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 上官启大吃一惊,薛满亦觉得好奇。
她望向许清桉,无声询问:少爷, 你露出什么马脚啦?
许清桉面不改色,“许大人是谁?秦大人怕是认错了, 我姓佟不姓许。”
“衡州虽离京城路远,但本官亦听闻恒安侯世子的美名。”韩越道:“据说他仪表堂堂, 气宇非凡, 承袭其父聪慧,是难得的青年才俊。本官得知世子南下巡查时,便期待与之会面,今日一见, 果真名不虚传。”
“是吗?”许清桉神态倏冷, “韩大人对恒安侯府钻营甚深,不知还打探到了何等辛秘, 等待与我深入探讨?”
韩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眸光中带着怀念,又透着无限惋惜。
“果真是子肖其父。”韩越轻叹:“除开外貌, 连说话的语气都像极了子放兄。”
许清桉愣住, 子放是他那未曾谋面的亲爹小字,韩越称呼得这般亲密,看来是他的旧识。
韩越继续道:“我听子放兄说过, 嫂嫂姓佟,便更不能认错了你。”
许清桉垂下眼帘, 短暂地失了语。没想到在这山高水远的地方能有人认识父亲, 甚至知晓他的娘亲。
韩越道:“清桉,你父亲常向我提起你母亲。”
许清桉的神色隐有不屑, 他自出生起便跟着娘亲生活,日子贫寒却十分温馨。记忆里别的孩子总有爹娘相伴,而他除了娘亲还是娘亲。他并非没渴望好奇过生父,可娘亲不愿提,他便掐灭心中火苗,甘愿和娘亲一辈子相依为命。
直到一队护卫闯进院子,祖父高高在上地出现,独断宣布他的身世,随意决定他的去留。
许清桉有怨,可始作俑者已经死了,活人无法和死人算账。
他轻抿嘴唇,“韩大人,本官此行并不为叙旧。”
这便是认了身份。
上官启忙恭敬作揖,“草民上官启,见过许大人。”
许清桉微微颔首。
上官启心内懊悔,若因秦淮明而得罪了监察御史,他岂非好心办了坏事!他抹着汗道:“许大人,方才草民——”
“本官乏了。”许清桉道:“今日先回客栈休息,有事明日再说。”
*
进来时,许清桉与薛满是跟着孟衙役走的便门。如今出去,是由韩越和上官启亲自陪着过仪门,昭示着两人的身份非同一般。
众人刚过仪门,便听到外头传来阵阵喧哗,仔细听辨,是名妇人在哭天喊地。
韩越道:“师爷,去瞧瞧出了何事。”
许清桉道:“都到了这里,不如大伙同去。”
监察御史开了口,韩越只好照办。待他们隔门站定,妇女的哭喊声变得字字清晰。
“官老爷,求您行行好,让我见他一面吧。呜呜呜,我家相公不是恶人,他是读书人,平时杀只鸡都不敢动手……”
“他近段时间脾气是有些古怪,但绝不会好端端地杀人。官老爷,您就信我一回,其中定有误会。您让我见他一面,问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家中还有两个女儿,若没了夫君庇护,我们孤儿寡母以后该怎么活……”
上官启道:“这位妇人是昨日东来顺酒楼那位行凶者的妻子。”
薛满回想起那血腥的场面,忍不住问:“他伤的那人还有救吗?”
上官启摇头,“受害者失血过多,当场没了气息。”
按照大周律法,杀人者当偿命,除非有重大隐情。但从已掌握的证据来看,受害者固然不是好人,行凶者的罪行亦难以开脱。
薛满道:“为善者天报之以福,为祸者天报之以殃,只可惜殃及自身,彼此皆无胜。”
上官启赞道:“小姑娘说得极是。”
门外哭闹不休,此时有衙役跑来禀告:“韩大人,牢里有位犯人犯了癫症,可要请大夫来看看?”
韩越道:“快去请何姑娘来。”
许清桉闻言道:“韩大人先去忙吧,明日我再正式登门。”
双方道别后,薛满与许清桉步行回客栈。离开时她转身看了衙门口的妇人一眼,她形容枯槁,哀哀欲绝,后半生怕是再无指望。
“冲动是祸,万事要深思熟虑才好。”她说罢又打抱不平,“但对方给他家下套,意图染指他的妻子女儿也的确卑鄙下流无耻到家。少爷,你说是不是?”
“……”许清桉没反应。
“少爷。”薛满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回神了。”
许清桉眼也不眨,“好,便依你。”
“什么啊,你根本没在听。”薛满想起一件事来,“少爷,没想到韩大人认识你爹。这么说起来,你和秦淮明一样,也该唤他一声韩伯伯。”
许清桉道:“你将我和秦淮明相提并论?”
“哎呀,一个称呼而已。”
“我连亲爹都不曾喊,何况是他的旧友。”
薛满这才想起来,少爷是从小没爹没娘的孩子,她怎么能往他伤口上撒盐呢?
“有道理,你说得有道理。”她竖起大拇指,“韩大人认识你爹又如何?你向来公私分明,不跟人乱攀关系。”
她说得冠冕堂皇,全然不知谁才是最大的“乱攀关系户”。
许清桉不置可否,“既已暴露身份,你我明日便开始办正事。”
薛满眉开眼笑,“好的少爷,明日开始,阿满任你差遣!”
*
却说俊生买完包子回来,到处寻不见薛满的身影,正急得团团转时,许清桉带着薛满远远出现。
他立刻飞奔上前,“阿满姐姐你去哪了?我找了你好久好久,都准备去报官了。”
薛满道:“你若是去报官,刚好能在衙门碰见我们。”
俊生问:“公子是何时跟您会面的?你们怎么会去衙门?”
“说来话也不长。”薛满便将方才的事情说了,俊生听完便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唉!”薛满吓了一跳,“俊生,你做什么!”
俊生低头,带着哭腔道:“公子,阿满姐姐,你们罚我吧。”
“多大点事,我这不好好的?”薛满用手肘抵抵许清桉,“少爷,你快说句话。”
许清桉扔下四个字,“下不为例。”
他率先迈进客栈,薛满在后面安慰俊生,“你别自责,这事要怪得怪秦淮明,哈哈,你不知道他一开始多嚣张,后面便有多狼狈。对了,你买的包子呢?我肚子饿死了,快拿出让我尝尝……”
*
许清桉此番巡按衡州,本就重任在身,又因书吏缺席,他孤身上阵,势必会忙得不可开交。
好在他考过阿满,她写得簪花小体,称不上工整优美,却也流畅自如。算盘虽拨得磕磕巴巴,核出的账倒是准确无误。
总归是聊胜于无,更何况,也可借此机会试探下她是否别有用心。
相比于许清桉的多思,薛满则是单纯地跃跃欲试。她连睡梦中都在摩拳擦掌,设想如何在少爷面前大显身手。
一夜转瞬即逝,薛满早早起床,还未下楼,便察觉到客栈的不同寻常。
好安静哦,人都去哪了?
她放轻脚步往外走,到了二楼栏杆时往下看,见堂中站着许多人,均像被点了穴般矗立着——哦,她家少爷和另一人是坐着的。
另一人身着褐色缎袍,面蓄美髯,年岁瞧着与韩越接近,颇为道骨仙风。
会是谁呢?
薛满靠在栏杆上思索,下一刻已有人发现她,“阿满姐姐,您起来了!”
“是啊。”薛满慢条斯理地下楼,丝毫不惧众人目光。她停在许清桉身侧,不避讳地问道:“少爷,他是谁?”
许清桉道:“阿满,这位是秦老爷。”
薛满灵光一现,“你是那秦淮明的爹?”
“秦淮明正是犬子。”秦长河起身,拱手笑道:“阿满姑娘,在下秦长河,在此恭候你许久。”
“等我?”薛满有话直说:“怎么,你要找我算账吗?”
秦长河道:“姑娘误会了,我是来向你赔礼道歉的。”
他抬起手,身后的随从便捧上大小不一的红木盒子,大的装着绫罗绸缎,小的装着珠宝首饰。
秦长河态度诚恳,“昨日淮明对姑娘多有冒犯,我知晓后便想立刻登门拜访,碍于时间太晚,便只好拖到了今日。”
薛满扫了眼礼品,“秦老爷消息灵通,那肯定也知晓秦淮明前日对另一名女子也欲行不轨,不知你是否也登门道歉了?”
秦长河道:“姑娘放心,我已派人去寻那户人家,可她们前夜离开了衡州,需要花些时日才能找到人。”
薛满道:“秦少爷真是威风,把人吓得连夜搬家了。”
秦长河叹一声,“子不教乃父之过,淮明犯下此等恶行,我自是难辞其咎。都怪我平日太忙,对他疏于管教,唉,秦某真是汗颜,汗颜啊!”
薛满撇撇嘴,嘁,场面话谁不会说?
秦长河似是看出她的心声,“淮明目无王法又一错再错,待我下午去趟衙门,恳请喊大人替我多管教一阵子,叫他在牢中好好反省。”
“当真?”
“千真万确。”秦长河道:“阿满姑娘还有其他要求,请尽管向秦某提,秦某会尽可能地弥补你。”
“够了。”薛满见好就收,“希望秦淮明能痛改前非,否则下回可没那么好运气。”
“姑娘放心,秦某往后定会严厉管教犬子,叫他规规矩矩做人。”
二人说完,不约而同看向许清桉。
“少爷——”
“许大人——”
薛满道:“秦老爷先说。”
秦长河道:“两位远道而来,想必还未安顿好住处。秦某在衙门附近有一所空置的宅院,若两位不嫌弃,下午便可搬过去。”
许清桉淡道:“本官心领秦老爷的好意,但本官更习惯住在衙门。”
秦长河道:“是,许大人住在衙门方便行事,但秦某想着阿满姑娘毕竟是女子,总归要更注意些。”
薛满笑眯眯地接话,“我是少爷的婢女,少爷住哪我便住哪,少爷住得习惯我便习惯。”
眼看主仆一心,秦长河便笑着作罢,“既如此,那我便不好再多事,许大人若改变主意请随时差人通知我。”
秦长河寒暄几句后告辞,出门之际被薛满喊住。
“秦大人,这些礼品请带回去吧。我衣食无忧,收了亦是多余。倒不如你拿去折成银子,帮助其他生活有困难的人家。”
待客栈恢复常态,过得半晌,薛满托着腮道:“这秦长河瞧着是个人物,怎么生的儿子却非驴非马?”
俊生忿道:“穷富不过三代,秦家出了秦淮明这种败家子,恐怕好运要到头了。”
谁知道呢?
*
“佟公子”是监察御史一事很快便传遍整个衙门,有人津津乐道他的身世,有人暗自盘算如何接近贵人,孟超则庆幸言行举止并未越规。
反观上官启……焦灼,十分焦灼啊!
“大人,您是最了解我的,我上官启绝非见钱眼开之辈,昨日之所以通融秦淮明,全因为这恩阳河建桥一事。”上官启说得口干舌燥,“您可千万要在世子面前替我美言,莫让我落个奸猾小人的称号。”
“嗯,我知晓了。”韩越从书桌前抬头,“师爷,你坐下歇会吧。”
“不能歇不能歇,我还要去外头等世子,他们也该要到了。”
“许大人。”
“什么?”
“你唤他许大人吧。”韩越摇着头道:“他与他父亲简直如出一辙。”
“说起来,我竟不知大人认识前恒安侯世子。听说他英年早逝,生前并未娶妻,是老恒安侯从外头带了名——”
“师爷。”韩越打断他,“切记,言多必失。”
上官启噤声,朝他拱拱手后退下。他抄着手慢吞吞往外逛,心里念叨:明明是大人起的头,却不允许他多问……真是会卖关子!
巳时刚过,许清桉等人出现在大街上,上官启忙带着人上前恭迎。
“许大人,阿满姑娘,还有这位是?”
“我叫俊生,是许大人的小厮。”
“诸位里面请,韩大人已在书房恭候许久。”
“好!”薛满响应积极,“少爷,咱们赶紧进去吧。”
许清桉不由侧眸,见她顾盼神飞,身后的朝阳亦难掩其光辉。
……她竟以为衙门是什么好地方。
薛满很清楚衙门乃是非之地,但此时此刻,这是她帮助少爷出人头地的第一站,是她完成婢女使命的新里程!
因此,什么害怕、焦虑、担忧通通被她抛到脑后。但凡能帮到少爷,她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她满腹忠心与抱负,落到旁人眼里却成了另一幅景象。等到韩越领人进了仪门,便有人七嘴八舌起来。
“我常听说京里的贵人会享受,今儿见了果真不假。世子爷连到衙门办公都要带上贴身婢女,想必是深更半夜困怠时,瞧一眼美人便能消疲。”
“废话,你要有这么个娇滴滴的婢女,你也恨不得拴在裤腰带上。”
“我哪舍得拴裤腰带,我只会怜香惜玉……嘿嘿……”
“嘴巴放干净点。”孟超皱眉,“阿满姑娘和许大人不是那种关系。”
“你才见过他们几回面,又知道了?”
“不是那种关系,世子爷为何上衙门也要带着?”
孟超道:“除去男女之事,你们脑子里便想不到其他可能了?”
“难不成小婢女是世子爷的得力帮手?”旁人嗤笑,“拉倒吧,你以为人人都是何姑娘。”
说曹操曹操便到,何湘出现在他们身后,“我怎么了?”
说话那人惯会捧一踩一,“我说何姑娘人美心善还有一身好医术,可不是那些庸脂俗粉能比的。”
何湘道:“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拿我来比人?”
那人便把原委说了,何湘听后一笑,“金大哥,不如我们打个赌,若事情真如你所说,那我便请你去富盈楼吃酒。倘若不是,你便要依我一件事。”
“什么事?”
“亲自到那位姑娘面前赔礼道歉。”
“……”金吉碰了一鼻子灰,悻悻然地推搡着同伴离开。
何湘的目光落向孟超,孟超的唇角轻弯,满眼是面前娴静淑雅的年轻女子。
她穿着一件杏黄色的裙子,肩上背着个旧药箱,皮肤称不上白皙,面容却甚是秀丽。除去发间一根竹簪,她身上再无其他点缀,十分素净利落。
“何姑娘。”
“孟衙役。”
二人浅浅打过招呼,孟超道:“昨日那名案犯仍在自残,还要请你再看看。”
何湘点头,“好,劳烦孟衙役带路。”
孟超与她并排走着,没走几步又停下,“何姑娘,我帮你提药箱吧。”
何湘摇头,“不用,我背得动。”
孟超脸上掠过一抹失望,随即不再言语,专心做好领路人。
*
书房外间,韩越与许清桉对面而坐。
韩越道:“许大人此番南下巡查数州,路上舟车劳顿,想必倍感辛苦。”
许清桉道:“我既领了这份职,自要尽忠竭力,莫污了每月领的那份俸禄。”
“道理是如此,可官海深晦,亦有不少官员尸位素餐,倒显得许大人这番觉悟难能可贵。”
“韩大人做官几年了?”
“我十七岁入仕,至今已有二十六年。”
“韩大人久经官场,难怪感慨良深,只不知韩大人是哪种官?”
“许大人说话倒是开门见山。”韩越并无被冒犯后的恼怒,“我是哪种官,许大人接触一段时日后便会知晓。”
他谈吐有礼,不卑不亢,言语中对许清桉夸赞有加,却不掺谄媚巴结,倒像是长辈对晚辈的认可。
长辈?
许清桉话锋一转,“韩大人与我父亲是怎么认识的?”
韩越回忆往昔,面上浮现笑容,“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彼时我在关州任职,有一日在大街上遇到孩童行窃,我本想捉他到衙门好好教育一番,岂料他大声呼喊,污蔑我是那掳人的贩子。恰好你父亲跟随军队路过关州,他二话不说便将我制服,押我到衙门后才知道闹了乌龙。”
“这么说来,你们是不打不相识。”
“没错。”韩越道:“你父亲负气仗义,路见不平便拔刀相助,知晓错怪我后更是当众道歉,是位知过必改的真男儿。”
“我却觉得他莽撞胡为,是韩大人宽厚,不与他计较而已。”
“非也,你父亲的优点远不止这一处,他重情重义,好善乐施,在军中亦十分有人缘。”韩越忽地停住,神色难掩哀痛,“若他没有那般重情义便好了。”
许清桉无意探究他的哀从何来,“听起来,韩大人与他确实相熟。那韩大人想必也清楚,我从未见过他的面,对他的惦念甚至不如你这位朋友。”
“他当时并不知晓你的存在。”韩越叹息:“但他心里一直记挂你的母亲,想着功成名就后能接她回侯府,给她一个堂堂正正的名分。”
“他若真惦记我母亲,便不该屈从荣华富贵,而是带我母亲远走高飞。”
“话说得容易,做起来却难。”韩越苦笑,“许大人应当了解老侯爷的为人。”
许清桉缓缓敛眸,是啊,祖父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私下亦叫人望而生畏。莫说他的亲儿子,便连圣上也常对他束手无策。转念一想,自己与那早死的父亲又有何区别?同样离开了母亲,同样屈居侯府,同样没有摆脱祖父的掌控。
他轻晃茶盏,眸中厌色与茶水一同泛开涟漪,“说千道万,他于我而言只是个陌生人,希望韩大人日后莫再提及他的任何事情。在我眼里,你我除去同僚关系便无其他。”
韩越脸色一沉,心底却暗暗叫好。不愧是老侯爷调教出来的孙子,杀伐果断且不近人情,倒和子放兄的亲和截然相反。
他颔首道:“许大人放心,我定会公私分明。”
许清桉总算说了句客套话,“这段时间便有劳韩大人了。”
*
侧厅内,上官启正陪着两位小客人吃茶点,努力套着近乎。
“阿满姑娘,俊生小弟,你们是哪里人,是第一次来衡州吗?”
“我是同州人。”俊生道。
“我是桃花乡人。”薛满道:“我们都是第一次来衡州。”
上官启抚着胡须思索:同州就在京城西边,看来俊生是许大人从京城带来的人。至于桃花乡……这又是个什么地方?
他虚心求教,“桃花乡?听起来是个世外桃源,不知它在哪个州府,离衡州远不远?”
薛满道:“桃花乡不属于哪个州府,桃花乡便是桃花乡。”
“……”
上官启望向俊生,俊生尴尬一笑,他总不能说阿满姐姐撞坏了脑子,意识时常错乱吧?
“哈哈,阿满姐姐的老家离这很远很远的。”
“原来如此。”上官启道:“我看你们年纪尚小,却能跟着许大人南下巡查,定是有过人之处,才会深得许大人的信任。”
“哪有。”俊生不好意思地道:“是公子习惯了我伺候,懒得再换人罢了。”
薛满慢吞吞地瞥他,“俊生,谦虚是美德,妄自菲薄可不是。”
俊生忙改口:“是,阿满姐姐说得对,别看我年纪小,却能做许多粗活杂活呢。”
上官启的视线在二人中间来回打量,一个是许大人的婢女,一个是许大人的小厮,小厮无疑是真小厮,婢女看起来却丁点都不像婢女。
莫非名为婢女,实则……
上官启笑道:“俊生小哥一看便聪明伶俐,不像我那孙儿,与你年岁相近仍混混沌沌。”
俊生咋舌,“您孙子都那么大了?”
“老朽六十多了,除去孙子,还有个跟阿满姑娘一般大的外孙女。”上官启笑眯眯地道:“是以我看二位特别亲切。”
老师爷这是想认亲呐?
薛满没忘记昨日他是如何“包庇”的秦淮明,她是没往心里去,但也不耽误小小记仇。
她故意唱反调,“是吗?可惜我从小没有外祖,体会不到这等屋乌之爱。”
上官启见小丫头片子不接招,只好转移话题,“对了,许大人此行应当还带了书吏,不知他在何处?”
俊生道:“凌大人在路上病了,要半个月后才能赶到。”
“没了书吏,许大人怕是要应接不暇。”上官启心思一动,“这样,恰好我认识南峰书院的院长,他博学多闻,德高望重——”
“啪!”
薛满重重放下茶盏,“上官师爷,劳你睁眼看看清楚,省得做些无用功。”
“看什么?”
“看我。”
“呃……阿满姑娘自是花容月貌,青春靓丽。”
“何止。”薛满道:“我不仅生得好相貌,还会读书写字,算数盘账,是少爷不可或缺的好帮手。”
这意思是?
上官启看俊生,俊生点头如捣蒜,公子的救命恩人嘛,当然说什么都没错啦。
“这。”上官启斟酌后道:“这似乎不合规矩。”
“哪里不合规矩?”
“阿满姑娘是女子,女子出入衙门并无先例。”
“是你衡州的衙门无先例,而非我大周朝没有。”薛满想也不想地道:“早在高祖时期,京城便有女子为官的先例,如今六部内亦有好些个女官。”
“那是天子脚下,我们衡州可没法比。”上官启希望她知难而退,“况且那些女官们均有公职,阿满姑娘你呢?”
薛满冷笑,“怎的,你方才说的南峰书院院长有公职吗?往近了说,老师爷你有吗?”
“我们是男子,你是女子——”
“上官师爷。”薛满轻靠在椅背上,傲睨道:“我劝你少教我做事。”
上官启哑口无言!
过了会,上官启找了个理由离开,薛满朝俊生灿烂一笑,“怎么样,我学少爷学得像吗?”
俊生不吝啬地夸赞:“少有人能学出公子的风度,姐姐却像是浑然天成。”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从小待在少爷身边,有他八分风采很正常。”薛满道:“等你待久了也能学会。”
是吗?
俊生对此表示非常怀疑。
*
许清桉与韩越走出书房时已是下午,韩越领他们熟悉衙门内部,又见过州同刘明通及各位差役,吩咐他们要全力协助许清桉。
在晏州时,许清桉便是受了州同贾松平的暗算。这回薛满特意观察了刘明通,见他相貌平平,敦默寡言,存在感还不如上官启。
无论如何,衡州衙门看着都比晏州衙门要正常许多。
一圈走下来,天色临近傍晚,韩越设宴替他们接风洗尘,不出所料被许清桉谢绝。
“我领了韩大人这份心意,但明日有许多事情,今晚不如都早些休息吧。”
“行。”韩越没勉强,“那明日一早我便差人去帮你们搬行囊。”
刚走到外院,恰好孟超领着何湘出来,双方打了个照面。
何湘的眼神撞向许清桉,片刻的心悸后赶忙移开,低头喊道:“韩大人。”
“何姑娘。”韩越道:“你忙完了吗?”
何湘道:“是,我已经给病人喂了药,正打算回医馆。”
她简单答话后便告辞,直到走出大门才深吐出一口气。
……那位便是京城来的监察御史,恒安侯世子许清桉吧?真是俊逸贵气得惊人,连她瞧了都难免晃神。
她拍拍自己的脸颊,“何湘,清醒点。”
她拾回冷静后正要走,忽然听见有人喊她,“何姑娘请留步。”
何湘转身,见一妙龄少女俏生生地站立,身后还跟着那位御史大人。
方才何湘只匆忙一瞥,没看太清少女的模样。此刻仔细端详,只觉得她明眸皓齿,巧笑倩兮,若非提前知晓她是个婢女,定要以为她是位贵族小姐。
“姑娘有事吗?”
“你的钱袋掉了。”
薛满摊开手,掌心躺着一枚淡紫色的绣花荷包。何湘一摸腰间,果然空空如也。
何湘接过荷包,视线不敢游移,“多谢姑娘。”
薛满道:“不客气,对了,何姑娘是大夫吗?”
何湘道:“是……”
“是。”孟超不知何时跟了出来,“何姑娘医术高超,常为我们衙门看病。”
“你们师爷没阻拦吗?”薛满道:“他刚跟我说了,衙门不许女子出入。”
“我师父……”
“何姑娘的师父裘大夫是衡州有名的神医,何姑娘继承他的衣钵,在外也有口皆碑。”
“何姑娘看起来只比我大几岁,莫非是从小便学医?”
“对……”
“何姑娘五岁便跟着裘大夫了。”
薛满问一句,何湘刚要回答,孟超便抢着说话,似是比本人更了解本人。
何湘轻蹙起眉,有些无奈又有些莫名,“孟衙役。”
“嗯?”
“我还有事就先走了,你们慢慢聊。”
何湘转身便走,孟超朝许清桉和薛满道了别,追着何湘而去,“何姑娘等等,我有件事情想咨询下你……”
薛满盯着他们的背影,眯着眼睛咦了一声,“少爷,他们有情况。”
许清桉漠然,“嗯。”
“孟衙役喜欢这位何姑娘。”
“谁喜欢谁?”因“人有三急”而姗姗来迟的俊生没听清。
“我说,孟衙役喜欢何姑娘。”
俊生好奇,“您怎么看出来的?”
不等薛满描述细节,许清桉用扇子在她额间一点,“莫管他人闲事。”
第32章 第 32 章
薛满从前的话本子可不是白读的, 她敏锐地察觉出孟衙役喜欢何姑娘,须臾间已为他们编写好洋洋洒洒的一篇故事。
一个是年轻力壮的衙役,一个是花信年华的女大夫, 两人因公务有交集,一来二往地便日久生情……
怪般配的嘞。
薛满饶有兴致地勾勒着爱情故事, 心情愉悦之际,连饭都比平常多用半碗。
俊生更是猛扒饭, “今晚要多吃点, 明日便要搬去衙门了,不知衙门的伙食怎么样。”
“不碍事,若是不好吃,我会想法子给你们做好吃的。”
许清桉和俊生同时停住筷子, 俊生挤出笑容, “不用不用,阿满姐姐到时候够忙了, 我们随便吃点就行。”
“民以食为天,什么都能随便,只有吃不能。”薛满寻求认同, “是吧少爷?”
“……未必。”许清桉道:“我生性不爱吃。”
薛满道:“不爱吃, 那爱不爱喝?要么我再给你炖碗猪肺汤?”
“扑哧。”俊生忍俊不禁,“阿满姐姐,您就别逗公子了。”
好嘛。
薛满拿起公筷, 夹了片酱牛肉到许清桉的碟中,“少爷, 我喜欢这个。”
许清桉没有动, 俊生知晓他不吃别人夹的菜,正想打个圆场, 她已推开椅子起身。
“我去洗个手,你们继续。”
她哼着小曲离开,俊生多看了几眼,回头见许清桉碟中的牛肉少了半片。
这?从炖汤到夹菜,公子似乎习惯了阿满姐姐的投食?
俊生低头掩饰窃笑,短短两个月,公子真是变了不少。
*
薛满洗好手往回走,路过花园时,见到两名男子倚着假山喝酒,说话声清晰可闻。
“梁兄,你这趟来衡州游玩,打算几时回京城?”
“再说吧,我暂时还不想回去。”
“我记得下月初便是你的婚期,不用提前半月回去备亲吗?”
“备什么亲?我压根不想成这个亲。”
“这话从何说起?你未婚妻是你青梅竹马的表妹,你们两小无猜,自小定的娃娃亲,按理说是天作之合。”
“你不知晓,我表妹小时候伶俐可爱,但这几年愈发能吃,身子骨比我还要壮硕些!我这哪是娶妻子,分明是娶头母猪回家!”
“哈哈,我懂梁兄的心情,要么你请伯母解除婚约?”
“我私下和我娘提过,她差点没掐死我。说我敢不娶表妹便收拾行李滚蛋,此生都别再踏进家门。”
“那换个思路,你娶她供在家里便是。反正妻是妻,妾是妾,妻可以胖丑,妾却能随你欢喜地纳……”
薛满的拳头攥死,胸口急速起伏。卑鄙下流无耻的负心汉,他们真该被——真该被——
她蹲身捡了几块石头,朝着那两人的位置用力投掷,如愿听到几声痛呼。
“哎哟喂,哪个小畜生扔的石头——”
她提着裙摆跑开,随着走廊两侧的景色飞掠,她脑中模糊地闪过一幅画面:有人搂着她轻声细语:阿满,我娶你可好?
啪。
她摔了一跤,干脆抱着膝盖蹲坐在地上。好疼,膝盖疼,心口也好疼。
她脑袋胀得很,眼眶酸涩却流不出泪,只能任由这突如其来的忿痛倾袭全身,直到有人打破沉寂。
“能起来吗?”
薛满抬头,眼泪倏地成串掉落。
许清桉蹲下身,视线与她齐平,“摔疼了?”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哽咽着道:“少爷,我刚刚干坏事了。”
“干了什么坏事?”
“我拿石头砸了两个负心汉,呜呜呜,他们要是找我算账该怎么办。”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们尽管来便是。”他取出手帕递给她,“无须为这等小事落泪。”
“是哦。”她吸吸鼻子,擦干眼泪后道:“他们有错在先,我教训他们是匡扶正义。”
说时迟那时快,两名青年循声而来。一人捂着后脑,一人额间红肿,均是酒气环绕。
他们气势汹汹地质问:“方才是不是你们扔的石头!”
许清桉并未理会,扶着薛满站起身,“俊生还在等我们。”
“嗯。”薛满掸掸裙上的灰尘,“走吧。”
“站住!”蓝衣青年拦住他们的去路,“你们砸了人还想跑?”
红衣青年紧跟着道:“我要报官把你们抓起来!”
薛满理不直气却壮,“你们是什么人,为何要污蔑我们?”
蓝衣青年道:“谁污蔑你了,这走廊前后除去我们便是你们,不是你们砸的又是谁?”
“证据呢?”许清桉道:“你们既说是我们砸的,便拿出证据来。”
“本公子说你们便是你们,何须多余的证据。”红衣青年朝他们上下打量,随即向蓝衣男子使个眼神,后者立刻会意。
“我瞧你们穿得也不差,应当是家里有些脸面。这样吧,你们若不想见官,便分别赔我与梁兄一百两银子。”
好家伙,一开口便是二百两银子。
薛满讽道:“怎么,你们是金子做的吗?”
“我不是金子做的,但我爹在工部当差,是端王殿下面前的红人。”红衣男子甚是高傲,“但凡我到他面前告上一状,便能让你们祖辈几代的努力付之一炬。”
端王殿下……
薛满的意识一晃,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撬动她的脑袋,“端王?”
“正是当今圣上的第三子,端王殿下。”红衣男子虚空一拜,说话愈发狂傲,“你们伤了我,便等于下端王殿下的面子。如此,你们可想好后果了?”
许清桉在京城时与端王裴长旭打过几次照面,印象中那是位雍容不迫、不务空名的真权贵,只免不掉底下也有狐假虎威之流。
他正想出言警告对方,却听薛满欢快地道:“我懂了,你爹是工部姓梁的官员,在端王殿下手里当差。你母亲性格强势,而你有个从小青梅竹马,订下婚约的表妹。她体型丰腴惹你厌烦,于是你便在背后恶意诋毁她的名誉,还打算纳三妻四妾打你母亲的脸。”
“……”红衣男子嘴角抽动,“果然是你扔的石头!”
“是我又如何。”薛满笑里藏刀,“我不仅要扔你石头,还要将你说的话快马加鞭传到京城。嗯,便传到端王殿下耳边,你意下如何?”
“你!”红衣男子嘴硬,“你以为什么人都能见到端王殿下吗!”
许清桉道:“阿满,你造次了。”
薛满不服气地瞪他,又听他道:“我认识端王殿下,自当由我去云都坊拜访殿下,顺便与杜洋叙个旧。”
蓝衣男子不由望向红衣男子,“梁、梁兄?”
端王府确实坐在云都坊,而殿下最得力的侍卫便叫杜洋!
红衣男子愣怔片刻,额际已隐现汗珠。再仔细端详面前两位,样貌气度绝非常人,尤其那位少女,总觉得似曾相识。
他选择识时务者为俊杰,“方才都是一场误会,是我胡言乱语唐突了两位,呵呵,两位请慢走。”
“行吧。”薛满出手在先,便不想再惹是生非,等走到拐角处,她忽地转身做了个鬼脸,“梁公子,咱们京城有、缘、再、会!”
走廊陷入尴尬的静默,一阵风吹动廊檐上的灯笼,摇晃的灯影下,红衣男子斩钉截铁道:“我定在哪里见过她。”
*
翌日清晨,许清桉等人顺利搬进衙门内院,韩越为薛满留了个独院小间。薛满里外转了一圈,满意地点点头,“韩大人做事果然细致。”
韩越笑道:“不瞒你说,是我家夫人知晓有女眷后,特意为你挑选的小院。”
“夫人真是体贴入微。”薛满道:“请韩大人向她转达我的谢意。”
安顿好行囊后,许清桉和薛满来到另一处宽敞的院子。拢共有大小两间书房,前后空旷,位置僻静,院中栽了一棵峻拔的老槐树遮阴。
大书房中书架靠墙整列,两张桌椅并排放着,纸砚笔墨一应俱全。
薛满目不转睛地盯着书桌,眼前又闪过模糊的记忆。一对妙龄男女并肩坐在桌前,男子挥笔洒墨,女子托腮凝望。分明是浓情蜜意的画面,却莫名令她感到反感。
她理所当然地嫌弃:这场景绝不适用于她,她可不是红袖添香的婢女,而是少爷公务上的好帮手!
韩越打断她的神游,“许大人,我已吩咐户房先送来近五年的账本和税本。待核对完账本,再查其他几房的文书与物资,你看如何?”
许清桉道:“便按韩大人的安排来。”
不多时,衙役们用板车拖来一摞摞账本。它们封存得当,整齐有序,足见经手人员的认真负责。
运送完账本后,韩越同其他人全部离开,留下许清桉和薛满对着满屋子的账本。
薛满摩拳擦掌,“少爷,便从最早的账本开始对,是吗?”
许清桉道:“是,还记得要怎么盘账吗?”
“记得,每一笔账都要核对凭证,再用算盘拨五遍,务必要分毫不差,有错必纠!”
薛满的口号喊得响亮,真动起手来却苦不堪言。她要核对的不是五天、五个月,而是整整五年的账本!那小小一页纸的账便能耗费她两刻钟,一个时辰过去,她才核完了四页纸!
她闭闭眼,跟着揉揉腰,“少爷,你累了吗?”
许清桉头也不抬,“不累。”
“你今早吃得那么少,这会饿了吗?”
“不饿。”
“那渴不渴?热不热?还有外头树上的知了有没有吵到你?”
许清桉声音淡淡,“你若觉得累,不如趁早放弃。”
“谁说我累了?”薛满道:“我只是坐乏了,想要起来走动走动。”
她在屋里兜了好几圈,见许清桉重新投入账本后才坐回去,愁眉苦脸地继续拨起算盘。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想得到少爷的刮目相看,她就要发挥最大的作用!
此时正值仲夏,薛满越坐越热,幸亏俊生端来了两碗冰镇莲子粥。
“公子,阿满姐姐,我已经尝过粥了,你们安心喝吧。”
薛满斯文地喝完一小碗,刚放下勺子,面前又推来一碗。
“我不热,你喝吧。”
“谢谢少爷。”
薛满没跟他客气,喝完第二碗后才稍稍凉爽。
许清桉道:“我要休息片刻,你跟俊生出去转转,半个时辰后再来。”
“遵命!”薛满求之不得,“俊生,走,我们去参观参观伙房。”
“我刚想跟您说,我在伙房附近看到一只好漂亮的白猫,您要去看看吗?”
薛满眼睛一亮,“要,快带我去!”
两人赶到伙房,见那白猫正蹲在阴凉处的石砖上乘凉。它双眸湛蓝,通体雪白圆润,毛发油光水滑,一看便养得极好。
“好可爱的小家伙!”薛满喜欢极了,又怕靠近会吓跑它,便远远拿了根树枝逗弄,“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可听得懂我说话?”
白猫懒洋洋地打个哈欠,朝她瞄了一眼,“喵呜。”
“俊生,它回我话了!”薛满兴奋不已。
“是的呢,猫通人性,我小时候养过一只,连睡觉都要跟我挤一处。”
白猫动动耳朵,起身伸了个懒腰,改用屁股背对他们。
薛满手痒难耐,“我好想摸摸它 。”
俊生道:“别了,您不熟悉它的性子,万一被抓了咬了呢?”
薛满道:“我摸一下,只摸一下便好。”
俊生道:“阿满姐姐,公子会罚我的。”
“怎么会呢?是我要摸的,被抓了也不怪你。”
“它不抓人。”身后有人说道:“你喂些鱼干便能摸它。”
薛满回头,见是昨日那位女大夫何姑娘,“你经常喂它吗?”
何湘笑道:“偶尔吧,我来衙门便会喂它。”
她从药箱里翻出个布包,取出两条小鱼干递给薛满,“要喂吗?”
“要。”薛满没有推辞,拿着小鱼干靠近白猫,“小猫咪,你要吃鱼干吗?”
“它叫千里。”
“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薛满赞道:“好名字。”
“姑娘读过书?”
“跟着我家少爷耳濡目染了些。”薛满引诱着千里,“小千里,来吃姐姐的鱼干啦。”
千里朝空中嗅了嗅,优雅地迈着猫步朝她走来。
它不客气地叼过鱼干大快朵颐,薛满趁机摸向它的后脖,哇,好柔软好顺滑!
千里发出咕噜噜的声响,薛满连忙松开手,“我吓着它了吗?”
“不是。”何湘笑道:“它觉得舒服才会这样。”
“那就好。”
薛满放心地又抬手,俊生在旁边提醒:“姐姐,您摸了很多下了,够了够了。”
薛满对此充耳不闻,待千里吃饱后餍足地喵了一声后,她才心满意足地收手。
她向何湘道谢,“何姑娘,谢谢你的小鱼干。”
何湘笑道:“无须客气,你叫我何湘便好。”
薛满道:“好,你也可以喊我的名字,我叫阿满,他是俊生。”
“嗯。”何湘道:“快午时了,我得走了。”
“你忙完了吗?”
“是,病人的药已经煎好送过去了。”何湘道:“我还有事,便先走一步。”
为表鱼干之谢,薛满送她到伙房门口,两人刚跨过门槛,便见孟超健步如飞地跑来。
他脸色铁青,“何姑娘,柯友文撞墙自尽了!”
第33章 第 33 章
薛满瞪圆眼睛, 柯友文?不就是那日在东来顺杀人的男子吗?原来何姑娘一直在给他看病?他得了什么病?为何突然要撞墙自尽?
不等她想明白,何湘已像箭矢般冲了出去,孟超立刻紧随其后。
薛满问俊生, “我们能跟着去吗?”
俊生摇头,“姐姐, 这种人命案子我们最好别看热闹。”
“我是不想看热闹,偏偏热闹要找上我。”薛满道:“从东来顺再到这里, 每回都是这个柯友文, 好似跟我们有非同寻常的缘分。”
“呸呸呸!”俊生忙掐断她的话,“我们跟个死人能有什么缘分?不过是凑巧罢了。公子还等着您呢,赶快回去吧。”
薛满回到书房,迫不及待地告诉许清桉此事, “少爷, 你猜我在伙房遇到谁了?”
“伙夫。”
“是何姑娘!”
“嗯。”
“你猜她在替谁看病?”
“病人。”
“是柯友文,东来顺杀人的那个柯友文!”
“嗯。”
“少!爷!”薛满撑手在桌上, “你一点不好奇吗?”
“好奇什么?”
“柯友文啊,他得了什么病,怎会突然撞墙自尽?”
“他杀了人被关进大牢, 牢中条件艰苦, 生了病并不奇怪。又因愧疚懊悔,多重刺激下他选择畏罪自杀,实乃情理之中。”
“也是。”薛满叹气, “只可怜了他的妻女。”
“你有空可怜人,不如多看看自己验的账本。”
“账本怎么了, 我算错了吗?”
“翻到第四页, 重新算一遍。”
薛满噼里啪啦地拨起算盘,片晌后道:“少爷, 我没算错啊。”
“没错便好,再接再厉。”
薛满磨了磨牙,臭少爷,故意吓唬她呢!
*
好不容易熬到傍晚,薛满累趴在书桌上,气若游丝地喊:“少——爷——”
“怎么?”
“我们今日核了几本账?”
“你十二页,我半本。”
薛满望着堆满小半间屋子的账本发愁,“天啊,那我们得算到猴年马月?”
“万事开头难。”
“中间难,结尾也难。”薛满深吸一口气,努力打起精神,“没事,熟能生巧,我适应几天便能赶上你了。”
许清桉道:“我便拭目以待。”
用过晚膳,韩越请许清桉到书房谈事,薛满便跑去伙房逗千里。千里记得她下午喂过自己鱼干,十分主动地靠过来,用脑袋蹭着她裙子。
“可惜我没有鱼干。”薛满道:“你先忍一忍,等明日我去街上买。”
她向来是个行动派,隔日便趁休息时去买了鱼干来喂,只是千里嗅了嗅便离开,任她怎么呼喊都不回头。
这是什么情况?
厨娘刘婶解开了她的疑惑,“何姑娘的鱼干是她自己特制的,比外头买的要鲜美许多,千里吃惯后就不肯吃其他的了。”
“真是挑嘴的小家伙。”薛满嘟囔:“看来我还得向何湘请教做鱼干的方法。”
要去哪里找何湘呢?
她灵机一动,先去找到孟超,“孟衙役,何姑娘这几日会来衙门吗?”
孟超道:“衙门无事,何姑娘便不会来衙门。”
“柯友文的案子已经结了?”
“快了,他夫人和两个孩子证实他早有顽疾缠身,眼下又杀了人面临死刑,多活一日便多受一日折磨……他一心求死,何姑娘也无力回天。”
“心病最是难医。”薛满问:“何姑娘还好吗?”
孟超摇摇头,“她总以救人为己任,有时候反倒困住了自己。对了,阿满姑娘找她有事吗?”
“我本想请教她怎么做鱼干。”薛满道:“算了,过段时间吧。”
“无妨,我明日帮你去问问。”孟超道:“能叫她分下心也好。”
“那便劳烦你了。”
不出两日,孟超果然要来了鱼干做法,薛满备了谢礼请孟超转交何湘,随后便喜滋滋地研究起鱼干的做法。
“先将小鱼用清水浸泡洗净,破腹取出内脏,无须去鳞,再用开水烹煮,反复过水三次……”
“阿满。”
“少爷,有事吗?”
“你似乎忘了一件事情。”
“账本吗?我休息会便开始哦。”
“荷包。”
“诶?”
“你许我的荷包。”
“……”薛满一拍脑门,差点忘了荷包的事情!“我已经绣完了大半,再绣上脑袋和两个翅膀外加爪子便完成了。”
那也叫绣完了大半?
许清桉没有戳破她,“希望我年末能戴上它。”
“离年末还早呢,我向你保证,初雪前你便能挂到腰间。”
“但愿。”
“你等着吧,明晚我要拿出秉灯夜烛的劲去绣荷包。”
“明晚不行,明晚你我有事。”
“何事?”
“韩大人想在恩阳河上建座桥,方便两岸的百姓出行。然而这几年国库吃紧,京城拨款有限,他便想请当地乡绅们捐些款来造桥。明晚他在家中设宴,特邀衡州有名望的乡绅学士一聚,于情于理我都该出席。”
“他是为百姓们做好事,你的确该去。”薛满道:“之前上官师爷包庇秦淮明便是为此事吧,那秦长河也会去?”
“秦长河是乡绅之首,想来不会缺席。”
“哦~”薛满兴趣缺缺,“听着好没意思,我也得去吗?”
“是。”
薛满本想问原因,略一思忖又了然。衙门里全是男子,万一有居心叵测之徒呢?还是跟在少爷身边最安全。
*
华灯初上,皓月当空,今晚的夜色美极。
俊生赶着马车,薛满与许清桉坐在车里,她掀着帘子往外看,嗯~月色无限好,可惜散发着些许鱼腥味……
等等,鱼腥味???
她捧着手凑到鼻前,惊恐地叫了一声,“少爷!”
“如何?”
“你闻!”
她将手送到许清桉面前,许清桉轻轻一嗅,“你出门未洗手吗?”
“洗了,我用胰子反复洗了三回。”薛满欲掩面表示痛苦,又嫌手上有味儿,干脆将手伸到外头,“没承想这鱼腥味如此顽固!”
“将手收进来。”
“很难闻!”
许清桉将她的手捉回来,“回去多洗几遍便好。”
马车抵达韩府门口,他们刚下车便有名中年人上前恭迎,“许大人好,阿满姑娘好,我是韩府的管家白先勇。韩大人与各家老爷们已在宴厅恭候,两位请随我来吧。”
韩府阔落,宅院朴素坦实,如它的主家一般稳重清雅。
几人穿梭其间,片刻钟后,众人抵达宴厅。
白管家引他们到门前,“两位请进。”
厅中宾客满堂,本都在谈笑风生,忽然见大门敞开,一对年轻男女比肩而立。左边的少女粉妆玉琢,身着烟紫色蝶恋花交领绸裙,发间绑着同色缎带,清丽脱俗的好似仙子下凡。再看她身旁的青年,修眼俊眉,挺拔高挑,一袭月白银缎暗纹长袍低调奢贵,实乃琼林玉树,高不可攀。
韩越起身笑道:“许大人快请上座。”
众人顿时目光炯炯,如狼似虎。韩越的左边坐着秦长河,右边特意留给了许清桉,未等他落座,便有人迫不及待地举杯。
“世子爷好,鄙人是浮光绸庄的胡有为……”
“许大人好,老朽是安富米铺的柳大齐……”
“世子爷/许大人,我乃……”
众人争先恐后地自报家门,想在许清桉面前夺个“头筹”,厅内瞬时闹闹哄哄。
“诸位安静安静。”韩越道:“有什么话不妨稍后再说。”
众人只好按捺住激动之心,可眼神仍牢牢锁在许清桉身上,恨不得将他的缎袍烧出个洞。
这等热烈的注目也波及了薛满,惊艳、玩味、鄙夷、垂涎……形形色色的目光落在薛满身上,她却视若无睹,专心愁眉苦脸。
真的好难闻啊,早知道便不亲自做那鱼干了!
宴席正式开始,佳肴美馔陆续上桌。年轻秀美的婢子们跪坐在案旁,替客人们斟酒夹菜,服侍得无微不至。又有乐师抚琴弄弦,筝管和韵,清耳悦心。
薛满坐在许清桉的右侧,他们二人都拒了婢子服侍。前者是怕人闻到身上的异味,后者则是单纯的用不着。
往大厅瞧一瞧,不少人是携眷参宴,多数是长者带着小辈。小辈中男眷少而女眷多,她们均是容貌昳丽、气质出挑的妙龄少女,本就怀揣着对未来的美好憧憬,在见过许清桉后更是得到了最具象化。
衡州不小,但京城是更为广阔的天地。若能跟随玉树临风的世子爷进侯府,哪怕做妾也光耀门楣!
满屋子的人对许清桉虎视眈眈,本尊依旧不徐不疾。他太习惯各怀鬼胎的场面,从侯府到皇宫,再从皇宫到各州,人心向来叵测。
相比于旁人的殷勤示好,秦长河显得秉节持重。他朝许清桉虚敬一杯酒,又朝薛满微微一笑,此后便无其他动作。
酒到醺酣处,韩越开始进入正题。
“本官今日邀请诸位来此是为恩阳河建桥一事,恩阳河乃淮河分支,途经我衡州大半,滋育两岸百姓民生。然有利便有弊,这恩阳河河面宽阔,水流湍急,渡舟常有倾覆,不少人殒命黄泉,实在叫人痛心。是以,去年八月本官便向京城上奏,希望能在恩阳河的东西两处各建一座桥,以便两岸百姓来往。圣上知晓此事后深以为然,只是河上建桥并非易事,更何况一建便是两座……”
“皇恩浩荡,圣上远在千里亦挂心衡州百姓,更何况在场诸位?诸位精明能干、德才兼备,均是衡州不可或缺的能人,今恩阳河建桥一事不仅是为了百姓,更能惠及诸位后人。千百年后,历史的洪流会冲刷所有记忆,却独独冲不去桥碑上刻的名字。”
“所有衡州百姓都会铭记你们的善举。”
韩越的一番话沉稳大气,直击人心,令薛满不禁肃然起敬。
在场的其他人更是连声附和:“韩大人一心为民,实乃衡州之幸!”
“自古以来,修桥铺路乃大善之举,我身为衡州的一分子,自当义不容辞!”
“衡州百姓的困难便是我的困难,韩大人尽管开口,出财出力我们绝不吝惜!”
一群人此起彼伏地表达支持,却无人发个准话,捐多少银子?出多少人力?他们惯会耍滑,谁都不愿当那只出头鸟。
韩越皱起眉头,正待再接再厉时,秦长河挺身而出。
“三万两。”他道:“秦某愿捐赠三万两以供建桥。”
三万两!
众人窃窃私语,不愧是同善堂的大东家,敢于做第一个开口的人,只是三万两白银……未免过于小气?
“黄金。”又听秦长河补充:“是三万两黄金。”
嗬!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此时是懊悔万分。早知道秦长河玩这么大,他们哪会磨磨蹭蹭!如今他们是骑虎难下,若比秦长河少太多,岂非要在韩大人和恒安侯世子面前丢大脸?
眼见他们的脸色青白交织,薛满狡黠一笑,脆声道:“秦老爷真是仗义!少爷,你说是不是?”
“是。”许清桉道:“秦老爷高义,实乃商贾之范。”
话音刚落,其余人便争先恐后地道:“我吴方卓愿捐赠一万两白——黄、黄金,助韩大人修建桥梁。”
“我庞孝文愿捐一万五千两黄金!”
“我柳大齐捐五千两黄金!”
“我胡有为/柯高……”
局面瞬时打开,韩越唇角轻扬,朝秦长河、薛满、许清桉分别投去感激的眼神。
厅内气氛火热,众人借此机会使劲往韩越及许清桉面前凑。许清桉难得没有黑脸,如方才所言,修桥铺路是大善之举,他理当给足韩越面子。
薛满看了会热闹逐渐又坐立难安,满屋子珍馐香味也掩不住手上的鱼腥气,不行,她忍不了啦!
“少爷。”她瞅准空当对许清桉低语,“我去洗个手。”
“嗯。”许清桉道:“速去速回。”
薛满跟着婢女前往东圊,路上经过一处荷花池,其中荷叶田田,嫩蕊凝珠,美不胜收。
“你们府的花花草草养得不错。”薛满随口夸道。
婢女笑道:“回姑娘,这满池的荷花均是我家夫人亲自照看的。她平日最大的爱好便是养花种草,院后头还种了几株石榴树,一到十月便结满果子,远远瞧着像挂满了灯笼。”
石榴树寓意多子多福,想必韩府人丁兴旺。
薛满并未深入多问,到了东圊后,她反复用香胰洗手,奈何效果甚微。
“苍天啊!”她忍不住哀嚎:“究竟怎么才能洗掉这股子鱼腥味!”
外头传来一声轻笑,有道女音隔着帘子道:“阿满姑娘莫急,用白醋洗洗便好了。”
这声音听着有些年纪,说话的语气似曾相识,好似是……好似是……
她走到外头一瞧,意外见到张熟悉面孔。咦,竟是在破庙中偶遇的那位唐夫人!
第34章 第 34 章
门外站着的正是唐夫人, 她今日妆发精致,比破庙时更为端庄得体,举手投足皆是风范。
她笑吟吟地道:“阿满姑娘, 我们又见面了。”
“真巧。”薛满道:“您也来参加韩府宴会吗?”
“非也。”唐夫人摇摇头,“我先让人给你拿些白醋。”
她朝身后的婢女低声吩咐, 后者很快便端来一壶白醋。薛满照她说的洗了两遍手,鱼腥味果真荡然无存。
“还是您懂得多。”薛满开心地道:“谢谢您了。”
“不客气。”唐夫人道:“此处说话不便, 阿满姑娘与我去亭子里喝会茶可好?”
薛满想了想, “好,但只能坐一小会,我家少爷还在等我回去。”
两人换到荷花池中的凉亭休憩,眨眼的工夫, 随侍婢女已奉上糕点茶水, 点上一炷驱蚊香,再退到两丈外安静候立。
薛满见她们的动作如行云流水般熟稔, 哪像是来客,分明是主人家的做派。
唐夫人主动替她斟茶,“阿满姑娘, 来尝尝这壶荷花茶, 还有荷花糕,都是用新鲜荷花做的,味道很是清甜。”
“好。”薛满有意无意地道:“听说韩府的夫人也喜欢荷花, 您与她真是兴趣相投。”
唐夫人笑道:“不瞒你说,我娘家姓唐, 夫家实则姓韩。”
“那您……您便是韩夫人?”薛满佯装慢了半拍, “韩大人的夫人,替我准备独门院子的那位韩夫人?”
“是我。”韩夫人道:“之前是因为出门在外, 我不想替夫君惹来事端,这才对外自称唐姓。”
“那所谓的唐府?”
“是我另一处的别院。”韩夫人道:“我偶尔会带志杰到那边小住。”
“原来如此。”
“阿满姑娘恼我隐瞒身份吗?”
“为何要恼?”薛满笑道:“您是知州夫人,行事谨慎才符合身份,若交浅言深未免幼稚。”
韩夫人对她的欣赏更添几分,“话虽如此,但我越想越懊悔,当初便该坚持想法,直接将你们请到府里做客。”
“我倒是乐意,可惜我家少爷对我管教严格,由不得我做主呢。”薛满理所当然地将责任推给某人。
韩夫人遗憾道:“是了,这也由不得你。”
她喝了口茶,道:“我听老爷说,你会协同许大人一起核账?”
薛满大方回应:“正是,我会在书吏赶到前协助少爷做事。”
“你小小年纪,不仅能识字对账,还深得许大人的信任,实在令我羡慕。”韩夫人微叹:“不像我等妇人,只能在后宅中困于琐事。”
“嫁人与不嫁人总是有区别的。”薛满道:“您是韩大人的贤内助,而我是少爷的得力婢女,自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哪有死不死的。”韩夫人忍俊不禁,“你如今做得好,将来嫁了人必定是贤内助里的贤内助。”
“我不会嫁人。”
韩夫人误会了她的意思,“阿满姑娘,你总要为自己想条后路。”
薛满信心满满,“夫人放心,我会努力当上侯府管家,备好丰厚的家当养老。”
“呃,管家?”
“是啊,好比您府里的白管家,我将来的目标便是他。”
韩夫人回过神来,试探道:“那改日我安排你与他会面,向他讨教讨教做管家的经验?”
“可以有。”薛满道:“不过得先征求我家少爷的同意。”
“那是自然。”韩夫人笑道:“听老爷说,他与许大人的父亲是旧识,我又与你一见如故,看来我们两家是天注定的缘分。”
两人正说着话,有人走近亭子,“母亲。”
薛满侧首,见来人沐浴在月光中,面颊消瘦,眉眼结霜,在炎夏中格格不入。
唐志杰——不对,是韩志杰。
“志杰。”韩夫人向他招手,“来,你还记得阿满姑娘吗?”
韩志杰身形未动,声音比月光还冷,“父亲找您有事。”
韩夫人柔声道:“好,我马上去,你替我陪下阿满姑娘可好?”
韩志杰置若罔闻,薛满不忍见韩夫人尴尬,忙道:“不用,反正我也要回去了。”
韩志杰偏与她作对,走到亭里坐下,“母亲难得遇到合眼的小辈,阿满姑娘,你等她一会又何妨?”
韩夫人道:“正是,阿满姑娘,我还有许多话想和你说,你千万要等等我,我去去便回。”
薛满难以拒绝她的恳求,只得无奈答应。
韩夫人向薛满道了声失陪,带着婢女渐行渐远。
亭子里只剩下韩志杰和薛满,韩志杰不看薛满,薛满便也不搭理他,谁稀罕呐!
哪知他突然开口:“听说阿满姑娘帮着许大人一起核账?”
“呵呵。”薛满假惺惺地笑,“看来此事已经传遍整个衡州。”
“我很羡慕你。”韩志杰自言自语,“特立独行,为所欲为,不像我……”
“不像你什么?”
韩志杰没有回答,只是面无表情地望着湖面,眸底是死一般的沉寂。
片晌后,他又开口:“阿满姑娘。”
“嗯?”
“婢女和主子注定没有结局。”他飞来一句:“你配不上许大人。”
“……”薛满恨恨咬牙,韩夫人温柔可亲,热情好客。这韩志杰却截然相反,不仅对待至亲冷漠苛刻,对待外人也毫无礼数,实在讨厌极了!她正想讥讽回去,余光瞄见韩夫人折返,身旁还跟一名风光霁月的男子。
是许清桉来了。
他身上穿着顶好的银月缎,白日里不显眼,在月光下却焕着淡光,真正像谪仙下凡。
有胆大的婢女偷摸打量他,只一眼便心如擂鼓。更有甚者原地摔跤,抚着额头,抬着俏脸,楚楚可怜地道:“夫人,奴婢忽然头好晕……”
话是对着韩夫人说的,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许清桉,小婢女的心思昭然若揭。
“不舒服便回去休息几日。”韩夫人道:“芳汀,你扶潇潇下去。”
芳汀面露不屑仍是照办,路过许清桉时,潇潇的身子再度倾向许清桉。原以为御史大人会顺手扶一把,岂料他侧身避开,表情好不嫌弃。
潇潇黯然退场。
“许大人放心,阿满姑娘没有迷路。”韩夫人示意许清桉看向凉亭,随后两人皆是一愣。
凉亭中,不知何时韩志杰竟绕到薛满身后,贴在她的耳畔说话——这画面看似暧昧,实则不然。
韩志杰道:“瞧见了吗?世上貌美的婢女何其多,你兴许是得他欢心的第一个,但绝非最后一个。”
薛满恨不得给他的脸一拳!
“韩公子,你有病。”她认真地建议:“去找个大夫治病吧。”
韩志杰不怒反笑,一种惨白且自嘲地笑:“谢谢你的关心,希望你能比她幸运。”
谁?
好不容易熬到宴席结束,返程的马车上,她气愤地向许清桉告状。
“少爷,这个韩志杰病病歪歪还阴阳怪气,丁点没遗传到韩大人和韩夫人的和善!”
“你很介意他说的话?”
“当然,谁喜欢被恶意中伤?我与你是清清白白的主仆关系,他却一叶障目,认为所有的婢女都趋炎附势。我听他话里话外的意思,要么是从前被某个婢女伤过,所以才——”
“无关之人,你无须理会。”
“我生气啊。”她挥舞着小拳头,“等下回见到他,我定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那么笃定会有下回吗?
许清桉敛眸,宴席上跪坐许久,腿上的伤隐隐作痛。他试图像往常那般忍耐,酒意却驱使他吐露真言。
“疼。”
“哪里疼?是腿上的伤吗?”
“嗯。”
薛满顿时忘了身处马车,噌地一下站起,脑袋结实地撞到了车顶,“哎哟!”
她捧着脑袋跌回原位,眼里浮上亮晶晶的泪光。
“……”
马车内仅点着一盏小油灯,许清桉凑近了替她检查,好在没有大碍。
“毛毛躁躁,自讨苦吃。”
“你腿疼,我头疼。”薛满苦中作乐,“换个思路想,你我也算共患难了。”
许清桉的头晕晕沉沉,应当是饮了酒的关系。他背靠着车壁坐好,闭上眼睛假寐,意识随着马车颠簸稍有迷离,心却逐渐安定。
疼痛得到了陪伴,好似真减少了一半。
*
回到衙门时,街上刚好响起打更声。更夫慢悠悠地敲着梆子,“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此时隔墙的衙门里正一片混乱,四处响着“救火”“端水”的呼喊声。
薛满问过路的衙役,“哪里着火了?”
衙役道:“是停尸房的蜡烛倒了,两位莫慌,那边离你们的住处有段距离。”
薛满没有多想,夏日天干物燥,偶有失火亦是常事。衙门里有众多训练有素的官兵救火,自然轮不到他们多管闲事。她担心许清桉的腿伤,千叮咛万嘱咐俊生要仔细照料,随后回到房里洗漱。
外头嘈杂未停,院中跟着响起细微的猫叫声,薛满停住动作,难道是千里到她院中了?
“千里?”她擦干净手走出去,果真见到了千里站在围墙上。下一刻,她便察觉到不对劲,院子的门栓怎么松了?她忘记上栓了吗?
不,她分明栓好门了。
她当机立断往外跑,说时迟那时快,有道身影从阴暗处敏捷跃出,从后头死死捂住她的嘴巴。
薛满脸色大变,手肘下意识地后击!那人被击中腹部闷哼出声,忍着痛道:“阿满姑娘别怕,我是何湘。”
薛满瞳孔微缩,“唔唔唔唔唔?(你想要干吗?)”
“你放心,我绝不会伤害你。”何湘压声道:“我迫于无奈才躲到你院中,请你帮帮我,好吗?”
薛满立即联想到停尸房失火,大概率是何湘干的好事,这大半夜的在闹哪一出戏?
“唔唔唔唔唔。(你先松开我。)”
何湘明白她的意思,“我可以松开你,但你要答应我,若有人来问你话——”
“叩叩叩!”
薛满的心脏猛烈跳动,有人来了!
何湘哀求:“阿满姑娘,我对天发誓,此生从未做过半件伤天害理的事。眼下冒犯你实属不得已,请你帮帮我好吗?”
“喵呜,喵呜,喵呜~”
千里跃下地声声唤着,仿佛在为何湘求情。
“叩叩叩!”“阿满姑娘,麻烦开下门!”
片刻后,薛满睡眼惺忪地开门,“怎么了?”
门外站着韦捕头和孟超,韦捕头在前,孟超在后。
韦捕头目露精光,边说边往院子里挤,“我方才见到个可疑人影往这边来,担心你的安全,便与孟超一起来看看。”
孟超试图阻止他,“韦霄,你别无礼!”
韦霄甩开他的手,“阿满姑娘通情达理,想必不会介意。”
“慢着。”薛满伸手拦住他,“你大半夜随便编个理由,我便得放你进去?”
“我是为了你好。”韦霄的手已在强硬推门,“若有歹人潜入伤了你,韩大人必要拿我开刀。”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为我的安危负责,真当我恒安侯府的暗卫是死人?”薛满冷笑,“又或者你欺我身份低微,想要耍一耍官威?”
韦霄眼中掠过一丝垂涎,言语难掩轻视,“姑娘既明白自己的身份,更该放下架子,好好配合我的行动,你总不想闹出什么事情给许大人添丑。”
薛满脑子转得飞快:他们住的地方偏远,即便放声大喊也引不来人,为今之计唯有自救。她异常平静,往后退了两步,想也不想地喊出一串名字:“云斛,云飞,云齐,他若敢闯进来,你们直接打断他的手脚便是。”
院子里空无一人,风吹动树叶哗哗作响,空气中似有暗潮翻涌。韦霄警惕四望,莫非……万一……毕竟是赫赫有名的恒安侯府……
他咬了咬牙,抱拳道:“是我鲁莽了,阿满姑娘早些休息吧。”
孟超松了口气,往她身后瞟了几眼,“阿满姑娘,谢谢你了。”
薛满没错过他的小动作,他分明知晓何湘的行动,或许正是他撬开的院门!
她重重地关上门,走回房里点灯,烛光照亮何湘秀美的脸庞。
何湘用袖子拭汗,一脸如释重负,“阿满姑娘,谢谢你帮我。”
薛满问:“你和孟超在搞什么鬼?”
何湘语气凝重,“他并不知晓内情,只是不忍见我被他人发现,帮我躲到了你的院中而已。”
“那火是你放的?”
“是我不小心打翻了烛台,手边又无水,这才酿成火灾。”何湘懊悔万分,“希望柯友文的尸体没事。”
薛满听出门道来,“柯友文的死有问题,所以你半夜潜入停尸房去检查,对不对?”
“你认识柯友文?”
“他杀人那日我正在现场。”
“他杀人时是什么样子的?可是短时间内性情大变,丧失所有理智,对死者痛下杀手?”
“是或不是,与你有何关联?”薛满问:“何姑娘,你到底在怀疑什么?”
“我暂时不能告诉你。”何湘郑重道:“若我真查出眉目,定会向韩大人禀明所有,届时阿满姑娘便能知晓前因后果。”
第35章 第 35 章
看在千里的面子上, 薛满答应帮何湘隐瞒此事,然而面对许清桉时,她难免会显露异常。
“少爷, 我听说东来顺一案中的死者,便是被柯友文杀害的那人, 他平日里专干缺德事,害得好些人妻离子散。这样说来, 除了柯友文, 应当也有不少人希望他去死。”
“柯友文只是个读书人,平日里连杀鸡都不敢,怎会好端端对人痛下杀手?又不是突然失心疯或者中邪了。”
“如果柯友文背后另有人指使,那人一害便是两条人命, 心思实在阴毒!”
“你从哪得来的消息?”许清桉从账本中抬头, “据我所知,此案已经了结。”
“我, 我,”薛满心虚地别开眼,“我自己猜的。”
“衙门办案不看猜测, 只看证据。”
“可是——”
“没有可是。”他道:“即便有内情, 那也是衙门的事,轮不到我们操心。”
“你说得对。”她叹了口气,“我还是算账吧。”
算盘没拨几下, 外头响起俊生的声音,“阿满姐姐, 孟衙役找您有事, 您要见吗?”
薛满眼睛一亮,“见, 我马上去。”
不等许清桉反应,她已经风一般窜出门,留他在原地若有所思。
*
孟超是来送谢礼的。
何湘准备了鱼干请他代为转交,薛满不客气地全部收下,又请他到一旁说话。
“昨晚是怎么回事?”
“阿满姑娘放心,昨晚回去后我警告过韦霄,他若还敢对你无礼,我便马上禀告韩大人和许大人。他是个聪明人,今后绝不敢再冒犯你。”
“对我无礼的何止他一个?”薛满道:“别装了,我知道你跟何湘是一伙的。”
孟超装傻充愣,“何姑娘怎么了,她不是刚给你送了鱼干吗?”
“这鱼干是她给我的封口费,我收得心安理得。不过我很好奇,她许了你什么好处,才能叫你半夜偷偷放她进衙门,甚至闯入我的院子?”
“……”
“我懂了,你帮她不为好处,只为私心。”
“阿满姑娘,不是你想的那样。”
“按我所想,是你一心爱慕何湘,所以对她言听计从。”
“……并非如此。”孟超败下阵来,面带窘色道:“我相信何姑娘的为人,她向来心善,做事总有她的理由。”
“你知道她在调查什么吗?”
孟超摇头,“何姑娘只说要去停尸房,其他什么都不肯说。”
薛满见问不出东西便只好作罢,临走前孟超用气声问道:“阿满姑娘,你身边当真有暗卫吗?那岂不是我们说话会被听到?”
薛满暗笑他单纯,什么云斛、云飞、云齐全是她瞎编出来的人,换个说法,真有暗卫也只会保护许清桉。
但演戏总得演全套,她道:“你放心,他们训练有素,不该听的绝不会听。”
糊弄好孟超后,她将鱼干交给俊生保管,回到书房却没见许清桉的身影。
书桌上摊着账本,还有一枚锦盒,薛满看得清楚,盒子没有上锁。
里头装了什么?
好奇仅是一闪而过,薛满继续翻看账本。一列列文字在书上跃动,逐渐变成奇形怪状的图案,排着队飞到她面前,压得她眼皮越来越重,越来越重……
她趴在桌上睡得正酣,许清桉从窗外现身,片刻后回到书桌前打开盒子,里面躺着一封信函。
信函由恒安侯府而来,祖父得知他在晏州受伤一事,先是嘲讽他的狂妄自大,仅有匹夫之勇,毫无智者之能。若非自己策无遗算,他这番便直接交代在了晏州。一番讥讽后,祖父又告知已为他相看好一门亲事,对方是荣国公的孙女,等他全手全脚地回京后便可定亲。
先有七公主裴唯宁,再是荣国公之孙女,祖父真是热衷替他寻觅姻缘——能换取利益的姻缘。
要是他仿照父亲,带个普通女子回侯府,祖父定会怒发冲冠,或许还会废了他的世子之位?
许清桉想得出神,未察觉地上快速滑来一条软体动物。它吐着信子,无声无息地靠近,细软的身躯缠绕上桌腿,蜿蜒的碧绿与红漆书桌形成鲜明对比。它眼中泛着阴冷,张嘴露出尖牙,正待猎捕温热的源头——
“少爷小心!”
薛满正迷糊地睁着眼呢,忽然见到这幅惊悚的画面,惊呼后便下意识地扑向许清桉,后者连人带椅被她扑倒在地。虽险险逃过蛇口,但绿蛇受到惊吓,绷直了身子往前一窜,恰好咬住薛满的裙子!
“啊!!!!!!!!!!”
薛满尖叫的同时,绿蛇被许清桉掐住七寸再狠狠一扭,几乎瞬间毙命。再看薛满,她泪水涟涟地抱着左小腿,“呜呜呜,少爷,我被蛇咬了,我被蛇咬了!”
许清桉呼吸一滞,这蛇双目血红、通体碧绿,正是大名鼎鼎的竹叶青,若被它咬上一口,后果不堪设想!
他顾不得男女有别,当机立断掀开她的裙摆,将裤脚往上推,露出一截雪白如玉、光滑无瑕的肌肤——
诶?光滑无暇?
薛满由悲转喜,指着裙摆上的两个洞道:“少爷,它只咬到我的裙子,没咬到我的腿!”
许清桉提着的心稍稍放下,随之而来的是一股莫名愤怒。他起身踢开竹叶青的尸体,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谁叫你自作主张地扑过来?”
“我看到蛇要咬你,所以我才——”
“干卿何事?”他面无表情地问:“蛇咬的是我,干卿何事?”
薛满微微瞪大眼睛,“我救了你,你却说我多管闲事?”
“难道我要夸你勇气可嘉,对你感激涕零?”他面露讥讽,神色与言语一样尖锐,“阿满,你未免太自以为是。”
“你!”薛满站起来,指着他骂道:“许清桉,你简直不识好歹、愚不可及、无!可!救!药!这账本谁爱看谁看,本姑娘不稀罕、不伺候你了!”
她愤愤离去,将门甩得震天响,好一会儿书房才恢复寂静。
许清桉闭了闭眼,试图重新投入账本,只半天未翻一页纸。
“俊生。”
“公子,我在。”俊生小心翼翼地出现。
“去请韩大人来。”
“好,我这就去。”
俊生方才在门外听了个大概,见到竹叶青尸体后更是恍然大悟。毒蛇,竟又是毒蛇,难怪公子的反应这般激烈!
他立刻去请了韩越来,趁他们谈话的功夫,他在衙门里转了一圈,终于在伙房院子里找到薛满。
薛满正气呼呼地拿着鱼干喂千里,边喂边骂:“什么人啊,救了他还恩将仇报,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我对小
依譁
猫好,小猫知恩图报对我喵喵叫,我对许清桉好,许清桉却恩将仇报怪我管闲事!”
“哼,从今往后我和他一刀两断,他爱让谁看账本就让谁看,爱被蛇咬被蛇咬,一切都与我不相干了!”
“臭许清桉,笨许清桉,我祝你吃米掺石子,喝汤拌蚊子,夏天盖棉被,冬天盖凉被……”
俊生忙帮自家公子澄清,“阿满姐姐,您误会公子了,他并非要责怪你,而是害怕您受伤。”
薛满回头瞪他,“好啊俊生,你敢睁眼说瞎话!”
“不不不,我所言千真万确。”俊生看左右无人,小声道:“姐姐您有所不知,公子身边曾有一位伺候的小厮荣升,便是我之前的那位。我听说他从小伺候公子,对公子忠心耿耿。奈何有回出门踏青,公子在河边休息时,草丛里突然窜出了一条银环蛇。当时公子年纪尚小,那蛇又对他紧追不舍,眼看躲不开时,是荣升挺身而出抓住了蛇,但他也被蛇咬住了脖子。”
薛满听得入神,“然后呢?荣升怎么样了?莫非他,他死了?”
俊生摇摇头,“没死,但比死好不了多少。银环蛇的毒性大,咬得又是脖子,即便解过毒也伤了脑子,从此后荣升便痴傻了。”
薛满轻咬下唇,“还有这回事?”
“是啊,公子没法,只得送他回老家,每年给他父母许多银子,免得他们亏待了荣升。”
“我糊涂了,怎么一点不记得了?”
“您伤了脑子,不记得很正常。”俊生道:“但您得理解公子,他骂您是因为担心,担心您跟荣升一样出事。”
是吗?
薛满认真思考一番,随后横眉竖眼,“按你的意思,我就该装没看到,由他被蛇咬吗?”
“……”倒也不是。
“他有苦衷我该理解,那我呢,我好心好意却挨了一顿骂,谁来理解我?”
“……”说得也没错!
“我不是荣升,今日那蛇也不是银环。我没有被蛇咬到,更没有变成傻子,许清桉不分青红皂白地训我,我凭什么做善解人意的主?”
薛满怒火中烧,连鱼干都不喂了,“我要回屋睡觉,谁都别来烦我!”
俊生目瞪口呆,好嘛,两位的脾气一个比一个大,这架是越劝越厉害了!
*
韩越了解情况后,亲自调查竹叶青从何而来,不出半日便给了许清桉答复。原来是昨日衙役们在东市抓了名蛇贩子,他的蛇咬了人又赔不出钱,便只好带回衙门关着。不曾想衙役没管好那一笼毒蛇,竟偷溜出一条竹叶青在衙门里四处溜达,恰好进了许清桉办公的院子。
韩越对此深表歉意,责罚涉事的几名衙役停职半年、扣一年俸禄,并用他的官帽保证,绝不会再发生类似的失误。
竹叶青一事就此揭过,另有人注意到许清桉这对主仆闹起了矛盾。往日总能见到阿满姑娘围在许大人身边,少爷这少爷那的喊,两人还一起核对账本。如今她却挑了撂子,成日只围着千里转悠,对许大人的一切漠不关心。
旁人忙着看好戏,俊生则切实察觉到公子的异样。别看他白天如常,可几乎每晚在书房待到天明,困乏需要提神时,喊出的不是俊生,而是——
“阿满,我想喝茶。”
俊生端来茶水,“公子,阿满姐姐还未起呢,您忙了一宿没睡,该去休息会儿了。”
许清桉看了眼窗外明媚的日光,“我不累。”
俊生觑着他的脸色,眼下已聚着两团淡青色的阴影,这要是阿满姐姐在,早厉声疾色地赶他去睡觉了。偏偏他俩置着气,五天过去了,谁都不肯先低头。
他鼓起勇气道:“公子,说来说去阿满姐姐是为了您好,您要不——”
一道淡光扫来,吓得俊生连忙噤声,得,他也少管闲事吧!
许清桉在书房一直待到午后,回屋休息前,他在衙门里逛了一圈。阳光毒辣,蝉声满耳,他头痛欲裂地站定在伙房外,听到里面有两人在愉快对话。
“孟超你闻闻,这是我做的鱼干,这是何湘做的,有区别吗?”
“嗯,何姑娘做得更干燥些,你的还有些湿软,应当是晒得不够?”
“那好办,我再去晒一晒。”
“无须这么麻烦,你若想要,我让何姑娘再做些送来。”
“自己做有自己做的乐趣,反正我闲着无事。”
“你跟许大人还没和好?”
“……”
“你不怕他生气了赶你走吗?”
“他许清桉有脾气,难道我没有自尊?他真开口赶我走,那我便二话不说收拾东西走。”
许清桉的脸色看不出喜怒,沉默地转身离去。薛满对此一无所知,仍在专心地研究鱼干。
孟超问:“你打算走去哪里?”
“天地之大,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阿满姑娘不要说气话。”孟超摇头,“你是许大人的婢女,谁敢随意收留你?”
“你很闲吗?”薛满瞪他,“忙你的公务去!”
孟超摸摸鼻子,识趣地道了声别,刚到大门口便遇到一位熟人。
“芳汀?”
“孟大哥。”
“你来找韦霄吗?他去隔壁镇子办事去了,要后天才回来。”
韦霄正是芳汀的亲哥哥,这对兄妹一个在韩府伺候韩夫人,一个在衙门里当捕头。
芳汀笑道:“不,我是奉了夫人的命令,来这里请阿满姑娘去吃茶的。”
“夫人认识阿满姑娘?”
“说来话长,我以后再和你细说。”芳汀道:“你知道阿满姑娘在哪吗?”
“阿满姑娘在伙房。”
“我好久没来衙门,忘记伙房怎么走了,孟大哥能带下路吗?”
孟超答应下来,他们是同村人,自小相识,关系称不上亲近却也相熟。芳汀刻意放慢脚步,只为能跟他多说上几句话。
“孟大娘最近怎么样,身体还好吗?”
“她前些日子犯了腰疼的毛病,多亏有何姑娘在,她给我娘开了一副新药,吃上半个月已好得差不多了。”
“生病了是该吃药,但平日里的滋补也不能少,夫人前些日子赏了我一棵老参,等我有空了给孟大娘送去。”
“别,那是夫人赏你的好东西,你好好留着吧。”
“夫人最近心情好,赏了我们许多东西,区区老参不算什么。”芳汀捂嘴笑,“韩府估计要有喜事了。”
“怎么说?”
“你猜夫人为何要请阿满姑娘去吃茶?对了,我家公子也要去。”
孟超皱眉,该不会是?
芳汀直言:“夫人觉得阿满姑娘甚好,有心为她跟公子牵红线。”
第36章 第 36 章
起初韩夫人没想撮合韩志杰与阿满, 但两次三番的接触后,她萌生了强烈的念头:阿满姑娘配得起志杰。
她是钟灵毓秀般的人儿,出身是低了些, 但好歹是侯府婢女。若这门亲事能成,也算是为志杰拓了条京城人脉。
最重要的是, 韩夫人看出韩志杰对阿满另眼相待。自从香雪去世,他们母子的关系一度陷入冰点, 她试图弥补志杰, 替他挑选门当户对的千金,志杰冷若冰霜;送去年轻貌美的婢女,志杰大发雷霆。唯有面对阿满姑娘时,志杰愿意多说几句话。便如那晚在荷花亭, 志杰主动靠近阿满姑娘, 两人何其登对。
是以,在确定阿满与许清桉关系清白后, 韩夫人便行动了起来。
孟超知晓芳汀是韩夫人的贴身婢女,所言十有八九是真,只道阿满姑娘时至运来。
到了伙房, 芳汀进门朝薛满行礼, “奴婢芳汀,见过阿满姑娘。”
薛满认出她来,“我记得你, 你是韩夫人的婢女。”
“正是。”芳汀见薛满在喂猫,用手帕掩着鼻子道:“这野猫脾性大, 姑娘小心它伤了你。”
“谁说的, 千里最乖了。”薛满用手挠挠千里的下巴,千里配合地抬着头, 在源源不断的鱼干攻势下,它已然对薛满卸下心防。
芳汀道:“您要是喜欢猫,不如去集市上买只蓝眼睛的长毛波斯猫,可比这野猫漂亮温驯得多。”
她一口一个野猫,惹得薛满沉下脸来,“你有事说事,找我干吗?”
芳汀道:“是这样的,我家夫人邀您去东篱轩吃茶,时间就定在明日中午。”
薛满随口答应:“成。”
芳汀道:“对了,姑娘记得莫穿太鲜艳的衣服,我家夫人生性低调,出门不爱招人注目。再有,您出门前千万别摸猫,我家夫人碰到猫毛会浑身起红疹……”
芳汀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原以为对方耳听心受,岂料第二天发现,她是一个字没听进去!
薛满穿了件石榴红的裙子,晚霞般热烈的颜色衬得她既活泼又娇艳,紧紧攥住过路人的目光。
芳汀忍不住皱眉,“阿满姑娘,奴婢跟您说过了,夫人她不喜欢——”
“我喜欢就行。”薛满漫不经心地打断她,“韩夫人呢?”
“夫人在雅房等您。”
“你领路吧。”
“是。”
芳汀领她到了雅房,本以为夫人会对她的装扮表示不悦,哪知韩夫人眼前一亮,“阿满姑娘今日甚是好看。”
“是衣裳好看,还是人好看?”
“衣裳好看,人更好看。”
“是吗?我听说夫人不喜欢鲜艳的色彩,还以为您会生气呢。”
“你是如花般的年纪,靓丽的颜色才衬你,我喜欢还来不及。”
韩夫人用余光扫了眼芳汀,芳汀立刻低头,轻手轻脚地带门离开。
韩夫人道:“来,快坐下。”
薛满坐到她对面,往外头看了一眼。这是间带院子的雅房,院里花草茂盛,绿树成荫,空气中散发着一股幽幽淡香。
薛满心神渐宁,连这几日与许清桉吵架的烦躁都缓解不少。
韩夫人动手煮茶,薛满也跟着帮忙,韩夫人见她步骤有序,动作优雅,暗道恒安侯府调教有方。
“阿满姑娘在侯府待了几年?”
“记不清了,反正待了很多年。”
“你一直都伺候许大人吗?”
“是,我与他从小一起长大。”
“难怪你们不像主仆,想来已是亲人般的关系。”
薛满撇嘴,亲人又如何,他照样胡乱冲她发火。
韩夫人没错过她的小表情,“我听说你跟许大人闹矛盾了?”
“连您都知道了?”薛满有气无力,“果然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韩夫人轻声细语,温柔且关怀,“能跟我说说你们为何吵架吗?”
薛满不自觉地吐露烦闷,韩夫人得知内情后深感愧疚,“说起来,这是我家老爷的过错,若非他疏忽大意,你们二人也不会为此起了矛盾。”
“没有那竹叶青蛇,以后也会有毒蜘蛛、毒蝎子,难道次次我都要挨他骂?”薛满愤愤道:“我一心为主也是错吗?”
“阿满姑娘,你道出了关键所在。”
“什么?”
“无论你与许大人感情多深厚,他毕竟是你的主子。”
“所以他仗着主子的身份,便能对我大呼小叫?”
“自古以来,主仆关系泾渭分明,除非你脱去奴籍,方可不受人摆布。”
薛满闷闷不乐,在这次吵架前,她自认为是许清桉不可或缺的帮手。但随着时间流逝,许清桉离了她仍若无其事,仿佛她可有可无。
她要去向许清桉低头认错吗?不可能,她做不到。但长久以往下去,许清桉跟她愈行愈远,甚至找了新的婢女替代她……
“阿满姑娘,我有一个建议,不知你想不想听?”
“夫人请说。”
“你如今在衙门里处境不便,倒不如先去外头住上一阵,等许大人消气后再做打算。”
“住外头?”薛满认真思考,马上又摇头,“我一个人住外头不安全。”
“你可以到我府里小住。”韩夫人笑道:“趁此机会,你刚好向我府里的管家讨教管家经验。”
薛满迟疑片刻,“我心领夫人的好意,但是——”
“不用急着拒绝。”韩夫人道:“你多考虑些时日。”
自相识以来,薛满多次感受到她春风般的照拂,内心不免困惑,“我只是个婢女,为何夫人待我这般亲近?”
韩夫人问:“你要听真话假话?”
“自然是真话。”
“真话便是,阿满姑娘心思纯净,才貌双全,举手投足皆是大家风范,实在合我眼缘。”韩夫人的笑容变淡,“不像有些眼皮子浅的丫头,一心只想攀附主子,妄想能飞上枝头变凤凰。”
薛满头次见她冷言冷语,“您遇到过吗?”
“何止遇到过。”韩夫人摇摇头,“不说那些晦气的事情了,来,我们喝茶。”
两人悠悠品着茶,外头响起韩志杰的声音,“母亲,我来了。”
“进来吧。”
韩志杰进门,正与薛满对上视线,双方同时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你怎么在这?
韩夫人道:“志杰快坐,尝尝阿满姑娘泡的茶。”
韩志杰挺着身板,跟木头一样杵在门口,“天热,我没胃口喝茶。”
“喝少许不碍事,待会我再叫人送几碗冰镇莲子羹。”
“一冷一热,母亲不怕我今晚又腹痛吗?”韩志杰道:“我身体如何,您是最清楚不过的。”
韩夫人一脸受伤,颤着声道:“好,你不想喝便不喝了,来,到我身边坐一会可好?”
韩志杰沉默几息,坐到了她的右侧。
韩夫人喜笑颜开,“你陪阿满姑娘坐一会,我去吩咐小厨房做些消暑的甜汤。”
不等两人反应,韩夫人已离开雅房,留下他们隔着案几大眼瞪小眼。
韩志杰忽然笑得前俯后仰,“母亲真是有趣,明明那样讨厌香雪,却又如此看重你。”
薛满噌地一下竖起耳朵,谁谁谁,谁是香雪?
韩志杰却走了神,目光空洞,仿佛灵魂被瞬间抽空。
薛满磨磨牙,“你说话不要只说一半,香雪是谁?你的爱人吗?”
“咳咳咳,咳咳咳——”
韩志杰开始剧烈咳嗽,薛满见他人都快咳折了,便大发慈悲地倒了杯茶水给他。
“茶水是温的,你赶紧润润喉。”
韩志杰接受了她的好意,待胸口的疼痛平息,他平静地道:“香雪是我的婢女,或者说,她曾经是我的婢女。”
他的平静太浮于表面,仔细看便能察觉眼中的万般悲恨。
薛满问:“她出了什么事情?”
韩志杰露出惨笑,“少爷与婢女,还能出什么事?无非是朝夕相处,日久生情……可惜她没有你好运,母亲不喜欢她,我便失去了她。”
薛满后知后觉:难怪他总是怨天尤人,对韩夫人没个好脸,原来是韩夫人不同意他和婢女的恋情。
她尽量客观地道:“你与香雪身份悬殊,韩夫人阻挠也在情理之中。”
“既然如此,同是婢女,母亲为何对你另眼相看?”
薛满腹诽:我怎么知道?
“从小到大,母亲都是这样。”韩志杰道:“她觉得好的便塞给我,觉得不好的便要扫清。可她从来不站在我的角度想想,我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爱之深责之切,想来韩夫人是爱子过头了。薛满叹息:这是别人的家事,她还是别蹚浑水了。
韩志杰面露讥讽,“你看不出来吗?母亲想撮合你我。”
薛满险些惊掉下巴,指指自己,指指韩志杰,“你?我?我和你?”
韩志杰语气轻佻,“如何,你要嫁给我吗?”
薛满脱口道:“你别做梦了,我永远不会离开少爷!”
韩志杰笑她天真,“你与我,还比你与许大人的机会更大些。”
薛满狠狠蹙眉,随后意识到,他在荷花亭的那番话莫非是好意劝解?
“你和香雪的遭遇并不代表我和少爷。”她不服气地道:“你不能混为一谈。”
“天下之事皆是大同。”韩志杰何其悲观,“我与香雪的现在,便是你和许大人的未来。”
薛满斩钉截铁,“不,我家少爷没有你这般无能,他绝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我。”
韩志杰浑身一震,脸色惨白如雪,“你,你说得没错,是我无能才守不住香雪,甚至守不住我自己……”
他痛苦地抱头低吟,露出腕间极淡的瘀痕,下一瞬又恢复正常,“阿满姑娘,我祝你和许大人好运。”
“去年今夜,同醉月明花树下。此夜江边,月暗长堤柳暗船……”①
他摇摇晃晃地起身往外走,嘴里哼着歌,疯癫中透着无尽悲凉,“故人何处,带我离愁江外去。来岁花前,又是今年忆去年……”①
薛满失去喝茶的兴致,等韩夫人回来后立即道别,出了东篱轩后却一动不动。
艳阳灼热,一路烧到了她的心里。她意识到自己远比想象中更依赖许清桉,可许清桉呢?
巨大的委屈席卷了她,难过,一种熟悉而久违的难过。好像她曾经历类似的场景,她那样在乎一个人,却没有得到同等对待。
她松开撑伞的手,汗水即将从眼眶松懈时,视线里出现了一辆熟悉的马车。
是许清桉。
他下车走到她面前,重新替她撑起落到地上的伞,轻声唤她。
“阿满。”
“……”
“你与韩夫人喝好茶了?”
“……”薛满低头看鞋,一声不吭。
“抱歉,是我错了。”他道:“我不该对你发火。”
“你何错之有。”薛满闷声道:“是奴婢我以下犯上,多管闲事,不知好歹了。”
“是我一叶障目,口不择言,忘恩负义。”
“呵呵。”
“你尽管骂回来,我绝不还口。”
“哈哈。”
“踢一脚也可以。”
“……”薛满终于肯抬头看他,“你当真知道错了?”
“是。”他道:“还望阿满姑娘能网开一面,原谅许某这一回。”
“那万一有下次呢?”
“不会有下次。”许清桉道:“许某懂吃一堑长一智的道理。”
他一口一个“许某”,显得无比生疏又郑重其事。薛满知晓他惯来矜傲,能说出这番话实属稀奇,心里不禁漾开涟漪般的喜悦。
但她郁闷了好几天,不打算轻易放过他,“哼,口说无凭,你该立个字据给我。”
……两个多月前,她救了许清桉时也要求他写个欠条。
许清桉的回答依旧:“妥。”
薛满翘起唇角,“便写:若许清桉以后再对阿满大呼小叫,罚他冬日需天天洗冷水澡,夏日不可用冰,三餐喝热水,用热汤……”
多日来萦绕在许清桉身边的烦闷,随着她轻跃的语调一扫而空。他松开袖中已汗湿的手掌,轻舒出一口气,“好,都依你。”
不远处的马车上,俊生的嘴巴快咧到后脑勺:稀奇稀奇真稀奇,公子竟也有向人低头认错的一天。若是让老侯爷知道了,非得向阿满姑娘取经求教不可!
话说回来,得亏是他俊生机灵。昨日下午,他偶然听见孟衙役与一名女子说话,得知韩夫人约了阿满姐姐喝茶,还想撮合她跟那位病恹恹的韩家少爷,当即便向公子通风报信。
公子听后不为所动,等今日他告知阿满姐姐真出门赴约后,公子愣怔许久,喝了口隔夜凉茶,说了从昨晚起的第一句话。
他道:“俊生,你泡茶的手艺退步了。”
是是是。俊生心道:您喝惯了阿满姐姐泡的茶,自然再喝不惯我泡的,只不过您还不去追人,阿满姐姐怕是要成别人家的了。
接下来的事诸位也看到了,许清桉迈出了此生向阿满低头的第一步,从而有了往后的无数步。
嗯,向妻子低头认错并不丢人,你们说呢?
第37章 第 37 章
主仆俩重归于好, 返回衙门后见到了一群熟面孔。领头的男子一身劲装黑靴,腰挎长剑,孔武有力。他身后的九名青年与他装扮相仿, 正是路成舟带领的京畿营银枭队。
银枭队齐朝许清桉抱拳:“许大人。”
许清桉颔首示意,转向路成舟身旁的一名长脸浓眉的男子。他年约二十五六, 身着圆领澜衫,头戴方巾, 是个面有菜色的文人。
“许大人。”他朝许清桉作揖, 恭敬喊道:“请恕下官姗姗来迟。”
许清桉瞥了他一眼,“凌大人好些了?”
“谢许大人关心,下官好得差不多了,明日便能开始处理账本。”
“行, 那明日见。”
许清桉往里走, 身后传来薛满与路成舟的对话声。
“路校尉,好久不见, 晏州的事都处理好了吗?”
“都办好了,贾松平与马建树等人已被押往京城。”
“你们几时到的衡州,路上可还顺利?”
“早上刚到, 一切都顺利。”
“哦, 用过饭了吗?要不要我炖汤给你们喝?”
路成舟早领略过她的厨艺,声音不禁发颤,“不用不用, 我们吃伙房的东西就行。”
许清桉回首,“阿满, 路校尉该休息了。”
“哦, 好吧,你们先休息。”路过凌峰时, 薛满微微一笑,复又小声问许清桉:“他是随你出行的那名书吏吗?”
“是他。”
算算日子,该是他归位的时候了。薛满终于能逃开一摞摞的账本,脚步愈发轻盈,“也好,他帮你看账,我便得空绣你的荷包……”
凌峰目送两人远去,眉间皱成个“川”字,他从路成舟口中知晓有这么号女子,如今一见,感官甚差。
来路不明,不静不娴,绝非良家女子!
“俊生。”他冷声道:“许大人怎会将这种女子带在身边?”
俊生好声好气地解释,凌峰却充耳不闻:“世道险恶,许大人该警惕这是否又是一出美人心计。”
俊生想替薛满解释,转念一想,就凭凌大人这泥古不化的性子,恐怕说破嘴皮子也不管用。
随他吧,公子相信阿满姐姐就成。
如俊生所想,凌峰对阿满怀有偏见,见面时总没个笑脸。
薛满觉得新鲜,她向来人缘好,哪经历过这种事情?
趁着下午休息,俊生替她解惑,“凌大人整日在库房整理文书,从不与人打交道,性格是出了名的古板。他家中有个妹妹,是京城远近闻名的才女,曾以一篇《盛世赋》得到圣上的赞赏,还宣她进宫参加了万寿宴。”
“他妹妹这么厉害?”
“是,不瞒您说,小凌姑娘时不时来都察院走动。说是见兄长,实则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
俊生挤眉弄眼,指向书房。
薛满一点便通,“她喜欢咱们少爷?”
俊生点头,“我瞧着是如此。”
薛满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兴致勃勃地打探起小凌姑娘,“她芳龄几许?性格如何?跟咱们少爷相不相配?”
俊生如实回答:“芳龄十九,外貌好看,跟咱们公子同岁。性格开朗,文采斐然,就是家世普通,祖上只出过五品的官。”
薛满掐指一算,配,跟少爷很配!“家世算什么?少爷喜欢最重要。等回京后你我好好谋算,争取让少爷早结良缘。”
等等,公子不喜欢小凌姑娘啊!他分明更喜欢眼前这位——俊生摸摸鼻梁,得了,离回京还有段时间,到时候再说吧。
*
自打知道了小凌姑娘的存在,薛满便开始浮想联翩:少爷怎怎怎地……小凌姑娘怎怎怎地……等少爷跟小凌姑娘成了亲又怎怎怎地……等他们生下几个可爱的娃娃,她可以边协助少爷,边与未来的小主人培养感情。假以时日,她便是恒安侯府里最受人尊敬的阿满管家……哈哈哈……
“阿满姑娘。”
“……”
“阿满姑娘?”
“……”
“阿满姑娘,你头上有只虫子。”
薛满倏然回神,手忙脚乱地拍起头发,“什么虫?虫在哪里?”
孟超道:“一只七星瓢虫,已经被你拍飞了。”
薛满抬头看向枝叶茂盛的老槐树,果然夏日不适合在树下发呆,嗯嗯,换个地方继续。
孟超喊住她,“阿满姑娘,书吏大人来了之后,你是不是得空许多?”
薛满掰着手指头数,“谁说的,我可忙了,我要监督俊生给少爷洗衣服刷鞋,要给少爷绣荷包,还要研究新的十全大补汤……”
“是吗?”孟超失望道:“我本想请你帮个忙,既然你很忙就算了。”
“慢着。”薛满问:“你要请我帮什么忙?”
孟超道:“是这样的,我母亲前段时间身体不适,全靠喝了何姑娘开的药才痊愈。她老人家一直叫我备礼谢谢何姑娘,可我脑子笨,实在想不出送什么好。”
薛满拉长尾音,语气揶揄,“哦~是为了你母亲~所以要送礼给何湘~”
“没错。”孟超一脸正经,耳朵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红,“阿满姑娘,你与何姑娘年岁相近又品位不俗,能否,能否请你帮我挑选样礼物?”
闲着也是闲着,薛满便答应了孟超的请求,跟他一起上街挑选谢礼。
孟超带她去了首饰铺,铺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精致首饰,“送首饰怎么样?”
薛满四处打量,“是寻常女子会喜欢的东西。”
孟超挑了一枚掐丝珐琅银镯,“那送这个?何姑娘手腕细,戴上镯子肯定好看。”
薛满想了想,“你确定吗?何湘是大夫,经常要给人把脉,按理说手腕上不该戴东西。”
孟超改拿起一对耳坠,“那换一个,这对玛瑙耳坠如何?”
“艳,亮,不符合她的气质。”薛满道:“我见过她几次,她装扮素净,从来不戴耳坠。”
孟超仔细回想,何湘的确不戴首饰,那么问题又绕回来了。
“依你之见,我该送什么好?”
“送礼要投其所好,何姑娘是大夫,你便送大夫喜欢的东西。”薛满思索片刻,脑中灵光一现,“我看何姑娘的药箱旧了,不如你送她只新的?”
这个主意甚好!
两人又转到了专门卖药箱的铺子,孟超精挑细选许久,终于挑出一只合心意的。
“阿满姑娘,就它了。”
药箱的外观样式都大差不离,这只却别出心裁,在手柄两端各雕了一朵海棠花。
薛满对他另眼相看,“谁说你不会挑礼的?我看你很在行啊。”
孟超腼腆一笑,“希望何姑娘能喜欢。”
“你打算几时送给她?”
“过两日是何姑娘的生辰,到时候我再送。”
“你小子,心思够缜密啊。”
“还请你帮我暂时保密。”
“放心,我定守口如瓶。”
回衙门的路上,薛满小声打听,“何姑娘调查的事情有眉目了吗?”
孟超摇头,“她没跟我说。”
薛满道:“她可真耐得住,一点口风都不肯透露。”
“何姑娘这么做,肯定有她的道理。”
“是是是,何姑娘做什么都是对的。”
快到衙门口时,金吉正驾着一辆马车从侧门出来,见到孟超时一个急停,“孟超,快上来,跟我们一起去救火!”
“哪里失火了?”
“连华巷十八号。”
孟超大惊失色,连华巷十八号,那不是何姑娘家吗?
他顾不上解释,直接将药箱塞到薛满手里,“阿满姑娘,我去去就来,麻烦你帮我保管下药箱!”
马车飞快地赶往连华巷,孟超探头在外,临着两条街便见滚滚浓烟在空中升起,“金吉,再快点,再快点!”
金吉道:“再快这马腿就要起飞了!你先别急,这个点何姑娘应当在医馆。”
孟超心急如焚,右眼皮忽地疯狂跳动。俗话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莫非何姑娘她——
“金吉!你再快点!!!”
金吉:……
好不容易到了连华巷,马车未停稳,孟超便一跃而下。他拨开巷口乌泱泱的人群,努力往熟悉的门口挤,身后隐约听到金吉在跟人说话:“你怎么在这里,差事办完了吗?”
“哦,我办完事恰好路过此处,看到着火了就过来帮忙……”
连华巷十八号的大门已被人撞开,有几名年轻力壮的青年正在泼水灭火。然而火势猛烈,几间平屋均被火舌缠绕,何湘的卧室烧得尤为猛烈。
“里面有人吗?”孟超大声问:“谁知道里面有没有人?”
一名青年气喘吁吁地道:“官爷,屋里没传出过人声,应该是没人。”
应该?
孟超的右眼皮跳得愈加厉害,恰在此时,何湘的师父闻讯赶到,哆嗦着道:“孟衙役,小湘今日没来医馆,她在——她在——”
孟超顿觉天旋地转,何姑娘在里面,何姑娘她在里面!
他举起一桶水从头顶浇下,又往身上裹了块湿被单,抄起水桶冲向已被烈火吞噬的房间——
“孟超,你疯了!”韦霄突然现身,手掌似铁钳般箍住他的手腕,“房梁快塌了,你进去是死路一条!”
孟超双眼猩红,怒吼一声,“滚开!”
韦霄不肯松手,“我是看在一起长大的份上才劝你,你家中还有母亲,你要多为她想想!”
孟超陡然迸出蛮力,一把甩开比他高半个头的韦霄,头也不回地冲进火里。韦霄见状还想去拦,被随后赶到的金吉拉住。
“别管他了,你快来灭火!”
韦霄只得先与众人一起灭火,再说孟超,他本想去卧室找人,末了却改变方向进了厨房,这也是何姑娘的药房!
厨房前屋到处堆着药材和柴火,这会烧得尤为旺。灰烬与浓烟迷得孟超几乎睁不开眼,他咬紧牙关,艰难搜寻何湘的身影。
前屋没有,那便去后屋,后屋的火势更大,房梁已是摇摇欲坠。在熊熊烈火里,孟超眼尖地瞅见灶后有一抹淡黄色的裙摆,何姑娘在那里!
“何姑娘!”
他以为自己喊得惊天动地,实际上微若蚊呐,在滚烫且稀薄的空气中,唯有热浪畅通无阻。
“咳咳咳。”他掩着口鼻,快速朝何湘移动,确认她尚有鼻息后才松了口气。他将湿被单裹住何湘再横抱起来,抬头时却愣住了。木门已完全被火焰吞噬,想要冲出去简直难如登天。他举目四顾,在发现后窗的火势稍弱时,箭步过去,提气一踹——
啪的一声,窗柩应声而裂。随之而来的是墙壁震动,一根粗壮的房梁直坠向两人,孟超立即跪地护住怀中人,硬生生吃住这一记。
房梁即落,屋子也几近坍塌。孟超顾不得身体疼痛,手扒上窗沿,奋力往外一跃……
不知过去多久,孟超悠悠转醒,眼中映入韦霄的脸庞。
孟超的喉咙似有刀子在刺,“何姑娘呢?”
韦霄双手抱胸,“放心,她还没死。”
孟超挣扎着要起来,身体的剧痛却迫使他趴了回去——他背部受了伤,只能趴在床上休息。
韦霄似笑非笑,“孟超,你至于吗,为个没爹没娘的女子连命都不要?”
孟超冷声道:“韦霄,你嘴巴放干净点。”
韦霄道:“怎么,我说实话你不乐意了?你家三代单传只你一个男丁,如今为个何湘伤成这样,实在不值当。”
“值不值都与你无关,你出去吧,我想安静一会。”
韦霄悻悻然地起身,出门前略带深意地回眸,“孟超,比起何湘,我觉得芳汀更适合你。”
孟超只当他在说笑,他满心惦念何湘,奈何身体无法动弹。
门外又有动静,孟超不耐地横眸,“韦霄,我要休息了。”
“是我。”薛满清亮的声音响起,“我来给你送药箱。”
孟超忙请她进来,薛满看清他的悲惨模样,同情万分,“孟超,你的眉毛烧没了。”
孟超:“……”
“没有眉毛,你的脸看上去特别奇怪。”
孟超龇牙咧嘴,“阿满姑娘,多谢你好心提醒。”
“不客气。”薛满将药箱搁到桌上,顺便坐下,“我听说是何湘家着了火,你冲进火场救了她,她人还好吗?”
“我暂时不清楚。”孟超道:“阿满姑娘,我有个不情之请……”
“又怎么?”
“眼下我没法起身,想请阿满姑娘代我去探望何姑娘。”孟超哑声请求:“她在火里待了许久,也
依譁
不知情况如何。”
薛满歪头看他:他头发凌乱,眉毛全无,手和背均伤得不轻。即便这样,他却更关心何湘的情况。
她由衷感慨:“孟超,你真的很喜欢她。”
孟超没有反驳,低声道:“何姑娘那么好,谁不喜欢呢?”
第38章 第 38 章
好人做到底, 薛满答应替孟超去探望何湘。
连华巷十八号已被烧得七七八八,何湘被安置在她师父的医馆里。薛满去的时候,恰好遇到药童在关门。
药童误以为她是来求医的病人, “不好意思,今日医馆有事要提前关门, 姑娘明日再来吧。”
薛满道:“我不看病,我是受人嘱托来看望何姑娘的。”
“谁?”
“孟超。”
药童忙领她进门, 朝里屋喊:“师父, 您快出来,孟大哥叫了位姐姐来探望师姐!”
过了片晌,一名灰衣白发的老者匆匆出来,正是何湘的师父裘大夫, “姑娘是?”
“我叫阿满, 是御史大人的婢女,如今暂住在衙门里。”
药童插嘴, “我知道你,师姐最近总让孟大哥给你送鱼干。”
“正是在下。”薛满道:“我跟何姑娘有过几面之缘,听说她家着了火, 刚好孟衙役不方便, 我便代他过来看看。”
裘大夫神色凝重,“多谢你们关心,只是小湘还在昏迷, 情况不容乐观。”
薛满“啊”了一声,“她伤到了哪里, 很严重吗?”
裘大夫道:“小湘身上没有外伤, 但是吸入了过多浓烟,并且……”
并且什么?
裘大夫没再往下说, “姑娘先回去吧,小湘要是有好转,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们。”
薛满只得打道回府,没走几步又听裘大夫道:“阿满姑娘,请问孟衙役伤得如何?”
薛满回身,“他眉毛被烧得精光,后背伤了一片,好在面容无碍,不影响以后娶妻生子。”
裘大夫道:“待我有空,定要亲自上门去探望下孟衙役,感谢他对小湘的救命之恩。”
他送别薛满后,脚步沉重地回到后屋,望向床上昏迷不醒的何湘。
她面容惨白,气若游丝,虽不像孟超那般烧伤严重,颈间却攀着一道可怖的五指瘀青,分明是被人用力掐害所致。
失火并非意外,而是有人蓄意谋害小湘!
裘大夫惊疑万分:小湘心地善良,待病患尽心尽责,便是遇上胡搅蛮缠之人也从未失态,他实在想不出谁会对小湘痛下杀手。
他回忆起何湘最近的种种异常:她似乎十分忙碌,时不时地告假几日,问她缘由却是闭口不谈。本以为她是姑娘家长大,需要独处的时间了,哪知她会突逢劫难……
裘大夫决定去衙门报官,一定要查出火灾背后的真相,还小湘一个公道!
他心念刚定,出门却见药童张哲气喘吁吁地跑来,“师父,周府的老太爷忽然不好了,周老爷派人来接您去替他看看!”
裘大夫道:“我得先去趟衙门,你跟周府说我晚点再去。”
张哲道:“可周家的马车已经等在门口,来人说周太爷危在旦夕,请您一定马上随车过去。”
裘大夫左右为难,一边是小湘,一边是周老太爷……罢了,报案可以稍缓,当务之急是先救周老太爷!
他叮嘱张哲:“我走之后,你好好守在小湘房中,任何人叫都不许搭理。”
张哲满口答应,等裘大夫走后,他片刻不离地守在何湘房中。时间静缓流逝,张哲趴在桌子上昏昏欲睡。不知何时,一根细小的竹竿捅破窗户纸,悄无声息地吐出一阵细烟……
张哲闭眼陷入沉睡。
烛火摇曳,映出窗外一道高大的黑影。一只黝黑的眼显现在窗户纸的破洞后,须臾后,来人用匕首打开门栓,堂而皇之地进入房间。
一眼能看到头的房间,一只手便可掐死的女子和小童。
来人蒙着面,径直走到床前,微微低下身子,端详何湘片刻后,轻叹一声。
“何姑娘,对不住了。”他眼中有着些许不忍,“记着,下辈子别再多管闲事。”
他聚拢五指,倏然箍紧何湘的脖子。昏迷中的何湘感受到危险,无助地踢动双腿,却唤不起对方的丝毫同情。危急时刻,门外响起裘大夫的声音:“小哲,我走到半路才发现,竟忘记带上药箱。”
话音刚落,裘大夫便跨过门槛,看清了屋内险况。与此同时,蒙面人松开何湘,转奔裘大夫而去——
裘大夫连连倒退,慌乱之中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奋力朝对方脸上挥洒。黑衣人猝不及防被撒个正着,双眼一阵剧痛,连退几步,直至磕到木桌。
裘大夫急喊:“这是我特制的驱蛇粉,专门用来毒蛇虫鼠蚁,若不及时清理,你这双眼非瞎也残!”
蒙面人几乎不能视物,只得踉跄着脚步逃离。裘大夫迅速锁死房门,在确定何湘和张哲仍有气息后,惊魂未定地靠墙跌坐。
小湘到底惹上了什么祸事,竟有人非要置她于死地!幸亏他中途折返,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不行,他必须马上去报官!
他摇醒张哲,后者晕乎乎地半睁着眼:“师父,您回来了,周老太爷无碍了吗?”
裘大急道:“快起来,跟我一起将小湘抬到地窖藏好,没有我的吩咐,半步都不许出来。”
张哲不明所以,“我和师姐为何要藏起来?师父,出了什么事情吗?”
裘大夫顾不上解释,忙去床上抬何湘,张哲摸着脑袋起身帮忙,脚下忽觉一硌。
“师父,这是你掉的牌子吗?”
他将捡起的东西交给裘大夫,裘大夫定睛一看,脸色陡然大变。
这是一枚半个巴掌大的铜制令牌,背后刻着一个楷书“韩”字。无独有偶,裘大夫在知州韩越府中见过相似的令牌。
这自然不是他或小哲的东西,只能是那蒙面人无意中落下的。由此可推断,黑衣人跟韩府脱不开关系,更有可能,便是知州韩越要谋害小湘?
那他去衙门报案岂非自投罗网?
裘大夫的脑中一片混乱,随即想到了唯一能够求助的人选——
孟超。
*
孟超在衙门休息了一晚,能起身后便返回家中休养,只屁股还没坐热,便迎来一位稀客。
“裘大夫?”孟超呼吸一滞,“您怎么来了?莫非何姑娘她、她……”
“小湘暂且无事。”裘大夫道:“孟衙役,我们可否到里面说话?”
孟超忙请他进门,裘大夫东望西观,“你家中还有其他人吗?”
“我娘亲出门买菜去了,就剩我自己在家。”孟超察觉出他的谨慎,“裘大夫,出什么事了?”
裘大夫拿出韩府令牌,将来龙去脉复述了一遍。孟超大吃一惊,忙接过令牌仔细端详。
“这的确是韩大人府上的令牌。”孟超不假思索地道:“韩大人素来刚正不阿,应当与此事无关,我们可以私下与他联系,一同揪出真凶。”
“应当?”裘大夫呵斥:“孟大人,兵已在颈,你我难道要用韩大人的人品,去赌小湘的性命吗?”
“您说得对。”孟超如梦初醒,“没什么比何姑娘的性命更重要。既然蒙面人与韩府有关,那我们绝不能以身冒险。”
裘大夫问:“你可知晓小湘最近在忙什么事,因何惹上的杀身之祸?”
孟超联想到柯友文之死,“我大概能猜到一些。”
裘大夫朝他弯身一拜,“孟衙役,小湘的安危便拜托你了。”
孟超自是义不容辞,但送走裘大夫后,他便犯起了难:论身份,他不过是个小小衙役,在衙门并无特权。何况他身上有伤,要怎么避开衙门里的众人,调查背后真凶?
他冥思苦想,连吃饭时都心不在焉。
孟母见状神秘一笑,“超儿,我上午去接你时,不小心被门槛绊了一跤,幸亏路过的姑娘扶了我一把。我与她聊了几句,得知她是御史大人身边的侍女。”
孟超头也不抬,“嗯,她是阿满姑娘。”
孟母替他夹了一筷子菜,“她与你可相熟?”
孟超道:“还好。”
孟母道:“改日我做些苋菜团子,你替我送给她,以表我的谢意。”
孟超道:“还是别了,阿满姑娘吃穿用度皆是最好的,恐怕吃不惯这个。”
孟母不死心,“吃惯了山珍海味,偶尔也喜欢家常菜。你不送去尝尝,怎么知道她不喜欢?”
任孟超百般拒绝,孟母都不肯放弃,孟超无奈地放下筷子,“娘,您到底想干吗?”
孟母道:“超儿,你年纪不小了,娘觉得那位姑娘就挺好……”
孟超一脸见鬼的表情,“您想什么呢?阿满姑娘是御史大人的婢女,哪是普通人能觊觎的!”
“御史大人的婢女是好,但我儿也不差。”孟母甚是自信,“你相貌俊朗,前途大好,配她个婢女绰绰有余。”
孟超头疼不已,“娘,算我求您了,别老琢磨这些不靠谱的事。”
孟母念叨:“超儿,我们孟家三代单传,只你一个男丁。你如今差事稳当,也该考虑婚事了。”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这事我心中自有打算,但您别再打阿满姑娘的主意了,免得让旁人听了笑话。”
“不说男女之事,你与她多走动走动,在御史大人面前混个脸熟也是好事。”孟母的算盘拨得响亮,“御史大人难得来衡州一趟,若能得他的赏识,替你在韩大人面前美言几句,对你的将来必有好处。”
孟母絮絮叨叨了许久,孟超本听得心烦意乱,忽又茅塞顿开。
他激动地抱住孟母,“娘,谢谢您,我知道该怎么办了!”
孟母欣慰地笑了,殊不知孟超说的是另外一回事。御史大人有监管百官之责,眼下韩大人有嫌疑,他完全可以绕过衙门,直接向御史大人求助。
事不宜迟,孟超请孟母做了苋菜团子,拖着病躯前往衙门找薛满。
薛满接过热乎乎的苋菜团子,笑眯眯地道:“既然是伯母的心意,那我便不客气了。”
孟超抱拳,“阿满姑娘,不瞒你说,我有一事想请你帮忙。”
薛满:“……”不是一事,是很多很多很多事了!
孟超找了个偏僻处,对她交头接耳一番。薛满逐渐睁圆眼睛,低呼出声:“你说得都是真的?”
“我对天发誓,绝无半字虚言。”孟超道:“阿满姑娘,事已至此,我只能寄希望在许大人身上。”
“确实,如今能帮你们的只有我家少爷。”薛满沉吟道:“你先回去,余下的事由我来办。”
临走前,孟超将韩府令牌交给薛满,薛满仔细摩挲,目光炯炯有神。
又到她帮少爷大展拳脚的时候了!
她兴冲冲跑进书房,恰逢许清桉外出,隔壁小间的凌峰便逮到了机会借题发挥。
“阿满姑娘,这是许大人处理公务的地方,你怎能随意出入?”
“凌大人岁数不大,记性好像很差,在你来之前,一直是我陪着少爷在书房处理公务。”
“那是你趁虚而入罢了,你身为婢女,却总是没规没矩、莽撞行事。,落到他人眼里,只会为许大人招惹闲话。”
“他人是哪些人?”薛满问:“也包括你吗?”
凌峰的喉间传出一声轻哼。
薛满朝他上下打量,“我原以为能在都察院当差的人,哪怕阿猫阿狗,也会有辨别是非的能力,没想到,啧啧啧。”
凌峰沉下脸,“你在暗讽我是阿猫阿狗?”
“什么暗讽,我是明着嘲讽。”薛满笑眯眯的,“我很好奇,凌大人不过一个小小书吏,怎么有闲心调教恒安侯府的人?”
“你也算恒安侯府的人?”凌峰未见过这等低眼看他的女子,恼羞成怒道:“恒安侯年高德劭,最是注重规矩,绝不会许你这等身份不明的丫头进侯府。等我回到京城,便要向老侯爷揭发你的狼子野心——”
“啪啪啪。”
一阵掌声应和着他的“豪言壮语”,薛满循声望去,见许清桉立在门旁,长眸似笑非笑。
“凌大人好口才。”许清桉道:“等回京后,我必当向左都御史举荐,为你谋个更好的去处。”
凌峰立刻低头作揖,嘴里仍忿,“许大人见谅,下官绝无其他意思,实在是这丫头太不懂规矩,下官忍无可忍才反击了这句。”
“依凌大人所见,她该懂谁的规矩?”许清桉问:“你的?我祖父的?抑或大千世界,是个人的规矩她都得守?”
“下官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从今往后便该闭紧嘴。”许清桉道:“阿满是本官的人,轮不到旁人论长说短。”
第39章 第 39 章
进入书房, 薛满对许清桉的表现给予高度肯定。
“你方才做得很好。”她赞赏:“不枉我对你忠心耿耿。”
许清桉对她居高临下的语气习以为常,“你去哪了,脸上全是汗。”
“我去见了孟超。”
不等许清桉蹙眉, 她已拉着他到角落,悄声悄气地坦白。
“少爷, 我有件人命关天的事情要告诉你……”
“衙门失火那晚,何姑娘曾躲到我房中……”
“她在调查柯友之死, 却遭到了蒙面人多次迫害, 喏,这是蒙面人落下的令牌,对方竟然是韩越府上的人……”
许清桉摩挲着令牌,“你们真是好大的胆子。”
薛满唉声叹气, “我也不想瞒着你, 但你每日忙得团团转,我哪能因为一个怀疑便去叨扰你?眼下是何姑娘命若悬丝, 韩大人又似乎牵扯其中,孟超走投无路才向我们求助。”
许清桉听得“我们”二字,脸色莫名有所缓解。
薛满继续道:“再者了, 你不好奇柯友文之死有何古怪吗?何姑娘究竟查到了什么, 叫那蒙面人非要灭她的口?蒙面人又与韩大人有何关联,莫非真是他暗中密谋的一切?”
“若我说不好奇?”
“你是监察御史,当然会好奇。”
“于我而言,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衡州是我此次南巡的最后一站,只要账目案卷没问题, 我便能顺利返京向圣上复命。”
原以为薛满闻言会讥讽, 不料她抬眉一笑,“你撒谎, 你不是那样的人。”
“我该是哪样的人?”
“我家少爷襟怀坦白、芒寒色正,绝不是胆小如鼠之辈。”
她眼中熠熠生辉,闪烁着对他的全然信任。许清桉别开头,轻哼了一声。
伶牙俐齿的丫头。
言归正传,蒙面人既然与韩府扯上关系,许清桉便无法坐视不理。他本就志在青霄,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
“阿满,你我得约法三章。”
“你说,我听着呢。”
“此事不能再往外透露风声,一切要暗中进行。”
“好!”
“所有行动得听我的指挥,你不可擅自行动。”
“没问题!”
“若遇到危险,记住,万事以你的安全为先。”
“……那要是我们同时遇险呢?”
“一样。”
薛满犯嘀咕:“我是仆,你是主,我该舍命保你才对。”
“我是主,你是仆,照理说你该对我言听计从。”
“哪有大难临头便弃主的婢女?我们也可以一起保命啊。”
许清桉使折扇在她额上轻叩,“听话。”
“好吧。”薛满勉为其难地答应,很快又神采飞扬,“少爷,接下来我们该先查什么地方?”
查案并非儿戏,自然要多方考量。从现有的线索来看,能查的有三个方向。
“一,求证这块令牌的真假。二,查清楚何姑娘近段时间的行踪。三,探访柯友文的妻女,看他的死背后到底有何蹊跷。”
“第一件事好办。”薛满拍着胸脯,“正好韩夫人发了请柬,便由我去打探令牌的事,没准还能查出令牌的主人是谁。”
“韩夫人又约你了?”
“是,她邀我后日去郊外的别院散心,说是有个什么茗芳会,能交些年纪相仿,志同道合的朋友,我本觉得无趣想婉拒,幸亏还没回绝。”
“都有谁去?”
“不清楚。”
许清桉不由想到俊生的话,韩夫人有意撮合她与韩志杰……说起来,韩志杰乃知州之子,又相貌堂堂,虽羸弱了些,依旧是不少人眼中的香饽饽。
“你以为韩志杰如何?”
“他?哪方面?”
“各方面。”
“身子差便算了,还心坏嘴毒,啧啧啧,也不知将来谁会倒霉嫁给他。”
她脸上的嫌弃活灵活现,许清桉见了,眸中掠过一抹若有若无的笑。
许清桉没再说话,薛满的思绪活跃起来,“对了少爷,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你问这个作甚?”
她竖起两根大拇指,对着比比勾勾,“替你留意啊,届时满院子的贵女,有合适的便讨来名号,帮你们牵线搭桥。”
无数人操心过许清桉的终身大事,唯有面前这人没叫他出口恶言,只觉得无可奈何。
“阿满,你操心得太多了。”
“你我多年主仆,不用难为情。”薛满露齿一笑,“我听俊生说,凌大人有个妹子常往都察院走动——”
“多嘴多舌,扣俊生三个月的月钱。”
“诶?”
“再多说一个字,你也一样。”
薛满立即噤声,鼓着脸颊愤愤不平:掐人命脉,少爷真是可耻极了!
*
夜幕将至,街上的摊贩走卒陆续收工,待喧嚣归于沉寂,孟超领着薛满和许清桉来到城南一处偏僻的巷子,曲指叩响一户院门。
三长一短的响声后,裘大夫从里面打开了门,见到那俊美清贵的年轻公子后,他又惊又喜,“这位莫非便是御史大人?”
许清桉颔首,薛满跟着道:“裘大夫,我家少爷是为何姑娘的事情而来。”
“大人快请进。”
裘大夫赶忙将人迎进门,又刻意落后半步,朝孟超投去感激的眼神。
实际上孟超也没想到,许大人竟会这般仗义,有他相助,何姑娘定能转危为安!
一行人到屋里说话,裘大夫详细描述了昨晚的险况,许清桉听后问:“何姑娘现在何处?”
裘大夫道:“在医馆的地窖里,由我徒弟守着,暂时没有危险。”
“她得有危险。”许清桉道:“依我看,何姑娘今晚便该不治身亡。”
这?
裘大夫和孟超惊愕失色,唯有薛满心有灵犀,“少爷说得对,眼下何姑娘‘死了’比活着更安全。”
孟超逐渐回过味来,“我懂了,唯有何姑娘死去,对方才能放松警惕,乃至露出马脚。”
裘大夫连连称是,“好,我明日一早便对外宣布小湘的死讯,再借着举办葬礼的契机送小湘到乡下庄子里休养,许大人以为如何?”
许清桉道:“可行。”
薛满接着问:“裘大夫,何姑娘近段时间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她总是外出,却不告知我们去了哪里。”
“一点口风都没透露?”
“嗯。”裘大夫苦笑,“枉我身为人师,竟对她的反常毫无所察。”
“我也……”孟超亦黯然,“要是我早点阻止何姑娘,她便不会遇险。”
“好了好了。”薛满道:“何姑娘有自己的主见,即便你们阻拦也不一定会听。眼下最关键的是找出她去了哪里,查到了什么,到底与柯友文之死有何关联。”
怎么找?
裘大夫和孟超均是愁眉锁眼,许清桉忽问:“六月十号那日,何姑娘做了什么事情?”
六月十号正是柯友文自尽那一日。
裘大夫认真回想,“那日恰好是小哲的生辰,小湘在医馆忙了一上午。午饭后赶去衙门,到了傍晚她匆匆赶回来,连晚饭都不曾用,躲在书房翻了一夜的诊籍。”
“翻了哪几本诊籍?”
“小湘问我去年至今的诊籍何在,大概两大箱子,都堆在书房里。”裘大夫猛一拍手,“许大人,我想起来了,小湘便是从那日后开始频繁外出。”
看来诊籍是个突破口,可光有诊籍没有线索比照,查了也是盲人摸象。
薛满脑中灵光一现,柯友文!
“孟超,柯友文的尸体在何处?”
孟超道:“早被他家人接回去了,据说他妻子买不起坟地,只能叫寺庙火化,拿了骨灰回去供奉。”
薛满咬唇,一时失去头绪,却听许清桉道:“人是在衙门死的,没有尸体也该有当时的尸检记录,你可认识给柯友文尸检的仵作?”
孟超忙不迭道:“认识认识,我偶尔会与他一起喝酒。”
“那便劳烦裘大夫将诊籍交于我,孟衙役去打探柯友文的尸检详情,至于令牌的来历,我和阿满会去调查。”
孟超和裘大夫唯命是从,众人分别后,薛满与许清桉没有叫马车,沿着河岸走了一段路。
这条小河是恩阳河的支流,因是夜里,两旁的树上悬着盏盏灯笼,黄澄澄的烛光投映在河面,随着水波恍恍荡荡。
薛满还沉浸在方才捋线索时的氛围里,“还好有少爷,否则都不知该从何查起。”
“你不是已经想到了柯友文。”
“他的尸体已经烧了,想到也没用。”
“至少是个不错的开始。”许清桉顿了顿,“你比我想得要……”
“要聪明?要伶俐?要有用得多?”薛满乐不可支,一点不自谦,“我早说了,我会是你最得力的助手,比那古板的凌峰要有用得多。”
“你很想帮我?”
“这还用怀疑吗?你是我的主子,我是你的婢女,你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她脚步欢快,耳畔的扇形白玉耳坠也跟着轻微晃动。许清桉落后她两步,视线不由自主地追着她。
她忽然停下,伸手去够头顶上的一根柳枝,可惜身高不够,踮起脚也触碰不到。
算了。
正要放弃时,身后袭来温热气息,许清桉轻松折下柳枝,她理所当然地去接,岂料他竟收回了手。
薛满侧首,正好撞进他浅褐色的眸里。
他总是面带薄恹,一副难相处的模样,奈何眼若桃花,交汇间便容易引人遐想。
“阿满。”
“嗯?”
“莫要骗我。”
“啊?”薛满微微一滞,“骗你什么?”
许清桉没有回答,只将柳枝递给了她。薛满心如擂鼓,过了会,弱弱地道:“少爷,我知道了,今后买东西时再不敢多报账了。”
许清桉:“……”
*
按薛满的话说,她是过去穷怕了,每回多报那几十文钱是因为要替许清桉存钱,慢慢地积少成多,以备不时之需。
许清桉抄着手,不言不语地往前走。薛满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侧,举着柳枝对天发誓。
“我发誓,从今往后要是再敢报假账,便不得——”
一块松子糖突兀地塞进她嘴里,堵住她未完的话语。
薛满不客气地嚼了嚼,糖有些微融化,唔,依旧好甜,好香,好好吃。
“少爷,还有糖吗?”
“没了。”
“真没了?”
许清桉从宽大的袖中取出一个油纸包,摊开抖了抖,的确没了。
恰在此时,一名挑着箩筐的糖贩路过,嘴里哼着顺口溜:“今儿天气好,小孩要吃糖,要吃什么糖,麦芽松子糖,桂花梨膏糖,什么糖都有,管你吃个够……”
薛满立马看向许清桉,后者问:“还想吃糖?”
薛满点头,“我忘带荷包了。”
“那就改日再吃。”
“今日遇上了,为何要改日吃?”
“你没带荷包。”
“可我带你了啊。”
这番话理直气壮,直叫许清桉怔了一怔。一旁的糖贩也弯起嘴角,插嘴道:“这位公子,既然你家娘子要吃,你便给她买些呗。”
“大叔你睁大眼睛瞧清楚了,他是我家少爷,我是他的婢女。”
“少爷婢女什么的,我懂,我懂。”
“你这是什么眼神?都说了我们关系清白,你再误会我可不买了……”
许清桉对他们的对话置若罔闻,掏足铜板递出,“要一包松子糖。”
*
翌日,何姑娘不治身亡的消息传遍了衙门,与她相熟的几名衙役甚是唏嘘。
“何姑娘才十八岁,连亲都没成便去了,太可怜了。”
“她父母早逝,本就只剩她孤寡在世,唉,没想到也是个短命的。”
“不知孟超得到消息没?”
此话一出,大家静默片刻,“我早看出孟超对何姑娘有意思,可惜他们有缘无分……”
“天涯何处无芳草。”韦霄从角落踱步而出,“等过段时间,孟超有了新人,自然能忘记旧的。”
他左右一顾,“我奉了韩大人的命令,待会去医馆送送何姑娘,谁要一起?”
“我去。”
“我下午不值班,我也去。”
好几人出声应和,韦霄点点头,暗道何湘的人缘不错,就是短命了些。
韦霄与其他人到达医馆时,见门外挂着丧幡,两边列着数个花圈。再往里走,头顶的艳阳霎时隐匿,扑面而来的是一团浓郁的悲雾。
堂前到处挂着灵幡,中间摆着一口漆黑的棺材,不大不小,恰好能容个女子的身量。
裘大夫和张哲身着白色丧服,形容憔悴,正强打精神接待前来祭拜的宾客。
“韦捕头,刘捕头,齐衙役……你们怎么来了?”
“我们奉了韩大人的命,特意来送何姑娘一程。”
“韩大人有心了。”裘大夫眼底通红,“小湘若是地下有知,定也是开心的。”
韦霄道:“裘大夫,借一步说话。”
两人往旁边站了站,韦霄道:“火灾的调查结果已经出来了,从现场遗留的痕迹来看,应当是何姑娘煎药的炉子翻倒,点燃了一旁堆着的干药材和柴火。最近本就天热,火势蔓延得快,何姑娘想要救火,却反被熏晕在药房里。”
裘大夫难以置信,“这,仅仅是这样吗?”
“这种火灾案子,我们经手的没有百八十件也有六七十,要不怎么天天喊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裘大夫欲言又止,“可是小湘她……”
韦霄眯眼,“怎么,裘大夫有其他线索要提供吗?”
裘大夫的眸光明明灭灭,终是苦笑着摇头,“罢了,人死灯灭,只希望小湘来世投个好胎,别再受苦了。”
韦霄拍拍他的肩膀,“谁都不想意外发生,裘大夫,请节哀顺变。”
其余人也纷纷安慰起裘大夫,韦霄脚步一挪,靠近了张哲。
“小兄弟,你还好吗?”
张哲抬头,眼里泪光涌动,“师姐死了,我怎么能好?呜呜呜,我再也没有姐姐了……”
他毕竟还小,没说几句便捂脸恸哭,嗓子哑了都止不住,那悲痛欲绝的劲儿不似作伪。
韦霄心底一松,眼角余光扫到孟超进门,他脚步虚浮,深一脚又浅一脚,仿若踩在腐烂的淤泥地里。
“何、何姑娘……”
孟超面无人色,眼中只容得下那口冰冷的黑棺。韦霄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见他脱力般跪在棺前,肩膀隐隐抖动,显然是哭了。
男儿膝下有黄金,他竟跪个杂草般的女子,未免可笑。
韦霄不屑地转眸,又见一人进门。她穿着一袭雪色镶银纹长裙,身姿绰约,青丝如瀑,俏脸莹莹润润,往细了瞧,她眉尖蹙着淡淡愁绪,叫人忍不住想伸手抚平。
薛满注意到他的目光,不客气地瞪了他一眼。
韦霄识相地别开眼,心中却想:要想俏,一身孝,古语诚不欺人也。
第40章 第 40 章
孟超、薛满陪着裘大夫将戏做了全套, 不知情的人当真以为何湘香消玉殒。深更半夜时,何湘被暗中转移到一处乡下的庄子休养。
到了下午,孟超使法子运来两箱诊籍, 与账本一起堆在许清桉的书房里。
薛满随手翻开一本,“没想到一个小小医馆, 看病的人却不少。要从这么多诊籍中找出线索,谈何容易啊!”
许清桉问:“孟超那边可有消息?”
薛满摇头, “还没呢, 他明日打算约那仵作喝酒,看看能否套出话来。”
许清桉道:“那便先调查令牌的来历。”
翌日,薛满稍作打扮,准备去参加茗芳会, 临走前特意跑去书房跟许清桉道别。
“少爷, 你放心,今日我肯定圆满完成任务!”
“让路成舟带两个人陪你去。”
“不用, 人多反倒显得我有防备。”
是这个道理没错。
“嗯。”许清桉的面前摆着刚送来的早膳,四个小菜配一碗白粥,仍是温热的, “吃过早膳没?”
“吃了, 我吃了半个包子。”
“这么少?”
“我得留着肚子去茗芳会,那里肯定有许多好吃的。”她话里满含期待。
“……”许清桉不知该夸她孤勇还是笑她天真,这般单枪匹马去赴宴, 焉知茗芳会上有无居心叵测之辈?
薛满仍没心没肺,挥挥手道:“我要走了, 你等我的好消息。”
眼看她的背影即将消失在门外, 许清桉忽然出声:“慢着。”
“还有事吗?”
“我今日无事,和你一起去。”
薛满乐意至极, 心道少爷总算开窍,晓得要出去多相看姑娘了!
韩夫人待薛满周到至极,特意派了辆马车来接人。那马车由两匹高头骏马拉着,外观瞧着平常,内里却是别有洞天:双层镂空雕花牖,浅水红色梅花璎珞纹花罗帷,黄梨花木祥云纹矮案,上头摆着一壶新鲜的冰果茶,瓜果糕点琳琅满目。
最重要的是角落里置了冰,去暑的效果极佳。
这等规格,对寻常人家来说触不可及,对许清桉来说是家常便饭,对阿满……
他望向薛满,见她毫无讶色,坐姿端方,正为自己倒了盏冰饮,优雅地啜了一口。
是的,为她自己。
“唔。”她蹙了蹙眉,“有些酸,该多加些蜂蜜才是。”
“你觉得哪种蜜的味道好?”
“自然是椴树蜜,味甘而不腻,香清拂肺,喝着最为润口。”
许清桉晃了神:蜂蜜昂贵,更何况是关东产的椴树蜜。椴树蜜乃皇家贡品,每年产量寥寥,全都送进了京中皇城……他该叫人去查查京中有无走失的世家贵女。
薛满不知他心中所想,顾自捻了颗葡萄吃。那葡萄新鲜多汁,酸甜适中,只是剥完后手上黏黏糊糊。
她举着双手,不好从怀中拿帕子,便使唤许清桉,“少爷,我想擦擦手。”
许清桉掏了帕子给她,薛满仔细净了手,过得片刻又捻一颗,剥开,脏手,净手,再捻……
周而复始,不嫌麻烦。
许清桉问:“为何不等吃尽兴了再擦?”
薛满眨眨眼,“我乐意。”说完又后知后觉,问道:“你要吃吗,我替你剥?”
许清桉瞄向她的手,青葱玉指尖沾了些晶莹剔透的汁水,微泛着光泽,远比那葡萄诱人可口。
“不吃。”他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我不喜此果。”
“这果不喜,那果也不吃,你未免太挑剔了。”薛满老妈子上身,唠唠叨叨:“少爷,不是我说你,有时候该改掉这毛病,随和些,平易近人些,否则往后姻缘要坎坷的。”
姻缘吗?
许清桉扫过她娇美的脸庞,“帕子脏了。”
“等回去我洗干净了还你,或者给你买块新的?”
“我这帕子是特制的。”言下之意是:你想用外头买的随便搪塞我?
薛满道:“我荷包还没绣完呢,哪有空给你绣帕子?”
许清桉便怀疑,“你那金鱼荷包真是自己绣的?”
“兴许吧。”薛满这会儿也不大确定,那金鱼图样虽简单,但针脚精密,惟妙惟肖。再看自己忙活了大半个月的荷包,便连轮廓都稀奇古怪。
“要不我去成衣坊给你定制个?叫他们按你画的图样定制,五六天便能好。”
“好婢女,答应主子的事情也能假手于人。”
“嘿嘿。”薛满自知理亏,主动献上一颗剥好的葡萄,“我提个建议罢了,你要是不急,等我慢慢给你绣。”
许清桉往后一靠,懒怠地闭目,“不吃。”
“吃吧吃吧,不要这么小气,葡萄又没得罪你。”薛满欺身过去,将葡萄递到他嘴边,眼疾手快地送了进去。
莹润裹着香甜滑进口腔,他未睁眼,用舌尖轻轻抿着,那股甜便化成水,一路淌进了心底。
*
韩家别院乃韩夫人的私产,坐落在北峰麓。前傍潺潺溪水,鸟语花香,背倚黛色青山,松涛起伏。
别院内风景宜人,楼阁雅致,一轮弯月般的碧池连着水廊,十尺外可见一座古香古韵,雕梁画栋的双层凉殿。
刚过辰时,日头未烈,宾客们已由随从引着,陆续抵达凉殿。
韩夫人坐在殿中主座,左右跟着两位世家夫人,一同接受小辈们的见礼。
青年们彬彬有礼,恭敬作揖,“韩夫人,刘夫人,卫夫人,小侄姜怀/小侄苏阳华/小侄王义修敬请诸位安康。”
又有如花似玉的妙龄少女们盈盈一拜,“郑家飞鸾/姜家华美/朱家婉薇代家母问诸位夫人好。”
韩夫人笑着应了,请他们入座休息。此番茗芳会并未严格分席,不过按照男左女右安排了列位,因而隔着不长不短的距离,双方的视线都在暗暗游移。
这群年轻男女能参加韩夫人举办的茗芳会,出身均是非富即贵,更为关键的一点:男未婚女未嫁,若有互相看对眼的,指不定便能结上一门好亲事。
席座渐满,最靠近主座的位置仍空着。趁韩夫人走开的工夫,卫夫人用帕子掩着唇,对刘夫人道:“御史大人的婢子真是非同一般,派头竟比各家的小姐还要足。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把韩夫人哄得五迷三道。”
“韩夫人将她夸得跟仙子一般,想必有过人之处。”
“一个婢子,莫说侯府,便是宫中出的又如何?”卫夫人面色不虞,“婢子便是婢子,哪里够格参加今日的茗芳会,何况是坐那样显眼的位置。韩夫人真是昏了头,干这等自掉身价的事——”
“好了好了,你少说两句,韩夫人定有她的盘算。”刘夫人道:“你安心相看你的便是。”
古往今来,宴会的位列都有不成文的规矩:越靠近主座的位置越显身份。卫夫人的嫡长女今日也来了聚会,按照惯例,她的位置该在女席的最显处,不曾想被那横空出世的婢子占了,这才惹得她酸言酸语。
我族姐乃宫中贵人,我父亲亦在京中当差,平日里我捧着韩夫人也便罢了,怎地我女儿要被个贱婢压上一头……卫夫人越想越气,打定主意要给那婢子点颜色瞧瞧。
片刻后,韩夫人回到位置上,见薛满还没到,便想差人去门口看看,却见芳汀小跑着进殿。
芳汀疾步走到她们面前,垂着首,气喘吁吁地道:“夫、夫人,许大人跟着阿满姑娘一道来了!”
“什么?”韩夫人眼中掠过喜色,“许大人也来了?快,赶紧给他挪个位置。”
其余人听闻御史大人到来,自是相当配合,顷刻间便腾出了男席首座。众人皆屏气凝神,紧盯门口,不消片刻,果真见一对璧人并肩而来。
席中有几人曾跟随父亲参加韩府家宴,见识过这两位的夺人风采,可今日再见,依旧被惊了一惊。
——背着光处,清尘隐隐浮动。那二人周身镀着一层柔软的光晕,男子身形修挺,少女纤细玲珑。若眯起眼睛仔细瞧,便能看清男子丰神雅淡,贵不可言;少女则笑脸盈盈,冰肌玉骨,气韵出众。
……众人一时惊艳又一时茫然:恒安侯世子果然气度非凡,可说好的婢女呢?哪个是婢女?婢女在何处?
韩夫人早已迎上前,行礼道:“许大人,民妇不知你今日大驾光临,请恕民妇有失远迎。”
许清桉朝韩夫人拱手,“韩夫人无须多礼,今日是我不请自来,想着凑个热闹,还望您多多包涵。”
他既自称“我”,韩夫人便拿出长辈该有的姿态,和蔼道:“我本就想请你和阿满姑娘一起来,只不过我家老爷挡了一道,怕我耽误你的公务。如今你能来,我这茗芳会便是蓬荜生辉,荣幸至极。”
略略寒暄几句,韩夫人请他们入座。
薛满顶着一半惊疑的目光(另一半惊艳的在许清桉脸上),对韩夫人道:“韩夫人,不好意思,因为我家少爷临时要来,便稍微耽搁了会儿。”
“无碍。”韩夫人朝门口一点,“有人来得比你更晚。”
薛满顺着她的视线望去,险些翻个大白眼。
还能是谁,韩志杰呗!
他见到许清桉和薛满时脚步一滞,随即面色如常,落座在许清桉身旁。
“许大人。”他道:“我们又见面了。”
许清桉道:“韩公子,别来无恙。”
韩志杰举杯,“我敬你一杯。”
没等许清桉回答,他便仰头一饮而尽,因喝得太急有些呛到,低咳了几声。
许清桉多看了几眼,见他面色红润,精神大好,与之前的病态判若两人,“韩公子最近气色不错。”
“是吗?”韩志杰弯起唇角,笑却未达眼底,“托我母亲的福。”
他望向主座上的韩夫人,她正与薛满说话,眉目间俱是和气。
“阿满姑娘,我来替你介绍,这位是奇峰书院的院长夫人,刘夫人。这位是卫夫人,她夫君是风虎营镇抚,十分骁勇善战。”
薛满礼貌地跟两位夫人打招呼,刘夫人平易近人,卫夫人话中却夹枪带棒。
“阿满姑娘好阔气,这一身衣裳竟是流云香纱制的,都抵得上我家老爷一季的俸禄了。”
薛满道:“哦,这衣裳是我家少爷给的,他给什么我穿什么。”
卫夫人道:“我冒昧问一句,是恒安侯府所有婢女都穿这样贵的衣裳,还是阿满姑娘独有的?”
“有区别吗?”
“自然有。”卫夫人轻抚发髻,语气轻慢,“若不是你独有的,那便是恒安侯府财大气粗,用度竟越过了皇宫里的婢女。我从前去过宫中拜访贵人,连贵人身边的宫女也未穿这般好的料子,京中人多眼杂,传入言官耳朵里可不好。”
“若是我独有的呢?”
“那我便劝你审时度势,往后低调行事,否则等主母进门,绝难容得下你。”
话音刚落,韩夫人便脸色一沉,“卫夫人慎言!”
卫夫人打着扇子,假惺惺地笑,“韩夫人,抱歉了,你知道我出身武将之家,说话的确直白了点,但我字字真心,全为了阿满姑娘好。”
拢共两段话,一段讽刺薛满的衣裳越过宫里,恐连累恒安侯府被弹劾。一段又暗讽她的身份,再威风也不过是个由主母发落的婢女。
……
薛满看着她,笑吟吟地道:“我跟卫夫人第一次见面,你却这么为我着想,真是令我受宠若惊。”
卫夫人等了等,见她没有下文,心下更为蔑视,岂料下一瞬薛满便朝对面喊道:“少爷!”
许清桉看过来。
薛满字正腔圆,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够满殿的人听清,“这位风虎营镇抚的卫夫人说我穿的衣服料子太好,抵得上她家夫君三个月的俸禄,兴许会连累老侯爷被言官弹劾。还说将来世子夫人进门后绝容不下我,让我今后低调行事,免得落个被发卖的下场。”
空气霎时凝固。
无数道视线齐刷刷地射向卫夫人,卫夫人瞠目结舌,“我——你——许大人,我不是这个意思——”
薛满疑惑,“不是这个意思吗?可我只原原本本转述了你的话,没有胡编乱造啊。”
卫夫人急得出汗,“这是我和你说的话,许大人——你怎好随意转告许大人!”
“我是仆,少爷是主,仆哪里能瞒着主?”薛满一脸本分,对许清桉道:“所以少爷,你多听听卫夫人的指点,往后给我买些普通的料子就得了,免得我出门被人说三道四。”
卫夫人脸庞涨红,顾不上跟这邪门的丫头掰扯,忙朝许清桉道:“许大人明鉴,民妇只是她交心了几句,绝没有指点您的意思!”
许清桉摩挲着杯沿,慢道:“风虎营镇抚?正巧,韩大人邀我过几日去风虎营观摩练兵,届时与卫大人见了面,我定要夸赞夫人几句……譬如讷言敏行,里外兼修,不仅能管好卫府内务,更能在外为人指点迷津。”他轻笑一声,“家有贤妻,卫大人何愁不加官晋爵?”
句句赞誉,句句亦是反讽,即便他漫不经心,周遭却似降了簌簌霜雪,冻得人齿尖发颤。
卫夫人此刻才意识到,自己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她试图狡辩,奈何威压之下,喉间溢不出半点声响。
眼见气氛跌至谷底,韩夫人正要打个圆场,忽听薛满的左侧有人怯生生地道:“阿满姑娘,家母失言,我替家母向你道个歉,请你原谅我们,好吗?”
薛满侧首,见那姑娘穿着跟她同色系的雪青衫裙,年龄也与她相仿,相貌精致可人,偏气质唯唯诺诺,像极一只受惊的兔子。
再胆小,她也替母亲挺身而出了。
可怜见的,有个多嘴多舌的母亲——薛满觉得无趣,便顺着梯子下了,“你的衣裳不错,在哪里买的?”
“城里的岚裳轩买的,是上个月新出的图样,正时兴呢,你若是喜欢,我改日送你一件……”
少女们的喁喁私语揭过了闹剧,韩夫人高悬的心总算落下。她绷着脸看向卫夫人,见卫夫人呼吸急促,眼神惶恐不安。
“韩夫人。”她一把攥向韩夫人的手,小声哀求:“请您一定要帮帮我,若是让我家老爷知道我得罪了许大人,我今后怕是再出不得门了……”
韩夫人偏身一躲,她便落了个空。
“恕我力不从心。”韩夫人惯来好脾气,此刻却冷冰冰地回视,“卫夫人敢做蠢事,我却不敢效仿,只望你将来吃一堑长一智,莫再置旁人于不义之地。”
不论卫夫人如何哀求,韩夫人都无动于衷。她暗中朝韩志杰使了眼色,韩志杰明白,她想让他趁机与许清桉套近乎。
韩志杰盯着面前的酒杯,杯里斟满了酒,清晰倒映出他无神的瞳孔。
“值得吗?”他问。
许清桉反问:“你指的是?”
“她是个婢女。”韩志杰道:“为一个婢女出头,值得吗?”
许清桉淡瞥了他一眼,“她是什么身份并不重要。”
“那什么才重要?”
“我要护着她,不许旁人随意欺侮她。”许清桉轻描淡写,却又掷地有声,“于我而言,这最重要。”
……
“不,我家少爷没有你这般无能,他绝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我。”
……
此时此刻,许清桉与薛满说过的话重合,一如他们的心意,在悄无声息间正逐渐相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