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机能知过去未来。”汤沃雪温和而笑。
她脸上蒙着面纱, 面容看不真切,唯听到这人似乎浅浅叹息了一声,“大敌将至, 两位都是人族顶梁之柱,何苦刀剑相向?不论结果谁胜谁负,岂非都会使亲者痛、仇者快。”
她说出“大敌”两个字,宗慎顿时露出大喜之色:“你看到了是不是?天机,你快告诉谢宗主。”
倘若谢望尘能够迷途知返,他也没必要非逞强与谢望尘为敌不可。
将两人分开后, 汤沃雪便始终立于宗慎前方,仿佛是保护与支持的姿态。
谢望尘握着剑寸步不退, 理所当然将汤沃雪也当成了被蒙蔽的人,即使力有未逮, 也做足了以一敌二的准备。
迎着两道灼灼的目光, 汤沃雪缓缓摇了摇头,“我没有看到。”
宗慎笑意微僵,“天机, 你是在开玩笑吧?你怎么可能没看到?是不是怕惹怒谢望尘?哈, 他一个人, 难道还能和天下人为敌不可?”
“我确实不曾看到。”汤沃雪道:“我愿以天机之名起誓。”
这可比宗慎“以性命起誓”含金量要来得高,“以天机之名”,可是以师门的名义,赌上了历代天机的声誉。
这要是说谎,整个天机一脉都会因此蒙羞。
历代天机既能知未来,便断然不会收下这样的弟子。
“可是,我……”如果那不是他的上一世,怎么会这样真实?
汤沃雪轻柔道:“宗慎真人, 你若轻信此言,与谢宗主兵戎相见你死我活,谁会是对此最喜闻乐见的人?”
宗慎神色一凛,“天机是说,老夫中了敌人的计了?”
“不论是否中计,晚辈斗胆多言,这都是一件很不值当的事。”汤沃雪神色温温柔柔,好像只要听她说话,情绪便忍不住平静下来。
宗慎想了想,发觉此行确实冲动。他深吸一口气,勉强冷静下来,冲汤沃雪一礼,“老夫知晓了,多谢天机点拨。”
而后又对谢望尘微微躬身:“宗主有伤在身,此算老夫趁虚而入,虽未胜,却也不武,是老夫无礼。”
他说完也有几分不解:“却不知宗主是如何受的伤?”
难不成这“天下第一”的名号,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易主了?
谢望尘不动声色地瞥了暗处的角落一眼——其他人只能察觉到那里多了两个调皮的弟子想凑热闹,唯他对沈明烛的气息熟悉无比。
谢望尘道:“修炼出了点岔子,不慎受伤,不是什么大事。”
宗慎自然不会信这个说法,但也知道谢望尘这是不愿多说的意思,他也就识趣闭嘴。
等到宗慎告辞之后,汤沃雪却还没有半点离开的意思。
谢望尘问:“天机可还有事?”
“……有。”她几度欲言又止,目光触及谢望尘指尖红点,终是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汤沃雪伸出手,手心是一块方方正正的巴掌大小的石块,以及一把小巧的刻刀,“此物,赠予宗主。”
那确实是再普通不过的石块,刻刀也像是出自凡间铁匠,二者没有一丝灵力萦绕。
“天机这是?”谢望尘虽然疑惑,还是伸手接过。
汤沃雪答道:“碑文可以记青史,就当是讨个好寓意。”
谢望尘目光倏忽一凝,汤沃雪仍是不慌不忙,迎着他审视的目光微微一笑。
“这算是提示吗?”谢望尘语气艰涩,他缓缓握紧拳头,将石碑连同刻刀紧攥在手心,如同握住世间奇珍。
汤沃雪思忖片刻,最终还是再谢望尘期待的目光中摇了摇头,“是尝试。”
她轻声道:“也是心愿。”
有传言说,天机作为可以向天问道的人,万业随身是他们必须要承担的代价。
作为补偿,上天会实现他们一个心愿。
所以,一个天机一生中最郑重其事许下的愿望,就一定会实现。
*
汤沃雪显然知道很多事情,与此相反,谢望尘等待解答的疑惑也实在太多。
他正要继续问,忽而想起沈明烛也在现场,于是抬手布下一个简单的屏蔽阵法。
方青阳抓耳挠腮,他几乎探出去半个身子,只能看到他们嘴唇开合,神色郑重,却听不见半句音节。
灵力构筑的屏障里,谢望尘带了几分歉意:“方便透露,天机看到的未来是什么样的吗?”
这是一个很失礼的问题。常言说天机不可泄露,天机从天道处窥探到的每一分都是本不该得知的秘密。
泄露得越广,天机需要承担的代价也就越大。
汤沃雪迟疑片刻,无奈道:“抱歉,涉及到人族大劫,我说不出口。”
她的师尊就是为了替人族示警耗尽了寿命,她要是现在透露,大概会当场毙命。
她并非怕死,可她死在这里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谢望尘终究会忘记,而未来毫无改变。
谢望尘表示理解,只终究不太能这样轻易释怀。
他犹豫许久,最终还是失礼地进一步追问:“这一世的未来,会和上一世结局一样吗?”
汤沃雪道:“有些一样,有些不一样。”
谢望尘对上一世真实状况的了解全都来自他强行记下的、江令舟对他们说的话,在他的理解里,所谓的沈明烛背叛人族是敌人的卑劣计谋。
江令舟说得对,能让异族恨之入骨,沈明烛一定是个英雄。
可既然时间会回溯,世人对敌人种下的谎言深信不疑,说明……上辈子,明烛大概率不在了。
谢望尘对着“有些不一样”有大概的了解,毕竟在原来的时间线里,人族绝对不会如此顺利。重来一世,他们终究是有了好的转变。
可那些“一样”是什么?“一样”里面,包括沈明烛的未来吗?
谢望尘问:“不一样的,我们是否能保持?还一样的,我们能否去改变?”
汤沃雪说:“有些可以,有些不可以。”
谢望尘:“……”
谢望尘觉得自己仿佛问了许多问题,汤沃雪明明也每个都回答了,但他回想了一下,似乎没得到任何答案。
不过回避本身就是一种答案,谢望尘不信天机不知道他真正想问的是什么。
汤沃雪叹息一声,“谢宗主何必问?其实知晓与否对事件本身不会有任何改变不是吗?去做你认为正确的事,总有一天,整个天下都会给你回馈。”
谢望尘默了片刻,真诚道:“天机颇善言辞。”
*
沈明烛看不见,只能等方青阳给他转述。
方青阳不知沈明烛来此的真意是担心闹出人命,误以为他只是想来凑热闹,描述得愈发绘声绘色,“诶诶,宗主沉默了诶,脸色看起来好臭,该不会是被天机骂了吧?他现在对着天机拱手作揖。”
方青阳咂舌:“天机地位这么高吗?连宗主都得对她行礼?”
“可能只是出于礼貌。”沈明烛欲言又止,“青阳,有没有一种可能,你说的话,他们都是能听到的。”
要这么光明正大地蛐蛐人家吗?
“我知道啊,我也没说什么。而且我都快死了,还不让我说几句话吗?”方青阳满不在乎,仍然看得津津有味。
沈明烛皱了皱眉,“谁说你快死了。”
方青阳反应过来好像说漏嘴了,他讪笑着敷衍过去:“瞎说,瞎说,人总是会死的。”
好像一觉醒来,全世界都对沈明烛充满了敌意。
方青阳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唯一能保证的是,他会死在沈明烛前面。
方青阳转移话题:“明烛,他们好像要聊完了。”
半空中,汤沃雪对谢望尘盈盈一礼,“谢宗主,我来此的目的已达成,便先离开了。”
谢望尘自无挽留的理由,他颔首回礼:“请随意。”
汤沃雪捏诀打算用术法离开,刚抬手,动作却忽然顿了顿。
“宗主。”汤沃雪踟蹰着说:“天机也不是万能的,受天眷顾,我或许能看到未来几个片段,但很难事无巨细,通常也不能得知全貌……”
谢望尘没听懂,他耐心地等待下文,“天机的意思是?”
汤沃雪声音低低的,“我看到……在这之后不久,你会以玄清仙宗的名义发布通缉令,通缉的对象……是沈明烛。”
谢望尘猛地抬头,瞳孔骤然放大。
他本就有伤在身,如此剧烈情绪波动,竟像是比方才与宗慎那一场对战来的消耗还大,他脸色再度苍白三分,“刻魂之法,没有用吗?”
他不可能在知道真相后这样对沈明烛,他珍惜沈明烛还来不及。
除非他又忘了。
他忍着识海被重创的痛苦和危险,将记在白纸上的文字一笔一划刻入灵魂,难道只是在做无用功?
这个问题汤沃雪夜回答不了,她摇了摇头,告辞离开。
她见证过许许多多的未来碎片,大多时候,哪怕她已经给出提示,结果依然不会有太大的偏移。
她习惯了以最坏的预想去做准备,就如同她拼着被反噬把这件事告诉谢望尘,却并不奢想未来能够因此而改变。
只是……
刻魂之法是魔域以及某些邪恶组织用来控制下属的手段,通常也不会只是温和地植入一段记忆,大多时间是强行塞进一段指令或是某个禁咒。
但不管植入的是什么,在这个过程中受到的伤害是一样的。
中了这刻魂之法最明显的特征,就是在右手无名指的指尖,会出现一颗小小的红痣。
沈明烛并不知道这个术法,而天机无所不知,是以刚见面汤沃雪便察觉到了。
她想,虽然改变未来从来不是件容易的事,但付出了这么多,总该能收获些什么。
第72章
自听到汤沃雪临别的那一句话后, 谢望尘就一直有些精神恍惚。
他落到地上,待反应过来时,才发现自己不自觉走到了沈明烛与方青阳藏身的角落。
“宗主。”方青阳目光警惕。
谢望尘瞥了方青阳一眼, 他记得这是今年从外门升入内门的弟子,却忘了自己为什么会对他高看一眼。
但是那都不重要了,他忘记的东西已经太多太多,不差这一点半点。
谢望尘强行挤出一个笑容,难看极了,“明烛, 为师已经教训过司度了,外门不适合休养, 你跟为师回主峰吧?”
他绞尽脑汁想要说出几个吸引沈明烛的好处来,可他连沈明烛喜欢什么都不知道。
谢望尘顿了顿:“方青阳也可以一起回去。”
“回去, 然后再被你们赶出来一次吗?”沈明烛还没说话, 方青阳便像是炸了毛的狮子气势汹汹地顶撞起来。
他语速急促,不跟沈明烛阻止的机会,“开心了就哄几句, 不开心就把人羞辱一顿, 这算什么?驯宠吗?”
“青阳, 别说了。”沈明烛皱着眉,语气多了几分严厉。
方青阳把他拉到身后,“明烛,你别管,这件事和你没关系。”
沈明烛:“……”
这件事和我最有关系。
“一人做事一人当,宗主,是我故意说了些实话冒犯你,你可以杀我了。”他一脸无所畏惧的昂扬姿态, 然而说到后面情绪又慢慢萎靡了起来。
他转头看了看身后的沈明烛,忽而鼻头一酸,朝谢望尘重重跪倒。
“但求您放明烛自由,他本该……”大概是风沙迷了眼,他眼眶有些泛红,低声道:“十年前,他就已经是这天底下最耀眼的天骄……你们都忘了……你们都忘了,我还记得的。”
“我……”像是一柄利刃破开胸膛,生生剐出了还在鲜活跳动的心脏。血色氲满双眼,谢望尘越过方青阳,第一时间去捕捉沈明烛的眼神。
沈明烛的眼神一片空洞,他什么也看不出来。
明烛也会怪他吗?可他罪不至死啊,他只是忘记了,他也已经在很努力地避免忘记了。
沈明烛神色歉疚:“宗主,青阳他不知情况,你别放在心上。”
他摸索着把方青阳拉起来,低声道:“你多虑了,青阳,我很好。”
身处一段落魄处境,带着一具破败的身躯,他说他很好,叫方青阳怎么相信?
沈明烛含笑道:“师尊,我们回主峰?”
这是谢望尘印象中,沈明烛第一次叫他“师尊”。
谢望尘不知道,算上他遗忘的那段时间,这也是他第一次听到沈明烛叫他“师尊”。
谢望尘喜不自胜:“好,我们回去。”
沈明烛朝他一礼:“弟子可否向师尊讨一样东西?”
谢望尘连连点头,“当然、当然,什么都行。”
这是谢望尘这一刻真实的感受,他想此刻不论沈明烛对他提出什么样的要求,他都会愿意,乃至迫不及待。
谢望尘声音带颤:“你想要什么?”
沈明烛眨了眨眼,“弟子想要断续丹,可以吗?”
断续丹……
谢望尘咽下喉咙里漫上来的一声哽咽,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自然可以,明烛,断续丹本就是为你而炼的。”
断续丹,名号倒是响亮的很,可它唯一的作用就是重铸筋脉。
九品丹药听着珍贵,但没伤没病的人不需要它。
谢望尘再一次清晰地意识到,不论在这之后他们为沈明烛做了多少事,都不过是事后补救。
*
丹峰有一处洞府专门作为纪长蘅炼丹之所,能遮掩天象,令劫雷不为外人所见,否则隔三差五峰头劈一阵雷也怪吵闹的。
纪长蘅出关时没有一个人迎接,甚至没有一个人发讯息慰问他。
纪长蘅拿着药瓶出来,百思不得其解,难道一段时间不见,他们师兄弟之间的感情这么淡薄了?
而且,他为什么会炼断续丹来着?
这丹药用的药材珍贵、又难炼,最关键的是效用还很局限,一般人用不上它。
所以他为啥要没事找事?
“师尊。”司度守在他住处,一见他回来立马就红了眼眶,委委屈屈跪下,“弟子求师尊为弟子主持公道。”
纪长蘅震惊:“司度?你这是怎么了?”
他这弟子一向跳脱不着调,没心没肺,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司度红了眼眶。
不是,他也就闭关炼个丹,玄清仙宗偌大一个宗门,不至于就这么倒了吧?
按理来说,他不在,他的师兄师姐们都会对司度多照应三分,有宗主撑腰,司度怎么还能委屈成这样?
司度叫屈:“弟子被宗主罚了。”
“啊?哦,那一定是你错了,好好认罚。”纪长蘅爱莫能助。
他把药瓶收好,语重心长道:“徒弟啊,别说你了,宗主要罚,就算是为师都得乖乖认罚,就别想着讨公道的事了……诶,不过你做啥惹师兄生气了?”
司度一脸忿忿不平:“宗主说我欺凌同门,可我欺负的是沈明烛啊。”
沈明烛。
纪长蘅愣了一下。
他好像有十年没听过这个名字,可无端又觉得熟悉,像是近些日子在耳边转了许多轮。
“师尊?师尊您在想什么?”
纪长蘅回神,轻咳一声:“徒弟,沈明烛已经被贬到外门很久了,你又何必耿耿于怀?”
司度红着眼:“师尊,弟子接下来的话你可能觉得很难相信,但弟子说的真是实话,你知道,弟子无论如何不会骗你的。”
纪长蘅忙心疼地把人拉起来:“别跪着了,你说吧,为师信你。”
司度说:“师尊,弟子是重生的。”
纪长蘅:“……要不你把这话收回,我也把刚刚那话收回?”
“师尊!”司度气得跺脚。
“好啦好啦,开个玩笑,为师当然信你。”纪长蘅温和地揉了揉司度的头,“上一世发生了什么事?徒儿是不是受委屈了?”
他当然知道,他的徒弟在外人看来油嘴滑舌撒娇卖乖无一不擅长,但绝不会对他说谎。
于是等谢望尘发现纪长蘅已经出关,带着沈明烛来到丹峰峰顶的时候,就看见司度抱着纪长蘅的大腿痛哭流涕。
谢望尘:“……”
谢望尘无奈:“师弟,你们这是?”
纪长蘅一把拉开司度,怒气冲冲走到谢望尘跟前,“师兄过来师弟我自然欢迎无比,但你怎么把他也带来了?”
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语气中毫不掩饰轻视与鄙弃。
谢望尘面无表情:“明烛是本尊的弟子,未来还会是这整个宗门的继承人,怎么就不能来了?”
这是他第一次直白地表露出对“少宗主”的倾向。
司度当即叫嚷起来:“这不公平,江师弟也是您的弟子,您这样将江师弟置于何处?”
“你现在的年纪,就想教本座做事了?”
“弟子不敢……”
纪长蘅将司度往后拽,护在身后,挺身而出:“师兄,我有话要跟你说。”
谢望尘打量了他们师徒一眼,“司度跟你说的?我不想听。”
“为什么?”纪长蘅以为这是谢望尘对司度的偏见,谢望尘平日里对司度素来关照,今日态度却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一定是沈明烛吹耳边风了。
纪长蘅坚持道:“这很重要!”
谢望尘语气平淡,“已经被证实是虚假的东西,听它做什么。”
“原来你知道?”纪长蘅忍着怒气:“师兄这是什么意思?觉得我弟子在说谎?”
谢望尘抬眸,对上纪长蘅闪着怒火的眼,他张了张嘴,忽然觉得一阵无力。
成名多年,他自认心性尚可,本不应这样容易生气的。
可他忽然明白自己正在介怀的是什么——不是司度的固执,不是纪长蘅的态度,是先前的他自己——一样的执迷不悟、一样的面孔狰狞。
他们都没有错,有人浑噩中度日,有人清醒地沉沦,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谢望尘失了争执的气力,疲惫道:“师弟,我不想和你吵,我这次来是有正事的。”
然而纪长蘅不能共情这份无奈,他颇觉委屈,他分明是在认真求证一件事情,怎么在谢望尘眼里,就成了胡闹?
那他弟子无端受罚算什么?
纪长蘅冷笑一声:“既然是正事,那沈明烛应该没资格旁听吧?”
沈明烛“啊”了一声,手快地捂住一旁方青阳的嘴,“我走我走,那个……宗主,纪峰主,你们好好聊。”
“明烛,你就在这里。”谢望尘负手在后,“为师还没死,看谁敢让你走!”
眼见两人聊出了火气,哭得眼睛有些发肿的司度都有些不安。
玄清仙宗峰主亲传,无论如何总不缺大局观,他连忙拿出玉符,迅速发了几个求救信息出去。
邢师伯梅师伯闻师伯盛师伯,还有江师弟,救命啊!
谢望尘闭了闭眼:“师弟,我们都需要冷静一下。我这次来,是为了断续丹,你把丹药给我,我即刻就走。”
“你知道我炼的是断续丹?那你知道我为啥要炼断续丹吗?等下,不对!”上一秒还在好奇地纪长蘅转瞬反应过来,勃然大怒:“你我闹到这种地步,你还好意思找我要丹药?”
纪长蘅气极反笑,难道他是什么很好使唤的牛马吗?在谢望尘心里,究竟把他当什么!
谢望尘揉了揉眉心,冷下语调:“给我,别让我重复第三遍。”
纪长蘅:“???”
纪长蘅嗤笑一声,然而已经本能站直了身子,透露出一股乖巧的怂劲来。
纪长蘅张了张嘴,恶狠狠道:“给就给!”
第73章
“师兄, 断续丹我可以给你,但你得告诉我,这丹药是给谁用的?”纪长蘅丹药都给出去了一半才想起来警惕, “不会是给沈明烛的吧?”
细想一下谢望尘周围所有人,也就一个沈明烛需要。
谢望尘不耐烦了,他决定强抢。
电光火石之间,谢望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上前……
谢望尘没抢到。
先是刻魂之法,然后又和宗慎一番大战,到底对他不是毫无影响的。
纪长蘅简直震惊了, 一时分不清究竟是“师兄对他耍心眼”可怕,还是“师兄对他耍心眼想要抢他的丹药还没成功”惊悚。
但到底是丹修的本能作祟, 他上前查看:“师兄,你受伤了?谁干的?不是, 我怎么看起来你被用了刻魂之法啊?”
千藏万藏, 还是让沈明烛听到这个词。
谢望尘立即瞥了一眼沈明烛,见他满脸茫然,才松了一口气。
“你学艺不精, 看错了。”谢望尘笃定地说。
“不是啊师兄, 你看你灵力混乱, 神识激涌,右手指尖有红点,很明显就是……”
“师弟。”谢望尘咬牙切齿地打断他,“你说得对,长辈说话,晚辈不适合旁听。司度,你带着明烛和青阳先下去休息,记住, 同门之间,以礼相待。”
司度不是很愿意,他看向纪长蘅,委屈叫唤:“师尊。”
纪长蘅也顾不上他,他认定这是用于操控下属的刻魂之法,可放眼天下,谁能这样对谢望尘?而谢望尘居然也缄默不言甚至为其隐瞒?
这事情太过荒唐,如果不是修仙界要亡了,就是他还在做梦。
正争执拉扯,收到消息的邢岫烟、梅松等师兄妹几人也相携到达,又不多时,江令舟也到了。
场面愈发混乱,谢望尘预感到接下来的情况将会变得十分难以收场,他闭了闭眼。
“司度,带明烛和青阳下去!”他声音微微沙哑。
分明没用上什么严厉的词汇,字数也比之前少,司度却噤若寒蝉。
他恶狠狠地剐了沈明烛一眼,臭着脸道:“走吧。”
沈明烛迟疑,他总觉得谢望尘一直想让他们走,主要是想瞒着他某些事情,就比如那个他已经听到好几次的“刻魂之法”。
“明烛,”对纪长蘅、司度疾言厉色的谢望尘目光转向沈明烛便蓦地柔和下来,他软了语调:“你先找个地方休息,你放心,为师答应你的事情,一定会做到。”
他指的是断续丹。
方青阳撇了撇嘴,嘀咕道:“瞎说谁不会啊。”
柔情蜜意时,谢望尘答应过沈明烛的话海了去了,现在不照样装出一副失忆模样?
沈明烛是个瞎子,但不聋,他无奈地拉着方青阳走,像是恳求:“青阳,你少说两句。”
方青阳于是不说话了。
纪长蘅忍了又忍,眼看着三个小孩儿身影消失,听不见他们说话了,这才忍无可忍:“师兄,你现在能说了吧,为什么你会中刻魂之法?”
谢望尘不爱说起那些事,除了让自己痛彻心扉宛如死去活来一回之外,对现实全都于事无补,“你先把断续丹给我。”
纪长蘅难以置信地大吼:“你都这样了,还只惦记沈明烛?师兄,你昏了头吧?孰轻孰重分不清吗?”
邢岫烟勉强弄懂了情况,忙打圆场,“师兄开玩笑呢。”
她冲谢望尘眨了眨眼,玩笑般暗示道:“不看僧面看佛面,师兄一向疼爱令舟,当初如果不是我们拦着,师兄差点要了沈明烛的命,怎么可能为他准备断续丹,对吧?”
谢望尘默然不语。
于是气氛渐渐冷淡下来,谁都明白了他的态度。邢岫烟笑意逐渐收敛,皱着眉确认:“师兄你认真的?”
江令舟站在一旁,神色陡然有些落寞,他抿了抿唇“师尊……”
谢望尘抬眼,目光撞入江令舟眼眸,固执、不甘、愤恨交织成一片深不见底的黑,谢望尘第一万次感到悲哀。
犹记得不久前,在九霄仙宗落成废墟的祭坛上,余烬未散的硝烟中,江令舟护着沈明烛,像最忠诚的骑士护着他的国王。
可是他全都忘了,忘了他曾经为沈明烛据理力争,忘了他不惜与天下人为敌。
如果一个信徒丢失了自己的信仰,究竟是神明更可悲,还是信徒更可怜?
谢望尘觉得悲哀,为沈明烛,为江令舟,也为他自己。
“你们都要阻我?”
“那是一定,”梅松嘴快,又最是行止由心,“师兄,这我可不能站在你这边,事情不能是你这么做的。”
闻岳森点点头,显得极为认同。
邢岫烟叹了口气,认命地打圆场,“好了,以后再说,现在更重要的是,师兄怎么会中刻魂之法?”
断续丹虽然珍贵,但给沈明烛一颗也不算什么,可至少不能是当着江令舟的面,否则,这对江令舟何其不公?
她给谢望尘使了个眼色,算做暗示。
“倘若我偏要……”谢望尘眉眼凌厉,甚至有强抢的打算,然而他余光瞥见站在一旁的江令舟,忽然间就失去了气力。
他张了张口,半晌才无力地吐出两个字,“令舟……”
“师尊,”江令舟打断他,带了几分不甘:“弟子从未向师尊求过什么,只这一次,师尊,可不可以不要给?”
在他与沈明烛之间,能不能坚定地选择他一次?
谢望尘哑然。
“师兄!”邢岫烟拼命朝他使眼色。
江令舟这孩子素来独立坚韧,能逼他说出这种话,心里该是积攒了多少委屈?
邢岫烟传音道:“你就非要在令舟面前说这些吗?你是宗主,你想要断续丹,私下说一声,师弟师妹们也不会与你对着干的。”
就当是善意的谎言,对谢望尘又有什么损失?
谢望尘难以解释,他错眼躲避师弟师妹们不解、失望的目光,也躲开江令舟眼里清凌凌的恳求。
半晌,他传音回复:“……我这次可以不提,但师妹,你得帮我。”
邢岫烟难以置信:“你威胁我?”
但她很快反应过来现在不适合僵持下去,“好,我答应你就是了。”
*
大概是身体还有一些本能记忆,司度臭着脸把沈明烛领到了他在丹峰的住处。
平心而论,这环境比他堂堂丹峰峰主唯一亲传住的还要好。千金难求的奇花异草在这只是院子里的一处摆设,看得司度都有些口干舌燥。
要说怎么确定这是沈明烛的住处?修仙界连屋子都认主,沈明烛刚一靠近,那屋子的屏障就自动消失,门屋都敞开,颇有一副迎接主人的欢欣雀跃。
真奇怪,他怎么不记得丹峰之上还有这种地方?
他当然不知道这不仅是纪长蘅一人的功劳,沈明烛的每一个住处,谢望尘等人全都参与布置,这是六位渡劫大能的身家,不计成本,连阳光照不到的角落都与“简陋”二字无关。
整个玄清仙宗,处处是他们在乎沈明烛的证明。
可是没有人记得。
也许正在气头上,他居然奇怪地没有多想,把沈明烛带到这里之后冷冰冰甩下一句“待着”就走。
他倒是很想杀了沈明烛,但无奈宗主被这人灌了迷魂药,他担心他会连累他的师尊。
“司道友,”沈明烛语气温和,像是察觉不到这份敌意和冷待,“你知道,什么是刻魂之法吗?”
“一种在识海里植入指令,用来控制下属的恶毒手法,你问这个做什么?”司度从前听纪长蘅提过几句,再多他也不甚清楚。
沈明烛若有所思,“这个术法,对人伤害大么?”
“废话,能被用来控制别人的,能是什么正经术法?且不说这过程痛苦无比,中此术者,还会对识海留下不可逆的重创。”
他说完蓦地反应过来自己似乎太过积极,神色一僵,干巴巴地说:“你话怎么这么多?闭嘴,我接下来不会回答你任何一个问题。”
司度有些狼狈地逃窜走了。
方青阳没说话。
这有些不合寻常,按理来说,早在司度刚出言嘲讽的时候,方青阳就该为了维护沈明烛同他吵起来了。
不是沈明烛自负,但他确实觉得怪异,“青阳?”
方青阳如梦初醒,神情恍惚。他默了片刻,才轻声问:“明烛,他们是不是全都失忆了啊?”
如果说谢望尘等人的异常还能用“人心难测人心易变”来解释,司度为何也有这么大的变化?
朝夕相处的人,昨天见面时还照常打招呼,怎么今天却像是生生变了一个人?
方青阳毛骨悚然,甚至开始怀疑起这个世界的真实性来。
是他在做梦吗?还是说现在才是梦醒?
沈明烛浅浅叹了口气,他循着声音摸索着拍了拍方青阳的肩膀,“别担心,青阳,你很快就不必再为此而烦忧了。”
他会尽快恢复修为,毁了虚空通道,阻断异族入侵的可能。
也会不惜一切化虚为实,让美满为故事的结局做注解。
作为代价,所有人都会忘了他,方青阳也不会例外。
即便如此,即便不为人知,那也没有关系。
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
他会注视着他们回归正常的生活,并为此默默祝福,欢欣而满足。
第74章
谢望尘不想再对沈明烛失约。
他已经忘了很多事情, 往事不可谏,过往的错误已难以转圜,他只能从现在开始更加慎重对待每一个承诺, 如此或许能勉强弥补一二。
他这样坚持,其他人很难拗得过他,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虽然知道沈明烛未来会铸成大错,但跳梁小丑而已,他们既已得知了先机,沈明烛实力高一点低一点不会对结果有任何影响。
其实就连江令舟心里都清楚, 谢望尘只是面上没再强硬争取而已,但那绝不是放弃。
可既然谢望尘已经做出退让的态度, 他们也总得投桃报李递上台阶。
不欢而散后,不必邢岫烟多说, 纪长蘅便了然地拿出一枚断续丹递给她, “师姐,你劝劝师兄,不要对沈明烛报太大期望。我知道这话你可能很难相信, 但沈明烛他……”
邢岫烟叹了口气, “你也知道了。”
“什么叫‘也’?”纪长蘅震惊, “师姐,你们都知道?你确定我们说的是一件事吗?前世?”
弄了半天,只有他一个人不是重生的?
邢岫烟点了点头,“我会和师兄说,师兄现在……”
她神色无奈,“怕是听不进去。”
“沈明烛究竟给师兄下了什么迷魂药?”纪长蘅义愤填膺,“我们这么多人说的话,在师兄眼里, 还比不过一个沈明烛吗?”
如果说原本他对司度说的话还有几分半信半疑,现在已然再无疑虑。
邢岫烟确实对此抱有几分疑问,在她的心目中,她那堪当一方擎天巨柱的师兄不该是如此是非不分的人物。
即便师兄不知前世,可光是沈明烛十年前暗害江令舟,就不值得让他再抱有这样的态度。更何况他们如此众口铄词,谢望尘怎么都该犹豫几分才是。
她收好了断续丹去寻谢望尘。
“师兄,别怪师妹多嘴,你难道就没有一点觉得奇怪吗?”反对归反对,邢岫烟还是把丹药给了谢望尘,“你难道就不疑惑,为何我们会对沈明烛有这么大成见?”
“我知道。”谢望尘语气复杂,像是叹息,“但是师妹啊,有没有可能,是你们忘记了一些事情?”
邢岫烟抬眸,“看来师兄也有一个故事版本,师兄觉得,你的才是对的?”
“……我不知道。”
谢望尘快坚持不下去了。
他从前从不知道,原来与全世界为敌是件这样艰难的事。最可怕的不是所有人都在阻止,而是他们一致报以失望的目光,不断地重复着说:你错了。
他错了吗?
或许他以为的庄周梦蝶,其实是蝶梦一场庄周?
邢岫烟放柔了语气,“师兄,我不是阻你,可你是宗主,做决定前,总要思量多些。我猜是沈明烛找你要的断续丹吧?你已足够保他富贵一生长命百岁,他又何必汲汲于恢复修为?他若有心,就不该以此挑拨你与我等的师门情谊。”
谢望尘都快为了断续丹和他们决裂了,假如沈明烛足够贴心,就该主动提出退让,至少不必急于这一时。
谢望尘目光微垂,像是在沉思,“你说的也有道理,这样吧,你先把断续丹给我,我去找明烛聊聊。”
邢岫烟:“……”
她简直被气笑了,甩出断续丹身影消失在原地,“那师兄就好自为之吧。”
谢望尘丝毫不在意她的嘲讽,他认认真真收好小巧的药瓶,还不忘打开检查了两眼。
他何尝不怀疑?他何尝就坚定?
可是,假如连他也放弃,沈明烛身边就真的空无一人了。
他思来想去,终究还是不忍心。
*
沈明烛在丹峰住了三天,他并没受到任何亏待,仿佛与从前无甚差别,连一日三餐都会有人专程送到门口。
只是门庭比之从前萧条了许多,除了方青阳没再有别的客人。
邢岫烟等人不见他,这也正常,但连谢望尘都没来过。
……其实也正常,说不定只是遗忘又一次造访了呢?
神魂受损的伤不是那么容易好的,灵脉俱断也不是能够自愈的伤势,沈明烛没被软禁,但他确实有些自由受限。
方青阳的实力还是太弱了,不能带他离开玄清仙宗。
沈明烛向来不习惯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他一向是承担被依靠的角色。假如谢望尘真的能给他带来断续丹,那是他的幸运,他应该感恩。
但假如谢望尘没来,那也是属于他的命运,他应该接受。
沈明烛思忖着离家出走。
谢望尘虽然人没出现,但一直有在关注沈明烛,好歹是个宗主,这点动静瞒不住他。
原本还想拖一拖,这下坐不住了,撕开虚空通道下一秒人就出现在了丹峰。
感受到丹峰结界被入侵的纪长蘅气得不慎烧毁了一株药草。
“明烛,”谢望尘皱眉,“你想离开玄清仙宗?”
沈明烛听到声音才注意到有人到来,他也不慌张,慢吞吞道:“也不是,就是有一些事情要做。”
“什么事?杀异族,封印通道?”
沈明烛笑了笑,温声道:“宗主既然知道,何必再问?”
谢望尘手指颤了颤。
修仙界灵气养人,他有一双好看的手,眼下白皙修长的手指上布满了细小的伤痕——那是雕刻石碑时不慎划伤留下的伤口。
石碑是汤沃雪给他的。
他实在想不到破局之法,只好死马当活马医,希冀着把真相刻上石碑就能改变这一切。石头是最普通的石头,他不敢用半分灵力,生怕一闪神没控制力道,这石碑就会碎掉。
为求谨慎,连护体灵力都撤了。
自入道以来,谢望尘生平第一次,下刀时如此惶恐。
“可是你现在伤还没好,你怎么去?再多等一段时间好不好?”世界没有任何改变,他还没看到成效,也许是因为石碑还没刻完。
谢望尘恳求般地说道:“断续丹为师已经拿到手了,为师没有骗你,再过一段时间我会给你的。明烛,现在不是也挺好的吗?为什么要急着恢复修为?”
他觉得邢岫烟说得有道理,沈明烛一定有自己的目的。
他知道为修仙界考虑,他不应该阻止沈明烛,舍一人救苍生才是他应该写出的答案。
可被舍弃的那人是沈明烛,要他怎么下得去手?
谢望尘不知道代价是什么,最好的猜测是天底下再多几个宗慎真人,但即便这样也足够可怕,谢望尘没把握能永远护住沈明烛。
再等等吧,或许有别的办法呢?
反正,情况也没危急到必须做出决定的地步,不是吗?
沈明烛默了片刻,轻声问:“宗主是要囚禁我吗?”
谢望尘同样沉默,而后道:“如果你执意要走,我不得不囚禁你。”
空气骤然冷凝了一瞬。
沈明烛极其识时务,“好的,那我不走了。”
他答应得太快,让谢望尘都愣了一瞬。
谢望尘想了想,抬手在周围布下结界,歉疚道:“对不起,明烛,师尊也是以防万一。”
他忘记了很多事,可他直觉沈明烛不会是这么安分的人。
沈明烛:“……”
白撒谎了。
*
身为天机,汤沃雪想潜入一个宗门就像吃饭喝水一样简单,想必她师门的老祖宗们也不会想到未来会有一个后辈拿着预知能力当小偷。
沈明烛随口找理由骗走了方青阳,正打算不顾受损的神魂强行恢复魂力。
他并非没有办法,只是多少都要付出些代价。
他不害怕付出代价,可他最后的战场不在这里,故而几多犹豫,唯恐最后离胜利就差了那么一点。
但既然谢望尘不肯给他断续丹,他也只好另想办法。
沈明烛手指结印,周身气机涌动,然而还未凝成就被人挥散。
沈明烛皱眉,深感失明的不便。
他第一直觉是有敌来犯,已然做好了动用禁术的准备。
然而来人语气温和得很,满是善意:“且慢,沈道友。”
声音有些耳熟,沈明烛很快发应过来,微微而笑:“天机阁下。”
“当不得道友‘阁下’之称,我名汤沃雪。”除俞苏青外,沈明烛是第一个让汤沃雪这样友好客气的人。
汤沃雪手腕轻翻,掌心出现一枚小巧药瓶,她含笑道:“断续丹,赠予道友。”
沈明烛有些诧异,迟疑道:“这丹药……”
“别误会,来源正当。”汤沃雪眨眨眼,“断续丹主药为枯荣草,这味药是我宗宗主给的,按照修仙界的规矩,一炉若能成丹三枚以上,当给我宗宗主一枚。”
她笑了笑:“纪丹师是君子,当初宗主虽言无需回报,但现在上门讨要,纪丹师也不会不给。”
沈明烛默了默,真诚问:“汤道友借俞宗主名义行出尔反尔之实,这样真的好吗?”
汤沃雪又笑,带着浅浅的得意,“她便是在意,又能拿我怎么样呢?”
这不是恃宠而骄。
当然她确实有这个资本恃宠而骄,她相信俞苏青不会舍得动她一根手指头。
但现在她说出这句话的意思是——她回不去了。
她清晰地看到未来,知道自己赴的是一场绝路,她也知道如果现在抽身还来得及,她并非非死不可。
可她是天机啊,若是不知也就罢了,她既然看见,又怎么能把未来的重担全都压在一个孩子身上?
她能力有限,当不了救世主,至少还能陪着沈明烛一起死。
在这条迷茫而充满委屈的路上,沈明烛不会是孤身一人。
第75章
沈明烛既会向谢望尘提出自己想要断续丹, 就不会在这时候拒绝天机的好意。
他谢过汤沃雪,拿着丹药打算找个地方闭关。
其实最好还是远离玄清仙宗,毕竟谢望尘随时有可能来看他。
汤沃雪看出了他的为难, 浅笑道:“沈道友,在下虽不善对战,至少也是渡劫期,带你离开问题还是不大的。”
沈明烛轻叹了一口气,“多谢天机。”
虱子多了不愁,他不欲欠人情, 现在反而越欠越多。
汤沃雪晃了晃腕间戴着的铃铛,“叮当”声清脆, 乘着风飘摇荡漾,屏蔽此方感应。
“我们走吧。”汤沃雪摘下发簪, 在虚空中轻划, 眼前便多了一道门。她把发簪戴回头上,忽然想到了什么般愣了一下,低头在储物戒指中寻找起来。
沈明烛正奇怪, 突然感觉眼前多了一片轻纱。
绸缎绕过双眼于脑后打了个结, 眼睛上时刻萦绕的、他以为已经习惯的刺痛都浅淡了许多, 被一阵清凉覆盖。
“你眼上有伤,被太阳照着,应当不太好受吧?”带着浅浅的叹息,像是心疼。
整个玄清仙宗,没人在意这一点。
邢岫烟等人视他如敌寇,故而吝于给予半分关怀。
方青阳视他如神明,故而不相信神明也会承受痛苦。
而谢望尘看到了更大的悲哀与绝望,故而注意不到细小而琐碎的折磨。
沈明烛摸了摸眼上的绸缎, 不知是什么材质,但至少不会弱于东海鲛纱。
“不必麻烦,服下断续丹,灵脉重铸后自能不药而愈。”沈明烛解释。
汤沃雪不赞同:“以后是以后,以后能痊愈,又不代表现在不会难受。”
*
谢望尘将沈明烛强行困在丹峰后就一直有隐约的不安,他自认是为沈明烛好,可以说出一万个理由为自己辩解,却还是难免觉得心虚。
这让他不久之后又徘徊到了丹峰。
纪长蘅终于忍无可忍,气得闪身出现在他面前,“谢望尘,你有完没完!沈明烛都快三十了,不是三岁,你要是这么舍不得,不如把他带回你的主峰。”
连“师兄”和“宗主”都不叫了。
这么近的距离,谢望尘居然感受不到沈明烛的动静。
他心中一慌,没再多与纪长蘅纠缠,一手拂开他就踏入沈明烛所居的院子。
院子空空荡荡,正中央摇晃着一个躺椅,方青阳躺在上面,晒着太阳,已然进入到深深的睡眠之中。
——沈明烛不见了。
如同刹那间天旋地转,太阳陷落四周坠入黑暗,而风拂过婆娑树影,往昔的郁郁葱葱也狰狞似鬼魅。
谢望尘感到巨大的恐慌,这让他额头都不由地一阵阵刺痛。
“师兄?师兄你怎么了?”纪长蘅吓了一跳,赶紧上前搀扶摇摇欲坠的谢望尘,都顾不得还在与他怄气。
谢望尘伸手用力按了按眉心,他那被薄雾笼罩的记忆忽然掠过几个破碎的片段。好像也是这么一个画面,晴朗的日光下,好梦正酣的方青阳与消失不见的沈明烛……
然后命运就摧古拉朽地往前,齿轮转动,一切就再无回圜。
谢望尘声音沙哑:“明烛不见了。”
“不可能吧?他一个废人,能跑去哪里?”纪长蘅神识漫出,开始在丹峰之上寻找沈明烛的身影。
断续丹只能重筑灵脉,但已经被废的修为需要重新炼起,更何况沈明烛哪怕恢复了金丹修为,他也有资格说出这一句“废人”。
神识在丹峰上绕了一圈,连在角落里骂骂咧咧的司度都找到了,就是没发现沈明烛的踪影。
纪长蘅轻“咦”一声,“怪哉,真不见了?”
谢望尘眼前一黑,险些栽倒。
纪长蘅慌了,“师兄,师兄你别激动,可能……可能只是不在丹峰呢,沈明烛就是跑,也跑不出宗门的。”
谢望尘闭了闭眼,无力地喃喃:“我若早知我拦不住他,我就该把断续丹给他……不,我若早知……我就该寸步不离跟着他!我分明知道他有此意,我知道他想走,我明明知道……”
“师兄,师兄你别这样。”纪长蘅有些害怕,“师兄你到底怎么了,沈明烛不见了,我们找就是,这么大一个人,难道他还能丢了?”
纪长蘅上前把方青阳叫醒,心想或许能得到几分线索,嘴里还碎碎念:“就算死了都会有尸体,没有消息也是好消息不是?”
方青阳朦朦胧胧睁开眼睛,引入眼帘就是一张大脸,他吓了一跳:“你,你们是谁?”
动作太大,躺椅向一旁倾倒,方青阳在地上滚了一圈站起来,才发觉这个地方陌生得很。
他警惕地问:“这里是什么地方?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纪长蘅:“???”
纪长蘅呆了一瞬,转头问:“师兄,他是不是傻掉了啊?”
上一次见也不过两天前,那时方青阳还为了沈明烛对他们喊打喊杀,怎么现在一副全然不知情的模样?
纪长蘅转过头,发现短短一瞬,谢望尘双眸赤红。
他吃了一惊,声音都不由得扭曲,“师兄?!”
谢望尘没有看他,他死死盯着方青阳,一瞬不移,“你不记得我了?那你记不记得……沈明烛?”
方青阳只觉莫名其妙,“沈明烛?曾经的宗主亲传?他跟我有什么关系?”
纪长蘅愣住,他终于意识到了最大的不对劲之处,一个渡劫大能,生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你居然问,沈明烛和你有什么关系……”
方青阳曾为了沈明烛不惜顶撞师门,不惜搭上仙途……
他甚至可以为了沈明烛去死!
现在他一脸茫然,问沈明烛与他有什么关系。
纪长蘅箭步上前,一把抓起方青阳的手腕,灵力近乎粗暴地探入灵脉。
方青阳吃痛,勉强保持冷静道:“晚辈是玄清仙宗弟子,不知何处得罪了二位前辈,晚辈先行道歉。”
他还记得用师门施压,但他从前为沈明烛说话时,可比现在冲动多了。
纪长蘅没理他,他越是探查越难以接受,“怎么会毫无缘由?非毒非蛊非邪术,为什么会这样?”
两天前邢岫烟与谢望尘谈话的内容后来邢岫烟也都向他们复述过,那时他们只以为是沈明烛说了什么话骗了谢望尘,未曾想过,原来事情或许有更可怕的可能。
谁的记忆出了问题,是谢望尘,还是他们?
所以谢望尘会中刻魂之法,也和这件事有关吗?
而这个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的方青阳还在愚蠢地念啊念,说什么“宗门前辈素来护短”、“愿请师长代为赔罪”,听得他烦不胜烦。
纪长蘅难以忍受地大声吼了一句:“老子就是玄清仙宗纪长蘅!”
方青阳猛地闭嘴。
他的右手还被纪长蘅抓着,艰难躬身行了个礼,“弟子见过宗主,见过纪峰主。”
纪长蘅盯着他,“你怎知他是宗主?”
方青阳愣了一下,“弟子听到您唤他师兄。”
纪长蘅不满意,又问了一次:“我不止一个师兄,你怎知他是宗主?”
方青阳迟疑,“弟子也是猜测……”
他小心翼翼:“弟子猜错了吗?”
原来不是因为想起来了。
纪长蘅失望地甩开他的手,自嘲道:“也是,你若是想起来,也不会这么有礼貌,又是敬语又是行礼。”
方青阳着实听不懂了,礼貌地发出一句问询:“啊?”
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不对劲,试探问:“峰主,此处灵气充裕,是内门吗?”
而且他居然已经快要金丹了。
难道他成功在外门大比中夺冠,升入内门修为几度成功,然后又不慎受伤丢失好几年记忆?
不然他怎么什么都不记得?
他哪里知道他今生最重要的经历全都与沈明烛息息相关,难以分割。
若要忘记沈明烛,须得剐去一层血肉,将过去那段过往尽数抛却。
纪长蘅冷笑:“这里不仅是内门,还是丹峰之顶,放眼整个修仙界,有资格踏入此地的人一双手都能数的过来。”
他说到这里也忽然愣住。
是啊,有资格见到他的面的人寥寥可数,方青阳一个刚升入内门的筑基,怎么就有资格成为其中之一?
占了沈明烛的光吗?怎么占的?
所以原来,记忆出问题的,是他吗?
纪长蘅不由得有种脊背发凉的惶恐,他转头寻觅谢望尘,求助般唤道:“师兄。”
谢望尘目光冷静,像是已经收拾好了情绪,“先找到明烛再说。”
*
沈明烛已经服下了断续丹,灵脉重筑后,修炼对他来说像是与生俱来的本能,不比呼吸困难上多少。
汤沃雪眼睁睁看着他炼气圆满然后筑基、结丹、元婴……
一直到渡劫,那股势如破竹般的气势才慢慢削减下来。
汤沃雪都不由得苦笑,“我以为我的修炼已经算简单,如今才体会到,旁人看我是什么感受。”
她也没正经修炼过,她的修为来自上一任天机——她师尊生前的灵力传承,也是一夜之间从金丹升上的渡劫。
但后来也花了百年时间去巩固,饶是如此,就连俞苏青说起时也难免带了几分酸意。
沈明烛摘下覆眼绸缎,朝她笑了笑,温声道:“还得多谢天机襄助,我将渡天雷,接下来还得麻烦天机。”
“放心,我会为你屏蔽此方天机,不会有人能借此找得到你。”汤沃雪道。
假如谢望尘能看得到这一幕,或许就会知道方青阳为何醒来就忘了沈明烛。
第76章
沈明烛干了一件称得上不要命的事。
他试图引天雷, 涤荡尽世间残存的黑雾。
这个操作本身是没有问题的,要知天雷是天底下至正至纯之物,称得上是一切邪雾的克星。
但知道归知道, 谁敢胆大包天操纵天雷?
沈明烛偏偏就这么做了,还成功了。
于是下一秒,某些故事从方青阳记忆中抹消,天底下又多了无数人裹挟着恨意睁开了眼睛。
汤沃雪都不由觉得有些压力,她低头甩出几片叶子算了一卦,顿觉棘手。
汤沃雪叹了口气, “接下来我们去哪儿?”
沈明烛道:“汤道友已助我良多,接下来不回上衍仙宗吗?”
“这已经是你第十三次问我这个问题了。”汤沃雪笑了笑, “是我何处冒犯了沈道友,沈道友不欲看见我?”
沈明烛摇了摇头, 神色歉疚:“和我在一起很危险。”
“这倒是巧了, 我正好想寻死。”汤沃雪笑意盈盈的:“我早说过了,从决定来找你开始,我就没打算活着回去, 你就当我想做个英雄吧。”
沈明烛慢吞吞:“当英雄又不是非得死——你已经是英雄了。”
沈明烛劝人时道理一大堆, 放到自己身上时却又想不通了, 明明他自己也做好了死的准备,
甚至,他从未觉得自己是英雄。
汤沃雪眨了眨眼:“我在,多少还是能为你做些事情的,你需要时间,我为你争取,你需要不被打扰的环境,我替你挡住外界的压力。明烛, 既然你心甘情愿,何必阻止我?”
逆转虚实是禁术,沈明烛敢起这个想法还是因为这个小世界脱胎于一段故事话本,还未彻底形成本源世界。
但就算如此,也要付出足够的代价。
在此之前,他需要争取能够付出代价做交换的资格。
沈明烛知道自己能做到,但正如汤沃雪所说,他需要足够的时间和空间。
当下举世皆敌的局面,显然不能给他足够的条件。
天机总是神秘莫测,沈明烛也接受了汤沃雪总能神秘知晓很多消息,但这也不妨碍他拒绝。
——他希望天底下所有人都能好好活着,所有人的意思,就是一个都不能少。
沈明烛拱了拱手:“在下会寻一处秘境闭关施法,若有旁人寻在下之踪迹,便麻烦天机代为遮掩。”
“只是这样?”汤沃雪微微蹙眉,又道:“你放心,有我在,没人能找得到你。但你也要答应我,术法成的那日,我也得在场。”
不论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她终得承担一份。
这事听起来愚蠢,明明或许只牺牲沈明烛一人就已足够,她又何必再搭进去,做些无谓的折损。
但谁让她说了要和沈明烛一起死呢?
也许多了她能多一分把握,也许两人分担沈明烛可以多一分活下去的希望,但也或许她的牺牲全然多余而毫无用途……
这些都说不准,前提是,她要在场。
撒谎对沈明烛而言是件很有心理负担的事,所以他在心头忏悔了一遍,然后目光真诚、眉宇和煦地应了下来:“好。”
汤沃雪放心地与沈明烛分开了。
*
与此同时,天底下无数人在找沈明烛。
他们还没得到沈明烛失踪的消息,纷纷往玄清仙宗赶去,如同之前的宗慎真人。
谢望尘也在四处寻找沈明烛。
在发现整个丹峰之顶都没有沈明烛的身影之后,他其实已经半确定沈明烛离开了玄清仙宗。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他心知自己大概率已经找不到他了,只是难免还是报了几分侥幸。
可惜侥幸终究是侥幸,谢望尘几乎将玄清仙宗翻了过来,也没能找到沈明烛。
他的情绪愈发焦躁,纪长蘅等人由于已经意识到其中存在问题,偏偏又不知情况,故而连劝慰都没有立场。
人通常只会因无关而理性,没了记忆也就没了感情,他们置身事外,是以最初的惶恐过后,还能保持一定的理性。
他们很奇怪谢望尘为何会表现得如此夸张,可不知全貌不予置评,他们只能安慰江令舟,解释这不是偏心,而是另有原因。
虽然他们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
修仙界讲究段尘缘,但修士毕竟还是修士,还没成仙,所以仙门内的俗务还是不少的。
谢望尘是玄清仙宗的宗主,除非没有责任心,否则不能一天到晚啥事不干只顾着找人。一些简单琐事邢岫烟等人能帮忙的就帮着处理了,有些事情必须得让他知道。
邢岫烟几人在宗门内找了半天,最后在外门找到了谢望尘。
——他为了找沈明烛,连追踪秘法都用上了,可也只找到了大半年前沈明烛在外门后山上残留的浅淡气息。
他就这么一点点拼凑沈明烛曾经的生活,再经历一次从前经历过、然而已经遗忘了的痛彻心扉。
谢望尘忽然觉得命运实在残忍得很,沈明烛曾经有过一段那样艰难的光阴,好不容易才走出深渊,可为了天下苍生,便又再度放任自己坠入永夜。
他怎么就忘记了呢?
可是,也不是他想忘记的啊。
“师兄,你怎么在这里?”邢岫烟给纪长蘅发消息,让他来外门后山。
虽然谢望尘这段时间状态都有些不太对劲,但今日看上去出奇失魂落魄,邢岫烟实在有些担心。
她也知道谢望尘因为沈明烛的事情心情不好,试图找点事情让谢望尘转移注意力,“今日宗门收到了许多拜帖。”
谢望尘坐在树下,目光这时才恢复几分神智。
“不见。”他说。
“师兄还是见见吧,感觉他们来者不善。”邢岫烟也在他身边坐下,“埋在各地的暗桩传来消息,大概率,是冲着明烛来的。”
虽然没有证据,但邢岫烟有种预感,来的这批人全都是“重生”的。
假如是他们的记忆出了问题,那这些人也是一批棋子。
她其实并不担心,玄清仙宗作为三大仙们之首……不对,现在已经是两大仙门了。除非上衍仙宗也参与,否则其他的势力加起来也就勉强有一战之力。
她更担心这所谓的“重生”,怎么能同时更改修仙界这么多人的记忆,并且让他们毫无察觉,对此深信不疑?
而且她发现,“重生”的只有“上一世活到最后”的人,好像就是需要有人见证前世沈明烛丧尽天良之举,故而只让他们带着记忆回来,刻意得很。
而那些没能活到最后的,譬如方青阳、梅松、闻岳森……
上辈子死的早,可幕后黑手也没放过他们,令他们忘了这世与沈明烛所有的相处,只给他们留下一道模糊不清的可耻面孔。
邢岫烟叹了口气,这些日子谢望尘状态太过糟糕,她身为大师姐只好顶起压力安抚师弟师妹,装也得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可实际上,这种完全被算计的感觉,着实叫人烦躁得很!
谢望尘没有心情关注邢岫烟心中的百转千回,他浑浑噩噩垂着头,仍是只吐出两个字:“不见。”
邢岫烟劝道:“不如见一面听听是什么情况?眼下我们也没有明烛的消息,万一被他们先一步找到明烛,岂非雪上加霜?”
邢岫烟足够了解她的师兄,所以知道什么样的劝法才会有效。
果不其然,听到与沈明烛有关,谢望尘提起了几分精神。
他眼珠迟钝地转了转,像是已经被埋葬的身躯时隔多年重见天日般生疏,“他们在哪?”
“接待弟子已引他们入内门,现于客峰上等候。”
话音刚落,谢望尘已不见了踪影。
“师兄!”邢岫烟立即赶上,不是担忧谢望尘,纯粹是怕其他人说出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不能活着离开他们宗门。
待客厅坐了不少人,全是大势力的首脑。
与玄清仙宗自然没法相比,但放在外面也是跺一跺脚修仙界会颤三下的大宗门。
“谢宗主。”见谢望尘到来,他们起身抱拳,“多有叨扰,废话不多说,我等此次来,是想向宗主讨要一个人。”
谢望尘冷冷地看着他们:“你们说的这个人,该不会是我的弟子沈明烛吧?”
“正是!我等侥幸蒙天道指示,知那沈明烛将来会为祸人间,当尽早铲除,以绝后患。”几人义愤填膺。
邢岫烟轻咳一声,含笑打圆场:“空口无凭,诸位可有证据?”
其中一人正义凛然:“我等未曾面见天机阁下,若能说出还未发生之事,谢宗主可否相信我等?”
邢岫烟道:“自是不足以……”
谢望尘打断她:“本座信。”
其他人都愣了一下。
这么容易就相信吗?他们还准备了三千字论文呢,不需要听一下吗?
那人的气势都为之一顿,磕磕绊绊道:“多谢宗主信任,那是不是、是不是可以把沈明烛交出来?”
谢望尘瞥了他们一眼,“沈明烛叛逃,本座也找不到他。”
“叛逃?”
谢望尘拱了拱手:“本座以玄清仙宗之名义颁布通缉令,诸位若有沈明烛的消息,还请告知,本座当亲手处置他。”
几人恍然:“莫非谢宗主也……”
绝对也重生了吧?他们还以为他们几个是天命所归,原来这天命还是批发的。
这么一来谢望尘的言论就很容易理解了,毕竟沈明烛做出这种事,最生气的一定是谢望尘。
几人抱拳回礼:“谢宗主放心,若发现那沈贼的踪迹,我等定亲自将其押解回来,由宗主处置。”
第77章
谢望尘送走了这批客人, 一时又陷入了提不起兴致的消沉状态,他无事可做,便又准备回外门。
邢岫烟实在怕他出事, 只好寸步不离地跟着他。
还没走出多远,谢望尘半路被堵在路上。
他抬眸,“何事?”
来者是江令舟。
谢望尘心里清楚迁怒江令舟没有什么道理,可他两个弟子,一个平安无事高高在上,享受着同辈的追捧和长辈的疼宠。
而另一个, 生死不知,污名满身。
偏见模糊真相, 他本该是盖世英雄,却被永束孤岛, 锁链加身、利刃划破脸颊, 直至成为世人眼中的面目全非。
叫他如何能不生出不平、不忿、不甘?
谢望尘已经尽量控制,只是难免从语气中泄露几分。
江令舟红了眼眶。
邢岫烟颇觉头疼,“令舟, 你怎么来了?”
江令舟没应, 他怔怔地看着谢望尘, 颤抖地托起一块石碑,“师尊,这上面刻的,是真的吗?”
——那是汤沃雪给谢望尘的石碑。
——谢望尘不眠不休,刻了整整两天。
刻的时候什么都没发生,谢望尘一度以为这石碑没有用处,但为了那点心理安慰,他还是全部刻完了。
刻完之后风平浪静, 他的记忆也毫无恢复的迹象,于是也就失望地扔到了一边。
没想到会被江令舟看到。
他忽然震惊地意识到一件事,这让他内心泛起极大的狂喜来。
“没有消失……”他喃喃地重复,越说越是铿锵,眼神也慢慢恢复了神采,“没有消失,没有消失!”
纸张上的墨迹随着风消散,石碑上的刻痕却敌过了时光。
他的奢望如此渺小,仅仅只是如此,便足够叫他雀跃狂喜。
谢望尘没有回答,可他的神态已经表明了答案。
江令舟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原来是这样。”
——“异族于九霄仙宗设祭坛,囚令舟以钳制明烛,明烛伤重,而令舟毫发无损。彼时我尚受蒙蔽,令舟求我救明烛,我置之不理,屡出恶言,致明烛伤上加伤。”
——“明烛此生未负人族,是我这个做师尊的对不起他。”
——“我愧对明烛良多。”
一个还没治好,另一个也发病了,邢岫烟愈发头疼。
“你们师徒俩在打什么哑谜?”她灵力一招,石块从江令舟手中飘摇落在她掌心。
——“我们的记忆是假的,我必须记得这一切。”
——“明烛毁了异族的阴谋,救了天下苍生。异族深恨他至此,故而撒下弥天大谎,要致明烛于死地。”
——“十年前,时空回溯……”
邢岫烟看得瞠目结舌,越看越心惊胆战,以她数百年的见识,竟也难感同身受于沈明烛所经受的苦难。
被他救下的人全都背弃了他。
最重情义的人最终却孤身一人。
“师兄,你没在开玩笑吧?”邢岫烟握着石块,只这一会儿的功夫,惊出了一身冷汗。
她不敢细想,她自问自己也有足够的决心为人族牺牲,可死亡是件太轻而易举的事情了,坚守才难。
那十年里,有人照顾沈明烛吗?有人陪他说话吗?有人理解他、信任他、在他受伤时为他上药吗?
邢岫烟心里已经确信石块上的内容都是真的,谢望尘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也不会有人丧心病狂编造出这样惨烈的故事来愚弄别人。
可她希望这其中有编造的成分,至少,关于明烛失去修为的那十年,有一点虚假都好。
谢望尘瞥了她一眼,从储物戒中拿出纸笔,“你誊抄一份。”
“什么?”
“你抄一份,就明白了。”
谎言通常可以轻而易举地流传于天下,真相才寸步难行。
*
随着几大势力首脑从玄清仙宗告辞离开,沈明烛的通缉令也越传越广。
玄清仙宗对外颁发通缉令可是件新鲜事,毕竟他们宗门的实力可以解决绝大多数问题,在内门的任务板上加两句话就可以了,最多再派出几个长老。
上一次玄清仙宗面向修仙界颁布通缉令,还是七十年前与仙魔大战胜利后,通缉魔域的漏网之鱼。
别说,奖赏还挺丰厚。
就光是“成为玄清仙宗座上宾”这一项,就足够令无数修士前仆后继。
也正因如此,所有人都很奇怪,沈明烛是做了什么事,才让身为他师尊的谢宗主亲自以宗门名义颁发通缉令?
而且这要求奇怪得很,特别强调了要“活捉”,如果能提供沈明烛所在地的线索玄清仙宗也认。
看上去像是恨极了沈明烛,要将他捉拿回去折磨。
一件事被三个人知道就不算秘密,何况上辈子撑到最后的人其实不算少,越来越多的人了悟到前世真相。
在这种万众瞩目的情况下,“沈明烛是人族叛徒”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大街小巷。一时之间,整个修仙界都在寻找沈明烛,恨不得将其剥皮锉骨。
过街老鼠,不外如是。
只是这老鼠还挺能藏,如此密集的地毯式搜索,居然连个影子都没看见。
想请天机出手吧,可是这世界上能说动天机的只有俞苏青,而他们联系不上俞苏青。
上衍仙宗的弟子们都有些纳闷,只能猜测宗主或许是闭关了所以才不看玉符。
好在修仙界从不缺各种奇奇怪怪的术法。
如果正道手段找不到的话,翻一翻禁术手札,上面多的是把人变成蝙蝠、把蝙蝠变成猫头鹰的奇怪禁术。
在魔域的人眼里,只要出得起代价,没有事情是做不到的。如果能得足够多的人命做祭品,他们甚至能原地成仙。
所以一个月后,正道手段找不到沈明烛的谢望尘,开始尝试邪魔歪道了。
他要于天池峰上设祭坛,让沈明烛无所遁形。
此等大事自然许多人围观,与谢望尘相熟的都在劝阻他:“没必要没必要,实在不行,等俞宗主出关,我们请天机出手。”
“何必急在这一时?为仇人搭上二十年寿命,岂不可笑?”
“是啊,沈明烛能躲一时,还能躲一世不成?慢慢来,总能找到的。”
“再说了,这禁术从前没人用过,你怎么保证能成功?”
“邢道友,你们快劝劝宗主。”
谢望尘充耳不闻。
他们当然不知道他在着急什么,他怕他会失去这个弟子,他等不起。
至于怎么保证这个禁术有用……
谢望尘缓缓道:“你们不懂,明烛是君子……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他从来不是指望禁术,他是在赌。
赌沈明烛不会放任他无端损失二十年寿命。
其他人面面相觑。
总觉得这句话是在夸沈明烛,可谢望尘怎么可能夸沈明烛呢?
难道这是明褒暗贬、似夸实讽、绵里藏针,一种很高级的辱骂手段,并且由于太过高级他们没听出来?
其余人在知识面前低头,嗫嚅道:“感觉、但是……那个,没必要吧。”
“是啊,没必要吧。”风声飒飒的天池峰上突然出现一位不速之客,峰顶上聚齐了修仙界金字塔塔尖上的大能,但竟也没人提前察觉。
众人猛然抬头。
来者衣冠胜雪,从半空中徐徐走下,天边的云彩像坠在他衣角的一束花,而他闲庭信步,如同观一场盛景。
他有一双灿若星辰的眼,冁然而笑时,便如朗月入怀。
公子只应见画,此中我独知津。写到水穷天杪,定非尘土间人。
世上人对沈明烛喊打喊杀,但真正知道他长什么模样的却寥寥可数。而假如没有先入为主,单只看他的长相,没有人会对他生出恶感。
都说相由心生,谁会相信穷凶极恶的一个人,会有这么一双眼睛。
其他人言辞颇有礼貌:“这位道友如何称呼?”
谢望尘等人愣了神,看了好半天才喃喃出口:“明烛?”
少了眼神中那层茫然与阴翳,沈明烛更添三分耀眼,竟让他都生出几分陌生之感。
旁人闻言震惊:“谢宗主,你说他是沈明烛?”
些许尴尬。
友好的笑容还挂在脸上,他们连忙敛了笑意,怒斥一声:“沈明烛,你还敢出现?”
沈明烛叹了口气,慢吞吞道:“原本是不想来的,但若是为寻我用了禁术损了寿命,岂非让我于心难安?”
他笑了笑:“我出现了,停手吧,师尊。”
其他人唾了一口,举着刀剑上前:
“呸,装模作样,惺惺作态,你这嘴脸真让人恶心!”
“你若真有心,就该束手就擒,以死谢罪。”
“谢宗主,既然这狗贼已经找到了,我这便为你拿下他。”
“慢着,都住手!”谢望尘喝止他们,灵力挥洒而出,不让他们前进半步。
隔着一道道疑惑不解的目光,谢望尘对上沈明烛清凌凌的眼,神情复杂:“……你不是他。”
周围一片哗然,众人不由得窃窃私语:“谢宗主这是什么意思?”
“刚才不是谢宗主自己说他是沈明烛吗,怎么又不是了?”
沈明烛仍笑意盈盈:“师尊何意?以我如今的境况,还会有人冒充我不成?”
谢望尘垂眼:“明烛从不唤我‘师尊’。”
唯一的一次,是想要断续丹。
他应了,却没有给。
沈明烛“啊”了一声,“宗主这么说,显得我很不尊师重道。”
“你学的真的很像……神态、语气、连说话的停顿都和明烛一模一样,可你不是他。”谢望尘摇了摇头,“世界上只有一个沈明烛。”
“但你一定见过他。”
如果没有亲眼见过他的风采,如果不曾与他相处,不可能演得这么出神入化。
“明烛在哪里?”谢望尘抬眼,一字一句喊出对方的身份。
——“天机阁下。”
第78章
汤沃雪丝毫没有被叫破身份的尴尬, 她依然顶着“沈明烛”的样貌,迎着人群各色的目光,从容地微微而笑。
“如果诸位只是想要一位罪人用以惩处, 那么我便可以,宗主何必执着于沈道友?”
奇怪极了,天机为什么要护着沈明烛?
而且身为晚辈,沈明烛何德何能能让天机称呼他一声“道友”?
谢望尘果然十分愤怒:“你会害死他的。”
她知道沈明烛想做什么吗?她知道沈明烛有以身殉道的先例吗?她什么都不知道,怎么敢出来逞英雄!
汤沃雪语气轻快:“他情愿,我也情愿, 谢宗主就不必阻止了。”
汤沃雪并非一无所知。
这个事实如同一盆夹着冰的冷水兜头浇下,谢望尘恢复几分理智, “需要他做什么?他还小,我来替他。”
“只有他能做到……修仙界年纪从不能代表任何事, ”汤沃雪轻声道:“我亦无能, 材朽行秽,计无所施,宗主, 万分抱歉。”
“倘若我一定要找到他呢?”
“那在下只好斗胆与谢宗主一战, 领略一番天下第一的风采。”
渡劫期的威压缓缓漫出, 空气间霎时充满了剑拔弩张的氛围,变得凝重而沉滞,像是只要一个火星便能燃起熊熊烈火。
其余人不由咽了口唾沫,尚有些反应不过来。
他们还没来得及接受眼前的沈明烛是天机假扮,怎么忽然之间,天机和谢望尘听起来都像是在护着沈明烛?
天机也就罢了,谢望尘是为什么啊?
所以那个通缉令只是玩笑是吗?
他们全都是这对师徒剧本里的一环?
生气归生气,但是……为什么啊?他们可没误会沈明烛, 就事实情况来看,沈明烛就是这么一个卑鄙无耻、首鼠两端、自私懦弱的人渣败类,谢望尘也是重生的,为什么不生气?
他们正诧异着,汤沃雪与谢望尘已经动起手来了。
汤沃雪指间微微一闪,储物戒中取出一截红绸,红绸迎风招展,刹那间铺天盖地,缠绕于谢望尘剑上,让他不得寸进。
关键汤沃雪现在还是沈明烛的模样,白衣翩然,红绸耀目,浓烈的色彩夹杂在一起,刺得人的眼睛涩涩发疼。
谢望尘怎么可能对沈明烛出手呢?
谢望尘怎么可能在知道了一切之后,还对沈明烛出手?
谢望尘手腕轻翻,长剑微微抖动,从红绸的束缚中脱身出来。
他反身刺去,迅疾如雷,汤沃雪却像是已经得知了他的意图般右撤一步,红绸猎猎作响,如蛇般再度蜿蜒盘旋而上。
谢望尘今日才知传言实不属实。天机固然不擅作战,但她熟知人心,永远知道对方的弱点。
不过他这“修仙界第一人”也并非徒有虚名,从最初视觉上的震撼中脱身出来之后,他很快就恢复了战斗应有的冷静。
长鲸一剑八百里,落雁千都十四州。
剑落,红绸散落成细小碎片从半空落下,飘飘扬扬的,像是一场雪。
红色的雪。
武器被毁,汤沃雪受了点伤。
她以指腹拭去嘴角溢出的斑驳血迹,笑道:“谢望尘不愧是谢望尘,我不是你的对手。”
谢望尘侧过眼,低声道:“别用他的样子作这幅模样。”
“宗主不敢看?”天机善于利用一切有利自己的条件,她笑意盈盈,说出的话却如同刀割,“沈道友的伤势可比我演的重多了,我以为宗主已经看习惯了。”
“……你不要以为我不敢杀你。”
汤沃雪掸去身上残留的红绸碎片,不退不避,朝谢望尘做了个起手式,笑道:“请。”
其他人没听懂,但也看出事情不能再继续这样进展下去了,否则非得拼出一个你死我活不可。
邢岫烟上前劝道:“师兄,冷静些,当务之急,是先想办法找到明烛。”
江令舟迟疑片刻,问道:“师尊何必急在一时?”
这话一出,邢岫烟顿时心一凉。
她迅速扭过头去看谢望尘,果然在他眼中看到了如出一辙的悲哀。
——江令舟又忘了。
那她还能记得多久呢?
邢岫烟忽然明了谢望尘为何要对自己用刻魂之法,绝非无病呻吟,那是一个穷途末路的人,在最绝望的时刻做出的最后的挣扎。
谢望尘彻底难以忍受,此时此刻他已然顾不得对面是谁。
挥剑上前,一道匹练忽然自天际而来,与剑尖相接,发出一声清脆叮当。
受力之下,剑锋偏移略半寸。
俞苏青盛怒而来,“谢望尘,你既已知道她是天机,何故还下此重手?”
其他人:“???”
怎么说呢,天池峰挺大,但也挺拥挤的。
这些人以为自己在演话本吗?非要到了这种千钧一发的时刻再出现?而且有没有人在意他们啊,能来个人给他们解释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
俞苏青用力剐了汤沃雪一眼,“活该,你若不把我困住,也不会受伤了。”
语气凶狠,眼里的关心却藏不住。
汤沃雪只笑,上前拉住她的手,“别生气了,我就是跟你开个玩笑,你看,说是困你三个月,你不还是出现了?像英雄一样出现在我面前,又救了我一次。”
“那是我自己挣脱的,与你可没有关系。”俞苏青冷着脸,面无表情,但终究没有甩开汤沃雪的手。
她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清楚,汤沃雪还是手下留情了。
怕她挣扎得太过用力不小心伤了自己,以至于灵力运转刚察觉到阻碍、灵脉稍稍有了星星点点的刺痛,那道本该强硬的钳制术法就随之消散。
汤沃雪不舍得俞苏青受伤,正如她也知道,俞苏青一定会豁出一切来寻她一样。
所谓的三个月只是玩笑,它将败给俞苏青要见汤沃雪的决心。
它也一定会败给这份决心。
——在两人心照不宣的默许下。
谢望尘没理会她们,他乘此机会跃上祭台,收剑入鞘,合掌结印。
他突然从心底生出一股紧迫感,像是骨髓里泛出的细密的痒,催促着他迫不及待要做些什么,否则就会发生极其糟糕的事情一样。
谢望尘怕来不及。
汤沃雪连忙上前阻他。
邢岫烟挡在谢望尘面前,拦着不让她靠近。
俞苏青不知情况,本能地出手帮汤沃雪。
见师姐以一敌二,梅松、闻岳森等人理所当然加入战局。
不大的天池峰上几乎聚齐了修仙界当世所有的渡劫,渡劫之间的对战声势不小,不知不觉就波及了整个天池峰。
场面一时极度混乱,其余人莫名其妙地也分成两个战局。直到他们打起来,都不太清楚自己究竟是为什么而战。
“轰隆。”
天边突然闪过一道紫色的雷,伴随着沉重的闷雷声,天池峰上所有的招数都停了一瞬,所有人不由自主仰头去寻,一看之下神情骇然。
常说天地浩渺,神州之大,要从大陆一端走到另一端,即便是渡劫巅峰始终以全盛状态赶路也要不眠不休整整一月。
东边的太阳刚刚升起,西边已坐看晚霞。
世上人尚且不能同时看到一轮明月,却在此刻同时看到了同一道雷。
如同某个庞然巨厦倒塌发出的轰隆声响,天际忽而掠过一道道虚幻残影,光怪陆离,荒诞而诡异。就好像……就好像一场梦,如今大梦将醒,于是梦中的世界逐渐化作虚妄。
雷与雷声转瞬即逝,所有人目光同时恍惚了一瞬。
……他们刚刚,因为什么事情争执、疑惑来着?
汤沃雪蹙了蹙眉,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般惊慌失措,不自觉取出六爻在掌心铺陈。
龙战于野,震上坤下,大凶之兆。
不好的预感被坐实,汤沃雪当即顾不得眼下混乱的局面,扭头就想走。
“站住,你想去哪儿?”谢望尘第一时间注意到她的动作,他死死地盯着汤沃雪:“你要去找明烛是不是,他在哪儿?”
俞苏青不满:“谢宗主这是在审问犯人?”
“沈明烛是我宗罪人,师兄着急了些,俞宗主不要见怪。若是天机阁下的确知道消息,还请告知,玄清仙宗必有重谢。”邢岫烟揉了揉眉心,原只是替谢望尘说话,说完便总觉得忘了些什么。
天池峰上两班人马又重新闹了起来,汤沃雪想走却被拖住走不了,她看着眼前混乱的局面,平生第一次心生烦躁,怒道:“停手!”
周围一静,循声扭头看她。
汤沃雪冷着脸,快速在心底修改了计划,“事已至此,便同去吧。”
她犹豫片刻,转过头看向俞苏青,迟疑道:“你还是别去了。”
俞苏青脸色一黑,“带路!”
*
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
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
沈明烛顺顺当当将禁术施展到了结尾,血肉为引,神魂为祭,一道白光后,于他眉心前诞生一对缩小版的日月。
他变换指印,日轮与月轮交替旋转,缓缓升空。
术成,沈明烛松了一口气。
感受到这具身体的生机快速流逝,他捂着嘴咳了两声,虚弱感瞬时蔓延向四肢百骸。沈明烛移开手,掌心一片淋漓血迹。
[宿主!宿主你怎么了!]在外头捡垃圾的系统感受到宿主命悬一线,慌不择路就回来了,连垃圾都顾不上。
[咋回事啊?宿主你怎么伤得这么严重?痛不痛?没事我们这就换个身体,大不了我就再休眠一次……]
系统后知后觉感到刺眼,它愣了一下,尴尬道:[宿主你又挣了好多功德哦。]
好耶,它不用休眠了。
沈明烛很大方:[小五,都给你,你不用出去打工了,我养你。]
那才不一样呢,功德是能作为能量,但商城只能用积分。
系统005没想到外头连捡垃圾的环境都这么恶劣,它根本赚不到多少积分,不能给宿主兑换治眼睛的法宝。
不过宿主的眼睛好像好了诶。
不愧是它宿主。
这么能干一宿主,居然有它这么个没用的系统。
沈明烛不知为何系统情绪忽然消沉,以为小五是在生气他把自己折腾成这幅模样,连忙粉饰太平:[小五,这个世界我过得还不错哦,我有养鱼的。]
系统提起精神,好奇道:[真的吗?在哪儿?]
系统扫描了一下周围,没看到有别的人类。
[缸里啊。]
虽然主要是方青阳在养,但他也有换过水,功劳勉强也有他一份。
沈明烛自我说服。
[啊?]系统反应过来:[哦哦,是真的鱼啊。]
沈明烛好奇:[难道养鱼还有养假的鱼?]
“明烛!”
系统正想着怎么解释,远处忽然传来几道呼喊声。
俗话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谢望尘也没想到,他费尽心思、恨不得将修仙界掘地三尺找的沈明烛,居然就好好在玄清仙宗外门待着。
沈明烛其实没向汤沃雪说过他的藏身之地,但天机毕竟是天机。
天池峰上一行人浩浩汤汤,来到了玄清仙宗外门的小山谷,只是想要落地时却被覆盖了整个山谷的屏障挡住。
那是沈明烛全盛时期留下的屏障,现在的他想打开都力不从心。
自玄清仙宗建宗万年以来,这是第一次山门被破。
为首的两人眼眶泛红,目中含泪。
系统狐疑地看了看他们,恍然大悟。
原来这才是宿主养的鱼!
这就对味了,它就说,能被宿主养的,能是什么真的鱼。
沈明烛的身体已经变得微微有些虚幻,他付出了整个自己作为代价,这身血肉自然也不能幸免。
但他丝毫不觉得自己的状态有多么惊悚,仍是笑着向其他人问好:“劳烦诸位远道而来,如此兴师动众,是在下的不是。”
谢望尘敲了敲屏障,勉强好声好气:“明烛,先让我们下去。”
沈明烛“啊”了一声,挥了挥已经快变得透明的手,歉疚道:“抱歉宗主,占了宗门的地方,我现在也打不开。不过我死之后,屏障自会消散的。”
“沈明烛,你少装模作样了,现在束手就擒,还能留你一具全尸!”有人忍耐不住,大声叫嚷起来。
这一句话落地,其他人也纷纷声讨:
“玄清仙宗流芳百世,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一个畜生。”
“你犯下的事滔天大罪,不管你现在做了什么手脚,都休想活命!”
“如今全天下都知道你犯下的事,你还想逃去哪儿?”
他们不相信沈明烛是真的快死了,以为这是一种逃跑的手段。
系统呆了。
系统还没来得及骂人,谢望尘先一步转身拔剑,怒喝道:“都闭嘴!”
他双眼赤红:“本座的徒儿,谁敢说他一句!”
谢望尘周身杀意凛然,不似作假。
这下呆滞的换成其他人。
但也都是当世大能,不至于这么一吓就不敢说话了,“谢宗主,你这是作何?”
邢岫烟几人也不明白,他们对视一眼,眼中俱是疑惑。
沈明烛手忙脚乱地劝:“别激动别激动,没什么大不了的,哪里值得你们动刀剑。我快死啦,如果你们实在还想杀我,我努力一下,先把屏障打开?”
太荒唐了。
所有人都对沈明烛喊打喊杀,所有人都默认这人会用尽手段苟且偷生,可少年毫无怨尤,一心求死。
俞苏青沉着冷静,实则悄然偏过头,压低声音问:“阿雪,这是什么情况?”
汤沃雪不答,她紧紧盯着沈明烛,“沈道友,你答应过我,术成之时,会让我在场。”
因着隔了一段距离,汤沃雪这句话是提了音量喊出来的,别说沈明烛,所有人都听得清楚。
但这句话很奇怪,是以众人都不由得愣住。
沈明烛也愣了一下,“对不起……”
“对不起的事情能不能少做!”
“我……”沈明烛不敢答应,只好又歉疚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他太诚恳,汤沃雪纵有天大的气也发不出来。
她不肯承认自己心软,板着脸,面无表情道:“你失约了,但天机许下的承诺,就没有做不到的。”
你我是世上唯二的战友,我说过我会和你一起死。
你是来渡众生的神明,神明一朝归去,我该如何祭你?
以鲜花,以泪水,以缱绻虔诚的红尘。
汤沃雪垂眸合掌,念一段冗长的咒。
这世上,没有比天机掌握禁术更多的人了。
俞苏青心跳漏了一拍,她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她猛然死死按住汤沃雪的手,含着泪,循着本能问:“非如此不可吗?”
你就,非死不可吗?
你明明可以不用死的。
汤沃雪愣了一下,无奈地反握住俞苏青的手,语气温柔:“青青,我也不想做这个选择的。我有你这样的挚友,有一山未开的花,有还未见过的大好河山……如果可以,我也不想只留你一人。”
她顿了顿,语气再度柔了三分:“但是这个选择现在就落在我面前了,我不能装聋作哑。”
她是在说她自己,但落在谢望尘耳朵里,字字都是沈明烛。
沈明烛也不是非死不可的。
他有方青阳这样的好友,有一个天下第一人的师尊,师弟崇他敬他,风光无限,前途似海。这世上那么多那么多的人,凭什么让他承担这一切?
“天机?何必如此?”
“是我的错,我向你赔罪。性命何其可贵,我一人足矣,没必要再多搭一条。”
“你不如先回去想想,莫要在冲动时做决定。”
而这个受了最多苦的人死到临头还不肯安分,苦口婆心地劝啊劝,仿佛自己是救世主,凭他一己之力能救天下人。
“明烛,你的身体……”谢望尘忽然颤声唤他。
沈明烛应了一声,这才反应过来,他的身体已经很稀薄了,连说出的话都已经微不可闻。
而那轮日月已上天衢。
也是少见,身体居然还能用“稀薄”来形容。沈明烛觉得好笑,于是真就忍不住朝谢望尘露出一个笑来。
他眼中倒映了一寸人间。
天地无尘,山河有影。
浮云卷霭,明月流光。
然后他在心底唤了一声:[小五,我们走吧。]
[噢……]
“沈明烛!”
系统正应,忽而一声高喊打断了它与宿主的交流。
沈明烛抬眼去看。
汤沃雪丝毫没把他劝的话听进去,快速念完一段咒,而后指尖一闪,手中出现一把匕首。
她毫不犹豫,匕首刺入心脏,心头血汩汩流出。
汤沃雪脸色苍白,唯有一双眼亮的惊人。
她已经恢复了本来的容貌,发丝染了血,依然美得不可方物。
“未来的十八天里,整个天下都会记起你。”
沈明烛不该在骂名中死去。
偷来一段光阴,等时间为墓碑加冕。
我将在今天向世人宣告你的死讯。
可你的坟前不会缺少鲜花。
然后她转过头,朝俞苏青笑了笑,“都说了让你不要来。”
不想让你看见我死。
第79章
时光匆匆而过十八年, 又到了玄清仙宗三年一次的收徒大典。
来自神州各处的年轻一辈修士齐聚山门脚下,望着顺着山脉绵延、巍峨入九霄的宗门,心生无限豪情。
“这次主持收徒大典的还是少宗主, 宗主闭关很多年了,不知道今年有没有机会看见。”
“我倒是听说了一个消息,附耳过来,我只和你一个人说,你千万别说出去。”
这话不说还好,刚一出口, 周围所有弟子全都不动声色竖起了耳朵,脚步也不自觉往他们的方向微微移动了几步。
“我听说啊, 宗主他老人家闭关,是在钻研时空回溯之法!”
“啊?开玩笑的吧?若干年前人族始登仙路, 为求长生, 如今长生还没求明白,改求重生了?”
“是真的!这消息可是我祖父亲口跟我说的,我祖父那人, 若不是有八成把握, 绝不会开口。”
旁边的听众忍不住了, 插嘴道:“也并非不无可能,宗主心心念念明烛师兄,为他宗主什么事做不出来?”
“即便如此,那也应该求起死回生,求什么时间回溯啊?”
起死回生听起来都比时间回溯靠谱多了。
十八年前时空逆转,沈明烛以身殉道换来以虚化实,众人的记忆再一次更改。
今世已成真实,前世便化为幻影, 所有人只知今世,不知结局惨烈的前世。
作为代价,沈明烛生死道消,被抹去存在的痕迹。
天机以心头血成咒,向天道只借来十八天光阴,此她力不能及,非心之所向。
假如可以,她希望所有人都能知道沈明烛为他们做的一切。
十八天后,天底下长出无数石碑,其上刻痕密密麻麻,不同的字迹不同的内容,可细细看去,写的全是沈明烛。
他们终将重复着遗忘,那又如何?
太阳升起时,他们会再一次想起沈明烛。
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
与青山不朽,与日月同辉。
那人不服气地道:“你怎知宗主没求过起死回生?不止宗主,我看江师兄也没少求。”
“好了别说话了,少宗主来了。”
“私下叫叫也就算了,少宗主不喜欢这么称呼他,别叫错了。”
人群一阵骚乱,瞥见写有“玄清仙宗”的牌匾下突然出现几道人影,连忙拂袖敛容,躬身行礼。
为首那人少年模样,芝兰玉树,玉骨秀横秋。
长老们立在他身后,看身形站位,想来便是那位“少宗主”了。
果不其然,那人抱拳回礼,含笑道:“今日为玄清仙宗收徒试炼最后一关,诸位都是人中龙凤,若是通过,往后我们便是师兄弟了。在下方青阳,入道比诸位早些,承蒙不弃,诸位可唤我一声师兄。”
其余人齐齐躬身,口中称道:“方师兄。”
*
最后一关测的是心性,名义上如此,其实玄清仙宗入门试炼每一关都与品行息息相关。
说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玄清仙宗越来越重视弟子们的品性,一度将其置于天赋之上。
假如非要追溯个中缘由,有些人或许还能朦朦胧胧答出个“十八年前”。
那一年发生了许多事,那一年沈明烛还在。
那一年有些事情被刻于石碑上百代流传,也有许多事情沉默地消散在了时光的河流中。
正因如此,这最后一关对已经过五关斩六将的弟子们来说几乎只算是走个过场。
有人说玄清仙宗是在选圣人,这话委实夸张,但至少说明了他们不曾在道德品性上松懈过一点。
在场的弟子们也都知道这一点,彼此也亲近许多。
毕竟周围都是宗门盖章认定过的好人,不出意外将来还会是守望相助的同门师兄弟,实在没必要相互提防。
——沈明烛虽然不在了,但他在这世间走过一遭,永远改变了这个世界。
方青阳没一直待在这里,见所有弟子都已进入炼心阵法,他朝左右长老点了点头示意,身形一闪便消失在了原地。
方青阳轻车熟路入了主峰,跟当在自己家似的,毫不客气进了江令舟所居院落。
他虽不是宗主弟子,但“少宗主”这个名号在众人眼里与亲传也无异了,更何况表面上他与江令舟关系极好,自是无人阻止。
江令舟房里乱糟糟的,散落一地竹简与纸页,在已经讲究无纸化修仙、以神识刻录玉简的当世,也不知他从哪找到这么些古籍。
方青阳迈过这凌乱摞成一列列的书,皱眉状似嫌弃,“你研究出什么了?”
江令舟翻着一本扉页都缺了一半的残书,抬起头对他露出一个笑:“收徒大典的事忙完了?感觉如何?”
今天是收徒大典最后一天,方青阳才得了闲,前段时间可谓是忙到脚不沾地。
“不如何。”方青阳随意寻了一张椅子坐下。
江令舟含笑道:“后悔也没办法了,当初可是你亲口答应的,不能撂担子不干。”
十八年前,谢望尘问方青阳要不要当少宗主。
方青阳想,他没有理由不同意。
恍如一场宿醉,当时他清醒时身边全是亲手刻下的碑文,混乱不堪。
大小不一的石块错落环绕在他周围,他手指上有着昼夜不休雕刻留下的伤痕,可记忆却一片空白。
他翻看石碑,像是在看一本日记。
日记上说,他有一个很好的朋友。
他的朋友是个英雄,可英雄死在了十八天前。
很难要求他只靠这么一句话产生什么代入感,不过同名同姓而已。他只是个筑基,离金丹尚且有一段距离,干不出什么轰烈的事。
他接着往下看。
日记上还说,沈明烛名扬天下的时候,一人胜过天下群雄,寻常人口中的天之骄子无一可与他比肩。
可日记没写他的意气风发。
只记他落入泥沼,声名狼藉,在幽暗漫长的小巷里孑然一身,踽踽独行。
而一个叫方青阳的人,见证了其中一段落寞。
写沈明烛救方青阳于水火,如同一道曙光,也似亘古不落的长日,自他出现后,方青阳的人生便就此改变。
写他偷偷在储物戒中留下的一道魂力,而后划破虚空而来,白绸覆眼却始终将方青阳护在身后。
写他不得不杀人时落下的叹息,动手时的几度迟疑。
写他在山谷里有一块地,院里的水缸养了三尾鱼。
写翻山越岭、涉水踏河,也写万景澄明、流霞漫天。
最后写秋风萧瑟,不见故人。
没有人能在这本日记前不动容,何况这不是胡编乱造的话本。
这是史书。
沈明烛真实存在过,只是刹间沧海桑田,岁月流转屡变星霜,他们忘了而已。
然后他翻到日记本的最后一页,落款的位置,赫然标着“方青阳”三个字。
是他的名字,他的字迹。
方青阳捧着石块,眨了眨眼,恍然发觉脸上一片冰凉。
他哭了吗?
他依然无法靠着记忆描摹出沈明烛的长相,他仍旧对这些所谓的旧事陌生无比,可那又怎么样呢,有些人就是可以仅靠这三言两语的描述,叫人肃然起敬、五体投地。
与君未谋面,却神交已久,不胜荣幸。
但与此同时,他难以回避心里如潮水般叠浪起伏的不甘心。
不甘宿命两决绝,不甘此去经年,隔阴阳时空。
所以怎么会拒绝当这个“少宗主”?
能够多一分实力,或许……是不是就能多一分改变这一切的可能?
可从前只知三大仙门之首的玄清仙宗继承人地位尊崇,不知其背后原来有这么多要承担的责任。
且不提那琐碎繁多的公务,闲暇时刻他也不敢松懈修炼。
因为玄清仙宗的宗主不能是个弱者,不能是废柴,否则只会徒增笑柄。
在疲累后悔时,方青阳忽然想起,在日记里,沈明烛也当过一段时间的“少宗主”。
于是他忽然充满了动力,为这相似的人生轨迹。
所有人都会看石碑,也许会在写满“沈明烛”的某一处看到“方青阳”三个字。
他想,他不能给明烛丢脸。
他是明烛最好的朋友,斯人光芒万丈,耀如长日当空,他虽不如,却也不能输上太多。
方青阳也随手从地上拿了一本秘笈,漫不经心翻阅几眼,忽然起了兴致:“你说,你再这么研究下去,会不会也成一位天机?”
江令舟一怔,愣在原地。
半晌才动了动手指,他垂下眼眸,低声喃喃:“如此,也不错……”
在所有人都被蒙在鼓里,所有人都一无所知被驱使着上前,所有人都身不由己。
只有天机,她清楚知道着一切,可她一言不发,任世事变迁,直至毫无挽回。
最后也只有她,陪沈明烛走完最后一程。
如果玄清仙宗有一位天机。
如果他就是天机。
就算还是什么都改变不了,至少不会这样遗憾。
*
俞苏青在汤沃雪衣冠冢前洒下一杯酒。
汤沃雪与沈明烛一样,生死道消,尸骨无存,连个念想都没给他们留下,唯有一池伤悲。
自汤沃雪去后,俞苏青失去了自己最好的朋友,心事再无人诉说,只有谢望尘可以聊上几句。
谁叫他们是同悲客?大抵不会有人比他们更能感同身受对方的心绪。
俞苏青倒一杯喝一杯,越喝越觉得这酒苦得很。
但这酒已经是修仙界数一数二的好酒了,俞苏青想,大概是缺了一个陪喝的人。
她带上酒壶去找了谢望尘。
因她来得频繁,谢望尘专程给了她一道牌子,让她随意进出宗门。
省的每次还要通报,打扰他修仙。
谢望尘近来时不时就对外说闭关,但俞苏青可不在意。
她拎着酒壶上了门,不客气地问:“近日你们玄清仙宗收徒大比,你不出面,把所有事情都交给小辈,自己在这躲清净,就不怕人家骂你?”
“骂就骂吧,”谢望尘说:“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更重要的事情?时空回溯?”俞苏青嗤笑:“你难道不知道世人怎么嘲笑你吗?重生?你也不觉得荒唐。”
谢望尘抬眸瞥了她一眼:“彼此彼此,你如果看得开,何必三天两头暗地里研究招魂之法。”
俞苏青神色一僵。
半晌,她咬了咬牙,“那又如何?这不比你的时光回溯靠谱?谢望尘,届时我研究有成,你可别求我!”
谢望尘平静道:“你也一样,最好别求我。”
第80章
传送结束, 沈明烛等了许久,没等到系统给他传输记忆的通知。
沈明烛疑惑:[小五?]
[我在,宿主……]系统的机械音居然硬生生多了几分复杂的情绪, 其中委屈的意味尤其明显,[宿主,又是试炼小世界。]
沈明烛慢吞吞地应:[哦。]
他眨了眨眼,暗示般地催促道:[我知道了。]
如果系统有实体,它真想跳起来给沈明烛一榔头——你知道!你知道什么!你知道试炼小世界意味着这个世界面临着灭顶之灾,而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滥好人, 绝对不可能袖手旁观吗?
可足以毁灭一个世界的灾祸,纵然是你, 又怎么能不付出代价?
沈明烛,你还没成神呢, 别真当自己无所不能。
系统无意识地呢喃出声:[这难道也是救世命格的宿命……]
沈明烛好奇:[什么命格?]
[啊?]系统心虚掩饰:[没什么, 我说隔壁001的宿主。]
沈明烛也不追根究底,他改暗示为明示:[小五,快给我传输记忆。]
系统试探问:[宿主, 假如我请求你换个世界……]
沈明烛不以为意:[来都来了。]
系统芯片都泛着酸楚:[宿主, 你在这个世界的身份真的很轻松, 与剧情一点关系都没有,你能不能答应我不找事?]
沈明烛不满,他为自己正名:[我没找事,都是事找我。]
系统:[……]
系统赌气:[算了,你才是宿主,我是你的系统,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
人类的征途是星辰大海,在已经开始展望星际时代的当下, 科技弱化了地域的界限,但国家间的明争暗斗仍在。
原主出生于将门世家,门庭赫奕,他上面还有一个哥哥,身为幼子,仿佛生来就可昭见被宠爱长大的一生。
然而不幸的是,他小时候不慎被拐卖。
他那时三岁,他的哥哥沈允衡带他出门游玩,明明做足了充分准备,明明安排了安保,甚至有军人贴身保护,但他还是失踪了。
科技如此繁荣的当下,四周布满智能检测监控,原主手腕上还戴着光脑,因为家庭的原因,保护他们的人身上也不缺高新技术武器。
安排得这样密不透风,他们却连原主怎么消失的都不知道,只在角落里找到了被迷晕的两个小战士。
普通的人贩子集团哪有这样的本事?
但大一点的势力不会莫名其妙拐卖一个小孩,他们往往有更大的野心,不会只是求财。
就在寻找无果的一个月后,沈家收到了署名为“哈迪斯”的电子传信。
哈迪斯是流窜于各国的一个邪恶组织,明面上是民间自发组织形成,但其实所有国家都心知肚明,背后多少有A国的推动和支持。
信上要求沈敬安与楚今澜两个人三日内前往荒郊的一个小仓库,不许带武器,不许带人,不许带光脑,不许宣扬。
否则,一旦让他们发觉违反了任意一条,他们即刻撕票。
附上沈明烛发着高烧昏迷中哭泣的视频。
三岁的孩子被烧得满脸发红,闭着眼睛仿佛已经失去了意识,却因为难受还在小声哭泣呜咽。
经检测,视频确认真实,没有任何剪辑与合成。
这封信的用意很明显,像是在直白地、讥笑着问他们,要不要用他们两个人的命,换这个孩子的命。
沈敬安是一国元帅,楚今澜是受国家保护的重要科研人员,理智告诉他们应该上报给国家,由国家安排。
可情感上,他们是沈明烛的父母。
这件事关系到沈明烛的性命,他们不得不谨慎。沈明烛在重重保护中失踪的原因还没查出来,万一他们身边有间谍呢?
他们俩还没商量出一个结果,当天晚上,楚今澜将这封信寄了出去,收件人写的是某个国家领导。
但发送时间设了定时。
在这之前,她孤身一人去了信上说的地点。
楚今澜不是去送死的,身为科研人员,她有足够聪明的大脑,而凭她的权限,也能拿到一些还未公布的武器。
可人力有时穷,以一敌多,深入敌巢,也注定了她此行凶多吉少。
等沈敬安收到消息赶去的时候大战已经结束,遍地硝烟残骸,敌人已然撤退不知所踪,荒郊的仓库里只有被扫掠过后的空空荡荡。
楚今澜失血过多死去了。
她怀中护着一个昏迷的小孩,不是沈明烛。
荒郊再偏僻,那也是首都。
让敌人闯入首都大摇大摆掳走了为国征战为国献身的英雄的孩子,还杀死了一位重要科研人员,这影响实在太过恶劣,故而外界没多少传闻。
沈敬安收敛了楚今澜的遗体,收养了这位被救下的不知名姓的孩子,为他取名“沈期”。是期望的期,也是记住这个日期。
面对着再一次不知所踪的沈明烛,所有人都觉得他已经凶多吉少,只有沈家不信邪,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寻找他的消息。
原只是凭着一份不到黄河不死心的倔强,万万没想到十二年后,他们真的找到了沈明烛。
——在第一军事大学的新生入学体检上。
彼时斯人已年至十五,穿着军事大学的校服,面容稚嫩,身形清瘦,勉强才能看出几分小时候的影子。
他的学生档案上,写他也叫“沈明烛”,是个孤儿。
沈明烛自称自己一直住在一个偏僻山区,养父是个酒鬼,养母爱赌,凡是喝醉了或是输钱了就总会打他。
上个月家里不慎遭一场大火,养父养母不幸丧生,他从火海中逃出,为求活命跳入河中,被救助站捞了起来,这才得了自由。
这话听起来还是疑点重重,可沈敬安再细问时,沈明烛却只能茫然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他看起来确实受过苦,手上有常年干活留下的粗糙的茧,身上有受过伤没得到好好治疗留下的后遗症。
当今时代,哪一个家庭的孩子不是父母们的掌中宝?更别说与他一般大小的沈期,吃过的最大的苦就是习武时不慎留下的淤青。
沈敬安不舍得再问了,他喜不自胜地将沈明烛接回了沈家,因至今没有找到当初拐走他的凶手,出于安全考虑,没有对外公布他的身份。
仿佛是要把这一十二年的荣华富贵全都补给他,这些日子里沈家上下对他极为宠溺,连沈期也因为觉得自己是占了沈明烛的地位,故而处处忍让。
可是沈明烛良善怯懦的样子只装了不到三天,他很快就从周围人的态度中找到了兴风作浪的底气,然后他开始看不惯所有人。
他恨沈敬安不作为,如果沈家能够早点找到他,他又怎么会受这么多年苦?
他恨沈允衡当年带他出门,甚至扭曲猜测沈允衡是有意害死他,好成为沈家唯一继承人。
他更恨沈期,恨这个来路不明的杂种借了他的光以沈家次子的身份潇洒了十二年,而他挨饿受冻,被打骂折磨。
所有人都欠他的。
凭什么沈允衡可以小小年纪获授军衔,二十三岁成为国家最年轻的少尉?假如他也在沈家长大,他的光芒不会弱于沈允衡半分!
凭什么沈期可以赖在沈家锦衣玉食?他甚至不该姓沈!
沈明烛开始挑软柿子下手,对沈期言语侮辱不说,还时常使唤他,像是使唤一个下人。做得过了,沈允衡看不下去阻止,他便在家中大闹。
价值千金的瓷器玉佩半年里砸了一箩筐。
沈敬安被他闹得头疼,又怜他自幼被拐卖,琢磨着先把沈期送到别处住一段时间。
然而还没等他付诸行动,便发现沈明烛欺负的何止沈期一人?
沈明烛仗着沈允衡心有愧疚,几次三番假装自己遇到了危险让沈允衡来救,沈允衡不经允许离队,挨了处分受了罚。
这还不算,他还暗地里写匿名信,给自己的亲哥哥泼了一堆脏水。
幸好沈敬安及时发现,否则沈允衡的前途都得受到影响。
这下他觉得沈明烛不管不行了,可教也教了罚也罚了,却硬是没看到成效。
直到有天沈明烛潜入他的书房,想要盗窃一份机密文件,被他人赃并获。
沈敬安彻底无法忍受了,他失望地将沈明烛赶出家门。
“我可以接受你一身市井气,那是我欠你的,身为你父亲没有保护好你。可你不能叛国,明烛,这是底线!”
沈敬安将这件事担了下来,没让沈明烛承担偷盗国家机密的罪名,要不然就算未遂,他起码也得唱几年铁窗泪。
沈明烛的身份还没对外公布,如今正好,也不必公布了。
他给了沈明烛一套房子,一笔足够他醉生梦死过完余生的巨款,算是买断这份血缘。
沈明烛一开始还闹过,然而他这时才意识到,沈敬安决定不认他后,他连见他们一面的资格都没有。
原主接受不了此番大起大落,酗酒过度,死在小屋里。
*
沈明烛揉了揉眉心,试图驱散宿醉过后的昏沉。
他发现系统说的不对,这具身体不是吃喝不愁,严格来说,三个月前“沈明烛”被赶出家门时确实有一笔巨款,但是现在被抢走了。
沈敬安虽然把沈明烛赶走,但也不会真的完全不管他。
能在沈敬安的关照下还能把钱抢走的势力不会在乎几千几万的小钱,但那可是一千万诶!
顺手的事,不抢白不抢。
而既然都上门来抢了,肯定不会好心地考虑要给“沈明烛”留下二十万生活所需,然后只抢走九千九百八十万。
至少也要凑个整。
所以沈明烛现在全身上下只剩下两千块钱。
这还是他离开沈家前攒的零花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