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烛躲在门边看戏。
沈允衡看他这幅模样便觉得无奈:“小心白教授恼羞成怒, 将你赶出去。”
他们沈家从前和教授们可没有这么亲近的关系,顶多算同僚,寥寥几面, 生疏又礼貌。托明烛的福,这些天的来往才多了起来。
他由此知道教授们私下也时常吵吵嚷嚷,白行简白教授总是吵的最欢,也落败得最快。
网络上把这种行为称为……又菜又爱玩。
沈明烛慢吞吞地说:“他们才舍不得。”
藏了几分理所当然的得意,说藏也不正确,他清楚地明白自己所拥有的偏爱, 也知道他值得这份爱意。
所以眉目张扬,自由肆意。
……可他在沈家时不是这样的。
沈允衡压下心头的疑惑与酸楚, 尽量平静地温和介绍:“明烛,这是你的警卫员, 杨越, 你们先磨合一段时间?”
杨越上前一步,举手敬礼:“首长好。”
“你也好。”沈明烛递了一块蛋糕出去:“要不要吃蛋糕?很好吃的。”
杨越笑容腼腆:“我不用,谢谢首长。”
沈允衡见他们第一面相处还算融洽, 便打算给他们点空间单独相处, 毕竟不出意外, 警卫员是要跟在沈明烛身边很久的。
“我去外面看看教授们的情况。”沈允衡找了个理由离开,还不忘细心把门掩上。
他刚一走,杨越的气势忽然为之一变。
最让沈允衡满意的沉稳气度被一种高高在上的得意压了下去,他斜着眼看沈明烛,如同虎象睥睨一只蝼蚁。
趾高气扬,也不知哪来的这份凌人盛气。
沈明烛眨了眨眼,又吃了一口蛋糕。
杨越从上到下将沈明烛打量了一遍,眼神中满是恶意的审视与嘲弄, “我当是同名,原来还真的是你啊,沈明烛。”
沈明烛恍然大悟:“你是哈迪斯的成员。”
“不错!”杨越昂首挺胸,本就挺直的脊背几乎要反弯过去,“我为蓝国当牛做马这么些年,终于有了为组织效力的机会。”
他话说得谦虚,语气中却满是炫耀,看得出从前是憋狠了,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可以诉说的人,便恨不得将这份得意尽数倾吐而出。
他背着手上前,想要高傲地拍拍沈明烛的肩膀,沈明烛慢吞吞地右撤了一步避开。
杨越心情好,也不在意:“你不错,沈明烛啊沈明烛,组织要是知道你还有这种本事,一定不会让你回沈家。不过现在也不晚,沈家尽是一群势力之徒,他们不要你,你还有组织。”
他想尽力表现出友好,只是眼中那份居高临下怎么也掩饰不住。
这没办法,他在蓝国谨小慎微,在沈允衡等人面前装孙子,好不容易有个“自己人”来了,他很难不猖狂。
沈明烛?那不就是组织养的一条狗吗?
他如今怎么也算组织的得力干将、核心高层,还使唤不了一只狗?
杨越知道沈明烛如今的地位不一般,知道蓝国将他护得跟眼珠子似的,可他毕竟习惯了。
沈明烛从三岁起就在哈迪斯长大,组织觉得他身份未来能用得上没要他的命,但作为敌对势力重要人员的儿子,自然不会给他好脸色。
所谓父债子偿,沈明烛□□上的虐待遭受得不多,精神上的打压和羞辱可从没少过。
杨越还在组织的时候,习惯了对沈明烛呼来喝去,习惯了时不时踹他一脚、看小孩倒在地上想哭又不敢哭的样子而后猖狂大笑。
更过分的事情他也没少做,以至于离开组织多年,身份一遭转变,在他眼里,沈明烛依然还是任他欺凌的一条狗。
沈明烛倒是从容淡定,不见脸色变化,反倒好奇地问:“你混进来多少年了?还有很多人吗?”
他在原主的记忆里没看到这个人。
杨越很早就被组织确定要培养成钉子送进蓝国军部,是以他在组织极少露面,大多时候都蒙着脸。
杨越眯起眼睛警告他:“这可不是你该问的。”
“本来,组织给我下达的命令是找机会杀了营养液的研发者,但既然是你,我就不动手了。你要记得组织对你的培养,正好,现在你的身份,能为组织做更多事情——先把营养液的配方给我吧。”他一副施恩的模样,抬着下巴,等着沈明烛跪地磕头以示感激。
沈明烛为他这份勇气表示惊叹:“虽然这是白教授的房子,但这是客厅,你就不怕白教授装了监控吗?”
杨越嗤笑一声:“真要那样的话,该着急的是你。沈明烛,别忘了你脑子里还有组织种下的芯片,只要组织想,下一秒你就得脑浆迸裂命丧当场。”
“哇。”沈明烛慢吞吞:“真可怕。”
杨越觉得这语气有点奇怪,但又想不出奇怪的理由。
他放柔了语气:“我们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别担心,为组织效力,组织不会亏待你的。”
“咚咚咚。”
门被敲响,沈允衡在门口问:“明烛,我能进去吗?”
杨越条件反射站成笔直的军姿,他看向沈明烛,眼神威胁:“你应该知道怎么做吧?”
“噢,”沈明烛点头:“知道。”
杨越于是满意收回目光,转身把门打开,神色又变得沉稳:“少尉。”
白行简几人吵完了,呼啦啦一群人跟在沈允衡身后进了房间。
沈允衡问:“你们聊得怎么样?”
这就是在问对彼此是否满意了。
杨越言简意赅:“首长很好。”
沈允衡心想那是自然。
杨越先表了态,但沈允衡真正关心的不是他的态度,他看向沈明烛,目光瞬间柔和下来,“明烛?”
沈明烛说:“一般。”
杨越全身肌肉绷紧,眼神也眯了起来。
他知道自己表现得太紧张了,他劝自己放松一点,沈明烛不敢把那些事情说出去的,可惜于事无补,心头始终萦绕着一股不好的预感。
“怎么了?”沈允衡疑惑。
沈明烛指了指杨越,告状道:“他威胁我,说……”
话还没说完,杨越突然发难。
他纵身蹿到沈明烛身后,身形还没站稳已经从靴子旁拔出一把匕首。
而后他抓住沈明烛的肩膀将他制在身前,匕首悬在脖颈一侧。
一切只发生在两秒之间,沈允衡未有防备,猝不及防,待反应过来,沈明烛已经成了对方手中命悬一线的人质。
“明烛!”
教授们也被这幅场面惊到,万万没想到警卫员也有可能混入间谍。
——就在这国家研究院,蓝国最为核心的地方之一,他们最重要最宝贵的科研人才遇到了危险。
教授们的警卫员也迅速拔枪,一时间颇有些四面楚歌的惶恐,唯恐身边这些已经熟稔的同僚也是隐藏的内奸。
场面一度极为混乱,沈允衡勉强冷静下来:“你是哈迪斯的成员?你放了明烛,我以沈家名义发誓放你离开。”
他心慌得可怕,掌心一片濡湿,指尖都在发颤。
他能感受到胸腔剧烈的心跳,这让他不由自主紧握拳头,直到被修剪的平整的指甲刺破手心,从疼痛中偷得片刻冷静。
教授们也顾不得自己的安危,连连附和:“我们也能做担保,你先把刀放下,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
“哈。”杨越大笑一声,“我还不了解你们吗?你们能让我走出这里,能让我走出蓝国吗?”
他在军营里待了六年,他知道这个国家有多么护短,又有多么睚眦必报。
得罪了蓝国,他活不了多久了。
多少年的努力转瞬成空,眼见他已经混出头,结果莫名其妙他就快死了。
杨越神色扭曲,匕首逼近沈明烛的脖子:“你自己不想活了为什么还要拉上我?”
不行,他不认命!
只要沈明烛还在他手上,蓝国就必须投鼠忌器。
只要他能带回营养液,组织、乃至A国都会庇护他。
他怒吼道:“你们都让开,否则我杀了沈明烛!”
那匕首锋利,晃动间不慎擦过沈明烛的脖颈,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恍然间,沈允衡仿佛回到十二年前。
他一回头,他的弟弟消失不见。
沈允衡再也控制不住,哽咽地大吼道:“你冲我来!”
他喘着气,用力闭了闭眼,生怕刺激到杨越,不得已缓了语调,“你冲我来,我给你当人质,你放了明烛。”
杨越没想到沈允衡会做到这一步,他握着匕首,脸上忽然露出几分扭曲笑意,“你跪下求我,我就考虑考虑,怎么样少尉?”
沈允衡一丝犹豫也无,他二话不说跪倒:“我求你。”
其实根本连权衡都不需要。
他跪得太轻易,脸上也没有任何羞辱神色,倒叫杨越愣了一下。
分明得逞了好像也没多少成就感?
正愣神着,忽然感觉到腹部一阵剧烈疼痛,接着就是四肢逐渐发麻无力,连匕首都没法握紧。
他低下头,见沈明烛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根黑色的短棍,正紧贴在他的腹部。
他有些站不稳,只好抓紧了沈明烛的肩膀:“你、你……”
这是什么武器?沈明烛身上怎么会带着武器?
沈明烛面无表情地拂开他的手,杨越已经没有力气了,受力之下往后倒去。
匕首落地,划伤了他自己的胳膊。
沈允衡松了一口气,来不及思考这是怎么回事,连忙起身将杨越制住,然后将沈明烛拉到身后。
“有没有事?还有没有受伤?”
除了他自己,他现在不信任何人。
第92章
其他人也得到消息陆续赶来, 很快将白行简的房间包围得水泄不通。
他们到的速度已经很快了,奈何这一切发生得快,进展得更快。
等大部队到的时候, 杨越已经倒在地上被沈允衡绑了起来,连说话都没有力气。
房间内的警卫员们自觉放下武器接受调查,教授们也没尝试靠近,就远远地和沈明烛交流。
现在谁都有嫌疑,只有沈允衡的嫌疑最小。
“我没事。”沈明烛把手上的黑色小短棍递给沈允衡:“我会组装武器。”
他想起刚才的画面,补充道:“我组装起来很快的。”
他神色有些别扭, 想说方才沈允衡不该那样干脆下跪,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担心沈允衡不想提起。
沈允衡检查了一下沈明烛脖子上的伤口,确认那只是划破了一点皮, 仍觉忧心。
他见沈明烛认真地看着他, 想了想,低声说了一句“抱歉”。
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是明烛好像因为他的举动为难了。
沈明烛更生气了, 但他生气起来也不明显, 只是绷着脸, 不再带着温和笑意,“为什么要道歉?你不欠我什么。”
沈允衡犹豫片刻,试探性地摸了摸沈明烛的头发:“明烛,大哥……我没觉得这是件大不了的事情,我只想确保你的安全。”
沈明烛瞪了他一眼,不说话了,气鼓鼓地绕过他走到前面。
黎砚青晚了一步,这才急匆匆地赶来, 他路上听到消息后怕不已,也顾不得避嫌,气都没喘匀就拉着沈明烛检查,“你不是有防护系统吗?为什么不用?”
沈允衡跟在沈明烛身边,紧紧盯着黎砚青的动作,唯恐他也突然拿出把刀架沈明烛脖子上。
“是哦,我有防护系统。”沈明烛慢吞吞,拉长语调,说完又瞪了沈允衡一眼。
沈允衡动作太快,他都来不及阻止。
瞪完沈允衡,沈明烛才认真解释:“防护系统有个弊端,光罩会把我和危险源隔开,杨越身上也有枪,我怕他跑,怕他伤人。”
现场太多人了,教授们也在,警卫员们未必能万无一失。
只有杨越认定他可以作为人质,才会紧抓着他不放手,才没有机会做别的事。
黎砚青气得原地跺了跺脚,“你真是……”
沈明烛总是这样,总是学不会保护自己。
偏生这次他保护了别人,自己占了大义的名头,黎砚青还不好说什么。
这下生气的轮到沈允衡了。
沈允衡皱了皱眉,走到沈明烛前方,认真地对他说:“下次要用。”
沈明烛用力地哼了一声,别过脸不理他。
沈敬安安排人将杨越带下去关押审问,沉着脸进门,一眼就看到两个儿子间怪异的气氛。
沈允衡长得高,此刻弯着腰与沈明烛平视,目光难得带了些柔和,他耐心地说:“别生气了,明烛,大哥给你道歉。”
沈敬安还是第一次在沈允衡脸上看到这份表情,甚至感觉有些不适。
他小声问白行简:“这是怎么了?”
白行简将他拉到一旁,小声解释:“刚才……”
沈敬安听着听着,拳头不自觉握紧,眸光晦暗。
杨越……好得很!
拿他的儿子当人质,又逼他另一个儿子下跪。
“你在想什么?”白行简戳了戳他,提醒道:“滥用私刑是违法的。”
说不清里头有多少暗示。
沈敬安点了点头:“我有分寸。”
“但是有一点很奇怪。”白行简提高了音量,朗声问沈明烛:“明烛,他用什么威胁你?胆子也太大了。”
这里是蓝国的国家研究院,不是哈迪斯,杨越怎么敢在他们的地盘威胁沈明烛?他们可就在门外,这也能当他们不存在?
沈明烛觉得这没什么好隐瞒的,而且他不说杨越也会说。
他满脸不以为意,慢吞吞道:“他说如果我不配合,就要引爆我脑子里的芯片,把我炸死。我还没同意,他就已经很有自信了,真奇怪。”
“噢噢,”白行简点头,“如果是这样的话,他……等下,你说什么?”
他愕然失色,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思绪在这一刻完全停滞。
什么芯片?什么炸死?
其余人也在这句话落下后同时停住了呼吸,一寸不移地盯着沈明烛,满眼难以置信的惶然。
沈明烛以为他们没听清楚,解释道:“我之前被哈迪斯拐走,他们在我脑子里植入了一个芯片,这是他们组织用来控制成员的手段,没别的作用,也就启动之后会爆炸而已。”
植入在脑子里,会爆炸,这还“而已”?
黎砚青只觉眼前一黑,向后栽倒过去。
沈允衡离他近,本来一伸手就能扶住,然而他自顾不暇,只觉得整个人如同被冰封住,四肢发冷,无法动弹,身形摇摇欲坠。
“诶,你们怎么了?”沈明烛扶完这个又去扶那个,手忙脚乱,“这么多人身体同时不舒服吗?”
沈允衡按住他,喉咙一阵阵发涩,“你的意思是,你脑子里有一个炸弹?”
而你居然还不放在心上,带着这个炸弹四处乱跑?
这个芯片的功能和炸弹差不多,沈明烛想了想,点头道:“也可以这么理解。”
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其他人表现这么夸张的原因,连忙解释:“没你们想的那么危险,我光脑上装载的防护系统有屏蔽和干扰信号的功能,哈迪斯没办法控制芯片的。”
那也改变不了它是个炸弹!
一个很危险的、随时有可能爆炸的、安放在人体最危险的地方的炸!弹!
“你,你好样的,沈明烛,你真是好样的……”黎砚青眼前还是一阵阵的眩晕,他靠在高叙身上,勉强不倒下,一字一句像是咬着牙说出口的。
沈明烛莫名觉得危险,总觉得这句不像是夸赞,比杨越还像威胁。
“这么大的事,你瞒得倒是严实,这么久了一句话都没透露。”黎砚青拂开高叙的手,朝沈明烛走进,每迈出一步,脸色就要更铁青一分。
“你脑子里是不是就没‘万一’这个概念?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厉害,一点意外都不会发生?你有没有想过,假如防护系统有一道信号没拦住,你会怎么样?”
他声音并不大,脸色也平静,但是莫名可怕极了:“虚与委蛇不会吗?逢场作戏不会吗?你怎么就敢直接和杨越撕破脸皮?你就算信不过我们,不肯告诉我们,可你自己怎么也从来没想过不保护自己?”
沈明烛没忍住倒退了一步,电光火石间,他忽然福至心灵,本能快过思考启动防护系统。
果不其然,下一秒,黎砚青冲他举起了手。
浅浅的光罩内,沈明烛可怜兮兮求饶:“老师,我知道错了。”
“老师不体罚学生。”黎砚青放下手,“高叙,我房间里有一把尺子,辛苦你走一趟,帮我拿过来。”
沈明烛顿时蔫头耷脑。
还说不体罚学生,连戒尺都准备好了。
白行简忍不住开口:“高叙,别去了。”
沈明烛惊喜地灿烂抬头:嘻嘻。
白行简说:“我房间就有,我去给你拿。”
沈明烛:……
沈明烛委屈低头:不嘻嘻。
也不算戒尺,但搞科研的,谁家里没有几把长长的木尺、半圆、三角之类的辅助作图工具。
白行简拿着木褐色的尺子出来,长度和厚度都很适合打人。
沈明烛缩在光罩里,小步挪动到沈允衡身后,“大哥。”
十五岁的少年还带了几分稚气,眼神祈求,语调拖长,像是在撒娇。
沈允衡神色动摇了一瞬,还是艰难地摇了摇头:“明烛,你这次太过分了。”
“我怕疼。”沈明烛又唤了一声,“哥。”
本就不算坚定的沈允衡顿时溃不成军。
“黎教授,”沈允衡挪动几步,把沈明烛挡得更加严实,而后心虚道:“明烛都知道错了,他还小,这次就算了吧?”
能给他发挥的话术实在不多。
黎砚青铁石心肠:“就是因为你们总是对他轻拿轻放,他才意识不到安全的重要性。沈明烛,你要是还认我这个老师,你就出来。”
沈明烛其实不怕疼,他很能忍,连战场都上过自然不会畏惧这小小木棍。
他也不怕抄书,他向来对痛苦有着常人难以理解的忍受力。
他会躲、会跑、会装可怜撒娇求饶,更多是把这当成一种游戏——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被偏爱着的,所以有恃无恐。
但这次好像不管用了。
沈明烛取消防护系统,蔫蔫地从沈允衡身后走出来。
“老师。”他伸出手,掌心朝上,一幅认罚的模样。
沈明烛装模作样认错求饶的时候让人恨得牙痒痒,但他现在不再试图狡辩乖巧等罚的时候却实在叫人心软。
白行简都忍不住劝解:“老黎,我看明烛现在是真的知道错了,你……”
黎砚青这次发的火太大,让他们都有些不安。不敢强行阻止,又不敢不阻止。
黎砚青不为所动,一言不发。
可让人意外的是,他将尺子放在了沈明烛的手心上。
力度很轻,像是放下一根羽毛。
沈明烛不解地抬起头。
“我仔细想了想,其实这件事归根结底错不在你。是我们没做好,一直以来都没有保护好你,你不信任我们也正常。尤其是我,作为你的老师,与你相识半年,半年来对此事毫无察觉,对你关心太少。”
他伸出手,掌心朝上:“是我的错。”
第93章
沈明烛现在心里很慌, 比刚才觉得黎砚青要罚他时还慌。
“老师。”他把木尺藏在身后,使劲摇头表示自己的态度。
黎砚青摸了摸他的头发:“舍不得?错了就要认,你要是下不去手, 老师自己来。”
沈明烛苦着脸:“老师,你罚我吧,我认罚。打手板也行,抄书也行,写检讨也行,是我错了。”
白行简原本还在为这对师徒操心, 现在听着听着不免觉得吃味。
他哪里看不出来?原本沈明烛叫黎砚青“老师”只是出于在军大读书与教学的关系,现在这几声才算是真心实意。
一朝沐杏雨, 一生念师恩。
从今天开始,沈明烛才算是黎砚青的学生。
是有别于其他职业为师的老师, 是不同于其余校园里为他授课的老师, 是他将承其衣钵、承其意志,将来扬名后世,史书也会多几分着墨的老师。
“好了, ”白行简打断这场情深意切的师徒互诉衷肠, “当务之急, 是给明烛检查一下身体,看看那该死的芯片能不能取出来。”
沈明烛“啊”了一声,“不用吧?检查不出来的,芯片很小,而且我也没觉得有什么,反正……”
他越说越小声,在黎砚青“温和”的凝视下逐渐改口:“反正现在也没事,去检查一下也行。”
黎砚青这才满意地收回目光。
好在研究院内部就有医院, 医疗设备也算顶尖,一行人簇拥着沈明烛过去。
沈敬安原也打算跟上,但迈出几步后忽然迟疑。
明烛身边不缺人,他有他更重要的战场。
沈敬安沉着脸,往暂时关押杨越的审问室走去。
*
蓝国有间谍有内奸都很正常,但是这个间谍混进了军部就不正常了。
如果这个间谍混到了国家研究院,混成了重要科研人才身边的警卫员,那说是晴天霹雳也不为过。
警卫员是什么角色?那是重要人员们除了自己的最后一道防线。
也许不是身手最好,但一定是千挑万选出来、最信任最可靠的军人,身上但凡有一丝疑点都不可能入选。
他们地位不一定高,权力不一定大,可他们的重要性毋庸置疑。
现在这里面混进了一个敌对势力,这和把狼放进羊群有什么区别?
陈良翰听到消息时正在家里捧着保温杯优哉游哉喝茶,闻言一口水吐了出来。
保温杯倾倒,滚烫的茶水落了满手,他却丝毫顾不上,急得从摇椅上跳起来就跑。
别看现在只发现了杨越一个,既然会存在间谍,意味着他们的选拔和审核体系存在漏洞,天知道这些警卫员里还有多少哈迪斯混进来的人。
陈良翰边跑边询问位置,火急火燎到了审问室。
审问室的门半掩着没锁,他甚至顾不上敲门,急匆匆地用力推开。
门撞到墙上,发出好大一声沉重声响。
陈良翰喘着粗气,还没站稳就大喊一声:“沈敬安,你别做傻事,为一个间谍搭上前途不值得!”
杨越绳子已经被解开了,瘫软着倒在地上,身上没什么伤口,但就是一副出气多进气少的奄奄模样。
他看到陈良翰犹如看到了再生父母,眼睛骤然爆发出极强烈的求生欲,像是溺水的人渴求一根稻草。
沈敬安不紧不慢整理袖口,余光瞥了一眼门口气喘吁吁的陈良翰,“我心里有数。”
“他没有,他没有。”杨越小幅度蠕动,伸长了手想要去抓陈良翰的裤腿,眼角像是有湿润的泪意,“他滥用私刑,他打我。”
看得出他确实受了不少罪,如此愤慨的情绪音量居然还是微弱的,像是已经不剩多少气力。
陈良翰翻了个白眼,嫌弃地往旁边避了避,想踹他一脚又怕把他踹死。
他给沈敬安竖了个拇指,“监控处理了吗?”
沈敬安看着求救无门的杨越嗤笑一声,随口回到:“还没。”
“噢噢,”陈良翰打开光脑发消息:“那我处理一下。”
杨越:“……”
他有一万句脏话想骂。
沈敬安抓着陈良翰的衣领把他拎起来,“说,芯片是怎么回事?”
“芯片就是芯片,哪来怎么回事?”大抵是知道必死,杨越露出一个虚弱但挑衅的笑意:“被植入芯片的人,这辈子生死都在组织掌控之中。你们也别想着取出,没用的,芯片搭载了自毁程序。”
他大笑起来,衣领被拽着呼吸不畅,笑着笑着便开始咳嗽。
然而他脸上仍满是开怀:“沈敬安,你很舍不得这个儿子吧?我就要你一辈子活在这种恐惧之中,让你时时刻刻担心沈明烛下一秒被炸死……”
沈敬安面无表情,然而攥他衣领的手改为按在他脖子上,并且还在一寸寸收紧。
没有人可以当着他的面诅咒他的孩子,没有人可以用如此轻蔑的语气说起明烛。
“敬安,冷静,你快把他弄死了。”陈良翰把沈敬安的手拽下来,“别听他瞎说,这点东西怎么会难倒明烛?你忘了吗,教授们都说,明烛是天才。”
失了支撑,杨越顺着墙壁软软滑到在地,他大口喘着气,讽刺道:“你们大可这样自欺欺人,我已经将沈明烛就是营养液研发者的消息传回组织,等着看吧,没有人可以脱离组织的掌控。希望沈明烛死的时候,你们不要后悔。”
陈良翰又翻了个白眼,正要骂人,沈敬安抬手阻止了他。
沈敬安蹲下身,低头望着躺在地上狼狈地杨越,眼神晦暗,“明烛自三岁起,被你们拐走之后,就一直在哈迪斯?”
根本不是如明烛所说的那样,被拐卖进深山,有一个酒鬼养父,赌鬼养母,时常遭受家暴。
只是这个被美化过的故事就足够让他心疼沈明烛的童年,现在才知真相并非如此,真相远比这残酷得多。
——沈明烛从来没有逃离魔窟,他在地狱中长大。
哈迪斯是个什么样的组织?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拿血肉残肢在大楼外侧的玻璃上作画,把幼童的哭喊当做游戏。
他们曾侵略一个小国,虐杀无数百姓,剥下了国王的人皮,血淋淋挂在旗杆上,嬉笑着逼迫群众对着这崭新的“国旗”高唱国歌。
这事一经发生就在世界范围内引起了轩然大波,多个国家公开对其进行围剿,哈迪斯势力受损,这才低调了许多。
但沉寂不代表改邪归正,沈敬安清楚地知道这整个组织从上到下全是亡命之徒,是一群不配称之为人的畜生,是用血腥灌溉出来的罪孽之花。
可沈明烛在这里面长大。
蓝国对哈迪斯零容忍,他身为蓝国元帅,曾经带着军队捣毁了哈迪斯好几个窝点。四十年前的围剿里,哈迪斯半个势力断送在蓝国军队手中。
哈迪斯深恨他,深恨蓝国。
沈明烛是他的孩子。
沈明烛在哈迪斯长大。
在意识到这一点后,巨大的悲怆刹那间侵占他全部的思绪,如同一场雪崩,摧古拉朽,任他辗转挣扎却还是避之不及。
浩浩荡荡的冰雪压在他身上,他在无边际的白色坟墓底下,睁着眼睛感受自己的身体寸寸冰冷。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希望沈明烛早就死去,死在三岁那场意外,死在十二年的失踪里。
死在还懵懂不知事的年纪,死在黑暗到来的前一秒光明中。
不要这么痛苦地活着。
“沈敬安?你还好吗?”陈良翰担忧地看着他。
杨越又大笑了起来。
不同于先前的讥笑、讽笑,他这次的笑容格外真心实意,满是畅快:“哈哈哈哈哈,沈敬安,你是不知道,你儿子沈明烛真是一条好狗,我打了他左脸一巴掌,他能立马笑着把右脸凑上来,从小到大都乖得很……”
话还没说完,沈敬安握拳朝他脸上重重砸了下去。
他下手极狠,也不说话,面无表情地一拳接一拳挥下,杨越初时还会哀嚎,三两下之后只剩下呜咽和闷哼声。
“敬安,够了够了。”陈良翰抱着沈敬安想把他往远处带,然而沈敬安已然失了理智,他一时不会儿控制不住。
杨越脸颊肿胀,满脸血污,眼看已经昏过去了,陈良翰没办法,只能豁出去自己挡在沈敬安面前去挡他的拳头。
杨越该死,可不能这么轻易死去,也不能死在沈敬安的私刑中。
沈敬安没真的打到陈良翰,他在最后关头恢复了几分清醒,深深吐出一口气:“我没事,我心里有数。”
“你……”陈良翰犹豫片刻,小心翼翼地确认:“真的吗?”
沈敬安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有多可怕,他双目赤红,如同发狂的野兽。
沈敬安看了一眼地上昏死过去的杨越,在陈良翰警惕的眼神中收回目光,状似平静地绕过他出门:“我去洗个手。”
他满手血污。
全是杨越的血。
陈良翰叹了口气,拿出军用医疗仪简单给杨越治了治外伤,然后把最新的监控也删掉。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将视频掐头去尾,删掉沈敬安打人的部分,只留下杨越的供词,保存下来发给沈敬安。
——【我想,你可能更愿意亲自上报。】
这是调查结果,是罪人的招供,也是受害者的不堪回首。
该怎么说,什么时候说。
陈良翰觉得不该由他来决定,他缺了几分立场。
第94章
这件事情闹得太大, 沈明烛做完检查出来的时候,发现他来到研究院第一天见过的人全都到得齐全。
有些人还穿着休闲常服,鬓角凌乱, 一看便知来的匆忙。
“明烛。”虽然早就在转述中确认过沈明烛没事,但真正看到这人时才算完全放下心。
顾怀松了一口气,看向医生:“情况怎么样?”
“所有检查都做过了……”医生为难地摇了摇头,示意没有任何发现。
果然如沈明烛所言,医疗手段检测不出。
新生入学有体检,军人入伍时也有严格的健康检查, 他也好,杨越也好, 都没查出任何异常。
他们本该早就知道医疗检测无用,却还是不肯死心。
在场人心中不免沉重, 唯有沈明烛不当回事。
“没关系啦, 查不出就当它不存在就好了。”他四处张望,没看到沈允衡,问道:“大哥走了吗?”
黎砚青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 “这是能当不存在的东西吗?”
顾怀也听得无奈, 难怪这几天总是听说黎砚青骂明烛。
是该骂。
他温和道:“允衡把你送到这里之后, 就去停职接受调查了。”
“啊?”沈明烛疑惑:“为什么?大哥也有嫌疑吗?”
顾怀耐心解释:“有没有嫌疑,不是我们说了算的,要看证据。警卫员选拔培训是他的职责,在他工作中出现这么大失误,算重大失职,该有的调查和处分是免不了的。”
因着杨越突然暴露,教授们身边的警卫员全都撤了,在场知道情况的几人单独关押, 对外只说机密任务选拔执行员,所有人需要上交光脑,配合问话。
沈明烛注意到周围站岗执勤和巡逻的人换了一批人,面容肃杀,身上像是笼罩了一层永远也不会消散的硝烟。
一看就是上过战场的。
“这是战鹰部队。”顾怀注意到沈明烛的眼神,温声道:“调查结束之前,就由他们来保护你们。”
就在沈明烛做检查的时候,顾怀得到消息的短短时间内,京都悄然进入了战备模式。
固然会引起其他国家的注意,但是管他呢。有些国都往他们家里扔垃圾了,他们没找其他国家的麻烦,已经很给面子。
既然确定了医疗手段没用,一行人只好愁着脸在军队的护送下回去。
没走多久,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像是爆炸。
其他人:“???”
顾怀缓缓皱起了眉头。
国家研究院这种地方,唯一算是合理存在的爆炸只能是实验失误……不,就没有合理存在的爆炸。
教授们就不可能在没有任何准备、没有防护、没有预案的情况下做这么危险的实验!
那这是谁干的?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杨越的事情还没解决,又出来一个放火的内奸?
好在也就只是声音大,爆炸波及的范围并不广,别说人员伤亡了,连财产损失几乎都没有。要不是顾怀等人切实听见,都要怀疑爆炸是否真实存在。
他们加快了速度,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还没靠近,突然有一只手蒙住了沈明烛的眼睛。
沈明烛:“???”
他能感觉到来人没有恶意,相反,这只蒙在他眼上的手正抑制不住地细微颤抖,像是恐惧。
沈敬安声音带颤,一句话颠三倒四地重复:“明烛,别看,别看……”
沈明烛于是乖巧站在原地,慢吞吞地应:“好,我不看。”
沈敬安的手掌宽大,他眼睛被罩得严实,然而一阵浓烈的血腥味袭来,叫他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教授们没见过这种场面,忍不住转身低头干呕起来。
顾怀脸色也有些微微的苍白,但还是镇定地发号施令,“清理现场,先带几位教授回去休息,让医生过来。”
请医生来不是治伤者的,现场没有伤者,只有一地尸块。
只是教授们大多上了年纪,这番惊吓太过严重,恐怕得开些安眠的药,否则今晚估计会做噩梦。
顾怀有些后悔让他们都跟了过来。
沈明烛看不见,可他大概猜出了眼前是什么局面。
“明烛,”沈敬安的手还在颤抖,“你的防护系统,确实有用,是不是?”
沈明烛叹了口气,将他的手拿了下来,仰头看着他,认认真真:“我保证,我不会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恢复光明,沈明烛只来得及看到血液飞溅染红了地面,又被沈敬安蒙住了眼睛。
“别看。”他很坚持。
沈明烛应了一声,用带了些安慰的语气乖巧道:“我没看见。”
沈敬安是战场上真刀真枪拼出来的元帅,他看到过残肢遍野,也亲手按下过发射按钮,看着人的□□在炮弹的冲击下碎裂。
他以为他再也不会对这样的场景感到恐惧,更加不会为敌人的血肉动容。
可这一幕,还是成为了他的梦魇。
教授们没顾怀想象得那样脆弱,他们吐完就好了许多,只是眼神多了几分惊惶。
那惊惶并非是因为眼前这幅骇人画面,而是……
他们仓皇抬头四处寻觅,直到眼神捕捉到沈明烛好好站着的身影,才觉一颗惴惴不安的心落到了实处。
“首长,”陈良翰急匆匆地大步走近:“杨越死了……”
他说完才注意到沈明烛也在,而这个话题不适合未成年听,于是紧急把剩下的字眼咽了回去。
他方才就在现场,躲得快,但衣服上还是不慎沾染了血迹和细小肉块,如同这个凶案现场的碎尸凶手。
沈敬安捂住沈明烛的眼睛退后了两步,不赞同地看着陈良翰。
陈良翰尴尬地笑了笑:“我先去换件衣服。”
“我们也换个地方吧。”顾怀边说着,边也不自觉多看了几眼沈明烛。
直到亲眼看见,他们才真正清晰意识到芯片是个什么东西。
没有沈明烛表现出来的那么轻松,它其实可怕极了。
发生时那样突然,没给他们一点准备的时间;效果那样干脆,连收尸的余地都没有。
而这样的芯片,沈明烛脑子里也有一块。
——他就是顶着这样随时可能到来的惨烈死亡,没有任何犹豫站在哈迪斯的对立面,对着他们温文而笑,递给他们一项又一项闻所未闻的发明成果。
顾怀不知道他能说些什么,他只能一遍遍看向被蒙着眼睛的沈明烛,确认他的平安。
等走到闻不到血腥味的地方,沈敬安才放下手。
“对不起。”沈明烛神色懊恼:“我应该给他也准备一个防护系统的。”
还有去换衣服还没回来的陈良翰,假如有防护系统就不会被波及到了。
他就应该给所有人都准备防护系统。
他才来研究院不到一周,光顾着给教授们讲营养液的原理,和他们一起建立营养液生产线,还没来得及普及防护系统。
但沈明烛知道他其实是松懈了,他知道自己可以更快的,他明明是可以挤得出时间的。
是他懈怠了,是他偷懒了。
顾怀揉了揉他的脑袋:“假如总能料事于先,那你就是神了。可是你又不是神,你是沈明烛,今天才十五岁,小孩子不要操心太多。”
沈敬安握了握拳头,“杨越的芯片突然被引动,一定是哈迪斯知道他暴露被捕了。杨越被控制起来后没机会向外界传消息,现场还有其他间谍。”
顾怀点了点头:“暗中查探,不要声张,有怀疑的人也以监视为主,不要打草惊蛇。”
免得被哈迪斯察觉后又远程弄死。
沈明烛想了想:“我去一下实验室。”
他说完,没等其他人反应过来就往实验室跑去。
“诶,明烛?”
“你慢点。”
顾怀连忙招了招手,示意正跟在他们身边的军队分出几个人去保护沈明烛。
黎砚青故作头疼:“这孩子,总想一出是一出。”
然而眼神里分明满是温和笑意。
顾怀也是无奈摇头,而后他看向沈敬安:“杨越死得突然,有问出什么吗?”
沈敬安不自觉摸了摸光脑,沉默了许久。
半晌,他点了点头,低声道:“去会议室说吧。”
*
会议室里。
沈敬安在光脑上选择了投影模式,给他们播放经由陈良翰剪辑过的视频。
已经换好衣服过来的陈良翰轻咳一声。
在场的哪一个不是人精?一看画面开始时杨越的状态,就知道前面应该还有一段。
他们瞥了陈良翰一眼,装作看不出来。
“被植入芯片的人,这辈子生死都在组织掌控之中。”
“你们也别想着取出,没用的,芯片搭载了自毁程序。”
“明烛自三岁起,被你们拐走之后,就一直在哈迪斯?”
“哈哈哈哈哈,沈敬安,你是不知道,你儿子沈明烛真是一条好狗。”
如同一个冰块被投入滚烫的油锅,发出好大一声刺耳长鸣,然后就是长久的沉寂。
整个房间死气沉沉,像一座坟墓。
沈敬安已经听过一次,但听第二次并没让他好受一点,相反,他有了更长的时间去思量、去体会沈明烛的童年。
他突然想起黎砚青无数次抱怨沈明烛不会爱惜自己,于是他觉得悲哀。
沈明烛大抵已经习惯了受伤、习惯了痛苦,习惯了做一切决定前都先赌上性命。
可他习惯不了。
他看一次,就死一次。
在这个会议室里,他重复着死去活来。
第95章
沈明烛从实验室出来, 发现周围有些安静。
他在实验室里至少待了五个小时,往日里恨不得住在实验室的教授们都还没回来。
门口站岗的军人朝他敬了一个礼:“沈先生,首长他们在隔壁楼的会议室开会。”
“噢, ”沈明烛问:“我可以去吗?”
“当然,首长指示过,您跟我来。”军人站在沈明烛右前方为他引路。
沈明烛收好刚做出来的成果,慢吞吞跟在后面。
什么会议能开五个小时还没结束?看来事情真的很棘手。
会议室大门紧闭。
往常这么长时间的会议中途都会安排餐食或是茶歇,毕竟高强度的头脑风暴消耗总是更快。但是现在有营养液,着实方便了他们的工作。
军人敲了敲门:“报告, 沈先生来了。”
会议室并不是完全隔音,外面要随时能听到里面人的指令, 里面人也要能听到外面的动静,才不至于发生意外。
可毕竟聊得多是机密, 是以除非有意提高音量, 否则是听不到声音的。
但在军人这话落下之后,里头突然传来一阵慌乱声响,夹杂着椅子被拖动的刺鸣声、调整姿势时不小心踹到桌腿的撞击声……
门外的军人神色一凛, 再度敲了敲门, “首长?”
幸而杂乱声很快平复下来。
顾怀环顾一周, 见周围人都做好了准备正襟危坐,没发现会暴露他们所谈内容的东西,他才悄然松了一口气。
“请进。”
会议门被推开,沈明烛探头探脑:“你们怎么了?看上去好严肃。”
“没事。”沈敬安欲盖弥彰地将戴了光脑的右手往后藏了藏,挤出一个微笑:“明烛刚从实验室出来吗?怎么不去休息一下,我们很快就好了。”
——不敢让沈明烛知道,他们窥探到了他的过往。
教授们眼神闪躲,面对眼前这个如同松风水月、仙露明珠一般的少年, 忽然就难以避免生出了强烈的心虚感。
不敢抬头,不敢看,因为有些人的苦难不能直视。
不敢张口,不敢说,因为语言在此刻全都苍白无力。
凭什么是沈明烛?
这世上千千万万人,为什么受苦的偏偏是沈明烛?
与沈明烛相比,他们的人生顺风顺水,近乎圆满无缺。
他们为这份“幸福”而愧疚。
“你们是在为刚才的爆炸担心吗?”沈明烛从门口走近。
他惯爱浅色的衣服,夏天也喜欢披一件外套,大概是因为外套有更大的衣兜,方便他塞各种奇奇怪怪的小零件。
风一吹,衣袂飘飘,衬得他愈发清朗,如圭如璋。
他目光澄澈,不带一丝阴霾,是少年独有的漫天霞光、岁岁疏狂。
也是独属于沈明烛的阳煦山立、温润而泽。
好像他肩上未曾沾染过霜雪,未曾有过无奈,未曾被折磨被虐待,未曾在暗夜里独自处理流血的伤口。
他怎么可以不怨怼呢?他怎么可以不恨不责怪,怎么就这样坦然接受所有施加在他身上的痛苦?
世界大雨滂沱,从未有人替他撑过伞。
他被大雨狠狠砸进泥潭,直至遍体鳞伤、奄奄一息,无人对他伸出援手。
可他终究顽强又孤单地长大了,他把自己养得很好,温柔而正直,世界上再没比他出色的少年。
血腥与脏污没能毁了他心中的正气,他拂去衣摆上的尘埃,仍是一身悲天悯人的白。
世界不曾爱过他,他依然回馈世界以清风,以皎洁明月。
沈敬安一看到沈明烛就红了眼眶,他迅速别过脸,哽咽着难以开口。
顾怀生平他露馅,忙接过话题:“是有些棘手,不知间谍有多少,不敢放开手脚去查。要是让哈迪斯先察觉到了动静,估计又该有几场爆炸了。”
沈明烛低头在宽大的外套里掏了掏,举起一个光脑大小的不明设备,献宝似地道:“我新做的防护系统。”
他往前走了几步,把仪器放在会议桌上,按下启动键,半空中投影出一小块浅蓝色的操作面板。
他边操作边讲解:“这里可以设定范围大小,把研究院笼罩起来,所有人的芯片都会失效,不再受哈迪斯控制。”
他苦恼地皱眉:“暂时最大范围只能勉强把京都笼罩起来,时间太短了,没办法保护整个蓝国,我……”
他神色似有歉疚,黎砚青忙忍着酸涩打断他,“明烛,你帮了大忙了,能够笼罩研究院就已经很让我们惊喜了。你是个天才,谢谢你,明烛。”
谢谢你翻山越岭、涉水踏河、淌过荆棘遍野回来,谢谢你还肯爱这个世界,谢谢你一直没放弃你自己。
沈明烛觉得这句话里的情感浓度有些过于浓烈,他茫然抬眸:“不客气?”
沈敬安终于勉强收拾好情绪,他搬了一张椅子过来,放在沈明烛身后,温声道:“明烛,坐下说。”
沈明烛愈发茫然,感觉这些人奇奇怪怪的。
难道五个小时的会议太长了,把大家都开傻了?
沈明烛挠了挠头,又开始在外套里掏呀掏。
“还有啊?”白行简惊讶:“明烛,你才进实验室半天吧?你这脑袋瓜子是怎么长的?”
沈明烛把一个银色的、圆柱体形状的仪器往前推,谦虚道:“这个就是个小东西,扫描仪,功能很单一,只能用于检测阿瑞斯芯片。”
沈明烛给他们演示,因着沈敬安离他最近,他将圆柱一端靠近沈敬安的额头,按下开关,圆柱中间的显示键亮起了绿色的光,“这就代表没有芯片。”
他又对准自己的额头,绿色的光暗下,转变成了红光,“这就代表有。”
“好了好了,我们会了。”沈敬安觉得红光刺眼得很,手忙脚乱把设备取下来放在桌上。
就算相信沈明烛的发明,相信在防护系统下芯片发挥不了任何作用,但只要想到这芯片被植入到沈明烛脑子里,沈敬安就难受得很。
只有沈明烛不当回事。
沈明烛指了指桌上的扫描仪,眨巴着眼睛:“看在间谍还没造成严重后果,而且现在还能顺利解决的情况下,能不能也算大哥将功折罪?”
在场人齐齐一怔。
沈明烛刚回来时与沈允衡算不上亲近,连刚认识没多久的白行简都比沈允衡更得沈明烛喜欢,所以……那一跪的威力这么大吗?
黎砚青无奈,打趣道:“你都被人拿刀架在脖子上了,这还不算严重后果?”
沈明烛“啊”了一声,“可是我又没事。”
“真要有事那就晚了。”黎砚青叹气,心想沈明烛这人实在过于心软。
顾怀也无奈地摇了摇头,拿出光脑下达指示,让人把沈允衡也带过来。
他说起沈允衡被停职调查时沈明烛表现得也很是平静,他还以为这人已经接受了,没想到是一直记到了心里。
“谢谢首长。”沈明烛眉眼弯弯,信誓旦旦道:“我可以保证间谍还没传出有用的消息,他们为了让间谍潜伏得再深一点,还没敢轻易动用。”
他一表现出开心,其他人的心情也轻松了许多。
白行简笑着夸赞他:“你连这都能猜到?不愧是明烛,就是聪明。”
“不是猜到的。”沈明烛如实道:“我在哈迪斯十二年,虽然他们从来不会向我透露过任何事情,但是我还是能听到一些。”
白行简笑意僵在了脸上。
会议室开着空调,一年四季都保持着人体最舒适的温度,然而就在这一瞬间,由春转冬,他们感受到了萧瑟寒风。
听到敲门声时他们那样慌乱,沈敬安手忙脚乱关闭光脑投影,一群素日里再稳重冷静不过的人忽然间失了镇静……
全是因为不想让沈明烛知道。
不想让沈明烛想起那段过往,不敢让沈明烛知道他们不小心听到了只言片语。
可他们费尽心思去隐瞒、去逃避的事情,沈明烛就这样随意地说出口了。
“你……”沈敬安抑制不住指尖发颤,像是有一只手穿破他的胸口,将这一身血肉连同跳动的心脏紧紧攥住,他有些喘不过气。
沈敬安艰难挤出笑容:“你不是被拐卖到山里吗?”
别说了,明烛,不要回忆,不要铭记。
你只顾着往前走,不要再回头。
我们来替你背负血仇,我们会铲除哈迪斯,会审判所有曾对你施加苦难的人,会让他们闭嘴,然后我们也再不会提起。
沈明烛不解他们为何如此沉重,他茫然解释:“是骗你们的,哈迪斯为了让我取得你们的信任造的假,我考上军大也是假的,其实我都没去考试。”
他疑惑:“杨越没告诉你们吗?”
他语气轻松得很,好像那不过是一段寻常往事,与他做出营养液一样稀松平常。
沈敬安微微躬了躬身,他心脏痛得很,让他不自觉想要蜷缩成一团,没办法坐得笔直。
沈敬安眼眶通红,“你回家……也是哈迪斯的指示?”
“是。”沈明烛发觉沈敬安似乎很难过,他犹豫片刻,歉然道:“对不起。”
“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沈敬安再也忍不住,泪水从眼眶滚落。
沈敬安缓慢地伸出手,试探性握住沈明烛,而后情绪彻底崩溃,咬着牙哽咽出声,“是父亲对不起你,没本事带你回家,明烛……”
沈明烛有什么错?他那时一举一动都在哈迪斯控制中,还没研制出防护系统,性命都受掌控,他还能做些什么?
是他的错,是他们这些大人无能。
十二年前没有保护好明烛,十二年后依然愚蠢,什么都看不出来,放任沈明烛孤立无援,不得不单枪匹马、孤身迎敌。
第96章
沈明烛实在不知处理眼前这幅场面, 他讷讷言道:“我、我这不是没事吗?其实还好,哈迪斯觉得我有用,没太亏待我。”
这话不能安慰到沈敬安, 事实上,在场没有人把这句话当真。
黎砚青把沈敬安拉开:“差不多得了,还要明烛安慰你,像什么样子?”
沈敬安作为身手还算出色的军人,被黎砚青一个文人拉扯得踉跄。
他却顾不上,仍一寸不移地望着沈明烛的眉眼, 神情愧悔:“你回家之后的那些事情,也是哈迪斯逼你干的?对不起, 对不起,我不知道……”
黎砚青微怔, 而后垂下头, 轻轻叹了一口气。
沈明烛回到沈家的半年里,干出来不少荒唐事,将沈家闹得鸡犬不宁。他们当时没有特意去调查询问, 沈敬安也没有主动说, 但这样的事情太多, 他们难免有所耳闻。
最开始的时候,他们暗暗埋怨沈明烛偏执任性,让他们这位尽职爱国的同僚操心烦忧。
后来,他们觉得是沈明烛心有不满,以此发泄心中愤懑,却也已经手下留情,没有真要置沈家于死地。
如今才知哪有什么仇恨,这人分明良善到没有脾气。
他也不是在报复, 他只是想自保。
沈明烛摇了摇头:“除了进你书房偷窃机密之外,其他都是我自己的想法。”
他顿了顿,习惯性想道歉,又怕再度刺激到沈敬安的情绪。
……但是这次是盗窃机密,这么严重,他们应该生气了吧?
沈明烛觉得这个逻辑没问题,于是他再度开口:“对不起。”
沈敬安捂住他的嘴巴,他的手抖得厉害,眼泪依然大滴大滴落在手背上,然后滚落在地,“别这么说,明烛,也别这么想……”
沈明烛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哦莫,赌输了,逻辑出问题了。
顾怀迟疑片刻,“偷窃……机密?”
没有责怪的意思,他只是很疑惑,他之前怎么没听说这件事?别的也就罢了,如果真是机密失窃,沈敬安应该会告诉他才是。
也不知泄露的是哪份机密,现在补救是否来得及。
“没成功,被我发现了,我拦下来了。”沈敬安连忙解释,然后他对上沈明烛茫然疑惑的眼,顿时一股无力感蔓延至四肢百骸。
见惯了旁的犯人用尽一切手段试图脱罪,百般狡辩的有,痛苦求饶的有,他从前只觉厌烦。
可他的明烛为什么不肯为自己解释一句?
为什么不说他的苦衷,不说他的难处,不说他的权衡思考,不说他为之付出的努力?
为什么不为自己委屈?为什么不肯为自己争取?
他对所有人都有慈悲心肠,为什么偏偏对自己例外?
在场恐怕只有沈明烛听不懂沈敬安的言外之意。
沈明烛多聪明啊,他要是真想做一件事,怎么可能会失败,并且还被沈敬安抓个正着?
无非是故意的。
他脑中被植入一块芯片,性命被钳制,不能不做,又不肯助纣为虐。
所以他故意露出马脚,故意让沈敬安发现,浑然不顾自己会有什么后果。
而在这之前,他已经为此做了许多努力。
他疏远沈敬安,针对沈期,对沈允衡不假辞色,巴不得沈家上下早日厌弃他,好将他赶出家门,此后便不必为他所累。
他不能和沈家太亲厚,他不能太有利用价值,否则哈迪斯必会觉得有利可图,得寸进尺。
他是哈迪斯手中一颗棋子,假使不能反抗,他至少还能毁了自己。
于是沈明烛就一人挡下了所有来自哈迪斯的威胁,他保全了所有人,考虑了所有人,唯独没有在乎过自己。
黎砚青又是叹气,他想,他又错了。
沈明烛不是为了自保,他这个人,脑子里就没有过“自保”的概念。
黎砚青没忍住,开口问:“昨天给你上安全课,讲过的第一原则是什么?”
沈明烛“啊”了一声,不解话题怎么绕到这上面,他小心翼翼:“生命至重,量力而行?”
他一向聪明,过目不忘。
黎砚青碎碎念:“不要只单纯记在脑子里,要记在心里,要去做。”
沈明烛不敢反驳,唯唯诺诺点头:“好的好的。”
“你总是答应得快。”黎砚青走近,摸了摸沈明烛的脑袋:“老师再教你一个原则——你先好好爱自己,明烛,你是为自己而活的。”
沈明烛眨眼,“我是啊。”
他一直是。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
沈允衡一五一十答了问题,测谎仪浅浅亮着光,证明他没有说谎,却还是不能完全洗脱嫌疑。
没办法,这个错误实在太严重,要不是沈明烛现场组装武器控制了杨越,他们一定损失惨重。
审问结束后,沈允衡暂时被关押了起来。
他对此没什么好抱怨的,也默认了自己还会在这里面多住好一段时间。
他没想到这么快就会有人来放他出去。
军人替他开门:“少尉,首长请你去会议室开会。”
沈允衡:“?”
少尉?他这才进来半天,刚走完收押的程序,怎么突然就复职还可以去开会了?
沈允衡默不作声起身跟在军人身后,走出一段路之后,到底还是没忍住,打听道:“你确定首长是让我过去?”
说不定是其他的少尉呢?
军人点头:“沈先生发明了可以用于查探是否被植入芯片的扫描仪,说要为少尉你将功折罪,首长同意了。”
沈允衡怔愣,忽觉一股暖意自心口涌出,旋即便是难以言喻的惊喜。
情绪那么内敛的一个人,如今却抑制不住弯了嘴角,眼里尽是星星点点的笑意。
他不是为自己解除了嫌疑而开心的,真正叫他如此雀跃、如此兴奋的原因,是沈明烛在乎他。
沈明烛是为他发明的扫描仪。
沈允衡想,要早知道下跪这么有用,他就该在沈明烛回来的第一天,先在他面前跪上一天一夜。
军人带他到了会议室门前,沈允衡敲了敲门:“报告。”
“请进。”
沈允衡推开门,笑意顿时僵在了脸上。
在场十个人里五个人红了眼眶,剩下五个人已经止不住地流泪。
这画面太过离奇,沈允衡见惯了领导们沉着冷静杀伐果断的模样,也见多了教授们自信从容挥斥方遒,却还是第一次看到他们如此伤悲脆弱。
他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眼前这个哭的最厉害的,袖口已经被染湿的人……是他的父亲沈敬安?
沈敬安当年胸口中枪性命垂危时尚且一声不吭。
最正常的反倒是沈明烛,眼神茫然,看上去也疑惑极了。
沈允衡站在门口有些踟蹰,不知该不该进去。
“允衡。”沈敬安唤了他一声。
沈允衡迟疑上前:“父亲?”
沈敬安止住泪意,勉强恢复几分冷静,只他如今满脸泪水,颇有些狼狈,折损了这份威严。
沈敬安声音沙哑:“你以后,要保护好你弟弟。”
沈允衡虽不明觉厉,但还是没有一点犹豫地干脆应下:“我会的。”
沈敬安摇了摇头,心想还不够,你还不知道明烛经历了什么。
沈明烛觉得这是在指桑骂槐地点他,他垂下头,神情恹恹,慢吞吞地道:“我知道,我会照顾好自己,不做危险的事。”
黎砚青不由失笑。
*
宏发集团地下室,哈迪斯总部。
赛得里一声接一声地叹气,他看着手上仅能使用一次的按钮,神情十分不舍与惋惜。
下属开解他:“老大,杨越已经死了,人死不能复生,你别太难过。”
“谁是杨越?哦哦,暴露的那个棋子是吧?”赛得里随后把用过的按钮扔到一旁,又叹了一口气:“怎么能不难过?百年蛰伏,毁于一旦啊。明面上是只暴露一个人,可实际上我们在蓝国全部的爪牙估计都得被砍断大半,这一断,以后要伸进去就不容易了。”
下属被他的情绪感染,也开始愁眉苦脸:“老大,要让我们在军部的人撤出来吗?”
“他们唯一的作用就是成为扎进蓝国核心的一根刺,刺被拔出来了,那还有什么用处?”赛得里轻描淡写,宣判了那些人的死期。
“按兵不动,继续潜伏,假使这次能躲过蓝国的搜捕,也算组织没有白培养他们一场。”他安排起别人时正义凛然,轮到自己却不一样了。
“我担心宏发集团都可能不在安全,你通知下去,让所有人撤离。切记把东西收拾干净,该销毁销毁。”
下属点头应“是”,“老大你放心,我一定盯着他们办好。那沈明烛那边……我们要联系吗?”
“沈明烛……”赛得里沉思。
他们已经收到了杨越死前传回来的消息,说那位神秘的天才研发者名叫沈明烛。
不是同名同姓,杨越像是知道他们会怀疑,专程强调似地重复了两遍——这个沈明烛,确确实实就是他们从小养在组织里的元帅之子,养了十二年,养得比狗还听话,不敢生二心。
但赛得里仍存顾虑。
说沈明烛是天才也就罢了,说他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练武奇才、对兵法一触即通,赛得里都能勉强接受。
毕竟沈敬安给他们带来的阴影足够大,沈明烛是他儿子,有些基因上的形似与传承倒也正常。
但说沈明烛是营养液的研发者?
开玩笑吧,他才多大?满打满算十五岁,连识字都是因为三年前他们打算把沈明烛送回沈家时教的。
他们想着给沈明烛塑造一个自立自强、凭自己努力十五岁考上军大的形象,奈何沈明烛自己不争气。
最后还是他们伪造的成绩。
第97章
别看营养液似乎用途简单, 但真要论起来,这是个足以改变当前世界格局的发明。
赛得里自认不是傻子,怎么可能轻易相信出自沈明烛之手?
何况他习惯了沈明烛在他面前摇尾乞怜, 怎么能接受往日连给他提鞋都不配的人成了他背后的A国都求之不得的科研天才?
“有没有可能,”赛得里皱着眉头:“杨越传回来的是假消息?”
下属吃了一惊:“不太可能吧?他应该是不敢背叛组织的。”
杨越又不知道他们会杀他。
事实上,要不是他自己没本事暴露了身份,他们也根本没打算杀他。
赛得里觉得也是,但他很快又提出一个可能:“会不会是蓝国早就发现了杨越的身份,故意借他之口给我们传的假消息?”
下属想了想:“老大的意思是, 沈明烛是蓝国推出来的真正研发者的挡箭牌?但是为什么他们会选沈明烛?”
这个人一点儿可信度都没有诶。
赛得里也想不明白,他有些烦躁, “算了,先联系看看, 不管他是不是, 都让他滚回来。”
他顿觉不保险,回头在一柜按钮中寻觅。
科技已经高度发展,然而越是如此, 有些事情, 他们反倒越不信任科技。网络有可能会崩溃, 有可能被人入侵,还是保险柜安全。
一枚按钮控制一枚芯片,保险柜唯有同时用密码和瞳膜识别才能打开。
所有的科技含量都集中在小小的、藏入人体的芯片内,按钮简单得很——只有一个按键,只能按一次,按下芯片就爆炸,仅此而已。
赛得里问:“我记得沈明烛身上也有阿瑞斯芯片?”
哈迪斯为古希腊神话中执掌瘟疫与死亡的冥神,阿瑞斯是战争之神, 主暴乱、主杀伐。
“是的。”下属答:“他三岁就做手术植入了,阿瑞斯第一次植入到年纪这么小的孩子身上,第二天就发了高烧,差点没救过来。”
赛得里不关心沈明烛的死里逃生,他从柜子里把写有“沈明烛”三个字的按钮从最下方放到了最前边,满意道:“我现在希望他真是研发者了。”
“让我们在军部的棋子多打探一下消息,五天……不,三天吧,假如三天后没收到回复,一律视为已暴露,尽快处理掉。”
以蓝国的效率,三天也该尘埃落定了。
赛得里叹了口气:“我真不想对他们下手,愿上帝保佑他们,能成功躲过蓝国这次的搜查和清洗。”
下属感动:“老大真是仁慈。”
“其实也不是,”赛得里诚实说:“主要是节俭。”
舍不得这几颗棋子。
真糟糕,现在这局面,要他怎么和上面交代?
还是得快点找到研发者,要么处理掉,要么招揽为他们所用。
*
沈明烛正组装机器人,手腕上的光脑忽然震动了一下,提示他收到一条消息。
沈明烛看了一眼。
【你没来参加大考,但是我看了学校的通知,被开除的名单上没有你。如果你还想上学,要不要来学校参加补考?】
自从发现沈明烛没来考试后,沈期提心吊胆了一周。
他暗自关心学校的通知,等到分数出来后,沈明烛名字后面跟了个“硕大”的缺考,但除此之外也不了了之。
被处分的名单上没有他,被开除的名单上也没有他。
沈期怀疑是学校忘了,他也不敢问,生怕自己一问反而提醒了学校。
但是东躲西藏希冀学校不会想起来终究不是办法,沈期想,假如沈明烛回来参加补考,认真道歉,看在他态度的份上,学校或许会网开一面?
沈明烛看了一眼发件人,他能猜到是沈期,但IP显示依然是一串乱码。
估计又是一次性虚拟号码,沈明烛于是也就没回复。
沈明烛心有惭惭地想,他才不会被开除呢,他的老师可是黎砚青啊,他可以走后门。
刚把这条信息关掉,他光脑又振动起来,提示他收到一条通话请求。
IP仍旧是被隐藏过的,不过沈明烛还是能认得出来。
他抬手选择拒绝,并且干脆利落拉入黑名单。
可惜对方似乎不打算放弃,连续换了好几个IP联系他,沈明烛不胜其烦,将所有通话全都屏蔽。
邪恶组织嘛,别的没有,IP足够多。
沈明烛就低个头组装个零件的功夫,光脑上三十个未接通话。
沈明烛:“……”
也还真是不嫌麻烦。
他没打算理会,然而下一秒,光脑提示他收到一笔一百万的转账。
沈明烛:“???”
收买他?还只舍得出一百万?
沈明烛觉得自己不止这个价,他接听了通话,慢慢吞吞:“长官,真难为你,还能想起我。”
“哪里的话?”接应者轻咳一声,故作友好:“明烛啊,你现在在哪?咱们也好久不见了。”
他们是知道沈明烛住在哪儿的,要不然也不能准确找到他抢钱。
但他们发觉现在那栋房子已经人去楼空,周围似乎还隐约有人监控把守,他们不敢靠近。
沈明烛如实道:“我在国家研究院。”
“你真在研究院?”接应者有些吃惊:“你怎么会在里面?”
沈明烛漫不经心地答:“你们不知道?不是都让杨越来杀我了吗?我是营养液的研发者啊。”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个营养液这么得大家重视,教授们如此,哈迪斯也如此。
那头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听起来像是接应者太慌张不小心碰倒了桌子,而后是他难以置信的声音:“真是你?”
沈明烛不满:“不信的话,你找别人啊,联系我做什么?”
接应者沉默。
对蓝国重要人物的畏惧与对沈明烛的轻视杂糅在一起,让他不知该用什么态度。
最终还是十二年的习惯占了上风,接应者道:“沈明烛,你想清楚,你就用这样的态度跟我说话?”
沈明烛很诚恳:“我见钱下菜碟的,一百万就只有这个态度。”
接应者被气笑了:“原来是嫌少,怎么,蓝国短你衣食了?”
沈明烛像是听不出这话里的嘲讽,一本正经地解释:“这倒没有,但是蓝国给我的钱都要花在研究上,一分一毫都要写出资金用处,你给我的,才是真正属于我的钱。”
接应者觉得有道理,但是……
“但是你要这么多钱做什么?你不会还在赌博吧?”
沈明烛遗憾叹气:“赌的不多,他们不让我出去,只能在光脑上随便赌赌,也就一两百万。”
接应者:“……”
这还叫随便?该死的赌鬼,真晦气。
“我可以给你钱,组织也有赌场,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住在赌场里面。”接应者放柔了语气:“组织一向看重人才,你是科研家,组织不会亏待你的。”
“不要,不回去。”沈明烛干脆拒绝。
接应者顿了顿,旋即便是冷笑一声:“你当我是在征求你的同意吗?沈明烛,不怕告诉你,老大已经动了要启动你的阿瑞斯芯片的念头。”
“先前任你猖狂一直不杀你,是不想闹出大动静引起蓝国注意。但现在杨越已经死了,在蓝国引起的动静已经不小,不在乎多一个你,识相的话,我劝你及早回组织请罪。”
沈明烛仿佛是害怕了,语气都软了下来:“长官,你是在生气吗?你千万别误会,我没有不愿意,我也很想回组织,可是蓝国不肯放我走。”
接应者觉得这话有点道理。
他不免有些慎重,“你现在处境怎么样?”
“去哪儿都有人盯着,做什么都有人看着。”沈明烛真情实感叹了口气:“时不时就有人念叨我,跟我说这个不许,那个不准。”
接应者现在完全相信沈明烛是营养液的研发者了,他语气怜悯:“估计是想囚禁你给他们做事,这也很正常,你毕竟……”
换成他们哈迪斯也一样,这么有能力的人,当然只能为他们肝脑涂地,死也得是哈迪斯的鬼。
但是当着沈明烛的面可不能这么说。
接应者同仇敌忾:“别担心,我这就上报组织来救你。”
沈明烛不紧不慢把机器人的手指组装起来,语气还是慢吞吞的,偏偏听起来仿佛又掺了一份可怜兮兮的急切:“那长官,你可得快点来啊。”
接应者胸有成竹:“放心,组织有组织的办法。”
“哇,真厉害。”沈明烛夸了一句,然后真诚问:“那长官,可以再给点钱吗?一百万不够花啊。”
接应者:“……”
没钱,没有一点钱,这一百万是他最后的底线了。
接应者咳嗽了一声:“也等我上报组织,为你申请资金,你最近行事低调一点,不要引起蓝国的注意。”
沈明烛赌咒发誓:“好的,我保证不让他们发现。”
接应者满意地挂断通话。
沈明烛不紧不慢地把机器人的手臂装上去,然后他拉开实验室的门,对外面喊了一声:“大哥。”
沈允衡应了一声:“明烛,怎么了?”
沈明烛打开光脑,给沈允衡看自己的账户余额:“哈迪斯给我打了一百万,想要收买我。”
沈允衡:“?”
沈允衡震惊:“一百万就想收买你?”
第98章
军部出了这么大事, 已经退休的老领导们当即坐不住了,亲自回来查案。
毕竟以军部严格的筛选标准,可以说其中每一个往上数十八代都是蓝国人, 更甚至有些当初还曾并肩作战过。
是间谍、内奸不假,但也是战友。
领导们总得知道原因,弄清楚这些人究竟是败给了人心不足,还是另有苦衷。
这么一来,沈允衡就闲下来了,正好警卫员队伍也正乱着, 他便亲自顶上,暂时给沈明烛当警卫员。
沈明烛做实验的时候, 他就在实验室门口站岗,留意着沈明烛的动静。
沈明烛向他告状:“我也这么说, 我说一百万不够, 他们还是不肯给我更多,是不是看不起我,觉得我只值一百万?”
“那是他们眼瞎, 明烛千金万金都不换。”沈允衡越来越不寡言。
他把沈明烛光脑上账户变动的页面拍了下来留作证据, “明烛, 他们还跟你说了什么吗?”
忧心忡忡的样子,好像沈明烛多容易受欺负一样。
沈明烛眨了眨眼,“剩下就是一些威胁,说我不跟他们走就要把我炸死之类的,都是一些没什么用的话。”
沈允衡神色冷了几分,然而对沈明烛说话还是温和的:“委屈明烛再忍忍,大哥向你保证,很快他们就不能烦你了, 以后这种通话不用接。”
沈明烛点头,“我本来也不想理的,但是他们给了我一百万。”
一百万在科研上九牛一毛,但其实还是挺值钱的。
“大哥也有钱,大哥给你。”沈允衡二话不说就要转账。
沈家其实不算很有钱的家庭。
沈家没有人从商,所有的钱都来自国家发的工资或是奖金,这些年为寻找沈明烛投入不少。后来给沈明烛的一千万,几乎可以算是最后的积蓄。
好在吃住不花什么钱,国家给的福利与补贴足够覆盖他们的花销连同沈期的学业。
沈允衡有一些存款,不多,满打满算也就刚一百万。这要是给出去,他就身无分文了。
但连哈迪斯都能给沈明烛一百万,他身为大哥,能输吗?
沈明烛失笑:“大哥,真不用。”
他慢吞吞:“我现在不缺钱。”
他现在甚至不需要用到钱,不管他缺了什么,打个招呼,最迟第二天就会出现在他的实验室。
他只是习惯性想要坑哈迪斯的钱而已。
“我刚刚录音了。”沈明烛把通话录音发给沈允衡,皱了皱眉道:“有件事很奇怪,他们好像很确定能把我救出去。”
难道他们还有埋得更深的棋子,让他们确信蓝国逮不出来?
数量有多少?都在军部吗?
倘若也都植入了芯片,那倒不足为据,有没有不曾植入芯片的?
沈允衡刹那间脑海里百转千回,他慎重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通话录音和账户变动记录上交,国家很快就行动了起来。
调查人员们没从这段录音里找出可疑人员,追溯账户发觉转账人的身份信息也全是伪造的。
线索到这里看似已经断了,但他们忽然发现了另一个值得在意的点。
虽然与哈迪斯没有关联,但调查人员们还是上报了上去。
顾怀看到后叹了一口气,将这份报告转发给了沈敬安、黎砚青、白行简等在内的上一次开会人员。
只有他们知道沈明烛从小被哈迪斯掌控,只有他们看得懂这份报告。
这报告很简单,不过是沈明烛近期所有账户变动的记录而已。
前面一直都很正常,然后是他被赶出沈家,沈家给他转了一千万。
然而这钱没有在他账户里待多久,甚至没有花出去的机会,很快又被转到一个陌生的账户中。
依然是被伪造过的身份信息,于是他们便明白了,是哈迪斯——在沈明烛被迫离家没多久,哈迪斯就抢走了他身上所有的钱。
再之后不知发生了什么,对方忽然转了两百万回来,沈明烛用这笔钱布置了他的实验室。
账户变动上每一笔都记在得清楚,他在什么平台买了什么设备,买了哪些零件和仪器,分别花了多少钱。
因此他们可以清晰地看到,这笔沈明烛不知付出了什么代价拿回来的钱,一分一厘都没用在自己身上,全都花在了他送给国家的营养液之中。
再之后……
沈敬安用力地闭了闭眼。
再之后全是细小零碎的支出,三毛五毛,一块两块,花在超市临期蔬果的打折区。
打折区!
很难形容沈敬安这一刻的感受,像山峦呼啸着倒塌,洪水蔓延到了胸口,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悲哀之外他有股极强烈的恨意,他恨这个世界对明烛太过残忍,恨哈迪斯作恶多端,恨命运不公,可他恨了一圈,还是无法放过自己。
是他的错,是他无能,是他来得太晚,是他太自以为是。
他以为沈明烛拿着那一千万潇洒自在醉生梦死,自认对其仁至义尽,甚至单方面认定沈明烛会过得很好。
可是不是的,明烛一直在受苦,一直受制于哈迪斯,过得穷困潦倒,需要靠着超市低价处理的打折蔬果度日。
今澜在天有灵,她看到这一切,该会有多难受?
今澜要是还活着就好了,她一定很爱明烛,有她在,明烛应该能过得轻松许多。
他是个不称职的父亲,十二年前无能为力,十二年后依然没办法保护他的孩子。
他明明已经找到明烛了,怎么还是让明烛受苦……
*
沈期这一次用的虽然还是虚拟IP,但不是一次性,也就是说,沈明烛是可以回消息的。
但沈期想过沈明烛或许猜不到是他,隔着网络问他是谁。也想过沈明烛或许能猜到,而后极尽尖利地用尽一切侮辱性的词汇辱骂他,像之前做的那样。
可沈期忐忑地等了许久,始终没等到回应。
转眼周末过去,又是新的一周,他从家里回到学校。
学校依然风平浪静,那通知就放在官网上一动不动,没有像他梦中那样突然多了一个人名。
身边的同学倒是很闹腾,不是因为他们突然发现了不公平之处,毕竟沈明烛常年不上学,他们几乎都要忘记班里还有这么一个人。
他们闹腾是闹腾在……
“沈期。”同桌殷思阳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看新闻了吗?我们国家研发出了营养液诶,就是那个科幻小说里常见的营养液!”
他很兴奋:“我们是不是快进入星际时代了?”
历史书上也好,各大专家讲座也罢,提及未来总说目前距离星际时代一步之遥,可这“一步之遥”人类已经迈了好久。
沈期心里装了事,但对着同学并没表现出来。
他笑了笑:“听说了,好像还只是一个小记者在超市里发现才报道出来的,国家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时至今日,不说每个人都受过很好的教育,但文盲毕竟是少数。
营养液只能替代一日三餐,对于很多人来说这个功能有些鸡肋,但没有人会因此觉得营养液不重要。
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只有这个东西出现,他们对那个虚无缥缈的星际时代才算有了些真实感,才终于相信那是切实可以达到的未来。
殷思阳郁闷道:“就是太难买了,我周围所有的超市全都卖空了,线上购买预约已经排到了三个月之后。”
沈期安慰他:“现在大家正是狂热的时候,而且国家都说了会加紧生产,说不定过几天就能买到了。”
“但愿如此。”殷思阳又开心了起来,“明天晚上就是新闻发布会了,国家也真是的,搞出这么一件大事也不声不响。”
沈期若有所思:“听说现在国际上也都盯着明天的发布会,营养液限制出口,他们好像都不信我们发明出来了。”
营养液的价格定得很便宜,又没限制购买数量,几乎人人都是十瓶打底地买,也不管要喝到什么时候。
这场面把官方都吓到了,连忙出来表示营养液成年人一天只要喝一瓶就行,也别哄抬物价,他们已经又增加了一条生产线了。
大抵是大众太过热情,各媒体也轮番上阵对营养液进行不同角度的连续报道,各种猜测争论甚嚣尘上,国家无奈之下,终于放出消息要举行新闻发布会。
时隔一月,营养液终于等到了本应该属于它的发布会,真是可喜可贺。
这么一来就还有一个问题。
——该不该对外公布营养液的研发者?
不公开吧,他们替沈明烛觉得委屈。
公开吧,又担心沈明烛遇到危险。
蓝国研究院内部专程为此开了一个会,以白行简为首的支持公开的正方辩手,与以黎砚青为首的支持不公开的反方辩手展开了友好而激烈的交流。
三个小时过去,依然谁也不服谁。
黎砚青口干舌燥,仍坚持不懈地骂道:“白行简你个老东西,明烛的安危是能开玩笑的吗?当然得遵循传统把他的身份信息保密,要公开也得等几十年后!”
“啊呸。”白行简寸步不让,叉着腰对骂:“其他保密是因为成果暂时不能对外公布,现在营养液都面向社会推广了,还保密个头啊。再说了,哈迪斯都已经知道明烛是研发者了,怎么你只对国人保密吗?你是不是成心不想让明烛过得好?”
“你胡说八道!”
“你才是无理取闹!”
“有本事我们去找明烛,看明烛支持谁!”
“去就去!”
沈明烛:“……”
啊这。
第99章
沈明烛来到国家研究院已经一个月, 这一个月来发生了不少事。
先是营养液推广,然后就遇到了被间谍挟持,再之后从军部开始自上而下重新排查, 于无声处掀起一场席卷全国的海啸。
外头也不平静,在这一个月内,营养液引起的震撼不断发酵。
让国家觉得,要是他们再不办新闻发布会,民间就该有私人研究团队抢先了。与其让别人乱说,不如还是由他们出面解释一些大家都关心的内容。
军部的间谍差不多都被抓了出来, 数量不算多,大部分都集中在警卫员团队。
毕竟哈迪斯送人进去, 不是真让他们为蓝国冲锋陷阵的,当然要选一个远离前线但又足够重要的岗位。
警卫员队伍全部打乱重组, 好在教授们身边的警卫员都是清白的, 已经回了自己的岗位。
就是沈明烛的警卫员还没选拔出来,暂时还是由沈允衡代任。
此时此刻,沈明烛躲在沈允衡身后不敢说话。
他左一个“都行都行”, 右一个“也可以我没意见”, 为这场争论起到了一个火上浇油的作用。
正当两位教授开始新一轮的辩论赛的时候, 顾怀来找沈明烛。
顾怀看到两位教授针锋相对也迷茫了一下,但他很快就当做没看见。
都是自家国宝,帮哪个都说不过去,水端不平的情况下最好的办法就是不端水。
他径直从旁边绕了过去,对沈明烛道:“明烛,明天营养液的新闻发布会,会公开你是它的研发者,你愿意出面接受采访吗?”
黎砚青:“???”
白行简:嘻嘻。
黎砚青垮下脸:“首长, 这是不是太危险了?就算哈迪斯不足为惧,但现在整个国际都盯着这件事,哈迪斯身后还有A国蠢蠢欲动。”
赛得里及早撤离是对的,杨越被捕之后,没多久蓝国就找到了他们的总部。
仓促之下撤离难免不能面面俱到,为了不暴露新的窝点,他们并没将这件事向组织所有成员公开。
直到军队包围了宏发集团,他们也只以为是组织不慎暴露,半点没有怀疑自己已经被放弃。
哈迪斯如今实力大损,只有少数几个高层狼狈逃生,已然造不成威胁。但谁都知道,他们能在蓝国兴风作浪,全是因为背后站了一个野心勃勃的A国。
顾怀笑道:“只有终日做贼,没有终日防贼的道理,倘若A国一有个什么动静,我们就要大惊小怪,岂非太看得起他们?”
“首长?”黎砚青困惑。
这就很不像首长能讲出来的话,他一向更有大局观,比其他人更能沉得住气。
顾怀笑而不答,他看向沈明烛,问回之前的问题:“明烛,你愿意接受采访吗?”
“我吗?”沈明烛慢吞吞:“可是,我要说什么呢?”
顾怀道:“不会有人问让你为难的问题,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沈明烛想了想,迟疑地点了一下头:“好的,我都可以。”
眼看他们俩已经快达成共识,黎砚青更着急了:“首长!”
顾怀抬起手腕看了一眼光脑,“时间差不多了。”
他神神秘秘:“教授,很快你就知道了。”
*
第二天一大早,国际上出了个大新闻。
A国与蓝国在边境上发生了冲突,A国损失了两辆战车,一辆战机,百余军人负伤,十三人身亡。
而蓝国毫发无损,全身而退。
这消息一经出现就在国际上引起了轩然大波,蓝国和A国关系不好大家都知道,但问题是,这两个国家可并不毗邻。
他们能在A国边境上发生冲突,说明是蓝国追过去打的。
当下所有人都不由得好奇,A国是做了什么事,把蓝国气成这样?
最近没发生什么大事啊,虽然某小国和某小国又开始打战,但毕竟小国而已,就算被灭了,国际上依然能道一声“风平浪静”。
世界总是这样残酷的——只要不是那几个大国的事,全都是小事。
而且,更重要的是,A国也输得太惨了吧?
其实这点伤亡算不上惨重,可偏偏蓝国未损一兵一卒,就感觉A国这次才这点损失不是因为他们实力强悍,而是蓝国大发慈悲高抬贵手。
奇怪了,这两个国家什么时候实力相差了这么多?
A国也很快发表声明,强烈谴责蓝国越境行为,称此举严重侵犯了A国领土主权,违反国家法基本原则。
接着便是些“自由民主”、“要和平不要战争”、“合作共赢”之类的难懂的话,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国际上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或许A国也觉得丢脸,继这之后,很快又发表了一条声明,表示他们有理由怀疑蓝国在私下研制新型威胁性武器,此举将会对全球人类未来构成巨大的潜在危害。
A国呼吁国际社会对此高度重视,要求蓝国立即停止一切不法行为,接受国际核查,以维护国际秩序与世界和平。
所有人:“……”
哦豁,原来A国输得这么惨,是因为蓝国发明了一种新武器啊。
只是蓝国这次发难来得突然,各国没来得及派遣记者,自家的卫星系统又比不过A国。没有战场视频,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一时间抓耳挠腮,难受极了。
A国也不想说话。
他们能说什么?他们能说这次蓝国没有任何人伤亡,是因为他们压根就没来人吗?
能说蓝国就派出了一个机器人,在他们A国的地盘上,把他们镇守边境的军人打得落花流水,然后潇洒离场,而他们的武器连机器人身上的一块漆都没蹭下来吗?
他们丢不起这个人!
对于其他国家明里暗里向他们打听经过的行为,A国一律全都驳回。
他们是有病才会把自己挨揍的视频传得满世界都是。
谢邀,暂时还不想社死。
蓝国没人在乎A国这两条声明,民间开心得很,热闹的像是过年,毕竟他们想打A国已经很久了,年年顾怀都能收到好几封请战书。
只有沈明烛指着他的机器人一脸无辜:“这会对人类未来产生危害吗?”
“不会。”顾怀揉了揉他的头:“科技只是手段,是正是邪,得看人类怎么用它。”
沈明烛松了一口气:“我就说,这只是一个全能保姆机器人而已,哪里就这么严重。”
顾怀:“……”
沈允衡:“……”
沈敬安咽了口唾沫,艰难道:“明烛,你管这叫……保姆机器人?”
你们搞科研的都这么凶残吗?
身为蓝国元帅,沈敬安全程参与了这次边境冲突事件,他是知道这机器人在战场上是怎么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
沈明烛一本正经:“是全能保姆机器人。”
他学着光脑上弹出来的小广告,积极推销:“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照顾得了三餐起居,保护得了人身安全,明烛牌全能保姆机器人,你值得拥有。”
黎砚青:“……”
白行简:“……”
这孩子知识都学杂了。
黎砚青一脸幽怨:“怪不得首长这么信誓旦旦,原来是多了一个大杀器。明烛前些天一直待在实验室里,就是在研究这个吗?”
沈明烛纠正:“不是杀器,是保姆机器人。”
黎砚青:“啊对对对。”
不止是研究院,全国各地都在谈起这场边境冲突,说起时俱都眉飞色舞。
就在这样热火朝天的气氛中,傍晚,营养液的新闻发布会如约开始。
【我国最近发展有点快啊,那个威胁人类未来的神秘武器就不提了,还有这个营养液,感觉都不是现在时代能有的东西。】
【这么大好的日子,我提议放七天假庆祝庆祝!】
【赞成,主要不是想放假,就是想多点时间关心国家大事,外加嘲笑A国。】
大家不是对营养液不感兴趣,是对发布会上现在说的内容不感兴趣。
营养液的效用、功能大多数人已经亲身体验过了,背后的象征意义、对未来的影响也多的是老师专家分析过了。
这个发布会讲的还不如人家讲座上来得精彩。
【有没有人理理A国啊?他们可是专门把谴责声明翻译成了中文诶。】
【讲个笑话,A国:爱好和平。】
【原来A国也会好好说话啊,我还以为他们只会说鸟语。】
【这不是打输了嘛,说明平时还是打得太少。】
发布会是全网直播,好在主持人十分专业,看着屏幕上一连串划过去的弹幕眼神都没变一下,依然沉着冷静。
他低头看了一眼发言稿,直到这时脸色才有了些微的动容。
“营养液研发者是国家研究院的沈明烛同志,明烛同志今年十五岁,一个月前加入国家研究院,这是他第一个发明成果,但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后面便是一些官方客气的场面话了。
他说起来平铺直叙,然而屏幕前的观众却做不到这么冷静。
【夺少?十五岁?】
【十五岁?】
【十五岁!!!】
【你说九十五岁我都能接受,但是,十五岁?!】
一个连上大学都嫌早的年纪?
一个未成年?
弹幕突然成倍增加,将屏幕挤得密密麻麻,主持人瞥了一眼连忙别开视线,只觉得这一幕虽然无声,但眼睛还是有种被吵到的感觉。
第100章
观众们久久不能平静。
要知道这全场发布会下来, 他们最关注的就是背后的研发者是谁,毕竟其他内容他们也都知道得差不多了。
当然,这样一个跨时代的发明定然不会是一人之功, 但就算是一个团队,也该有个主导的人吧?或者就把那份长长的名单念一遍,反正他们有的是时间。
但主持人确确实实只说了一个名字,后面甚至没有加“团队”两个字。
这种发明由一个人完成已经是件足够让人惊讶的事,结果这个人还只有十五岁?
【妖孽啊!让不让人活了啊!】
【而且人家才进研究院一个月,我要没记错的话营养液出现也有一个月了。祖国妈妈你老实告诉我, 究竟是他一进研究院就拿出这个发明,还是你们看到人家发明了才收他进研究院的。】
【天才的事你少问。】
想也知道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也就是说, 这位横空出世的沈明烛,是在没有国家帮助的情况下, 独自研发出营养液的。
难怪没有团队, 不是不能配,是人家确实不需要。
屏幕前的观众像生吞了一筐柠檬,酸得面目全非。
沈期愣了好久。
沈明烛、十五岁……
会是巧合吗?
沈明烛年纪小, 成果不多, 除营养液外其他都属还没对外公开, 主持人能介绍得不多。
原本还可以介绍一下沈明烛的家庭、经历之类的,但沈明烛的过往……如果可以的话,顾怀等人只希望这辈子都不要有人提起。
好像这样就能抹去,就能装作不存在一样。
“除了营养液,明烛同志目前还有几项发明成果,暂时不方便透露,其中一项或许在不久之后也会面向全国推广,相关资讯还请关注官方通知。”
【几项?几项!】
【别告诉我这就结束了, 你说什么了你就结束!明烛同志到底是什么人啊?我现在在床上扭动得像条蛆,求求你告诉我吧。】
【好不真实,营养液出现得莫名其妙,这天才也出现得莫名其妙的。】
【兄弟姐妹们,我看到官方通知了,等一下有沈明烛的专访诶。】
【什么?我必看!】
一群人又乌乌泱泱挤到采访频道。
当今时代,技术上的足够成熟与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追求,使得新闻、采访类型的节目几乎都是采取直播的形式,这次自然也不例外。
领导们是不放心沈明烛离开研究院的,所以只能让记者进来采访。
研究院里每走几步就有一处国家机密,虽然采访地点放在教授们居住的小院,但还是有暴露的危险,也不知为何他们这时就不担心了。
沈明烛乖巧地坐在房间里等待。
记者和工作人员经过三班四哨翻来覆去的检查,被人带到采访地点,刚一进门,就看到了坐得端端正正的沈明烛。
唇红齿白,面如皎月,翩翩少年郎。
少年微微而笑:“你们好。”
没有一点少年天骄的傲气,温和从容得很。
记者受宠若惊:“沈先生您好,我们是来采访您的记者。”
沈明烛点了点头:“我知道,顾首长跟我说过。”
他提起首长时语气神情并未变化,随意得像是提起自家疼爱他的长辈,熟稔而又带了几分亲昵,一看便知他们关系匪浅。
由此便可窥见沈明烛待遇的一角,但谁都知道他值得。
以他的才华,被人多珍重地对待都不能算过分。
就连弹幕都“稳重”许多,大概是知道这人虽然很好看但并不是混娱乐圈的,他们连【帅哥】都不敢打。
总觉得这样就不够尊重了,有点轻浮的感觉。
所以他们只在感叹沈明烛年纪小。
他看上去实在太小了,别说十五岁,就算说是十二、三岁估计也有人信。
记者被交代过,知道哪些问题不能问。
虽然很奇怪这位沈先生不能问的事情怎么这么多,连家庭情况、过去的就学经历都不能透露。
但她也不敢好奇,中规中矩地开始采访:“沈先生,作为营养液的研发者,是什么契机促使你开始这项成果的研究?”
沈明烛想了想,如实道:“因为当时吃不起饭了。”
记者震惊,一时都忘了沈明烛的过往不能提,“您当时是遭遇了什么困难的事吗?”
【???】
【大神家庭情况不好吗?妈呀,现代社会还有吃不起饭的家庭?】
【脱贫攻坚小组汗流浃背了吧(狗头.jpg】
蓝国已经打败了饥荒太久,在新社会中成长起来的国民对饥饿唯一的印象或许只有运动后对美食的渴望。
他们不知道,那远远算不上饥饿。
只有在自己的办公室内看这场直播的顾怀、沈敬安等人知道沈明烛说的半点不掺假,少年在当时确实已经走至末路。
他与他的生命就悬在一根细细的钢丝上,底下是万丈深渊,走过去危险,停在半途也危险,连颤抖都危险。
沈明烛眨了眨眼,一本正经:“算不上困难,一点小事。后来很快就遇到了天使投资人,有钱之后我觉得不能坐吃山空,在我一个朋友的提议下决定制作营养液。”
也在看这场直播的哈迪斯接应者:“……”
你才投资人!你全家都是投资人!
记者察觉到这里面有故事,顿时振奋起来:“也就是说最初是您的朋友给您带来的灵感?方便讲一下这段故事吗?”
沈明烛“啊”了一声,“他让我去看星际背景的科幻小说。”
记者:“???”
记者等了许久没等到下文,小心翼翼问:“没了?”
“对啊。”沈明烛困惑:“小说里有写营养液,我觉得很有用,然后就去做了,还需要什么流程吗?”
记者:“……”
记者干笑一声,忙低头翻阅事先准备好的问题,试图从中寻找一个合适的话题来解救此时尴尬的自己。
记者问:“沈先生,听说您是国家研究院年纪最小的成员,大家都很好奇您是怎么能在这么年轻的情况下完成这样颠覆时代的发明,方便给我们讲讲您的学习方法吗?”
“嗯……”沈明烛陷入诡异的沉默。
记者疑惑:“沈先生?”
沈明烛一脸深沉:“我在思考。”
【他说他想烧烤。】
【他说他想烤冬枣。】
【别问了别问了,自取其辱啊,我就不该点进这个直播!】
【虽然大神一句话都没说,但我听懂了。】
【谁好奇了?没有人好奇!没有人!】
【大神(疑惑):学习还需要方法?
我(震惊):学习还需要方法?!】
【记者先生这就是你的不懂事了,你难道以为大神说了我们就能学得会吗?】
记者很快也反应了过来,这个问题对沈明烛这种天才来说大概是有些为难了,他顿了顿,又低头翻起来本子。
“营养液一经现世就引起了巨大反响,许多人都认为这是新时代开启的标志,不知道沈先生接下来在科研方面还有什么样的规划?”记者快速念完,期待地看向沈明烛。
——这个问题总能答了吧。
沈明烛点头,认真道:“已经有想法了,接下来想做机甲。”
“机、机甲?”记者瞪大了眼睛,“该不会也是星际小说里写的那种机甲吧?会变形、可以由人驾驶,战斗力极强的那种?”
“对啊。”沈明烛疑惑:“不然还有哪种机甲?”
是那种在星际小说里都珍贵稀少的大杀器?
是强悍无比、一发炮弹可以轻易摧毁一架星舰、在宇宙中来去自如的致胜法宝?
是无往而不利、连小说里一向被设定成强大反派的虫族都难以奈何的人类科技巅峰?
是那种很酷炫的变形金刚?
记者几乎要从椅子上跳起来,他隐约觉得沈明烛可以创造奇迹,就像他本身就已经代表了奇迹一样。
可又不敢报以太大期待,生怕会换来失望。
记者强行将扬起的嘴角压下,然而雀跃和期待像是要从眼神里跳出来:“这、这是不是太夸张了?会很困难吧?”
“还好?”沈明烛仔细评估了一下难度:“问题不大,我前几天在安装机器人的时候做过实验了,其实只需要运用高度集成的生物机械融合技术,基于高分子……”
他侃侃而谈,转眼就念出了一长串复杂的专业术语,甚至直播设备装载的智能识别系统都出现了错误,生成出来的字幕全是乱码。
记者目瞪口呆,他咽了口唾沫:“先生……”
房间的门被轻轻敲响,沈允衡在门口喊了一声:“明烛。”
门其实没关,自杨越事件过后,他们就不放心沈明烛和任何人同处一室,这次敲门更像是提醒他们有人到来。
沈明烛顿了顿,先是有些疑惑,两秒后便恍然大悟,歉然道:“抱歉,这个是不是不能说?”
用黎砚青的话来说,这是核心技术、国家机密来着。
沈明烛从前没有机密不机密的意识,在他眼里,只要是有用的、好的知识,没有什么不能分享的。
但他忽然意识到这样不对,他身后还有一个国家,他并非单打独斗。
科学不分国界,但科学家有自己的立场。
沈允衡摇了摇头,轻声道“不用道歉,明烛,你永远不需要道歉。是我们要谢谢你。”
谢谢你在经历过我们的失职后,还愿意跋山涉水地回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