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少韫肩膀上有伤, 稍微一动,疼痛蔓延了全身,他毫不在意, 一步步往前,哪怕江絮雾的弓箭已经对准他。
他义无反顾往前走, 漆黑的目光犹如深夜野兽般骇人。
江絮雾的手掌充满了汗渍, 拉开弓箭,余光瞥向倒地死不瞑目的马匪, 这是她第一次杀人,后背的布料被汗渍浸染,可她的目光清澈,不假思索拉开了弓箭。
但她错估了裴少韫的大胆。
“你想杀了我?这里人生地不熟,你又没有银子, 没有武功,甚至不能开口说话, 阿絮你觉得你能安安全全回到京州吗?”
“况且你杀了朝廷官员, 你认为你的阿兄会不会受你的牵连出事。”
裴少韫说得没错, 她身无分文, 又不会武功,连话都不能说, 要是真杀了裴少韫, 她的阿兄。
可她不甘心,她都不想跟裴少韫在一起, 这是她唯一能逃走的机会。
江絮雾拉开长长的弓箭, 箭在弦上, 她只要一拉,眼前的男人就会死在这里, 她可以伪装成马匪杀了裴少韫。
之后只要她小心行事,大不了伪装乞丐回到京州,再寻求阿兄的帮助,能不能把她的嗓子恢复。
江絮雾思绪转动,并不为他说得迟疑。
弓箭拉长,在他发出急促笑声时候,箭“咻——”的一下子飞出去。
在江絮雾动手一刹那,她发现裴少韫动了一下,她连忙再射出另一只箭,可裴少韫居然拾起没射中的箭,一个轻跃来到她的面前,在她再次动手一瞬,狠狠扎入马儿的身上。
“吁——”
马被刺伤,惊吓得扬起上半身,江絮雾拉紧缰绳,想要迅速逃离。
可裴少韫拔出箭,直接将坐在马上的江絮雾强行抱下来。
“你放开——”江絮雾面露苍白,拼命反抗,早知道她一开始就跑了。
可裴少韫强制性将她抱下来,目光阴鸷,犹如看穿她心中所想,轻描淡写说了一句,“你要是想跑,也跑不掉,这匹马身上有特制的香味。”
江絮雾面色煞白,难怪他会愿意放自己走。
裴少韫搂紧挣扎不断的江絮雾,肩膀的伤势不断在流血。他依旧不在乎,在瞧见江絮雾哪怕被自己抓回来,还一脸愤愤不平,想到她之前不近人情的模样。
他轻笑道:“这次给阿絮一个教训,如果想要一击猎物,就不要心慈手软,要一击毙命,不要拖泥带水。”
裴少韫话毕,在江絮雾双目惊惧下,强行将她打晕带走。
江絮雾轻而易举就被他打晕抄手抱在怀里,青衣和松江等人也都赶了过来,见到吴老大的尸体和裴少韫的肩膀的血迹。
他们下意识都认为是裴少韫杀了吴老大。
可青衣望着打晕被带回去的江絮雾,心生疑虑,再看裴少韫似笑非笑抱着她回去,目光却阴鸷看向怀里的人,总让她心生不安。
不过应当是裴少韫担心江絮雾,才会这般吧?
青衣深感不安,一路上惴惴不安。
直到他们回去,裴少韫要回去前方禀告,将江絮雾交给青衣的时候,她亲眼看到裴少韫目光幽暗,不紧不慢道:“以后不要让她下车了。”
青衣心头一惊,仰起头,见到裴少韫眼底深藏的怨恨,令她惊恐像是发现重大秘密,垂头不敢再看裴少韫的神色。
裴少韫随后甩袖离去,青衣将江絮雾放回车舆,耐心守护在一侧。
由于此次马匪突袭,人员伤亡并不算多,但是马匪怎么知道他们路过这里,见他们人多势众,果然是早有准备。
严鞍号召官员,说他们一行人定有马匪的探子,一时之间,人心惶惶。
随后有人指出裴少韫在前头剿匪,后方的马匪闯入,他却第一个冲到后方,“实在是疑点重重。”
此人名马乐,素日与江辞睢交好,见到严鞍质问手底下的人,第一个跳出来,直指裴少韫的不对。
严鞍和在场的官员都将目光落在裴少韫身上。
裴少韫浅笑:“下官忧心马匪他们声东击西,怕他们闯入后方是为了粮草,心急如焚,忘记转告严大人,就擅自去往后方,是下官擅离职守,还望严大人责罚。”
裴少韫面色苍白,肩膀的伤势还是刚刚处理好,拱手时,伤势崩裂,血迹渗透出来,与裴少韫交好的曾九率先帮他说话。
“裴大人忧国忧民,关心过切,还望严大人明察秋毫。”
“我也听说裴大人斩杀了这批土匪的老大,俗话说,功过抵过。”
……
众人你一言我一言,全都是帮裴少韫说话。
江辞睢觑见这一幕,拱手站出来,“严大人,虽然裴大人是关心过重,可国有国法,若是其他人学着裴大人擅离职守,这往日的规矩要怎么立下。”
严鞍捋了捋发白的胡子,在这场辩驳下,他下达了命令。
裴少韫擅离职守,念在其有功,又有伤势,于是杖罚二十下,也算是给下面的人立威。
责罚不轻不重,裴少韫又是受伤,其他人自是无话可说。
事后,严鞍继续调查探子之事,而裴少韫去领了刑法。
裴少韫脱光了上衣,肌肉扎实,倒与君子不匹,但他面不改色躺在长几上,肩膀上还有伤势。
几声仗罚,连绵不断。
一场刑法结束后,宋一连忙来搀扶他们大人。
裴少韫挥挥手,穿好衣裳,除却脸白了些,与往日倒无区别,路上遇到了江辞睢。
江辞睢作揖:“裴大人身体尚可。”
“尚可。”
江辞睢:“我还以为裴大人受不住,正想过去跟行刑的官差,让他们轻点。”
裴少韫看他鬼话连篇的样子,哑然一笑,“多谢江大人关心。”
江辞睢看他不痛不痒,怡然自得,看得恼火,没有继续找茬。
裴少韫随口找了理由从他跟前路过,在路过时,江辞睢若有所思往后瞥了一眼裴长韫。
“裴大人真的是关心粮草,还是为了担心某件事。”
裴少韫闲庭雅步往前,不曾戳中心事,轻飘飘一句,“江大人若是有怀疑,自是可以找严大人商议一番,再来寻我的过错。”
他撂下这话,淡定自若回到车舆,望着躺在被褥,还未苏醒的江絮雾。
青衣见到他一来,便早早退下。
车舆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裴少韫一身伤,望着安静的江絮雾,见她脸上的伪装不曾卸下,耳垂细腻的红痕预示她的女子身份,他轻轻俯身,修长的手,若在她白瓷脖颈。
只需要轻轻扭断,伤他一身伤势的人,便不会在这个世上。
不行,她是江絮雾,不能伤害她。
可她不喜欢他。
他陷入魔怔,车舆传来青衣的惊呼声,“大人。”
这道声音犹如惊雷,把他从暴戾中惊醒过来。
“何事。”
青衣伫立在门外,云鬓处冒着冷汗,她也不知为何要忽然出声,只是冥冥之中察觉有不好的事发生。
“无事,只是前方有石头。”
裴少韫拢回手,知晓她的想法,“嗯。”了一声,而后俯身来到她的面前。
两人近在咫尺,他能看到伪装下的皮囊藏着多么无情的心。
“你为什么,不喜欢我呢?”
一声低语,犹如三月柳絮,飞入湖畔,化为浮萍,居无定所,不知所终-
去往青州大约半月才到。中途也遇到几批马匪,有惊无险渡过。他们到达时,袁州府领着一干官员早早候着他们而来,为他们接风洗尘。
严鞍担心青州百姓,要先去看百姓,随行的官员自是为他为首,袁州府早有准备,笑脸相迎,迎他们去探望青州的百姓。
江絮雾他们一干人到了青州后,青衣早早送她到准备好的宅院,一路上江絮雾无法说话,身上也被下了药,软绵绵,没有任何力气。
“小娘子莫要生气,这药是大人怕你想逃跑,才下的,你放心这药是松江调的,并不会伤身,夜上三更药效便会解除。”
青衣将不甘心的小娘子藏进了宅院,按照裴少韫一早的吩咐,筹谋了三间一样的厢房,将小娘子藏入其中一间,外头被松江放了机关,一切准备妥当。
松江见青衣出来,还好奇道:“咱们大人为何大费周章要关夫人?”
“这你别管了,跟在我们一路上的那几个人,你处理了吗?”
“你放心处理好了。”
“那就好,大人说了,若是小娘子出事,你跟我……”青衣露出警告的神色。
松江明白。
江絮雾被困在宅里,全身无力,耳畔传来走廊他们的对话,想要张嘴说,可她犹如哑巴,根本说不了话,万般无奈下,她躺在床榻,望着窗棂下方摆放的青瓷弘纹瓶插着几株月月红,娇嫩鲜红,却困在一狭小瓶,与她眼下有何区别。
她心中怨念生气,却又只能望着这一屋子。困兽之斗,何能逃脱。
江絮雾不知不觉中听到耳畔传来燕鷫鸟蹄声声,伴随着暖风,陷入了梦中。月光楼阁,人影绰绰,似乎有人乘月归来。
“娘子。”
江絮雾惊恐睁开双眸,却见一室静谧,窗棂半开,偶尔有野猫攀爬屋檐的声响。
她松了松筋骨,发觉四肢力道恢复如初,她欣喜,张了张嘴,也能说话,江絮雾从床榻爬起,换上衣衫,想要走动几下,却听到大门推开的嘎吱声。
她想缩回去,被裴少韫抓了正着,他许是刚沐浴完,腰带松松垮垮,腹部沟壑隐隐约约有水珠,往日芝兰玉树人模狗样的男人,今夜倒是多了几分慵懒。
“你喝酒了。”江絮雾见他光脚踩在木板,落拓不羁,目光晦暗,素有放荡之气,与往日不一样,再嗅到沐浴完的清香和遮不住一丝酒气,想来是被同僚拉去应酬落得一身酒气。
“你们不是赈灾,怎么还有闲情雅致喝酒。”
江絮雾蹙眉,侧身想回去,可身后裴少韫不管不顾地走到她的身后,搂住她的腰间,“你——”
他的发丝缠绕她的脖颈,酥酥麻麻,江絮雾感到不适应,想要痛斥裴少韫,却见他疲倦蹭了蹭她的脸颊,“阿絮。”
“你别装模作样。”江絮雾从来没见他露出这般疲倦的姿态。
男人一身素白长衫,松松垮垮,一头发丝如绸缎散落在衣衫上,他生得高大,轻而易举从背后搂住小娘子,俊朗的面容阖眼,仿佛酣睡,可他又低喃轻喊她的名字,令人分不清是在发梦,还是醒着。
江絮雾还以为醒来见到他会是发怒的样子,可男人慵懒醉酒,打的她措手不及,她想推开他,可他搂的很紧,月色从倾斜,他们的影子犹如燃烧的烛火,被一点点拖长。
她侧眸望向靠在肩膀的男人,发觉他肩膀上的伤势又好像裂开了。
“你松开我,你的身上裂开,你不怕疼吗?”
男人一言不发。
江絮雾站得脚疼,劝他松手。
裴少韫动了动,江絮雾以为他要放开,可男人松开打横抄起她,在她惶恐的目光下,裴少韫将她放好后,轻声说了句。
“睡吧。”
他再无其他动作,江絮雾迷惘睁大杏仁的眼眸,见他双目阖眼,禁不住用手扯了扯他的发丝,毫无动静,再推。
双手被他冰冷的手抓住。
裴少韫依旧未睡,看起来今夜的他有点奇怪。
要问他发生什么吗?
可她为什么要关心他,江絮雾蹙眉,也便陷入了梦中。
一连数日,裴少韫并未带其他动作,回来就搂着她的腰,但这次他回来,明显是着凉,烧着梨花香的厢房内,余下裴少韫轻咳的声音。
江絮雾安静看书,他们中间隔着一道小叶紫檀屏风。
她原以为裴少韫会事后跟他算账,但这几日,他都忙得脚不沾地,江絮雾放松警惕,心思活络,又想着如何逃出去,外面有机关还有青衣他们把守,除非能出去。
她要怎么出去?
在她苦思冥想时,江絮雾没注意到前面有一道阴影,待她回神,便听到裴少韫轻声道:“你想出去吗?”
江絮雾一双清澈的明眸露出激动,仰起头见他,又看他噙着笑意,心里打鼓,他莫不是有什么打算。
她垂下头,裴少韫坐在她对面,温声道:“你被关在这里七天,不想出去走走。” “你不怕我跑?”江絮雾蹙眉看他。
这人才不会这么好心。
“你跑不掉。”裴少韫笃定的话,令江絮雾冷笑不止。
他还真是胸有成竹。
不过他既然放她出去,江絮雾自是要出去,裴少韫听到她的答复,不出意料唤来门外的松江为她伪装一波,还是上次的男装和伤疤,但唯独描眉,裴少韫接过黛眉,为她添上几笔。
江絮雾习惯他画眉,倒也没反对,只是他挨得很近,望着铜镜里两人,她恍若想起上辈子,其实裴少韫为她画过眉,是他落难被贬县令的那段时日,他心生好奇,江絮雾唯恐他画得难看,不允许他给自己画眉。
如今见他给自己画眉,阴差阳错,世事无常。
江絮雾压下心底纷纷所想,安静等他画完,随后换上男装跟着裴少韫出行。
今日裴少韫要镇压落难的百姓,给他们施粥,江絮雾跟在他身后,看他放下身段为难民施粥。
裴少韫换了素净的绿衣长衫,施粥会把长袖系好,弯着身子,一个个为他们舀粥,动作娴熟。
江絮雾知他是为了笼络人心,可望着灾民骨瘦如柴,指望这一粥活下去时,她心想,装模作样也总比毫无作为的人好一点。
但也仅此而已。
远处的江辞睢知晓他自掏腰包,布棚施粥,身侧的金利来道:“这裴大人此举,倒是赚了博爱的名声,大人你说咱们也要不要……”
“效仿他人做甚,不过是为了名声,不值得一提。”江辞睢看不惯他假仁假义,自是不愿意同流合污。
他的目光落在跟在裴少韫身后的文弱书生上,明明相貌一般,可他心中悸动,冥冥之中,似曾相识。
“那人的身份调查出来了吗?”
江辞睢上次就见到“他”,心生疑虑,派人去调查,金利来回禀:“大人他……”
一辆车舆缓缓路过,袁州府瞧见这一幕,直言,“这位裴大人倒是如传闻中一样,君子仁善。”
严鞍这几日忙于赈灾,面容愁色,见到裴少韫的一举一动,目光悠远,不为所动,“官员分内之事,何须夸赞。”理所当然的语气,这令袁州府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奉承下去。
当晚,裴少韫受袁州府的邀约,严鞍和江辞睢都在场。
严鞍先是夸赞近日官员们的尽心尽力,随后提到裴韫,直言他若是真有善心,不要为博名声。这一上来就给裴少韫扣一顶帽子,当面斥责,袁州府眼见气氛焦灼,立马为裴少韫说好话,酒过三巡。
他们各自回客栈,可裴少韫被袁州府单独留下,美名其曰赏月。
裴少韫应邀。
隔日,严鞍收到裴少韫在青州被人告发收受贿赂一事,大发雷霆,将人请来,众目睽睽问罪,说罢要先将他关入大牢。
袁州府看到这情景,连忙劝慰严鞍莫要动怒。
好言相劝一番,又帮裴少韫翻案,原来是报官的人看错了人,误会一场,这才将此事压下,但经此一事,严鞍不再信任他,随行的官员见风使舵,怕引火烧身,也不敢接近裴少韫,就连之前帮裴少韫说话的曾九也不敢当面与他来往。
裴少韫也不计较,直到三日后,青州大坝又发生坍塌,仓库里的粮食少了几百石,而镇守粮食自然是裴少韫。
严鞍下令关押裴少韫,甚至还动用了私刑。
梳洗。
袁州府在自己的宅子喝茶听曲,与外头忙碌赈灾的画面截然相反,在听到裴少韫被打入大牢,还动用了私刑,他激动走来走去,“此事当真。”
“此事绝对当真。”
“那好,你跟我一起去大牢。”
袁州府意味深长,“让我看看裴少韫到底能不能值得信任。”
随从贺沥拱手道:“卑职亲眼看到裴少韫遭受酷刑,他也算人才,一声不哼,要知道梳洗这酷刑,可真无人能受得住。”
“这严鞍到底是老眼昏花,还以为是个厉害的人,原来也是个迟暮老头子。”袁州府轻蔑一笑,立马去大牢“假模假样”关心裴少韫。
见他后背全是血淋淋伤势,他心中一喜,明里暗里说严鞍目光短浅,怎么会认为裴大人监守自盗,而后又表明目的,欲要招揽他。
裴少韫虚弱,眼见只剩一口气,听闻此事,也说不出话,只能断断续续道:“回……府……”
袁州府一喜,知道他是应下,派人将他捞出去,送他暂时下榻的住宅。
江絮雾看到被抬回来半条命的裴少韫,吓了一身冷汗,随后一行人在她居住的厢房就进进出出,从青衣他们的嘴里知道他是从大牢被放出来,遭受了梳洗的刑法。
一听梳洗二字,她浑身打了一个激灵。
再看他伤成这般,江絮雾都不知道他怎么撑下去的。
万幸在大夫的医术下,他保住了一条命,可裴少韫不肯喝药,于是青衣和松江将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求小娘子帮忙喂药。”
青衣率先跪下请求,“若是主子去了,我们手底下的人,难辞其咎,也会跟着主子一同去。”
“你们倒是忠心。”
眼见青衣就要磕头,江絮雾无奈之下,应下喂药的差事。
还好裴少韫仿佛能感知她的气息,一旦是江絮雾喂药,跟长了天眼,张开嘴,看得她火气大。
后来由于青衣他们的请求,江絮雾只能守在他的床边。
半夜时分,她在打盹,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睁开眼,见他裴少韫虚弱冲她一笑。
“你还笑得出来,弄得一身伤,你可真有本事。”
“苦肉计罢了。”
“什么苦肉计。”她蹙眉,想要知道他葫芦里买什么药,裴少韫不藏着掖着,娓娓道来。
听完全部的江絮雾,冷哼一声,“用这招,你也不怕把自己折腾死。”
“我不怕,因为我都没死在你手里,怎么会死在别人手里。”裴少韫面色孱弱,一头乌黑发丝犹如绸缎全部散开,双眸是少有脆弱。
“你对别人用苦肉计有用,对我来说可没用。”
江絮雾不为所动,看穿他的想法,裴少韫禁不住一笑,“是吗?”
“我给你一次机会好不好,阿絮。”
江絮雾心中升起异样,侧眸看他,“什么机会。”
“今晚,我放你离开,我也不会派人追你。床角有藏好的包裹,里面是你的盘缠。”
见他这么好说话,算盘也不知打了多久,江絮雾狐疑,“你这么好?”
裴少韫虚弱浅笑,“我眼下动都动不了,怎么会骗你。”
“我只需要,你亲我一下。”
裴少韫收敛了温柔的笑意,安安静静,躺在床榻,风卷动床帷。
“这么简单。”她狐疑。
“嗯。”
“你不准说谎。”
“我没必要撒这么小的谎言。”
江絮雾也觉得对,不就是亲她一下,自己又不吃亏,于是她亲了下去,可裴少韫要她亲唇上。
她心里怪异,遏制不对劲,亲了上去。
“好了。”江絮雾亲完,便从他说的床角拉出一抽屉,果真找到回鼠灰色的包袱,拆开一看,银两和银票。
“我走了。”
临走之前的江絮雾跟他道别,见他虚弱甚至不能动,只能颔首,她心底升起怪异,好像裴少韫不应该是病弱,而是身居朝堂亦或者闲云野鹤间,游刃有余算计众人。
江絮雾推开门,见到外面没有人,她回头瞥了他一眼,见他毫无反应,虽心里怪异,但能逃离这里的想法,令她忘却疑虑,兴冲冲离开这里。
待他离去,裴少韫忍不住地口吐鲜血。 宋一闯入进来,“大人。我们不去把小娘子追回来?”
“不——派人跟着护安全就可。”裴少韫唇边的血止不住,宋一心急如焚,而他目光又眺望前方,仿佛在看谁。
“我要跟她赌最后一次。”
裴少韫惨白的手,抓紧床沿,唇角的笑拉长,颇像是在黄泉挣扎的恶鬼,试图跟阎王做最后一次赌注。
“大人,你会输的。”
江絮雾对他根本没有感情。
宋一吩咐青衣赶紧去请大夫来,可裴少韫说:“这是最好的机会。”
“若是输了,我就让她无法忘记我。”
裴少韫露出渗人的微笑,可身上的血迹再次渗入,唇角的血溢出,滴落在木板下,一下又一下,晕染成乌黑干涸的血渍。
要怎么,让江絮雾无法忘记他呢?
很简单,给她一把刀,让其成为刽子手,亲手了结他。
最好是在她以为远离了自己的那日,再亲手毁掉这一切。
这样,她生生世世都无法忘记裴少韫。
他要她,生生死死,手上都是他裴少韫的血。
第82章 输家
薄暮暝暝, 东风撑起岸边杨柳枝条,几匹马从街巷跑出,惊起尘土。
须臾间, 马匹停留深宅大院,坐在马上的人全都身穿官服, 腰间佩戴刀, 其中一人下马敲门。
“开门,刑部办案子。”
沈长安坐在马上, 腰间佩戴梨花浅白的香囊,思绪凝在前方桐木大门,眼见大门被推开,门房面容清瘦,打着哈欠, 一见到他们卑躬屈膝,讪笑道:“大人这是发生了何事?”
“近日京州有几名官员的子嗣失踪, 本官奉旨调查, 尔等还不敞开房门, 令我们进去搜查一番。”
门房闻言, 双腿打哆嗦,谄媚道:“大人们你们请进。”
几名官兵走了进去, 沈长安捻着香囊, 走进去便在想,太顺利了。
按照裴少韫的作风行事, 理当不会这么简单, 莫不有诈, 若是有炸,阿雾又在何方?
沈长安不惜自贬官职, 引发天子震怒,是为了寻找江絮雾的下落。
眼下他借京州案子,行调查之案,去求了曾经教书授德,现任官位是刑部权尚书的夫子。他才能调动刑部的人,虽只有几人,但沈长安知足,他只要能借着刑部的名义便可。
可他今夜一行,深感不安,许是忧思过重?
他不得而知,提醒前面几人小心行事,偌大的深宅,静悄悄,空无几人,屋檐下六角灯摇曳烛火在夜色。
他们将宅院搜寻了遍也没有找到任何异样,直到沈长安途经垂花厅,余光瞥见粉墙有一道暗门,步履走动,轻轻一推,几道利箭飞来。
沈长安手疾眼快往后避开,可身后几名官兵,躲闪不及,这时,一直跟在他们身后的门房,陡然站直了腰,转动手腕,笑容和煦道:“还以为沈大人,发现不了这里。不过沈大人既然发现了,也算你倒霉。”
他话语落下,几道利箭从暗处飞来,沈长安侧身躲避,门房陡然飞扑过来,他心中一沉,往后一躲,竟然躲进了暗门内,还未来得及探查,却见门房冲他诡异一笑。
随后暗门关上,沈长安被困在其中。
门房瞥了一眼躺在地上晕迷不醒的几名官差,躲在暗处的其他人走了出来。
“将这些官差扔进医馆,至于沈长安,一时半会也死不掉。”
裴少韫吩咐他们不要将沈长安弄死,他们也只能先关沈长安起来。
被扔在医馆的官差们,不到几个时辰后醒来,就发觉沈长安不见,立马领着人马来到深宅大院。
枯草野鸟,稀稀疏疏的枝头在晃动,翘角屋檐下的六角灯化为网丝成银。与他们之前所见的深宅大院截然不同。
他们面面相觑,往里探查一番,却一无所获。
殊不知,几十里的羊子陂,沈长安从湖水探出,浆洗发白的素衣湿漉漉。
他从水中爬上来,并没有直回京州,辗转寻路一家农户,掷了银子换了一套干净的衣裳,要了一头驴,便骑驴往离京州几百里的青州而去。
这几日他被困暗门内,一方案几摆着几日的食物,四周是湖水回廊,是庭院陈设。庭院内的楼阁大门上了青铜锁,他无钥匙,打不开。
沈长安陷入困厄,没有方寸大乱,知道他们备好食物,是不想要自己的命,他坦然吃了几口,沉思起裴少韫的一举一动。
若是深宅这消息是裴少韫自己泄露出去,所以他才早有准备,可他为什么只是关着他,不想闹大?亦或者是怕杀了自己,阿雾会跟他决裂,再无可能,可是……
阿雾会被他藏在哪里?
沈长安盘腿而坐,阖眼休整,想到若是自己是裴少韫,敢冒天下大不韪抢亲,那他会不会将阿絮藏在身边。
他想到几日前收到江辞睢发来的信件,说是要调查一个出现在裴少韫身边的人。
男子,文弱,脸上有疤。
种种迹象,串联一起。
沈长安须臾间睁开双眼,眼眸看向湖畔,一个计划从脑海中浮现,他不由分说直接跳入湖底,接下来他便顺顺利利逃出去,知道要是回去,定会惊扰裴少韫安排在京州的人。
他干脆假装还被困住,实则奔赴青州,跋山涉水,定要寻回阿雾。
沈长安已经失去了他的娘子两次,一次成亲当日,一次和离,这一次,他要觅回,他的娘子。
风中掠过粗布一角,男人风尘仆仆,义无反顾闯过崇山险峻,去往青山绿水-
青州。
江絮雾冥冥之中望向北边的巷子,她心中陡然跳动不停,似乎有人要来了。
她以为是裴少韫,加紧脚步往西边走去。
江絮雾被放出来,第一想的事情便是去寻兄长,又怕人多眼杂,她把自己的脸涂抹黑了点,行迹匆忙,路上还向人打听,这群赈灾官员的住处,得知官员们大部分都住在客栈,她想去客栈寻阿兄。
她来的不巧,官员们都去忙于青州堤坝的事情,都不在客栈,江絮雾便在对面的茶馆待了一天,临近傍晚才见他们回来。
江絮雾见他们形色疲倦,一眼认出混迹其中的阿兄,惊喜地想要去找他。
她一去,来晚了,阿兄他们已经进了客栈,门外的官差拦住她,质问她何人。
“我与客栈内的江大人是旧相识,还望大人通融一下,回禀给江大人,就说门外有……”
江絮雾低三下四,想要看守的官差将话转达,可话音未落,便听到身后嘈杂的声音。
“严大人。”
官差向归来的严鞍行礼。
由于严鞍身后跟着几十人,她被挤到角落,等到他们人全部进去,她还想跟官差通融一下,谁知官差不耐烦赶她走。
“你这样的人白天我也见过几十个,且不说大人都在忙赈灾,不会忘记每个百姓。你们也不要想着大人私自去接济,这不合规矩。”
这么多天,难民知道有京州来的官员,一个个以为来了佛祖,天天跑来乞讨,若是平常一两次还行,毕竟是难民,可前方已经在赈灾发放粮食还不够,还有人妄图多要点粮食,来求官员。
反正官员不可能见死不救。
严鞍知道这件事后,严厉官员们私自救济难民,也禁止闲杂人等出入客栈。
江絮雾不清楚个中缘由,被赶走,并不气馁,入住了不远的客栈,想着白日去偶遇江辞睢。
但是在她入睡前,又疑心裴少韫到底打什么主意。
他可不是好人,这么简单放她离去,必定有诈。
见他一天都没有安排人抓她回去,江絮雾倒头就睡,不管了,船到桥头自然直。
江絮雾今夜睡得格外香甜,也许是身边没有裴少韫的缘故。
她起了一大早,去蹲守阿兄,却得知深夜堤坝再次坍陷,官员们连夜安排人修缮,彻夜未归,青州的青石板也有了潮湿氤氲。
到了晌午,江絮雾察觉天色晦暝,今日未下雨,可地上有了积水,显然青州堤坝坍塌得厉害。
她在想阿兄等人不会出事吧?
江絮雾一想到这里,便想要去找阿兄,可当她赶去,途中下起大雨,路上出现官差,有人再说,“发大水了。”
此话一出,人心惶恐不安。
江絮雾见家家户户都关上了门窗,百姓们和难民面色恐慌,全部回家拾掇包袱往城外走。
她犹如风雨的浮萍,挤在人群中,她想往后去堤坝看看阿兄。
百姓惶恐不安,不知是谁提了一句“堤坝塌陷。”引得他们焦灼顾不上其他就往外逃跑。
江絮雾被挤出人群外,几乎要摔在湿润的青石板上,索性有人先一步扶住她。
“青衣?裴少韫不是说他要放过我吗?”
江絮雾伫立站稳,见到是青衣贸然出现,脸色极其不安,青衣安抚她。
“是大人吩咐我护送你一路平安,你不必担心,这也是我主动领的差事,抱梅还在等你。”
“抱梅”一词将她的脸色缓和下来,见她说得真心实意,之前还帮抱梅偷偷给她送香囊。
江絮雾放下戒备,目光望向远方。
“我想去堤坝。”
“堤坝危险,卑职的任务是护住小娘子。”青衣不由分说拦住江絮雾的去处,眼见四周百姓们混乱成一团,她也不管江絮雾的意愿,直接先将她送入到城外。
“青衣,你放手。”
江絮雾大声喊着青衣的名字,青衣全权当作没听到。
将她安全护送到城外,青衣负荆请罪,直言,“若是小娘子出事,卑职对不起大人,也对不起抱梅。”
“你什么时候跟抱梅这么亲近了?”
江絮雾眼见青衣固执,不禁发问,青衣默不作声,一副任打任骂。
她无奈,心里知道她有苦衷,不能全怪青衣,可阿兄要是出事,她要怎么办?
江絮雾心急如焚,不断为阿兄祈福。
隔日后,天色过晴,青州恢复秩序,逃到城外的百姓方才得知,是有人谎报说发大水,引起恐慌,万幸没有大事,而堤坝是有一处坍陷,但被发现及时,被堵住,没有酿下大祸。
但该问的罪和该查的东西,都要逐一调查。
几日后,青州袁州府被查贪赃枉法,堤坝建造时,偷用低贱木材,贪污受贿,一顶顶罪名压下去,袁州府已经被下放大牢,原本被压榨剥削的百姓们全部上书指认他的罪证,说他鱼肉百姓,为富不仁,横征暴赋,就连之前赈灾的粮食也吞并,与当地官商勾结,高价卖出……
在一桩桩人证据证面前,袁州府还想抵赖,可严鞍面容严肃,不容置喙将他下放大牢,还查出这批官员有人被收受贿赂,其中官员名单有几位都是京州有头有脸的官员,甚至关于马匪突袭都是袁州府所为,混在官员之中,里应外合的人,是前几日遭受酷刑的裴少韫。
严鞍暴怒将身受重伤的裴少韫打入牢房,随后吩咐江辞睢将这批贪赃枉法的官员全部押送到京州,交由圣上定夺,至于严鞍他还要安排青州剩余赈灾的事宜。
江辞睢知晓这件事,皱眉沉思,据他所知,裴少韫怎么会轻易落下把柄,况且他有这么蠢吗?
眼下他的当务之急,还是要找到袁双私藏的私库钥匙。
江辞睢不惜对袁双私下拷打,却问不出所以然。
别看他收刮民脂,长得肥头大耳,可受苦起来,竟能抵住几天几夜的审讯。
江辞睢也算是明白,难怪公主会和他合作,倒也算是人才,不过贪心不足,落下这种境地,也算是他罪有应得。
为了不让他死得太早,后面问不出所以然。
江辞睢有分寸,留了几分情面,毕竟来日方才,在押送他们去京州,他为了逼迫袁双供出私库所在之地,白日送他们回京州时,将他放在囚车里,故意羞辱曾经高高在上的袁州府,还在青州街头巷尾游街了一番。
青州的百姓们见到压在他们心头的贪官落网,一个个振奋人心痛斥“狗贼。”
也不知是谁扔了腐臭的烂叶子在袁双身上,原本肥头大耳的袁双已经被折磨得整个人瘦削一番,再看到曾经瞧不起的百姓,居然唾沫口水飞在他脸上,还往他身上扔菜叶。
袁州想杀人的心思都有了。
可他眼下是阶下囚。
袁双愤慨阖眼,打算闭耳不闻,可耳畔传来污秽之声,久久没有消散。
在袁双愤怒又惊惧下,身后还跟着几辆囚车,百姓们知道他们也是贪官,照样不留余地痛斥一顿。
那些官员被他们之前瞧不上觉得低贱的百姓这般羞辱,有几人当场想自戕,有几人则是苟且偷生垂下头。其中倒是有一人,落落大方,端坐在囚车,粗布麻衣囚服,哪怕双腿双手都有枷锁,脸上身上到处有污渍,却难掩他出众的气质,久而久之,有些百姓避开这辆囚车。
江辞睢余光瞥见这一幕,冷哼一声,原本是想给他一个教训,趁机报仇,可看他悠然自得完全不像是阶下囚的身份,实在令人恼火。
他低头吩咐了几句金利来,中途大家歇息。
裴少韫面对馊掉的饭菜,再看坐在马上居高临下俯瞰他的江辞睢,知道他是故意报复,莫名想到倔强的江絮雾,他垂下头,脸上全无被羞辱的情绪,心如止水地食用眼前只有几片烂叶子的晚饭。
跟在他们一行身后的江絮雾,混迹随行的官兵队伍里,身后还跟着伪装的青衣。
她在听到阿兄要回京州,想方设法混进军队中,想要寻找机会去跟江辞睢相认,谁知会见到裴少韫被羞辱的画面。
一向风光霁月的郎君,长年白衫,披着温润的皮囊,虽骨子是个疯子,可她也从未见过他狼狈的一面,况且他还受伤。
她知道阿兄是故意帮她出气,才对裴少韫不客气,一时之间,她心情复杂,拉着身后的青衣道:“你们大人不是苦肉计吗?怎么还要装成这个地步。”
青衣摇头,“卑职不知道。”
江絮雾蹙眉,强行将眼前的画面忘记,目光追逐前方坐在马上江辞睢,见他面上沉思,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江絮雾看得出来阿兄在苦恼一件事,很想上去找阿兄,可队伍纪律森严,她一往前走,几名官差凶神恶煞望着她,前面江辞睢似乎遇到棘手之事,骑马往前打头阵,两人的距离变得越发近。
青衣悄无声息扯了扯她的袖子,江絮雾这才按兵不动。
“你说我要是大喊兄长,他是不是会回头,我们能相认。”
江絮雾兴致勃勃,想要与兄长相认,可青衣望了望她伪装男子的面容,清瘦,黝黑。
“江大人要是认不出你来怎么办?”她指了指江絮雾的面容。
“我兄长肯定能认出我。”
江絮雾信誓旦旦,正想开口,前方冒出不知死活马匪,好死不死想抢劫囚车,难怪江辞睢忽然往前走。
江絮雾眼睁睁感受到前方骚动,青衣为了她的安危一直护在她身后,一炷香的工夫,也不知有多少胆大包天的人来劫囚车。
这一路上不安分,江絮雾愣是没找到机会开口。
到了傍晚,驻地扎寨,江絮雾才找到机会,想去寻阿兄,可半道上,她听到裴少韫咳嗽的声音。
江絮雾权当没听到,可她走了一圈都没有看到兄长,反而耳畔的咳嗽声音越发明显。
她嫌这声音嘈杂,也有人跟他一样,这不江絮雾亲眼看到歇息下来的官差吃饱喝足,在打盹,听到裴少韫断断续续咳嗽声,抽起身上的皮鞭往他身上一抽。
高高在上的裴少韫,竟会有朝一日落得这般下场。
她甚至都看到裴少韫修长的手指骨节凸出,还强忍着咳嗽,蜷缩身体,任由鞭子的抽打。
看得她眉头紧皱。
裴少韫不应该是这样。
江絮雾不在乎,耳畔却听到鞭子逐渐加重,一下又一下,当她走到不远处,回头发现那名官差还对裴少韫动手,可他依旧安分待在囚车。
“他是你的主子,你不帮他一下吗?”
江絮雾感受到青衣的接近,出声询问,青衣淡然瞥了一眼,“卑职眼下要保护小娘子。”言外之意,这事不归她管。
可是听着耳畔的鞭子声,还有官差污言辱骂他的话,令她一直蹙眉,于是她捂住耳朵,佯装听不见。
到了傍晚,她还没找到阿兄,犯困的她临时被人喊去巡逻,青衣被命令去别处。
青衣悄悄地道:“我待会去找小娘子。”
江絮雾颔首,两人就佯装官差,深夜到处巡逻。
她没走几步,耳边又听到咳嗽声,江絮雾迟钝了一下,鬼使神差走到关押裴少韫囚车的地方,见到守着裴少韫的官差坐在不远处的槐树下打盹,她悄悄靠近。
她这才发现裴少韫昏迷在囚车,走近时,有血腥味萦绕,他似乎察觉有人来,撑开了眼皮子,明明受伤严重,却在看到的江絮雾,还是露出了笑容。
“阿絮。”
话音落下,他又接着咳嗽,可又怕惊扰官差,他强忍痒意,身子半弓,身上的伤势却再次崩裂开。
从江絮雾眼中,能看到他发白的骨节,还有孱弱的气息。
“你不惊讶我在这里,还有你不是苦肉计,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子。”
江絮雾半蹲在他面前,分不清他到底是不是苦肉计。
若是苦肉计,她瞥了一眼他后背迸裂开的伤势,这也太拼命了。
“我为什么要惊讶。至于是不是苦肉计,当然是。”
裴少韫说完,身子颤抖地咳嗽,唇角的笑意在她的眼里变成了强撑。
她蹙眉道:“既然你是装的,我该去巡逻了。”
裴少韫凌乱的散发遮住了大部分的视线,但他依稀可见江絮雾身上穿着官差服。
“嗯。”
他不挽留,坦然颔首,令她心底更加疑惑,不过她还是走了,不近人情来过问一下,就走了。
也不问他的伤势和近况。
见她毫无留恋回去,留下裴少韫断断续续咳嗽。
深夜的冷风瑟瑟,风中隐隐约约有裴少韫的咳嗽声,原本打盹的官差禁不住他的咳嗽,抽出鞭子,面色阴狠走了过去。
“大晚上不睡觉?怎么你还当你是之前的大官,我告诉你,你现在是阶下囚,要听我的话,要是不听,你别想有好果子吃。”
官差恶狠狠抽了他足足十下,见他疼得蜷缩身体,不敢再咳嗽。
心底产生了一种满足。
瞧,往日高高在上的大官,还不是有天被他们这种低贱的人踩在脚底下。
官差见他身上的伤势全部裂开,还想再抽上几下,完全不在乎会不会把人弄死。
裴少韫发梢全都是冷汗,余光中见到鞭子挥舞起来,他安静躺在囚车,感受骨骼抽疼和皮肉炸开的痛苦。
但这鞭子迟迟没有抽下来。
如今他身为阶下囚,狼狈浑身腥臭,还有浓重的血腥味,俊朗皮囊被污泥覆上,卑微如尘土随时可以被人踩死的虫子。
裴少韫轻笑了几声,虚弱的四肢犹如断掉筋骨,无法撑起。
直到,窸窸窣窣响声从耳畔响起。
曾被他逼到退无可退的小娘子,穿着官服,腰间佩戴到刀剑,隔着栏杆,清明眸皓齿的面容藏在伪装下。一双秋水剪瞳的眸子,定定凝视他。
“裴少韫,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吗?”
坚毅的小娘子在他面前撂下这话后,掷给他一瓶药膏。
“我不会输。”
裴少韫虚弱轻笑,眼眸认认真真打量面前的小娘子,胸腔处传来澎湃的鼓动,“是吗?”
第83章 装弱
风声萧瑟, 西风落叶,江絮雾吩咐青衣将欺负裴少韫的官差打晕,来到他的跟前, 告知他。
他的所做一切,她都了如指掌。
裴少韫轻笑, 似乎不在意, 乌黑的眸子看她时,明光烁亮, “阿絮,我不会输的。”
“嗯。”
江絮雾将涂抹的药膏送给他后,便想离去,裴少韫难掩饰心中妄念,在江絮雾瞧不见的角落里, 贪婪窥视她。
“阿絮,既然你不想输, 为何要送我药膏?”
江絮雾半点心虚的影子都没有, 侧身俯瞰, 见他仰起头, 露出被污渍覆盖的面容,“阿絮。”
见他再三唤她, 江絮雾大大方方道:“因为我心善。”
“你会对我心善?”
他抚摸肩膀的伤口, 意图让她回想起曾经的所作所为。
江絮雾半垂,颇有几分慈悲, 可话里的意思令他一怔。
“我送你药, 你有何感受。”
“裴少韫, 你会感动吗?”江絮雾嘲弄的语气,令他哑然一笑, “竟是这样,阿絮你真的很了解我。”
他目光炯炯,一双乌黑的眸子亮起几分惊人的色彩,瘦削的手死死握紧囚车木杆,他眼眸流露贪婪的嗔念。
“所以你是故意。”
“你不也是故意的吗?我知道你苦肉计,我也知道我心软,所以我来了,你不开心吗?”
曾几何时,上辈子心心念念的人,是她可望不可即的人。
眼下,她能厌恶如尘埃,也知,原来逗弄人,是这般有趣。
她不喜欢这招。若是对付裴少韫,她倒是能用上几招,又在他期盼的目光下,毫不留情撕碎眼前一幕。
“其实这药膏是青衣帮我寻来,虽能治伤势,但作用极大,涂抹上去,苦不堪言。”
“但我相信,裴少韫你最能吃苦了。”
江絮雾很少对人百般心机,眼见裴少韫黑眸暗沉下去,双手从木杆落下,轻笑几声。
“阿絮,你变恶劣了。”
“我在跟你学的,裴少韫。我也警告你,你的苦肉计对我来说,并无作用,你哪怕是在我眼前死了,我眼睛都不带眨一下。”
江絮雾在他面前说清楚后,大摇大摆地离去。
留下裴少韫和青衣,青衣想起他的嘱托,嗫嚅道:“大人……”
“你去吧。”
裴少韫挥挥手,青衣领命离去。
四周空荡荡,只余秋风萧瑟,他拾起青瓷小葫芦药瓶,倒出素白粘稠的药膏,丝毫不在意药膏带来疼痛的作用,扯下腰带露出伤痕累累的后背。
他也不咬着布帛,硬生生涂抹上去,冰冰凉凉的渗人寒意顿时涌入四肢百骸,他虚弱得额头冒出冷汗。
江絮雾说得没错,这药确实很伤,令人苦不堪言。
但他面不改色,接着用药膏。
这可是阿絮头次给他的东西-
江絮雾从裴少韫那边回来,她不知道裴少韫会不会用药膏,但是用了也能给她出口恶气。
她心里解气,面上多了笑意,走着回去时,不想会遇到迎面而来的阿兄。
江絮雾也不知他深夜从何而来,奇怪他身上怎么多了血腥味,但她神采奕奕,小跑到他的面前。
江辞睢从私设的“刑场”押着袁双回来,面上烦躁,正想着这家伙再不招,要不上大刑,也不知他能不能受得住。
他左思右想,却听到耳畔传来熟悉女声。
“阿兄。”
他以为是在做梦,桀骜的面上流露迷惘,引得江絮雾挥挥手,“阿兄,你不会认不出来我了吧。”
江辞睢回神,一把搂住眼前伪装成男子的江絮雾。
“疼疼疼……阿兄,你放轻点。”
江絮雾被他抓得肩头生疼,脸色惨白。
江辞睢快速放手,见到阿妹面容漆黑,一双秋水剪瞳的眸子泛起氤氲,他心疼用粗糙的指腹为她擦去眼尾莫须有的眼泪。
月黑风高,四周偏僻,他一人走回驻扎的营地,再看阿妹装扮成这副鬼样子,身上还穿着官差的衣衫,江辞睢以为阿妹是被欺负,面色阴沉道:“你怎么在这里,是不是被裴少韫逼迫?”
“不是,是我逃出来,想要见阿兄,可是我一时半会接近不了阿兄,才会假扮官兵。”
江絮雾扯着他的衣袖,娓娓道来近日发生的一切。
江辞睢听完后,戾气消散了,冷哼一声,“虽然不知道他打什么算盘,主动放你出来,但是他现在落在我手里了。阿妹,我这几日帮你出的气还不够多,刚好你来了,我让你亲自出气。”
江辞睢一想到阿妹能亲自出口恶气,心满意足,拍着她的肩,倨傲道。
她看阿兄一副胸有成竹,蹙眉道:“阿兄你在想什么。”
他能想到什么,当然是要阿妹自己报仇。
江辞睢想到这里抚摸她头,难得温柔地说:“过几日我们会路过山塘县,我会在那里整顿歇息两日。我把他单独关押,到时候你可以亲自上刑。”
“我对裴少韫用刑?”江絮雾瞪大杏仁眼。
江辞睢理所当然道:“嗯,你想怎么用刑怎么用,玩坏了,也没事。”
“阿兄给你善后。”
江辞睢完全不想要是押送的官员在他手上出事,会给他带来什么严重的后果。
他只要阿妹能出口气。
哪怕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辞。
“阿兄,我不会用刑。”江絮雾哭笑不得安抚兄长,她知道阿兄是为她好,可她从未用刑,而且是对裴少韫用刑法,她心底奇怪。
她无法想象,裴少韫被自己上刑的一幕。
诡异。
她回绝阿兄的想法,可阿兄固执,非要帮她。
在几日后,一行人还真的在山塘县歇下,江辞睢为了阿妹还租赁宅院,将裴少韫私自关押其中,犹如他之前对待阿妹一样,四周遍布看守的官差,脚腕和手腕都有枷锁。
在江絮雾犹犹豫豫不敢去时,被阿兄一句,“他都那样伤害你,阿妹你难不成不想报复回去吗?”惊起心中愤怒。
她想着不就是上刑,应该很容易,况且裴少韫之前还想她给他生子嗣。
江絮雾一时激动,推开厢房门走进去,见厢房点燃了梨花香炉,四周空旷,墙壁上挂满了各种刑具,她看一眼都觉得触目惊心,想到兄长说要亲自教她,被她拒绝,结果走进来,发现一个都不会用。
她无奈之下,取出皮鞭,绷紧脊背,走向内室。
内室陈设简陋除去一道山鸟屏风,空无一物。
江絮雾同透过隐隐约约的山鸟屏风,猜测他在屏风内。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在屏风内,她打算用皮鞭随便教训他一番,再向阿兄交差。
可当她走进屏风内,见到之前满身污渍的男人,干干净净,想来沐浴过,可见他匍匐在地上,光洁的脊背伤痕累累。
似乎探知有人来,裴少韫仰起头,浓郁的睫毛展开,上面还有沐浴的水珠,掀起眼皮子,少了往日的阴鸷,竟然多了楚楚可怜。
江絮雾往后走,她并不是被他眼前的惺惺作态给吓到,而是——阿兄为什么不让他穿衣服???
裴少韫颤动了睫毛,轻声道,“没关系,你兄长说你迟早要用刑。脱掉会更疼。”
他一边说着,一边扯着江絮雾的衣角,悄无声息将自己偷偷脱下的衣衫往外推。
“所以,阿絮你想怎么用刑呢?”裴少韫轻笑道,眼眸流转了几分光彩和期待。
江絮雾手抖,阿兄到底对他说了什么稀奇古怪的话,怎么感觉眼前的人,如此不对劲。
“你……”
江絮雾拧着眉头,手里的皮鞭捏在掌心,洇出汗渍,竟不知怎么下手。
裴少韫看穿她的窘迫,修长的指尖拨动她的衣角,身子慢慢起来,江絮雾看到他的沟壑和健壮身姿,眼眸不知道该往哪里看,薄怒道:“你别动。”
“我不动,你要怎么行刑呢?”
裴少韫轻笑了几下,眸光流转光采,明亮犹如锃亮的银两,江絮雾收紧手里的皮鞭。
厢房外,江辞睢走在凉亭,见四方回廊下都有鲤鱼游荡,偶尔有野鹤飞来,他双手撑在朱红栏杆处,目光悠远,身侧的金利来从远处而来,低声道:“大人,袁州府还没有招。”
“当了州府的人,骨头还真是硬邦邦。”
江辞睢冷笑,若是他还没有问出来,公主那头他不好交差,皇帝那头他倒能糊弄过去。
真麻烦。
金利来看他心烦意乱,便主动提起江絮雾的事。
“大人,我路上瞧见了小娘子进了厢房,卑职恐怕小娘子一个人去行刑,会有诸多困事。”
“放心裴少韫被扔进厢房之前,我给他下了药,他根本使不上了力气,再说他之前侮辱我阿妹,这仇我一定要阿妹亲自报复回去。”
“况且厢房外,我安排众人在外头守着,料定他插翅难飞。”
江辞睢笃定,掌心重重拍在栏杆上,金利来见到他掌心都拍红了,拱手道:“卑职明白,但是大人不怕裴少韫事后回到京州受审,会告发大人的所作所为吗?”
“他敢告发吗?这件事要是捅出来,皇上赐婚他抢婚,随后被皇后护着的事情,就会传出京州,他能有好果子吃吗?”
江辞睢一双锐利的眼眸犹如出鞘的剑刃,锋芒毕露,眺望远方,仿佛看到江絮雾亲手动刑的一幕。
他教了阿妹如何用刑,也不知她动手怎么样,本来他想亲手教,奈何阿妹不允许。
但她阿妹天资聪颖,定然知道要怎么做。
江辞睢对江絮雾信任,殊不知,江絮雾在动手时,还不够狠。
她竭力想要对裴少韫动刑,可一挥舞下去,他咳嗽得厉害,身体颤抖,看得她都怀疑是不是太过分。
裴少韫身上还有伤,被上刑后,虽然在颤抖,但他仍然坦然道:“小娘子的力气似乎小了点。”
赤裸裸的挑衅,引得江絮雾加重力道。
可她还是头次干这种事情,见鞭子抽在他身上,伤势再次血淋淋的崩裂开,他一头犹如绸缎柔顺的黑发匍匐在地面上,双手攥紧,青筋凸起,被她抽时,目光贪婪仰望着她。
好似这不是在受刑,而是在接受她的馈赠。
江絮雾呵斥他,“把眼睛闭上。”
“为什么?”
裴少韫温柔一笑,脖颈和手臂青筋都狰狞显起,目光好似剥光了她的衣裳,令她难堪蹙眉。
是她不够凶吗?
怎么他还敢用这种目光看她,从上到下,侵略性的视线,犹如曾在床榻时,他流露的欲念。
“让你闭上就闭上。”江絮雾怒斥他,见他真的阖眼后,她犹豫要不要抽鞭子。
见他脊背血流成河,狰狞的皮肉都要露出内里的骨头,再看他除之前的挑衅,其余隐忍不发,唇角都咬出了血,犹如她曾在江府后院,见到一只几乎要被奴仆打死的狸奴。
狸奴身上的毛色暗沉,蜷缩成一团,无法挣扎,奄奄一息,只能发出微弱的轻哼。
后来那只狸奴被她救下,它窝在自己的手臂,小脑袋挨着她,一路上下起春雨,梨花落了满地。
狸奴轻哼了几声,“喵。”
她小心哄着它,一路抱回紫风院,小心翼翼照顾它,可狸奴还是死了。
死前,它回光返照,居然用粉爪蹭了蹭她的手臂,虚弱喊了一声,“喵。”
她知道他是在喊自己,惊喜之余,以为它活了下来,但狸奴死了。
那日狸猫睡得格外香甜,江絮雾缄默,帮它梳毛,跟抱梅将它埋在杏花树下。
如今看到裴少韫脆弱的模样,倒是令她想到狸奴,手上的鞭子下不去手。
裴少韫仰头望向她,蹭了蹭她的衣角,恍若那日的狸奴。
“阿絮,你消气了吗?”
他扯了扯江絮雾衣袖,恍若那日的狸奴,虚弱,用一双明亮的眼瞳看她。
“够了。”
反正也抽了他十下,她勉强应付交差,转身不欲理会他。
在她出门时,江絮雾听到身后他的急促笑声,莫名恼人。
江絮雾走出厢房,大门紧闭,她踩在青石板砖上,步履轻慢,见到伫立在回廊下的阿兄,身边还有金利来。
“阿兄。”
江絮雾轻唤了他一声,江辞睢一眼注意到她,大步走到她的跟前。
“你怎么就出来了。”
江辞睢唯恐她出气出得不够厉害,想要她再去发泄一下,谁知江絮雾摇摇头,两兄妹走在回廊上,金利来早早退下,不打搅他们兄妹二人相处。
“我不适合上刑来出气。”
“你还是心太软。”
江辞睢叹气,而后又振奋道:“没关系,阿兄会帮你出气。”
“嗯。”江絮雾露出浅笑,两人相依而行,下方的鲤鱼四四方方散开。
“明日我会启程,回到京州。至于阿妹你,你愿意回京州吗?”
江辞睢不愿意阿妹远离他很远,但他担心这段时日的经历,令她不愿意回京州。
“阿兄,我不想回京州,我想去长洲。听说那边地杰人灵,擅产花草,我想在那边静心,买下一宅院,购置几间铺子,三六月赏春,七九月湖面游船赏荷花,十二月听雪。”
江絮雾将心中想法一并告知于阿兄。
江辞睢沉思,“往后呢?”
“往后之事再说。”江絮雾用手扯着他的衣袖,他一愣,见到一直疼爱的阿妹仰起头,眼眸似秋水盈盈,藏尽哀愁。
“若是阿兄回到京州,帮我转告沈长安,说我对不起他。”
她不想再拖累沈长安,她对沈长安是愧疚难安。
江辞睢读懂她的想法,抚摸她的发髻道:“我明白,阿妹你再陪我好几日,我们在阜丰县再分离。”
“嗯。”
江絮雾话音落下,忽然心头涌起反胃,她难受想吐,江辞睢扶住她的腰,立马唤人请大夫来。
大夫还未来,江辞睢急得踱步走几圈,心底想起曾经属下说他妻子有孕,整日吐酸水,身子都消瘦了不少。
他狐疑将新心底猜忌说出口,“阿妹,你不是怀了吧?”
江辞睢知道裴少韫那贼人碰过阿妹,一说出这话,又止不住杀意,想弄死裴少韫。
江絮雾惊讶,“不可能,阿兄你别多想。”
“我不管,如果你真的有孩子,我先杀了裴少韫,然后我给你养孩子。”
江辞睢义正言辞,江絮雾无奈一笑,
她可不认为自己真怀了,果不其然,大夫说她是体寒,需要喝药,这才打消江辞睢的杀意。
但江辞睢可不是好惹,见阿妹没有出气,他就自己上手 ,将裴少韫押送到私设的刑场,给他单独用刑。
一通折腾下来。
裴少韫的发丝凌乱,身上多了大大小小的伤痕,而后被扔回了囚车。
囚车污泥脏乱,隐隐约约又怪味传出,他被扔进去少不了吃一顿苦楚,这几日他也习惯,强撑一身病体咳嗽不止。
深夜,他听到不远处的囚车发出咳嗽声,有人将囚车推到他的隔壁,“该死的,一天到晚,硬骨头,死活不招,还发热症,一天到晚都在咳嗽,吵死人了,刚好给他凑一起。”
官差捏着鼻子,满脸不耐烦将囚车推到他的身边,转身就走了,一脸嫌恶。
裴少韫若有所思望过去,却闻到冲天的臭味,再看袁双皮肉松松垮垮,身上的伤疤狰狞可怕,再听他抽气的闷哼和气若游丝低语。
“救救我,救救我。”
裴少韫咳嗽好几声,吸引了袁双的注意力,他虚弱攀爬在囚车木栅栏前,耗尽最后力气道:“裴大人,你也在这里啊!”
裴少韫温声道:“时运不好。”
“唉。”
袁双唉声叹气,靠在木栏回想这一生,不禁苦笑,“我少年中榜眼,年少有为,官运亨通,原以为锦绣前程会向我而来,可临到头,一言难尽。”
裴少韫轻咳几声,身上的伤势疼起来,令他额头冷汗直冒,透过月色袁双见到他的惨状,下意识摸了摸胸口的伤势。
一时之间,两人相顾无言。
之后几天便是赶车去京州。
裴少韫发觉他每次晚上都要单独被拎出去审讯,每次回来宛如一条死狗,好几次他都感觉袁双要死了。
可他命大,还苟延残喘。
三日后,深夜,裴少韫咳得厉害,感觉都要咳出血,见到袁双被单独拎回来,他见怪不怪,可袁双这次却拖着残缺的病体,抵着囚车木杆,期盼喊了一声裴少韫。
“怎么了?袁大人。”
“事到如今,也只有你还喊我袁大人。”袁双悲从心来,拼尽全力道:“我感觉我要是活着回到京州,左右不过还是受折磨,所以特求裴少韫你帮我一件事。”
“我年少愚笨,为了官运亨通,抛妻弃子,迎娶了朱大人之女,如今我自知去京州不过是早死和晚死的区别,所以特求裴少人若是安然无恙能从大牢走出来,帮我送白银一百两给京州李子糕点铺子的李二娘,告诉她,这是她当年的嫁妆。”
“为了回报裴大人,我告诉裴大人关于我这些年贪赃枉法的私库藏在哪里,还有钥匙在哪里。”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浑浊大半辈子眼珠,难得清醒,仰起头,呆愣不知看向何处。
“你怎知我能走出大牢,袁大人,你这个请求恕难从命。”
裴少韫轻声说,听到囚车里的袁双笑了几下,目光如炬,“我看人看了大半辈子,也知道你裴少韫是个本事的人。”
“你不怕我将此事告知他人。”
“不怕。”
袁双惨笑:“因为我已经无路可走。”
他这一辈子,鱼肉百姓,贪赃枉法,唯独愧疚的人,是他临到头,唯一想要弥补的人。
裴少韫静静倾听他接下来告知私库的位置。
隔日后,被送去审问的袁双迟迟没有回来。
裴少韫病得昏昏欲睡,他知道袁双不会再回来。
果不其然,他被江辞睢的人押送过去审讯,得知他咬舌自尽后,他哑然一笑,而后便彻底病倒了。
原本江辞睢头疼袁双竟然在他手底下咬舌自尽,他要怎么上报给公主和皇上,后来听说这几晚裴少韫和他的囚车在一起,便想着审讯裴少韫,探出端倪。
谁知裴少韫因这几日伤势没有处理,恶化严重,一病不起。
江辞睢虽然恨不得他去死,可手底下的人怕连累,轮番劝说:“大人,眼下袁双已经咬舌自尽,要是押送的人再死一个,大人恐怕你难辞其咎。”
“大人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江小娘子考虑。”
江辞睢木青脸,将裴少韫送到大夫跟前治病,可昏睡的裴少韫死活不喝药,哪怕是灌,也灌不进去。
手底下的人一个个跪在他的面前。
“大人,这裴少韫肯定是故意的,如果他一直不喝药,要是死了,大人你这罪就大了。”
江辞睢冷笑:“他不喝药,还要怪我。”
正逢江絮雾进来给他送茶,见偌大的书房跪了七八个人,再看江辞睢凶神恶煞的面容,她思忖一下,主动请缨。
江辞睢大怒:“他什么货色,能让你喂药。”
“阿兄,我就是试试。你别动怒。”
在她的劝慰下,江辞睢才愿意放江絮雾去试一试。
江絮雾被阿兄应允后,她端着汤药去了关押裴少韫的牢房。
她近日跟在阿兄的身侧,湘叶罗裙,佩戴如意花纹的玉佩,走动间发簪与步摇轻撞,芙蓉秋水的相貌,引得好几个人不长眼一直盯着,随后被江辞睢统统敲打一遍,所有人对她规规矩矩,不敢冒犯她。
就连守在牢房外的官差,也不敢见江絮雾。
江絮雾一路来到关押他的牢房,这里是借了县里关押犯人的牢房,她走进去扑面而来血腥,令她用娟帕捂住口鼻,一路走进去,见他躺搭的草垛木板上,四周有叽叽喳喳声音,想来有老鼠出没。
她半蹲下身子,将汤药放在一旁,轻轻拍动他的脸颊。
“裴少韫。”
见他昏迷不醒,江絮雾用汤勺舀了一下到他唇边,还以为他毫无反应,结果还是跟之前一样乖乖地张嘴。
“真的麻烦人。”
江絮雾耐心给他舀汤药,见他喝完,又用绢帕帮他擦拭了唇角的污渍。
难得见他温顺,没有往日笑意的模样,江絮雾多看了他几眼。
俊朗出众,眉眼端正,紧抿的唇角,不似平常面上挂着似笑非笑。
江絮雾沉思间隙,注意他修长的指尖颤抖了一下,知道他醒了,起身要走,手腕被他扼住。
“阿絮。”
“放手。”江絮雾连冷脸呵斥他,裴少韫目光落在她端着的瓷碗,挪开视线,咳嗽了好几声,不愿意放手。
“我好几日都没有见到你。”
“哦。”
“你是来喂我药?”
“你不是明知故问吗?”江絮雾蹙眉,听到他咳嗽不止,“我想多听听你说话。”
“你听到了,我该走了。”
“嗯。”
这次他温顺像没有脾气的狸奴,收起爪子,安静躺地上,目光仰望时,静谧犹如春雨。
江絮雾捏紧娟帕,他怎么近日愈发怪异,难道是生病才显得孱弱,任人欺?
她再三揣测,又想到喂完药,何必再留下,也就不跟他多话。
江絮雾以为他醒了,她不用去喂药,谁知裴少韫拒不喝,俨然要等她来喂药。
江辞睢闻言要拔剑,手底下的人慌忙拦住他。
为了不让阿兄动怒,也为了阿兄的前途,还是又去了一趟。
依旧是逼仄的牢房,潮湿阴冷的气息犹如冰窟的寒冰,渗入骨头缝里。
江絮雾走进来,依旧闻到刺鼻的血腥味,这次与上次不同以往的便是裴少韫靠在墙壁,半坐着,身体隐于漆黑中,待江絮雾走进。
他方才犹如从黑雾中走出。
“阿絮。”
他唇角含笑,好似等她很久了。
江絮雾:“你既然醒了,就不需要旁人喂药。”说毕,搁下汤药就要走。
裴少韫直言:“手上没力气。”
没力气关她何事,江絮雾憋了一肚子气,想到阿兄,还是忍着脾气半蹲下给他喂药。
裴少韫见她喂药,也不逗弄她了。
牢房一时之间静悄悄。
裴少韫注意到她今日穿着天青襦裙,半蹲下,坍陷一小块,腰肢细软,纤细如莲藕的手臂扬起,身子微微往前,鼓鼓当当地耸起,令他目光暗沉。
江絮雾小心喂他喝汤药,用勺子舀时,发现他的笑意拢了,少了脆弱,多了几分危险。
“裴少韫?”
江絮雾沉声,却看到好好的人扭过脸,奇怪。
喂完药后,裴少韫在她离开后,又一直咳嗽不停,捂着胸口,江絮雾听到后,担心他出事,吩咐官差去请大夫。
大夫半盏茶的工夫才到,开了点药方就走了。
江絮雾无奈,吩咐其他人将药材拿去煎,想着等下还要来喂药,也就守在这里,而且他身上还有枷锁,也不能做什么。
只是她望着眼前的男人弓着身子,脸色苍白,狰狞蜿蜒的青筋凸起,他后面难受几乎倒在了草垛上。
江絮雾甚至闻到了他受伤裂开血腥味。
要上去帮忙吗?
江絮雾隐隐约约动了恻隐之心,眼睁睁看他不求饶,因伤势蜷缩身子。
往日胸有成竹的裴大人,如今成为了可怜被剃去利爪的狸奴,她蹙眉,裴少韫才不是狸奴,可他看起来实在狼狈。
江絮雾蹙眉,纹丝不动坐在一旁。
看他因伤势发作,蜷缩不敢动弹,见他被上方窗口倾斜一道的日光洒在苍白的脸颊,他面上好似蝉如薄翼的白纸,风一吹,飘在湖面。
隐隐约约,她听到裴少韫低声道:“阿絮。”
一声又一声。
听得她心烦意乱。
足足有三炷香的工夫,她才等到药端过来。
江絮雾将药端到裴少韫面前,洒出来一点,烫到手背,她毫不知情,舀动勺,冷脸道:“张嘴。”
裴少韫用力攥紧手,温顺张开了嘴。
江絮雾以为他喝了药,身子会好一点,可碗底的汤药才舀了一半。
裴少韫侧身,吐出来一口血。
“什么?”江絮雾诧异站起身,就见他吐血不止,苍白的唇角溢出了血。
江絮雾头辞看到他茫然张望她的模样,像碎掉的玉鸟佩,被人踩住,四四方方崩裂开。
“不是我。”
“来人。”
江絮雾大声唤来门外的官差,慌张跟他解释说,“我没对你下药。”
眼见他要晕倒,江絮雾顾不上其他抱住他,衣裳因此全都是裴少韫的血迹。
她茫然无措等着阿兄的到来还有大夫的到来。
事后,江辞睢调查出是药里被人下毒,来人想要裴少韫的命,此举分明是想要江辞睢官位不保。
毕竟两位被押送京州的官员,全在他手上出事,那他要什么颜面。
江辞睢面色凝重,派人彻查裴少韫中毒案子。
正逢十月,朝宁公主寄信送到他跟前。
江辞睢拆开信件,上下扫视一眼,面容变得晦暗阴沉-
月上三更,江絮雾由于裴少韫出事,虽不是她干的,但他最后的目光,令她心中复杂,她彻夜难眠,依在窗棂,看了会月色才去入睡。
翌日,一封来自京州的书信快马加鞭送来,送到了江辞睢的手里。
他将信件阅完,便去了一趟江絮雾的厢房。
彼时江絮雾在收拾包袱去长洲,身边跟着青衣,本来她不想青衣跟着她,江辞睢也不愿意裴少韫的人整日跟着她。
青衣固执己见,见被拦着,也就暗中保护,眼下她出现在江絮雾的面前也是她吩咐青衣回到裴少韫的身边。
正逢江辞睢个过来,青衣知道他看她不顺眼,悄无声息又藏在暗处。
“阿兄。”江絮雾收拾衣裳,见到阿兄走来,站起身,看到阿兄坐在小紫叶檀扶手椅上,沉声道:“京州来信,说是皇上病危,同时太子来信说裴少韫的事情是误会,要我即刻放人。”
“难怪阿兄你气闷。”江絮雾浅笑,安抚他道:“我知道阿兄你担忧什么,但你放心我去长洲待上几年,想来裴少韫那时应该会有新婚妻子。”
“你怎么不确定,你一去长洲,他也会跟去。”
“他之前答应过我。”江絮雾柔荑的手搭在他的手背上,蛾眉曼睩的眼眸落在他的面容上,语气坚毅道。
“我总不可能因为他一个人,到处躲躲藏藏。”
“阿兄我也有自己生活,他不过是过客,何必在意。”
前几日的恻隐之心,令她敲响了钟声,远离裴少韫,寻找自我的生活,才是她重生的意义,还有阿兄。
“其实阿兄,我之前老是做梦梦到阿兄出事,那时我醒来担惊受怕。可眼下,我知道阿兄不会出事,以后行事小心,就当为了阿妹。”
江絮雾薄弱的身子在颤动,面容是害怕过后的释然。 江辞睢握住她的手道:“我知道。”
“嗯。”
见阿妹笃定,江辞睢不再劝下去了。
他与阿妹是骨肉相融的兄妹,哪怕短暂的分离,也分不开他们。
江辞睢拂去她额前的碎发,轻喃道:“记得有事找阿兄。”
“嗯。”
兄妹两说了体己话,当夜江辞睢在她厢房打了地铺,美名其曰,想要跟她再待一晚上。
江絮雾自是应允,当夜入睡后。
江辞睢支撑着半只手,目光透过白纱糊成的屏风,见到屏风内,阿妹纤细的身姿。
他看了阿妹一夜。
隔日,又亲自去县外长亭送她一程。
“此去一路顺风。”
江辞睢给她安排了十几个护卫,还为她准备好了盘缠和包袱。
伫立在凉亭的江絮雾自是颔首,此时云鸟飞跃,岸边湖面静谧。
忽然有马蹄声从不远处赶来。
江絮雾若有所思往那处瞥去,见到是负伤而来的裴少韫,独自一人,她面色的笑消失不见。
江辞睢愤然不已,“他还敢来。”
江絮雾拦住动怒的兄长宽慰道,“他如今官职恢复,阿兄不要给她落下把柄。”
江辞睢这才脸色缓和,而裴少韫已经下马,面色苍白,走路踉踉跄跄。
“阿絮。”
江辞睢护住她在身后,沉声道:“裴大人有何贵干。”
“你放心,我答应过阿絮,不会对她做什么,只是知道她要走,我想跟阿絮道别。”
他轻咳几声,虚弱的目光落在江絮雾的身上。
江絮雾看他衣衫单薄,又独自一人而来,蹙眉对阿兄道:“阿兄我跟他聊聊。”
“可。”
“很快。”江絮雾摁住江辞睢的手臂,大大方方走到他的跟前。
“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聊,至于你中毒的事情,不是我做的。”
江絮雾跟他澄清后,见他眉眼孱弱,眼眸一直望着她,氤氲粘稠,颇为可怜,于心不忍,侧身看向波光粼粼的湖面。
“我知道不是你做的,哪怕是阿絮下毒,我也甘之如饴,只是我想来见见你,你放心你一去,我不会打搅你,我只愿你一世平安。”
裴少韫哑然一笑,从衣袖翻出备好银两,全部塞在她掌心,浓长的睫毛敛下,“这些都是我眼下全部的盘缠,虽不多,但我很想给你。”
江絮雾蹙眉,他怎么没钱还要给她,她想要将这些银两还给他。
骤然间,她的身后传来一道低沉又熟悉的男声。
“阿雾。”
江絮雾回过神,看到风尘仆仆牵着毛驴赶来的沈长安。
江辞睢皱眉,这个家伙不是在京州吗?
裴少韫的笑意拢了一点。
沈长安无视周围人各异的目光,他大步走到江絮雾的面前,满心满眼只有眼前的小娘子,随着走近,他竟羞赧不敢说话。
他才走到江絮雾的面前,裴少韫令人生厌的面容浮现在他面前。
沈长安不假思索推开他。
但这一推开,耳畔传来的江絮雾惊讶的声音。
“你没事吧?”
沈长安拧着眉头,看到裴少韫一边捂着胸口,一边吐血,还能云淡风轻,安慰江絮雾,温声道:“我没事,只是……咳咳……沈大人不是故意的……”
江絮雾看他吐血厉害,伸出纤细的手想要将他搀扶起来。
老实巴交的沈长安不懂人心险恶,拧着眉头道:“我不是。”
裴少韫被她搀扶站起身,修长的手指轻轻扯了一下江絮雾的衣袖,唇角还溢出了血,俊朗的面容上流露无辜,轻声道:“沈大人不是故意的,是我身体还没养好,阿絮不要生他的气。”
伫立在凉亭的江辞睢,围观这一幕,忽然被恶寒到。
第84章 人心险恶
东风拂来, 杨柳依依。
裴少韫时不时发出轻咳,闻者心惊,令人深怕他就此咳出血。
沈长安拱手作揖赔罪, “是我的不是,还请裴大人恕罪。”
他一路上, 风尘仆仆赶来, 在通过私底下的派人调查,得知江絮雾的行踪后, 他便迅速过来,可谁知遇到裴少韫,还被倒打一耙。
沈长安不善辩驳,行为举止诚恳大方,令人挑不出毛病。
江絮雾见他诚恳, 想要安慰不是他的错。
眼见江絮雾将心神落在沈长安身上,裴少韫轻咳了几声, 弱弱对她道:“阿絮你是不是还有事要忙。”
被裴少韫一提, 江絮雾想起要去长州, 江辞睢受不了眼前恶寒一幕, 从凉亭石阶下来,强行将裴少韫与阿妹分开, 沉声对沈长安道:“我令妹要去长州, 正好你们说会话,我也跟裴大人商议一些事。”
说罢, 他强行将裴少韫从阿妹身边拘走。
江絮雾眼睁睁望着阿兄凶神恶煞将裴少韫带到不远处, 面容严肃, 似乎在训斥他,裴少韫充耳不闻, 一副浅笑,余光还不忘瞥来,见到江絮雾的目光,垂眸敛下。
江辞睢冷哼一声,双手抱胸,两人伫立在岸边,杨柳垂下,绿意盎然。
“我知道你心底在打什么主意,但是我阿妹不是你能肖想的,况且你也不用摆出令人作呕的姿态。”
裴少韫轻笑,不置可否,余光一直落在江絮雾那处,指腹一直捻着腰间的香囊,“江大人对我颇有成见。”
“你敢说,你是正人君子?”
“这世上又有谁是正人君子。”
裴少韫哑然一笑,惨白的脸上浮现笑意,幽暗的眼眸落在他的脸上,“江大人是君子吗?”
江辞睢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我从来都不是君子。” “听闻这次江大人回京,由于袁双之死,江大人保不齐要被问罪,裴某在此为江大人祈福。”
“托你的福气,但是我想问问裴大人,你这次真的诚心诚意放过我阿妹吗?”
江辞睢面容严峻,目光如炬,死死盯着他,手里握紧腰间的佩刀,沉声道:“若是裴大人,照样心怀不轨,我定然宁愿背负杀人的罪名,也不会允许有人让我阿妹痛苦。”
裴少韫捻着香囊,感受指腹布帛触感。
“我说到做到。”出了意外,可别怪他。
他们这边针锋相对,沈长安那头气氛温和。
两人结伴来到凉亭阑干,凝望眼前湖面风景,秋风送来寒意,江絮雾腰间七彩宫彩线绦飘起。
“沈大人,我今日要去长州,恐怕此去,再见不知几载。”
江絮雾委婉告知他们之间不再有可能,沈长安淡然道:“我知道,我会等。”
她听闻此话,鼻尖酸涩,仰头看他,“沈大人,你都不问问我吗?”
问她为何有如此打算。
沈长安坦然道:“我其实很想你跟我在一起,但我知道阿絮做每个决定都经过深思熟虑,我不愿打搅你的计划,我只想小娘子天高任鸟飞。”
江絮雾被说好似吃了酸涩杏仁,一时之间,眼尾多了红晕。
她就这般望着沈长安,他也静静凝视江絮雾,头一次僭越用指腹拂去她眼尾泪珠。
“沈大人。”
“阿雾。”
两人对视一眼,互相都知道对方要说什么话。
沈长安明白她的顾虑,可他更明白,阿雾更需要自由。
若她能安好,为何他不能压抑欲念。
风尘仆仆赶来的沈长安不是为了带她回京,而是专门来看他心心念念的小娘子一眼,随后从随身携带的包袱里,翻出他从途中看到的一株木芙蓉。
不远万里,撷取路上的一株木芙蓉,为他心心念念的小娘子戴在云鬓。
“阿雾,此去一路,万事顺利。三年后,我可否能等你。”
沈长安目光认真坦荡,以至于江絮雾拒绝的话都说不出口,“我会连累你。”
“你从来没有连累我,阿雾,这些经历哪怕没有过,我往后也会遇到,人生讲究缘分和祸事,躲也躲不过,不如大大方方迎接。”
沈长安这番话,犹如钟声在她心底重重敲响,心中的忧愁被推散,浅笑望着他说:“你……”
还没有说完,裴少韫走了过来,身后跟着阴沉的江辞睢,也不知道他们商量了何事,但江絮雾听到他温温柔柔道:“阿絮。”
这话打断了他们的交谈
裴少韫掠过她云鬓的木芙蓉,目光有一刹的晦暗,须臾间,温声道:“这天色不早了,阿絮你该上路了。”
江辞睢皱眉:“确实不早了,你一小娘子远行还是要路上小心。”
他知道裴少韫故意打搅她和沈长安的交谈,但是碍于时辰不早,他也只能助长裴少韫的气焰,让她先上车。 江絮雾看了一眼天色,时辰确实不早,也就歇了与沈长安借着闲聊的想法,与他简短叙旧后,匆匆忙忙上车。躲在暗处的青衣趁机跟了上去。
眼见车舆从他们的面前消失不见,原本相安无事的几人互相对视一眼,而后便各自离去。
回到京州的裴少韫,一身沉疴旧疾,时常夜夜咳嗽不止,太子见他为了得到私库的位置,如此一拼,自是对他嘉奖颇多。
至于江辞睢,他从太子这里知道他被皇上贬低了官职,发配到凉州任职。
凉州与长州挨得近,江辞睢算盘打得精光。
裴少韫垂眸,知道恰逢长州的州府有空缺,他不动声色抿茶倾听。
在太子这边足足待了三个时辰,茶水都换了四五次,他方才告退,等裴少韫告退后。
周慎处理公务,手底下的娄逞从门外走进来,拱手道:“太子殿下,皇上病重,急需你入宫一趟。”
他闻言搁下笔墨,匆匆忙忙来到皇宫,来到皇帝跟前侍候。
这时皇后端来汤药,见他来伺候,将汤药交给他,自个坐在床榻揉着眉眼,苦恼道:“你父皇一直病重,时好时不好,本宫昨日去找了钦天监,他们说了一堆弯弯绕绕的话,最后说是皇上近日需要冲喜。本宫知道太子妃过世没多久,你无心后院,但是为了你父皇,你该纳新的正妃,恰逢今日遇到你的母妃,也赞同本宫的此举,你呢?”
周慎垂头,寝内燃着龙涎香,门窗紧闭,他跪在皇上的跟前,手里端着汤药,毕恭毕敬道:“儿臣听母后的话。”
皇后笑了笑,随即将缠绕在手腕的佛珠取下,身侧李嬷嬷主动接过。
“既然你应允,那就好,明日本宫派裴少韫去办这件事。”皇后温柔一笑。
周慎跪在地上,“多谢母后关心。”
……
皇宫寝宫上演“母慈子孝”,殊不知太子的府邸,有一行人闯入,直接掳走了沉睡的程宜。
程宜惊恐睁大眼眸,想要奋力反抗,却见领头的人取下面具,轻声咳了几声,“太子妃,多有得罪了。”
“是你,裴——”
程宜还未说完,就被打晕带走。
奉命将她带走后,裴少韫骑马在街巷,忽途经一家糕点铺子,望着上面的“李子糕点铺子”
他方才想起袁双临死前的遗言,翻身下马,来到李子铺糕,见到铺子只有一中年女子操持铺子,裴少韫走上前,要了几块梅子糕和桂花糕点。
“我夫人爱吃。”
裴少韫想到江絮雾,唇角上扬。;
李二娘觑见,搓了搓手,笑道:“你跟你夫人真是恩爱,我这就给你包好。”
她将几块梅子糕和桂花糕都包好,递给他,裴少韫接过后,便吩咐一直守在门外的宋一将备好的白银一百两交给她。
李二娘惶恐:“大人这么多银子,我……”
“拿着,就当我今日心情甚好。”
裴少韫大步迈向外头,回到马上,将手里的糕点扔给了宋一,说实话,他还从未当过什么好人,这次帮袁双也是顺手。
只是,他一人骑马,环顾热闹的集市小巷,心中空荡荡。
裴少韫面上还是风轻云淡,手上的缰绳缠绕在指间,勒出几道红痕,宋一在底下跟着,不明所以,“大人你都用了苦肉计,江小娘子还不愿意原谅你的,是不是……”
宋一一边说着,一边窥探他家主子的面容。
他以为主子会阴沉脸,会不服输留有后招,可他家大人云淡风轻,似乎并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令他难以捉摸,大人究竟在想什么-
长州地杰人灵,街头巷尾都花团锦簇,江絮雾一路来到长州,先去官署找了当地的人牙,添置了一处宅院。
宅院坐落在西街,地处幽静。住宅是按三合院构建,进门是垂花厅,四面各有缠金杏树,进入垂花厅则是种了海棠和枇杷的院落,正房一间,东西厢房各一间,再往后便是下人们居住的厢房和库房,衔接前面厢房的后院还有一水井。
檐下房梁还雕刻着如意花和几只喜鹊图案。
江絮雾心生欢喜,一眼就瞧上了这里的布局,便买了下来。
转而又去添置了一些奴仆,去市面上买了文房四宝和家具等。
大约三日后,小小的宅院多了一名干活伶俐婆子和刚及笄的奴婢。
几日后江絮雾见青衣老是暗中保护她,劝她要不就住下,青衣犹豫几下,选择住下。
期间,江絮雾在一次雨夜发现有一只落难的狸奴,光秃秃,不知身上的毛是被哪个顽劣孩童剃掉,尚有一丝气息,扔在了她家的后院小门口。
江絮雾心生怜惜,便收养了狸奴,细心照顾,可狸奴生性野性难驯,养好伤就从窗口爬走,她为此惆怅了一天,转眼忙于购置铺子,去开香料铺子。
她看中几间香铺,可掌柜哪怕宁愿继续亏欠,也不愿意将铺子租赁给外人。
江絮雾这才知道,长州虽人杰地灵,可长州商户都是本地人,心性倔强,不愿意外人掺和其中跟他们抢生意。
“这些人,冥顽不灵。”青衣见此,想要私底下去威胁那些不长眼的商家。
被江絮雾拦下来。
“这些是他们的规矩,我们来他们的地方自然是要按他们的规矩行事。”
江絮雾耐心宽慰她,青衣皱眉:“他们就是不懂变通。”
“不懂变通的人,最难缠。”江絮雾倒是不急,毕竟铺子也不是一时半会能开,这里不是京州,也不是琮阳县了,没有人给她撑腰,她自知路难走。
但她也有招,隔日就领着青衣寻了本地的中间人,交付了银子,让他去商议,可掌柜咬死不同意。
“你本人不是长州人,找个中间人,也不行。”
“我不是长州人,但他是你们长州的人。再说金掌柜,我知道你女儿近日刚嫁出去,结果他席卷了你女儿的彩礼,还带着小妾跑了,以至于你女儿落下忧思,身子骨一病不起,你也因此大费周章花了不少银子,这个节骨眼,正是你缺钱。”
“不如你将你的铺子租赁给我,但我照样聘你当掌柜如何。”
江絮雾一番言论,令他动心,见他踌躇,她乘胜追击,“况且我也没有破坏长州商户之间的规矩,只要你不说谁知道你金家的铺子背后是我一个外人。”
在她的连番劝解下,金掌柜终于松口了。
这边开了一个口子,剩下的好办。
江絮雾将香料铺子的事情忙得几乎脚不沾地,收到来自京州的信件。
一封是兄长说他要在凉州任职,若是事事顺利,凉州距青州不远,骑马五个时辰便到,走水路大约得一个上午的时辰。
江絮雾欣喜阿兄居然来凉州,但她转眼一想,阿兄这是不是被贬职了。
伫立在走廊下的江絮雾笑意全无。
而后拆开沈长安的信件,大约都是问候的信件,还有一些官僚的琐碎之务,上面提到七日后,他要远赴北漠送粮草。
北漠要和鲜卑一族打战,需要粮草支援。
皇上尚在病体,任命太子监国,沈长安去送粮草也是太子的命令。
路上他们会歇停在长州过一夜,所以沈长安告知了江絮雾,想要见见她。
江絮雾知晓后,脸上泛起笑意,妥帖收起放在黄花梨木的匣子。
翌日,江絮雾在走廊下吩咐青衣她们在走廊檐下挂上湘妃竹卷,又购置了粉红石榴和的晚山茶,千叶茶梅等花。
院落打理得花红柳绿,别有一番别致。
江絮雾看得舒心,又去了香料铺子,回来的路上听到有人说太子选妃,还有长州迎来新的州府大人,据说是从京州而来,下放到他们这。
“有新的州府?”
江絮雾想着这件事跟她无关,并没有放在心上,专心致志等着沈长安的来临。
七日后,正逢十月十七,长州傍晚有灯会,家家户户和商铺都挂满了各色灯笼,江絮雾见附近几家都挂上了灯笼,她心血来潮,派人端来长杌,踩在上面,挂上了六角灯笼。
她挂完后,心满意足回到书房,临帖静心。
临摹没一会,她就听到窗棂有动静,疑心望去,见之前救下的狸奴嘴里叼着一只鸟,似乎要感谢她。
正逢进来的婢女瞧见这一幕,吓得尖叫,狸奴被惊动,扔下死去的鸟跑了。
青衣以为出大事,闯入进来,“发生何事。”
“没事,去把鸟儿埋了吧。”
她猜狸奴应当是感激她,才会送死去的鸟给她。
果不其然,狸奴经常趁着她在书房,送一些死去的鸟儿或者虫子给它,婢女从一开始的惊吓到无动于衷。
江絮雾则是扶额,趁着狸奴又爬起来,她轻声说:“这些我都不喜欢,不要再送来。”
恢复如初的狸奴长出来一身金黄的毛色,赤色的大眼,迷惘地望着她,一副听不懂歪着头看她。
江絮雾搁下羊毛毫笔,无奈一笑,狸奴却好似读懂,咬着死去的野鸟去了别处。
她以为狸猫下次还会来,可一连三天都没有来,沈长安也失约,迟迟未来。
江絮雾伫立在走廊下,望着醉日颓红的霞光,侧身想要回厢房,却发现狸猫从隔壁的宅院跳进来,直奔她面前,用爪子蹭蹭她的裙摆,张开牙齿,将偷来的“窃物”扔在她的面前,舔了舔毛发又跑了。
“这是?”
江絮雾拾起它偷来的窃物,发现是一对白玉雕花银镯,她目光落在隔壁宅子。她记得之前人牙说隔壁宅院没有住人。
不管如何,江絮雾还是提裙迈出门槛和青衣去叩门。
隔壁的宅子很快被推开,江絮雾正想开口过问,结果对上了宋一局促躲避的目光,她神色一变。
“裴少韫也在这里?”
“裴大人任职在长州。”
宋一低声解释,江絮雾冷笑:“他以为我是傻子吗?他不是说不会再打扰我吗?会放过我?”
江絮雾久违感受到烦躁涌入心底,正巧她听到咳嗽声还伴随屋檐下的铜铃。
宋一闻言,往右边一走,让出一条路。
江絮雾一眼就看到了踩着木板未穿鞋履的裴少韫。
他一袭霜白长衫,腰间佩戴浅色碧青香囊,身形消瘦,面颊苍白,似沉疴病重多年,走路都站不直,甚至亲眼看到他鞋履都不穿,赤足踩青石子,向她迎面走来,血迹浸染了石头。
江絮雾蹙眉,质问变成了,“你为什么不穿鞋。”
裴少韫弯着腰,颇有慵懒的病态,手握成拳头,放在唇边,轻声道:“我急着想见见小娘子。”
江絮雾见他眼眸含笑,升起无名烦躁,将手镯拿出来。
“这是你的手镯吗?我家狸奴不知事,喜欢叼各种东西,还望裴大人海涵。”
裴少韫瞥了一眼手镯,温声道:“是我买的手镯,不过是之前要送给小娘子,如今兜兜转转,倒是有缘分。”
“我可不觉得这是缘分。”
她蹙眉,将手镯还给他,裴少韫不接,两人陷入僵局。
“宋一,收下。”还是裴少韫率先低头,轻声唤道。
宋一连忙接下,江絮雾冷哼一声便走了,回到宅院,青衣给她端茶,“小娘子要不要换地方。”
“你不帮你主子说话。”江絮雾稀奇小呷了一口茶水,青衣理所当然道:“我如今是小娘子的人。”
江絮雾不置可否道:“你觉得我换到别处,他也不会换吗?”
青衣想到主子偏激的性子,点了点头。
“左右不过是邻居,我又不怕他。”
江絮雾打定主意,不欲理会他,自然万事大吉,这日傍晚,她来到阁楼入睡。
这阁楼是西边厢房的阁楼,长年经久未修,江絮雾看的时候未曾注意,等到移植海棠树才发现后面另有玄机。
拆后又觉得阁楼房梁花卉图案精美,便觉得可惜,于是找人修缮,今日刚好上去入睡。
阁楼不大,放下床榻和梨花茶几和屏风,还是绰绰有余。
床榻放在支摘窗边,稍微将窗推开,能一览月色。
江絮雾推开,正欣喜美景,却发现从这里能窥探到隔壁宅院的风景,正逢裴少韫在咳嗽,身子明明孱弱,还未痊愈,竟在院中沐浴。
她亲眼见到裴少韫解下外衫,松松垮垮的腰带落下,精瘦的沟壑肌肉,还有本钱的……
“唰——”江絮雾面红耳赤关上,怒骂她是故意的。
原本宽衣解带的裴少韫,耳力极好,仰头看向关窗的阁楼,见隐隐约约烛火透亮,依稀可见一名小娘子似乎在动怒,叉腰怒骂。
他哑然一笑,将衣衫穿好,他可没有露天沐浴习俗。
裴少韫回到内室内沐浴完毕,来到宅院,宋一给他端茶倒水。
“大人,茶。”
裴少韫轻哼了一声,小抿了一口,手里拿着一本卷宗,余光一直瞥向亮着烛火的阁楼。
宋一心领神会,陪他处理了一下政务,随后低声询问。
“大人你来长州足足有三天了,你是想……”
宋一知道大人来的长州任命州府是为了江絮雾,连州府的宅院都不愿意住,反而跑来这边住,原以为是为了小娘子,但这三天却什么都没做。
完全不像是裴少韫的行事作风。
而且大人上次用苦肉计,也没用成功。
大人不是输了吗?为何没有其他激烈行为。
宋一腹诽,完全猜不透他的想法。
裴少韫泰然处之,抿了一口茶,低声道:“这次我想有耐心一点,况且……我梦到她不见了。”
他那段受伤的日子里,竟然梦到江絮雾死了。
向来对他避而不见,心狠的小娘子,怎么会骨瘦如柴,病死在床榻。
他每每想到这里,都想到梦中无数人指责他的声音。
“你为什么不去看她最后一眼。”
“裴少韫,你为什么不放过我阿妹。”
“大人,小娘子死前还惦念着你,你怎么就这般心狠。”
种种梦境,令他醒来,手心皆是汗。
原本想要采取强制手段,譬如,逼迫江絮雾杀了自己,要令她无法挣脱自己的想法,被桎梏住。
裴少韫头次意识到,如果逼她太紧,她是不是会死。
他后面又察觉到江絮雾上次面对受伤的他,有了心软的迹象,所以今日他刻意赤足踩在青石子上,狰狞凹凸的碎石踩得他皮肉出血。
裴少韫本该疼,可望着江絮雾蹙眉的模样。
他却在想,还不够狠,这点不足让她彻底心软。
宋一听闻这话,低声道:“大人梦都是假的。”
“你说得对,梦都是假的。”但那梦太真切了,以至于他放缓了对江絮雾的压迫。
裴少韫想到这,凝视着窗棂,仿佛在与江絮雾对话。
“阿絮,莫要,不然……不然。”裴少韫阖眼,遮住了眼底久违的阴鸷。
宋一听到他莫名其妙一句话,侧眸看去,惊觉大人好似又变回去了,可刹那,裴少韫睁开双眼,身上的戾气消退,继续处理政务。
他狐疑眼前一幕是他的错觉。
风清月朗,江絮雾睡得浅,碎金晨曦落在她纤细的白玉手臂,青衣推开门,见到她还在睡,正想要小心翼翼走近,将支摘窗阖上,避免打搅她入睡。
她刚动,垂落在床边的纤细柔荑的手动了动,而后江絮雾醒来。
白日盥洗后,江絮雾借着香料铺子的事,出了宅院。
与金掌柜商议了一下购沉香事宜,还有将香料融成香丸还有用香料做成一些体己贴身物,譬如花梨木香的香匣子,“把这些做得精美些,再对外宣称说是京州近日流行的样式,吸引一些富家太太和小娘子。”
她来到长州,发现这里的香料买得单调,远不如京州的烦琐,什么香料做成案台雕花,还有香丸被模具压成梅花样式……
诸如此类。
她可以利用这点,吩咐金掌柜用这点做噱头,再去找工匠师傅去做模具,她料想这往后生意应当有赚头。
江絮雾从金掌柜那头出来,听到街头巷尾在商议,新来的州府大人。
“据说是从京州来的官员,一表人才,今个在官衙审案子,听说是审章家老爷的死。”
围观百姓当即去看热闹。
江絮雾懒得去看裴少韫和青衣回去的路上,遇到一行浩浩荡荡的车马,她侧身避开车马,却不想其中有一辆车欲掀开布帘,她还未来得及看,就见眼前一片花花绿绿,随后她被人抱了满怀。
“小娘子。”
抱梅哭哭啼啼抱着失而复得的主子,江絮雾惊讶,见她哭得伤心,用娟帕帮她擦拭眼泪,刚好沈长安从另一辆车舆下来。
他依旧穿着浆洗发白的长衫,面容沉闷,不语。
在见到她后,他僵硬的面上,露出歉意,“我来晚了。”
江絮雾一怔,喃喃低语,“沈大人。”
抱梅松开她,抽泣道:“小娘子你别怪沈大人,是我从沈大人那边知道小娘子你的下落,才来找小娘子的。”
沈长安作揖解释道:“此事路上出了点意外,有了耽搁,我们只能在长州歇息半日,就要出发了。”
“你辛苦了。”江絮雾见他努力挤出一抹笑意,却僵硬得可笑,鼻尖酸涩,心底泛起心疼,“我能请沈大人喝杯茶吗?”
“嗯。”
两人相视一笑,抱梅悄悄走到青衣身侧,用胳膊肘顶她一下,“你还在我家小娘子身边。”
青衣别扭看了她一眼,佯装嫌弃道:“一天到晚哭哭啼啼,还敢来找小娘子。”
“你——”
两人开始拌嘴。
前面的沈长安和江絮雾来到茶馆,要了一间雅间,青衣和抱梅守在走廊。
抱梅跟她吵完深感无趣后,就问起她家小娘子的近况,才知道裴少韫阴魂不散又追小娘子不放。
抱梅愤愤不平,青衣瞥了她一眼,直言道:“你放心,你家小娘子眼下不会出事。”
按照裴少韫行事风格,要是真的动手,怎么会允许小娘子来到长州,还能追到长州。
抱梅想想也是这个理。
“可是你家大人到底怎么想的,他不会想着死缠烂打,我家小娘子就会跟他在一起吧?”抱梅沉思。
青衣若有所思,“我倒是希望裴大人这样想的。”
她就怕裴少韫耐心失去,两人重蹈覆辙,闹得不可开交。
再说,青衣有不好的预感,她怕江絮雾迟迟不愿意退步。
他们会闹得你死我活的下场。
青衣没敢将心底猜疑告诉抱梅,佯装烦躁道:“你不用管,反正走一步算一步。”
“我不管,他要是再敢伤害我家小娘子,我一定会拼命。”抱梅气势汹汹道,随后从随身的包袱里翻出绣帕给青衣。
“我又用不上。”青衣瞥了一眼,看得出是姨母绣的花。
看样子是姨母让她带来的。
抱梅没看出她的不情愿,拿出绣帕给她,还转达她姨母的意愿,“你姨母想让你多学点女儿姿态,就像我一样,以后你就能找个好人家……你怎么生气了,不要动手,我不说了还不成。”
两人斗嘴的动静很小,旁人看不出他们在吵什么,正好裴少韫从官衙出来,被长州的一些官员簇拥邀约一起来茶馆用茶,顺便想为章家这一案求情。
“裴大人你刚来,有所不知,章家老爷的死,是跟他儿子有关系。两父子为了一个女人闹成人命,传出去名声多难听,而且章家又是当地的大户人家,其章母的娘家可是京州燕国公。人家不想闹大,干脆想要那女人顶罪,你看裴大人,咱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况且章家早就想孝敬你。”
跟在裴少韫身侧的施大游苦口婆心劝说,偶尔有几人时不时点头应和几声。
裴少韫垂眸,轻咳几声,孱弱病态,似乎看起来好欺,眼见一个个都要恨不得要帮他签字画押盖官印。
他嘲弄一笑,面上温温柔柔道:“这事本官是要按律法行事,各位大人,我们为官还是要讲本心。”
况且章母背后的燕国公早就被皇帝厌弃,在京洲都没有权势,他有何畏惧。
施大游见他油盐不进,朝身边的随从使了一个眼神,随从悄无声息后退,殊不知裴少韫身边的宋一跟了上去。
裴少韫不动声色继续跟他们周旋,心下无趣,在想回去要怎么见江絮雾一面,他正想找借口,迎面对上,跟沈长安一起走出来的小娘子。
今日的江絮雾一袭藕荷紫裙,面上未施粉黛,眉眼盈盈秋水,专心致志望着身侧的男子,连裴少韫走近,她都毫无察觉。
裴少韫攥紧了腰间香囊,笑容拢起,身侧的施大游若有所思,又对另外随从说了一句话。
他不知施大游的小动作,只因裴少韫此刻对上沈长安瞥来的目光,两人敌视一番,相互挪动。
江絮雾心神全在沈长安,完全不知道这一幕的发生,跟着他一路来到茶馆外,江絮雾知道他要跟他们会合,想要送他过去,却见他心神不宁。
“怎么了?”
江絮雾疑惑问他,沈长安见她不清楚刚刚发生的事,也就没有提出来,“无事。”
两人闲情雅致走在一起,身后的抱梅叽叽喳喳,“我感觉还是沈大人配小娘子。你看刚刚你大人都气得青筋冒出来,但沈大人纹丝不动,这定力。”
“闭嘴。”
青衣嫌她烦,呵斥她闭嘴。
倏然,四周静谧下来,青衣心生不安,护在抱梅身前,抱梅拍着她的手,担惊受怕地大喊道:“快去救我家小娘子。”
青天白日,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贼人,大摇大摆拿着刀从街巷闯出来,一瞧见江絮雾面露□□。
“就是她。”
一声令下,十几个粗实壮汉冲上来,四周的百姓看到忽如其来的一幕,都纷纷到处逃窜,“救命啊——有人——”
几声尖叫,鸡犬不宁。
江絮雾被沈长安护在身后,面颊发白,指尖颤抖,“沈大人……”
“我在。”
虽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贼人,沈长安还是义无反顾地护在江絮雾的面前。
眼见即将刀光血影,她们的身后冒出低沉的冷笑,“光天化日之下,长州的治安这么不行吗?”
裴少韫不知何时甩掉身边的一干长州的官员,独自一人闯入。
领头的马来三见他衣着不凡,气宇轩昂,心里发怵,可转眼想到刚刚收下的银子,又听到眼前的男人咳嗽不止。
马来三当即嘲讽大笑:“原来是个病秧子,兄弟们上——”
随后一群人便冲了上来。
别看裴少韫病弱,对付眼前的人绰绰有余。
可他余光瞥见被沈长安护在身后的江絮雾,看到江絮雾满脸担忧沈长安,他心底一下子不爽了,正好眼前有人挥刀,裴少韫竟也不躲,唇角的笑有了一丝邪性,吓得来人手一歪,砍中他的手臂。
他也不躲,任由手臂流血,皱眉嫌弃不够惨,再看向江絮雾,却发现她还在关心沈长安。
江絮雾关心沈长安,完全没意识到裴少韫一直在看她。
她眼睁睁看着沈长安为了她,手背被划伤出一道口子,她心疼都想叫沈长安放开自己,这样就不会拖他后腿。
这时青衣已经参与混战,闯进去。
宋一也带着一批官差赶来。
原本还在恋战的马来三当场被抓获。
江絮雾看到来了人,原本悬着的心瞬间放松下去,再看沈长安的衣衫褴褛被砍了好几下,万幸都没有伤到,但是右手还是遭到攻击,血流不止。
“沈大人,我送你去医馆。”
江絮雾心急如焚,想要送他去医馆,但她身后传来一道低沉脆弱的声音。
“阿絮。”
江絮雾这才意识到裴少韫也在,还以为他不会出什么事,当看到踉踉跄跄浑身是血人的裴少韫出现在她面前,她被吓到了。
“裴少韫,你怎么伤得这么厉害。”
他脸上都有几道血痕,这群贼人都这么凶狠的吗?
江絮雾心惊胆战,眼见裴少韫走近,要摔倒在她面前,她只能先松开沈长安,接住倒在他面前的裴少韫。
“裴少韫。”
江絮雾接住他,都站不稳,丝毫没注意裴少韫的手掌落在她的腰间,也没有看到背对着她的裴少韫对着靠在墙面勉强没倒下去的沈长安,露出挑衅轻蔑地一笑。
沈长安:“……”
老实巴交的沈长安主动交代,他看到的一幕。
“阿雾,我看到他身上的伤都是他自己伤的。”
他目光落向在场的旁人,这才发觉其他人都是裴少韫的人,他们都别过脸,一副什么都没看到的样子。
唯一知情看到的抱梅被青衣捂住嘴,挣扎得说不出话。
沈长安:“……”
他深刻感受人心险恶。
更别提裴少韫刻意放缓的温柔声,“沈大人,我知道你不喜欢我,看我不顺眼,但是话不能乱说,我又不是有病,闲着没事捅自己几下。”
说罢,他挑衅一笑。
沈长安:“……”
不是,他有病吧。
裴少韫仿佛听不出他的腹诽,松开了江絮雾的腰,收敛了眼底的贪婪,捂着胸口,咳嗽不止,“阿絮我身上很疼,能不能送我去医馆。”
“你……”
她看了眼裴少韫的人,再看沉默的沈长安,“你的人在这里,让他们送你去医馆,我想送沈大人去医馆。”
江絮雾说罢就要去沈长安那边,裴少韫轻笑一声:“正好我的人都在,他们会送沈长安去医馆。”
这话一出,宋一立马召其他官差架着沈长安去医馆。
沈长安还想说话,却被宋一捂着嘴。
江絮雾担忧想要跟上去,可裴少韫明显伤势比他严重,一个劲咳嗽不止,也不愿松开她的衣袖。
“你松开,光天化日之下,你好歹是州府,跟我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江絮雾见他一个劲咳嗽不止,身上的伤势已经崩裂,狰狞皮肉渗出血,看得惨不忍睹,她无奈之下,只好应允,“我送你去医馆。”搀扶他起身,往医馆走去。
裴少韫半个身子都靠在她身上,为了不让她辛苦,收了力道,可越是靠近,她身上的梨花席卷他的心神。
在江絮雾专心致志将人送去医馆的路上,浑然不知,依在肩膀的男人,用不知餍足,贪婪的目光迫切凝望她。
第85章 疯子
医馆内, 他们被安排到后院的小厢房,大夫先是给裴少韫看伤势,上药后, 吩咐药童去煎药,再去看了沈长安。
江絮雾碍于男女之别, 上药一直在走廊, 耳畔传来野鸟在空中盘旋声,鼻间还有难闻苦涩药味, 犹如发霉的木料。
待到大夫看完病后,江絮雾左右两边小厢房看了一眼,提裙去看望沈长安,毕竟他还有事。
她来到沈长安暂时要上药的小厢房,见到他趴在床榻上, 换好衣裳,正欲起身往外走。
“沈大人。”
江絮雾走近, 跟他撞了满怀, 沈长安扶住她的盈盈一握的腰肢, 意识到僭越, 快速拢回手,“阿雾, 我还要去跟他们会合。”
“恩。”江絮雾了然颔首, 从衣袖中翻出之前用银丝绣荷花样式的香囊递给他。
“里面是我调的安息香。”江絮雾将香囊递给他后,又轻声道:“此去还望大人你一路平安, 事事如意。”
“你也是。”
“对了, 阿雾, 裴少韫受伤之事,我确实没骗你。”
“你要提防他。”
沈长安接过她送来的香囊, 系在腰间,想到裴少韫之前的行为举止,他深感不悦。
江絮雾一愣,轻声道:“我明白。”
“你不怕我骗你吗?”
“不。”江絮雾摇头浅笑,仰起头时瓷白的脖颈扬长的,“你不会骗我,况且是我当时太焦虑,才会轻信于他。”
想来裴少韫再怎么病重,也不至于伤成这样凶险。
上辈子,他曾发热疹,在回京途中遇到刺客,都没有一个能伤他分毫。
江絮雾指尖颤动,沈长安忧心她,他见江絮雾目光涣散,在追忆往事。
他担忧她想起悲伤事。
“我去北漠大约一月即可,回京途中,我会再来看你,阿雾。”
“恩。”
两人就此别过,江絮雾想送他回去,可沈长安摇头,“阿雾我可以再要你一只香囊吗?”
“我在城外等你送来可好。”
沈长安说辞温吞有礼,江絮雾疑心他的话奇怪,没有深究,“好。”
他眼睁睁望着江絮雾回去,伫立在走廊下,而后他头也不回,来到裴少韫那边。
裴少韫敷完药,正起身穿好衣裳,静等江絮雾来看他一眼。
江絮雾没等到,反倒是等到了沈长安一拳头。
“沈长安你敢殴打朝廷官员?” 裴少韫受伤,力气尚在,轻而易举拦下他的挥拳,迎面对上沈长安冷漠的一句:“你戏弄阿雾好玩吗?”
他面色嘲弄,收回手道:“谁告诉你,我在戏弄她。”
“你装模作样,佯装可怜,不是戏弄又是作何?你若是真心阿雾,就堂堂正正,何必用下三滥的手段,你越是这样,你越让她痛苦。”
莫名其妙迎来沈长安的抨击,裴少韫支起身,冷嘲热讽道:“你倒是大方,你是想教我如何讨好阿絮吗?”
“我不是教你,我只是想告诉你,阿雾不是靠欺骗才能得到,也不是你为了满足自身的私欲。”
沈长安面容严肃,脖颈和额头的青筋冒出,他头次不顾君子风度,对他大打出手。
他不明白,为何有人喜欢阿雾,却一而再三地伤害和欺骗。
裴少韫见他伤势过重,还有事在身,不惜为了江絮雾对他动手,他嘲讽道:“是你不敢争,如今当好人在我面前指责。”
见到他拳脚踢来,裴少韫闪身避开,完全不像是身受重伤的人。
两人在狭小的厢房动手动脚,丝毫不顾及传出去的名声。
“够了。”
一道娇俏的女声呵斥他们的僭越行为。
江絮雾原本要回去寻香囊,想起抱梅在医馆,不知去哪,一直没见到,想要寻抱梅一同回府。
她才走一步,听到后院的动静,看到他们的争执。
江絮雾呵斥他们,阻止他们的动手动脚。
沈长安面色一僵,收回手,“阿雾。”
裴少韫还想装作无辜,扶胸口,弱弱望向她。
江絮雾视若无睹,对着眼前的沈长安道:“我送你走。”说罢,搁着衣袖,牵着他往外走。
宋一从另一侧走廊过来,没有遇到江絮雾他们。
“大人那些人已经抓进大牢,审讯后,已经交代背后的人。”宋一往里走,看到裴少韫扶着胸口,眼神阴鸷盯着门外。
宋一脚步一顿,大人又是被小娘子招惹生气吗?
前几天不还是好好的吗?
他踌躇往前,见裴少韫手松开又拢,一下一下的,宋一心慌,要往外走,裴少韫叫住他。
“继续。”
“大人你还好吗?”他小心翼翼过问,裴少韫来到四方楠木桌前,单手撑着桌面,另一只手落在受伤最严重的肩膀道:“你见我哪里不好。”
宋一心底嘀咕,你看起来就不太好。
转眼见到他面色铁青,宋一改口道:“我看错了,大人,这背后的人跟章家有关系。刚刚刚章家的管家还送来银子,想要赠予大人你,被我言辞拒绝。”
宋一娓娓道来章家的事。
裴少韫倾听,目光直勾勾望着江絮雾和沈长安走的方向。
江絮雾跟沈长安离去,正逢抱梅来寻她,抱梅正想张嘴,身后尾随来的青衣捂住嘴。
“好了,我知道抱梅你要说什么的,青衣放开她。”
在她的吩咐下青衣松开了她的嘴嘴,抱梅缓了口气,忙不迭说出的裴少韫往自己身上砍一刀的事情。
出人意料,江絮雾道:“我知道。”
抱梅瞪大双眼,还要说话,只见眼前的江絮雾毫不在乎跟着沈长安往外走。
她抓耳挠腮,不懂眼前的小娘子怎么不在乎,青衣用胳膊肘顶撞她,“走了。”
“你不好奇吗?”
“有什么值得好奇。”
……
江絮雾走在她们前面,身侧是沈长安,她嗅到沈长安一身的药味,想起他不顾伤势动手,低垂眼帘道:“沈大人,你没必要动手,你这样落人话柄。”
“我知道。”
沈长安的人生规规矩矩,循规蹈矩,头一次失控,不顾及后果,也是这一遭。
江絮雾眼帘微下,两人往城外走,沈长安却停下脚步。
“送我到这里就好了。”
“阿雾。”
江絮雾仰起头看他,沈长安长的高大,面容不及裴少韫出众,气质沉闷古板,松松垮垮犹如风中的残布帛。
她明白,只需要她踮起脚尖,便能轻而易举撷取。
东风掠起她腰间的线绦,她惝恍间嗅到药的气息,这药味如针刺在她心间,她整顿思绪道:“沈大人,一路小心。”原本她想要奋不顾身的勇气,消散在风中。
她已经拒绝了沈长安,之前的三年之约也不过是口头之约。
江絮雾清楚明白她想要什么,也知道她并不想连累沈长安。
沈长安临走之前,看了她最后一眼,知道江絮雾的顾忌。
他一路往前走,前路宽阔,目光愈发坚毅,他会清扫她的顾虑。
沈长安义无反顾往前走,醉酒颓红的晚霞倾落浆洗发白的衣角上,湖面潋滟四方。
江絮雾伫立在远方,久久未曾挪开视线,待到人不见了,抱梅走上前道:“小娘子。”
“我们回去。”
见沈长安离去,她压下了思绪,回到宅院,发觉狸奴又叼着玉镯,扔下就跑。
这此江絮雾吩咐抱梅拾起,还给隔壁的人。
抱梅起初还不知道何意,等到叩门见到熟人,方才恍然大悟-
沈长安走后,江絮雾忙于香料铺子,闲来无事也听到裴少韫与章家的事。
这件事街头巷尾都在传,哪怕她不听,耳畔总会传来关于裴少韫的事,说是他凭一人之力查了官衙受贿的官员,还查出是章家受贿……
章家为了前程,搬来了京州的燕国公的人来撑腰。
“你们知道,裴大人怎么应对的吗?”
“怎么应对的?”
……
百姓们津津乐道,乐此不疲,都在赌裴少韫会不会碍于章家的势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知道章家再不济也是长州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
江絮雾还听说有人下赌注,便吩咐抱梅取下五十两银子,押裴少韫不会出事。
“这?”抱梅摸不着头。
“有钱不赚,为何不赚。”
要知道裴少韫的手段还对付不了章家。
江絮雾下了赌注,两人自从那次医馆那件事后,他再也没有出现在江絮雾的跟前。
她落得清闲,这日从香料铺子出来后,她就去长州的寺庙烧香拜佛。
寺庙唤“长福寺”门口有石碑刻着经文,四面竹叶,风一吹簌簌作响。
江絮雾上了三炷香,又捐了香火钱,诚信祈福,从僧人手里接过了一道红绸。
说是系在后院杏花树会得偿所愿。
江絮雾接过,步履轻慢来到后院,看到十几棵系上红绸缎的树木,一眼望去,绸缎犹如红叶,摇曳四起。
“愿阿兄身体安康,也愿沈长安一路顺风。”
江絮雾阖眼祈福,绑上红绸缎,又随抱梅在寺庙走了一圈。
乘车舆回去时,下起狂风暴雨,他们没有油纸伞,抱梅和她只能跑回去,万幸巷子口离宅院很近。
但她在回去的途中,路过裴少韫的院子,门栓未关,半掩着,血迹从门口随着雨水渗透出来。
江絮雾攥紧了绢帕。
“小娘子,怎么了?”抱梅招呼婆子和婢女去烧水,见她伫立在垂花厅,神色不一,疑惑上前叫了一声。
“没事,青衣呢?”
江絮雾想让青衣去隔壁看一眼,抱梅疑惑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她去哪了,一整天都没有看到她。”
她心神不宁回到厢房,抱梅拿着帕子,要帮她绞干乌发,江絮雾坐在绣墩,坐立不安,心底浮现之前余光瞥见的血水。
是不是出事了?
万一是他的苦肉计?
她陷入两难,直到雨水敲打窗棂,似风中有人哭泣般,江絮雾猛然一惊,对着身侧的抱梅道:“我们去隔壁院子看看。”
抱梅惊慌,“小娘子这大雨天,你要出去?”
“恩,你去唤护卫跟上,一同去隔壁院子瞧上一瞧。”江絮雾拿着梅子油伞,乌发散落,提着裙摆匆匆忙忙来到隔壁院子。
身后的抱梅慌里慌张抄起青翠油纸伞,先去后院命护卫跟上她。
再忙不迭跟上江絮雾的步伐,万幸小娘子走得不急,可江絮雾看到他们来了,仿佛有了倚靠,加快了步伐,连累身后的抱梅在大雨天担忧的唤道:“小娘子,你走慢点,别摔着。”
下雨天,青石台阶滑得很,抱梅担忧她走得急,摔了可就不好,她后头小跑,想要追上她。
江絮雾小跑到隔壁宅院,见门半掩,依稀可见血混迹在雨水中,她捏紧了手里油纸伞柄,轻轻推开门,映入眼帘是空无一人的院子,还有敞开的大门。
她一路往前走,翘头绣花履都被雨水浸透,渗入她的脚心,她毫无察觉,全身心向前方,一步步往前,临到门槛,她握紧手里临时藏在袖口的剪子,推开了房门。
没有人。
空荡荡大厅有紫檀边嵌牙五百罗汉插屏,下方供奉着香炉,还有弥勒佛的白玉摆件,再往右侧看,是玉刻湖光三色屏风,上面的血,惊得她后退几步。
身后的抱梅和护卫赶了过来。
“小娘子。”
抱梅和护卫们惊呼,其中胆子大的冲进屏风内,想要一探究竟,这时,有一只狰狞染血的修长手抓牢屏风木边。
江絮雾认出这双手的主人,蹙眉间,见屏风内的男人扔出一具尸体,走了出来。
男人一袭白衫,染着鲜红血,眼眸还染着戾气和杀气,右手提长剑,瘦削的面容牵扯笑意,睥睨地上死掉的尸体,再看向闯入的他们。
在看到江絮雾,他微微一愣,扔掉手里的长剑,跌跌撞撞来到她的面前。
哪怕她的面前有护卫和抱梅挡住,他依旧不知死活往前冲她一笑,唇角的血随着他的笑,拉长扭曲。
“阿絮。”他说罢,明晃晃在她跟前晕倒下去。
人群喧哗一时,不知所措。
江絮雾沉着淡定道:“去报官,将他送到医馆。”
她吩咐完后,几名护卫抬着晕倒的裴少韫去了医馆,由于大雨,行路艰难,护卫们大费周章送他去医馆。
不多时,裴少韫受伤被行刺的消息传遍了长州大街小巷。
众人纷纷猜忌,“是不是章家出手了。”
“不可能,章家脑子再蠢,也不能对朝廷命官下手。”
百姓们争论不休,话里话外都认为是章家所为。
章家。
往日繁荣昌盛,奴仆出门都要穿金戴银的盛况早已不见,眼下缩衣节食,人人自危。
章老太太在听到长州城传来谣言,勃然大怒,身边布菜的婢女仓皇下跪。
在跟前伺候的章老三搁下筷箸,惶恐不安道:“外面都是谣言,母亲你也知道,这个节骨眼,我们哪有多余的闲钱去请人刺杀。”
“谅你们也不敢。”
章老太太的手重重锤在桌面上,布满风霜的面容上露出少许的嘲讽,“怕是我们不做,也有人想让我们做。”
“母亲,裴少韫油盐不进,此人不知好歹,京州的姨母真的不愿意帮我们吗?”
他说罢,小心翼翼窥探母亲的神色。
“京州……”章老太太心思复杂,想到如今自身难保的燕家,章老太太阖眼道:“这法子不行,你不是说裴少韫有心仪的女子吗?上次本来想让人好好请来,结果那群不长眼以为要绑人,害得我们章家被牵连。”
“如今,老三你明天去备轿子,我亲自去求那位小娘子。”
“母亲,这万万不可,听说那女人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小娘子,还成亲又和离过,你怎么能屈尊降贵去求她。”
章老三面上愤慨不平。
章老太太:“你想救不救你大哥。”
章老三没话说。
翌日,章老太太乘车舆,来到江絮雾的宅院,身边伺候的郑嬷嬷叩门。
“谁呀?”
“我是章家的郑嬷嬷。不知道你家小娘子今日在家吗?”
郑嬷嬷想到主人有所求,放低姿态,门房瞧都不瞧一眼,沉声道:“我家小娘子不在家。”说罢阖门。
她心中憋气,往日她都是受人尊敬,如今章家没落,一群狗眼看人低的下等人,倒是看不上她了。
郑嬷嬷愤怒,不敢讲心底话出来,来到章老太太面前说她不在。
章老太太则是若有所思望着江絮雾隔壁的宅院,“听说裴少韫也住这里。”
她听说这名小娘子一来可是想在长州置入商铺,再看裴少韫住在她隔壁,个中缘由章老太太也打算盘,吩咐起轿,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去-
六角屋檐下挂着六角灯,正房的窗棂四面敞开,刺鼻的药味散在院子里。
素日没有人伺候的裴少韫一个人躺在床榻,还有包扎半个胳膊的宋一,正央求江絮雾帮忙喂药。
“你把我从院子掳来这里,就是为了给你家大人喂药。”
江絮雾揉了揉手腕,宋一下跪,“对不起小娘子,我是事出有因,我家大人昏迷,不肯张嘴喝药,说来每次神奇,只要是小娘子喂药,我家大人哪怕晕倒了还是会张嘴喝。”
江絮雾:“……”
真的不是你家大人故意的吗?
见宋一迟迟不肯起身,又拦着她不走。
江絮雾蹙眉:“你说的,我喂完药你就放我走。”
“恩。”
宋一颔首,江絮雾接过矮几的汤药,坐在他的床边喂他喝药,宋一见状退了下去,将门阖上。
她舀了一勺,递到他的唇边,跟之前一样,配合地张嘴。
江絮雾都不知道他何时有的毛病,每次都需要她喂药,心底多了气恼,手上力道加重的,想要快点喂完回去,省得抱梅焦心。
人越是想什么,越容易出事。
江絮雾一不小心,将一勺滚烫的汤药撒在他脖颈,一路往下滑,好像他的胸膛有伤势。
她连忙用绢帕小心擦拭,擦着擦着,感受一缕发梢在手背。
江絮雾仰起头,见到醒来裴少韫,将娟帕一甩,冷脸道:“你醒了,正好你自己喝药。” “我手上有伤。”
裴少韫虚弱一笑,在见到江絮雾蹙眉,俊朗的面颊轻轻蹭了一下她的下颌,惊得她几乎要将手里的汤药扔开。
“你别装可怜。”
江絮雾警告他,“你上次装可怜,陷害沈长安的事情,我都没找你算账的,你别想再用这一招。”
“我没有陷害他,我只是说的话,可能容易被你误解。”他厚颜无耻轻笑了一声,却笑过头,引发伤势裂开,血腥味浓得让江絮雾痛骂一声,“活该。”
江絮雾给他请了大夫,又给他喂药。
临走之际,江絮雾瓷白的脸上流露郑重的意味,抬高了下颌。
“你以后别用这招,我不会上当的,你死了跟我没关系。”
江絮雾撂下狠话就走,裴少韫趴在床榻上,笑出了声,听得宋一心里心慌慌,大人这是疯了吗?
当夜傍晚,江絮雾夜来听雨声,耳畔传来淅淅沥沥,右侧点了一盏莲花托底的蜡烛。
烛火摇曳,她扶额看书。
听到窗外发出不合时宜的惊呼声,“大人。”
她蹙眉推窗,见到裴少韫坐在大雨喝茶,身边的宋一劝慰他进去。
裴少韫听不进去,跟个疯子一样闲情雅致在雨中喝茶。
江絮雾蹙眉,正好对上他回望来的目光,从容不迫,暗藏了几分晦暗。
她当即明白他是故意的。
可笑,他以为苦肉计能让她心软。
江絮雾眼不见为净,将窗棂阖上,佯装耳畔没有恼人的声音,只有雨声。
几个时辰后,烛火烧了一大半,耳畔的咳嗽声,格外恼人。
江絮雾忍无可忍,抽出油纸伞,下了阁楼,深夜敲响了裴少韫的宅院。
宋一正守着疯癫的主子,听到门外传来叩门声,他立马起身开门,迎面对上打着伞而来的江絮雾。
江絮雾无视他错愣的目光,大摇大摆走进去,今夜的她是一袭象牙对襟褙子下身是襦裙,一双海棠绣花鞋履藏于裙摆,走动间,隐隐约约见银线走动。
裴少韫没有撑伞,血迹从伤势中流出,白衫的布帛贴在身上,浑身湿漉漉,在瞥见江絮雾到来,他并不意外,唇角上扬,温声道:“阿絮。”
江絮雾望着眼前要拖她下水的水鬼,将掌心里的匕首掷在他面前,居高临下站在他的面前。
“裴少韫你不是很喜欢苦肉计吗?这样,你要是用匕首对准心口,狠狠插进去,我就愿意给你一次机会,若是你不能……”
大雨滂沱,江絮雾纤细身子好似云边揉碎,隐于夜色中。
她以为裴少韫的苦肉计演到如今,会收手。她摆出嘲弄的笑,不曾眼前的裴少韫眼眸露出贪婪,还有从喉咙里溢出的笑声。
“阿絮,你该早说。”
裴少韫话音落下,抽出匕首,亲眼刺伤胸口,见江絮雾仅仅是往后退了一步,他不满足上前,亲手握住了她冰冷的手。
亲手握着她的手。
刺入皮肉的最深处。
裴少韫露出餍足,不要命地接着往前。
他做这一切,恍若真正的恶鬼,一眨不眨,欣赏着眼前小娘子濒临破碎宛如玉镜的面容,还有——独独为他落的泪。
“你疯了,裴少韫。”
“不——”她发出撕心裂肺的哭腔,不想当刽子手,她知道裴少韫真的要死在她手上。
她会永远无法忘记裴少韫。
裴少韫不容置喙,将她拉入万劫不复之地,唇角的笑意诡谲阴森,可望着她的泪,心底莫名空落落。
第86章 傻子
疾风骤雨, 松树的叶子摇曳不停,雨敲磐石,听得人心惶惶。
深更半夜, 长州的常济馆北深,有人穿着蓑衣叩门。
大夫整理药箱, 听闻后, 吩咐药童去开门。
大门推开,身穿蓑衣的宋一迫不及待将大夫请去给裴少韫看病。
大雨落了一夜, 江絮雾见大夫回来,就走了,回去时,神情恍惚,回到厢房, 抱梅还吓了一跳,见她白瓷的脸上有血迹, 衣衫上也有, 再看她神情不一走来。
抱梅惊慌喊了一声, “小娘子。”
她抓住了江絮雾的手臂, 再次出声才唤醒了江絮雾回神。
“我没事,你去吩咐他们准备水, 我要沐浴更衣。”
她衣裳和脸上都是裴少韫的血。从外走回来, 她绣花履渗了水,冰冰冷冷的寒意, 浸透心底。
她也不知何时沐浴完, 回过神时, 她坐在绣墩上,依在窗棂, 身侧有一长几,窄而长,置上碧青瓶花,内里插了几株木芙蓉,身后是抱梅帮她绞发。
“抱梅,你说人死了,会怎么样?”
抱梅微微一愣,笑着道:“人死了,不就是黄土一捧。”
“你说得对。”江絮雾捏紧了衣袖,想到裴少韫疯子般的行径,阖眼不欲再想,耳畔传来抱梅感叹一声。
“说起来,当年要不是小娘子救我,我恐怕不是黄土,而是尸骨无存。”
腊月寒冬,她生了冻疮被人牙扔在巷尾,自生自灭,乘坐车舆的小娘子注意她,停下了车舆,救了她。
抱梅一直铭记于心。
眼下她主动提及此事,轻声道:“我对小娘子一直感恩怀德,但眼下我有事相求小娘子。”
抱梅“扑腾”一下跪在她的跟前。
江絮雾诧异,连忙搀扶她起身,“你想求我就求,为何还要下跪。”
抱梅拦住她的手,仰起头露出央求的面容,“青衣这两天都不见,我去寻了宋一,软磨硬泡方才知道青衣去沛唐县报仇。宋一说她独自一人去,恐怕生死难料,但她还是去了,宋一他们都没有拦下她。我问宋一,她能回来吗?宋一摇头说不知道。”
“我为了这件事愁眉苦脸,我答应过青衣的姨母要好好照顾她。”
“请小娘子恕罪,原谅我这几日不会在你身边。”
抱梅在他面前磕头请罪,泪眼蒙眬,显然这个想法她白天就有了。
江絮素鼻尖酸涩,她怎么白天没有发现她的不对劲。
“你要去看她?”
“我去看她一眼,若是她活着,我帮她收尸,埋在黄土之下,若是她还在,小娘子,我会把她带回来。”
一向侍奉她的抱梅,头次露出恳求神色,跪在地上,依在她的膝上。
抱梅犹如洁白的梅花,稚嫩,傲然,有自己的意愿。
江絮雾不是拘于他人的人,可她担忧抱梅的安危,“你知道此去有多危险吗?”
“我知道,我不怕,反正我是贱命一条,如果真的要死,我只会惋惜,不能再报答小娘子你的恩情了。”
抱梅坚定地道。
在大雨磅礴的夜晚中,她亲眼见到裴少韫疯癫的行径,也见到身边的抱梅赤忱的心。
“好,我应允你去,但是你出行要带护卫,切记不能受伤。”
江絮雾温柔抚摸她的发髻,见到抱梅露出激动的神色,水润如玉钩,皎洁清明。
“多谢小娘子,我会早点回来伺候你。”
“我不急着你伺候。”
她因抱梅要走的事情,忘却了裴少韫的事。
翌日,她亲自送抱梅上了车舆,又亲自给她挑了随行的护卫。
两人挥手而别。
莫名地,抱梅落下眼泪,望着伫立在门前,孑然一身,清瘦的小娘子。
“小娘子,我会尽快回来。”
江絮雾见她神情忽然激动挥手,不免露出浅笑,等眼前的车舆消失在眼前,她转身裙摆飞扬,宋一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见到她就下跪拱手。
“小娘子,求求你帮帮我们家大人。”
一提裴少韫,她就想到昨晚他疯癫的模样,收敛了笑意到:“你家大人出任何事,都与我无关。”
江絮雾往院落走去,昨夜的积雨蓄在坑坑洼洼的石子路上,身后的宋一固执地跟在她身后。
她去哪里,宋一跟去哪里。
江絮雾蹙眉:“你到底想要我干什么?你不怕我过去你家大人再次发疯吗?”
“我家大人不会发疯了,他现在醒来,不认人。只认小娘子你一个人,可长州事务繁忙,大人一直这样,卑职……”
宋一再次下跪,江絮雾疑心是不是裴少韫的新招数。
江絮雾不予理会,宋一连跟她一天,在她出门去街上,他还能做到面不改色,当着众人的面下跪,窘迫的江絮雾无脸以对周围诧异指指点点的目光,冷着脸道:“好了,我去看看。”
看看裴少韫到底在搞什么主意。
当江絮雾赶去,见到裴少韫竟破天荒穿了其他青色的衣衫,坐在游廊下,逗弄木笼里的鸟雀,衣衫松松垮垮,露出包扎好的纱布,脚腕上了锁链,拷在里头的厢房。
见到有人来,裴少韫瞥来的目光清澈如山涧溪水,江絮雾一怔。
裴少韫露出惊喜的笑容,“阿絮。”他欢快往前走,忘记脚上有锁链,等到他摔倒,茫然无措仰起头望着江絮雾,一刹那,她犹如见到曾经死掉的狸奴,用懵懂无知的目光看他。
“大人醒来不肯上药,非要来见你,我怕出事就给大人锁住了。”
宋一解释他脚腕的锁链由来。
江絮雾恍然大悟,走在他的跟前,半蹲下,一向胸有成竹的裴少韫,眼下在她面前温顺得像只驯服的狸奴。
“你还记得我。”江絮雾提着裙摆,见他憨笑道:“我认识你,阿絮,你是我的。”
“那你知道你是谁吗?”
裴少韫歪头看她,再看宋一,“我知道,他说我叫裴少韫。”他说罢,想要贴近她,可江絮雾往后一退。
他茫然无措,双眼氤氲,委屈在想,她怎么不理我。
不应该。
裴少韫头痛欲裂,整个身子蜷缩,“啊啊啊啊啊——”手背和脖颈的青筋蜿蜒凸起。
宋一惊慌,冲上前,扶住他,“大人。”
江絮雾狐疑看眼前一幕,不是装的吗?
算了,不管,江絮雾想要回去,可衣袖被他拉扯住,见疼痛不已的裴少韫,面色苍白,虚弱央求她。
“能不能不要走,阿絮。”
江絮雾半蹲在他面前,亲眼掰开他的手指道:“不能。”
眼见他目光暗淡,江絮雾心中波澜不惊,可在她掰开他手指的间隙,裴少韫忽然不顾一切地抱住她,吓得江絮雾呵斥,“滚下来。”
“不,你不要走。”
江絮雾奋力推开他,耳畔传来惊呼声,“大人你的伤势裂开了。”
随后宋一又去请了大夫。
途中宋一为了他家大人,向她赔罪后,将他困住在这里,气得江絮雾走来走去,看昏迷在床榻的裴少韫都不顺利,于是她就一直在院子呆着。
大夫很快赶来,例行看病上药,开药方就走了。
宅院没有奴仆,煎药的活只能宋一去干。
江絮雾一人坐在院子石凳上,石台上摆着宋一临时沏茶的茶。
她看都没看一眼,满心满眼都是眼前那一扇上了锁的木门,再看墙高有八尺,她更为恼火。
倏然耳畔传来宋一的惊呼声,“大人。” 江絮雾往后一瞥,见到昏迷的裴少韫,不知何时醒来,衣衫不整跑出厢房,蓬头赤脚,见到她,欣喜如狂踩着石子走来。
她亲眼看到裴少韫不畏惧疼痛,踩着血脚印,冲到她的面前,死死拥抱她,嘴里不停念叨着:“阿絮,阿絮。”
“够了。”江絮雾听得心烦意乱,见到宋一端来汤药,拍打他的肩膀道:“你该喝药了。”说罢,让他坐在石凳上。
裴少韫坐立不安,还想抱着她,被她一顿训斥,他露出委屈的表情,一点都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用脸颊贴了贴的手背,好似在讨好她。
这般的诡异行为,令江絮雾浑身不安,想要推开他。
裴少韫又用懵懂的目光望向她。一双黑绸的乌发垂落在身后,衣衫不整,俊朗的面容似稚子童真,令江絮雾分不清他是装的,还是真的病了。
若是真的病了,那也只能说他装得本事厉害。
江絮雾思忖,宋一已经走到她的身侧,小心翼翼递给她汤药,眼看宋一露出恳求又要下跪,她只好忍了一手,给他喂药。
裴少韫喝药期间,温顺听话,除却一直盯着她,其他都安好。
江絮雾喂完他药后,搁下汤碗对宋一道:“可以放我走了吧。”
宋一还未说话,裴少韫闻言就扯着她的衣袖,茫然说:“阿絮,你要去哪里。”
“我要回去。”江絮雾分不清他是装的还是真心实意,蹙眉说完,站起身,却发现裴少韫跟在她身后。
她走一步,裴少韫也走一步。
江絮雾目光扫视宋一,宋一无奈站出来,“我送小娘子回去。”
在亲眼见到大门敞开,能出去后,江絮雾步履轻快,甩掉身后的裴少韫,没走几步,听到身后重物摔倒的声音。
隔着门槛,她回头望去。
见到裴少韫摔在地上,茫然被宋一搀扶起来。
他跑得急,胸膛的伤势裂开,血浸染了他身上的白纱布,可裴少韫忘记了疼痛,他迫切地站起身,脚上踩着血淋淋的石头,踉踉跄跄向江絮雾走来。
江絮雾仅仅看了一眼,毫无留念地转身回到自己的院子。
无视了身后迷惘,痛苦的裴少韫。
她为何要心疼裴少韫?
江絮雾跑回院子,吩咐护卫将门栓紧,气喘吁吁回到厢房,想喝茶压压惊,可心总是不安。
她望向窗棂,见窗棂上镶嵌的象牙雕刻的如意海棠花纹,透着金穗的霞光,刺眼得她阖眼。
金乌西坠,玉兔东升。
院子挂上几盏五角灯,四面点灯,江絮雾扶额在案几上,手里翻着书卷。
身边没有抱梅,她都感觉四周清静了不少。
也不知道抱梅花眼下处境如何。
江絮雾想到抱梅,就想到青衣,再然后,她便想到不该想的人,为了防止心乱,她想要早早歇息。
倏然,有人深夜拜访,门房小跑过来,对着江絮雾道,“是章家的人。” 江絮雾想到近日长州闹得沸沸腾腾的谣言,心下奇怪,她又不认识章家的人,为何要找她。
但她眼下无事,也就吩咐门房将人迎进来。
她去大厅时,才发现来人是鹤发鸡皮的老太太,坐在黄花梨扶手椅,身边有个嬷嬷伺候。
“这位是?”江絮雾见她年近七旬,又被身边人簇拥伺候,锦绣绸缎,心中有了猜测。
她来时,换了雪青罗裙,未施粉黛,发髻仅仅戴着一只梅花小簪子,不知是错觉,江絮雾深感她踏入,她的目光停留在她脸上几息。
“原来你就是江家娘子,长得真是清丽过人,容貌殊色。”
章老太太笑道,身边的郑嬷嬷搀扶她起来,被江絮雾拦下。
“你谬赞了,水郦来倒茶。”
在江絮雾的吩咐下,穿着鹅黄色的水郦从走廊一侧端茶水走进来斟茶倒水。
几人寒暄几句,兜兜转转,章老太太说出此行的想法。
“老身在长州几十年,见惯了风风雨雨,也知道外来的人来长州做生意,难上加难,更何况你还是女人。但要是女人能在长州闯出一番天地,老身还是十分期许。”
江絮雾倾听她的话,小呷了一口茶。
“正巧章家近日落魄,老身也只能典当手里的铺子。”
“章老太太是真心实意?”江絮雾从来都不信世上免费掉银子的事。
果不其然,她听到章老太太含笑到:“听闻江娘子跟裴大人,素有交情,不知何否说句好话。”
章老太太话音落下,郑嬷嬷吩咐一行的婢女,拿出了备好的匣子,一个个打开。
江絮雾瞥了一眼,足足有七个匣子,被婢女们一个个捧着,大多都是金银珠宝,其中郑嬷嬷掀开了最后一个漆金匣子,露出了房契。
她此举可谓是用心良苦。
郑嬷嬷和章老太太不信有人会拒绝。
她们笃定江絮雾一定会收下,谁知江絮雾温声道:“章老太太,我出身不起眼,可我也不是没见过好东西,再说与虎谋皮,我倒是愿意,若是与快要饿死的豺狼谋划,岂不是不划算。”
“大胆。”郑嬷嬷头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踩章家,勃然大怒。
要知道关于江絮雾的底细,他们可是查过,不过是小门小户的小娘子,生母二嫁,嫁入了大户人家,可是这跟她又没有关系。
如今攀附了裴少韫,看不上他们。
郑嬷嬷恼羞成怒,鄙夷着她。
章老太太则是早有预料,笑道:“是老身心急。让小娘子看了一场戏,不知小娘子可有想要的,我们章家虽不如之前,但有的东西,还是有。”
“这就不用了,我要的东西,章老太太恐怕不能给。”
眼见她油盐不进,章老太太长叹一声,“是老身打搅江娘子了。”
章老太太等人浩浩荡荡来,走时,静悄悄。
一心在家等候消息的章老三,在得知江絮雾不知好歹,愁容满面。
他的夫人看得开,反正章家落魄,也不是活不下去,她哄着儿子,完全不顾及章老三的忧愁。
倒是他手底下的人,悄悄在他耳根子说了一个秘密。
“大人,我侄子是在医馆当药童,据说昨晚他的师父被裴少韫的属下请去看病,受了重伤,脑子都不太清醒,所以这两日他都没有去官署任职。”
丁三是长州的地痞,素日仗着姐姐是章老三的妾室,作威作福,这不听到章老三忧心,又想到探听的隐秘事,一并告知了章老三。
章老三沉思,“他受伤对我没用,如今谁不知道他跟我们章家有仇,要是他再出事,我们章家还要不要活下去。”再说谋杀朝廷官员,这可是抄九族的罪,谁敢贸然动手。
丁三浑浊的眼睛露出精光,“大人咱们可以从那个江小娘子下手,不是听说裴少韫跟她有瓜葛,再说她今日不知死活婉拒老太太的好意,我们给她一个教训又能怎样,而且不小心弄死一个女人,哪怕事情被捅出去,又能怎么样,裴少韫不可能为了一个女人大动干戈。”
章老三被说得心动,拖着下颚思忖,“我再想想。”
丁老三说得没错,不过一个女人罢了,万一裴少韫并不在乎那个女人,他们绑来有什么用。
章老三将心底话说出来,丁老三笑道:“我们可以试探一下。”
两个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丁老三从章府小门出去,去了长州外的破庙寻了一个人,他低头吩咐几句,陆陆续续有几人来找他们。
几人交头接耳一番。
丁老三悄悄带人去江絮雾的宅院。
此刻江絮雾正在头疼,裴少韫居然翻墙爬进来,被护卫抓着正着,护卫们认出他的身份,一个个不敢乱动,也不敢报官,请正要入睡的江絮雾来处理眼前的事。
江絮雾看到蓬头赤脚,只会对她笑的裴少韫,十分头疼。
见他不知道脚疼,踩出了血脚印。
江絮雾蹙眉呵斥他,“站着不要动,曾戊你去隔壁敲门,叫人把他领回去,还有陈邶你看看你有没有新的鞋履拿来给他穿。”
她有条不紊吩咐下去,护卫们三三两两散开。
裴少韫伫立在原地不足几息,动了动身子,往她这边走来。
“说了不要动。”江絮雾走到他的跟前,才发现他手腕有擦伤,血肉模糊,还有碎石,想必他是爬墙伤到的,再看他一见到自己,喜笑颜开,眼眸少了往日的阴鸷和假惺惺笑容,真挚得让她恍惚。
“阿絮。”
裴少韫好似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赤忱的得她疑心,禁不住伸出手掐他的脸颊,想要问问她是不是又在装模作样?
江絮雾指尖用力,都把他掐红了,眼前的裴少韫还是用一双真挚明亮的眼眸望着她。
“算了,你属下怎么还没有发现你不见。”
江絮雾看到他穿着单薄的寝衣,想必是趁着睡觉跑出来,宋一防备心也不知道去哪里,倒是每次求她,擅长下跪。
她这般想着,发现眼前的裴少韫还在看她,“你怎么还在看我?”
“阿絮好看。”裴少韫直白地说完,想要接近江絮雾,指尖拢了拢,想到阿絮不喜欢他动。
他想阿絮。
阿絮好好看。
他为什么不能走近。
裴少韫陷入两难,眉头拧起,犹如遇到疑难杂症。
江絮雾想问他在想什么,倏然陈邶的声音从后院响起。
“走水了。”
江絮雾蹙眉,后院怎么会走水,她转身就要去后院看,谁知裴少韫扯住她的衣角,委屈道:“我听你话了,你怎么又要走。”
“我去后院看看到底怎么回事?你在这里待着,千万不要乱跑。”
江絮雾扔下这句话,见他不松手,匆匆忙忙取出腰间的香囊给他,“我给你香囊,记得不能弄丢了,好好守在这里,不准乱动。”她说罢,去了后院,才知道不知是哪个缺德的家伙扔了一把火在墙角的草垛上,万幸及时发现。
当江絮雾在后院时。
伫立在前院的裴少韫安安静静,俊朗的面容在月色下,矜贵得宛如世家子弟,可惜他此刻一边捏紧掌心的香囊,一边玩碎石子的举动,实在有碍观瞻。
他要等阿絮,等她回来。
他忽然听到耳畔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他疑惑望过去,正好对上爬墙跳下来的鬼鬼祟祟几人。
裴少韫好奇望着他们。
几人也没想到院子还有人,再看他的相貌好眼熟,这不是裴少韫,他身上还有伤,怎么也不喊人,只会好奇望着他们。
他们对视一眼,小心翼翼地围住他。
裴少韫捻着掌心的掌心,在想他要听话,不能动,于是他傻傻地站在原地。
几人一步步往裴少韫身边走。
江絮雾在后院,冥冥之中,心中不安,想到前院沈长安一个人,就带着两个护卫去前院看一下。
也正是这一去,江絮雾看到前院多了几名歹人,竟殴打伫立原地的裴少韫。
江絮雾冷着脸吩咐护卫去抓这群歹人,这几歹人听到风声不对劲,又看到的视眈眈的护卫冲上来,他们吓得一个个都赶紧跑了。
“你们都给我去追。”
江絮雾命令护卫们去追,而后来到被打蹲在地上,地面有几处血迹,她心烦意乱道:“你是傻子吗?”
“不知道避开他们吗?”
谁知,她怒斥的傻子茫然仰起头,额头被打上,流着血,修长的手背有被碾压过的肿胀红痕痕迹,不难想象,也许那群歹人想抢他的香囊,他不给,掌心被踩在脚底下。
可这样狼狈的人,露出笑容,诚心诚意将藏在掌心的香囊呈给她。
“你看,阿絮,我很听话。”
第87章 不见了
秋风瑟瑟, 激起竹叶簌簌,宋一接回裴少韫已是三更天,接回来时, 被他的伤势惊到,再看包扎在额头白纱布。
他斟酌问:“大人, 你的伤势是大夫包扎的吗?”
裴少韫这几日不同寻常, 他依旧把裴少韫当主子看待。
从十岁被父亲带到裴少韫面前,宋一知道他忠诚的人是谁, 如今主子出事,他没有懈怠。
他眼见大人被送回来一言不发,凝视掌心的梨花香囊,他也歇了过问的想法,想要送裴少韫回床榻歇息。
将人送回去后。
宋一头疼望着垒在案几上的公文。这些公文都是官署送来给他批阅过目, 裴少韫如今出事,哪里能处理公事。
他期盼裴少韫早点清醒, 为此又去找医馆想要裴少韫早点恢复过来。
人算不如天算。
一连几日, 裴少韫都没有恢复正常, 三更半夜还会爬墙去找小娘子。
这举动宋令心底对裴少韫对大人, 是不是装的仅存一丝期盼,彻底磨灭。
江絮雾面对他整日爬墙的行为不齿, 每日吩咐护卫都无济于事。
裴少韫每次来, 还会摘花,长春花、木芙蓉……见到江絮雾不喜, 也不知从哪翻出金银珠宝, 每每捧着梅花漆金的匣子来, 献宝一样呈给江絮雾。
初始江絮雾拒绝,他就会一直望着她, 委屈地抿嘴,饭也不吃,宋一知晓后,又是老一套下跪求人。
江絮雾无奈,接下他送的各种东西,对于他的接近也默许了。
护卫们也熟悉,在外人眼里风光霁月的州府大人,会是眼前喜欢爬墙,就为找他们的主人。
久而久之,见到他也不稀奇了。
可裴少韫再怎么傻,也要写公文处理公务,裴少韫每每被宋一抓回去写,都坐立不安,老是跑到江絮雾那边,黏着她。
宋一万般无奈之下,去求了江絮雾。
“卑职求求小娘子,帮帮大人好不好,卑职对外宣称大人要养病,可养病这些公务都要处理,但大人变成这个样子,卑职实在是怕大人变傻的事情宣扬了出去。”
宋一苦口婆心。
裴少韫绷紧俊朗的面容,严肃看他,“你才是傻子。”
“……”
江絮雾头疼扶额,她也不想整日看到裴少韫变成另外一个人黏着她。
如今看宋一为难,江絮雾轻声道:“我可以帮你,其余不管成不成都跟我没关系,但我需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宋一拱手道,“只要不是伤害大人的事情,我上刀山下火海。”
“嗯。”江絮雾应允后。
宋一将全部的公文送来,拱手道:“公文全部在这里。卑职也不知道大人是否还会处理公文,还望小娘子能……”
他言尽于此,江絮雾心知肚明,抱着试试的想法,吩咐他坐在书案几前。
裴少韫坐立不安,一点都不安分,江絮雾一句:“你若是不安安分分,明日你就别来,我也不想看到你。”
他听到这话,一动不动,只会用清澈的眼眸望着江絮雾。
“不。”他扯着江絮雾的衣袖,抿着唇,难得有了怒气。
他这点生气,完全跟之前的裴少韫动怒,无法匹及。
江絮雾无动于衷,冷眼看他,两人对视,俊朗的郎君垂下头,不情愿翻起公文。
万幸他脑子不清醒,处理公文倒是还会,若是遇到不懂,宋一在旁边指了几句。
江絮雾在身侧小呷茶水,眉眼温和。
一室静谧,屋檐下的铜铃簌簌作响。
高大的男人席地而坐,面前是案几和垒起的公文,右侧是宋一磨墨,屋内燃着鎏金六角香炉,淡淡梨花香萦绕厢房,最东侧靠窗的窗棂摆着瓶花,江絮雾在翻书,窗外的芭蕉舒展身姿,闲来无事,她会瞥去看裴少韫。
见他面色端正,闲来还会偷吃水郦送来的梅子糕。
她收回目光。
裴少韫正巧瞥来目光。
四目相对,江絮雾见他唇角还有梅子糕的粉末,笑得不忍直视,她别过脸,不动声色喝茶看书。
时辰在指尖流逝,裴少韫处理公务,天色暗淡,一轮金钩挂天边。
水郦端来晚饭,玉井饭、羊四软、脂麻辣菜……还配了姜橘皮汤,放在四方矮几上。
她们用完食后,江絮雾就吩咐宋一将他送走,裴少韫死活不肯,扯着她的袖子,闷闷道:“我今天一直在听话。”
“所以你现在想不听话。”
裴少韫抿唇,江絮雾坚决命人将他送走。
月下,六角灯笼摇曳。
裴少韫一步三回头,望着伫立在屋檐下的小娘子,他不懂,阿絮为什么不愿意留下他。
他都很听话。
他看着渐行渐远的小娘子,见东风乘起她的裙摆,鹅黄披帛飞起,面色无悲无喜,恍若天上仙子。
裴少韫去后,抿唇问宋一。
“我以前是很坏的人吗?为什么我感觉阿絮对我很抵触。”
裴少韫心底空落落,他明明记得江絮雾跟他很恩爱。
她们是恩爱的夫妻,为什么,这么多天的相处,裴少韫觉得她们之间隔着云雾,拨弄不开。
宋一闻言,想到裴少韫之前的所作所为,低声道:“也许是大人做错过事。”
“我很坏吗?”
裴少韫道。
宋一:“很坏。”
残风卷槐树,簌簌作响。
“既然我对她坏,那我赔罪,她会不会原谅我。”
宋一望着脑子不清醒的裴少韫,踌躇道:“大人,你要是一直这样或许小娘子会原谅你。”
以前的大人,宋一想就打寒颤-
翌日。
江絮雾尚且起得早,盥洗完毕,听到外头的嘈杂声,她还以为又是裴少韫过来爬墙。
水郦慌慌张张走进来道:“小娘子,你快出去看看。”
“怎么了?”
江絮雾被说得疑心四起,提起裙摆往外走,看到奴仆都伫立在庭院中,叽叽喳喳,不知在说什么,她疑心,提裙摆绕过众人。
看到不请自来的裴少韫穿着寝衣,背着荆条,堂而皇之跪在她之前伺候的花景边上,见到她的到来,裴少韫神采奕奕道:“阿絮,我来赔罪了。”
裴少韫年轻郎君的长相,可扑面而来的少年意气风发惊到江絮雾,她往后退了几步,正好对上翻墙伫立在墙面,似乎觉得眼前一面丢人,踌躇要回去的宋一。
江絮雾难得生气,对着丢人现眼的裴少韫怒斥,“你在干什么吗?”
围观的仆人见到她来,四下散开,各自忙自己的事。
裴少韫大大方方道,冲她露出笑意。
“我是来赔罪的。”说罢,侧身露出身上的荆条。
“我不需要你的赔罪,还有你不知道男儿膝下有黄金,而且你还是长州的州府,此等行径传出去,丢人现眼的人可是你。”
江絮雾原以为这番话会令他知道自己的过错。
裴少韫坦荡道:“他们知道又如何,是我做错事,我不需要赔罪吗?”
江絮雾听到他说的做错事,沉默道:“你知道你做错了什么了吗?”
裴少韫摇头,诚恳道:“我不知道,但我要赔罪。因为你讨厌我。”
江絮雾看他直白的话,目光瞥向装木头的宋一。
“我还有事。”宋一立刻离开,留下他们两个人。
江絮雾见人都走光了,他还跪在地上,她冷哼道:“赔罪的人,要是知道自己没做错什么来赔罪,算什么。”
她每一次想到上辈子的恩恩怨怨,想到裴少韫这一世的各种手段,还有之前疯狂的举动,心底泛起戾气,见他不知,还一个劲凑自己跟前,也就生了怨恨。
“你要是真心赔罪,就在这里跪着几个时辰。”
江絮雾不信他真的能跪在这里等很久。
转身回去,完全不理睬身后的裴少韫。
她回到厢房,制作了香料,不把前院的裴少韫当回事,直到淅淅沥沥的雨声落下 ,江絮雾脖颈僵硬酸涩,揉着脖颈,见外头风雨晦暝,令人将湘妃竹卷收起。
水郦收起湘妃竹卷,从外头走廊进来,弯着身子道。
“小娘子,裴大人还在外头。”
“他还在?”
江絮雾还以为他走了,没承想人还在,遥想他不是曾经的裴少韫,心思如飞絮飘起,心也静不下来。
她干脆起身打着油纸伞,去看看裴少韫。
风雨中,郎君身姿高大,身上背负重荷的荆条,几乎要将他整个背压下去,外加风雨,裴少韫时不时咳了几声,令听者揪心,更别提他身上还有伤势。
江絮雾面色冷漠,静静望着眼前的一幕,脚踩着双色芙蓉绣履,走到他的跟前,见到他仰起头,面容苍白地一笑。
“阿絮。”
他骨节惨白,双手放在膝盖上,露出纯粹带着少年的赤忱,毫无保留。
“外头下雨,你出来会着凉。”
“你为什么要一直跪着。”
江絮雾居高临下问他,他憨笑道:“因为我之前做错事,自然要受到惩罚。” “可是我要是一直不原谅你呢?你要跪一辈子吗?”
江絮雾蹙眉怒斥。
裴少韫咳了好几声,身上发热,令他面颊滚烫,“为什么不可以呢?你生气,不应该我赔罪吗?”
“我想要阿絮,开心。”
裴少韫攥紧江絮雾的衣袖,仰起头露出灿烂的笑容跟之前裴少韫似笑非笑的模样,截然相反,“阿絮。”
江絮雾屏住一息,面不改色扯开他的手,碰到了炙热的触感。
“你……”
江絮雾还想装作若无其实,却又面对他滚烫,灿烂的笑容,心中隐隐约约动了恻隐之心。
要不帮帮他,不行,他再怎么样也是裴少韫。
她的心里烦躁不安,冷着脸道:“我铁石心肠,你做这些没有。”说罢,她侧身就走。
身后忽然传来重物倒地的声响。
她见到裴少韫不堪病重,倒在地上,薄薄的唇地上下蠕动,等到她小跑到裴少韫的跟前,方才听清楚。
“阿絮。”
一时之间,江絮雾心头涌现复杂。
裴少韫这一病,足足七日见好,与江絮雾之前的关系稍微融洽点,毕竟江絮雾不让爬墙,允许他可以走正门进来。
宋一知晓这件事,心神一动,感叹大人真是因祸得福。
不过明天章家的案子就要提审,这样的大人可以在公堂审讯吗?
宋一忧心忡忡地间隙。
裴少韫没心没肺,一天腻歪江絮雾身边,在听下人说晚上有庙会,会有寺庙烧夜灯,家家户户去庙会上香祭祀先祖。
他就迫不及待拉着江絮雾去庙会。
江絮雾看他病重想要去玩,也就应允了他,两个来到庙会,身后没有人带护卫和宋一,他们各自带着面具,游走在街头巷尾。
庙会里里外外都点灯,但庙门紧闭,庙前空了一块,说是留有烧灯之地,在庙门两座狮子镇守的侧边各有僧人备好的花灯,上面还有题词。
说是选一个,交给僧人,一起烧香,来年必回心愿。
江絮雾觉得稀罕,买了两个,不贪多,一个兔子灯和一盏花灯,上面要的题词无非是家人身体安康,顺便还帮沈长安求了一个。
裴少韫脑子不清醒,不知道沈长安是谁,见她认认真真选题词,缠着她也要帮他挑一个。
江絮雾拗不过他,帮他选了一副题词。
“福暖四季,风禾尽起。”
裴少韫满足她的选词,亲自送到僧人的面前,还故作镇定道:“这是我夫人给我选的。”
“我知道你们僧人不能娶亲,所以……”
江絮雾面颊生粉,恼羞成怒捂住他的唇,局促将他拉出来,狠狠训斥了一遍。
裴少韫仗着理所当然,听不进去,甚至还在江絮雾动怒时,不忘牵住她的手腕。
“阿絮,你要是生气,可以打我。”
裴少韫摘下面具,露出俊朗的面容,不似之前她厌恶的从容笑容,而是眼前笑容真心实意,携少年的意气,露出半边脸,主动握住江絮雾纤细的手腕,对着自己的脸。
他笑得花灯都不及他眼眸的明亮。
江絮雾扭过脸,不欲理会,可脸颊传来湿润的触感,她侧身想要怒斥裴少韫,刚巧对上他的笑容,“阿絮。”
裴少韫心“砰砰”直跳,眼眸清澈干净得没有一点尘垢。
“怎么了。”
江絮雾往后一退,被路过的百姓们碰到,裴少韫搂住她的腰肢。
裴少韫忽然手脚不知道放哪里,抿着唇,耳根子红透,“我们去看花灯好不好。”
江絮雾颔首,两人一起走去庙会前看烧花灯,各色的花灯全部堆在一起,一把火,火光冲天,孩童的惊呼声和四周的喧吵,闹得沸沸腾腾,百姓一窝蜂挤进来。
她几乎要被挤到不知哪里去,裴少韫这时拉住她的手,不容置疑地牵着她往外走。
百姓人多,江絮雾被挤得绣花履都掉了一只,她扯住裴少韫的衣袖道:“我鞋子没了。”
她因少了一只鞋履,局促不安,万幸有裙摆遮掩,看不出大碍。
江絮雾说完,却惊呼一声,因裴少韫下腰背着她往前走,这突如其来的举动,着实吓坏了她。
“你放我下来。”
“不要,放你下来,你能走吗?”
身强力壮的裴少韫不愿意放她下来,一路上背着她往前走。
江絮雾见他油盐不进,冷哼一声,也就任由他背着回去,还好一路上没遇到什么人,江絮雾为了名声,算了,她都和离了,名声早被抢亲当晚没了,她要什么名声,她漫不经心想着,眼皮子这时打架,她将下颚抵在他的肩膀上,昏昏欲睡。
一路上,静谧只有风声。
裴少韫从未感受到如此喜悦,一想到阿絮在他身边,他禁不住喊着她的名字。
“阿絮。”
“阿絮。”
“闭嘴。”江絮雾支起眼皮子,怒斥了几声,听到他更起劲喊自己,她觉得烦躁,捂住耳垂,可那一句“阿絮。”钻进了心间。静谧波光粼粼的湖面,迎来几只鲤鱼和一艘游船。
两人回到宅院,奴仆们心照不宣,端水、木桶给她准备沐浴。
江絮雾沐浴完毕,还以为他走了,结果这厮在她厢房,无辜睁大眼眸。
“谁放你进来的。”
江絮雾头疼,不会是他们见裴少韫日日来,误会了什么,也就放他进来。
她转身就要去吩咐下人送他走,裴少韫从身后走来,不谙世事道:“我都沐浴好了,我可以伺候你。”
“你知道伺候什么意思吗?”
江絮雾蹙眉,看到他从袖子翻出画册,呈给她看,她瞥了一脸,双颊绯红,恶狠狠剐他一眼,“谁允许你看这种。”
她想要抢走,裴少韫一脸无辜道:“画册有我的字迹,有写你喜欢。”
“谁喜欢了。”裴少韫以前是这么无耻的吗?
江絮雾恼羞成怒,咬唇伸出手,想抢走,裴少韫却温顺主动交给她。
在她想着裴少韫怎么这么听话,谁知他竟然一把抱住她,将她抵在案几上,义正词严道:“画册说你喜欢这样的。”
“谁喜欢这样了!”
江絮雾恼怒要捶他,谁知他无动于衷,解下她的如意花卉腰带看,在她羞赧的目光下,主动蹲下身。
她一下子抓紧案几上的书卷,低喘缱绻,连绵不绝。
洇湿布帛,几声吞咽。
并蒂莲花托底的烛火,在厢房内摇曳。
江絮雾从一开挣扎,到无力起身不过转眼的工夫。
一炷香过后,裴少韫傻呵呵帮她清洗,迎面受到江絮雾的一巴掌。
他下意识避开,头上撞到屏风,心底有什么闪过,还未想清楚,看到眼前的江絮雾不胜娇弱,衣衫不整,玉软香肌,须臾间,他情难自禁蹭在江絮雾的玉颈。
“阿絮。”
“阿絮。”
江絮雾还未清醒,以为他跟之前一样黏人,双手搭在他肩上道,“我要睡了。”
见他迟迟不回应,江絮雾支起眼皮,却感受身体一轻,被他抱起放在床榻上,盖上被褥。
江絮雾困倦,感觉他还没有走,这几日习惯他的黏人,倒也没有赶他走。
殊不知,在她跌入梦中,裴少韫看了他一夜。
若是有旁人闯入,定然会被吓一跳。
只见温润如玉的郎君,捻起她云鬓的一绺青丝把玩,半张面容隐入床幔间。
“原来你喜欢蠢货。”
“既然这样。”
窗棂被狂风敲打,并蒂莲花烛火摇曳不歇,他孤身一人坐在床边。
他面容和煦,神色阴鸷,回想这段时日他的所作所为。
裴少韫以局外人的目光,看出江絮雾对他的松动。
“明明是同一个人,你却对他心软了,阿絮。”
裴少韫以为他死了,可是不甘心令他爬上来,想着死也要带阿絮走。
凭什么,要留他一个人受苦。
裴少韫无一不带恶念想着,但见到她白瓷的小脸,安安静静,见她毫无防备睡在床榻上。
他又舍不得。
胸腔的欲念和舍不得交缠。
裴少韫微微俯下身,在她眉间落下颤抖的一吻。
“我可以装一辈子,只要你愿意看我一眼。”
在风雨交加的夜晚,裴少韫轻笑了一声,打定主意往后便装作那个蠢样。
可他一个心如蛇蝎的人,怎么能装得出赤忱少年-
翌日,江絮雾听闻裴少韫去了官署,她不当一回事,待到末时,她方才等到裴少韫匆匆忙忙回来,扬着笑意,又是送金银珠宝,又是聊今日在衙门发生的事情。
燕国公在京州落败,其背后还有其他权势,这不卖弄人情请来了朝中阁老,一起参与此案子。
但裴少韫眼下神志不清,自是不理睬人情,这可气坏了章家的人,还有被章家请来的阁老。
“你这番得罪人,不怕出事?”
江絮雾搁下手中书卷蹙眉道。
裴少韫无所谓道:“我为什么要怕他们。”
见裴少韫神志不清,行事都大胆,她摇摇头,劝慰了几句不想再说,可裴少韫过问起她今日的行踪,一句又一句。
“我好想你,阿絮,你要是能跟我一起多好。”
“阿絮。”
“阿絮。”
江絮雾被吵得头痛欲裂,见他又跟往常一样靠近,她不当一回事,没注意他靠近来,目光愉悦。
水郦怕她看书饿,特意拿来梅子糕和桂花糕,用一碟青瓷盛着,置入案几,屋外的芭蕉病怏怏地垂下。
待到裴少韫恋恋不舍又被宋一带走后。
江絮雾收起脸上的浅笑,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再看一口未动的梅子糕点,阖眼睁开,吩咐水郦,“下次不要端来梅子糕。”
喜欢梅子糕的人,已经不见了。
第88章 兄长提剑
侵晓雾霭沉沉, 一人从官道上策马奔腾,腰间的金穗梨花香囊。
几个时辰后,风尘仆仆的江辞睢从凉州赶来长州, 直奔江絮雾居住的宅院而去。
彼时,江絮雾在看屋檐下的奴仆们晒花椒和晒花。
江絮雾想用花引用香料之中, 唯恐不行, 又心心念念,终究还是派奴仆们在宅院摘花晒花, 至于花椒是前不久掌柜送她的一点心意。
江絮雾不是看礼重的人,浅笑接下,给了点银子给他家,听说他的女儿又病了,于是给了银子又说自己正好缺花椒。
掌柜何尝不知, 江娘子哪里缺花椒,感激涕零的道谢了一番。
之后, 便有了这一幕。
她靠窗支着下颌, 耳垂的翠玉银杏叶耳环摇动。
目光不经意间落在了粉墙。
她想到这几日会恢复正常的裴少韫被章家绊住脚, 不能常来, 倒是给她松了一口气的想法,江絮雾怕她忍不住戳穿他。
如今相安无事也好。
江絮雾思绪万千, 眼前浮现, 之前在她面前笑得灿烂,黏着她, 拥有一腔赤忱的裴少韫。
可他已经变回曾经的裴少韫。
江絮雾遏住心中的恻隐之心, 耳畔这时传来几声鸟声, 伴随而来的是门房匆匆忙忙跑进来。
“江娘子,门外有人自称江辞睢, 是江娘子的兄长。”
“快快迎进来。”
江絮雾欣喜,走的时候发簪叮叮当当发出清脆的响声。
“阿兄。”
她眼见阿兄一身玄色长衫,头戴黑纱帽,身形高大,桀骜的阴沉面容对上她,扯出笑容。
“阿妹。”
多日未见的兄妹俩,各自有说不完的话。
江絮雾吩咐水郦端茶倒水,将人迎进正厅,又吩咐下人备点糕点吃食。
“阿兄来的匆忙,一定饿了。”
“等阿兄用完这些,再去沐浴更衣。”江絮雾将一切都打点好,就听到坐在她面前的兄长顾不上茗茶,大口灌了一口,似回过神,方才沉声道:“不急,我来是想看看你,见你过得好,我也就放心了。”
裴少韫上下打量阿妹见她肤如凝脂,香腮含春,心底的顾虑逐渐放下。
江絮雾温声道:“阿兄放心,我在这里过得自在,闲来无事赏花弄香料,日子也算快活。”
“裴少韫呢?”
见江辞睢皱眉,对他一副不满,江絮雾隐去他之前疯子的行径和那不清醒的时日,轻声道:“尚可。”
“倒是阿兄在凉洲如何。”
见阿妹关心起他,江辞睢忘却裴少韫这厮,转而说他的近况。
原来阿兄被贬到凉州做起录事参军,官职前途远不如在京州,但他也心安。
“眼下皇上病重,迟迟不拟定圣旨,宣太子继位,皇后前几日找到民间遗留的皇子,此子竟跟皇帝年轻时一模一样,皇上见到后,就封他为十皇子,宣他在殿前侍奉。”
“朝堂上也因此事,一时之间动荡不安,太子又在大婚当夜被行刺。这京州万幸我没有在其中,不然少不了要被掺和进去。”
江辞睢直言京州近日风波,江絮雾倾听,直到听到他聊起江母的事。
“你母亲因父亲再娶小妾,闹得不可开交。”
“父亲风流多情,母亲她不是从不闹吗?”
听到关于母亲的事,她又一瞬愣神,转而平静过问。
“父亲再娶的是你母亲身边信赖的婢女,原本是要把她指给府里管事的儿子,谁知道被大房的人捉奸,事情闹大,父亲就娶了她,而且在你父母争执间,你弟弟忽闯入进来,被磕破了头,前几日才醒,成了傻子。”
江絮雾没承想短短数日,一切都变得不一样。
江辞睢看她脸色平静,接着道:“如今大房和三房都不比之前繁荣,大伯昨日由于帮太子在朝堂说话,被贬去西北之地,大房正闹着和离,二房由于二伯前些日子不小心摔断腿,官职被革掉,只能在太府寺当主仆。”
江絮雾没想到江家几房都落得远不如之前,不过跟上辈子也没多大区别,但是母亲至少在她死之前都过得好好。
如今出这事,她惆怅了一息,便不再多想。毕竟上辈子母亲在她死前还撺掇她,想裴韫娶她的堂妹。
江辞睢之前担心告知阿妹出这样的事情,她会为江母难过,见她面不改色,江辞睢更为放心。
他不动声色小呷一口茶水,江辞睢没告诉阿妹,大房和二房出事都是他掺和其中。
还有她母亲和弟弟都一起出事。
要怪,就怪他们活该。
在他不在的时候欺负阿妹。
江辞睢垂眸遮住眼底的暴怒,又跟她闲聊几句,随后沐浴更衣,换上苍葭圆领长衫,身高挺拔,走动间,栖息在屋檐下的狸奴忽叫声不断。
“你养狸奴了”
江辞睢的发根还未绞干,末端有湿润的水珠滴下,听到屋檐上的声响,他想起以前事情。
“我记得你之前收养一只狸奴,可惜他没福气,走得早,你也哭得伤心,我那时候说要亲手送你一只,当时你说:万物皆不同,送来一个又不是同一个。”
江辞睢提及往事,两人心照不宣一笑。
她接过水郦手里的干帕,吩咐阿兄坐在窗棂外的圆凳上,她趁着天色较好,为他绞干乌发。
江辞睢安安静静,双手放在膝上,窗棂的铜铃发出簌簌作响。
屋内的梨花香从青花香炉四四方方散开,案几的木芙蓉舒展身姿,几只燕隼叽叽喳喳飞到屋檐下的房梁。
万籁俱寂。
几柱香的工夫,天色昏暗,金月坠浩天。
江絮雾为他拾掇出东边的厢房,两人闲聊了几句,她转身回到各自厢房。
途经院子,见到不请自来的裴少韫爬墙进入。
看他佯装灿烂的假笑,江絮雾很想说他别装了,可又顾忌阿兄也在,深怕会打搅阿兄。
“你进来。”
江絮雾低声招呼他来走廊。
裴少韫轻笑,却又感觉不妥,换上蠢兮兮的笑容,来到她的面前。
这几日官署公务繁忙,章家的事情他也刚忙完。
他这才得空来寻江絮雾,步伐稳健走上前,垂下的眼帘遮住贪婪,“阿絮。”
江絮雾不知为何,好似对他冷淡了一些,轻声:“嗯。”了一声。
裴少韫想起他的兄长在这里,尚且了然,自顾自想要凑近,可江絮雾身子往后退了一步。
气氛焦灼。
裴少韫掩饰心底升起的戾气,掀起眼皮子时,似在盘算什么。
“我兄长在这里,我怕你打搅我阿兄,你也知道我阿兄不喜欢你。”
江絮雾攥紧娟帕,轻声澄清。
人影微动,风声鹤唳。
他们静静伫立在走廊下,秋风卷起她衣袂,湘妃竹的卷帘今夜没收起,随风摇曳。
“阿絮,你在说什么?你阿兄?”
江絮雾看他还要装下去,她也懒得现在揭穿他,低声说了一些他们之前发生过往。
还以为他会继续纠缠不休。
谁知听完她的话,裴少韫明眸微微暗淡,“我明白了。”
“我先回去。”
江絮雾闻言仰起头见他,就见他忽扬起笑容,恍惚间,她又见到大雨负荆请罪的裴少韫,还有在庙会要她提词的裴少韫。
意气风发,犹如少年的裴少韫,又出现在她面前。
她情不自禁往后退一步,用力掐紧了掌心,她竟有一时分不清他和之前的裴少韫有何区别。
裴少韫毫无察觉,“阿絮,我明晚来看你。”
两人犹如深夜私会的情人,眼前的裴少韫在撂下这话,转身爬墙回去,在明月高悬,仅一墙之隔。
江絮雾看到他唇角扯出真心实意的笑。
又是骗她的吗?
江絮雾分不清眼前的真真切切,只觉眼前犹如镜花水月,难以深思。
殊不知,江辞睢伫立在窗棂,亲眼见到这一幕,面色晦暗,用力攥紧了骨节-
隔日,江絮雾发觉阿兄一大早出去,也不知道去忙什么。
但今日她收到了抱梅来信,信上字迹刚毅,笔锋有力,想来是托人书写,想到抱梅不怎么会写字,她了然于心,急匆匆翻阅书信,方才得知她一切安好。
信中所明,青衣幼时被卖掉烟花之地,自己逃了出来,辗转几次,被人骗去做童养媳,那个人还是个傻子。
青衣被磋磨几年,那个人生了一场大病,死了。
她原以为苦尽甘来,可是那家人逼着她自缢,要冥婚。
青衣不堪欺辱,跳入湖中自缢,被宋一救了起来,这几年青衣都不敢回想往事,近日听闻有那户人家的消息,她听说那户人家又生了一个傻子儿子。
他们给傻子儿子娶了媳妇,可报应来得快,他们的傻子儿子又病死了。
这户人家又要重蹈覆辙,逼着娶来的媳妇自缢,配冥婚。
青衣知晓这件事,不顾吩咐,擅自行事,想要报当年的仇,也想救下那个女人。
……
江絮雾看完来龙去脉,默默将新信件留下,她不知青衣竟遭遇这般过往,看到信件里,抱梅义愤填膺地说,“小娘子我一定会保护好青衣。”
她不免失笑,又心中不安,思索片刻。
江絮雾敲响了隔壁宅院的大门,找上了宋一。
“你还记得我曾经让你答应过我的一件事情吗?”
宋一诧异江絮雾的到来,在听到事情原委,他拧着眉头道:“小娘子你要我去保护抱梅吗?”
江絮雾颔首,“我担心她们。”
宋一踌躇。
江絮雾看穿他的纠缠,低声道:“我知道裴少韫已经清醒了。”
宋一诧异望着眼前的小娘子,惊讶道:“小娘子你何时知道的。”
“那日他来,没有吃梅子糕,我就看出来了。”
“那你为何不揭穿大人。”宋一疑惑。
“你觉得我说出来,又有什么不同,万一我揭穿后,他又逼我杀了他,你说我该怎么办?”
宋一缄默,他也料到之后裴少韫和江絮雾之间很难收场。
“卑职明白。”
见他应允,她也算是了却心头不安。
江絮雾随后回来,发觉阿兄匆匆忙忙回来,身上还有一股血腥味。她蹙眉过问,“阿兄你去哪里了?”
她嗅了嗅阿兄身上的气味,深感不安,走来走去,峨眉紧蹙。
“你放心,阿兄是去见了一个人,你也知道,阿兄做心疼你,也知道你心疼阿兄,若是阿兄出事,定然也会让你心疼,可我怎么会允许我阿妹捧着担忧的心。”
见他促狭一笑,江絮雾冷声嗔道。
江辞睢爽朗一笑,说是他想逛逛长州城内,江絮雾了解他的意思,陪他在城内走了一圈,游船、进食、赏花、看戏……
一天下来,江絮雾坐在车舆,犯困靠在江辞睢的肩膀上。
江辞睢静静将她一绺发丝垂在耳根,露出温柔一面。
倏然,车舆路过石子,江絮雾被惊醒过来,她慌张睁开双眼,恰巧青灰色布帘被风吹开,她见到扶着肩膀从医馆走出来的裴少韫。
她一愣,裴少韫原本还含着笑,目光戾气难掩,却怎么也想不到江絮雾会这么巧出现,伪装的笑意立马转换成蠢货一样的笑。拉长唇角,目光清澈。
江絮雾:……
她该怎么说,其实他装得漏洞百出。
出奇意料的是她没有揭穿,假装没有看到这回事,可裴少韫一直跟在身后走。
江辞睢察觉车舆身后有人跟着,掀开布帘,发觉是裴少韫,他冷笑一声,吩咐车夫驾快点。
少顷,待到江絮雾想去看一眼,发现他的身影早早甩在身后,犹如一粒米,毫不起眼,也令她蹙眉,耳畔传来江辞睢的一句:“不自量力。”
她方才回神,望着阿兄直言道:“阿兄你身上的气味跟裴少韫有关系吗?”
“你为何这样问。”
“我不想阿兄瞒着我,阿兄你也别想瞒着我,我了解你。”
江絮雾一句了解他,令他冷哼一声,不情愿道:“我早上看那小子不顺眼,就去痛殴了他一顿。这小子想揍回来,我说你会心疼我,他倒是不敢下手。”
江辞睢说罢,见她蹙眉,不免心生怀疑,“你在担心他?”
“兄长你多虑了。”
江絮雾垂下眼帘,“他那样的人,我为何要担心。”
话是这般说,江辞睢莫名生出恐慌,紧紧攥紧她的手,“你别骗我。”
“我何时骗过阿兄。”
江絮雾见到阿兄即将动怒,拍拍他的手背,秋水剪瞳映衬担忧,江辞睢回过神,知道自己失控,赔罪道:“是我忧心过头。”
“我明白阿兄是为了我着想。”
兄妹冰释前嫌,回到了宅院。
傍晚时分,月上三更,秋风瑟瑟。
江絮雾在看书,一灯如豆,身上披着外衫吗,纤细的身子在夜色似乎风一吹就要飞走。
“阿絮。”
她正看得聚精会神,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男声,江絮雾惊得站起身,腰肢被人搂住。
不请自来的人,将下颌抵在她的肩膀,轻声道:“阿絮,你肩膀好疼。”
“松开,热。”江絮雾用书拍打他的手背,余光瞥见窗棂大开。
这厮不会是爬墙又爬窗?
装腔作势的裴少韫,温顺松开手,毫不廉耻解开腰间的玉腰带。
“你干嘛?”
江絮雾眉头紧皱,想要怒斥他,裴少韫无辜道:“我给阿絮看伤势。”
正逢厢房的门被叩响,“阿妹。”
一股不好的预感令她不假思索将人推进床榻间,又将床帷解下。 “你不想被我阿兄打死,就不要出去。”
这才急匆匆走去厢房外推门。
裴少韫深感眼前一幕很熟悉,上一次貌似是他把江絮雾藏入床帷,如今倒是被她藏进来。
他深感物是人非,可闻着床榻的梨花香,还有叠放的被褥,修长的指尖轻轻捻着,眼前浮现了小娘子躺在床榻的画面。
裴少韫修长蜿蜒着青筋的手,攥紧了被褥,舒展开,拢紧,情不自禁俯身,轻笑道:“阿絮。”
江絮雾将门推开,见到阿兄神色慌张跑来,她不动声色拉着阿兄坐在八仙桌面前,为他斟茶倒水,“阿兄怎么了?”
“我路过院子看到有黑影,怕你出事。”
“阿兄是不是看错了,我来这里几乎一个多月,还养着护卫,哪个小毛贼敢来我这里。”
江絮雾浅笑,江辞睢皱眉,“我的眼睛不会出问题,我已经吩咐你府上的护卫去查。”
“好。”江絮雾怕他发现藏在床上的裴少韫,挡住他的目光。
江辞睢瞥见她指尖不断颤抖,目光凌厉,顿时要站起身。
江絮雾赶紧拦下他,话锋一转道:“阿兄你什么时候回凉州。”
“大概三日后。”
“这么快,我还想跟阿兄再多待几日。”
见阿妹心神全在他身上,心里狐疑消退,变成了阿妹对自己真好,阿妹是心疼他的。
江辞睢满心满眼都是面前的江絮雾,“我也想继续陪着你,但凉州还有事情,我需要去处理一下。”
“这几日你也小心点。”
自从他被贬,公主迟迟不回信件。
他也不清楚,公主是不是避嫌,亦或者放弃他这枚棋子。
不管如何,上了这艘船,他还是小心行事。 不仅是为了他,更多是为了阿妹。
他伸出手,捻着她散落身后犹如绸缎柔顺的乌发,两人挨得很近,灯光下透在屏风。
倏然,一阵秋风席卷而来,他站起身,挡在阿妹的面前,见到窗棂打开,他再上前阖上。
“你晚上入眠都不阖窗?”
江辞睢深感不对,皱眉阖窗,侧身见到碧翠床帷遮住的床榻。
似曾相识的一幕,令他暴怒,大步冲上前,想要掀开,江絮雾觑见这一幕,暗道不好,冲上前道:“阿兄——”
在她阻拦的间隙,江辞睢掀开了床帷,紧皱的眉头舒展开。
“阿——”江絮雾正想绞尽脑汁解释,走进发现床上空无一人。
他人去哪里了?
江絮雾压抑心底的疑问,不动声色道:“阿兄天色晚了,你要不早点歇息。”
“不,我去外头巡逻。”
江辞睢不信他看错,说罢出去又要巡查外头。
“阿兄,你——”江絮雾追到门口,见到他背影溶于黑夜,侧身看向从屏风内走出来的人。
“阿絮。”裴少韫衣衫不整走出来,俊朗的眉眼无辜垂下,令她看得头疼,“你刚刚躲去哪里了。”
“我躲在柜子里,阿絮为什么不让我见他,我又不怕他。”裴少韫走近,衣衫不整,肩头绑着白纱布,放荡不羁配上无辜的眸子。
江絮雾深呼一口,也没了跟他继续周旋下去的想法。
“裴少韫,你别装了,我知道你恢复正常。”江絮雾坦言,目光平静。
裴少韫停顿,拉长的笑容收敛了起来。
“你什么时候知道。”
“几天前。”江絮雾见他往前走,她往后退。
裴少韫不免笑了笑,乌黑的眸子多了认真,“所以你知道我清醒了,却还佯装不知情。”
“我怕揭穿,你又会跟上次一样。”江絮雾并不藏着掖着心里的想法。
她头次用严肃的口吻与他对话。
“你知道我为什么厌恶你吗?”
裴少韫脚步一顿,两人近在咫尺,他能清晰看到江絮雾穿着浅粉外衫,也能看到她说这些话时,面容坚毅,几乎令他挪不开视线。
“为何。”
“因为你从来都只在乎自己。”
裴少韫拢了拢手,青筋蜿蜒在手背,他恶念升起。
他若是真的不在乎阿絮,不会刻意隐忍到如今,甚至还装一个蠢货。
裴少韫不懂,为何眼前的人说他只在乎自己,胸腔似乎有无形的大手攥紧他,捏得他喘不过气,满腔愤恨升起。
可她接下来的一句话,浇灭他一腔怨恨。
“你知道,喜欢什么吗?”
江絮雾主动往前走,她的身形瘦弱,明明之前恐惧厌恶他的接近,如今她坚定走到他的面前。
“你喜欢香料,你喜欢赏花,喜欢看书……”裴少韫指出她的各种欢喜,努力扼住扭曲的面容,想要心平气和跟往常一般。
江絮雾不给他机会,走到他的面前,从容淡定。
“我喜欢的一直都是自由,你在约束我。可你从不承认,自以为是喜欢我,就要我温顺像只鸟,被你拿捏在掌心吗?”
“裴少韫,你自以为是,像只有手段的可怜虫。”
江絮雾说这番,用尽全身的力气,哪怕眼眶止不住的泪水流出来,身子在颤抖,可她依然双眼饱含泪水,不屈服,犹如宁折不弯竹子,沉声道。
“裴少韫,你真的喜欢我吗?”
……
他在江絮雾的质问下,说出了心中所念,“爱。”
“既然爱我,为何不敬重我。”
一向巧舌如簧的裴少韫被逼得哑然。
直到他走出来,四肢百骸犹如灌入了寒冰,来到院子,他见到阴沉面容的江辞睢,提着剑,恭候多时的江辞睢。
“是谁允许你,伤害我的阿妹。”
第89章 卑微
长州下了三天的大雨, 江絮雾送兄长出行是烟雨天,她一袭鹅黄色褙子,衣襟是花卉刺绣, 走动间,宝相花纹锦鞋踩在水洼, 浸湿了一片, 裙摆都洇染了。
看得江辞睢心疼不已。
“说了你不用你送我,这大雨天, 你要是风寒着凉怎么办?”
江辞睢面容严肃,江絮雾唇角扯出一抹笑意,“我想送阿兄。”
他见她固执,伸出手拂她的发髻,“过一段时日, 阿兄想办法来长州任职。”
“阿兄,你别因为耽误你的前程。”江絮雾想也不想反对。
“可我的前程是你。”
江辞睢安抚她不安, 低声道:“我有分寸, 你莫要担心。”
见到兄长笃定的目光, 江絮雾这才颔首, 眼睁睁看他上车舆,渐行渐远。
待在车舆的江辞睢, 看到阿妹的身影消失在眼前, 搁下布帘,他席地而坐, 撩起衣袖露出用白纱包裹受伤的手臂。
他露出厌恶的神色。
想到昨晚两人为了避免打搅江絮雾, 去了不远处楠子郊外, 几个回合下来,弄得双方都有伤势。
江辞睢是存了杀心, 来到阿妹的厢房,就已经知道不对劲。但他护妹心切,并未揭穿,回到厢房提剑,守在院子,他耳力极好,听到厢房里的动静,却相隔甚远,大致知道眼前裴少韫惹他阿妹在哭。
杀心陡然上升。
他的阿妹,怎么能被人伤害成这样。
江辞睢对裴少韫动起手来,自是不留余地。
裴少韫碍于江絮雾的关系倒也不敢下狠手。
他把握时机重伤了裴少韫,还想再下死手,奈何他身边还有其他下属。
江辞睢每每想到这里,杀意止不住,想要毁掉眼前一幕。
不过他想到后续算计好的计谋,江辞睢这才收起全身的杀意,吩咐车夫换官道。
与此同时,皇帝病重,奄奄一息,太子遭刺杀,人心惶惶,十皇子又在御前伺候皇帝。
朝堂人心惶惶。
朝宁公主借着看望父皇的由头,私下进京州。
她还未进宫,跟在她母后跟前的吴侍卫,将她堵在宫门口。
“大胆,本宫要进宫看望父皇,岂非你等拦本宫。”朝宁公主大怒,妩媚狭长的眉眼上挑,不怒自威的气势,令在场的人全部低垂下头。
吴侍卫往前一站,拿出皇后的命牌。
朝宁脸色忽变,纤细手死死掐住掌心的肉。
她不明白,母后明知道她野心,为何一再阻拦,她不甘心啊!
几只燕隼从宫墙外飞入深宫,伫立在树梢,静静望着走在夹道的宫女们成群往宫内寝殿内走。
寝殿内,燃着龙涎香,皇后雍容华贵坐在床榻,看着年纪十六的少年跪在地上,御前伺候,正陷入床上昏迷不醒的皇帝,这番孝心被起居郎一并记下。
这时,皇后身边多了一名宫女,低头耳语几番,皇后神色不变,起身往外走,随身的嬷嬷帮她掀起珠帘。
“将公主送回去,吩咐张沉,不得让公主出入京州。”
皇后嘱咐下去后,听到耳畔传来鸟声,循声望去,见到两只鸟儿一大一小依偎。
她忽阖眼,肃穆庄严的脸上浮现几分疲倦,身侧的嬷嬷扶助她的臂弯,轻声道:“皇后。”
这句话令她深感刺耳,睁开双眼,眼底有了深沉的痛恨。
“你书信一封送到长洲,我让裴少韫去了长州,也是该命他回来。”
皇后眺望远方,遥想这一生,被人往前推,不得回头,甚至所嫁非人,世人不知荣华富贵,不知其中心酸。
她遥记得昔日在水榭庭院,身着粉衣赏花的少女在她耳畔温笑,“意姐姐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意姐姐,我要嫁给裴长遂了。”
“意姐姐,你真的要嫁给他吗?”
……
婉儿昔日的声音还传在她的耳畔,物是人非,婉儿死了,她的孩子,也要被她利用。
皇后后悔吗?
并不后悔。
皇后目光坚定,大有扫破眼前障碍的睥睨之势。
皇宫内下起大雨,这一场大雨下了三天三夜。
裴少韫被召回京州那日,从官署回来,途经江絮雾的院落,肩膀和后背隐隐约约作疼,但抵不住他胸腔蔓延的酸涩。
从江絮雾亲口在他面前说出那番话后,他缄默不语,之后江辞睢找他算账的事情,他也没放在心上。
他在沉思。
他真的做错了吗?
也许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裴少韫总梦到江絮雾。
不同于这辈子,江絮雾病入膏肓,躺在病床上,身形憔悴,不断轻声咳嗽,“大人,回来了吗?”
她瘦得骨瘦伶仃,只听到下人说,“大人并没有回来。”
江絮雾再也忍不住,吐出一口鲜血。
随之而来,裴少韫的胸腔似被人狠狠捏紧,疼得他跪倒不起。
他透过床幔人奴仆,亲眼看到江絮雾不甘心伸出手,却最后无力垂下手臂的一幕。
醒来的裴少韫说不上来的揪心,迫切想要去看江絮雾。
又想到她之前的那番话。
久久不能回神。
裴少韫这次又收到回京州的书信,还有太子幕僚同时送来的信。
上面的字迹无一不在提醒他,此去京州一去不复返。
但他不得不去。
裴少韫沉思,狭长的眉眼多了道不明幽暗。
江絮雾恰巧走出来,想去铺子看一眼,独自一人撑伞,身后跟着几名护卫。
两两相望,江絮雾行礼,“裴大人。”
无悲无喜,似是陌生人。
裴少韫攥紧了伞柄,收敛了笑意,轻声道:“阿絮。”
江絮雾佯装没有听见,上了车舆,车咕噜转动,她扶额在窗边,能感受身后视线一直没有消失。
她要回头吗?
不——
江絮雾阖眼,好似曾经的恻隐之心尽数藏在心间,消散在雨中。
近日铺子的生意尚可,江絮雾看了一眼账本,又例行看了几块新到的香料,差不多后,又在铺子里呷了一口茶。
走的时候遇到了张媒婆。
张媒婆是长州城内方圆百里有名的媒婆,她曾放话,长州城内,没有她做不成的亲事。
江絮雾本身不跟她打交道,可这人每次她一来,张媒婆后脚跟上来,美名其曰买香料和香囊。
随后见到江絮雾一顿猛夸,她看出张媒婆所图,也就懒得应付,可她孜孜不倦,三番两次来。
这次也先是抓着她一顿猛夸,转而说起城南有一户人家。
张媒婆还没有说完,江絮雾温声道:“拖张媒婆好意,我眼下不想成亲。”
“江娘子,这人要是不成亲吗,没有知冷知暖的人,互相搀扶,往后来生,多寂寞。”
张媒婆知江絮雾心思,可她只当江娘子年纪尚小,不懂其中冷暖,还想劝慰下去,江絮雾已经领着护卫上了车舆。
她慌里慌张追出去,人影都没了。
周遭看热闹地笑话她,“张媒婆,你这次可是做不成媒了。”
张媒婆叉腰,骄傲扬起下颚,“有我张媒婆在,怎么可能有做不成的媒婆。”她可是收了城南华家的银子。
华家家境殷实,有三儿,其中有个不学无术的儿子,见江娘子生得貌美,起了心思,托张媒婆来办这件事。
本来张媒婆不想办这件事,毕竟他名声难听,要是这媒做不成,岂不是败坏她的名声。
奈何他给的银子多。
人呢,都是为了几两银子折腰。
张媒婆不免俗,收了银子,便来说请,但这江娘子还真是难缠。
她气喘吁吁追出巷子,正想不追了,余光瞥见居然有一伙人跟上江絮雾的车舆,见识多广的张媒婆,心生不安。
秉承着不管事就不会出事。
张媒婆转身就走,想要当作没这回事,转眼又觉得昧良心。
她踌躇几下,还是去报官了。
期盼江娘子没事,还能借机说下这门亲事,张媒婆忧心忡忡-
江絮雾坐在车舆,疲倦靠在车壁,少顷,她感受到四周安静,心里隐约不安,她掀起布帘,正巧护卫们全部挡在她的面前。
她依稀可见前面是几个身着粗布麻衣的彪形大汉,手里还拿着刀,来势汹汹。
四周刚好是一处陌巷,鲜少有人路过。
江絮雾攥紧了娟帕,这群人分明是故意,可她来长州也没得罪过人。
“你们是何人,要钱我可以给你们。”
江絮雾在想他们是不是来劫财,出乎意料,开口的是站在男彪形大汉身后一个瘦弱的男人。
丁老三气势汹汹走出来,面容上还有一道长长的伤疤,这是他负隅抵抗官差留下的伤势。
同时也让他耿耿于怀,若不是裴少韫跟他姐夫作对,跟章家作对,他也不至于落得人财两空的下场,几乎就要坐牢,万幸他身手敏捷,躲过一劫。
但他因此没了章家当后背,手上没钱。
于是他找回曾经的兄弟,几杯酒下肚子,他们商议去劫财,几人一拍即合。
至于为何不去找裴少韫报仇,他又不是傻子,且不说裴少韫的手段,人家好歹是朝廷命官。
今天正巧,遇到了江絮雾。
丁老三小心思浮动,新仇旧恨全部落在了江絮雾身上,对付不了裴少韫,对付一个女人总可以吧。
再说这几日他也看出来门道。
裴少韫跟这小娘子一点都不像是有关系的样子,若她是外室,也不可能。
如今他又见她只带了五个护卫,想他们的人可有十个。
丁老三信心十足,领着兄弟来劫财,不过这江娘子生得真貌美,他心里一阵垂涎。
江絮雾看到他目光淫晦打量她,心生厌恶将布帘搁下,隔绝令人厌恶的神色,拆了发髻上的簪子,攥紧在掌心。
顷刻间,江絮雾听到车外打斗声,不免心惊胆战,想要看一眼外头的情况。
车舆外一阵阵刀剑还伴随污言秽语的声音,实属难听。
“兄弟们,快上,他们人少。”
“抢了他们的财,再把车上的女人带走,带回去搞什么鱼水之欢,揉搓一番,哈哈哈……”
……
江絮雾听得恼火,想要撕烂那群恶心人的嘴,又怕拖护卫的后腿。
可她这样下去也不行。
江絮雾蹙眉,直至掌心的簪子要穿刺皮肉,她方才回神,这时车舆外,她听到令人生厌的声音和嬉笑。
“小娘子,我来了……”
江絮雾眼见车帘被掀开,她强忍恶心,屏住呼吸,悄无声息来到布帘面前。
只有那个人,敢进来。
她一定要刺穿对方的眼睛。
阿兄说过,男女力气悬殊,若是有朝一日遇险,一定要挑痛处。
江絮雾铭记阿兄的话,直到布帘被掀开一角,她阖眼想也不想刺入来人的眼睛,却不想来人是裴少韫,可她来不及收回,瞪大双眼,眼睁睁望着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裴少韫侧身躲避,却还是划伤了手臂。
“你没事吧?”
江絮雾收回带血的簪子,面上溅上他的血迹。
她还未来得及在想他怎么会来,眼前的裴少韫捂着受伤的手臂,俊朗面容牵扯一抹笑。
“我没事,阿絮你先在车舆待着没,千万不要出来。”
裴少韫话音落下,露出温柔一笑,转身搁下布帘,江絮雾一愣,随即小心翼翼掀开帘子一角。
她亲眼瞧见,几个彪形大汉被裴少韫带来的人捆绑在地上,而后便是裴少韫那句。
“把舌头都扒了。”
裴少韫抚着受伤的右臂,面上苍白,居高临下俯瞰他们的目光是充满睥睨,强势的气势令几个彪形大汉颤颤巍巍。
“救命,我们不是——”
他们还妄想脱罪,裴少韫看都不看一眼,狭长眉眼上挑,“怎么还敢不承认。”
裴少韫靴子踩上其中一人的手背,剧烈的疼痛令他脊背弯下,额头冒着冷汗。
“求求,大人不是我们,是丁老三他……”
他声音颤颤抖抖,没一会,抖落出背后的人是丁老三。
丁老三还想乘人不备,趁此机会逃走,听闻心都凉了半截,因为他看到裴少韫走到他的跟前,手上不知道何时出现一支笔。
一袭白衣的裴少韫,在人前是芝兰玉树,正人君子的典范,可眼下他犹如判官,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书卷,上面的书卷记载了他平日为虎作伥,欺压百姓的种种罪证。
“不不不,大人那些都是姐夫逼着我干的。”他知道危险来临,痛哭流涕跪地求饶。
身边的彪形大汉,瞧见这一幕,瑟瑟发抖,在看裴少韫唇角噙的笑。
颤抖得更加厉害。
可无论丁老三如何求饶,他还是亲眼看到裴少韫,轻笑一下,用毛笔发现没有笔墨,身边的人抽出刀,直接砍向他的手指。
“啊啊啊啊——”
丁老三恐惧地倒在地上,□□里都渗出骚味,他此刻捂着断掉的一只手,哀嚎痛苦。
裴少韫视若无睹,用毛笔沾血,将他的名字划掉。
秋风卷起他宽大衣袖,裴少韫恍若置身刑场,审判罪名累累的犯人,然后风轻云淡,眼睁睁见他们死在自己的面前。
江絮雾围观这一切,胃里翻腾,趴在车舆要呕吐。
裴少韫听到江絮雾那边的动静,收起了满身的戾气,朝手底下的人使了眼神,将人全部带走,他便回到了江絮雾身边。
算他们走运。
要不是怕江絮雾害怕,他会亲手将这群人做成人彘,一遍遍给他们上刑。
可他不能,当着江絮雾的面这样做,会吓坏她。
裴少韫遮住眼底的阴鸷,含笑来到她的身边,轻声过问,“阿絮,我想去医馆,你能不能陪我一起去。”
他将受伤的手臂呈现给江絮雾,上面的血刺眼,令她脸色惨白。
裴少韫不动声色拉开两人的距离,方才让她好受些。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江絮雾恢复如初,平淡地过问。
“张媒婆来报官。”
她居然帮自己,这一点江絮雾没有想到,转眼想到刚刚见到的一幕,面色又白了。
“你是在害怕吗?”
裴少韫看出她的害怕,温柔道,“是我没收敛我的性子,让你担惊受怕。我只是担心要是我来晚了,你受伤了怎么办?”
他说这话,目光一直赤裸裸望着江絮雾。
江絮雾从他眼中居然看到真诚,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
裴少韫坐在她的对面,手臂上的伤势还在流血,他撕下了袖子随意包扎,轻声道:“我知道你还在生我气。” “我不会奢求你的原谅。”
“但是,阿絮你能不能愿意看我一眼。”
江絮雾眼皮子颤动,瞥见之前还云淡风轻,沾着人血划一笔的裴少韫,如今却像是换了一个人,乌黑的眸子在静静望着她。
两人相隔不远,却如隔山水。
江絮雾忽别过来脸,无视了他的目光,也没有作出任何回应。
来到医馆,大夫都看裴少韫看眼熟,长叹一声,“这位大人,你不要仗着身体好,肆意妄为,这一天天旧的伤还没有去,新的伤就来了。”
大夫忧心忡忡,对着一言不发的江絮雾道,“这位小娘子,你也劝劝他。”
江絮雾蹙眉:“我跟他不熟。”
“老夫记得上次小娘子也在。”
大夫捋着胡子,说起上次她陪着沈长安和裴少韫来的事。
江絮雾一时哑口无言,裴少韫禁不住笑了一下。
她难得生出恼意,剐了他一眼,见他挑眉笑得愉悦,江絮雾攥紧娟帕,生气别过脸。
上完药膏,大约一炷香。
两人齐齐走出医馆,由于只有一辆车舆,两人上了同一辆。
她猛然想起自己的护卫,顿时坐立不安,裴少韫轻声道:“你的护卫已经被我安排去别处的医馆,估摸没什么大事。”
江絮雾闻言悬着的心放下,松开娟帕,见到裴少韫坐在跟前,面容和煦,右臂的伤势格外惹眼。
车舆传来秋风,她坐得端正,身穿一袭碧翠对襟花卉褙子,臂弯是湘叶披帛,腰间是如意纹的玉佩,一晃一晃,裴少韫多看了几眼,不动声色收回目光,垂下眼帘。
这是他们头一次心平气和坐在一块。
没有争吵,也没有胁迫,难得的宁静,令她放松下来,多了困倦之意。
待到两人下车,江絮雾先走了下去,而后是裴少韫。
风雨停下,两人间隔不过三尺,裴少韫望着纤细的江絮雾背影出神,见她一步步往前走。
好似要永远走出他的面前。
裴少韫心有不甘喊住了江絮雾。
江絮雾狐疑侧过身,见到裴少韫神色不一凝视她,唇角牵出一抹笑。
不再是胸有成竹地笑,而是小心翼翼,讨好,挤出来的笑。
“阿絮,我明日会回京州。”
江絮雾一愣,明白他是告别,接着听到他垂下眼帘,残风席卷他的衣袖,遥似飞走。
“此去我不知能否活着来见你。”
江絮雾蹙眉,攥了一下娟帕,想说,“活不活都不关她的事情。”
裴少韫仰起头,认真凝视她道,“如果这次我一去不返,还会牵连性命之忧。”
“阿絮,你能否在我坟前上一株芙蓉花。”
江絮雾鬼使神差应下。
也许是他的神色悲哀,亦或者是他看起来像碎掉的妆奁,无法拾起。
江絮雾还是答应他这个请求,见到他展颜一笑,心底莫名有一丝的触动,转眼又消失不见-
裴少韫离去那日,大雨连绵,江絮雾没有去送他一程。
他在巷子口撑着伞,足足等了五个时辰,直到属下催促说时辰快到,城门要关门。
裴少韫眼眸垂下,侧身离去,车舆隐于烟雨人间。
水郦闪身回到厢房,对着刺绣的江絮雾道,“小娘子,裴大人走了。”
江絮雾正在刺一幅山鸟花卉图,闻言收了一下针,望着窗棂外被风雨敲打的芭蕉,轻声道:“我知道了。”
她这次有不安的预感,认为裴少韫真的会出事,可他怎么出事?他心机叵测,谁能算计了他。
况且,上辈子他不也是好好的吗?
江絮雾将莫须有念想甩出去,继续刺绣。
几日后,她收到从京州传来的信件,是金利来寄来的,说是江辞睢出事。
江絮雾打翻了茶壶,顾不上被烫伤,连夜赶去京州。
怎么阿兄还是出事了?
阿兄不是在凉州任职吗?
诸多狐疑,令她不安地赶回京州,可她才刚到京州,阿兄却跟没事人一样出现在她的面前。
江絮雾上下打量阿兄,发现他憔悴了不少,眼底乌青,身上还有血腥味道,她满腹疑问,“阿兄你没事?”
对此,江辞睢面容复杂,冷哼一声,“裴少韫以为他帮我顶罪,不惜落得流放,我就当真不会继续弄死他吗?”
“裴少韫被流放?”江絮雾捏紧了娟帕。
第90章 释然
江辞睢出事那日, 圣上清醒过来,见到床头诚惶诚恐的十皇子,还有起居郎和一干太监说十皇子这段时日衣不解带地照顾, 此等孝顺可谓感天动地。
岂料十皇子忽然跪地不起,磕头行礼, “儿臣只想尽孝心, 承担不起。”
皇帝被搀扶起身,他老了身体也不行了, 可他的心却没有老,望着跪在自己面前一心的儿子。
他命令十皇子抬起头,见他抬起头,跟他年轻时的模样生得一模一样。
难怪皇后能有恃无恐,藏了这么久, 见他走不动道,想要算计他了吗?
他可是真龙天子, 皇后她不过是个女人。
皇帝浑浊的目光流露威严, 沉声道:“好孩子, 父皇知道你用心良苦, 李公公送十皇子回去。”
李公公伺候在皇帝身边,闻言便将十皇子带走。
待人走后, 皇帝强撑病体, 吩咐其他太监搀扶他起身。
其余的太监你看我,我看你, 倒是没有一个人敢动。
皇帝冷笑, “怎么你们都要去效忠皇后了吗?”
“朕的话, 一个个都不听了吗?”
正逢殿前指挥使徐宁腰间佩刀走来下跪,“臣拜见圣上。”
周围的太监和宫女们感觉到不安, 全部都跪下,惶恐不安。
见到徐宁的到来,皇帝爽朗一笑,眼神阴郁道:“徐大人,朕命令你,即日动用中书省的人。皇后想要对朕下手,朕也要亲手割了她心尖的肉。”
皇帝阴沉一笑,而后命令徐宁搀扶他起身。
他来到青玉案前,亲手写下圣旨,边写的时候,身子都止不住颤抖,徐宁觑见,仍然垂眸一言不发。
等到皇帝写完圣旨后,他便当着徐宁的面,拿出国玺盖章上去。
而后,他将圣旨交给了徐宁吗,面色严肃,“此事,你必须要亲自去办。”
“臣明白。”
徐宁拱手示意,在他离开之前,皇帝指着跪在地上一干瑟瑟发抖的太监和宫女道,“这些都是皇后收买的人,你知道该怎么做。”
皇帝一句话,引发太监们和宫女齐齐求饶磕头,“皇上,我们……”
他们都还没有求饶完,徐宁带来的是侍卫将跪地求饶的太监和宫女拖出去。
徐宁长得端正,行事周正到不近人情。
很快皇宫传来接连起伏的哀嚎声,血浸染了青石阶,一直盘旋在深宫的野鸟们,被惊得飞来飞去。
深居后宫的皇后,得知了皇帝醒来发生的一切事情。
身边的嬷嬷告诉她,“皇上御前伺候的太监和宫女全部都被赐死,足足有一百人,全都是徐大人亲手执行。”
皇后转动佛珠,早有预料,低声吩咐,“给他们死后立长生牌,还有塞点银子体恤他们家里人,若是没有家人,就请人每年给他们上香。”
“还有朝宁那边,已经送她回去了吗?”
“驸马已经赶来,中途把公主接走了。”
皇后露出欣慰的笑容,“还算他有良心,也不枉朝宁当初捞他出来。”
“接下来咱们该怎么办?皇后娘娘。”安嬷嬷替她捶肩膀,而她继续转动佛珠,阖眼道:“等。”
一句等。
今夜血雨腥风,徐宁奉命抄家。
寝殿内,皇帝咳嗽不止,明黄的衣裳空荡荡,他佝偻着后背,在青玉案上写着几行字。
李公公瞥了一眼,看到上面官员的字一个个被划掉,心头一跳,不敢回望。
皇帝喃喃自语,“朕原本打算给周慎那孩子挑磨刀石,可惜其他孩子都不中用,唯一一个中用的,结果被皇后撺掇,就轻易了结自己的性命。”
提起自刎在他面前的前太子,皇帝握紧羊毛毫,骨瘦嶙峋的手看得人触目惊心。
“朕走后,将那孩子的坟墓迁回皇陵。”
李公公垂头,不敢揣测皇帝的想法。
“周慎这孩子,当太子还是尚可,若是当天子,还是少了心狠,原本朕是想着为他留两个官员。一个是裴少韫,一个沈长安,互相牵制在朝堂前,他做事也能顺畅,但眼下,朕又怕他拿捏不住臣子。”
“所以朕必须要让他心狠一下。”
“待朕走后,陪葬的人加上他的母妃。”
皇帝一番喃喃自语,听得李公公几乎要抹汗,要知道天子这番话,多少人会死在其中。
可他不敢吱声,默默像个木头桩子。
皇帝在名单上一个个划去陪葬的官员名单,又添上几个可以重用的官员。
随后他停留在皇后的名字上,微眯着眼道,“她这人从小心性高,朕与她初见,她才十岁,敢一人骑马,直言,为何我是女人,就不能骑马射箭。我偏要骑马射箭,游历山川。”
“朕当时一眼便相中了她,可她偏生要跟朕的兄长成亲,在她及笄那年,朕捧着一颗真心在她面前,她不屑一顾,朕就觉得,她是不是只想嫁给太子,于是朕就弑兄夺位,把她娶了回来。她依旧对朕不冷不热,直到朕软磨硬泡,她方才愿意接纳朕。”
“朕当时以为朕是全天下最辛福的人,可谁知朕心心念念得到的妻子,竟跟兄长有过孩子,于是朕想杀了她。”
李公公听到这些皇家秘闻,心惊胆战,就差跪着求皇帝不要再说,他知道皇帝敢在他面前吐露真相,必定是不要他的命。
皇帝陷入魔障,想到那日发现真相,恨不得掐死皇后时。
皇后被掐得喘不过气,目光却含着恨意,“你……杀了……我的……夫……”
她竟知道这些,甚至还让他赶紧掐死她。
她要去见曾经的夫君。
皇帝当然不允许,他心心念念得到的人,怎么能让她如愿以偿。
“朕没有掐死皇后,但朕要让她生不如死,于是朕当着她的面杀死她的女儿,原本还想再弄死她的儿子,可她先下手为强,不惜让他断腿,断绝了皇位,甚至第一次央求朕放过他。”
“朕第一次看到她臣服,温顺跪在朕的膝上,于是朕放过了她的儿子,后来怜惜她失去幼女,从其他妃嫔手里接过其女,送给她,让她当作亲生女儿,一直养在膝下。”
“朕原以为,她会一直温顺下去,谁知她竟是装模作样,半点屈服都没有。”
“朕不甘心,朕是天命之子,她怎么能不屈服于朕。”
皇帝遥想跟皇后这么多年的恩恩怨怨,如今他不禁怨恨,在圣旨上加上了皇后的名字。
在诡谲的烛火下,皇帝的面容狰狞可怕。
李公公几乎要彻底跪下,但在皇帝娓娓道来全部后,他听到了这一生最不想听到的话。
“如今朕快死了,你也跟朕身边几十年,朕允许你陪葬。”
李公公面如死灰,却还是跪下谢恩。
“多谢圣上恩典。”
大雨滂沱,血浸染了整个京州的石阶,今夜有谁能彻夜入眠。
据史书记载,此案有一百多官员死于非命,另有五十名官员要么被流放,要么被当夜自缢。
江辞睢也在名单之上,但他用了一个手段,给裴少韫书信一封。
是让裴少韫帮他?
不是,是想拉他下水。
江辞睢想他去死,知道他对阿妹贼心不死,故意书信一封,在殿前司的人到来之前,寄了出去。
原本是想试探一波的,若是不成,那又如何,只是苦了阿妹,不过他这些年积攒的银子够阿妹一辈子衣食无忧。
谁料聪明一世的裴少韫竟然上当了。
愿意出手,不惜求了皇后。
随后他替代名单上即将要陪葬的江辞睢,死罪虽逃过一劫,但流放还是要去。
西北之地,荒凉偏僻,去了至少要脱一层皮,甚至有可能都会死在流放之地。
偏偏裴少韫甘愿受罚。
江辞睢心情复杂,一是没想到他真的能为阿妹做到如此地步,二是他又期盼裴少韫去死。
面对裴少韫这一手决策。
皇帝的名单划掉了裴少韫的名字,添上了江辞睢的名字。
在经历大换血后,皇帝确信朝堂在他走后,至少能风平浪静一段时日。
皇帝搁下笔,一边咳嗽,一边望着名单的名字,看到皇后的名字,他用指腹摩挲,露出阴狠神色。
“朕,不会放过你的。”-
周慎在听闻母妃要被陪葬,几乎要站不住。
跪在地上的李公公,为了将来的命,求到了他的面前。
“求太子能保住贱奴这条命。”
周慎在理清来龙去脉,强撑住心中波澜,这时他收到手下幕僚送来的书信。
他拆开一看,原来是裴少韫在关进大牢之前,托人写下的信。
上面只有简单的两字,“皇后。”
周慎捏紧了信件,想到生母,又想到这段时日兄长的死,还有程宜被人带走,种种过往,令他深陷困厄。
父皇,你何苦逼迫儿臣呢?
周慎阖眼,良久,他睁开了眼眸,坚毅的目光不再纠结。
“绍浏备车,孤要去皇宫。”-
深宫内。
皇帝身子疲倦,早早歇下,起夜时,发现寝宫点了一盏烛火,四面窗棂大开,他禁不住咳嗽,“大胆,来人。”
谁半夜不关窗,皇帝勃然大怒,起身时,才惊觉四周不对,安静得过分,犹如一根针落在地上都能清晰可见。
皇帝疑心四起,抽出龙床的佩剑,大声怒吼,“谁,徐宁人呢?”
在他的大喊大叫,身穿皇后宫服的皇后走了出来,皇帝瞪大了眼睛,不是因为她贸然出现,而是皇后手中有一把剑。‘
长剑锐利,一路划在石板,发出刺耳的声响。
“你敢——”
“我为何不敢,你知道我等这一年多久了吗?”
皇后意气风发,犹如昔日惊艳地,坐在马背上,潇洒的女童。
“你杀了我的夫君,还剥削我娘家的势力,这些我都能忍,可你千不该万不该,杀了我的女儿,你明明知道女儿也是你的。”
皇后握紧了剑柄,牵扯出讥讽地一笑。
皇帝震怒,“若不是你背弃朕,朕怎么会做出伤天害理之事,有错是你。”
皇后提起手里的长剑,一步步往前,眉眼的愤恨变成了平静。
“你总是这样,从不肯承认自己的错,这一切就让我来终究,你也别想我陪你。”
“你敢——”皇帝意识到李公公背叛,勃然大怒。
却抵不过她一句。
“我叫徐长青,不是你的皇后,也不是天下人的皇后,我是我娘亲和父亲的孩子。”
昔日徐家被皇权逼迫打压,父亲唯靠自缢保全了徐家,母亲也殉情而去,独留下她夜夜孤枕难眠,痛不欲生,把自己关在宫殿。
殊不知,三日后,他亲眼逼迫她,亲眼看见女儿死在自己面前。
女儿才一岁,连娘都不会说,只会咿咿呀呀,她被宫女们压着四肢,跪倒在地上,痛哭流涕对着皇帝说,“我错了,求求你放过她好不好,她也是你的孩子。”
“你要我放过她,那你怎么还偷偷生下我兄长的孩子。你婚前失贞,朕忍了,可你胆敢私下生他的孩子,徐长青,你有没有把朕当回事。”
“你要怪我?是你弑兄强行在皇帝面前娶我,我也告诉过你,我早就是你兄长的人,是你纠缠不休,何苦怪我,还要怪孩子。”
徐长青愤怒不已,可被压着的她看女儿即将要被闷死,护女心切的她央求他放过女儿。
可男人铁了心要给她一个教训。
他可是连弑兄杀弟都能做得到,再说,徐长青往后还可以再生。
皇帝不近人情,杀死了他们之间的女儿。
压在她心底最后一根稻草被抽走,铺天盖地的疼痛,令她悲哀到竟都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抱着襁褓的女儿,在风雪交加的夜色,赤足埋下了女儿,随后为了另一个孩子的安危,隔日她不惜设计让亲生儿子断腿,才保住了他的一条命,以防万一,她主动温顺出现在他的面前,强忍羞辱。
“我错了。”
满腔的愤怒,藏于心间。
眼下望着日益年老的皇帝,徐长青笑着道:“你知道你这几年身体为何不好吗?”
“你以为天下任何事都在你的掌握之中,认定了继承人是谁,便会为他铺路,不惜用所有人当磨刀石。”
“可你不知道,兔子逼急了还咬人。”徐长青提剑一步步走向他,见他面色大怒,“太子跟你一起?”
“不止呢?”
徐长青提起长剑打掉他手里的长剑,架在他脖子上,温声道:“其实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跟你的兄长,也就是前太子生的孩子,并没有被弄死。”
“怎么会!!徐宁他——”皇帝意识到不对,徐长青已经挥剑,银光闪烁,一声惊雷响起。
徐宁独自一人守在寝宫外,哪怕下着雨,他都不曾离开。
直到官门推开,提剑走出来的皇后一身血,脸上还有血迹,手上多了一枚国玺。
大雨冲刷她身上的血迹,徐长青踉踉跄跄走到徐宁的面前,对着徐宁道。
“阿宁,我把他杀了,我给穗穗报仇了,也给父母和他报仇了。”穗穗是她被掐死的女儿小名。
这迟来的一天,终究令她又哭又笑,瘫软坐在地上,雨水浸透了她的衣裳。
徐宁跪着为她擦拭泪水,“恭喜小娘子。”
一句小娘子,她悲痛欲绝,大雨浸染了他们的衣衫,徐宁背着徐长青,宛如昔日他作为一个奴仆,献出脊背,要让站在天边的小娘子踩上去。
后来,宛如明月的主子找上他,“你跟我弟弟长得很像,他死了。我给你一次往上爬的机会,哪怕像条狗一样,也要给我爬。”
为奴者,一生忠于主子。
徐宁被赐予了名字,哪怕是她弟弟的名字。
可他将永远忠于徐长青。
他们是主仆,不得僭越,不得背叛,永生忠于她-
皇帝驾崩,太子继位,十皇子被封信王去往并州,一直长居长春宫的二皇子被封王去往的仁州。
皇后由于皇帝驾崩,受到打击,一病不起,七日后,长逝坤宁宫。
继位的天子,颁布圣旨,京州城内吃斋念佛七日,他则为已故先皇和先皇后去护国寺沐浴更衣祈福半月,此举儒生津津乐道,说当今圣上仁善孝顺。
几天前令人心惊胆战的众多官员被抄家一事,渐渐被人忘记。
京州的大牢里,成为天子的周慎,吩咐身边的幕僚,想要赦免他的罪行,放他出来,却得知他不愿意。
传话的幕僚道,“他说他这是在赎罪。”
周慎身为天子,没有恼怒,反而认为他性情中人,打算流放他几年,再把人召回来。
毕竟裴少韫能周旋皇帝,皇后还有他之间,为官几年,甚少被人拿捏把柄,难怪父皇想把裴少韫留给他。
如今他想恕罪,压压他的性子。
周慎想的开,转而在想新的科举,由于先帝临死之前,想帮他横扫障碍,血流成河,心情复杂。
若说先皇对他看重,却步步想逼,若不看重也不会帮他扫清障碍。
他左思右想,最终想到先皇其实更爱他自己。
不过人死了,周慎多想无益,剩余的官员左挑右选,最后看到先皇留下的另一位官员。
沈长安。
他左思右想,重点圈住沈长安的名字,打算先磨炼一番,再重用。
京州大牢内。
江絮雾不明白她是怀揣什么复杂的想法来看他。
来都来了,看他一眼吧。
这是她之前安慰自己的话。
当她拖阿兄的关系,来到大牢,物是人非的恍惚感,令她惴惴不安,如坠云端,不知是否是梦。
要知道,上辈子流放的是她阿兄。
眼下却是裴长韫。
江絮雾心中复杂,跟着狱卒走进关押裴少韫的牢房,身侧是阿兄护着她。
江辞睢不懂阿妹为何会来,是不是愧疚?看阿妹也不是因愧疚才来。
不管如何,裴少韫是板上钉钉要被流放,江辞睢轻哼一声,别扭地将她送来。
“阿兄,你能不能在牢房外等我,我想有话问他。”
在临近走到关押裴少韫的牢房,江絮雾忽停下脚步,对着身侧的江辞随道。
江辞睢拧着眉头,在江絮雾央求下,还是应允,江絮雾露出浅笑。
她走近,看到向来整洁的裴少韫蓬头垢面,身上的白衫早换成囚服,端坐地上,四肢都上了枷锁。
裴少韫正阖眼,察觉耳畔有异样,他睁开眼,见到身穿靛蓝襦裙的小娘子,未施粉黛,面色平和。
“阿絮。”裴少韫轻笑,怡然自得,完全没有阶下囚的风范。
江絮雾了解他,走到他的跟前,发觉他身形瘦削,双手都瘦得骨瘦如柴,似注意她的目光,将手藏进衣袖。
“我看到了。”
江絮雾的话打断他藏着掖着的想法,令他局促,他并不想被江絮雾看到狼狈的一面。
她了然于胸,半蹲下身子问他。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裴少韫从容不迫回视她,目光多了贪婪,意识不对的他,掐住掌心,才勉强压抑触碰她的念想。
“你别装腔作势,我来的时候,阿兄都告诉我了,你是在帮他顶罪,才会被流放。”
“你心疼?”
裴少韫含笑望着她。
江絮雾没好气道,“你想多了,我就想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做。”
“小娘子不是心知肚明吗?”
“但是你应该知道,我不会原谅你。”
江絮雾沉着冷静凝视他,“你也不想再用苦肉计。”
裴少韫笑出声,眼眸的光彩黯淡了点。
“你以为这次我是苦肉计吗?”
江絮雾对上他乌黑的眸子,亲眼看到他的指尖在颤抖,听到他脆弱的一句。
“阿絮,这次我没有使用苦肉计。”
裴少韫哪怕如今狼藉,周身的气度依旧与旁人不一,在他说完这话时,江絮雾看到他眼眸的认真,也看到的他脖颈和额头青筋蜿蜒。
江絮雾忽别开眼,一时之间,竟不知道怎么开口。
牢房外的江辞睢捶了一下牢房,轻声道:“阿妹,时辰差不多了。”说罢,恶狠狠剐了他一眼。
裴少韫视若无睹,眼中全都是眼前的小娘子,直至江絮雾离去,他才收回了藏着贪婪的目光。
他也不知,为何自己要流放。
要是江絮雾知道是一个梦的缘由,她一定很奇怪。
梦中的裴少韫,忙于繁事,甚少关心后院的江絮雾,一心想要掌权,在知道妻子的兄长出事,到处哀求,他也只是保住了江辞睢的命,随后他被流放。
也因此,江絮雾一病不起。
他每每深夜回来,瞧见她,都发觉她瘦骨嶙峋,哪怕大补都于事无补,所以裴少韫到处寻名医。
大夫说是心病。
裴少韫不懂,她好好的,怎么会有心病。
在局外人的裴少韫眼里,其实他猜到江絮雾是因兄长才会有心病。
梦里的他也许知道,自欺欺人罢了。
裴少韫从梦中醒来,三番五次又找了大师解惑,大师神神秘秘说因果。
他从不信因果,认为大师胡说八道,可眼下被流放,真当不是因果吗?-
从牢房出来的江絮雾忘记怎么跟阿兄回去,反倒是被阿兄误会,彻夜找她谈话,大抵不过是他自作自受。
“不必为这样的人担心。”
江絮雾何尝不自晓,“我明白,阿兄。”
“明白就好,对了你身边的抱梅呢?”
他记得沈长安把抱梅带去长州,怎么见她一直不在阿妹身边,江辞睢深感奇怪。
江絮雾将来龙去脉一并告知,随后轻声道:“也不知道她们怎么样了。”
抱梅另一边正在回长州,她们几人不知道江絮雾去了京州。
“谁让你来的。”
青衣受了重伤,伤势严重,固执追问抱梅。
抱梅没好气道,“要不是我来,你都死在人家家里陷阱里了,话说你明知道,她们一家是做机关的高手,还要去报仇,也不知道再谨慎一点。”
青衣手指颤抖,抿唇道:“我还以为你怪我去报仇。”
“我为何要怪你,如果不是你,那个小娘子就毁掉。”
抱梅一想到,为了防止女人逃跑,将她捆绑在笼子里,当成畜生一样被关押起来的女人,心里不免痛惜。
还好被她们救出来,给了银子,将她送到了姑姑家里,据说她姑姑是唯一对她好的人,在大户人家家里当厨娘。
将她送走后。
她们又马不停蹄地赶路,只是路上青衣的伤势变得严重,青衣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青衣知道她的关心,但青衣更担心她的安危,同时她也问起充当车夫的宋一,怎么会过来,是裴少韫应允的吗?
“那可不是,是小娘子关心我,找人请让他来保护我们一路回去。”抱梅一提这一茬,无比自豪,“全天下能对我一个奴婢这么好的人,也就只有小娘子一人。”
青衣内心触动,遮下眼眸,“你家小娘子当真是好人。”
“所以我要永远伺候我家小娘子,你以后也要一起伺候小娘子,不,我伺候就好了,你不准跟我抢,你呢,就老老实实充当我家小娘子的护卫,保护她的安危。”
抱梅神色激动,眉飞色舞。
青衣别过脸,低声说了句,“谁跟你抢小娘子。”
“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你心底就只有小娘子吗?”
青衣问了抱梅一句,抱梅理所当然道:“我心底当然还有小娘子。”
“那你以后要是有了夫君怎么办?”
“夫君?”抱梅花冷笑,想到小娘子被裴少韫欺负,自认为看破男人的她,豪言壮语,“天底下的男人都不是好玩意。”
青衣莫名一笑,“对,全天下的男人都不是好玩意。”
车外的宋一听到里面的对话,无奈收紧缰绳。
她们几人赶车,在下榻驿站,竟遇到了回京州的沈长安,她们几人叙旧,打算一起去长州。
回到长州,她们才发现扑了一场空,方才得知江絮雾去了京州。
她们又折返去了京州,但是青衣受伤需要人照顾,宋一提议,“我去帮你们看小娘子,抱梅你还是留下照看青衣。”
“可是我想去找小娘子。”
宋一对上青衣杀意的眼睛,退让一步说,“要不一起。”
几人达成商议,沈长安心心念念都是江絮雾,根本没有注意这一幕。
几人长途跋涉来到京州,沈长安还没有歇息一下就被新皇召入宫中。
抱梅他们则是找到了江絮雾。
江絮雾也没料到抱梅会找到她,正露出笑容,抱梅先一步冲到她的身边屈膝行礼,“小娘子。”眼眸止不住的激动,江絮雾看得心一软。
随后江絮雾在京州待了两天,发觉青衣一直跟在她身后。
“你怎么一直跟在我身后。”江絮雾一愣,在想是裴少韫的缘由吗?
青衣看穿她的想法,跪地行了大礼,“我家大人出事,大人放我们走。我想着小娘子身上应当缺一个女护卫,想要跟在小娘子身边,从今往后,我的主子是小娘子,而且我不会要薪俸。只要小娘子给我一个住的地方即可,这样我能报之前的救命之恩。”
青衣说得言辞诚恳,仰起头看她的目光认真,不像是说假话。
江絮雾想到的自己身边是缺个女护卫,青衣若是跟她,对她来说也是好事一桩。 不过该给的薪俸还是要给。
江絮雾思忖,而后便知晓明日裴少韫要去西北之地。
厢房内点了一夜的烛火,江絮雾一夜未睡,思绪万千。
翌日。
她还是一个人来到要被流放的途经巷子口,在囚车路过时,她跟了上去,在过城关卡时,江絮雾见囚车停下,她想拎着裙摆回去,这时坐在囚车的裴少韫侧眸。
四目相对。
江絮雾纠结了一下,还是亲自走到囚车面前,塞给官差银子,换取了说话的间隙。
“祝你一路平安。”
她也不知为何要来送给裴少韫,但是她已经来了,送就送。
裴少韫死寂的眼眸多了亮光,勾唇想笑,却又怕她不喜欢,压抑躁动的想法。
“阿絮。” “不要这样看我,我只是来看你一眼,往后我们不会再有任何纠葛。”
裴少韫闻言没有任何失望,只知全神贯注望着她。
江絮雾被看得别过脸,却听到裴少韫一句。
“阿絮你能不能等我几年。”
“我不会等你。”
“没关系,若是我有一天回来,你成亲了,我可以当你的情夫。”
江絮雾脸颊生粉,痛斥他,“光天化日之下,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裴少韫勾唇一笑,真心实意道:“我说的是真话,我不介意当情夫。”
万幸城门关卡通过,江絮雾终于不用听他的羞耻话。
待到一行人走出城内,江絮雾这才侧身,日薄西山,她看到抱梅兴高采烈从车舆下来找她,身侧跟着的是稳稳当当的青衣,她正拉着抱梅,让她小心走路,不要急躁。
抱梅怒斥她,“我走路十几年,哪里会摔倒。”
两人斗嘴。
车舆内坐着的是阿兄。
江辞睢走下来,秋风卷起他的衣袖,高大的男人对着他的阿妹道,“我带你回家。”
重生后,一切都变了。
江絮雾嫣然一笑,藏在心底的惆怅,尽数藏于这秋风。
几日后。
江絮雾再次遇见沈长安,这次沈长安被安排到陕州任职当州府,据说那里地处偏僻,常有悍匪出没。
皇上竟派遣他去。
江絮雾满心担忧,在为他践行的一日,眉头都从未松开。
两人伫立在阁楼,几只野鸟停留在阑干,不远处传来钟声响动,吓得野鸟扑腾扑腾的飞走,江絮雾不免会心一笑,随后看向身侧的沈长安。
“沈大人,听说陕州地处偏僻荒凉,又有土匪,你一去……”
江絮雾到底不忍心,想要知道他所想,沈长安低声道:“我明白,正因为明白,我才需要去一趟。”
“陕州百姓苦不堪言,若是我都不愿意去,谁能帮他们呢?”
沈长安是个好官,为国为民,这样的官员,是大雍百姓们爱戴的官员。
她又为何要劝他真的要去吗?
江絮雾放下心中忧虑,展颜一笑,“是我愚昧。”
沈长安俯身看她,却见小娘子认认真真对他道:“我不能以一人所想,要沈大人放弃为官之道,我知道沈大人是好官。”
“百姓有沈大人这样的好官,是他们的福气。”
沈长安是天下人的沈大人,不是她一个人的沈大人。
江絮雾原本的念想,彻底断绝,她看到沈长安神色波动,似要再说什么,她心知肚明一笑,用娟帕堵住他的唇,一字一句,“沈大人,我知道你有济世安民之道。”
“请你永远往前走,我知道百姓需要你,需要沈大人。”
上辈子,大雍只出了他一个好官,只有他一人为了百姓,不惜杀了贪官五十名,被贬县令,兢兢业业在当县令几年不惜倾家荡产治大水,还为了县里的百姓,亲自领着一百人,去上山剿匪一千人。
此等一心一意为民的人,却一直在被贬和升官再贬,他从不有怨言。
所以这样的沈大人,百姓都在等你。
江絮雾松开手帕,眼里氤氲一片,“愿大人,乘长风,破万里浪。”
沈长安深深凝视她,僭越为她擦拭眼尾的泪。
他这次去陕州,恐怕没有四五年,难以回京,他想携江絮雾一同去,可他不想小娘子受苦。
如今小娘子这番说辞,他心中被触动。
她懂他。
这样的小娘子,他为什么要放手,可是他不能耽误小娘子,她花信年华,值得更好的人,而不是他前程不定的人。
沈长安想贪心一次,想恳求江絮雾,“四年后,若是我没回来,能否……”
话到唇边,他一言不发,抚摸她的发髻。
沈长安你怎么能耽误她。
两人一言不发,静静伫立在高阁,秋风掠起他们的衣袂,连绵起伏的小雨渐渐落下。
隔日。
沈长安领圣旨去陕州。
皇上任命江辞睢为太常寺少卿,留在了京州。
江絮雾则是回到长州,来着铺子,闲来无事看抱梅和青衣斗嘴。
有时还要应付张媒婆。
自从上次张媒婆通风报信救了江絮雾,她用银子还了人情,张媒婆却隔三差五上门拜访,势必要帮她说亲。
第一年,张媒婆来了七十回,被抱梅赶跑了四十回,其中三十回架不住她没脸没皮。
第二年,张媒婆来了三十回,被抱梅赶跑。
第三年,张媒婆没来,据说是想给她说亲的人家,耗不起,娶了别人。
江絮雾落得清静,临近年关,家家户户都要整顿宅院,她今年要回京州去阿兄那,不承想张媒婆不请自来,笑容和煦,见到抱梅就发怵,但她强撑着一把老骨头,好声好气道。
“小娘子,你看你都二十,一直不嫁人,这年纪大了,不好挑……”自从在江絮雾这里落了灰。
她的名声在长州就不如之前,张媒婆不甘心啊!
媒婆她都当了几年,就不信有她说不好的媒。
奈何江絮雾油盐不进,朝抱梅使眼色,抱梅抄起放在门槛的棒槌,正想动手。
张媒婆大惊失色,“你这个小丫头片子,这么野蛮,小心没人要。”
青衣默默走出来,拔出剑,笑得渗人,“你再说一遍。”
张媒婆再也不敢待下去,冲到巷子口,用绣帕捂住胸口道,“这户人家也真是稀奇,全都是女人做主,还都不嫁人。”
她正抱怨,却听到耳畔传来温温柔柔的声音,“请问你说的是哪家。”
“我说的是哪家?还不是整日抛头露面,丢人现眼,也不知道谁有哪个男人要……”
她话音还未落,余光瞥见男人修长的手指,再往上看,好眼熟的俊俏郎君,等等。
张媒婆还未说完,男人轻声说:“原来是个长舌妇,要不割掉的,省得扰人清静。”
他话音落下,身侧的随从抽出长剑,张媒婆吓得跪地求饶,不断抽自己耳刮子。
“算了,这几年我不恶人很久了,明日我要你登门拜访赔罪,还要去慈安院,捐钱给那里收留孤儿的师太们。”
他的声音清脆悦耳,张媒婆跪地求饶连说几声好,才被放走。
随后,江絮雾听到叩门声,抱梅还以为张媒婆又来上门说亲,“让我去。”
抱梅抄起棒槌,愤愤不平推开门,一见到来人,吓得魂飞魄散。
“啊——”
青衣还以为抱梅出事,冲了出去,江絮雾也担心出事,跟了上去。
这一眼,江絮雾哑然。
只见面前的郎君芝兰玉树,眉宇见多了沉淀,面容依旧如沐春风。
“阿絮。”他温声轻叹一声。
江絮雾蹙眉,问他,“你这些年经历什么?你的头发怎么白了一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