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满关起门来捣鼓了三天, 终于在乞巧节这日赶制出了荷包:是她答应过许清桉的那只雄鹰……荷包。
她盯着荷包上的图案看了又看,心虚片刻后又自我安慰:没错,的确是雄鹰荷包, 形似雄鹰也是鹰,长得丑的雄鹰也是鹰……
她做足心理准备, 午时才敲响许清桉的书房门,“少爷, 你在吗?”
“进来。”
薛满跨过门槛, 见他执笔坐在书案后,面前堆了两大摞公文。
“少爷,你最近很忙吗?”
“嗯,得帮忙处理衡州的公务。”他抬眼看她, “你有事?”
“是有点事。”她坐到小桌案后, 单手托着脸颊,侧望着他, “我听俊生说,今日是你的生辰。”
“嗯。”
“你打算怎么过生辰?”
“平日怎么过,今日便怎么过。”他语气平静, 好似全无期待。
薛满默默为他掬把同情泪:她可怜的少爷哟, 这会定是强压着内心酸楚,不想叫旁人看出他的落寞。
“那怎么行,生辰至少要吃碗长寿面, 便由我亲自给你煮。”薛满一脸跃跃欲试,“我已经跟刘婶讨教过揉面技巧, 随时能够上手。”
许清桉正提笔写字, 凑近了瞧却发现,笔尖轻悬纸上, 久久不曾落下。
他道:“你手腕有伤,不宜下厨劳累。”
“揉个面而已,我又不是泥巴做的人。”她忽然横眉竖眼,“你不会是嫌弃我厨艺差,不肯吃我做的面条吧?”
“……”他看着她,“你往常炖的猪肺汤,我喝了没?”
“喝了。”虽然不情不愿,但他都喝了。
“你的长寿面能难吃过猪肺汤?”
“不可能。”薛满自信不疑,“猪肺汤是荤食,做得难喝很正常,但是区区长寿面,本姑娘轻松拿捏!”
真的轻松拿捏吗?
两个半时辰后,许清桉看着面前的那碗“长寿面”……确切来说是一碗稠状面疙瘩,认真地思考:生辰吃面疙瘩的寓意是什么来着?
薛满的袖口和脸颊还挂着些许白面粉,面色讪讪,“我揉着揉着,面条便断了,然后我试图将它们重新揉到一起。但是,呵呵,破镜不能重圆的道理你应该懂?”
懂,断掉的面条也不能续上。
许清桉又想:汤呢?
她像是看出他的疑问,“我怕面不熟就多煮了一会,没想到汤越煮越稠,越煮越少……想要重新揉面已经来不及了。”
说话间,面疙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结,从一碗面疙瘩升级为一块面疙瘩。
哇,简直是色香味俱全的反面:三样全没有。
薛满没法再装睁眼瞎,伸手去挪面碗,“算了,我让刘婶给你重新下一碗,还能给你加个鸡蛋和葱花……”
许清桉抬手挡住她,右手执筷,夹了一小坨面疙瘩进嘴,细细咀嚼一番。
“怎么样,味道如何?”她满怀期待地问。
“挺好。”面疙瘩夹生,咬开后一股子面粉味。
“真的挺好?”
“嗯。”他面不改色,“比猪肺汤好很多。”
“那我下回——”
“等我下回生辰,你再给我做。”
“没问题。”
两人定好来年的生辰之约,薛满看着他将整碗面疙瘩吃光,眼眸比天际的星辰更亮。
许清桉拭完嘴角,问她,“你吃了没?”
“吃了。”她道:“你晚上要继续忙吗?”
“嗯,我得抓紧忙完衡州的事务,赶在万寿节前返回京城。”
“那我去给你泡壶茶。”
比起厨艺,薛满的茶艺要高明许多,许清桉轻抿一口,察觉到她的目光正流连在他腰间。
今日他束了条玉璧皮革蹀躞带,腰侧压了一块青玉佩,佩下坠着白玉珠及碧色流苏,尽显简约高雅之风。
薛满捏着袖中的荷包,好半天没拿出手。
还是许清桉主动问:“你有什么话想说?”
“是这样的。”薛满吞吞吐吐,“我之前答应过给你绣荷包……”
“你绣好了?”
“本来绣得没这么快,但我想做生辰礼物送给你,于是便夜以继日,呕心沥血地绣出来了。”她严肃地道。
许清桉朝她摊手,“东西呢?”
薛满的手挪到一半,不肯动了,“你先答应我一件事。”
“何事?”
“不许嘲笑,也不许嫌弃,更不许拒绝。”
许清桉纠正:“这是三件事。”
“那就答应我三件事,你能不能做到?”
“能。”
许清桉的手同脸蛋一样出色,五指修长,骨节分明。此刻它托举一枚窃蓝色的荷包,荷包的绣面是一只……是一只……
他言语匮乏,不知该怎么形容荷包上的图案:没记错的话,这是他当初亲手绘制的图样,她只要按照正常步骤绣,即便手艺不精也能蒙混过关。但仔细端详面前的不明生物——试想下,一具勉强能算逼真的老鹰躯干,搭配上简笔随意勾勒出的脑袋和翅膀……潦草,过于潦草。不伦不类,实在不伦不类。
他看她一眼,她强调:“夜以继日。”
他再看她一眼,她又强调:“呕心沥血。”
“……”
“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
许清桉往椅背一靠,右手覆上双眼,优美的唇线轻扬,肩膀跟着微微耸动,片刻后,他难以抑制地笑出了声。
笑什么笑!
薛满恼羞成怒,“不喜欢就算了,将荷包还给我。”
她倾身去夺荷包,反被他擒住手腕,略使巧劲便带至身前。两人的距离倏然缩近,他不知何时睁开了眼,似醉非醉的风流目内饱含深意,直勾勾望进她的眼底。
她美目圆睁,凶巴巴地瞪他,“松手!”
“不松。”他探出手,小指勾着荷包缨带,又以拇指缓慢拭去她脸上的白面粉。
薛满对突如其来的碰触感到心慌意乱,忙用拳头抵着他的胸膛,“那,那你将荷包还来。”
“不还。”
“你明明不喜欢!”
“我喜欢。”他道:“喜欢至极。”
“这么丑你也喜欢?”
“你送的,我自然喜欢。”他松开手,当着她的面将荷包挂在腰间,“况且,丑得出奇便是别致。”
“……”薛满磨牙,“旁人想要还没有呢!”
“你只有我一个主子,哪里来的旁人?”
也是哦。薛满哼道:“物以稀为贵,等我绣工进步了,想绣都绣不出此等极品。”
窗外炸开一声巨响,薛满推开花格窗,见夜空绽放着绚丽烟火,漫天的银花如星火燎原。
“少爷,你看。”她弯起眼笑,指着窗外道:“今日的鹊桥也在为你庆生。”
他站在她身后,眼底不见烟火,只见一个她。
这般明亮,让他想掬在手心里的她。
*
比之衡州,京城的乞巧节更为热闹。街上悬灯结彩,鼓乐喧天,织女与牛郎分别乘坐花车从东、西对向游城。待游至城中央那座以鲜花装饰的鹊仙桥时,一对有情人拾级而上。在数不胜数的百姓见证下,两人深情执手,泪眼相看。
围观的百姓感动落泪:哇,情深不寿,可歌可泣!一年只见一次面太少了,天帝就不能发发善心,改成两次、三次……无数次吗?
烟火也得放,放得比衡州更丰富,更持久,更绚烂夺目。
满城喧闹,街上水泄不通,处处宾客盈门,唯独地段最好的近水楼前车马全无。
据闻今日有位皇子一掷千金,包了近水楼整整一晚,不许闲杂人等进入。至于是哪位皇子如此高调阔绰……城中不少赌坊以一赔十的倍数开设赌局,引得人蜂拥下注:圣上膝下共育有十三位皇子,眼下在京的有六位,分别是最年长的太子殿下、排三的端王、排五的昭王、排九的康王及尚未获得封号的十一皇子、十三皇子。
其中,太子温良,端王矜谦,十一与十三皇子尚年幼,唯有昭王及康王两位意气风发,惯来挥金如土。
再往精准了猜,长威将军近日回京述职,昭王正与其次女来往火热,年底可能要定下婚事。趁着乞巧节,昭王包下近水楼来讨对方欢心便顺理成章……
是昭王,绝对是昭王!
无数双眼睛紧盯着近水楼,直至戌时中,第二波烟火散去后,一列护卫踏马而来,紧随其后的是两辆黑漆鎏金的驷马轩车。
众人望眼欲穿:快看马车上是哪家车徽!
马车仿佛听到了他们的心声,入街后放缓速度,慢到足够每个人看清它的鎏金车徽——啊啊啊,竟然是端王家的马车!
怎么会是端王!
众人难以置信:端王殿下那位青梅竹马的未婚妻薛家小姐重病许久,两人的婚期不得已推迟。端王为此大受打击,由谦谦君子变为不可向迩的峻漠殿下,每日除去办公务便是守着薛家小姐,任何邀约都不应承。
而今,他斥巨资在乞巧节这日高调包下近水楼,唯一的可能便是——
马车停在近水楼前,紫衣金冠,龙章凤姿的青年率先下地,正是端王裴长旭。
他侧过身子,朝马车伸出右手,随见帷帘拨动,显出一抹纤瘦身影。她身着缕金挑线纱裙,头戴镶珠点翠幕篱,搭着裴长旭的手缓缓下地。
“表妹。”众人听到他甚是温柔地喊:“仔细些,莫让石子磕到脚。”
女子轻轻地回了句话,众人听不清晰,只在心底哀嚎:原来是薛家小姐身体好转,端王殿下有兴致出来过乞巧节了。只可惜他们压错皇子,今晚亏大发了!
谁都不曾注意,裴长旭在转身时扫视周围,深眸一片晦暗。
两人并肩去往近水楼的二楼,选了视线最好的雅间观看烟火。可当雅间的门关上,阻隔掉外人隐约探究的目光后,裴长旭便甩开薛小姐的手,径直走到窗边落座。
他掏出一块帕子,来回擦拭手掌,神情冷漠疏离。
幕篱下的女子轻咬唇瓣,却不敢表露分毫不悦。她坐到裴长旭的对面,由明荟摘下幕篱,低垂下头,摆出恰如其分的侧影,正正好对着近水楼外的大街。
不谈五官,单从身形来看,她与薛满相差无几。
这位假薛小姐名叫颜筱筱,她相貌明艳,花容月貌,本是远在天边的燕城武将之女。一个月前,父亲接见过两名客人后,忽然命她远赴京城办一件极其隐秘的要事,她本抵死不从,但碍于某些原因只能应下。
初到京城时她很慌张,气派的府邸,训练有素的护卫,锦衣玉食的生活……父亲将她送出去做妾了吗?可她已经有心爱的人了啊!然而随着杜洋的到来,她知晓了自己的任务:假薛家那位生病的贵女,偶尔陪殿下出街做戏便好。
是的,殿下,端王殿下。
颜筱筱偷偷看向对面的俊美公子,从前在燕城时,她以为太守之子便是顶顶英朗的男儿。见过端王殿下后才发现,真正的天潢贵胄好比天上月,连多看一眼都觉得是亵渎。
更难能可贵的是,他对病重的未婚妻一往情深,宁愿无限推迟婚期都不肯换门亲事。
她心神摇曳,轻启红唇,“殿下,我……我……”
美人的欲言又止并未换来任何回应,裴长旭眉眼阴邃,耳畔仍回荡着前几日与薛皇后的一番对话。
薛皇后道:“阿满对外宣病许久,已惹了不少闲言碎语猜测。有朝臣向你父皇谏言,希望你能废除亲事,另择他门贵女。”
裴长旭便问:“是哪位朝臣谏言,又有哪些人附了议?”
薛皇后仔细端详他,没错过他眼中翻涌的冷意,“你知道了又如何?他们言之有理,你父皇亦在认真考量。”
裴长旭敛眸,“儿臣已再三表明,此生非阿满不娶。”
薛皇后道:“从前你对那婢子亦是一心无二,后来依旧能与阿满定亲。照此来说,你再换一门亲事也无妨。”
裴长旭沉声,“母后何必嘲讽儿臣?您明明知晓,阿满对儿臣而言独一无二。”
“你不愿退亲?”
“儿臣绝不退亲。”
薛皇后顺了顺心气,道:“你不想退亲,本宫倒是能继续替你拖延。只是阿满久病不出,假以时日,这亲不退也得退。”
裴长旭问:“那依母后的意见,儿臣该怎么办?”
“头等大事自然是寻回阿满,其次,阿满的‘病’该好转了。”不等裴长旭说话,薛皇后便命宫女拿出两份画卷,“本宫替你选了两个人,你挑一个,在乞巧节时带着出门逛逛。”
裴长旭一动不动,“儿臣心领母后的好意,但恕难从命。”
薛皇后忍不住道:“不过叫你领人出去转转,以堵悠悠众口,你又为何不愿?”
裴长旭道:“阿满不会乐意有人扮她出门。”
薛皇后冷笑,“再不找人扮她出门,你们二人的婚事便要没了!要么你赶在乞巧节前寻回阿满,要么你选个赝品替她出门,你自己两相权衡!”
长久的沉寂后,裴长旭铺开左边的画卷,画上是一名娉婷袅娜,容光明艳的妙龄少女。他继续铺开第二幅画卷,只见上面绘着的少女巧笑倩兮,面容与薛满有六分相似。
他眼神未有停留,合上画卷道:“就左边那位。”
薛皇后不留情面地道:“真是意外,本宫还以为你会选右边那位,毕竟你能找个江诗韵的替身,便能再找——”
“母后。”裴长旭打断她,“儿臣有事,先告退一步。”
身后传来薛皇后的哽咽声,“可怜我家阿满,离京数月,一点音讯都寻不到,也不知受没受委屈……”
……
不怪母后讥讽,事情发展至此,全是他咎由自取。
裴长旭眺望窗外夜景,溶溶月色中,最后一波烟火升起。漫天的绚烂风流云散,而他的心也随之四分五裂。
离阿满逃婚已近四个月,他曾趁着休息间隙,彻夜未眠,辗转周边城镇亲自搜寻阿满,仍旧一无所获。
阿满真恼了他,她在刻意躲着他。
“阿满,我知错了……”他闭上眼,只觉心火烧得愈来愈烈,灼痛顺着血液流向四肢百骸。
阿满,三哥真的知错了,只要你肯回来,只要你肯原谅我……三哥什么都愿意做,什么都依你好不好?
第52章 第 52 章
千里之外的衡州, 薛满丝毫不知有人惦念着自己,每日吃得香睡得好,脸色比以往更为莹润光洁。
一个月转瞬即逝, 许清桉查照完衡州所有账册库房,确认没有纰漏后, 唯剩秦长河贩卖禁药一案未了断。
他曾飞书去往京城向景帝禀明此事,景帝即刻从京中调了一名官员赶至衡州接任知州职务。对方名叫尚礼, 在中书省任职多年, 颇受景帝信赖。与之同行的还有刑部侍郎苏康平,专为蒂棠茚禁药一案而来。
在许清桉及刘明通的协助下,尚礼顺利地接管衙门事务,苏康平亦对禁药一案有了深入调查。譬如光衡州境内, 服用此药的病患便有数百名, 除去衡州,多地也出现过此药踪迹, 受害者不一而足。又根据薛满的回忆,他们在韩府别院中搜出一大片的蒂棠茚种植地,足够韩夫人判上十年牢狱。但鉴于衡州衙门集体为韩家上书, 此事或能酌情处理。
苏康平在来之前做足功课, 对许清桉普及蒂棠茚在前朝时惹下的大祸,“一百多年前,前朝贵族们对此花吸食成瘾, 纵乐声色。民间则效仿跟风,倾家荡产亦不所惜。街上人人形容癫狂, 爆裂恣睢。久而久之, 人伦败坏,父杀子, 夫杀妻,此类恶案层出不穷。更可恨的是南垗王室以此控制前朝枢要,将京城搅得翻天覆地。”
许清桉讶异,“竟有此事?”
“世子还小,不知情很正常。”苏康平摸了摸胡须,道:“彼时连庸帝都沾染一二,幸有当时的三公带领千官死谏,逼得庸帝立律法,全朝销禁此花,才勉强控制住局面。然而祸根已经埋下,不过短短五年,前朝便覆地翻天。”
许清桉沉吟道:“如今蒂棠茚卷土重来,背后想必有南垗王室推波助澜。”
“陛下也有此推测。”苏康平眼中俱是欣赏,“好在世子敏锐,及时察觉对方筹谋。圣上得知此事后,夸赞世子年轻有为,堪当重任。”
“圣上过誉。”许清桉拱手道。
“世子之能,一趟南下便能崭露头角,往后必将前途无量。”
许清桉道谢几句,又提及被蒂棠茚祸害的病患,“不知前朝可有留下治疗蒂棠茚之毒的药方?”
“ 不曾,前朝对此花之毒束手无策。”苏康平叹息,“圣上已命太医院抓紧研制解毒方,希望现有的病患能再坚持些时日。”
“嗯,下官已吩咐药师们尽力缓解他们戒断的症状。”
“效果如何?”
“不尽如人意。”
苏康平神色一凛,皱眉道:“南垗其心可诛,终有一天,我大周的铁骑会踏平他们的土地!”
*
十天后,许清桉踏上归程路途,除去来时同行的俊生、凌峰与银枭队诸位兵尉,便只多带了薛满一人。
因薛满宁可舍身也不愿许清桉为质一事,本就对她殷勤的俊生更加殷勤。银枭队对她肃然起敬,连凌峰都一改之前的讥讽,偶尔朝她投去若有所思的目光。
当然,最最最感谢她的人是孟超与何湘。
两人送他们到城外,临走前,何湘与薛满单独说了会话。
何湘递给她一只竹篮,“阿满姑娘,我听说你喜欢吃糖,便亲自做了几样,希望你不要嫌弃。”
“当然不会嫌弃。”薛满打趣:“我只怕吃过你做的糖,便会变得跟千里那样挑嘴,从此再吃不下别家做的糖了。”
何湘失笑,“那我便定期叫商队带糖去京城,可好?”
“好是好,不过我想吃的可不仅仅是普通的糖。”薛满看了不远处的孟超一眼,悄声问:“何姑娘,你跟我透个底,你和孟衙役有可能吗?”
“我自小父母双亡,跟随师父学医,立志救死扶伤,从未想过嫁人之事。而孟衙役年轻有为,家中又是三代单传,今后的妻子必当替他尽孝膝前,开枝散叶……”何湘的声音也低了一度,“他与我,实非一路之人。”
薛满想了想,道:“在你遇袭前,孟超曾找我帮他一个忙。”
何湘疑惑地看着她。
“他请我帮你选生辰礼物。”薛满道:“我们先去了首饰铺,他替你选了银镯子、耳环,但最终买了另一样东西。”
何湘追问:“买了什么东西?”
“一只药箱。”
“药箱?”
“对。”薛满道:“我想,孟超之所以爱慕你,不是因你年轻貌美,而是身为医者的你仁心仁术,舍己为公。你能为行医放弃成婚,也能在察觉到几名病患的异常后,冒着危险去寻找证据,从而揭发了秦长河的阴谋。”
“我没有你说的那般无私。”何湘苦笑,“我也想过置之不理。”
“想是一回事,做又是一回事。”薛满笑道:“你终是做了,挽救了许多可能会被蒂棠茚残害的病人。”
何湘眼眶发热,由衷感谢:“阿满姑娘,谢谢你的肯定。”
“光谢我可不行。”薛满道:“有人比我更欣赏你,且更早便欣赏你。”
何湘又何尝不知孟超为她做的一切?只是她向来思虑重,习惯裹足不前。
薛满凑近她耳畔,“何姐姐,你已经历过一次生死,最懂人生苦短的道理。不妨勇敢一些,跟他开诚布公谈一谈,兴许会有惊喜呢?”
何湘的心被这话猛烈撞了一下,下意识地望向孟超。
孟超有所感应,朝她露出爽朗的笑容,瞬间驱散她的迟疑不定。
何湘的眼神逐渐柔软:是啊,人生苦短,他肯为她涉险闯入火场,她又为何不能勇敢一些?
“你说得没错。”她道:“我应该试着勇敢一回。”
“那我在京城等你的消息。”薛满笑眯眯地道:“还有你的糖。”
……
刚与何湘、孟超分别,又有一辆马车追出城门,驾车的不是别人,正是前任知州韩越。
“许大人,阿满姑娘,请留步。”韩越喊道。
许清桉撩开车帘,“韩老爷,有事吗?”
韩越下车,隔着数名银枭队兵尉,对他拱手道:“许大人,我家志杰有几句话想跟阿满姑娘说,不知阿满姑娘能否给点时间?”
薛满在车内听得清楚,犹豫片刻后,从许清桉的身边探出头,“有话便在这里说吧。”
韩越扶着韩志杰下车,后者虚弱无力,身形单薄,额际的伤疤清晰可见。
“阿满姑娘。”韩志杰面向他们,朝薛满长作一揖,“韩某要跟你认真地道一声歉。”
薛满眨眨眼,洗耳恭听。
韩志杰耳红面赤,羞愧道:“自相识起,我便因对母亲的愤懑而迁怒与你,数次对你出言不逊。如今回想,姑娘何其无辜,我又何其狭隘浅薄。”
“你的确无礼。”薛满哼道:“早该对我道歉了。”
“只怪我愚昧怯懦,拖到今日才敢当面跟你道歉。”韩志杰扯唇,笑容透骨酸心,“若我能有姑娘不畏生死的勇气,有许大人一半的魄力,母亲和香雪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我要是香雪姑娘,真当丁点看不上你。”薛满不客气地道:“堂堂男子汉,天天悲伤春秋有用吗?是能复活香雪姑娘,还是能救出你母亲?”
韩志杰愣住,“我……”
“我听说你已断了药,重新开始戒断?”
韩志杰探向淤青的手腕,“是。”集全衡州医师之力,联合京中太医给出的药方,他们这一批受蒂棠茚毒害的患者开始尝试戒断,但结果如何?会不会又是失败?
“韩志杰,为了香雪和你母亲,你必须成功。”薛满道:“她们费尽心思希望你活着,你不能辜负她们的心意。”
“我明白……”韩志杰哽咽难言:“父亲已经允我娶香雪的牌位为妻,往后她便是我唯一的妻。我不会再辜负她,会努力做到她生前所愿……”
做个健健康康,堂堂正正的好男儿。
他失控了一小会,擦干眼泪道:“阿满姑娘,母亲对你的喜爱从不是作伪,她多次想撮合你我。但茗芳会后,她知晓你和许大人主仆一心,便对我提出要收你做义女……可惜造化弄人,母亲愧对你,我们韩家永生都愧对你。”
他从袖中取出一枚羊脂玉镯,“这是我们抵达衡州那日,母亲要送你的那枚镯子,希望你能够收下留作纪念。”
恍惚间,薛满回到初遇那天,两拨人在荒庙避雨,她与韩夫人相谈甚欢,结伴抵达衡州。那时的唐夫人温柔慈祥,像母亲一般关照着她……
她摇了摇头,“不了,来时如何,去时也当如何。”
韩志杰没有勉强,“我祝你们一路顺风,旅途平安。”
这次轮到薛满道:“韩志杰,咱们后会有期。”
许清桉也朝韩越拱手,“韩老爷,后会有期。”
马车缓缓驶离,韩家父子凝望许久,韩志杰低声喃语:“……也祝你们遂心如意,终成眷侣。”
*
归程遥遥,薛满的怅然很快被沿途风景冲散。她们初到衡州时是盛夏,离去已步入金秋。官道绵延,两旁枫叶如火,远处层林尽染,风送丹桂飘香。
马车内,薛满跪坐在软垫上,面前的矮几上摆放着何湘送的五包糖,她一一拆开尝了,味道都很好。
“何姑娘做的糖真好吃,可惜将来吃不到了。”她遗憾地道。
许清桉正拆着一封信,“京城繁华,你想要什么都有。”
她问:“那我能去学做糖吗?”
他对她的奇思妙想习以为常,“等回到侯府,你想做什么做什么。”
“也是。”薛满一脸扬眉吐气,“这次你立了功回京,真正叫做‘衣锦还乡’,哼,我早说过会帮你重整旗鼓,将伤害你的人都踩在脚底下!”
时隔半年,这句熟悉的口号再次一字不差地出现,可见她记得有多牢靠。
许清桉的反应却不复从前,简洁利落地应:“好。”
他低头看起信件,庞博涛在信中称寻遍淮河以南的大小州县,虽找出了几名年龄样貌与薛满相近的寻人启事,但核对过画像后并不符合。信件结尾,他言明老侯爷已知晓此事,曾派人向他详细询问过始末缘由。
许清桉眼中掠过讽意:让他来猜猜,等他们抵达侯府,祖父便会想方设法分开他们。一边送走阿满,同时又以世子之位威胁利诱,不择手段地逼他定亲娶妻……
常言道熟能生巧,祖父的手段向来如此,但他这次注定无法如愿。
薛满注意到他的不豫之色,脆生生地道:“少爷,你无须害怕。”
许清桉抬眸望着她。
她不闪不避,迎着他深沉的目光道:“不就是回侯府吗?你记住,你不是孤身战斗,我永远是你最得力的帮手。”
“便如衡州之行?”
“便如衡州之行!”
他轻轻笑了,心中前所未有的安宁,“好,都听你的。”
便听她的,不会再害怕,不会再彷徨,因身旁会一直有她。
*
马车紧赶慢赶地跑,大多数时走官道,偶尔也会路过偏僻之地,只能走些乡间小道。
遇到第二种情况时,往往会出现一些始料不及的意外。譬如这会儿,五头健壮的黄牛拦堵在路中央,慢悠悠地往前挪动,半个时辰只挪了十丈远的距离。不管他们怎么驱赶,牛群皆温吞从容,不将赶路的人类放在眼里。
眼看天色渐晚,路成舟提议:“公子,我去前方探探路,看能否找到牛群的主人。”
等他打马离开,薛满在车上待得无趣,便学其他人般拾了根细树枝,有样学样地赶起牛来。
她挥动树枝,轻柔地鞭在牛臀上,“百里西风禾黍香,鸣泉落窦谷登场。老牛粗了耕耘债,啮草坡头卧夕阳。①”
牛群:……听不懂,屁股不痛不痒,继续啃两口路边的草,慢悠悠地散步。
旁边的凌峰看她一眼,她会得倒是不少,但比起自家妹子的才学,依旧差得远了。
薛满才不管他在想什么,回头对马车内喊:“少爷,牛吃糖吗?”
“吃。”
“那你帮我拿包糖出来,对了,别拿何姑娘送的,拿你买的那几包。”
“……”许清桉撩开帘子,对童和道:“取些马吃的方糖给她。”
童和依言照做,薛满接过糖包,试探地喂起其中一头牛,“你吃糖吗?”
那牛低头在她的掌心嗅了嗅,随即舌头一伸一卷,飞快地吞下方糖。
薛满又拿了一块糖出来,“你还想吃吗?想吃的话就叫你的同伴们往前快些跑,不要耽误我们赶路。”
牛:……听不懂,但糖很好吃。
它低低哞了一声,另外四头牛仿佛听懂它的意思,齐齐凑到薛满的跟前,吓得她慌张闪躲,险些掉进路旁的水田。
她稳住身子,赶紧将糖包丢给童和,“童大哥接着!”
童和伸臂捞过糖包,眼角余光瞄见一抹身影飞向薛满,原是许清桉下了马车。
许清桉拉着薛满远离牛群,她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还好,没被它们撞到。”
“罚一两白银,拿来。”
“少爷,别啊,我刚发的月银还没捂热呢……”
薛满哀呼着求饶,奈何许清桉主意已定,坚持从她的荷包里取走一两银子。
“再有下回,罚金翻倍。”
“……”这可比预扣月银要来得直接!
薛满不敢再胡来,乖乖跟在他身边,看童和他们用糖引诱牛群。可惜牛老大们吃完糖也不配合,惹得童和恼道:“许公子,不如将这群牛宰了,再派人留在原地赔偿主人就是。”
话音刚落,有道娇软的女声横空响起,“你这人好生野蛮,不过是挡了你的道,你便要取我家牛牛们的性命。”
众人循声望去,见一名“奇装异服”的少女站在不远处的田埂上。
她皮肤光洁却并不白皙,而是天然健康的小麦色。乌黑浓密的秀发编成无数股彩绳小辫垂落,额前戴着银穗流苏嵌玛瑙珠链,衬得那双黝黑的眼眸分外灵动,微厚的红唇娇艳欲滴。她上身穿着一件朱红色织蝶描花短衫,搭配同样图案的百褶长裙,短衫和长裙间裸着一截柔软的细腰,整个人如玫瑰般明媚张扬。
她抬起手,腕间戴着铃铛细链,随着动作发出悦耳的声响。
“你。”她准确无误地指着许清桉,笑吟吟地道:“你长得很漂亮,只要你今晚肯陪我睡觉,我便不计较你们威胁我的牛牛们了。”
第53章 第 53 章
什么?
薛满怀疑耳朵出了问题:她说什么?
除去许清桉, 其余人也是瞠目结舌。凌峰率先回过神,顾不得非礼勿视的道理,大声呵斥:“你这女子好不知羞耻!”
少女走向他们, 鞋上的铃铛也在步步作响,“我哪里不知羞了?”
凌峰道:“光天化日, 你不仅衣衫不整,还敢出言调戏男子, 着实有伤风化!”
“我与你一样, 穿着上衣,也穿了裙子,对了,鞋子也穿着呢。”少女踢直脚尖, 大方地请他们欣赏绣花铃铛鞋, “你们瞧,好不好看?”
众人尴尬地移开眼, 这少女的行为率直,样样不合世俗,莫不是脑子有病?
恰在这时, 有人出声:“好看。”
少女转动眸子, 仔细打量出声的碧衣少女。嗯,人长得雪白,五官娇俏妙丽, 身形纤秾合度,总体来说只比她差那么一些些。
“你真觉得我的鞋子好看?”她问。
薛满不吝啬地夸奖, “我真觉得好看, 还有你的裙子和衣裳也好看。”
少女转了个圈,欢乐地展示着自己, “你很有眼光,比这群蛮汉子要识相多了。”
凌峰平生最讨厌离经叛道的女子,眼下除去薛满又多了一个,心里别提有多郁结,“快将你的牛赶开,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
少女一脸无辜,“牛牛们还没散完步呢。”
“你真以为我们不敢宰了它们?”
“啊,你又威胁我的牛牛们,那他得陪我睡两晚才行。”
薛满倒吸一口凉气,朝许清桉比出两根手指,“少爷,她叫你陪她两晚!”不是一晚,已经加到两晚了!
许清桉:……他听到了,但她一脸兴奋激动是怎么回事?
他平静如斯,对陌生少女热烈的目光视若无睹。
凌峰却冷笑连连,“你这乡野姑娘,也敢肖想许公子?”
“为何不能肖想?”少女问:“难道他已经娶亲?”
“未娶亲又如何。”凌峰暗扫某人一眼,话里有话,“像许公子这般出色的男儿,将来的妻子必定家世清白,娴静淑雅,文采斐然,与他志同道合。”
薛满生怕许清桉听不懂,踮脚对他耳语,“少爷,他想当你的大舅哥。”
“……”许清桉想掰开她的脑子看看里面装了什么。
少女被他三番两次地针对,脸上浮现怒意,指着凌峰道:“正主都没说话,你这蛮汉却多嘴多舌!你说的话我不爱听,大牛、二牛,你们过去撞他!”
说也奇怪,牛群中最健壮的两头牛忽然通晓人性,举着牛角便冲向凌峰。凌峰是个成日跟文书混在一处的文官,身上没有半点功夫,全靠童和提着他左闪右避。虽躲过牛袭,但形容慌张,狼狈不堪。
薛满乐得见少女教训凌峰,正瞧得起劲呢,被许清桉拉着手腕躲到远处。
下一瞬,便见剩下的三头牛也开始骚动,场面乱作一团。许清桉朝任四琦投去一眼,任四琦立即拔剑指向天空,银枭队的其他人见状也拔剑指向牛群。
少女见他们杀意凛然,懊恼地跺了跺脚,“等等——”
“诸位壮士手下留情!”
小路的远处传来一声疾呼,有马蹄声快速踏近,众人见到路成舟与一名青年前后踏马而来,方才那话便出自青年之口。
青年皮肤黝黑,阔额厚唇,高大威猛,有种别于中原人的粗犷不羁。他先瞪了少女一眼,随即屈指吹响哨声,牛群渐渐恢复镇静。
“宝姝,你太胡闹了!”青年斥责少女。
少女宝姝还有些不服气,“我逗逗他们而已,谁想他们这么不禁逗。”
“还敢顶嘴,小心阿爹知道后禁你的足!”
宝姝吐了吐舌头,总算不吭声了,只用一双灼灼明眸盯着许清桉看。
青年观察众人,一眼便看出谁是其中领袖。他跳下马,朝许清桉抱拳道:“不好意思,舍妹顽劣,冒犯了诸位,还请诸位大人有大量,莫与舍妹计较。”
许清桉淡淡地颔首,路成舟马上道:“许公子,往前五里处是望北寨,这位小哥是望北寨的少主莫穆尔。”
“我是他的妹妹莫宝姝。”宝姝见缝插针地介绍自己。
罕见的姓氏,豪放的作风,明显带有异族特征的样貌特征……许清桉联想到了一种可能,“你们是北渚人的后裔?”
“公子博闻。”莫穆尔赞道:“我们的长辈在十几年前移居中原,游荡多地,最终在此处定居。”
北渚是中原以北的一个小国家,周边纷争不断,全靠大周庇护才得以安宁。两国关系融洽,北渚每年会向大周进贡献美,双方的子民更是来往密切。
“幸会。”许清桉言简意赅,“我姓许,京城人士,偶然途经此地。”
莫穆尔爽朗一笑,“我听路公子说了,你们被我妹妹的宠物堵住去路,我这便把它们赶走。”
“哥哥,是小宠,小宠!”莫宝姝强调:“宠物两个字一点都不可爱。”
“它们哪里小?!”凌峰刚整理好仪容,粗声粗气地道:“普通人被它们撞一下命都没了!”
莫宝姝幸灾乐祸,“叫你嘴坏,你活该。”
“宝姝。”莫穆尔警告她,“再说一句,我真不许你参加篝火会了。”
莫宝姝伸着食指在嘴上比了个叉。
莫穆尔继续道:“许公子,这附近除去望北寨便没有其他村落,你们若继续往前走,今晚恐怕要露宿野外。不如随我们回去,在山寨将就住上一晚?”
远途在外,借宿乃稀疏平常,何况正值秋季,夜间深露重寒,习武之人尚且罢了,如薛满这等女子却极容易生病。
许清桉点头,“那便打扰莫公子了。”
“经过番寨的人不多,你我能相遇便是缘分。”莫穆尔笑道:“诸位,跟我走吧。”
他示意莫宝姝带着牛群在前面领路,莫宝姝却不乐意,“我想跟他们一起坐马车。”
“他们”自然是许清桉与薛满。
莫穆尔一口回绝,低声道:“宝姝,那位许公子一看便出身不凡,绝非能容你胡闹的主。”
莫宝姝悻悻地撇嘴,“他长得那么好看,我想跟他待在一块。”
“你真中意他,大可今晚上向他献舞。”
莫宝姝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便开开心心地骑上牛去前头带路。
薛满与许清桉回到马车上,薛满新奇地道:“少爷,这位莫姑娘真有意思,跟寻常的女子截然不同。她穿着打扮大胆,说话也大胆,对了,行事也大胆,竟然养了一群牛当宠物。”
“你也想养牛当宠物?”
“免了。”薛满怕被牛踹,“养猫倒是可以考虑。”
过了会,她装作不经意地问:“少爷,你对她说的话有什么想法?”
“……”
“她想睡你,那你呢,你意下如何?”
“……”
*
望北寨是一片以石墙圈围的村子,多以平屋为主,里头住着三百余名村民。他们虽久居汉地,但在行事上仍延续了北渚人的热情奔放,在男女关系上推崇“及时行乐”的道理。在成亲前,无论男女,只要有了意中人,都可以大胆地向对方表明心意。今日合便合,明日不合便分,全无守身如玉的道理。可当他们成了亲后,便得奉行一夫一妻制,发誓要对伴侣忠诚一生。
俊生将打听到的这些消息告知薛满,薛满听后恍然大悟,“难怪莫宝姝见少爷长得好看便要睡他。”
俊生摸了摸鼻子,心道:咳咳,睡不睡什么的,阿满姐姐说话也有奔着莫姑娘去的趋势……
“姐姐放心,公子对莫姑娘绝没有兴趣。”俊生道:“公子多年来洁身自好,不说红颜知己,便是身边伺候的人也从不用婢女。”
薛满便问:“我不是婢女吗?”
俊生从善如流地改口:“除了您。”
薛满的关注点在别处,“俊生,你觉得少爷喜欢女子吗?”
俊生心想:公子不仅喜欢女子,还极有可能喜欢的就是您,否则怎会在您被挟持的时候提出要用自己交换?公子可从来不是大发善心之辈,从前在京中有贵女在他面前摔进河里,他连眼皮子都没眨一下!
但他不敢点明,“您不妨挑个时间试探下公子。”
“哪轮得到我试探?”薛满理所当然地道:“自有什么莫姑娘、凌姑娘,甚至赵钱孙李家的姑娘去试探,我们等着看花落谁家便是。”
俊生见她一副看好戏的模样,只差没捧把瓜子磕上了,“姐姐,您一点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
“公子会喜欢别人呀!”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一个当婢女的还能拦着少爷喜欢谁不成?”薛满安慰他,“你安心,能叫少爷喜欢上的姑娘绝对人美心善,不会为难你我这等忠仆的。”
说得很好,但显然她没懂他的深意。俊生长叹了一口气:罢了,公子的事情他还是少管,主要是一个深藏不露,一个不开窍,管了也白搭。
莫穆尔的父亲是望北寨现任寨主,他是少主,整个莫家在寨中极有声望。是以,在莫穆尔将许清桉一行人迎进山寨并安顿在自家后,便引起不少村民的注意。
“宝姝,那一群人是谁,你家的客人吗?”
“宝姝,他们人人身上带着剑,莫非是江湖侠客?”
“宝姝,我看到他们中间有个女子,长得肤白貌美,她叫什么名字?”
“宝姝,那个穿月白色衣裳的公子是他们的头领吗?他今年几岁,成没成亲,晚上参加篝火会吗?”
好奇的村民们不敢直接问莫穆尔,便一股脑地围着莫宝姝发问。
莫宝姝烦不胜烦,“他们是路过此地的汉人,在山寨借住一晚而已,其余的我也不清楚。对了,你!”她指着方才问月白色衣裳的那名少女,霸道地道:“你死心吧,许公子是我看上的人,今晚我要向他献舞。”
那少女不满地道:“你不是有安元驹了吗!”
“是安元驹追求我,我可没答应他。”
“那你还收他送你的小马!”
“收他一匹马,我便得以身相许吗?”莫宝姝翻个白眼,“那我将马给你,你今晚跟安元驹凑一对吧。”
少女说不过她,气鼓鼓地跑开了。
莫宝姝把玩着小辫,思索该怎么邀请许公子参加篝火会。从初遇时的情况来看,他并非好色之徒,若是知道篝火会的真正意图恐怕连声响都不肯给。反观他身边的那名少女,活泼伶俐又识相,倒可以一试。
她行动力极强,立刻寻到薛满的院子,直截了当地套近乎,“你好,我是莫宝姝,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满。”对方道。
“你是许公子的什么人?”
“我是少爷的婢女。”
“婢女?”莫宝姝转念一想,问:“那你是他的通房?”
“非也。”薛满并不生气,认真向她解释了一番,“婢女就是婢女。”
“哦~那你家少爷没有娶亲,也没有贴身伺候的通房?”
“没错。”
莫宝姝觉得自己走了大运,这样优秀漂亮且单身的青年,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在篝火会前出现,分明是上天赐予她的礼物!
她瞬间对薛满亲近无比,“阿满,我与你很投缘,想邀请你参加今晚的篝火会。”
薛满好奇地问:“什么是篝火会?”
莫宝姝挑能说的部分说:“篝火会是我们北渚人庆祝秋收的晚会,在天黑时用稻秆点燃篝火,宰羊宰鸡,载歌载舞,吃炙烤的肉,喝谷酿的酒,唱古老的颂歌,希冀明年依旧五谷丰登。”
薛满眼睛一亮,“听起来很有趣的样子。”
“当然。”莫宝姝笃定地道:“我们有最美味的炙肉,最香醇的美酒,最动人的舞蹈和最动听的歌声!如果你错过篝火会,将会是你一辈子最大的遗憾。”
如此这般,薛满被她勾起了极大的兴趣,然而她没有当场应下,转身去征求许清桉的同意。
“少爷,我们能去参加篝火会吗?”薛满期待地问。
方才莫穆尔也向许清桉提过此事,只他兴趣寥寥,回绝了对方。
“你想去吗?”
“想去。”薛满诚实地点头:“赶了许久的路,难得遇上好玩的事情呢。”
也是,从晏州相遇开始,她便与他寸步不离,陪他一起核账查案,不像其他少女般有游乐的时间。再有,路成舟他们已经排查过寨子,并无任何可疑之处,去凑凑热闹也无妨。
他问:“篝火会几时开始?”
“戌时。”薛满道:“这会是酉时,还有一个时辰便开始了。”
“你去通知路成舟他们一起参加。”
“好嘞!”
薛满得了命令,麻溜地通知众人。俊生自是开心不已,银枭队虽面上不显,心底倒也觉得轻快。此趟跟着御史南下近一年,因肩上压着皇命,又因许清桉不图酒色,导致他们从未寻过乐子,今晚能吃肉喝酒、听歌赏舞也是极好。
独独凌峰黑着脸拒绝:“我不去!”
“你爱去不去。”
薛满不搭理他,高高兴兴地与其余人去参加篝火会。
所谓的篝火会便是腾出一片空旷平整的空地,在最中央处堆起半人高的柴堆,周围以圆形的草垫座位散开,一圈一圈地往外扩展,直至容纳所有参会的年轻未婚男女。
是的,莫宝姝没告诉薛满,篝火会只允许年轻未婚的男女参加。
从位置来看,越靠近篝火堆的位置越显身份,莫穆尔将许清桉视为贵宾,特意将他跟薛满安排在了第一圈。他的左侧是主持本次篝火会的莫穆尔,右侧是薛满,而薛满的身边则是莫宝姝,她的妆容精心打扮,身上却用侧襟长裙裹得严严实实。
莫穆尔之所以这么排位置,自有他的一番打算。
望北寨位置偏僻,背靠群山,日常靠打猎耕地维持基本生活。但近几年山上的猎物锐减,地里的庄稼又非年年丰收,生活每况愈下,因此好些年轻人选择离开山寨,留下的多是老弱病残。莫穆尔身为下一任寨主,心心念为山寨谋求新的出路,奈何一直计无所出。
今日见到许清桉时,莫穆尔便看出他的护卫们武功高强,训练有素,他自身更是美如冠玉,卓尔不凡。想也知道,他的家世定然非富即贵,加之宝姝对他有意,若真能撮合他跟宝姝,即便不能留他在寨中做婿,想必也能得到某些助力。
他比莫宝姝要聪明,没有将两人直接安排到一起,同时他又对宝姝信心十足——没有人能拒绝热烈的篝火下,那样闪闪发光的少女宝姝。
第54章 第 54 章
再说回莫宝姝, 她对兄长的心思毫不知晓,或者说知道了也无所谓,反正她成功睡到许公子便成。
她隔着一个薛满, 直勾勾地盯着许清桉。在晚霞与黑夜交汇的朦胧时分,他的侧脸轮廓清晰, 桃花眼狭长,目光淡持, 身形修挺, 仿若一幅精致的剪影画。
汉人们有句话叫“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莫宝姝觉得这位许公子便是当之无愧的美人,而她,今晚一定要睡到他!
莫宝姝斗志满满, 凑到薛满的耳畔, “许公子的酒量如何?”
薛满道:“少爷不好酒,想必是酒量普通。”
莫宝姝乐不可支, 酒量普通才好,方便酒后做点什么啊。她脸不红气不喘地撒谎:“无碍,我们北渚人特酿的琼秋酒温和顺口, 喝再多也不醉人。”
“是吗?”薛满笑道:“那待会我也要尝尝。”
夜幕彻底笼罩大地, 柴堆旁坐满了青年男女,大家热情高涨,呼喊着请莫穆尔点燃篝火。
莫穆尔起身, 高举点燃的火把,朝众人喊道:“金秋已至, 牧野之神会保佑我们稻谷丰收, 猎物充盈,玄冬丰衣足食!”
众人跟着振臂高呼:“稻谷丰收!猎物充盈!玄冬丰衣足食!”
声声呐喊中, 莫穆尔点燃柴堆。篝火熊熊燃烧,明亮的火焰成为夜中跳跃的精灵,照耀着每一张充满活力的年轻脸庞。
有几名穿着清凉的年轻男女走出人群,男子们身材健硕,敞襟穿着无袖衫,脸上绘着彩色图腾。女子们发饰繁丽,袒胸露腰,身材妙曼。他们拿着北渚的传统乐器,弹奏古老悠远的歌曲,随着篝火舞动吟诵,将气氛推得越来越热。
与此同时,美酒佳肴也陆续上桌。用古法酱料烤制的炙羊肉鲜嫩多汁,高粱酿成的琼秋酒醇馥幽郁,新鲜稻谷制成的麦饼香气四溢,刚从枝头摘落的柿子柔软滑腻。还有爽口的腌菜、绵密的烤栗、鲜掉舌头的鱼羊一锅烩……
吃多了冷硬的干粮,这一顿丰盛的晚餐胜似宫宴美味。银枭队和俊生等人坐在后头大快朵颐,连许清桉和薛满都食欲大增。
“等回到京城,我们也试试烤肉。”薛满吃一小口肉,抿一小口酒,满足地眯起眼,“最好是在冬日初雪时,在院子里支个棚子,用泥炉子煨上一壶酒,旁边再用燔炉烤肉。唔,肉得精挑细选,削成薄薄的一片,往上撒点丁香、胡椒和孜然,再刷一层杏浆……”
许清仿佛身临其境:飘雪如絮,枝头覆白,他们冒着寒意在院中围炉而坐,空气中是无处不在的烟火气息。他会用小刀片肉,她会兴致勃勃地烤肉,初时烤的肉不尽如人意,但以她不认输的性格,定会锲而不舍地继续尝试……
他的院落将充满她的欢声笑语,不复过往十五年的冷清。
许清桉饮了口酒,“如此甚好。”
莫宝姝注意到他唇畔带笑,见机举起酒杯,“阿满,许公子,我敬你们一杯!”
她仰头一饮而尽,薛满见状也喝光了杯中酒,见许清桉没有动作,便道:“少爷,你安心喝,莫姑娘说这酒不醉人。”
莫宝姝附和地点头,“对,我平日喝完一斤,还能出门遛牛呢。”
许清桉依言喝光了酒,对薛满道:“你少喝一些。”
“难得嘛。”薛满笑道:“我再喝两杯,喝完两杯就不喝了。”
此时莫穆尔回到座位,也朝许清桉举起酒杯,“许公子,我敬你一杯!”
许清桉没有推辞,与他对饮了几杯。借着酒意微醺,莫穆尔开始谈天说地,从自由自在却动荡不安的北渚,到政通人和却充满教礼束缚的大周。从他们即便落籍,也与汉人们格格不入,只能选择偏隅一角的生存。从他们对丰衣足食的希冀,却要面对日渐衰微的现状……
在得知周边山林是因官府大肆砍伐而导致猎物锐减时,许清桉沉吟片刻,问道:“你们没有与所属的县衙沟通过此事?”
“我们尝试过。”莫穆尔苦笑着摇头,“可你们汉人太难琢磨,明面上说好的事,转头却不肯承认。又或者今日跟这人说好,明日又换了个人来,几次过后,我们也便放弃了。”
“可见过他们的主事人?”
“我去求见过几次,但每次对方都有事。”莫穆尔叹气,“再这样下去,我们恐怕要移寨才行。”
“你们人数众多,移寨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是啊,但我实在想不到解决的办法。”莫穆尔抬眼,试探地问:“我见许公子博学多闻,不知你能否指点一二?”
莫穆尔对他们的招待很周到,许清桉不介意还他个人情,“明日我会派人传信给当地县衙,请知县与你当面详谈。”
莫穆尔喜出望外,虽已料到许公子身份不凡,但他竟能这般随口地说安排他与知县会面?贵人,他绝对是望北寨的贵人!
他连声道谢,抽空朝莫宝姝看了一眼:宝姝,看你的了。
莫宝姝嫣然一笑,正要起身,却见那弹琴的俊朗青年站到她面前,微俯下身,深情地唱道:“我最美丽的姑娘,你的笑如艳阳,你的眸如星辰,你的身影盘旋在我的心间,叫我日夜思念,只想拥入怀间……”
有别于汉人的含蓄内敛,北渚人惯来大胆豪放,用直白的歌词表达热烈的情感。他们从不羞于表达喜爱,在篝火会时,年轻的单身男女会用歌舞向意中人表白,一旦对方给予回应,今晚便将拥有无与伦比的美妙。
安元驹边唱歌,边向莫宝姝伸出手。他们早就对彼此有意,他喜欢宝姝的古灵精怪,宝姝欣赏他的精壮勇猛。他等了许多年才等到宝姝满十六岁,他坚信宝姝也在期待今天,然而他伸出的手,久久没得到宝姝的回应。
安元驹的脸色渐渐变冷,他想起寨里的风言风语,说宝姝看上了借宿的那名俊公子……他冷厉地扫向那名姓许的汉人,一瞬后,他挫败地垂头:对方简直俊美得过分。
宝姝向来喜欢漂亮的事物,而她也配得起最漂亮的事物。
安元驹咬咬牙:宝姝开心就好!
薛满刚坐直身子准备看戏,便见那名青年低落地离开,莫宝姝则坦然地道:“我之前喜欢他,但现在有更喜欢的人了。”
哇,好直接,好任性!
薛满脱口而出道:“我真羡慕你。”
“羡慕我有人追求吗?”
“不,我羡慕你直言尽意,爱憎分明。”
“这有什么可羡慕的,又没有多难做到。”
“你错了,很难。”薛满道:“许多人没有大胆去喜欢的勇气,更没有果断放弃喜欢的洒脱,他们终其一生被困在爱恨纠缠中。”
“你也这样吗?”
“我……我没有喜欢的人。”薛满茫然一瞬,心头涌上难言的苦涩,“即便有,我也不愿做这样的人。”
“那就对了。”莫宝姝潇洒地道:“不喜欢就拒绝,喜欢了就勇敢去追求,不要勉强和委曲求全,遵从内心的人生才畅快。”
薛满重重地点头,“你说得对,我要向你学习。”
“那你睁大眼睛,看仔细了。”莫宝姝朝她抛了个媚眼,忽然站起身子,纤指在腰间一划便抽出腰带,再解开侧襟长裙,扬手抛往许清桉的方向——
许清桉偏身躲开,长裙落在了脚畔。
莫宝姝不甚在意,反而挺了挺胸膛。褪去长裙后,她上身只着一件荷花粉镶金边的抹胸,胸前绣着一朵盛开的并蒂玫瑰。下身则是轻纱长裙,裙摆处花枝缠绕,潋滟绮丽。她裸露的肩颈线条优美,胸前鼓囊,袒露的腰肢不盈一握。
她身姿婀娜,轻步曼舞,停在许清桉的案前。
“雄鹰天上飞,羊群草地走。我在高高的山坡上眺望,心爱的儿郎何时归。声声盼你归故乡,阿妹向你诉衷肠……”
她的歌声悠扬婉转,满是柔情绰态;她的舞姿翩跹,勾魂夺魄;她身后是熊熊篝火,为肌肤披上一件焰色的纱衣。
她灼热明媚,吸引了无数惊艳的目光,却只愿为面前的俊美公子绽放。
——可惜,某人眼也不抬,顾自品尝案几上的美酒佳肴。
莫宝姝没有放弃,将身子摆得更柔软,神情放得更妩媚,歌中的情意愈加直白,“阿妹邀你度春光,春光奔赴芙蓉帐,账内夜销魂……”
——某人依旧岿然不动,仿佛突然哑了、聋了、瞎了。听不到,根本听不到。看不到,完全看不到。
莫宝姝又唱又跳了一刻钟,抛媚眼抛得眼角抽筋,仍得不到对方的任何回应,当下恼羞成怒。枉费这人生得一副好相貌,竟然比她的牛牛们还不知趣!
她下意识地想要发脾气,但莫穆尔严肃地对她唇语:不许得罪许公子。
莫宝姝郁闷至极,正想甩手离开时,余光瞥见其余人都迷恋地盯着自己。
她蓦又高兴起来,这么多的人都欣赏她,她又为何要为一个不欣赏她的人而难过?
她重新挂上笑容,步伐略略一转,朝薛满伸出手,“阿满,来跟我一起跳舞!”
薛满被她的欢乐感染,想也不想地伸手回握。莫宝姝牵着她靠近篝火旁,薛满还没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便跟着欢腾的旋律与她同舞。
歌声高昂,裙摆飞扬,她与莫宝姝手挽着手,脚步轻快地跳跃,围着篝火婆娑起舞。两位年龄相仿的少女一明丽,一娇俏,如双生花般并蒂盛放。
其余的女子不再甘于围观,纷纷起身加入她们。她们手挽着手围着篝火转圈,火光照亮她们的笑脸,是那样的肆意鲜活。
这是独属于女孩儿们绽放的时光,望北寨的青年们为她们欢呼,俊生将小手拍得通红,银枭队亦在微笑欣赏。
不知何时,许清桉抬起头,视线长久地停留在一抹身影上。她开心极了,面颊红润,杏眸笑成一轮弯月。即便舞姿生涩,她仍没落下任何一个动作,努力到整个面庞都在发光。在穿着清凉的少女中间,她的秋香色交领长裙显得如此突兀,却能牢牢吸引住他的目光。
他端着酒杯许久,忘了喝,也忘了眨眼。
莫穆尔见状心中有数,打趣道:“看来并非宝姝魅力不足,而是许公子已经有了意中人。”
许清桉没有否认,既是事实,又何须否认?
随着少女们气喘吁吁地回座,望北寨的青年们又粉墨登场。他们跳着豪放又不失细腻的舞蹈,全方位展示男子气概和温柔,其中有一名青年特意停在薛满面前,脸上写满对她的倾慕。
嗯,薛满没空瞧,她正忙着跟许清桉说话。
“少爷,我的头好晕啊……”她扶着脑袋,神色娇憨,“转了太多圈,怕是脑浆都糊成一团了。”
“你醉了。”
“怎么可能。”她道:“宝姝说了,琼秋酒温和顺口,喝再多也不醉人。”
许清桉挑眉,别人说了她便信?真好骗。“累了吗?累了便回去休息。”
“不行,我还饿着呢,吃东西,嗯,多吃点东西。”她低着头,秀气地吃起东西,压根没注意到面前还站着个人。
青年饶有兴趣地望着她,觉得她像小猫一样温顺可爱。他清了清嗓子,试图吸引她的注意力,然而想吸引的对象没有抬头,反倒惹来一道极具压迫的凝注。
青年的笑容僵在唇边,浑身汗毛直立,他确信自己再不走,便会深深得罪莫穆尔的这位贵客。
可爱的女孩儿到处都是……青年悻悻然地走了。
薛满专注地往嘴里塞东西,炙肉、柿子、麦饼、琼秋酒……
她一口气连饮两杯,还想续酒时,被一只修长亭匀的手拦下,“你不能再喝了。”
“可是我很渴。”她委屈地道。
“我带你回屋喝水。”
“可是他们还在跳舞。”
“他们跳他们的,我们回我们的。”
“可是我还想看啊。”
“回京城后你想看什么都有。”
“可是……”
“没有那么多可是。”他轻轻拍她的脑袋,“听话,你该睡觉了。”
好吧。她努努嘴,往人群看了一眼,依稀看见安元驹重新拉起宝姝,而莫宝姝这次没有拒绝,与他走到角落,亲昵地贴面私语。
她露齿一笑,颇有些幸灾乐祸,“少爷,宝姝不要你,又选之前喜欢的人了。”
干他何事。
许清桉不置可否,朝她伸出手,“走了,我送你回去。”
薛满试图起身,“不用,我认得回去的路。”
眼见她摇摇晃晃地站立,下一刻便会扑倒在地。许清桉伸手扶住她的手腕,冷不防被她一把甩开。
“我说了,我要自己回去……”薛满醉眼蒙眬,固执非常,“你不用管我,继续玩,玩个尽兴。”
俊生瞥见前方的动静,下意识想过去伺候,却被旁边的路成舟摁住肩膀。
“你该有点眼色。”路成舟意味深长地道。
说话间,许清桉已强势地搀着嘟嘟囔囔的薛满离开,俊生望着两人相携离开的背影,逐渐回过味来,嘴角扬得老高。
路成舟也会心一笑。
不谈身份地位,这两位郎才女貌,彼唱此和,着实相配。
第55章 第 55 章
许清桉扶着薛满往住处走, 走着走着,薛满心血来潮,“少爷, 我出道题考考你。”
“什么题?”
“啦啦啦……啦啦啦……噜啦噜……”薛满哼着不知名的小调,轻快地问:“这首曲叫什么名?”
“……”许清桉道:“我不知。”
“那哩哩哩……哩哩哩哩哩……哩哩哩……呢?”
“也不知。”
“那啦哩啦哩啦……啦噜啦啦啦……”
“还是不知。”
“你怎么什么都不知不知。”薛满不悦地轻斥:“一问三不知, 如何能当个好官?”
“识小曲跟当官有何关联?”
“我说有关联便有关联。”薛满往虚空摊开手,“你还敢顶嘴?罚你两个月的俸禄, 外加一两现银——不, 二两现银,赶紧拿来!”
“……”他懂了,这是心里记着他扣她银子的事情。“等你明日醒了酒再给你。”
“我没醉,无需醒酒, 不许你赖账……”
许清桉不跟小酒鬼计较, 安稳地送她回到屋里。薛满扑倒在柔软的被褥间,舒服地蹭了蹭脸, 很快又捂着肚子哼哼唧唧。
她口齿不清地道:“少爷,我不苏胡……”
方才吃了那么多东西又醉着酒,当然不会舒服。
许清桉替她脱了鞋, 扶她靠在迎枕上, “可想吐?”
她诚实地道:“想,但我舍不得吐。”
许清桉啼笑皆非,用清水拧了毛巾后坐到床畔, “别动,我替你洗把脸。”
薛满目无焦距却分外认真地盯着他, 虚幻的面庞, 宽挺的肩膀,视她若珍宝的动作……
“三哥。”她傻笑着, “我真的好喜欢好喜欢好喜欢你啊。”
许清桉的动作顿住,深眸内一片诡异的沉静。
“你也喜欢我对不对?”她毫无察觉,仍在道:“虽然没有我喜欢你那般喜欢,但肯定也是喜欢的,否则你不会对我那么好。”
许清桉收回手,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除了阿爹阿娘,你是世上对我最好的人。等我们成了亲,你便是我的夫君,我是你的妻子,我们要白头偕老,恩爱一生。”
许清桉敛眸,额际青筋隐隐跳动。
“本该这样的,本该这样的。”她兴高采烈的声音忽然带上哭腔,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滚落,“可你是个骗子,你不喜欢我,你喜欢上别人了!我是阻拦你们的第三者,我不要再喜欢你了,我们的婚事作罢,我要逃婚,我要找祖父替我做主……”
她哭得不能自已,一下又一下地推着他,“你走,我讨厌你,我不想再见到你……”
下一瞬,她又改变主意,欺身凑到他面前,双手钩着他的脖颈,“你愿意亲她,为何不愿意亲我?我明明比她好,明明比她更喜欢你……”
许清桉面无表情地由她胡闹,便在她即将亲上他的唇时,她却松开手臂往后退,摇头晃落眼中的泪,“我才不要当恶毒女配,才不要跟老鼠一起蹲大——”
话音未落,一只手捧住她的后颈,将她整个人往前一送,正正好迎上一张微带酒香的凉唇。
他没有一丝犹豫,衔住她柔软微咸的红唇,撬开那细密防备的贝齿,犹如战士般攻城略地,侵占她的惊愕、悲伤和茫然。初时或许生涩急躁,但他向来进步神速,一遍又一遍地唇齿交缠,由浅到深,从强势到更强势,直至对方呼吸困难。
她挣扎着推拒着这份令人窒息的掠夺,他捉住她的细腕短暂离开,待她舒了口气后再度压过去,唯有这般亲密无间的相依,才能平息他心中喷薄欲出的恶意。
男子暗哑急促的呼吸,少女隐隐约约的嘤咛,在静谧的夜里织就一张稠密的网,叫人无处可逃。
他恨不能将她拆食入腹,是的,在听到她对其他男子的一番衷肠后,他应当将她拆食入腹。是她主动在破屋中扔出的石块,是她口口声声要与他同甘共苦,是她宁可冒死也不愿他被人挟持。或许她的所作所为不带任何旖旎,可那又如何?他已然动了心,便不允许她置身事外。
许清桉勉强从欲/念中抽离,抬高她的下巴,望进她迷蒙无措的眼底。
“阿满,你看清楚了,我是谁?”
“你是三——”
炙热的压迫卷土重来,她被吻得气喘吁吁,听到那吃嘴的恶人在耳边一字一顿地道:“记住,吻你的人是许清桉。”
“是许清桉……”
“没有别人,往后只有许清桉。”
不管她从前喜欢谁,不管那所谓的婚约是否存在,不管她恢不恢复记忆,往后余生便只有他和她。他们的故事即开篇写序,便不许虎头蛇尾,更不许半途而废。
*
待到翌日清晨,薛满睁开眼,呆滞地盯着天青色的帐顶。
啊,头好疼,想晕。
啊,胃好难受,想吐。
啊,嘴巴好疼,想……
她如七旬老妪般颤颤巍巍地坐起,用手指摩挲了下唇瓣,疼得嘶了一声:昨晚发生了何事,她被炙肉殴打了一顿吗?
片刻后,她干呕了一声,不行,不能动脑子,一动脑便想吐。
门外适时响起俊生的声音,“阿满姐姐,您起了吗?”
“起了。”她虚弱地回。
“我给您准备了醒酒汤,您要喝点吗?”
“喝!”
薛满打起精神梳洗,待用过醒酒汤,到院外呼吸新鲜空气时,恰好撞见边走路边整理衣衫的莫宝姝。
“宝姝。”
莫宝姝抬头,热情地招手,“阿满,早啊。”
“宝姝,你骗我。”薛满控诉:“我昨晚喝醉了!”醉得透透的,这会头痛欲裂。
莫宝姝不觉愧疚,大笑道:“我本想灌醉许公子,没想到最后中招的是你,哈哈哈,阿满,你的酒量真差。”
“差便差吧,下回不喝了。”薛满没多跟她计较,看了眼头顶的太阳,“你也才起来吗?”
“是啊。”莫宝姝伸伸懒腰,又活动了下脖子。
薛满注意到她脖子上有点点红痕,“你被蚊子咬了好多包。”
“天这么凉,哪里来的蚊子?”
“有啊,你脖子上全是印子。”
莫宝姝愣了下,随即笑得停不下来,“阿满,你真是个活宝……”
没等薛满理解她在笑什么,便见一名俊朗的青年小跑到宝姝身侧,殷勤地递出一副耳环,“宝姝,你的耳环落下了。”
莫宝姝自然地仰头,“你替我戴上。”
青年温柔地替她戴上耳环,宝姝拍拍他的手臂,“多谢。”
“今晚去我家,好吗?”
“我考虑一下。”
“别考虑了,我吃过午饭来接你,先陪你去河边溜小宠们,再抓点鱼回去烤……”
薛满张圆嘴巴,几乎能吞下一个鸡蛋!她想起俊生说北渚人崇尚婚前及时行乐,加之青年这个时辰出现在莫家,瞬间猜到这两人发生了什么。
那宝姝脖子上的痕迹岂非是……
她飞也似地逃回院里,面红耳赤地拍着小胸脯,拍了会却若有所思:嗯,小胸脯真的是小……胸脯,也不知宝姝是吃了什么,能隆起那么挺拔的两座山峰?
她想得过于入神,直到撞上一堵“墙”才痛呼着回神,捂着额头看向面前的人。
“少爷?”
只看了一眼,薛满便察觉到许清桉的不同寻常。他是个极其矜傲之人,对外时眸中常浮着淡恹,疏离且不经意,从不被任何事物触动心怀。但她不是外人,他会对她无可奈何,会忍俊不禁,也会怒形于色地要罚她的银子……
偏此刻他周身蕴着一股细碎的寒意,深邃的目光紧锁着她,有探究,也有难以捉摸的怒。
薛满伸手在他面前左右晃动,“你不认得我了?”
“我是谁?”
“少爷啊!”
“少爷是谁?”
“许清桉,是许清桉。”她怀疑他傻了,“你该不会是撞到脑子丢失记忆,忘记自己姓甚名谁了吧?”
许清桉没回答,淡望着她清澈见底的眸,里头已不见悲痛,全是他熟悉的古灵精怪。
“你刚立了大功,还没回京领赏便撞坏了脑子,那我们之前的努力岂非都白费了?”她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差点没哭出声来:“好苦,我的命比黄连还苦啊!”
“……”许清桉屈指给她脑门清脆的一声响。
薛满不痛反喜,这个动作很熟悉,看来少爷有得救!她正想唤醒对方的更多记忆,却见他恢复平日里的神态,“酒醒了?”
她彻底放下心,没失忆便好,“喝了碗醒酒汤,比刚起时要好些。你呢,你昨晚醉了吗?”
“似醉非醉。”
“你还记得昨晚发生的事情吗?”
“记得。”
“看来只有我醉得彻底。”薛满哼道:“宝姝骗了我,她明明说琼秋酒不醉人,但我喝得不省人事,嘴巴还不知在哪里磕破了。”
她红唇轻肿,一开一合,全然忘记昨晚在他怀中的耳鬓厮磨。
“你当真什么都不记得?”
“我该记得什么?”薛满试探地道:“难道我丢你的脸了?”
没丢他的脸,倒是把他的心随意揉搓,至今仍酸不堪言。许清桉却无意继续追究,追究了又能如何,放她去找她的三哥吗?
“你想得美。”
“?”他在跟谁说话?
“走了,收拾行囊准备赶路。”
“……”幻听,刚才肯定是她幻听。
*
许清桉一行人整装待发,莫穆尔与父亲莫飞鹰领着村民亲自送他们到路口。
就在半刻钟前,莫飞鹰收到当地县衙送来的消息,称县令约他们明日午时在县衙一叙,关于伐林之事或已迎来转机!
莫飞鹰对许清桉千恩万谢,更对儿子的慧眼识精感到欣慰,他相信不久的将来,望北寨会在莫穆尔的手里愈加壮大。
莫穆尔为他们准备了许多肉干粮食,简单的道别后,马车缓缓驶离。薛满正闭目揉着额角,忽然听到外头传来莫宝姝的喊声,“阿满!”
她探头出去,见莫宝姝骑着爱宠牛牛冲刺到了跟前。
薛满震惊,“你的牛能跑那么快?”
“不然呢?”
“它们昨天可不这样!”故意的是不是,足足堵了他们几个时辰。
“小事啦,咱们也算不堵不相识。”莫宝姝递出手上的包裹,笑道:“我听阿爹和阿兄说,你们帮寨子解决了一个大难题,喏,这是我为你们精心准备的谢礼,将来你们一定用得到。”
薛满接过包袱,连忙解下耳上的白玉坠,“那你得收下回礼。”
莫宝姝没有扭捏,将白玉耳坠收进荷包,“等你到了京城,能给我写信吗?”
“当然。”薛满道:“如果你到京城,也可以来找我玩。”
“我要去哪里找你们?”
“等你来京城时便知道了。”
“你真狡猾。”莫宝姝在她柔嫩的脸颊摸了一把,“但我很喜欢你,希望将来能有再见的那天!”
“一言为定。”
莫宝姝瞥向帘后的另一抹人影,轻哼一声,傲娇地骑牛走了。
薛满缩回车里,迫不及待地打开包裹,只看了一眼便猛塞回去。
许清桉看向她涨红的脸,“她送了什么?”
薛满摇头,将包袱死死抱在怀里,“什么都没送。”
这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模样,看来是很了不得的东西。
许清桉道:“我想看一下。”
薛满断然拒绝:“你不可以看。”
“哦。”他漫不经心地看书,在她鬼鬼祟祟地打开包袱摸来摸去时,猛地伸展长臂,将包袱里的东西勾到面前。
……他勾到了一件短小、清凉、精致的水红色刺绣抹胸。
“啊!”薛满尖叫:“许清桉,你抢我的东西!”
许清桉的指尖一抖,力求镇定,“莫宝姝说了,这是她为我们精心准备的礼物。”所以他有权利看。
薛满恼羞成怒,干脆将剩余的长裙砸到他身上,“那你穿,现在便穿!”
“……”
“这分明是宝姝送给我一个人的,那样说是客气好吗!”
许清桉将衣服叠好塞回包袱,冷静地想:不是莫宝姝在客气,而是某人会错了意。
将来你们一定用得到。
啧,抹胸、长裙,异族衣裳而已。
许清桉镇定自若地捧起书,颗颗文字开始漂浮排列,井然有序地组成一名娇俏少女。她面庞白皙,脖颈纤细,衣着清凉,媚不自知……
昨晚纠缠的记忆回潮,许清桉腹部一紧,鼻间滚落两行热流。
……这该死的异族衣裳。
第56章 第 56 章
薛满的脾气来得快, 去得也快,横竖许清桉不会真跟她抢抹胸裙子。
说到抹胸裙子……
她私下拿抹胸在身上比画过,十分怀疑这玩意儿能否穿得住, 毕竟宝姝是“胸前有丘壑”,而她则是小峰微岭, 没有多少看头。
无碍,大不了将它们收起来, 压在箱底留作纪念。
又因秋高气爽, 天干物燥,打许清桉流过第一次鼻血后,薛满找到机会便煮绿豆汤,逼着他日饮两碗。
什么?豆子没熟?清汤寡水?味道发苦?
薛满回道:少爷, 赶路呢, 有的喝就不错了,难道你还想流鼻血吗?
许清桉:……有苦难言, 无话可说。
一行人紧赶慢赶,半个月后终于抵达京城。城门口有一列士兵守卫,对来往的车马进行检视, 路成舟正拿着京畿营的令牌与他们交涉, 忽见三名男子骑马掠进城门,为首者气度高贵,风雅俊逸, 正是端王裴长旭。
端王殿下高坐马背,目不斜视, 恰与许清桉的马车擦肩而过。
见状, 路成舟返回马车旁,对车里道:“许大人, 卑职看到端王殿下进城了,要前去打个招呼吗?”
许清桉的声音平静无波,“我与端王殿下并不熟悉。”
路成舟便不再多话,倒是车内的薛满定住动作,喉中像哽住一团乌云,吐不出更咽不下。
端王殿下……
她下意识地轻捶胸口,希望能捶出那突如其来的滞涩郁结。
许清桉误以为她是忌惮侯府,倾身拦住她的手,“无须害怕,一切有我。”
薛满晃了神,耳畔响起另一道声音:别怕,无论去哪,总有我陪着你。
……那是谁?为何要陪她?她已经有了少爷,再不需要别人的陪伴。
她轻咬舌尖,用疼痛逼回理智,笑吟吟地道:“少爷,我们齐心协力,一起打败欺侮你的妖魔鬼怪。”
主仆一心,其利断金,这世上没有她与少爷办不到的事情!
*
与路成舟等人分别后,俊生驾车回到久违的恒安侯府门前,他率先下地,恭敬候立一旁。
侯府门房见到他后精神一抖,躬着身上前,“可是世子回来了?”
俊生点头,“正是。”
门房忙对着马车行礼,也不管对方看不看得到,“小的恭迎世子回府。”
须臾后,许清桉下了马车,门房将身子躬得更低,低的只能看到对方的皂靴袍角。他听到世子对车里喊:“阿满,下来吧。”
阿满是谁?
门房实在好奇,悄悄抬头看了一眼,只见世子纡尊降贵,亲扶着一名少女下地。
门房心中掀起滔天巨浪,世子竟带了一名女子回来?世子真带了一名女子回来!
与此同时,薛满站在恒安侯府前,从容自若地打量起来。
朱门高大,匾额鎏金,栩栩如生的石兽镇守左右两侧。门前有阶梯,檐下挂灯笼,环臂粗的楹柱上龙飞凤舞地绘联:望远山以养志,瞻宏图而勉行。
不愧是引领北军几十载,战无不胜的传奇人物,府邸的门面够恢宏气派。
但也只是恢宏气派罢了,她内心没有波澜,随口道:“若在额枋上再描些金漆彩绘便更好看了。”
……在大周朝,额枋描金是皇亲国戚们特有的形制。
许清桉不动声色地追问:“哦?你在哪里见过的额枋描金?大概是什么样式?”
“这我哪记得住。”薛满道:“改天你去问问建房工匠便是。”
许清桉“嗯”了一声,带着她从正门进入侯府。府内层台累榭,丹楹刻桷,钉头磷磷。另有园林假山,浑然天成,水木清华。
沿路上的奴仆们无数,见到他们都毕恭毕敬地行礼。
薛满只道是许清桉立功的消息已传回京城,众人不敢再对他造次。
她跟着许清桉到了瑞清院,这是间二进门的院子,从第一道拱门进去是干净舒适的前院,石径卧池,池中游鱼,即便主人离开许久,草木仍整齐秀逸。再往里走,可见廊腰缦回,方砖斜墁,阔净素雅,屋厅明亮有序。
咦?
薛满歪着头想,这跟她设想的“破落”“受尽欺压”“生活艰苦”甚有出入。
许清桉一眼便看出她的困惑,无非是眼睛对不上脑子里的那笔糊涂账,“自从我进入都察院当差,府中的生活便有了显著改善。”
薛满恍然大悟,“是这样的没错。”随后便将糊涂账抛之脑后,一切皆以眼前为准。
许清桉将她安排在西厢房,紧贴他的主卧房,有任何动静都能听到。
在回京前,他已命人收拾好房间,等薛满回来便能直接休憩。屋内窗明几净,陈设精致,馨香淡淡,更准备了许多女子喜欢的小玩意。
薛满顾不上多看,也不等用饭便关门休憩,在路上颠了半个多月,她浑身骨头酸痛,最期待的莫过于睡个好觉。
待她歇下后,许清桉来到书房,在窗沿轻叩三下。不消片刻,两道黑影跃落地面,朝他利落抱拳。
“蜚零/空青见过世子!”
“进来说话。”
两人进了书房,见许清桉端坐在案后,风姿更甚从前。
“祖父何在?”
“回世子,老侯爷今日带着七表公子去虞山林打猎,不知几时才回来。”圆头圆脑的青年是空青,他斟酌着道:“属下回京前给老侯爷递过消息,他应当知道您今日能到京城。”
言下之意:老侯爷是故意为之。
“嗯。”许清桉问:“通知下去,从今往后,你们无需再向他汇报。”
空青和蜚零眼中闪过讶色,他们一行六人与世子年龄相仿,是老侯爷精心挑选的护卫,在世子十岁时便随护他左右。当然了,与其说是随护,实际是帮老侯爷监控世子的一言一行。只是世子聪颖沉静,谋略过人,一早便将他们全部收入麾下。但面对老侯爷时,他们依旧俯首帖耳,竭力配合世子韬光养晦。
如今世子是打算跟老侯爷摊牌了?
两人露出笑容,仿佛已见到光明可期的将来,“属下谨遵世子命令!”
“等阿满起来,你们所有人一齐去见她,往后由苏合、卷柏负责她的安危。”
空青和蜚零面面相觑,他们奉老侯爷之命在七夕前赶到衡州“保护”世子,自然清楚世子与那位阿满姑娘的关系非常,如今世子叫他们过明路,还要分出两位去保护那位……其中含义昭然若揭。
于是乎,薛满睡醒后便发现门前多出五男一女,个个精神抖擞,恭敬有加。
“蜚零/空青/苏合/卷柏/细新/木丹见过阿满姑娘!”
薛满问:“你们是谁?”
俊生贴心解释:“阿满姐姐,您又忘了,他们是世子的护卫啊。”
“原来如此。”薛满不疑有他,“诸位好,我又回来了。”
众人事先了解过她的情况,配合地道:“阿满姑娘,好久不见。”
其中一名黑衣女子和青年站上前,“属下苏合/卷柏,往后任凭姑娘调遣。”
薛满端详几眼,记住他们的脸,“嗯。”
……就一个淡淡的嗯,没别的了?
俊生觉得奇怪,“阿满姐姐,您当初见到我时可没这么淡定。”当时恨不得把屋顶都掀了!
“笨!”薛满理所当然地道:“护卫是护卫,婢女是婢女,护卫还能抢我婢女的活?”
众人:……说得很有道理。
薛满看了眼黢黑的天,院里的灯笼已全部亮起,“几时了?”
“回姐姐,刚过戌时。”俊生道。
“少爷人呢?”
“在书房呢。”
“他用膳了没?”
“还没,您饿了吗?小厨房已备了菜,随时都能端上来。”
“行,那我去喊少爷一起用膳。”
不多时,许清桉同她走出书房,两人并肩走着,薛满道:“少爷,我看前院池子里只养着几条鱼,明日我们去市集再买些其他的吧。”
“你想买什么?”
“长寿龟怎么样?人死了它还没死,一只能送走三代人的那种。”
“……”没听过谁家妙龄少女乐意养长寿龟,“你的喜好真是与众不同。”
“宝姝还养牛呢,你看她把牛养得多通人性,能听她指令去撞凌峰。”可惜没撞到。
“你也想养龟去咬人?”
“是不是个好主意?往后谁敢来我们院子里犯浑,我便让龟龟们上去咬他们,听说乌龟咬人特别疼,不打雷不轻易松口。”
“那是鳖。”
“哦,那我们改养鳖。”
……
隐回暗处的护卫们沉默许久,不知谁率先出声,“方才那真是世子吗?”
“毋庸置疑。”
“世子从前对其他女子……”
“半句话都懒得接。”
“这位阿满姑娘……”
众人不约而同地道:“千万不能得罪!”
*
深夜,许清桉在书房听空青汇报。
“世子离开后,除去大姑太太,其余的三位姑太太常带表公子们来府中探望老侯爷。一个半月前,老侯爷夸赞七表公子根骨奇佳,特许他住在侯府,并且每日亲自指点他习武,下个月要举荐他进入尚武司任职。”
“祖父好眼光。”许清桉道:“七表弟今年十之有七,确实是习武的最佳年龄。”
这话反讽意味十足,空青忍不住笑了,“世子说得极是。”老侯爷轮番拿表公子们刺激世子,世子从不接招,偏老侯爷乐此不疲。
他继续汇报:“继七公主私下向圣上、皇后拒绝与您的婚事后,老侯爷便又为您相看了几位小姐,最终跟荣国公相谈甚欢。”
荣国公是百年勋贵,虽手中已无实权,但也绝看不上一个来路不明的私生子做孙婿。
许清桉品了口茶,“祖父许了他什么好处?”
“世子料事如神。”空青道:“荣国公的孙子正在北疆军队,服役如定将军麾下。”
相比荣国公府的门生凋零,恒安侯桃李满天下,在军中威势依旧,如定将军便是他带出来的将领之一。
以孙女的婚事来换取荣国公府的一线生机,的确是笔好买卖。
许清桉心淡如水,“我离开的这段时间,朝中发生了哪些大事?”
“有一件事。”空青道:“五个多月前,太子忽然被皇上禁足东宫,至今仍未解除。”
许清桉挑眉,正眼看他,“缘由?”
“有传言称是广阑王触动圣怒,太子为其说情,反被圣上狠狠责罚。”
广阑王远在兰塬,会因何事触动圣怒?太子虽为广阑王亲侄,但身为储君,怎会不知避嫌的道理?从去年起太子便开始协理朝政,他该说了何等浑话,才能被禁足东宫?
许清桉沉吟道:“其他皇子有何动静?”
“太子被禁足的几天后,太后母族张家便在民间暗中散布言论,称太子平庸无能,难堪大任。反观九皇子康王巧捷万端,下笔成文,乃储君之才。”
一群迫不及待的蠢货。
许清桉道:“其余皇子们什么反应?”
“成、安两位王爷也加入造势,开设文会书局,想在学子间博取声名。昭王与俞太妃则忙着到处结亲,收了两位侧妃,马上还要定长威将军的次女做正妃。”
“端王没有下场?”
“没有下场。”
许清桉摩挲着杯沿,生母低微的皇子们按兵不动是情有可原,但端王贵为皇后之子,竟没有参与混战?
“许是因为他的婚事出了意外,他暂时顾不上。”空青解释:“端王本该在四个月前成婚,但未婚妻突然重病,婚期被迫推迟,端王殿下每日忙完公务便回去陪未婚妻,连酒局都从不参加。”
“如此说来,端王竟是个痴情子?”
“外头都这么传,端王与未婚妻是青梅竹马,情比金坚,即便未婚妻病重也深情守候,不离不弃。”
这算不算另类的下场造势?
许清桉问:“他未婚妻是哪家小姐?”
“是他的亲表妹,薛皇后弟弟的独女。”
许清桉想了想,“薛丞相的儿子,那位前途无量却英年早逝的京卫指挥使之女?”
“对,是她。”空青道:“薛丞相辞官归乡后,薛家在朝中便并无重臣任职,这位薛小姐又父母早逝,实非端王妃的最佳人选。她重病的消息一出,许多人重新盯上端王妃之位,但不管他人怎么明示暗示,端王殿下仍坚持此门亲事,不收侧妃不纳美人,想来对她珍爱至极。”
许清桉对端王的爱恨情仇不感兴趣,但莫名联想到了阿满的亲事。听她醉酒后所言,她的未婚夫是个见异思迁的薄情汉,她发现对方与他人的奸情后选择逃婚,继而在晏州与他相遇。
……逃婚。
他问:“近一年内,京中可发生过女子逃婚的事件?”
“还真有一件。”空青努力回忆,“大概半年前,兵部裘尚书家的三小姐为躲避与光禄寺卿家的周二公子成婚,直接扔下逃婚书跑了。周家知晓后当场退婚,两家人都丢尽脸面,自此反目成仇。”
“裘小姐找回来了吗?”
“没听到逃婚下文,应当是没有。”
许清桉轻敛长睫,眸光定在碧绿的茶水中,“叫蜚零去查查裘三小姐的闺名和小名,再画出小像,明日便交给我。”
空青领命告退,许清桉提笔,在纸上徐徐画了一只龟。
嗯,比起养鳖咬人,还是养龟的寓意更好。
第57章 第 57 章
翌日, 早朝刚结束不久,裴长旭便现身御书房,对龙案后的景帝娓娓道来:“据儿臣调查, 迟卫入京拜访史大人后,还暗中见过一位军中旧友, 此人姓杨名万里,如今正在提刑按察使司任副使一职。”
“杨万里与迟卫都曾是广阑王的亲兵, 两人情同手足又多年未见, 在杨府足足叙了一夜的旧,期间饮酒十坛,召两名婢女陪侍。”
“迟卫此番抱着必死的决心进京,言语间难免透露悲戚, 杨万里察觉到异常后再三追问, 得知了他进京的真实目的。他面上不显,转身却将此事告知妻子, 巧的是他妻子身份特殊,正是张贵妃的娘家庶妹。”
“杨张氏沉寂一夜后,命贴身婢女传信给其父张远直, 张远直随即命张夫人进宫拜见太后, 在慈宁宫待了两个时辰。当天夜里,张、杨两家都有马车去往东郊一处别院,据两家的马夫所言, 外出的正是张远直与杨万里。”
“张、杨密会后的隔日清晨,迟卫便被发现死于卧房, 而太子当时恰好经过附近。儿臣问过太子, 那日一早他收到了关于户部侍郎贪墨的线索,似是有人特意将他引到了迟卫的住所附近。”
“太子被卷入迟卫遇难一案后, 张家马不停蹄地命人在民间放出流言,试图对太子落井下石,同时又对康王赞誉有加。儿臣还调查到杨、张两家秘密处理了一批婢女与护卫,其中有三人侥幸逃脱。”
沉默了许久的景帝终于开口:“抓回来了吗?”
“儿臣不辱使命。”裴长旭走到案前,递出一本笔供薄,恭敬道:“昨日已将涉案从犯全部捉拿归案,还望父皇审阅供词。”
景帝接过簿册浏览,参与谋害之人,参与流言之人,亲证张、杨外出会面之人……厚厚一本笔供簿,白纸黑字、清清楚楚描述了杨、张两家的缜密谋划。先利用迟卫之死嫁祸给太子,再趁机为九皇子造势,最后放出广阑王通敌卖国的证据,给太子奉上致命一击……
他捏紧簿册,眼中蕴着浓厚的讽意,“好一个忠言奇谋的张家,竟想将朕与太子玩弄于股掌。”
“还有一事。”裴长旭道:“那日父皇半夜急召儿臣入宫,儿臣与太子离去时,曾见到一名眼熟的内侍匆匆离去,儿臣调查后发现,那人是慈宁宫的四品内侍。”
景帝在案面落下重重一掌,“太后这是不满意只在后宫翻云覆雨,还想图谋朕的前朝国事了!”
自古皇家忌讳外戚之祸,太后乃景帝生母,张贵妃乃太后侄女。若连这太子之位也给了九皇子,大周朝何不直接改姓给张家!
景帝徐徐转动扳指,声沉如钟,“太子何在?”
“皇兄听从父皇之令,一直待在东宫,教导茹楠,陪伴茹嘉,半步都不曾外出。”裴长旭直起身子,笑道:“小茹嘉刚满两个月,五官像极了皇兄,仔细看还有几分父皇的影子。”
“果真?”
“果真。”
“可惜又是个女娃。”
“父皇正值壮年,何必急着抱孙子。”
景帝似怒非怒地斥道:“朕今年四十有三,连个太孙都没抱上,说出去都叫文武百官笑话。”
“那儿臣传话给皇兄,请他再努努力,争取明年让您抱上太孙。”
“你只说太子,怎么不说你自己?”景帝润了口茶,“阿满的病情可有好转?”
裴长旭面色如常,“比前段时间好转许多,儿臣半个月前还带她出去转了转。”
“朕听人说了,你乞巧节一掷千金,包下近水楼带阿满看烟火。”景帝将笔供薄拨到旁边,随手取了本奏折看,“婚事照旧?”
“照旧。”
“那便让钦天监重新择期,礼部继续准备起来。”
“儿臣知晓了。”裴长旭神色自若,“父皇,等万寿节结束,儿臣想带阿满出去散散心。”
“准备去哪?”
“南边景色好。”他道:“阿满病了许久,出去散心有助于身心恢复。”
“等钦天监定了日子再说。”
裴长旭稳住心神,父皇没有直接拒绝便有机会,无非跟钦天监通个气的事情。熬过半年的忙碌与焦心,他终于能卸下重担,无所顾忌地去寻找阿满。
上个月初,他找到一条被遗漏的线索,阿满失踪那日,荣帆码头曾出现一名可疑的丑颜少女。她本想去往杭州,后来却买了去晏州的票,可抵达晏州后少女便失去踪迹。杜洋使人在城中打探,连专门送客的马车夫都问了一圈,仍找不到少女的身影。
是凭空消失还是出了意外?裴长旭不敢细思,更坚定亲自去寻回阿满的想法。
景帝没注意到他的出神,“来替朕研墨。”
裴长旭依言照做,听得景帝淡道:“身为皇子,一切当以皇嗣为先。”
裴长旭道:“儿臣谨听父皇教诲。”
景帝在奏折上落字,没有避着裴长旭,“张家之事,你认为该如何处置?”
张家的定义太不清晰,是单纯指张远直为首的张府,抑或囊括后宫的张太后与张贵妃,乃至康王?
终究血脉相连……
裴长旭心思百转,道:“儿臣以为,皇祖母久居宫中,对前朝之事不甚清晰。倒是张远直多年连任光禄寺卿一职,见惯宫中奢丽,难免生出妄图之心。”
“这么说来,太后是被张远直一时迷惑,才会犯下错行。”
“皇祖母待父皇,便如父皇待太子、儿臣与诸位兄弟。”裴长旭道:“这世上没有比父母子女更亲近的血缘关系。”
景帝一时联想诸多,神色复杂地道:“也罢,朕会让太后去国寺静养半年,张贵妃也同去,还有小九……这段时间请人教他好好学习《史记》,务必叫他知道什么叫兄友弟恭,内平外成!”
裴长旭道:“那皇兄禁足一事……”
“朕会命人去趟东宫。”
裴长旭为太子松了口气,“皇兄定是喜出望外。”
景帝忽问:“长旭,你可有找到广阑王通敌叛国的证据?”
裴长旭摇头,“儿臣审问过那几名动手的人,他们称半夜潜入迟卫的住处,在睡梦中将迟卫杀害,随后将住所翻遍也没找到广阑王的罪证。”
……如此,太子虽与迟卫之死无关,但广阑王之事依旧悬而未明。
景帝面无表情,停笔沉思。
裴长旭道:“俞大人到兰塬后有发现异样吗?”
景帝道:“余晓东称,兰塬物阜民丰,夜不闭户,广阑王受人人爱戴。”
“……”很有意思,与迟卫所言截然相反,“有人在撒谎。”
“迟卫既死,所言十有八九是真。余晓东是朕亲自指派去的御史,若他所言有虚,要么是他吃了熊心豹子胆想被灭九族,要么是闵钊手段通天,将他也蒙骗其中。”
万一是后者……
御书房一片沉寂,外头有内侍传道:“圣上,许大人到了。”
景帝回神,今日是他喊的许清桉来宫中述职。他撂了笔,从腰间解下一块令牌,眉眼肃冷,“长旭,朕命你即刻率领锦衣卫查抄张、杨二府,逮捕罪臣张远直及杨万里。一切皆按律法照办,绝不许徇私包庇!”
裴长旭朗声道:“儿臣领旨!”
离开御书房后,裴长旭一眼见到不远处的青年。他身着七品青色官袍安静伫立,在象征大周朝顶级权谋的富丽宫殿中,本该如尘埃般不值得一提。然而他长身而立,列松如翠,气度独绝到令人无法忽视。
恒安侯世子,监察御史许清桉。
对方朝他作揖,“下官见过端王殿下。”
裴长旭颔首,“许大人,别来无恙。”
内侍出来宣许清桉进殿,两人一个往外,一个往里,恰好擦肩而过。两名容资出众,不相伯仲的俊美青年
依譁
,均朝对方显露出浅淡的笑意。
不提往后的针锋相对,此刻的他们倒挺欣赏对方。
*
皇宫西面,凤仪宫内,裴唯宁正跟着吴嬷嬷在学刺绣,薛皇后在榻上捋着金线,为百寿祈福图做最后收边。
月末便是景帝生辰,薛皇后亲自缝了一幅百寿祈福图作礼,全程不假他人之手。反观裴唯宁,原先也打算绣一幅松鹤延年画,然而她心思跳脱,做不惯静心的活,被薛皇后压着苦练绣工。
裴唯宁忍不住想,要是阿满还在就好了。她们姐妹的绣工同样烂,一起挨母后的训,一起跟着吴嬷嬷练针,时不时逗两句嘴……有阿满作陪,再无聊的事情也会变得有趣。
思及此,裴唯宁的眼神瞬间黯然。若非她帮着三哥蒙蔽阿满,阿满便不会一声不吭地逃婚。她是阿满的好姐妹,本该跟阿满同仇敌忾,帮她排忧解难。骂三哥,骂江家,甚至大逆不道地帮她逃离京城……
可阿满没跟她透露半个字,想必对她失望透顶。
她好后悔啊!
裴唯宁吸了吸发酸的鼻子,走到薛皇后的身边靠着,“母后,我想阿满了。”
薛皇后停下手中动作,心中叹气,难道她不想?
裴唯宁软软依偎着她,“母后,等万寿节过去,我想带人出去一趟,亲自去找找阿满……”
薛皇后道:“你们兄妹倒是一心。”
裴唯宁了然,定是三哥也提过这茬。她哼了一声,阴阳怪气地道:“三哥是大忙人,又要忙公务又要忙着照顾江家妹妹,找阿满的事情便不劳烦他了。”
薛皇后不赞同地瞥她,“小宁。”
“我说错了吗?”裴唯宁不服气,“不说江家那对狐媚子姐妹,三哥才是罪魁祸首!阿满哪里对不起他,呜呜呜,也怪我,我为何要帮三哥助纣为虐……”
她说着说着便哭了起来,肩膀一耸一耸,好不自责愧疚。
薛皇后示意吴嬷嬷收走东西,将裴唯宁搂在怀里,“好了,本宫知晓你心里难受。”
裴唯宁哭得满脸泪水,“母后,我讨厌三哥,也讨厌我自己。阿满那样乖,我和三哥却联手欺负她,逼得她远走他乡,下落不明。要是她出事……她出了事,我也不想活了!”
“说什么浑话!”薛皇后用帕子轻拭去她的泪水,虽是斥责,却带着母性温柔,“阿满只是误会了一些事,等她回来,你们说开了便好。”
“阿满会回来吗?她真会原谅我吗?”
“会。”薛皇后笃定道:“本宫请了护国寺的无相大师每日为阿满祈福,她定会平安无事地归来。”
无相大师吗?他是成功出使西域,名满天下的得道高僧,想来有真本事在身。
裴唯宁好受了些,“但我还是想出去寻阿满。”
“等万寿节过了再说。”
裴唯宁点点头,恹声道:“母后,要么您跟父皇说,解了三哥与阿满的婚约吧。”
她以为皇家婚约是儿戏?
薛皇后问:“解除婚约后呢?阿满的余生该怎么办?”
“可以让阿满跟我一道去封地,我们俩都不嫁人,下半生相依为命……”后面的话她只敢在心里说:在府里养形形色色的美男子,看厌了便换,身边永远都有新鲜的男色。
薛皇后冷下声,“你真当本宫不知道你背后干的那些事?”
裴唯宁僵住身子,眼神忐忑。
薛皇后道:“你贵为公主,自小得你父皇宠爱,赐你好几处丰饶的封地,确实有恣意人生的本钱。你不想成婚,看不上凡夫俗子,我们也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你挑选。但,你给本宫听好了,阿满与你不同,只有将她放在本宫眼皮子底下,本宫才能安心。”
“可三哥……”
“你三哥已知错了。”薛皇后问:“你看不出来吗?”
裴唯宁闭紧嘴,她当然看出来了,三哥这几个月愈加阴沉,再没去过南溪别院,听说真为那江家妹妹定了亲事,下个月便要嫁出去。
她闷闷不乐地想:为何不是在阿满走之前这么做呢?非要等到阿满走了才悔不当初……话说回来,阿满善解人意,又从小喜欢三哥,肯定会原谅三哥的小小失误。到时候一切归位,她与阿满依旧是形影不离的好姐妹。
“得亏阿满性子好。”她撇着嘴道:“换成我是阿满,绝不会轻易原谅三哥。”
“你少拿阿满找你三哥晦气。”薛皇后道:“小心他翻脸不认人。”
裴唯宁不由发怵,这几个月她私下找三哥闹过好几次,起初三哥还愿意应付,到后来便直接拒绝见面,甚至警告她再敢闹便请父皇替她订门亲事。
她相信以三哥的手段心机,绝对说得出做得到!
“哦。”裴唯宁看似偃旗息鼓,实则不以为然:等阿满回来,她非得给小哥制造个一波三折不可!
用过午膳,裴唯宁靠在榻上犯困,薛皇后捧着消食茶,时不时往门口看几眼。
待见到心腹宫女出现在门边,薛皇后开口:“小宁。”
裴唯宁勉强睁眼,“母后?”
“你送本宫的那只八哥飞走了,你去东市替本宫重新选一只。”
“好啊,我明日去替您选,选只更聪明伶俐的。”
“何须等到明日,即刻便去。”
吴嬷嬷利落地替她整理好仪容,扶着她出了凤仪宫。裴唯宁一脸迷糊,会说话的八哥鸟而已……母后那么急着要吗?
偌大皇宫,公主自有专属的步辇代步,吴嬷嬷却称今日两辆步辇同时坏了,得劳烦她步行出去。
裴唯宁边走边纳闷,不知母后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直至走到太清门,她与一抹颀长身影迎面撞上,而向来遵守礼教的吴嬷嬷没有任何斥责对方的意思。
呵。
裴唯宁傲慢地看向对方,只一眼,眸光便渐渐凝固。这是何等出色的一张脸,剑眉入青鬓,长眸氲风流,气度却清泠,好比光风霁月。
她肆无忌惮地盯着对方瞧,对方敛眸作揖,淡声道:“下官见过公主殿下。”
裴唯宁回神,既然他知道自己是谁,定是跟母后串通好了行事。
可惜这副好相貌!
裴唯宁扭头便走,懒得给对方半个眼神,临上马车前,她踩着小凳,状似无意地问:“那人是谁?”
吴嬷嬷笑道:“回公主,那位大人是恒安侯世子许清桉。”
第58章 第 58 章
裴唯宁很快便找到关于许清桉的记忆, 眼见他跟着走出宫门,目不斜视地往旁边避让,她忽地升高音量, “他便是老恒安侯那位来路不明的孙子?”
吴嬷嬷赶紧道:“许大人是经过恒安侯请封,正正经经的世子爷。”
“本宫更是正正经经的公主殿下。”裴唯宁清亮地道:“不是阿猫阿狗随便肖想的对象。”
“……”吴嬷嬷知晓七公主在故意耍性子, 但她一个嬷嬷能怎么办,“公主, 娘娘还等着您去买八哥。”
裴唯宁广袖一甩, “赶紧将本公主的步辇修好,省得以后谁都能跟本公主搭话。”
公主的座驾威风离开,吴嬷嬷硬着头皮对不远处的青年道:“公主年幼,还望许大人别往心里去。”
许清桉朝吴嬷嬷颔首, 走向自己的马车, 对空青道:“回府。”
……
裴唯宁靠在车内的软榻上,手里捧着话本子, 没看几眼便丢到矮几上。
真是的,她一早便声明对许清桉不感兴趣,母后却非要设计一出偶遇的戏码。难道以为他生得好, 她便会丢弃原则, 见色起意?
她裴唯宁才不是浅薄之人!
虽然他确实生得极好……但大周朝颜色好、身世也佳的男儿比比皆是,七公主驸马的位置,轮也轮不到许清桉坐。
裴唯宁拣了颗果脯进嘴, 酸酸甜甜,正合她的口味。
没记错的话, 许清桉是个七品的监察御史, 这样小的官,连上早朝时都得站在最后头, 难怪想攀高枝走捷径……不过他今日因何进宫,总不能是去拜见母后?
“殿下。”骑马跟在车旁的林何举道:“一刻钟了,许世子还跟在我们后头。”
他好大的胆子!
裴唯宁猛地坐起身,刚要掀帘又堪堪止住动作,“堵住他的车,让他有多远滚多远,否则本公主去父皇面前告他冒犯之罪!”
林何举一字不漏地转述给后方马车,驾车的空青满脸无语,谁跟踪公主了?能不能去打听打听,他们回恒安侯府就是这条路!
许清桉并不争辩,言简意赅,“空青,换路。”
空青得令,驾车掉头改路。这样刁蛮任性的姑娘,哪怕是公主也叫人吃不消,好在世子不愿跟她结亲。
待许清桉的马车离开,裴唯宁轻快地扬唇。她最讨厌接贵攀高之辈,人嘛,无论男女,总要有自知之明……嗯,看在他听话的份上,这回便不计较了。
公主的马车从大道驶向东市,许家马车弯弯绕绕走小路,稍晚些回到恒安侯府。
一入瑞清院,便见前院的池子旁放着把矮椅,薛满悠闲坐着,脚边放个木桶,手握一根鱼竿钓鱼。
她瞧见许清桉,身也不起,向他招手,“少爷,快来帮我钓鱼。”
钓自家鱼池里的鱼?
许清桉踱步到她身侧,木桶里飘着几根水草,“鱼在何处?”
薛满有些郁闷,她被鱼耍了,“你看,它们围着我的饵乱转,但死活都不肯吃。”
“你早上喂过它们?”
“……”何止喂过,还喂了一大把鱼食,这会角落里还漂浮着许多。
“下次钓之前别喂食。”
“知道了,下回先饿它们个三天三夜。”
“等我换过常服,一起去买龟?”
“好啊,不过你先说说,皇帝找你聊了什么,有没有升官发财,奖励良田美人?”
“圣上只听我述了职,并特许我明日早朝时站第三排。”
“妥了,他肯定要在文武百官面前嘉奖你。”薛满跟着他往内院走,开心地道:“虽然你穿七品青服好看,但穿绯红袍肯定更好看,假以时日再穿上紫袍,整个朝堂数你最好看。”
“身为男子,要那么好看作甚?”
“你这叫才貌双全,天生丽质难自弃……”
两人的身影消失后,苏合现身收拾渔具,空青摸着下巴道:“你说,等老侯爷回来会怎么对付阿满姑娘?”
“这不是我们该操心的事情。”
“我是担心世子。”空青唉声叹气,“老侯爷可是坚持要世子娶名门贵女,绝对不会接受阿满姑娘。方才我们还遇到了那位七公主殿下,世子什么都没做便惹来一顿冷嘲热讽,真够有意思的。”
“有没有意思都不关你的事。”苏合一副面瘫脸,“我们是世子的人,办好世子交代的事即可。”
空青暗道无趣,怀疑这个不涂脂抹粉、不聊闲话的女人是木头桩子转世。
苏合将木桶里的水泼回池中,方向偏了些,“不小心”泼到空青的鞋子。
别以为她不知道他在腹诽!
*
许清桉换好常服,领着薛满去往东市花鸟坊。
薛满抗议,“买鳖得去菜市。”
“买龟得去东市。”
“买鳖可以咬人。”
“买龟能送走三代人。”
“买鳖!”
“买龟。”
“买鳖!”
“买龟。”
“买鳖!”
“买鳖。”
“买龟!”
“好,你说的买龟,不许再变主意。”
“……”糟糕,她中计了。
空青驾车赶往东市,刚过市门便见到一辆眼熟的豪华马车,车旁的华服少女提着鸟笼,正与身后的青年说话。
又遇到七公主了!
空青不等对方反应,扬鞭快速驾马通过,但正因为跑得太快,惹来裴唯宁的注目:“谁家马车跑那么快,扬了本姑娘一身的灰。”
林何举眼尖,“回主子,好像还是许世子的马车。”
竟又跟到东市来了?
裴唯宁跺脚,吩咐侍卫们追上去给许清桉点颜色看看,林何举赶忙劝阻:“主子息怒,毕竟是夫人一手促成的事,您不如回去跟夫人说清楚。”
说得没错,要不是母后撑腰,许清桉有胆子来接近自己?
裴唯宁看向鸟笼里的八哥,待会便教它说话:公主独美,竖子怎堪为配!
许清桉不知暗中发生过这么一出戏,陪薛满挑了若干条小锦鲤、一对长寿龟、几盆花草。原想再带她在城中逛逛,薛满却道:“不急,等你明日上过早朝,领了奖赏再带我出去大吃大喝。到时候我要去京城最好的酒楼,甭管吃不吃得完,我都要放开了点菜。”又想起洒金街的事情,便警告他,“不许嫌我浪费。”
许清桉道:“我嫌或不嫌,那都是浪费。”
“你嫌或不嫌,我都打定主意要浪费。”
“谁出银子?”
“你升官发财,当然是你出。”
“客随主便,那应该我来点菜。”
“……”薛满道:“空青,转去菜市买鳖。”买回来第一个就咬伶牙俐齿的许清桉!
最后到底是没买鳖,许清桉给薛满拨了一百两巨款,由她明晚随意挥霍。
看在他态度诚恳的份上,薛满勉强收下,“我辛苦伺候你十几年,这是我应得的好处。”
空青见状偷着乐:世子这招“自己逗了自己哄”真是高明!
三人回到恒安侯府,刚进门便见老管家迎上,朝许清桉恭敬道:“世子,老侯爷跟七表少爷回来了。”
于情于理,许清桉都该去拜见祖父。他对薛满道:“你跟空青先回院。”
老管家看一眼少女,“老侯爷点名要阿满姑娘一起去。”
“祖父要见我的人,必须先得到我的允许。”许清桉不咸不淡地道:“而我不许,听到了吗?”
老管家脸色为难,“您知道老侯爷的脾气,他要做的事,老奴实在不敢违抗。”
“怎么,你要动手将人绑过去?”
“世子,对不住了,老侯爷说今日必须见到阿满姑娘。”
老管家比了个手势,侯府的护卫们便慢慢朝许清桉聚拢,却又逐渐分成两派:一派包围,一派保护,双方形成对峙的局面。
老管家诧异地看向保护许清桉的那群人,他们多是老侯爷旧部之子,对侯府的忠心不言而喻。只是不知何时忠心的对象换了人,从老侯爷反戈相向世子?
鉴于老侯爷的脾性,老管家咬牙坚持,许清桉既亮了爪牙,也没有退让的道理。
眼看争斗避无可避,薛满忽然道:“你是侯府的管家吗?”
老管家点头,这位姑娘进府后便被藏到瑞清院,众人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如今一见,明眸皓齿且临危不惧,果然有叫世子刮目相看的本钱。
薛满也在仔细端详他,老管家周正老练,低调沉稳,不愧是侯府仆从之首。
是她该努力学习的榜样!
“老管家,请问你姓什么?”
“老奴复姓欧阳。”
“欧阳?那真是顶好的姓氏,做你的子孙肯定特别幸福,随便取名都好听。”
“多谢姑娘夸奖。”大实话,他给后辈取名字从未犯过难。
“欧阳管家,你有徒弟吗?”
“老奴是侯府的下人,断没有收徒的道理。”
“今天就有了,你可以考虑下我当你的接班人,我聪明听话勇敢还识时务,一定会跟着你好好学习管理侯府。”
“……”她不当世子夫人,要当侯府管家?
欧阳管家看向许清桉,许清桉镇定自若,“阿满,听话,你跟空青先带东西回院。”
“师父说了,老侯爷今日必须见到我。”薛满手里挽着装龟的小竹篮,义正词严地道:“我们不要让师父难做。”
欧阳管家:……这小会工夫,他已经多出一个徒弟了?
他希望世子能将小姑娘的思想拨正,然而向来说一不二的世子面对她时,只吐出一个字,“好。”
……
欧阳管家带着许清桉与阿满姑娘前往正厅,一路上,小姑娘积极主动地朝他打探管家的日常事务。鉴于世子在旁,欧阳管家没敢摆谱,尽量挑能说的说。
薛满听得津津有味,侯府共计一百三十口人,除去老侯爷、少爷、常年居住在佛寺的老侯夫人、外嫁的四位姑太太,剩下的人里属老管家的权力最大。他每日睁眼忙,闭眼也忙,生活很是充实呐!
“没关系,以后由我替你排忧解难,你就能轻松多了。”她信誓旦旦地道。
“呃。”饶是欧阳管家见多识广,此刻也摸不着头脑。什么意思,小姑娘这是要夺他的权,削弱老侯爷在府中的威信?那也该循序渐进,而不是嚷得人尽皆知。
“师父,你住在哪个院,从明日起我便跟在你身边学习可好?我要去哪里领婢女的衣裳?”
欧阳管家眼皮一跳,“阿满姑娘,您是世子的贵客,老奴不配当您的师父。”
“我是少爷的婢女,接你管家的班正好。”
“……”一点都不好,“世子,正厅到了,老侯爷正在里面等着,你们直接进去便好。”
欧阳管家飞也似地离开,薛满若有所思,“少爷,他好像不想收我当徒弟。”
“不急。”许清桉道:“先管好瑞清院,再接手侯府也不迟。”
但目前为止瑞清院的人都很听话,不需要她管教,相比之下,她更想征服侯府里那些捧高踩低的势利眼们。
薛满摩拳擦掌,“你还记得以前欺负你的是哪些人吗?写个名单给我,我挨个替你收拾他们。”
他们早被许清桉狠狠修理过,或打或卖,见者忌惮。幼时那孤苦可怜的孩童已不复存在,如今的恒安侯世子满腹计谋,无人敢欺。
但他知道,在她眼里,他永远是失父失母、受祖父逼迫、仆从欺压的可怜少爷。
“那些小人不足为道。”他道:“阿满,我祖父在厅里等着你。”
“我知道,鼎鼎大名的恒安侯。”她听韩越说过他的“厉害”,一个害得少爷亲爹和亲娘生死离别的老顽固。
“无论他说了什么,你都不要听,不要管,只看我一人就好。”
“你放心,我绝不会丢下你。”
他显得不确信:真不会像娘亲那样丢下他吗?
薛满拍拍他的肩膀,很有安慰下属的意思,“你放心,我阿满说话算话。”
在她撤回动作时,他出其不意地握住她的手,感受到一股跌宕进心底的温软。
短短一瞬他便松开,“走吧,我们一起进去。”
*
沉静古朴的厅堂内,处处透着一股世家浑厚之势。恒安侯身躯高大,头发花白,面容肃冷地坐在主位上,周身不怒自威。
他虽年过六十,精神仍旧矍铄,常年在战场上厮杀打拼出的赫赫战功使他目光犀利如枭,举手投足间威慑咄人。
恒安侯府承世袭罔替之荣,自老恒安侯许荣轩接手后更是抵达声名顶峰:他辗转大周西、北边境,所到之处战无披靡,夺回城池数百,在外邦眼中犹如催命恶符。
他是天生的打仗奇才,用兵如神,擅长以少胜多,威名远扬天下。
……这般位高权重的他,却生了个不争气的儿子,还带了个大逆不道的孙子!
方才发生的事已传到老恒安侯的耳中,他怒火中烧,重重哼出一声。当爹的不挑食,找个农家渔女当妻子,当儿子的也有样学样,捡个来路不明的女子做贴心人。
好,真是极好!他当初根本不该找回那逆子,免得这对父子卯起劲给恒安侯府抹黑!
恒安侯打定主意,若是孙子一意孤行,最迟下个月他便去宫中请圣上改封世子,看他还有什么资格跟自己叫板!
脚步声从远到近,恒安侯绷紧脸庞:他要看看哪样的狐媚子能迷倒那眼高于顶的孙子!
一抹浅紫色裙摆跨过门槛,少女眼眸灵动,好奇中带着谨慎地望向上座,这个看着脾气很差、一脸要吃人的老头便是恒安侯吗?
吃人的老头,恒安侯却在看清她的面容时倏然一颤,内心掀起狂涛巨浪——
她是何人,怎会跟絮敏生得那么相像?!
第59章 第 59 章
恒安侯到底不是莽撞的小年轻, 惊愕过后便不动声色地观察。少女一身娇贵,落落大方,面对他刻意释放的威压仍不卑不亢。
听庞博涛所言, 她在晏州意外救下臭小子,又阴差阳错丢失记忆, 自此缠上臭小子。而臭小子从一开始的不假辞色,到后来甘愿冒险换她平安, 显然待她与众不同。
不明身份的美貌少女, 突如其来的救命之恩,莫名其妙的主仆关系……是头猪都能看出对方居心不良!
恒安侯本痛骂孙子蠢笨,连这般浅显的美人计也能中招,但此时此刻, 他认为孙子的蠢笨情有可原。
遥想当年, 他跟薛科诚那老匹夫只见了絮敏一面,回家后便茶饭不思……
恒安侯面沉如水, 视线徘徊在两人身上。光从外形上看,青年与少女好似天作之合。他那向来对女子敬而远之的孙子不动心则已,一动心则惊天动地, 竟然将府中暗藏的势力曝露人前, 看来已决意与他正面对抗。
头疼吗?长成的雏鸟要占据巢穴,当然头疼!但也不是没有镇压的办法,无非是激烈一些, 手段下作些,逼他彻底接受属于恒安侯世子的命运。
恒安侯不觉得良心难安, 类似的事情他干过一次, 再来便是得心应手。然而少女的相貌让他心有不忍,这么多年来, 他第一次见到这么像絮敏的少女,不由暗暗喟叹,若他当初跟絮敏顺利成婚,孙女想必比她还大上几岁……
恒安侯在脑中抓住了一些东西:等等,老匹夫与絮敏的确有个孙女!絮敏紧随其子薛修平去世后,他还偷偷去看过可怜的小女娃,见她长得跟絮敏相像,便塞了对金镯给她,被老匹夫发现后臭骂了一顿才作罢。
自薛老匹夫辞官离京,恒安侯便没关注过薛府的消息。一是怕触景生情,二是絮敏的大女儿乃当朝皇后,膝下育有皇子皇女,有足够的能力保护唯一的侄女。
言归正传,眼前的少女与絮敏究竟有没有关系?
“你叫什么名字?”恒安侯冷声问。
薛满回道:“我叫阿满。”
絮敏的孙女叫什么来着?不记得了,他哪有工夫去记个小小辈的名字,“姓什么?”
“我是少爷的婢女,从小伺候少爷,当然跟着少爷姓许。”
“……”他可不记得给瑞清院派过这么个婢女,“你从哪里来,家中都有什么人在?”
薛满搬出桃花乡那套说辞,恒安侯正要戳破她话中的漏洞,便听许清桉道:“祖父明明知晓她的情况特殊,何必刻意刁难?”
恒安侯终于看向孙子,“怎么,问几句话就心疼了?”
“祖父一把年纪却跟个小姑娘过不去,传出去恐怕为人所不齿。”
“……”这小子在威胁他?“本侯偏要刁难,你待如何?”
“依孙子之见,祖父老当益壮,既有精力多管闲事,倒不如请奏圣上重返边境,继续为大周拓土开疆。”
恒安侯今年六十有三,谈什么拓土开疆,希望他死在战场才是真,“你放心,本侯一步都不会离开京城,只要本侯尚在,世子的人选便随时能够替换。”
“择日不如撞日,孙儿恳请祖父明日与我同去早朝,直接向圣上申请改封世子,也省得祖父日夜思虑,身心劳碌。”
“你别以为我不敢!”
“孙儿明早在门口恭候祖父大驾。”
……
薛满见他们吵得有来有往,许清桉云淡风轻却字句刻薄,恒安侯火冒三丈又拿他无可奈何,两人的对话逐渐偏离本意,越吵越戳心窝子。
恒安侯捏紧木椅把手,熟练地讥讽:“俗话说子肖其母,你果真随了你那上不得台面的母亲,出身卑劣却不识好歹。非要扒掉这身锦衣玉食的皮,将你丢回渔村里摸爬滚打,染上腥臭方知晓你身上流着何等低劣的血脉。”
许清桉无动于衷,从小到大,类似的话语他听过千八百遍,动怒无非让对方称心如意。
薛满却不这么认为!她想也不想地探向小竹篮,摸到东西便朝恒安侯奋力掷去。恒安侯但见一抹绿影袭面,准确地伸手拦截,呃,捞住了一只……小乌龟?
她拿乌龟砸他?
恒安侯眯起眼,危险地盯着薛满,“你敢袭击本侯?”
“老侯爷,我这是祝福。”薛满皮笑肉不笑地道:“这是我刚买的长寿龟,我祝你福如东海,寿比乌龟。”
“你骂本侯是乌龟?”胆大包天的丫头!
“是祝福,祝福好吗。”祝福你是乌龟。
她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歪横的模样唤起恒安侯深埋在心底的记忆。在那段青涩热烈的少年时期,絮敏偶尔使坏,便会故意这么闹他,而他根本生不出一丝恼意……
“出去。”他强压悸动,语气僵硬,“我不想看到你们。”
薛满暗嘁一声,难道他们想看到他吗?可恶的老顽固!她扯扯许清桉的袖子,“少爷,我们走。”
许清桉毫不犹豫地转身,须臾后,厅中只剩下恒安侯自己。
恒安侯闭上眼,方才那一瞬间,他仿佛透过她见到曾经的絮敏,再大的怒气都使不出来。
他回到书房,从暗格中取出一幅画轴徐徐展开,画中静立一名粉衣女子,约莫十八、九岁,身材高挑,娉娉婷婷,娇美潋滟。单看五官,真与薛满有六七分相像。
若将薛满比作含苞待放的花骨朵,粉衣女子便是盛放芙蓉,瑰丽无比。
粉衣女子名为左絮敏,乃前前任户部尚书之女,前任右丞相薛科诚之妻,更是老恒安侯许荣轩今生唯一爱慕的女子。
老恒安侯左思右想,天下之大,貌有相像不足为奇,然而事关絮敏,谨慎些总不会错。他招来一名暗卫,“你去打听打听,薛皇后的侄女姓甚名谁,最近动向如何。”
恒安侯派去打探的人刚走,蜚零也同时返回复命。
“启禀世子,裘家小姐闺名裘若彤,芳龄十七……”
蜚零仅汇报了两句,便见许清桉合上画卷,丢给他,“拿下去烧干净。”
裘三小姐的画像跟阿满没有半分相似,他错估了对象。
“若在额枋上再描些金漆彩绘便更好看了……”
额枋描金,皇亲国戚。
许清桉摩挲着书页,半晌没有翻动,直至薛满敲门喊道:“少爷,用晚膳了。”
两人一起用过晚膳,许清桉提着灯笼,陪薛满去前院池边放鱼。
她蹲下身子,掬起一捧小鱼,仔细地放进水中,小鱼们欢快地摆动尾巴,畅游在一方天地。
“少爷,池子里是活水吗?”
“是,从地下引的活水。”
“是活水便好,它们能活得久些。”她顿了一下,“少爷,抱歉,我刚才拿龟砸了老侯爷。”
“不是没砸到?”
“那也冒犯到他了。”薛满后知后觉地担心,“他会不会因此迁怒你,对你做不好的事情?”
“比如?”
“比如改封世子,将你赶出侯府。”
“若他真这么做,也与你没有关系。”许清桉道:“从我入府开始,类似的话已经听了十五年。”
薛满不后悔了,老家伙欺人太甚,她应该再砸一只乌龟。
“没事。”她道:“大不了咱们自立门户,以你的能力,封侯拜相不过是时间问题。”
“你不妨将你家少爷想得再神通广大些。”
“比如呢?”她有样学样地问。
比如他已掌握祖父的秘密,真到撕破脸那一日,祖父便得有身败名裂的觉悟。毕竟他们血脉相连,祖父狠辣,他又岂会是坐以待毙之辈。
他掏出帕子替她擦干手掌,递给她一枚小巧的红色锦囊。
“这是你为我准备的锦囊妙计?”
“嗯,若祖父趁我不在时威胁到你的生命,你便……”
“我便拆开锦囊,谋求活路。”薛满郑重地合上手掌,“你放心,我一定会小心谨慎,不给他任何可乘之机。”
*
凤仪宫中,裴唯宁正缠着薛皇后不依不饶。
“母后,您为何要安排我和许清桉偶遇?我一早便跟你们说过,绝不可能看上那样的人。”
“哪样的人?”
“您明知故问。”裴唯宁揪着花盆里的叶子,气鼓鼓地道:“老恒安侯抱回个孩子说是嫡孙,难道便真是嫡孙?说不定是路边随手捡来的弃婴呢。”
“恒安侯捡个弃婴回府做世子,合理吗?”
“您别管合不合理,只说有没有可能。”
“没有可能。”
“……”裴唯宁道:“换种说法,即便他真是恒安侯的孙子,但他母亲并没有被侯府承认,顶多算个不入流的外室。我堂堂一个公主,怎能有个做外室的婆母?”传出去不得被蒋芸娘那群人笑死!
“挑驸马,又不是挑婆母,你该考虑的是他这个人。”
“人也很普通。”裴唯宁脑中晃过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小声道:“相貌是好,但他年近二十,还只在都察院当个七品御史,能力可见一斑。”
“按你的话说,官职高便能得你刮目相看?”
“总比七品小官要高看一眼。”
“那你不妨高看他三眼。”薛皇后闭着眼,由宫女替她揉摁肩颈,“明日你父皇打算将他调至大理寺任少卿一职。”
“大理寺少卿?四品?”裴唯宁吃惊,“父皇要一下子给他连升三品?”
“没错。”
裴唯宁被勾起好奇心,走到薛皇后身后,代替宫女替她捶起肩膀,“母后,您详细说说,他因何讨了父皇欢心,竟能连跃三级到大理寺少卿?”
“你既看不上他,又多余打听他的事。”
“听个乐而已,又不是要定亲。母后,您就说嘛……”
她好一顿撒娇卖乖,哄得薛皇后将许清桉南下巡查立功一事说了个大概。
薛皇后道:“你父皇称他是可造之才,往后要予其重任。”
“我还以为有多厉害,也不过如此。”裴唯宁仍在嘴硬,“兴许这次是他运气好,瞎猫碰上只死耗子。”
“你去抓只老鼠来给本宫瞧瞧。”
“……”她天生尊贵,不需要以此来获取荣华。
薛皇后抬手,示意她到前面说话,“本宫认为他足够优秀,配得起你。”
裴唯宁不乐意,“母后,在您眼里我只配得上四品官吗?”
“你还想如何,等到他官拜一品再与你定亲?”
“您说对了,等他官拜一品,我倒能试着正眼看他。”
按照裴唯宁的观念,只有她七公主挑拣驸马的份,对方定然趋之若骛。是以,在去往东宫看望太子,听到太子妃与荣国公家的刘五小姐对话时,裴唯宁几乎气得晕厥。
太子妃娘家与荣国公家有姻亲关系,刘五小姐算是她的表妹,两人关系颇为亲近。昨日东宫迎来解禁,立时有不少人前来走动,刘五小姐便是其中一位。
她跟着太子妃来到花园小坐,不顾身边还有下人,迫不及待地向表姐诉苦:“大姐姐,前些日子祖父私下为我说了一门亲事,对方……呜呜……对方……呜呜……”
太子妃蒋芸娘忙安抚,“你先别哭,好好说,对方怎么了?”
“对方是个外室子!”刘五小姐哭道:“祖父要将我嫁给个外室子!”
“妹妹定是听错了。”蒋芸娘道:“你是荣国公家的嫡女,即便不嫁皇子,也绝不会配那低劣的外室子。”
外室子可是比庶子更低微的存在,用嫡女去配外室子?荣国公即便老糊涂也干不出这等亏本的买卖。
刘五小姐却道:“我母亲已打算为我和那人合八字,过不了多久,对方怕是要上门提亲了!”
说到这,刘五小姐趴在石桌上痛哭,“我虽不如大姐姐尊贵优秀,但也是正经嫡出的姑娘,他们却要我嫁个外室子……我不如去死好了……”
蒋芸娘意识到关键,“究竟是哪家的外室子,能入得了荣国公的眼?”
“呜呜呜,便是老恒安侯家的那位世子……”
“恒安侯世子?”蒋芸娘有点印象,“前世子死后再接进府的那位?”
“正是他!”刘五小姐抽噎着道:“他生母来路不明,是老侯爷力排众议,直接向圣上请封的世子位。但大伙嫌弃他的出身,从不肯带着他一起玩。谁能想到,祖父和爹娘竟要我嫁这样的人!”
蒋芸娘比她要看得透彻,“恒安侯在军中甚有威信。”荣国公看中的无非是这点。
“那也是恒安侯的本事,与那外室子有何干系!”
“无论他的出身如何,将来都会承袭恒安侯府,倒也配得起你。”
“我才不稀罕恒安侯府,我心中已有意中人,若不能嫁给那人,我宁可出家做姑子去!”
话音刚落,蒋芸娘便瞥了周围的宫女们一眼,待她们悉数退下,蒋芸娘叹口气问:“你还没对他死心?”
刘五小姐的声音染上一种迷离恋慕,“我本死了心,但他的婚事出了岔子,至今没有定数,那我为何不能豁出去一试?”
“我劝你别试。”蒋芸娘道:“端王与薛家小姐的情分深厚,只要她活着一日,正妃的位子便不可能换人。”
刘五小姐静默一瞬,道:“我愿意退而求其次。”
“你想给端王做侧妃?”
“只要能嫁给端王殿下,不说侧妃,便是妾室我也愿意。”刘五小姐哀求:“大姐姐,您是太子妃,是端王殿下的长嫂,若您跟他开口,他总要给您几分薄面。求您帮妹妹在端王殿下面前说几句好话,让他知晓我的一片心意……”
“也罢,三弟后院空虚,将来总要接人回去。你样貌才情都不输薛家表妹,给他做侧妃绰绰有余……”
暗处的裴唯宁掐断手中花枝,冷笑连连。好一个多管闲事的蒋芸娘!好一个不知羞耻的刘五!她们真当阿满是死的,当她裴唯宁是瞎的吗!
刘五小姐听到蒋芸娘的话本欣喜若狂,正要继续探讨如何行事,便见树丛后走出七公主裴唯宁,朝她们一步一鼓掌地靠近。
“哇,太子妃真是好大一张脸。”裴唯宁眼中跃着怒火,冷讥热嘲道:“怎么,光往太子哥哥身边塞人没法满足你,你还想往我三哥身边塞些没脸没皮的东西?想必再过几日,你便要往我身边——不,是往父皇身边塞人,好让整个皇室后宫都以你为主?!”
第60章 第 60 章
太子妃敢往皇帝身边塞人, 还是在东宫刚解禁的时候——这是何等严重的指控!
蒋芸娘觉得胸闷气短,狠狠瞪向裴唯宁身后的宫人们:一群死人!连裴唯宁来了都不出声!
裴唯宁挺好心,“你别迁怒旁人, 是我叫林何举拿剑架在她们脖子上,谁敢出声就别想见到明天的太阳。可话说回来, 你们两个敢合谋不要脸的事,便该做好被人骂的准备。啧啧, 堂堂太子妃, 啧啧,堂堂荣国公家的嫡女……”
刘五小姐眼圈通红,脸色却煞白,“七、七公主殿下, 您误会了, 我和太子妃不是那个意思。”
“只要能嫁给端王殿下,不说侧妃, 便是妾室我也愿意。”裴唯宁撇着嘴,怪声怪气地学,“你们听听, 本公主有漏一个字吗?有误会刘五小姐的意思吗?”
身后无人敢应, 唯有林何举道:“公主说的跟刘五小姐一字不差。”
裴唯宁没忘记蒋芸娘,“太子妃说什么来着?端王殿下后院空虚,将来总要接人——”
“七妹妹!”蒋芸娘高声打断她, 复又摆出雍容之态,“方才我们姐妹私下闲话, 的确有些不妥之处, 还希望你不要往心里去。”
“只是‘有些不妥’而已?”裴唯宁笑出声,“荣国公家的嫡女甘愿当小妾, 太子妃要往端王殿下后院塞人,这传出去可比恒安侯家的外室子还要好笑呢。”
她转身问宫人们,“你们觉得好不好笑?”
宫人们死死地垂头,巴不得原地消失。仍只有林何举配合自家主子,“好笑。”
蒋芸娘恨得咬牙切齿,总有一天她要给裴唯宁和这狗腿侍卫好看!但眼下,她硬生生地咽下这口气,道:“小五,你身为荣国公家的嫡小姐,以后切莫再说妄自菲薄之话。”
刘五小姐咬着下唇,不肯吱声。端王殿下俊雅华贵,是京城贵女们的心之所向。凭什么薛家小姐可以,她却不可以……
“哦,你们还不知道吧?”裴唯宁字字清晰,“我三皇兄跟母后说,此生只娶阿满一人,绝不纳任何侧妃妾室。”
闻言,刘五小姐经受不住打击,掩面痛哭着跑开。
裴唯宁挑衅地看着蒋芸娘,想给阿满添堵是吗?也得看她有没有这个本事!
蒋芸娘反倒冷静许多,裴唯宁与薛满沆瀣一气,向来与她不合。而在她眼里,这两人简直幼稚到可笑,“七妹妹,你跟阿满该少看些话本子。”免得被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霍霍了脑子。
“太子妃才该少往太子哥哥身边塞人,否则时间一长,恐怕他真要移情别处。”
“无论殿下身边有多少人,我都是殿下唯一的正妻。”
“既然你这么自信,为何不见太子侧妃、良娣们顺利生出儿子?”裴唯宁要笑不笑的,“蒋芸娘,你骗骗自己就得了,别将旁人都当成傻子,也别试图多管三哥的闲事。要是让阿满知道你的打算,与三哥生了芥蒂,我可说不准太子哥哥会怎么罚你。”
蒋芸娘再维持不住笑脸,比起七公主裴唯宁,她更讨厌薛家阿满。仗着皇后侄女的身份,薛满从小跟裴唯宁出双入对,深受端王与太子的关爱,连茹楠都待她亲热至极。
不过是个爱看话本、爱做白日梦的丫头罢了,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全是书局编出来哄蠢人的玩意,只有她跟裴唯宁奉为真理。
蒋芸娘在心底冷笑,她倒要看看,等将来裴长旭厌弃薛满,另纳他美时,薛满和裴唯宁的脸垮得有多厉害,哭得有多伤心欲绝。
她真是迫不及待要看她们的笑话!
……
裴唯宁收拾完蒋芸娘和刘五小姐,满肚子火气仍没有消减的迹象,随后意识到,她还忘记了一人。
许清桉,他竟敢一面勾引自己,一面跟荣国公府议亲!
岂有此理!欺人太甚!不知好歹!水性杨花!
裴唯宁看了眼天色,“林何举,几时了?”
林何举道:“公主,这会是日中。”
裴唯宁道:“去打听打听许清桉在哪。”
林何举很快便复命,“圣上在早朝时升许大人为大理寺少卿,命他三日后去大理寺报到,是以,早朝结束后,许大人仍返回都察院当差。”
新鲜升职的大理寺少卿许大人啊……好歹有过一面之缘,本公主得当面祝贺才是。
裴唯宁雷厉风行,命林何举驾车到都察院。门口的守卫不认识他们,正要阻拦,便见对方拿出一块皇家令牌,上头清晰可见“合宜公主”四个大字。
那可是圣上最宠爱的七公主!
守卫不敢怠慢,点头哈腰地行礼,不多时,副都御史宋同化便出来迎接,恭敬作揖道:“下官见过七公主殿下,殿下大驾光临,莫非是圣上有旨意传到?”
隔着帘子,裴唯宁懒洋洋地道:“非也,本宫此次前来是为私事。”
“不知公主为何私事?”
“本宫要找一个人。”
“公主要找何人?”
“许清桉。”
“御史许清桉?”
“你该改口了,他如今是大理寺少卿许清桉。”
“公主所言甚是。”宋同化低眉顺眼,“公主稍等,下官这就去喊许少卿出来。”
“何必这么麻烦。”裴唯宁掀帘,踩上林何举放好的小凳,神态傲睨,“你带本宫去见他便是。”
裴唯宁高视阔步地走进都察院,无视由她引起的一片诧异、探究目光。她十分清楚来此的后果,旁人会质疑
依譁
许清桉的升职别有内情,会怀疑他的能力掺杂水分,会议论他的出身,嘲笑他的手段……
哼,这便是他愚弄自己的代价。
因是午膳时间,其余人都离开公事房,唯有许清桉仍坐在书案前忙碌。时间紧迫,他得加快安排好都察院的事务交接,方能前往大理寺报到。
裴唯宁挥退旁人,独自推开公事房的大门。木门铰链发出晦涩的吱呀声,如同一把尖锐的起子,捅破满室静谧。
许清桉没有抬头,他以为是某位同僚返回,不甚在意。
裴唯宁亦没有出声,不由自主地打量起周围。简约陈旧的大通间,隐约泛着书墨香气,前后排列着六张书案,两边的窗户打开,光亮从侧边斜入,恰好投在许清桉的身后。
他穿着青色公服,玉冠束发,气宇轩昂,端坐案后,骨节分明的右手举笔走墨,眉眼聚精会神。
像一块上好的青玉,丢在暗室仍难掩清辉……但也只有外貌惑人而已!
裴唯宁定了定神,不客气地喊道:“喂,许清桉。”
许清桉走笔的动作一顿,抬头看向来人,未见诚惶诚恐。
裴唯宁感到被冒犯,“你见了本公主为何不起身行礼?”
许清桉没有理会,反问:“公主殿下找我有事?”
裴唯宁立即借题发挥,“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藐视皇威!”
许清桉一动不动,恹眸淡淡,“公主殿下,有话不妨直说。”
“你,”裴唯宁指着他,“父皇刚升你为四品官职,你便视尊卑礼仪为无物,许清桉,你真是嚣张至极!”
“公主若觉得我无礼,大可到御前参我一本,我任凭圣上发落。”许清桉道:“所以,公主找我有事吗,没事的话我要继续处理公务,请公主殿下移驾别处。”
裴唯宁怀疑他疯了,上回见面时还只敢低头避让,今日却一副不耐烦的模样,难道真以为得了父皇的看重,便能够与她抗衡?
“许清桉。”裴唯宁走到他的桌案前,一把夺过他刚书写的公文,随意看了两眼后丢到旁边,“本宫有事要问你,你若不好好回答,小心我烧了你办理的所有公文。”
她算得上女子中的高挑身材,却比坐着的许清桉高不出多少。她努力俯视他,一如既往的姿态高傲,“我问你,你身为恒安侯世子,一边创造机会与本公主偶遇,一边又跟荣国公府议亲,究竟意欲为何?”
许清桉往椅背靠去,拉开与她对视的距离,“我没有与荣国公府议亲。”
“你还敢狡辩?本公主亲耳听到刘五小姐说要和你合八字。”
“刘五小姐愿意跟谁合八字便跟谁合,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怎么会跟你没关系,恒安侯府只有你一个外室——”裴唯宁倏然住口,大发慈悲地改道:“只有你一个世子。”
“我祖父尚在。”
“……”老恒安侯?
“近来我祖父与荣国公来往密切,兴许是他老人家看上了刘五小姐,意欲纳她进府做妾。”
“……”裴唯宁张口结舌,他在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一把年纪的老恒安侯跟风华正茂的刘五?像话吗?可能吗?
“再有,我没有创造机会与公主偶遇。”许清桉道:“那日在太清门,我是正常离宫,恰好撞见了公主殿下。”
“那你为何主动跟本公主打招呼!”
“我不打招呼,公主会善罢甘休?”
“那你出宫门后跟着本宫怎么解释?”
“回恒安侯府,顺路。”
“那去往东市呢?”
“我不记得在东市遇到过公主。”
不谄媚,不回避,他全程冷静疏离地划清界限。
裴唯宁莫名有些失落,随即恼羞成怒,“许清桉,你对天发誓,若与我母后通过半声气,将来便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眼见他不肯发誓,她忽地心情转好,又听他道:“公主殿下很在意我?”
“青天白日你做什么大头梦。”笑话,她会在意一个外室子?
“我身份低微,想来是入不了公主的眼。”许清桉道:“公主往后对我有不满,尽管吩咐侍卫宫女来教训我,无须烦累千金之躯。”
裴唯宁又生气了,“你管天管地,还管得了本公主去哪?我偏要亲自来教训你,你能怎么样?”
“我会认为公主喜欢我。”
自作多情,不要脸,谁会喜欢他……
裴唯宁暗骂几声,惊觉一直在被他带着走,于是故意道:“哦?要是本公主承认,确实喜欢你呢?”你是不是要露出真面目,顺水推舟地表明忠心?
许清桉迎着她不怀好意的目光,淡然道:“那公主的喜欢注定落空,我已经心有所属。”
裴唯宁有短暂茫然,分不清他在欲擒故纵还是实话实说,“你有喜欢的人了还想当驸马?”
“我不想,也绝无可能当驸马。”
裴唯宁的身体某处出现漏洞,鼓囊囊的怒气在倒泄,随之而来是铺天盖地的沮丧。所以他没有与母后合谋,没有要跟荣国公结亲,没有与她进一步接触的想法……皆因许清桉有喜欢的人。
她脱口问道:“她是谁?”
“一个不嫌弃我是外室子,待我全心全意的人。”
裴唯宁的脸颊一热,原来他知晓大家在背地里对他的蔑称,可大家说得有错吗?他本来就是外室子!
她管不住嘴,“本公主很好奇,究竟是哪家的庶女婢子给你送去了温暖。”
“这是我的私事,请恕无可奉告。”许清桉耗尽耐心,起身往外走,“我还有事,公主请自便。”
裴唯宁提着裙摆,紧跟其后,“本公主还没允许你走,你给我站住!”
许清桉置若罔闻,权当尊贵的七公主是无物。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行走在都察院,吸引了无数注目,众人心里或叹或妒:难怪许清桉一下子连升三级,原来是入了七公主的眼。
许清桉猛地站定,声音清朗,“七公主今日来访,是误以为我对她图谋不轨,方才我已经跟公主解释清楚,我绝没有当驸马的想法,还请诸位为我做个见证。”
裴唯宁勃然变色:他当众声明是何意,杜绝她对他纠缠不清吗?
“许清桉,算你有自知之明,以后不许你再出现在本公主面前!”
她放下狠话后拂袖而去,众人见状,自然也有一番见解。许清桉是人尽皆知的不近女色,从眼前的情况来看,分明是七公主看上了他,而他宁死不从。这位可是皇家最受宠的七公主……许清桉果然好定力。
众人愈加好奇:许清桉喜欢女子吗?假使喜欢,哪样的女子能入他的眼?
……
按照惯例,许清桉当晚应宴请同僚,把酒言欢。但许清桉身份特殊,不喜与人为伍,又因白日七公主大闹了一场,宴请之事更是不了了之。
刚散值,许清桉便收拾东西离开,速度快的不禁让人猜想:莫非是赶着回家清点奖赏?
奖赏自有薛满为许清桉代劳,早在午时,许清桉升职的消息与如流水一般的奖赏抵达瑞清院时,她便笑得合不拢嘴。
大理寺少卿,四品官职,仅仅两年便一跃三品!
她没看错人,少爷真是可造之才。跟着这样有出息的主子,她薛满的为婢之路也会红红火火,风光无限!
她美滋滋地清点起礼单,不多时,苏合前来传话,“阿满姑娘,管家来传话,说老侯爷想请您到正厅说话。”
薛满干脆地拒绝:“我很忙的,不见。”反正他不愿意收她为徒,该适当地晾一晾。
欧阳管家在瑞清院门口坚持站了两刻钟,见对方确实不给面子,便只好无功而返。
他觑着座上恒安侯喜怒不明的脸,斟酌着道:“老侯爷,您看,要不老奴派几个人去瑞清院,将阿满姑娘‘请’到这来?”
他以为这是万无一失的提议,毕竟恒安侯行事向来强横。当年对前世子和世子的亲娘尚且狠辣,如今只一个婢女,不说强请,便处理了又如何,难道世子真能为此跟侯府决裂?
岂料下一刻,恒安侯先叫他摸不着东南西北。
恒安侯道:“是本侯想得不妥,从瑞清院走到本侯这里要一刻钟,小姑娘细胳膊细腿的肯定嫌累。罢了,还是本侯亲自去趟瑞清院吧。”
“……”
“对了,你先去库房里看看,有没有适合十六七岁小姑娘的东西。什么金镯、玉簪、头面、绫罗绸缎,有多少拿多少,全部送到瑞清院。”
“……”
“还愣着干吗!”恒安侯朝他屁股踹了一脚,“赶紧的,别耽误本侯见阿满的工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