜你呢,哪个时?那个宜?”

    她伸出肥嘟嘟的手,摆在对方面前,笑眯眯道:“好姐姐,你写给我看好不好?”

    日光下,她那一双蔚蓝眼眸如同宝石般耀眼。

    鬼使神差的,姜时宜突然消了气,在她掌心,一笔一划地写下自己的名字。

    叶青梧耐心等她写完,继而将手指曲折,紧握成拳,如同得逞般笑起来,道:“姜时宜,你知不知道在我们北狄,如果有人在对方掌心写下自己的名字,就是求婚的意思。”

    她拖长语调,很欠地开口:“夫~人~”

    姜时宜被吓得瞪大眼,满脸震惊。

    叶青梧一看得逞了,直接大笑出声:“哈哈哈哈哈,姜时宜你怎么那么好骗啊!”

    “哎哎哎,你别跑,我错了我错了,我不逗你了,姜姐姐、时宜姐姐、好姐姐你就别生气了。”

    “姜时宜你等等我!”

    ————

    叶大将军此次的归期不长,临近秋末,边境又起风波,只能携妻女再次离京。

    城门外送别的人极多,叶大将军只能牵着妻子一一道别,直到这些人都走完,她才顾得上叶老太太。

    之前还板着脸、气得半死的叶老太太,现在一手抱着叶青梧,一手拥着叶夫人,眼泪婆娑就开始哭:“这天杀,生个女儿都不孝顺,自己往边境跑也就罢了,还要将我的乖孙女、儿媳妇都带走。”

    “你有本事自己走!”

    叶大将军尴尬站在旁边,一边掰着她老娘的手,想将媳妇解救出来,一边劝道:“娘你别哭了,你当初可不是这样说的,还恶狠狠威胁我,说我不和离,你就要绝食,把自己饿死。”

    叶老太太顿时哽住,反手又将儿媳妇抱得更紧,就当没有听见,接着嚎道:“我那时候哪里知道我家儿媳那么好,我孙女那么乖,和你这个逆女一点也不一样。”

    老太太眼睛一瞪,又重复一遍:“你就不能自己走吗,非要带上她们。”

    叶大将军气得不知该说什么好,大喊一声:“娘!”

    “别叫我娘,我不认识你。”

    而旁边的叶青梧也在嚎,只不过是对着姜时宜,拉着她的手,哭得泪眼汪汪,抽噎着说:“姜时宜你可别忘记我,我会给你寄信、寄北狄的肉干、北狄的小马、北狄的酒……”

    旁边的叶大将军听得眼皮一跳,也顾不得老母亲了,一巴掌拍向女儿后脑勺,斥道:“小小年纪喝什么酒?小心长不高!”

    话音刚落,她又瞧见叶青梧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小脸,顿时哎哟一声:“祖宗耶,刚开始闹着要回去的是你,现在哭成这样的也是你。””怎么?和你奶奶、我老娘隔代相传是吧?”

    叶青梧短腿朝她一踹,哭得更大声了:“我之前那是、那是没有人陪我玩,你这是什么破大将军呢,别人家的小孩都喊我蛮狄子,只有姜姐姐最好。”

    战场上无所不能的叶大将军,只能手叉着腰,扭头看看满脸不舍的老娘,转头再看看两个泪眼婆娑对望的小崽子。

    实在想不通,不过才几个月时间,她们是怎么培养出那么深厚的友谊。

    她无奈叹了口气,揉了揉叶青梧的脑袋,说:“好了好了,等到来年夏天,我再派人将你送来好不好?”

    闻言,叶青梧才勉强止住哭泣,抽噎着拉着姜时宜手,说:“姜时宜你等着我,要天天想我,过家家酒也不能给别人当夫人,我马上就会回来。”

    她胡乱抹了一把眼泪,又说:“我会去学北狄跳舞,以后跳给你看,比你们汴京柔柔弱弱的舞好看多了。”

    对面的姜时宜早就哭得话都说不出来,一直呜咽着点头。

    直至马鞭声响,车轮滚动,一行人消失在地平线。

    ———

    大梁至德四年。

    叶大将军承诺的事情终究没有办到。

    北狄初定,南蛮又起祸乱,于是她领兵至南蛮,路途遥远、不知归期,只好向叶青梧改口、许诺明年。

    叶青梧听到这个消息,趴在床褥之中哭了好一会,可决定无法改变,只能将早就准备好的一大筐东西装好,让人携着自己的信件,送至汴京。

    同样期待许久的姜时宜,听到仆从的解释,并未大吵大闹,只是用手抹了抹眼泪,拆开叶青梧包裹严实的东西。

    那仆从就站在旁边,姜时宜取出一样,她就讲解一样。

    先是抱出快比她高的牦牛腿。

    仆从笑着说:“这是小主子带人猎到的牦牛腿,亲自盯着人烟熏出来的,说要和您一块尝尝,什么叫做正宗的北狄风味,汴京里的酒楼都是假味道。”

    姜时宜拿出个做工精致的银铃手串。

    仆从解释:“每到北狄的夏天,我们都会点燃篝火,彻夜跳舞喝酒,这银铃手串是每个舞者都会戴上的东西,小主子可喜欢了。”

    姜时宜取出巴掌那么大的一土坛。

    仆从顿时笑起:“这可是北狄的好酒,小主子为了买它,还挨了将军一顿打,我还以为被将军没收了呢,没想到小主子又给您偷回来了。”

    零零散散好多物件,就差将半个北狄搬到汴京来。

    姜时宜越看越想哭,取出最后的方盒子,里头有一个被锦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琉璃瓶子,瓶子里头还装着半瓶水。

    “这是……”

    仆人看到这个就开始苦笑:“小主子说您没有见过雪山,所以领着人偷偷遛入北狄圣山,爬了一整天才挖到山间雪。”

    “为此,将军差点将她腿打断,还禁了小主子一个月的足。”

    她停顿了下,才犹豫道:“小主子回来之后还发了三天的高烧。”

    “只是这白雪不好保存,还没有到半路就已经化成水了。”

    少年持重、一向乖巧守礼的姜时宜握着琉璃瓶子,竟“哇”得一声哭出来,眼泪珠子不要钱似的,大串大串地滴落。

    吓得旁边的姜夫人连忙将她抱着,哄道:“怎么了怎么了?时宜收到礼物还不开心吗?”

    姜时宜紧紧抱住姜夫人的脖子,一声接着一声哭喊着说:“阿娘我要见青梧,我想青梧了。”

    “阿娘我想去南蛮。”

    姜时宜这一哭闹,直至半夜才止,夜里还要将叶青梧送来的东西,全都搬到床上,手紧紧攥着琉璃瓶子,边抽噎着边睡觉,就连梦话都是一遍又一遍的叶青梧。

    ———

    可到大梁至德五年,叶青梧依旧没能回来。

    南蛮闹了严重旱灾,一整年都颗粒无收,所以饥肠辘辘的南蛮人只能打起大梁的主意,即便冬季过去,也不见消停,处处都是流匪。

    如此情况下,即便是叶大将军,也不敢轻易让叶青梧出门,独自入京。

    于是这一年,姜时宜又收到了一大包的礼物,其中最特别是一个翡翠镯子。

    叶青梧信上说,南蛮多出宝石,许多商贩会将开采出来的翡翠原石,运到大梁境内贩卖,她们一家子外出,恰好遇到这样一个商贩,于是当做玩一般,开了好几个石头。

    叶青梧说自己的运气比阿娘他们好,一开就是个漂亮石头,虽然阿娘说这样的石头并不贵。

    可她叶青梧觉得,那种绿油油的石头一点也不好看,又老气又油腻,不如她开出来的翡翠,像一汪水似的,最衬姜时宜。

    于是,她专门请了师傅,将石头雕成镯子,当做姜时宜的生辰礼。

    姜时宜这一回没有当众大哭,只是一个人躲在书房许久,再出来时,手中多了一打沾满眼泪的信纸。

    姜夫人看得心疼,只能一边叫人去准备热毛巾、给小姐敷眼睛,一边嘱咐人,务必要将小姐的信件,送到叶青梧手中。

    春去秋来,直至至德九年,叶青梧才得以赶回。

    第76章

    “姜时宜, 你不会忘记我了吧?”

    风尘仆仆的少女牵着骏马,一身干练的骑射服,脑后的马尾高高束起。

    分别六年,记忆里的人如门前的柳树, 抽长了枝条, 即使眉眼间还残留些许稚气,但已本瞧出日后风华绝代的姿态。

    听到传话后就急匆匆赶来的姜时宜, 呆呆站在在府邸门口, 像是被人一下子定了穴道。

    叶青梧一如往日顽劣, 见对方不回自己,直接连跨三层台阶,一步走到姜时宜面前,只隔着巴掌大的距离, 偏头打量。

    她双眼一弯就笑:“姜时宜你怎么越来越呆了。”

    她又抱怨,说:“你都找了些什么画师,怎么和寄给我的画像一点也不像, 我还说我的时宜姐姐怎么变了样?”

    她故意偏了偏头,浅蓝的眼眸与之对视, 认真又专注:“时宜姐姐果然和我想象中一样的好看。”

    姜时宜如受雷击, 骤然清醒后,被吓得连退三步, 白皙的面容一下子布满绯色, 结结巴巴道:“你、你在做什么?”

    “叶青梧你、你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轻佻胡闹!”

    姜时宜闻言, 也不生气, 食指压着眼睑往下一扯, 吐舌做了个鬼脸,继而才说:“我都让你少看些书了, 别整天和那些个酸儒学什么之乎者也,小小年纪就和个掉书袋的老古板一样,说谁都是胡闹。”

    姜时宜还没有接话,那人就又散漫道:“好了好了,我还得去见我奶奶,你晚上给我留个门,我陪完她就来找你。”

    她话刚说完就往台阶下跳,干脆利落地踩上马镫,扫腿上马,缰绳一挥,马蹄起落,转眼就消失在拐角。

    飘逸飒爽的姿态,惹得姜时宜身后的侍女连声赞叹,忙问道:“小姐,这是哪里来的狄人?完全不似汴京人的文弱,好生潇洒,而且……”

    那侍女话音一转,揶揄笑道:“这人肯定是对小姐有意,不然也不会刚入城就赶来见小姐,连自家奶奶都排在后头。”

    姜时宜又羞又恼,最后只憋出一句:“你休要胡说。”

    转眼就到夜晚,姜时宜嘴上斥着轻佻,可刚到傍晚时分,就摆来高凳放在墙角。

    叶青梧之前可没少半夜来寻她,有时睡都睡下了,突然就起身,闹着要找姜时宜,叶大将军也没办法,只好差人将她带来,担心打扰到姜府人,便使人在院外撑着,让叶青梧悄悄翻过去。

    姜府人起初还会被吓到,可后头久了,倒也习惯了叶家这非比寻常的入府方式,甚至在墙边放了高凳,以防叶大小姐摔了。

    可如今的叶青梧,哪里还用得着凳子?

    直接翻身入院,避开高凳就落地,快步往院里走。

    姜时宜果然给她留了条门缝。

    她抬手一推,就开始喊:“姜时宜。”

    被喊的人早早换了衣衫,倚在床边看书,还没有反应过来,那叶青梧就先踹了靴子,爬上她的床,双臂一抱,像幼时一样赖到她身上,黏糊糊道:“我可想死你了。”

    哪里还瞧出白日里的英姿飒爽?就是个厚脸皮的牛皮糖!

    姜时宜将书卷成一团,反手拍了拍她的脑袋,毫无威慑力地斥道:“半点规矩都没有。”

    “规矩规矩,你怎么从小到大都是规矩,你要当女夫子吗?”叶青梧将脑袋放在她肩膀,不满地嘀咕。

    姜时宜刚板起脸,她又一下子改口,陪笑道:“改改改,我下次就守规矩行不行?”

    虽然分别数年,却不见这两人有丝毫生分,或者说是叶青梧一如既往的莽撞,让姜时宜彻底忘记了那些不自在。

    她们抱着一块,像幼时那样靠在床头,嘀嘀咕咕说着话。

    叶青梧扯着她的手腕,有些得意:“你戴了我送你的镯子?喜欢吗?”

    姜时宜轻轻拍了下她的手,表示警告,轻声道:“好看的,我一直戴着。”

    叶青梧便笑,也不知在骄傲什么:“我就说你会喜欢,我阿娘还说姜家好东西一堆,你哪里会看得上这镯子。”

    姜时宜眉眼温柔,轻言细语道:“礼物无需贵重,只要有心就好。”

    叶青梧趴在她肩膀上蹭,像只大狗一样,黏糊糊道:“你别和我咬文嚼字,你就说你喜不喜欢。”

    “喜欢,”另一人语气无奈,眼眸中的秋水粼粼,再一次道:“只要是你送的,我都喜欢。”

    叶青梧笑得更肆意,双手紧紧抱住对方,就开始絮叨:“前两年南蛮稍定,我本想让阿娘命人送我回京,却不料娘亲突然有喜,我便只能留在南蛮。”

    虽然叶青梧送来信件中有解释,可看了一遍又一遍的姜时宜没有打断,耐心听着她重复。

    “是个妹妹,我还给她画了幅画像,你看见没有,刚出生的婴儿真丑,像个大耗子似的,”叶青梧很是嫌弃。

    姜时宜想起那副看了半天,才能勉强辨认出是个人的画像,忍不住笑出声:“你那是什么画法?小心妹妹长大后瞧见,要找你算账。”

    叶青梧发出不屑的气音,说:“她怎么可能找我算账,她可粘我了,像个跟屁虫似的,我去哪里她就要去哪里,连阿娘、娘亲的话都不听,就听我的,我要来汴京的时候,她哭了一整晚呢!”

    姜时宜不说话,就一直笑。

    另一人又道:“这次我可以多待些时候,阿娘说我在边境玩野了,半点规矩都没有,赶我来汴京念书。”

    叶青梧闷闷再说:“她好像和姜姨吵架了,闹得好凶,不肯写信托她帮我入学,我也不好直接上门,只能翻墙来找你。”

    姜时宜闻言,神色也多了些忧虑,说:“我阿娘这些年越发冒进,叶姨几次寄信来劝她……”

    “我阿娘现在只要一听见叶姨的名字,就开始大发脾气,谁劝都不听。”

    叶青梧不满地嘀咕:“有什么话好好说就是,这些个大人就是被旁人捧惯了,只要稍有不顺心就开始摆脸色。”

    姜时宜表情更愁:“我娘亲也和阿娘大吵了一架,赌气去了长生观,我劝了好几回,她都不肯回来,还说想要入道修行。”

    两个面容稚嫩的少女,齐刷刷地叹了口气,即便有着远超同龄人的聪慧,也无法理解成年人的复杂。

    不知沉默了多久,叶青梧才闷闷道:“我今儿求了奶奶,以后我们可以一块去国子监念书。”

    姜时宜答应了声,努力挤出一丝笑:“那你可别像小时候一样赖床,天都大亮了,你还在睡觉。”

    “我现在可勤奋了!”叶青梧立马反驳一声,伸手去挠对方,姜时宜连忙阻拦,笑声中,两个少女打闹着滚在床褥之中。

    那晚夜色如墨,月光皎洁,清脆笑声摇晃起檐角的铜铃,一切都很美好。

    至德十年。

    国子监外喧闹,每到散学时候,就有好些慕名而来的百姓,挤在国子监门外。

    有些是携儿女而来,激励她们以后考入其中,有些是未考上的学生,特地前来,驻足看一眼自己梦中的学府,还有见此地人多,于是挑来渴水贩卖的小贩。

    随着国子监学生走出,喧哗声更甚。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对面容姣好的少女。

    她们一人身穿绯色骑射服,一人身穿青衫,似有急事一般,同骑在一匹马上,急匆匆打马而过,挥起的长鞭差点落在旁边人的身上,却没有人出声不满。

    挤在人群里的外地学生不免诧异,扭头问向旁边摊贩。

    那小贩就笑,说:“亏你还跑来国子监门口张望,结果连咱们汴京双珠都不晓得。”

    “哦?请您为我讲讲。”

    小贩将勺往木桶一放,手在裤子上用力擦了擦,就道:“这汴京双珠一人名叫叶青梧,乃是将门叶家之女,异域蓝瞳,从小在边境长大,性子飒爽明媚,模样……”

    她声音一低,就笑:“她们私底下都喊她,北狄来的野玫瑰,刺手又艳丽,天不亮就有人去叶府门口蹲着,就想天天看一眼叶大小姐,可惜啊,北狄的玫瑰就对一人弯腰。”

    那书生偏头插话:“就是刚刚那位青衫女子?”

    小贩点了点头,回:“是了,那位是姜家的大小姐,自小就得大儒教导,最是温婉淑德、敏慧博学。”

    听到姜家的名号,书生睁大了眼,反问:“姜家?如今大梁望族之一,权倾朝野的那个姜家?”

    “除了这个姜家,京中还有哪个姜家?”小贩嗤笑一声,声音中又多了一丝敬意,说:姜大小姐可和别的姜家人不一样,一点架子也没有,前些天有护卫过来驱赶我们,不准众人再在国子监门前聚集。”

    “是姜大小姐与国子监的人据理力争,这才让我们免于驱赶,不然你今儿就休想站在这了。”

    话音刚落,周围小贩们居然都露出感激之色,想来姜时宜平日所做之事,绝不止这一件,否则不会让大家那么感激她。

    旁边人忍不住接话,争道:“你这厮!怎么只提了我们叶大小姐的美貌,对姜大小姐却赞不绝口,分明我们叶小姐也极具才华。”

    她旁边的人连连点头:“是啊,我们叶小姐前几日在百花宴中,随口两句赞花词,便惊艳四座,当晚就传遍京城,可谓才华横溢。”

    更远处的人突然不满,大声道:“不过几句罢了,我们姜大小姐的哪首词输于叶青梧?”

    围在国子监门外的人,突然就分作两个阵营,互相破口大骂,一边说叶青梧好,另一边说姜时宜更有才华,更有甚者,直接挽着袖子就冲过来,竟一下子就打起来。

    吓得那书生赶紧往墙角躲,刚刚逃到一偏僻处,却见之前的那小贩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早早就顶着木盖子躲在角落。

    见到她一脸惊慌,顿时就笑起:“你别怕,这姜叶之争,三天两头就有一回,你就当看热闹就好。”

    书生松了口气,眼睛一眨却道:“我觉得这叶大小姐更……”

    话还没有说完,直接就被人拽住后领子,大吼:“你再说一遍?”

    置身事外的小贩看着书生被拽走,摇了摇头,暗暗说了句:“明明是姜大小姐更好7。”

    不管国子监门口纷纷扰扰,引发争闹的两人已早早回到姜府,随着房门关上,叶青梧毫无形象地一下子坐在台阶上,这一年,姜时宜分化成坤泽。

    至德十一年。

    叶大将军突然遇刺,重伤垂危多日,终于勉强捡回一条命,陛下明面怜惜叶大将军辛苦,召她回京修养,实际却是为了削减叶家兵权。

    同年,姜家权势更甚,京中已无任何家族能与姜家相比。

    趁着浓重夜色,有人翻墙而来,熟练推开未上锁的房门,继而就往床上人扑去。

    “时宜姐姐!”

    那人并未睡熟,下意识抬手将人抱住,有些困倦地开口:“你怎么来了?不是要在家中照顾你阿娘吗?”

    叶青梧埋在她怀里,声音闷闷:“她睡下之后我才来的。”

    她又说:“今天姜姨来了,和我阿娘又大吵了一架。”

    姜时宜不知此事,顿时惊讶出声:“什么?!”

    叶青梧点了点头,又道:“我阿娘不准我再来找你,我是趁她睡着,偷偷翻墙出来的。”

    夜色浓重,因姜时宜早已睡下的缘故,房间里并未点灯,所以两人的面色都被隐藏在黑暗里,完全看不清。

    姜时宜沉默许久,却道:“叶姨说的对,青梧你以后还是少来找我。”

    趴在她身上的人一下子坐起,又气又怒,大骂道:“姜时宜你说些什么?!”

    她看不见姜时宜眉眼间的忧虑,只知从小一块长大的姐姐要将她推开。

    叶青梧深吸了一口气又压下,便道:“姜、叶两家的事情与我们无关,阿娘不让我来找你,我每夜偷偷来寻你就是,不会让旁人知道的。”

    姜时宜却道:“现在叶家被陛下忌惮,你行事需谨慎,勿要像以往一般张扬……”

    她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叶青梧打断,低喝道:“怎么?难不成你也和你阿娘一样,嫌我们叶家势微,要与我划清界限了?”

    姜时宜眉头一皱,下意识开口斥道:“你在说什么?”

    叶青梧脱口而出:“她们见面时,我在门外听着,她说我阿娘愚笨执拗,不肯提前下注,若是跟她一块跟随三皇女,又怎会落得如今地步。”

    叶青梧一字一顿道:“姜时宜,你莫不是也同意你阿娘的话,要和叶家划清界限?”

    许是因为面前人是姜时宜的缘故,往日聪慧的少女在经历母亲被讽刺、最亲密的友人也要推远自己的情况下,彻底失了理智。

    而姜时宜没有反驳,甚至往火里添了一把柴。

    于是,向来亲密无间的两人爆发了第一场、也是唯一一场争吵。

    “姜时宜为什么要将我阿娘推开?”

    静室之中,盛拾月终于忍不住打断静幽道长的回忆,她满脸不解,十分困惑地开口:“当时姜、叶两家虽然生出间隙,但也未到势同水火、针锋相对的地步吧?”

    静幽道长端起茶水,抿了一口又放下,摇了摇头说:“你不曾见过她,不懂时宜到底聪慧到什么的地步,若非姜家拖累,她必然能位居丞相。”

    盛拾月一愣,经过方才交谈,她能看出静幽道长是个万分谨慎之人,若无十足把握,她绝不会胡乱编排。

    静幽道长沉默片刻,才慢慢道:“她或许比任何人都先看到姜家繁华下的摇摇欲坠。”

    “那一年,她曾偷偷来寻我,让我劝她阿娘收敛锋芒,最好让出御史大夫之位,只是、只是她的阿娘没有她聪明,被眼前的权利所蒙蔽,看不出陛下对姜家的忌惮……”

    她停顿了下,说:“皇位更送,不管下一任皇帝是谁,坐在皇位的那位都要为继任者考虑,那时候哪管什么栋梁宠臣,只要有可能趁新帝登基,掌控朝廷,威胁大梁江山的人,都会被皇帝看做眼中钉、肉中刺。”

    盛拾月眼眸低垂,情绪复杂,只接道:“比如手握兵权的叶家、权倾朝野的姜家。”

    静幽道长叹了口气:“叶家尚且能收手,可姜家不能,她们已经被先帝高高捧起,要不就继续往上爬,要不就从高处砸落,粉身碎骨。”

    “所以那一夜,时宜本想让我来劝她阿娘,可话说到一半却止住,她苦笑着说不可能了,姜家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她让我好好待在长生观中,或许还能保下一条性命。”

    静幽道长闭上眼,像是又回到那段痛苦而煎熬的时间里。

    “所以她亲手推开我阿娘,不愿她受到姜家牵连,”盛拾月抿了抿唇,反倒更加不解。

    或许当时的叶青梧会被愤怒冲昏头脑,可再过几年,她必然会明白姜时宜的苦心,即便心有怨气,但也不至于恨起姜时宜。

    盛拾月突兀又问:“那您觉得那时候的姜时宜,是否已经喜欢上我阿娘?还有我阿娘,她是如何想的?”

    静幽道长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这个,愣了一秒后,才斟酌字句道:“时宜早慧,又提前分化坤泽,恐怕早已生出心思,而你阿娘在这方面实在迟钝……”

    她幽幽一瞥,就道:“不然也不会在极有可能分化成乾元的情况下,天天翻墙往坤泽的小院里跑,缠着时宜一块睡觉。”

    “她自认为做得隐蔽,实际谁都清楚,只是没有揭穿她罢了。”

    分明是自己阿娘的过错,盛拾月却尬笑一声,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莫名心虚。

    她双手端起茶盏,恭恭敬敬地往静幽道长面前一递,讨好似的开口:“您继续、继续。”

    静幽道长接过茶杯,顺便点评了句:“你这模样倒是和你阿娘一模一样。”

    盛拾月嘿嘿笑了声。

    静幽道长思索片刻,而后接道:“你阿娘曾来找过我,说要带时宜私奔。”

    “啊???”

    第77章

    自那日争吵过后, 叶青梧愤然离开,第二日,姜家家主就将姜时宜转送至宁家书塾念书,叶青梧难以知晓, 这事是姜家家主一人的主意, 还是姜时宜主动提出。

    她只知姜时宜连句话都不曾留给她,便收拾东西离开国子监。

    矛盾加剧, 裂痕更深, 曾经亲密无间的汴京双珠, 终究还是成为过去,从此有叶青梧的地方,决不可能出现姜时宜,有姜时宜的地方, 叶青梧转身就走。

    就这样过了两年,时间飞逝来到大梁至德十三年。

    这一年,大梁皇权的争夺越发激烈, 各党派不再遮掩,争斗都被摆在明面, 就连百姓都会在街头巷尾聚众讨论, 分析着各种已经明晰的局势。

    也是这一年,叶青梧分化做坤泽, 姜时宜定了亲。

    这亲事算不得姜家所愿, 只是跟随的三皇女施压。

    随着其他皇嗣的起势, 曾经占据优势的三皇女逐渐不安, 生怕弟弟妹妹如同对待太子一般, 合作将自己拉扯出局。

    于是,她将目光放在了一直未站队的宁家身上。

    当时的宁家虽不如姜家, 可也深得天下文人的称赞,在未有国子监之时,这宁家书塾便早已形同国子监一般,收纳各地学生,给予寒门学生一定的优待,那时的官员大多都出自宁家书塾,号称是宁家门生。

    直到国子监的成立,宁家才自愿将书塾关闭三年,之后也只招收本家子女和少数其他家子女。

    虽如此,宁家在大梁文人之中,仍具有极高的地位。

    也因为此,姜家为拉拢宁家,不惜忽略姜时宜的感受,直接定下亲事。

    次年,姜时宜为拖延婚事,以修道祈福为借口,躲入长生观中。

    也是这一年,叶青梧终于放下曾经的怨念,孤身一人骑马赶来。

    她想带姜时宜离开。

    那一日的姜时宜并未见她,只央求母亲出面,让叶青梧早些下山。

    可本该冷着脸将叶青梧赶走的姜夫人,却被叶青梧说服了。

    她并非一时冲动,早早就想了全部,只要姜时宜随她离开,她们按照叶家军曾经探索出来的近路,快马加鞭,只要半个月就能抵达北狄。

    旁人不知,叶家夫人出身不俗,乃是北狄王室的一支重要旁系,叶青梧幼时能在境外胡闹,也多亏了此,否则也不会总嚷嚷着自己是北狄人。

    叶青梧表示,等她与姜时宜离开大梁,便可联系上母亲当年留下的旧部,一行人再往北狄深处走,便可彻底脱离大梁的搜查,到那时,她们就在雪山之下的草原中骑马猎鹰,在篝火旁边高歌跳舞,比在事事都要考虑、委屈自己的汴京,自在快活的多。

    说到此处,静幽道长抿了一口茶水,脑海中又浮现了当年的画面,满眼赤忱的明艳少女一遍又一遍地承诺,她一定会让姜时宜遂心如意度过此生。

    身为一个母亲,怎会忍心看着女儿清醒着、痛苦着一步步掉入汴京的泥潭之中,甚至随时有可能被泥潭卷入万劫不复之地。

    于是,姜夫人被叶青梧说服,替她带话给姜时宜,并亲自劝了她许久。

    那一夜,满心欢喜的叶青梧在山脚下等了许久,从夜色浓重到第二日中午。

    无人知晓,她在那段时间里想了些什么,眼眸的希冀逐渐暗淡,肩头的露水凝聚又被晾干。

    她会后悔吗?

    后悔自己过了那么久,才发觉自己对姜时宜的心意,迟了好些年才赶到姜时宜面前。

    或者是生出别的情绪,比如说恨,恨姜时宜不敢迈出一步,甚至连当面说清的勇气都没有,独留她傻傻站在山脚,无望等待。

    又或者,叶青梧终于想明白,姜时宜是无法离开汴京的。

    她是世家精心呵护,圈养起来的花,与她这种从小骑马浪迹于边塞的狄子不同,她生于这里,也该为生她养她的地方牺牲一切,这是世家子女从小就被灌输的理念。

    更何况,她们都是坤泽。

    她到底想了什么,我们不得而知,只知浑浑噩噩回到家中的叶青梧,突然发起高烧,继而一个月卧床不起,生了场大病,之后就鲜少出门。

    至德十三年,年末。

    几日大雪连绵,将整个汴京都遮盖,放眼望去,皆是白茫茫一片,许久未出现的太阳终于挤开层云,落下刺眼光芒。

    许久未踏出房门的叶青梧,终于趁日光正好时,走至叶家园林透气。

    还没有走出几步,便听到一阵孩童嬉笑声。

    许是那个冬季实在太过闷烦,平日不怎么喜欢小孩的叶青梧,竟因此停下脚步,往那边看去。

    “春生!慢些!慢些别摔了。”

    “春生!”

    “那边是湖,不可以过去。”

    一连串无奈的气恼斥声,惹得叶青梧发笑,又想起自己曾经被叶危止折磨的时候,也被气得吹气瞪眼,极力忍住想打人的怒气。

    叶青梧往前走了几步,便瞧见一个头戴白布、身穿白袍的女子,她大抵有二十七、八岁,细眉丹凤眼,眼睑覆着淡淡青色,显得有些颓丧。

    叶青梧知道她,当今陛下的第十七女,因母妃的缘故,一直很不受陛下待见,前些年分化成乾元,便被陛下随意安排了一门亲事。

    当年的叶青梧为了看热闹,还拉着姜时宜前去,和她讨了杯喜酒。

    只是世事无常,她妻子因生产时落下病根,年初就撒手离世,留下她和一个孤女在这世间熬着。

    想到此处,叶青不由唏嘘,面色也缓和许多。

    小孩机敏,老远就瞧见她的身影,跌跌撞撞就向她跑来。

    “春生!”盛黎书连声叫喊,却唤不回女儿的转头,只得大步跟着跑来。

    而那小女孩比她更快,一下子就扑倒叶青梧怀中,乐呵呵地笑个不停。

    叶青梧下意识接住,低头瞧着这小孩,那小家伙还不知错,咧开嘴直笑,一副得逞的骄傲样。

    倒比叶危止幼时可爱多了。

    叶青梧有些心软,便弯腰将人抱起,还没有来得及说话,盛黎书就已跑到她面前,连忙喊了声:“叶小姐。”

    她解释道:“这孩子还小,不大懂事,若是惊扰了叶小姐,还请叶小姐恕罪。”

    话毕,她又伸手向女儿,喝道:“过来。”

    她语气虽重,却没有半点威慑力。

    小女孩直接伸出双臂,紧紧缠住叶青梧脖颈,毛茸茸的脑袋埋在她肩颈,竟赖在叶青梧身上了。

    她不由连名带姓斥了声:“盛春生!”

    回答的是小女孩越来越抱紧的手。

    她也不说话,就是这样紧紧抱着对方,粘在叶青梧怀里。

    叶青梧笑了下,主动侧身躲开盛黎书伸来的手,便道:“我与这孩子有些投缘,殿下就让我多抱一会。”

    盛黎书见她如此,面色一缓,就温声道:“只怕会累到叶小姐。”

    “无事,”叶青梧摇了摇头,便抬手拍了拍小孩的背,表示安抚。

    小孩便笑,小小声在她耳边喊了句:“姐姐。”

    倒是机灵7。

    盛黎书站在原地片刻,又道:“叶小姐看起来消瘦不少。”

    叶青梧对她的态度极淡,还没有对怀中幼儿温柔,只道:“殿下也是,令夫人亡故之时,我卧病在床,未能前去挂念,实在愧疚,如今只能劝殿下早些从悲痛走出,毕竟你们……”

    她颠了颠怀中孩子,就道:“你还有一个孩子要抚养。”

    盛黎书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带着浓重悲色,说:“多谢叶小姐挂怀,只是此事……”

    她重重叹了口气,本苍白消瘦的面容,在雪地之中更显苦楚。

    “不怕叶小姐笑,若不是有春生在,我都想随她去了。”

    叶青梧摇了摇头,宽慰道:”这有什么好笑的,应说殿下重情重义才是。”

    不知是谁先迈步,便往园林深处一圈又一圈地走

    “叶小姐比之前安静许多,”盛黎书突兀出声。

    叶青梧恍惚了一瞬,只摇了摇头,语气复杂道:“或许是长大了些。”

    “是吗?”盛黎书反问了声。

    不过一会,趴在叶青梧肩头的小孩就已犯起困,眼皮几次塌下,盛黎书怕叶青梧太累,小心将女儿抱回自己怀里。

    叶青梧见到这一幕,终究还是心软,主动说了句:“你不必再过来了,阿娘不会见你的。”

    盛黎书出现在叶府并非偶然,这段时间里,她每几日就要上门拜访一次,哪怕是叶青梧,也撞见她好几次。

    闻言,盛黎书并未出现尴尬之色,反倒笑了下,宽大的手依旧在女儿身上轻轻拍打。

    话既已说出口,叶青梧不免多说两句:“如今各党派相争,已将整个大梁瓜分干净,你一无强大母族助力,二无陛下喜爱,怎能争抢得过他们?不如安心当个逍遥皇女,日后新帝登基,念你当时安分,也会多赐你些钱财。”

    她这话说的直白。

    可盛黎书却摇了摇头,声音温厚道:“叶小姐,你可知春生的阿娘是如何离世的?”

    叶青梧疑惑看向她。

    盛黎书眉眼间多了一丝苦涩,直道:“因为我的无用。”

    “她因生产落下病根,需大量名贵药材温养,可我……”

    “没有那么多钱。”

    她并未躲闪,静静看向叶青梧,说:“可笑吗?我的皇姐、皇妹在勾栏酒楼里一挥千金,而我连一副药都买不起,只因我母妃地位低微,只因我不得宠,于是我这个皇嗣如同虚设,连京中普通富户都比我过得舒坦。”

    “若我还是孤身一人,争不了就算了,可是叶小姐……”

    “我有春生了。”

    “我必须得为她搏一搏。”

    她语气虽淡,却字字坚决。

    叶青梧眼眸虚晃一瞬,许是被触动,因对方敢于放手一搏的勇气。

    她又想起那个许久未想起的人。

    姜时宜……

    叶青梧沉默许久,终于开口:“我可以带你去见我阿娘一面。”

    盛黎书面色一喜,当即就道:“多谢叶小姐!”

    至德十四年,年初。

    叶、宁两家终于下注于盛黎书,但并未第一时间公之于众,只在暗中潜伏,等待最后的机会。

    年中,在三皇女的接连催促下,姜家家主亲自上山入观,将姜时宜带回汴京,不到一月,姜时宜嫁入宁府。

    大婚那一日,汴京人都知叶青梧独自踏上樊楼,从早到晚,连喝了一整日的酒,像是自虐一般,喝得酩酊大醉,满地都是滚动的空酒坛。

    也是这一夜,姜时宜派人将手镯送还给叶青梧。

    而宁家虽然同意了婚事,却依旧对三皇女的态度暧昧,像是加入了三皇女的阵营,却几次在明面与三皇女划清界限,将三皇女、姜家气得半死。

    而且对于姜时宜,叶、宁两家也并未透露半分,即便姜时宜隐隐察觉不对,也难以猜想到此事。

    之后不过两月,诸皇嗣爆发了最严重的一场争斗,上下官员都掺和其中,全国四分五裂,江山动摇,皇嗣死的死、伤的伤。

    直到盛黎书强势出手,携叶、宁两家,以强有力的姿态挤入朝中,终得太子之位。

    而姜家却因此由盛转衰,一蹶不振。

    不到一年,大梁易主,改国号为元凤。

    元凤二年,盛黎书以大婚之礼,奉迎叶青梧入宫,封为皇贵妃。

    从此,她们一人是皇贵妃,一人是宁相夫人。

    ———

    书页翻过,时间流淌,转瞬间又回到如今。

    是夜,

    大理寺内依旧灯火通明,不过三日,这牢狱就被浓郁血腥笼罩,鞭打声、喊叫声、怒骂声在牢房中回响,犹如人间地狱一般。

    坐在木桌前的宁清歌,随手放下单页讼状书,便抬眼看向前头。

    面前单膝跪下的锦衣卫,身躯一紧,见惯战场残酷的人,竟因这一眼,冷汗直冒。

    甚至连站在旁边的曲黎,也莫名露出一丝紧张。

    不知这几日都发生了什么,才让她们这些曾在战场厮杀的人,从骨子里生出由衷的恐惧。

    直到宁清歌微微点头,两人才松了口气。

    那锦衣卫连忙抱拳告退,好像宁清歌是什么洪水猛兽一般,生怕与对方多待片刻。

    宁清歌将对方的反应尽收眼底,却没有丝毫诧异,只偏头看向曲黎,清冽声音终于温和些许,问:“殿下还没有回来吗?”

    曲黎上前一步,摇了摇头就答:“流云派人传话,说殿下深感道法玄妙高深,决定在长生观中多住上几日,向道长请教经文。”

    这话说出口,连曲黎自个都觉得好笑,那祖宗向来对道法、佛经没有半点兴趣,如今为了和宁清歌闹脾气,连这种话都编出来。

    闻言,宁清歌眼帘扑扇一瞬,继而抬手揉了揉眉心,就道:“观中条件一般,再让人送些被褥、衣袍过去……”

    她话音一顿,又道:“上一次可有将驱赶蚊虫的熏香带上?”

    曲黎连忙回答:“夫人放心,殿下平日惯用的物件都捎过去了,就连府中的厨子都跟着上山,绝不会让殿下受半点委屈。”

    宁清歌点了点头,想补充些什么,却又无话可说,最后只冒出一句:“她喜欢吃樊楼的饭菜……”

    曲黎性子急,下意识反问道:“派人买些送去?”

    “不是。”

    宁清歌继续道:“让樊楼分出两个厨子上山,小九挑嘴,饭菜放久之后就不肯动筷了。”

    曲黎扯了扯嘴角,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自以为他们已经足够娇惯盛拾月,结果还是远远不如宁清歌,盛拾月离开不过三日,她就快将半个盛府送上山了,若是再拖延几日,说不定连汴京都要移入长生观中。

    思绪落到这儿,她又忍不住叹气,也不知道这两人发生了什么矛盾,怎么连争吵都没有,就开始冷战。

    不过这样也好……

    这几日的汴京极不太平,自从屈家交出一份名单之后,锦衣卫就开始四处抓人,就连龙、虎头铡都卷了刃,刑场之中的血迹至今未干,十米开外都能闻见浓郁腥气,不知有多少人家破人亡,又有多少人在瑟瑟发抖,生怕锦衣卫踹开自家府门。

    盛拾月性子良善,哪里见得惯这种场面,躲在长生观也好,省的瞧见这些后,夜里生出梦魇。

    曲黎答应一声,刚准备转身,又瞧见宁清歌开口,说:“回来时,顺便将户部的张询带来。”

    她说得轻描淡写,可曲黎却缩了下身子,心中无比清楚,既是宁清歌点名要的人,那这人与身后的家族,恐怕都难熬过今夜。

    “是,”曲黎当即答应一声,转身之时,嘴唇碾磨,竟在心中大喊一句。

    “殿下你快回来了吧,夫人她真杀疯了啊!”

    第78章

    一连几日的操劳, 让宁清歌也忍不住困倦,在天色发白、雾气凝聚之时,她终于以手撑脸,杵着桌面睡去。

    许是前几日被提起过, 这一觉竟梦见往事。

    宁清歌早慧, 一岁识字且过目不忘,过人的天赋给予她的不止优越, 还有难以言说的苦痛。

    比如, 她很小就能看出自己的母亲们早已貌合神离, 宅前相敬如宾,宅后漠然相对,互不搭理。

    又比如,宁清歌早早就看出姜时宜深藏的颓丧, 像是一棵早已腐朽枯败的树,看着枝繁叶茂,实际轻轻一碰, 就会落下无数的叶。

    那时的宁清歌不懂,只知母亲总爱抱着自己, 坐在能看见皇宫的亭子里, 说着听不懂的话。

    有时是带着悔恨的对不起,有时是一遍又一遍的青梧, 说着说着就落下泪来。

    宁清歌难以理解眼前的这一切, 只能将叶青梧三字牢牢记下。

    直到皇贵妃诞下皇女, 阿娘与母亲带着她踏入景阳宫, 她才知晓, 叶青梧就是皇贵妃。

    虽然已过去许久,但那时的记忆还是清晰得仿佛是昨日。

    她记得入宫前一晚, 母亲露出少有的焦躁神色,连着换了好多套衣裙,取出平日很少使用的胭脂,翻来覆去一晚后,天未亮就起身打扮,就连宁清歌被喊醒,提前换上新缝制的衣裙。

    在马车行驶入皇宫的路上,牵着自己的手冒出了好多汗,母亲用手绢擦了一遍又一遍,不知过了多久,她们才见到那位皇贵妃。

    但皇贵妃不喜母亲。

    这是宁清歌踏入景阳宫之后,得出的第一个结论

    她们一人躺在床褥之中,一人站在床边,不管母亲说什么,哪怕只是关心的话语,皇贵妃都会冷声反驳回去,像是只扎手的刺猬。

    好像唤母亲过来,就是为了将她斥骂一顿。

    可皇贵妃对她却很温柔,不仅叫人给她端来清凉的渴水、糕点,还将襁褓中的婴儿递到她的面前。

    说实话,相比于风华绝代的皇贵妃,襁褓里的孩子实在不好看,皱巴巴的小脸,脑袋上还有没有去掉的胎毛,只是一看见她就笑,好像很好哄的样子。

    但宁清歌还是不喜欢她,因为皇贵妃无故责骂她的母亲,所以她不喜欢皇贵妃,连带着也不喜欢她的孩子。

    只是母亲很喜欢,离宫的时候,将宁清歌抱着怀里,一遍又一遍和她说着那个孩子有多可爱,多聪明。

    宁清歌实在难以理解,姜时宜到底是从哪一点看出对方的可爱聪明。

    直到母亲突然开口,说:“清歌以后要娶拾月好不好?”

    许是意识到不对,母亲又改口说:“你以后要照顾好妹妹。”

    宁清歌没有点头,她一向如此,遇到无法理解、接受的事情就会保持沉默,母亲从不为难,除了那一次,母亲生了好久的气。

    之后的几年,皇帝时常在宫中设宴,邀请群臣及其家人入宫赴宴,阿娘有时会带上母亲,有时只带上自己。

    姜时宜虽然想一同入宫,却从未出言主动争取,只是每次都会给宁清歌缝制新的衣裙,就连佩饰都格外贵重。

    等到宁清歌回府之后,姜时宜便会抱着她,一遍又一遍地让她重复,皇贵妃说了什么,笑了几次,吃了什么东西,九皇女现在多高、看起来像皇贵妃吗?

    幸好宁清歌记忆好,能够将这些问题一一回答,那时的母亲就会开心许久,反反复复道:“真好、真好。”

    到底有什么好的?

    宁清歌不知道,只知道当初那个爱笑的大耗子,确实变得好看了些,和她的阿娘很像,看见谁都是笑眯眯的讨巧模样。

    记忆里最深刻的一回,是中秋宫宴。

    许久未出门的母亲与她坐在席位之中,周围突然响起阵阵丝竹之声,紧接着是身穿罗裙的九皇女踏入台中,说要给母皇献舞。

    那时的盛黎书极惯盛拾月,一听这话,便拉着旁边的皇贵妃,笑着直夸小九乖巧。

    皇贵妃也高兴,竟走下高台,与女儿一齐起舞。

    虽然那时的宁清歌,极讨厌皇贵妃和她的女儿,但也忍不住仰头,生怕遗漏半点。

    她听到旁边人在讨论,说这并非大梁的舞,大梁的舞向来柔媚娇艳,而北狄的舞却自由狂放,像是大漠篝火中燃起的玫瑰,整个大梁,只有携着一半北狄血脉的皇贵妃,才能跳出如此肆意明媚的舞。

    宁清歌偷偷摇头,想反驳,说分明皇贵妃旁边的九殿下跳得极好,余光却无意瞥向旁边。

    母亲哭了……

    这是宁清歌第一次见母亲在外人面前失控,低头用宽袖遮掩,落下大颗大颗的眼泪。

    她想牵住母亲的手安慰,可母亲却很快抬起头,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视线凝在前面,几乎贪婪地将这一幕幕牢牢记下。

    之后,姜时宜又一次夸赞九皇女时,宁清歌第一次点了点头。

    再后来,陛下下旨,封阿娘为太女少博,将太女交于阿娘教导,于是宁家与太女的关系更近。

    有时宁相入宫教导太女时,就会将宁清歌捎上,有意加深她与太女的关系。

    太女是个极温和的人,总怕她在一边待着无聊,空闲时候就会和宁清歌提起她的九皇妹,语气无奈又宠溺。

    她说小九又学会了一支舞,嘚瑟的像只昂首的狮子猫,正缠着母皇要再开一次宫宴,跳给所有人看。

    说小九被她们惯得无法无天,居然趁开蒙先生犯困,将墨水泼在对方衣袍上,还偷偷溜出去爬树,结果因为爬得太高,一时下不来,抱着树干嚎嚎大哭。

    说叶危止给小九送了匹小马驹,她得了新玩意,天天都在草场中胡闹,还说自己要和小姨一样,当个征战沙场的大将军。

    宁清歌总是听得很认真,也不知是为了母亲,还是旁的。

    或许是因为那时的宁家对她寄予太多厚望吧,即便她十分聪敏,但也不过是个未满十岁的孩子,难免感到沉重,只能从九皇女的胡闹事例中,获取片刻愉悦。

    也因时常入宫的缘故,宁清歌偶尔也能看见九皇女,有时只是擦肩而过,有时是她跑来等太女散学,伸出双臂要太女抱,央求着太女带她出去玩。

    她们也说过几次话,在太女毫无怒气的斥责中,盛拾月会偏过脑袋,眼睛笑成月牙,用奶气未脱的声音,喊她姐姐。

    “姐姐,你是皇姐的伴读吗?”

    “姐姐,你要和我们一块出宫玩吗?”

    “姐姐,樊楼的饭菜可好吃了,小九请你好不好?”

    即便宁清歌不喜九皇女,也忍不住柔和语气,摇头拒绝。

    因为阿娘为了让她能跟上太女的进度,专门请来大儒,为她连夜授课。

    后面的宁清歌回想起此事,总觉得好笑,她与太女相差十余岁,宁相是怎么能想到让她追赶上太女的,若真成了,宁清歌反将太女的风采盖住,到那时,宁家该如何自处。

    不过可惜,宁清歌并没有看到那一幕。

    废太女一案爆发,协同太女造反的宁家被诛九族,她与母亲被赶入掖庭。

    掖庭确实苦极了,其他侍人的刁难和望不见头的活计,无人在意你是否成年,只要没有完成手中活计,不仅要受到惩罚,还没有饭吃。

    宁清歌与阿娘哪里受过这样的苦头,常常三天饿两日,幸好有一侍女会偷偷将自己馒头分给她们一半,才不至于饿死在掖庭,但饶是这样,两人的情况也极差,几乎可以说是苟延残喘。

    直到一月后,皇贵妃趁着夜色而来。

    她依旧对母亲没有任何好脸色,甚至冷着脸质问母亲,问她后悔了吗?

    母亲没有像以往一般反反复复的道歉,反而低着头一言不发,像个僵硬的木头,最后只挤出一句:“你快走,不要被旁人发现了。”

    不知这句话如何惹恼了皇贵妃,她几乎失控地拽住母亲,一遍遍说着:“我恨你,姜时宜我恨极了你。”

    直到宁清歌哭着挡在姜时宜面前,两个大人才想过来她的存在,她们忍住了复杂的情绪,一人站在烛光之中,一人藏在阴影里,像是两个世界的人。

    最后是皇贵妃先缓下面色,屈膝蹲在她面前,温声道歉,说:“是姨姨没有控制好自己,无意吓到了你。”

    她停顿了下,又解释说:“前些日子我的女儿受了惊吓,连日高烧不退,夜夜梦魇缠身,我只能日夜陪伴在她身边,所以来迟了些,让你受苦了。”

    宁清歌本不想理她,却在听见九皇女生病后,忍不住开口询问道:“九殿下怎么样?”

    提起女儿,叶青梧总是温柔极了,眼尾的细纹随着笑意浮现,就连语气都变轻快许多,回:“已经好多了,只是她心里难过,这些日子很是沉郁。”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带来的糕点塞到宁清歌手中,又解释道:“我不知你爱吃什么,只能先带些普通糕点过来,暂时填填肚子。”

    宁清歌本不应该接,可她实在太饿了,自从被赶到掖庭中,她就一直没有吃饱过。

    旁边的姜时宜看出她的顾虑,温声道:“不要怕,叶姨不会伤害我们。”

    可她一说话,皇贵妃就冷哼一声,又偏头向别处,依旧不待见姜时宜。

    可姜时宜却笑得温和,眼眸完全倒映着对方身影,不曾留给女儿分毫。

    那一晚,姜时宜心情极好,抱着宁清歌说了好久的话。

    她让宁清歌不要怕皇贵妃,说是自己辜负了她,翻来覆去地强调,要宁清歌敬她爱她护着她,不要为难皇贵妃。

    要是被旁人听到这话,还以为姜时宜在为皇贵妃培养死士,毕竟那些个大家族就是这样给仆从洗脑的。

    宁清歌听得不耐,刚刚转身向另一边,却又被母亲抱紧。

    姜时宜低低开口,竟又说出了许久之前提起的话语,这一次她没有停顿,看似在询问,实际却更像是命令。

    她说:“清歌以后要娶拾月好不好?”

    “你要保护好她,不要让她受到一点委屈。”

    这一次,宁清歌依旧沉默。

    不过,自那一夜后,她与母亲的日子确实好过不少,谈不上轻松,但至少不会有一堆做不完的活计,而皇贵妃还是不喜母亲,时常偷偷为难她。

    比如在姜时宜要做的活计里,多加两件皇贵妃的衣物,母亲也不生气,只是越发细致的清洗。

    可饶是这样,夜晚赶来的皇贵妃也要拿着故意剪破的衣物,气势汹汹地来找姜时宜算账。

    而母亲总是好脾气地认错,取来针线,亲自缝补。

    宁清歌没有像以前一样生气,因为她发现,皇贵妃好像非常喜欢听母亲道歉,而母亲也喜欢和皇贵妃低头。

    真是奇怪啊。

    宁清歌想,不知道九殿下知不知道她的阿娘原来是这个样子。

    她转念一想,九殿下是不可能知道的,即便没了皇姐,她依旧是被母亲捧在掌心的娇气鬼,怎么会舍得她踏入掖庭这种污秽的地方呢。

    所以啊,她是不可能知道的,经历这一切的只有宁清歌。

    第79章

    不知何处传来一声惨叫声, 浅眠的宁清歌一下子掀开眼帘,不过一瞬,残留的困倦就被压下,漆黑眼眸如一团化不开的浓墨, 浑身泛着股阴郁气息。

    旁边的火星弹起, 又泯灭在半空。

    宁清歌后靠向椅背,脊背稍稍弯曲, 抬手揉了揉紧皱的眉心。

    可这并未能缓解些许, 反倒让眉间的竖痕更深。

    宁清歌像是放弃了挣扎, 任由自己掉入那片深不见底的沉郁之中。

    其实她很早时候就察觉出母亲和皇贵妃的不对劲,像是生了病,或者换一个说法,她们都疯了。

    这话并不夸张, 尤其是宁清歌得知她们的过往之后,便越发肯定这个结论。

    她们早早就被逼疯了,被爱不得、反复无常的命运逼疯了。

    叶青梧本就不属于大梁, 她是北狄的玫瑰,生于雪山之下, 长于草原之中, 湛蓝如宝石的眼眸是圣山赐予她的祝福,她本该自由又肆意, 如同少年时一般, 骑马狩猎, 在篝火前喝酒高歌, 欣然之时就摇响脚腕的银铃, 赤足而舞。

    可她被困在了汴京。

    在这个完全不属于她的地方,被爱慕之人舍弃, 被自己选中的人背叛。

    叶青梧是喜欢过盛黎书的,年少的爱慕始终易散,经年之后就化作偶尔会刺痛的旧伤,但却不会让叶青梧一蹶不振。

    冬日暖阳下的触动、每次“偶然”相遇的闲谈,即便是成为太女、甚至是登基之后,盛黎书也仍时常记挂着叶青梧,每有空闲时,就会换回寻常服饰,与叶青梧到坊市中闲逛,带她到猎场中骑马射箭。

    盛黎书不曾遮掩,在当时汴京,乃至整个大梁都知道陛下心悦叶家女,有意求娶。

    那时候,只要叶青梧多许她一点好处,盛黎书就能开心一整天,哪怕是最繁琐的折子,她也能含笑看完,要是叶青梧嫌她,盛黎书就郁闷,上朝时一边阴沉着脸,一边给叶大将军赐座。

    众人都在私底下调侃,甚至有人暗自开了赌盘,赌陛下何时能追求到叶家女。

    盛黎书得知后也不生气,带着叶青梧赶过去,牵着她的手,将一千两银子压在元凤二年的赌盘上。

    谁能不为帝王的情深而动心。

    于是,她们在元凤二年成亲,凤冠霞帔、百里红妆,盛黎书以半个国库为聘礼,亲自骑马至叶府相迎,成婚第二日便宣布,免除全国赋税半年,让大梁百姓与朕同喜。

    此举古未有之,后人也难模仿。

    且盛黎书当年是想以皇后之位迎娶叶青梧,只是谏臣有议,说叶青梧有一半北狄的血脉,回望前朝历代,可从未有过立北狄人为皇后的先例。

    盛黎书闻言大怒,竟挥袖而去,足足罢朝七天。

    最后是叶青梧主动寻到盛黎书,以担忧自己为皇后后,会影响到盛春生的太女之位,不想伤及她和春生两人的感情为理由,才让盛黎书不情不愿封了个皇贵妃,但礼仪规格都形同皇后,甚至远超于皇后,且宫中后位一直空置。

    所以众人心中都清楚,这皇贵妃就是皇后。

    若是能长久如此,那必然是段能流传千古的佳话。

    只可惜权势蒙人眼,等闲心易变。

    元凤九年,西戎突生异变,奉命领军的叶大将军及其妻女落入敌军之手,只有叶危止被忠仆拼死救出,叶老太太听此噩耗,当场撒手离世。

    元凤十一年,太女盛春生与三皇女、五皇女、宁相等人一同领兵入宫,企图谋反,被陛下亲手斩杀于宫廷之中。

    至此,协助盛黎书登上帝位的叶、宁两家由盛转衰,无人再能威胁到盛黎书的皇权。

    短短三年,叶青梧失去阿娘、母亲、奶奶、视若亲生的养女,就连唯一的妹妹都重伤在床,一整年都未能站起,而下手的人却是她给予机会、扶持登基、将她捧在掌心的枕边人。

    无人知叶青梧心中悲凉,只知自元凤十一年后,身子一向康健的叶青梧连生数场大病。

    可在寻常白日,她依旧是宠溺女儿的皇贵妃。

    夜晚,她是掖庭里的阴晴不定的叶青梧,会借着不存在的理由,朝姜时宜挑刺发怒,要对方一遍又一遍的认错。

    若是和宁清歌独处,她有时温和,会一遍又一遍地和宁清歌讲起女儿,有时又执拗,要宁清歌向她保证,她绝不会伤害盛拾月、会在暗中护着盛拾月。

    有时情绪崩溃后,她会将常年戴在手腕的镯子取下,硬塞在宁清歌手中,说这是她母亲的镯子,她要还给姜时宜。

    可不到片刻,她又会抢回,说这是她要留给小九,让小九送给她未来媳妇的东西,她们绝不能再犯当年错误。

    而姜时宜呢,做出牺牲却落得个心上人远离、家族破灭的结果。

    曾经的天之骄女沦为掖庭罪奴,看着心上人被苦痛折磨,逐渐癫狂病弱,即便个人再聪慧又如何?

    不过是比愚人更早、更清楚地看着自己如何落入泥沼中,就连当年的琉璃瓶都保不住,当场摔落在面前,如同她四分五裂的人生。

    故而,她执念最深,也病得最重,从刚开始偶尔提到几句,逐渐变为夜夜抱着宁清歌,一遍又一遍重复。

    “清歌答应母亲,你一定要娶小九,你们要在一起,要一辈子在一起。”

    “清歌你要护着小九,要护着她,不要让她受半点委屈。”

    “是阿娘做错了事,你得帮阿娘弥补回来。”

    “你记不记得中秋宫宴?小九在台上跳舞,还冲你笑了,像个小月亮一样。”

    “她怎么喊你的?你快告诉母亲,姐姐对不对?她喊你姐姐啊,小九又乖又机灵,模样又一等一的好,若是清歌娶了她,那必然是天大的福气,你得抓住这个福气,你不能错过她,若是错过她,你这辈子就毁了!彻底毁了!”

    ——嘭!

    牢房的大门被用力推开,数十个锦衣卫押着一群人挤入地牢,疾速而散乱的脚步声回响在窄道内。

    不过片刻,他们将人押至宁清歌面前。

    为首一人上前抱拳行礼,肃声道:“大人,户部的张询及其家人已经带到。”

    被喊到姓名的张询直接往地上一跪,脸上带着莫大的冤苦,大喊:“宁大人、宁大人!小人并未参与屈家放出京债一事啊,大人明查!”

    周围人也连忙大声喊冤,竟挤出眼泪。

    可宁清歌却不为所动,重新坐直之后,掀开眼帘看向对面,不紧不慢道:“本官翻查近些日子的罪案,发现京中拐卖幼童一案存疑,似有人故意将此案压下。”

    听到这几句话,那张询突然不再喊叫,直接瘫软在地。

    而宁清歌语气不变,继续道:“所以本官决定重审京中拐卖幼童一案,还请张大人配合我们北镇抚司审讯。”

    话毕,她向外挥了挥手。

    那些个锦衣卫就将张询等人押走,宁清歌的话可不止是说给张询听,更是说给锦衣卫听的,他们自然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做。

    待此处安静下来,宁清歌不曾休息片刻,便伸手执笔,往未干涸的盛墨砚台中一沾,垂眼看向未处理完的公务。

    凝重神色,执笔的手微动,无意垂下的发丝散至眼前,却没有人用手撩开。

    旁边因长时间燃烧而过长的烛芯歪斜,落入烛油,火苗瞬间升起,冒出细长黑烟。

    宁清歌一顿,偏头看向那烛火,想要取过旁边的剪刀,将烛芯剪短些许,可她刚刚缓过神来,却瞧见纸页上写满了盛拾月三字。

    她怔愣了下,连日的疲倦与沉郁气息一块涌来,将她淹没,难以缓和分毫。

    直到曲黎走来,宁清歌稍稍回神就问:“准备好了?”

    曲黎微微点头,便道:“我现在将东西送上山。”

    前一回她并未跟随,如今是想趁此机会,到长生观里,劝盛拾月几句,如此冷战也不是办法,总得有人先低头。

    宁清歌微微点头,又突然停在中途,突然道:“我去吧。”

    曲黎呆愣一瞬,继而露出一丝喜色,忙道:“夫人能去,自是最好,北镇抚司的事就先交给我就行。”

    宁清歌颔首,回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们了,等过些时候,我再请奏陛下,各自封赏。”

    “夫人心中惦记我们就足够,”曲黎回了句,又接道:“如今马车已在府衙外等候,不如快些上山?”

    宁清歌出声同意,而后又将方才的公文递给曲黎,便道:“麻烦曲姨递给南园,让她重新誊写一遍。”

    曲黎余光一扫,就露出一个要笑又极力压住、扭曲得像是要哭的表情,当真不知两人在闹腾什么!

    此时已到寅时,正是天最暗之时,即便有灯笼照明,也难看清远处轮廓,更何况下起了绵绵细雨,生出濛濛雾气,可见度更低。

    穿着蓑衣的马车夫挥鞭空打,两匹良马扬蹄往前。

    坐在车厢里头的宁清歌,学着盛拾月往日模样,陷进柔软的靠垫中,任由盛拾月残留的气息将她包裹。

    周围被马蹄声、车轮滚动声、雨声衬托得更安静。

    往事趁着静谧又一次席卷而来,缠绕在宁清歌脚踝,又往上蔓延。

    入掖庭之后,她能见到盛拾月的机会就更多了,一面是因为同在皇宫之中,一面是因为叶青梧与姜时宜的刻意为之。

    她们有意让宁清歌一次又一次看见盛拾月,却又不准她靠近,与盛拾月搭话。

    在很长时间内,宁清歌就像是盛拾月的影子,躲着阴暗处,看着盛拾月胡闹嬉笑,爬上最高的树,坐在枝头看着墙外的汴京。

    她明白叶青梧、姜时宜两人想做什么。

    陷入泥沼的人总会贪婪地仰望着月亮,期盼着月光有一瞬落在自己身上。

    她们将宁清歌往泥沼中推,像洗脑一般,反反复复向她强调盛拾月的美好,将盛拾月拟作她的月亮。

    宁清歌有时会想,所谓的、对她教导,就是叶青梧、姜时宜在为盛拾月培养死士,只等有朝一日,她为月亮而赴死,骨肉要化作月亮的养分,助她高升、助她明亮,就连最后的残灰都要抹在周围的漆黑里,耗尽所有,衬得明月更皎洁。

    车厢中的烛火在摇晃中熄灭,夜色很快就涌入,宁清歌小声松了口气,在这样的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反倒更放松些。

    她其实有过机会,能将月亮拉入泥沼中。

    叶青梧每日都是趁着夜色、避开旁人而来,日子一久,便让人犯起嘀咕。

    直到有一日,掖庭来了个新管事,她见宁清歌手中活计轻松,便刻意为难,而宁清歌又不愿主动告知皇贵妃,几次之后,那管事就越发过分,甚至故意找茬责罚宁清歌。

    于是,盛拾月意外遇到一身鞭伤的宁清歌。

    若是宁清歌没有拒绝她,反而借此步步接近,甚至将她带入掖庭之中,亲眼瞧见自己阿娘的崩溃、歇斯里地。

    若是伪装许久的面具被揭穿,就再难重新戴上,月亮被拉入泥潭之后,就不再完美无瑕的月亮,总有人会顺着裂缝敲打出更多缺口。

    宁清歌本可以将这一切揭露,让盛拾月一同遭受她所承受的。

    可宁清歌拒绝了她。

    马车终于停下,随从快步搬来矮凳,置于车架旁边,再一人掀开车帘,搀扶着宁清歌走下马车,继而披上裘衣,在旁边的侍人执起伞,前后不远处都有人提着油纸灯笼,挤出一片光明。

    一群人就这样踏阶而上,走入被绵绵细雨笼罩的矮山中。

    因夜色浓重、地面湿滑的缘故,一行人走得并不快,宁清歌甚至在分神,又想起盛拾月总是询问她的问题。

    是什么时候喜欢上盛拾月的?

    宁清歌总想尽办法转移话题,不是她不愿说,是她也没有答案,也不愿回想往事找寻。

    盛拾月有个不愿打开的盒子,她也有不愿回想的记忆。

    但许是今夜的梦掀起波澜,她终于愿意回想,踏着一阶又一阶的青石梯,一幕幕回忆闪过眼前。

    众人不曾出声打扰,除了脚步声、雨拍打伞面的声音,再无其他杂声。

    旁边的枯树撒落一地黄叶,无论再努力,也无法抵御深秋的侵蚀,只能留下干瘦的枯木,像是风一吹就要倒下。

    直到半路,宁清歌才突然止步。

    旁边侍人连忙附身过来,询问道:“大人?”

    宁清歌抿了抿唇,而后才道:“有些东西忘取了。”

    她继续说:“殿下的衣柜中有一个大布袋,你下山去取来。”

    她又强调了句:“不要打开。”

    侍人立马答应,转身就往山下跑。

    半柱香后,一行人终于赶到长生观,因曲黎提早派人通传的缘故,一行人未受半点阻拦,直接踏入观中。

    ——咿呀!

    随着房门被推开,年代久远的木轴发出刺耳声响。

    有人轻声踏入其中,重新将木门关上后,又脱去全是银色水珠的裘衣。

    房间里只亮着盏柔和烛火,勉强将这片空间填满。

    床褥之中的人似听到声响,卷着被子翻了个身,将自己裹成一团,背对着外头,睡得香甜。

    宁清歌走到床边,却并未靠近,只隔着半米的距离往那边看。

    灯光驱赶了周身潮气,如墨玉般的眼眸倒映着对方身影,连日冷凝绷紧的轮廓柔和下来,阴郁一点点散去。

    直到此刻,她才像是真正从空濛雨雾走出来。

    直到沾染的寒气散去,指尖逐渐回温,宁清歌走到床边,小心坐下。

    许是因为来人是宁清歌,盛拾月并未被惊醒,弯腰曲腿,整个人都蜷缩成一团,白皙面容被捂出淡淡粉色,平添几分稚气。

    宁清歌眼眸弯了弯,唇边多了一丝笑意,低声喃喃道:“小九……”

    她早已分不清,对盛拾月的感情是上一辈藏留的执念,还是被逼迫做出的选择,又或者是反复洗脑后的、坚定不移的信念,或许全部都有,混作满是泥泞的沼泽,将她压在最底下,无法喘息,无法挣扎,只能祈求着月光落下,给予她片刻安宁。

    “小九……”

    宁清歌轻轻揪着被角,眼前又闪过曾经中秋宫宴的画面。

    她仰头,看着肆意明媚的九皇女摇响脚踝银铃,挥起绯色长袖,眉眼娇矜,笑意盈盈地看向自己。

    或许,她也可以选择逃离,只是早早就动了心思,所以甘愿往泥沼里跳。

    手中的布料被揪出凌乱褶皱,宁清歌又靠近了些,伸手抚过对方五官轮廓。

    “我的小九……”

    束在手腕的翡翠手镯滑落,重重坠在掌心末端。

    第80章

    纤长白净的指尖轻触, 从额头平坦落在眉心,指腹扫过眉尾,又落在浓且翘的睫毛上。

    盛拾月似有所感,又翻身向另一边, 含糊冒出几个音节。

    宁清歌却不曾停下, 屈身靠近,指尖顺着高挺鼻梁往下, 带着私心, 停在柔软红唇上。

    许是闻到了熟悉的荔枝香气, 那人馋得咂咂嘴。

    想来依旧遗憾,盛拾月夏季最喜吃荔枝,不然也不会废钱废力,从别处运到树苗, 精心养在郊外。

    可前头因宁清歌的缘故,少食许多,后头又被关入宫中, 错过了夏末最后的荔枝,后头即便差人四处找寻, 也未能采买回来, 盛拾月嘀咕了几次,很是懊恼。

    开合的唇瓣挟着潮湿热气, 浸湿指尖, 泛起一阵阵酥痒。

    宁清歌眉眼越柔。

    往日总觉盛拾月像是只狮子猫, 可如今倒不觉得了, 毕竟猫舌多倒刺, 又多粗糙无肉,怎能比得过盛拾月的柔软, 只是不敢让盛拾月得知,否则嘴一张、牙一咬,那就得比倒刺疼个百倍了。

    熟睡的那人被惹恼,无意识地偏头躲开,却被清醒的人又一次追上,贴在她脸颊。

    盛拾月不满地拧紧眉头,正要转醒之时,那人用手掌拢住她脸颊,如同哄睡一般地轻轻抚过。

    还没有忘记这祖宗的起床气,若是胡乱吵醒,罪上加罪后,可不大好哄。

    许是快要天亮,屋外的雨慢慢变大了些,被风吹着斜落,打在这座已有数百年历史的古朴建筑上,留有虫蛀的黑木被打湿,越显油亮。

    比起盛府,这长生观中的房间并不算大,即便宁清歌差人搬来好些东西,可发霉的墙角、合不拢的木窗仍在述说着这过分简朴的环境。

    睡梦中的盛拾月总是很好哄,三两下就松开眉头,下意识往宁清歌这边挪,另一人自然不会阻拦,甚至诱哄着对方继续。

    松散的木架就发出咿呀、咿呀的声音。

    最会享受的盛拾月,把脑袋往宁清歌大腿上一搁,便十分熟练地埋进对方腰腹,甚至伸出手臂,将人环抱住。

    “唔……”她发出闷闷的气音,慢吞吞地蹭了对方腰腹,将散乱的头发蹭得更乱。

    宁清歌还穿着那套绯色飞鱼服,上头那头狰狞的四爪龙,不知吓怕了多少人。

    现在倒好,被盛拾月压得皱巴巴的,圆目都折起一半,变成滑稽又可笑的独眼龙。

    可宁清歌不仅没有阻拦,还伸手将盛拾月拢住,生怕对方落下去一般。

    好像又有些瘦了……

    得出这个结论的宁清歌,微微皱眉,不由开始迁怒,是长生观中的油水太少,还是盛府的厨子换了个地方就开始偷懒,早知就该快点将樊楼厨子带上山,不该顾忌什么道观清规。

    因磨蹭的缘故,宽松的里衣往下滑落,露出半边瓷白,平直的锁骨略微翘起,与线条清丽的肩颈,构成一个形似三角的浅浅凹坑,凹坑之中盛着一点红印,像是蚊虫留下的痕迹。

    分明早就将驱赶蚊虫的熏香带来,叮嘱侍人日夜点燃,怎么还会不长眼的小虫扑来,难不成是在盛拾月外出时,意外被叮咬?

    可是殿下又为何要身着宽松衣袍、往外走?

    宁清歌不觉自己心眼子小,认为自己是在担心盛拾月,毕竟这人比坤泽还要娇气万分,即便是被小小蚊子咬过,那肿包也要比旁人更可怖些,哪怕是最好的药膏,也要敷上两日。

    “娇气包,”宁清歌低声喊了句,伸手又扯过滑落往下的被褥。

    秋季凉爽,又临雨夜,不好过分贪凉,若是第二日起来咳嗽,不知要喝多少碗苦药。

    但是盛拾月嫌热,试图往下扯,又被宁清歌拽上来,一连两次后,浓睫见颤,紧接着露出一双雾蒙蒙的泛蓝眼眸。

    刚从困意挣脱出的盛拾月总是迟钝,好半天才冒出一句:“宁望舒。”

    黏糊糊的语气,像是白净的糯米团子在樱花糖粒中打了个滚,舌尖都泛起甜意。

    “宁望舒,”她又喊了声,埋头进对方腰腹,用力地蹭了蹭,抱怨道:“你怎么才来啊。”

    方才喊了句娇气包,现在醒来就真变成盛娇娇了,不满地哼哼了半天,就说:“好困。”

    宁清歌不怎么说话,只垂眼看着她,怕惊扰了还在半睡半醒的某人,搂住对方的手在脊背后轻拍,好半天才轻声说了句:“我陪殿下睡觉好不好?”

    盛拾月眼皮又沉,几次要黏住,只闷闷嗯了声,就是同意了。

    宁清歌便小心将她挪开,盖好被褥。

    雨声之中,烛火也受影响,越发微弱,角落漆黑一片。

    不等片刻,有人敲响房门,便将宁清歌嘱咐的布袋送入屋内,些许说话声后,房门又插销、紧紧合上。

    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响起,不知是从哪里冒出的铃铛声,叮叮当当片刻后才止住。

    床上的那人蜷在床边,早已闭上眼,沉沉睡着。

    宁清歌掀开被褥一角,木床咿呀响了声。

    人还没有躺好,那位就先翻身挪进她怀里,被冷得一激灵还不躲,嘀嘀咕咕不知抱怨了什么,长手长腿往宁清歌身上一搭,八爪鱼似的将人牢牢抱紧。

    宁清歌由着她,即便被勒得难受,也没有推开一点。

    盛拾月呼吸又缓,正以为她又要熟睡时,急来的风将木窗推响,发出砰砰的声音,宁清歌下意识抬手想捂住对方耳朵。

    可盛拾月却逐渐僵住了身子,眼睫颤动却不睁开。

    终于醒了。

    宁清歌放下手,耐心看着怀里人要怎么做。

    只见盛拾月依旧紧闭着眼、不肯睁开,拙劣地装着无意识,缓慢而生硬地抬起腿,从宁清歌身上挪下来,然后又慢吞吞地抬手。

    看不见宁清歌在做什么,自以为很隐蔽地在假装,大有掩耳盗铃的意思。

    手脚收回后,她又僵硬着翻了个身,扯着被褥往另一边,方才蜷缩的睡姿变成了直挺挺的木条。

    之前紧紧贴着、那寻缝隙的距离,瞬间就变成一尺宽的楚河汉界。

    宁清歌抿了抿唇角,勉强压住上勾的弧度。

    想笑,又怕惹恼某人,只好强忍着。

    可惜盛拾月瞧不见,翻过身的人一下子睁开眼,困意不在,清明眼眸只剩下满满的懊恼。

    她暗自咬牙切齿,宁清歌这人就是过分,每次都选在半夜赶来,趁着她困极、脑子不清醒,故意贴近。

    她试图远离,另一人却贴了上来。

    还没有完全贴近,盛拾月便急忙一挪,将距离拉远。

    这木床本就不大,哪里耐得住她的一躲再躲?

    不过两次挪动,就差点挪到床边。

    盛拾月眨了眨眼,还在想下一次该怎么躲,可那人伸手往她腰上一搭,便直接将人勾过来,揽在她怀里。

    盛拾月还没有反应过来,那人就紧紧贴在她脊背,过分柔软的唇瓣开合,温热气息落在她后颈,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

    那人放柔着声音,道:“小九让我抱抱,好不好?”

    声音里的疲倦不加掩饰,像这些日子都在十分忙碌的操劳一般。

    盛拾月没有再躲。

    而那人却不懂见好就收,一个又一个吻落在她后颈,有意无意蹭过腺体。

    盛拾月不由绷紧身子,捏紧了环在她腰间的手。

    不知是不是房间太空旷的缘故,一点儿细微声响都十分清晰,以至于盛拾月能够听见宁清歌唇瓣开合的声音,带着些许水响,从发丝凌乱处到骨节中间。

    痒。

    盛拾月忍不住弯了下身子,连脚趾都蜷缩。

    垂落的发丝滑过肌理,泛起更难言的痒。

    “宁清歌!”她高声斥道。

    警告没有作用,反倒换来更过分的贴近,盛拾月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硌着自己后背,可来不及多想,就被一个又一个的吻淹没。

    宁清歌贴上了她腺体。

    盛拾月呼吸一滞,直接翻身想要阻拦。

    可那人却先一步束住她手腕,压在枕头上,继而起身压过来。

    吻落在额头、眉心、脸颊、鼻尖,还得着些许沾染的樱花香气,碾在盛拾月的唇上,让她也尝一尝樱花糖的滋味。

    “小九、小九,”她一遍又一遍地呢喃着,眷恋中掺着虔诚。

    在这个供奉着诸多神仙、日夜香火不断的道观里,她只信奉她的月亮。

    她压住了她的月亮。

    盛拾月鬓间还残留着白日里的檀香,想要偏头,又被咬住脖颈。

    宁清歌声音幽怨又委屈,说:“好想你。”

    好像变成了她盛拾月的过错一般。

    盛拾月半着眯眼,只哑声道:“让开。”

    “想你,”宁清歌又一遍重复,轻轻咬了下她喉管。

    “殿下,”宁清歌喊着她,明明是占据主动位置的那一位,却好像只被抛弃的小狗在呜咽。

    盛拾月被亲得不耐,只能勉强肃着声音道:“我才不信你,这都第几天了,你才上山寻我……”

    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堵住,气的盛拾月咬了口作乱的唇,宁清歌却不知疼一般,不仅不躲,还趁机撬开她唇齿。

    盛拾月闷哼一声,手腕被压得更紧。

    呼吸交缠,三日的分离不曾生疏半点,舌尖环探一圈,好像在重新标记领土,继而又占领全部,将全部氧气掠夺。

    “不敢,”宁清歌这样回答。

    盛拾月可没看出她哪里不敢,分明过分得很。

    宁清歌说:“怕你生气。”

    盛拾月偏了偏头躲开,勉强挤出一句话:“怕我生气还瞒着我?”

    “怕你知道以后就不理我了,”宁清歌声音嘶哑,蹭了蹭她唇角,又舔舐她的唇珠。

    盛拾月不仅没被哄好,反倒更气,一口气涌到嗓子眼,又不知该说什么,实在堵得很。

    宁清歌松开手,斜身靠在她怀里,讨好似的仰头,吻住她下颌线。

    她惯会这样示弱。

    分明是自己占了便宜,却好像是盛拾月怎么欺负了她,而她一退再退,很是委屈。

    盛拾月气息有点乱,闷闷冒出一句:“宁清歌你好烦。”

    宁清歌咬住她耳垂,说:“不烦。”

    “就烦你,”盛拾月叛逆。

    “那就只烦我,”宁清歌从善如流。

    盛拾月被气笑:“你想得美。”

    “我想你,”宁清歌接得很快。

    盛拾月张了张嘴又不知道怎么回,暗自思索,是不是宁大人这几日审犯人审多了?嘴皮子利索了那么多。

    她不开口,宁清歌也不说话了,甚至不再作乱,只压在她的怀里。

    小院外的地面积了一滩浅洼,被雨水打出沙沙响声,一地的落叶堆积,泛着股腐败的味道,不能合拢的窗户还在被砰砰敲响。

    温凉的足背抵在盛拾月足心,时不时轻蹭下,提醒着她,这不是一场道观之中的荒唐幻梦。

    两人的呼吸声、心跳声交杂在一块,逐渐归于和缓,只有斜落的被褥在昭告着方才的失控。

    盛拾月扯了扯唇,低声道:“我没有生气。”

    宁清歌“嗯”了声。

    盛拾月还以为她不信,又强调了句:“我没有生气,我只是不知该如何面对。”

    宁清歌又“嗯”了声。

    刚刚还伶牙俐齿的人,现在又变成了不会说话的哑巴。

    盛拾月气不打一处来,提高声调就喊:“宁清歌!”

    宁清歌语气无奈:“我知道了。”

    盛拾月也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宁清歌贴过来,她也闹腾,宁清歌不粘着她了,她也不满,果真如旁人所说,她就是个不好伺候的祖宗。

    盛拾月抬手推开她,又侧身面对着宁清歌,突然就问:“你们北镇抚司是如何审人的?”

    宁清歌不知想起什么,突然笑起来,说:“我不是教过你吗?殿下学的挺好的,都能举一反三。”

    那日的记忆顿时涌来,盛拾月的耳垂红了下。

    她就不该留手!就该让宁清歌疼到每次想起就后悔!

    她咬着牙,强撑着严肃,硬邦邦道:“宁大人不许答非所问。”

    她的唇还有些红肿,覆着一层晶莹水光,让人想严肃都严肃不起来。

    宁清歌抿了抿唇,只好道:“先将人带至大理寺中关押。”

    盛拾月抓住她双手手腕,扣在虎口,模拟镣铐将人锁住的样子,再问:“然后呢?”

    宁清歌抬眼看她,继续道:“派人审讯。”

    盛拾月板起脸,说:“那现在我问一句你答一句。”

    她强调:“不准隐瞒,不准答非所问,不准用别的方式转移话题。”

    看得出某个人的决心。

    宁清歌收敛神色,说了一声:“好。”

    盛拾月深吸了一口气,对方是配合了,她反倒紧张起来。

    她突然又想到什么,突然警告了句:“也不许说谎,不然、不然我也入道去。”

    好可怕的惩罚。

    宁清歌笑了下,声音郑重地再一次答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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