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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第 71 章

    少女努力横眉竖眼, 摆出蛮不讲理的模样,奈何朱唇皓齿,杏脸桃腮, 没有半分威慑力。

    他莞尔笑笑,手中递出一物, “这是我问太医要来的玉容膏,治疗红肿的效果极佳。”

    薛满挥动树枝, 拒绝他的示好, “我不需要。”

    裴长旭慢条斯理地收回手,“也好,那我便向祖父说明昨晚的唐突行为,请祖父转交给你。”

    “你!”薛满气倒, 碍于正厅有人, 只能压着怒气道:“你为何要针对我?”

    “在阿满眼里,示好便叫针对?”

    “多余的示好便是针对!”

    裴长旭心中刺痛, 面对熟悉的脸庞,截然不同的态度,除去迎难而上, 他似乎没有更好的办法。

    “便当我在为难你。”裴长旭道:“你收是不收?”

    薛满磨磨蹭蹭地收下东西, 决定转身便将它扔进湖里。

    树枝上的桂花抖落一地,好些坠在薛满的裙摆上。裴长旭不假思索地蹲下身子,替她收拾干净裙摆。

    薛满有一瞬惊愕, 惊他纡尊降贵,竟能为她弯身整理裙摆。即便是未婚夫妻, 端王也比薛小姐高出几等, 何必为她做到这种地步?

    难道他真喜欢薛小姐?

    不!

    一道声音坚定打破她的迷思,若真喜欢, 薛小姐何至于在婚前离家出走?相信端王殿下的真心,不如相信母猪会上树!

    她心慌意乱地跑开,木着脸道:“听说你抓走我的护卫,在府牢足足关了半年?”

    “云斛吗?”裴长旭道:“他出言无状,我便替你管教管教。”

    薛满道:“既是管教,半年也已足够,是时候将他放出来了。”

    “冒犯亲王之罪,便是处死也不为过,你希望我放了他,何不拿出你的诚意?”

    “你直接说,想要我干吗?”

    “我要你配合太医治病。”

    “……”薛满道:“我没有病,谈何治病?”

    “你有。”裴长旭道:“你不记得我们的过往,不记得我们十几年的感情,视我如洪水猛兽,却对一个才认识半年的男子信任有加。”

    “你不知道我与少爷经历了什么。”薛满反驳:“我与他患难与共,他愿意为我以身犯险——”

    “你岂知我不愿意?”裴长旭打断她,眸光薄如蝉翼,轻轻一碰便能破碎,“我不知你与许清桉的经历,那你呢,你可知我与你经历了哪些事?你刚出生时,我便将你抱在怀里,你学会说话时,第一句会喊的不是爹娘,而是三哥。我们也曾共度患难,你难过时有我陪伴,我痛苦时有你安慰。你自小爱跟在我身后,你说你喜欢我,想嫁给我做妻子,余生与我白头到老。 ”

    薛满想不起他说的这些记忆,但她的心有不同见解,自作主张地替她落下眼泪。

    ……

    薛满边抹泪水边暗骂,不争气的东西,忘记了还能哭!

    裴长旭却笑了,他知晓她是短暂遗忘,并没有丢弃他们的感情。

    “阿满,别对我太残忍。”裴长旭在她的头顶轻轻一抚,似他们从未分离那般亲昵,“你我的命运早已密不可分,我不能失去你,你也离不开我。”

    薛满像被一团轻柔的云雾裹住,轻飘飘,暖融融,身心都得到了极大的抚慰。若无先入为主的防备,以端王本人的卓然雅善,恐怕她也会像病美人那样,用尽手段想留住他吧……

    病美人。

    薛满陡然清醒,掌心逐渐冰冷,“殿下认为我恢复记忆后,便能一切如初?”

    裴长旭道:“是。”

    “若不能呢?”

    “一定能。”

    裴长旭想,他的阿满舍不得弃他而去,便如当年的他遇到江诗韵,一时的冲动抵不过理智衡量。无论此刻的阿满待许清桉何等情感,等她找回记忆,所爱只有裴长旭。

    迷路而已。

    航行大海,难免会被风浪遮眼,等找回方向,属于他们的船依旧能顺利归港。

    叙完旧,薛科诚前往老宅处理归府事宜,薛皇后将注意力转回薛满身上。她坐在主座上,端的是雍容华贵,气度天成。

    她面带微笑,朝薛满招手,“阿满,来姑母这。”

    薛满乖乖站到她面前,下意识地行了个标准宫礼,“阿满见过皇后娘娘。”

    薛皇后牵起她的手,“喊错了,你得叫姑母。”

    薛满偷看她一眼,她真是裴长旭与七公主的生母吗,看上去好年轻,“姑母好。”

    薛皇后道:“本宫已听长旭说过你的情况,别怕,待太医替你诊治,煎上几副药,吃段时间便能够康复。”

    她没对苛责薛满半字,反倒嘘寒问暖,言语间俱是对她逃婚的理解、对裴长旭的斥责。

    面对人美心善的皇后,薛满打心底感到亲近,乖巧地回应她的话语。

    裴长旭见状,佯装叹息,“还是母后厉害,阿满面对您时乖如绵羊,你说什么她应什么。面对儿臣时却张牙舞爪,句句反其道而行,恨不得在儿臣脸上挠出印子。”

    薛皇后横他一眼,“要本宫说,阿满便该对你厉害些,省得你身在福中不知福。”

    “是是是。”裴长旭讨饶地作揖,“今后我定以阿满的话为尊,她叫我去东,我绝不敢往西走。”

    “阿满,你记好他说的话。”薛皇后笑道:“他要是敢不听你的话,本宫便帮你一起罚他。”

    这幅母子言笑的画面温馨和睦,薛满有一种别样的熟悉感,仿佛她参与过百次千次。

    不,不是仿佛,是薛小姐曾切实地参与其中。

    但薛满与薛小姐终归有所不同,她抿唇一笑,并无多余言语。

    薛皇后仔细打量起她,“本宫瞧着,似乎比半年前胖了些?”

    薛满脸颊微热,“我最近吃了不少糖果和糕点。”

    “你惯来爱吃甜食,但总嚷嚷着要减重,每次吃个几口便放下,长旭总为此说你。”薛皇后打趣:“如今失去记忆,连减重的执念一并丢弃,倒也算件好事。”

    薛满道:“我是该控制食量了,否则过完冬天,脸得再圆上一圈。”

    薛皇后道:“圆脸好,圆脸有福气。”

    裴长旭也道:“不管阿满是圆是扁,我都喜欢至极。”

    薛满立即用余光睨他一眼:我怎么能是扁的,哪种情况下我会是扁的?!

    裴长旭被瞪得通体舒畅,不怕她瞪他,只怕她无视他。

    薛皇后暗中观察他们的互动,悬了半年的心终于归位。阿满平安回来便好,至于恒安侯世子许清桉……

    “许少卿那边,本宫已准备了一份厚礼,作为这段时间里他照顾你的答谢。”

    薛满道:“姑母,少爷他——”

    薛皇后提醒:“阿满,你是本宫的亲侄女,薛家嫡出的姑娘。”

    薛满便改口:“姑母,许清桉他收下了吗?”

    “为何不收?”薛皇后道:“谢礼丰厚,配得起许少卿的身份。”

    通常来说,好人做了好事,收下谢礼便是终结。少爷收下皇后娘娘的谢礼,是否意味着他们间的关系也已终结?

    可他说瑞清院永远是她的家,他没有收回库房钥匙,他每日下衙后会来薛府求见。

    薛满打住胡思乱想:等会儿见面,直接问他便是,若他敢说一笔勾销……呵呵,薛家的护卫并不比瑞清院少。

    薛皇后没有多谈许清桉,“你回来的时间正好,若再不回来,本宫与长旭便该头疼了。”

    薛满问:“这是何意?”

    薛皇后看向裴长旭,后者道:“儿臣还没来得及告诉阿满。”

    他边替皇后倒茶,边向薛满解释:“再有三日便是父皇寿辰,按照惯例,父皇

    依譁

    会在两日后前往石窟佛前祈福。”

    薛满:然后?

    裴长旭道:“父皇命我负责此次祈福安护之事,又念你‘病重’许久,特准你参与此行。”

    薛满不想要这种殊荣,“姑母,我如今脑子一片空白,什么也记不起来,参与祈福怕是会给你们丢脸。”

    “有些东西能忘,有些东西却刻进了骨子。”薛皇后道:“本宫瞧你方才宫礼规范,不枉吴嬷嬷对你的精心调教。”

    “但我失去记忆,万一被人察觉出来?”

    “小事一桩,本宫会对外宣称你因病丢失了少许记忆。”

    “可是……”

    “没有可是。”薛皇后淡道:“圣上此举并非平白无故,定是有人多嘴多舌,借你久未露面一事,挑拣旭儿的不是。”

    裴长旭接道:“朝中派系错综复杂,不少人受过张家恩惠。”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何况张太后与张贵妃安然无恙,九皇子向来得皇上宠爱,张家未必不能东山再起。”

    “儿臣明白,往后处事定当加倍小心。”

    “你如此,阿满亦当如此。”薛皇后语气平静,话中意蕴沉重,“身为薛家人,薛家荣则你我荣,薛家败则你我败,阿满,你可懂其中道理?”

    薛满对朝事一无所知,但听他们所言,便知局势波谲云诡。平民百姓尚能为利益争得头破血流,何况是站在权力巅峰的皇家儿女?

    “姑母,我懂。”她轻轻点头,“您告诉我该怎么做,我会努力配合。”

    景帝的祈福之行,具体事务自有礼部操持。薛满作为端王的未婚妻,只需端庄美丽地出现,陪伴在皇后身边即可。

    回顾往年,仅有太子、太子妃能陪同帝后出行祈福。而今太子与九皇子接连遭受挫折,反观端王殿下,在工部时表现突出,查抄张、杨两家时雷厉风行,其品性手段叫旁人心悦诚服。

    祈福之事传开后,不少人在私下议论纷纷,许清桉偶然间听到有位同僚感慨:“若端王殿下的婚事再顺利些,人生便是完美无缺。”

    他无甚表情地勾起唇角,天下的好事都叫端王占着,旁人不用活了最好。

    熬到酉时,他利落地收拾好案卷,刚跨出门槛,便迎面对上左少卿常乐。常乐比他年长十岁,在大理寺任职多年,对许清桉这个御封的右少卿不假辞色,未因他的世子身份便高看一眼。

    他抱着摞至下巴处的一沓案卷,冷淡地道:“这是大人叫我整理出的一些陈年悬案,他命你今晚彻夜翻查案卷,看看有无遗漏的线索。”

    许清桉重复:“陈年悬案,彻夜查找线索?”

    常乐道:“大人原话如此,我只负责转述,你若不信,大可去前堂向他求证。”

    说罢,他胳膊一抬一放,将厚重的案卷交给许清桉后离开。

    许清桉抱着案卷回到桌前,随手打开几本,无一例外,皆是线索寥寥、积年未解的旧案,最远的竟有十五年之久。大理寺卿忽然予他“重任”,是认为他才干出众,抑或另有深意?

    许清桉心如明镜,一时又无可奈何。他命空青去薛府传信,随即投入案卷,不眠不休。

    空青快马赶到薛府门前,只见薛府巍峨富丽,尤其那描金绘彩的额枋,与隔壁气派的端王府相映生辉。

    猜到阿满姑娘是贵族小姐,没猜到竟是京城薛家。

    空青叹了口气,世子的对手是惊艳绝才的端王殿下,不知有几分胜算……

    他找到门房,将信件转交给对方,“请向薛小姐说明,这是恒安侯世子的信件。”

    门房笑着答应,客气地送他离开,等空青的背影消失在街道尽头,他转身走到角落,苦着脸将信件烧毁。

    端王殿下有吩咐,凡是恒安侯世子的信件,原地销毁即可。门房不想背叛小姐,但他的儿子正在端王府当差,为了儿子的将来,他只能选择对不住小姐。小姐历来心软,哪怕知道实情,向她磕头认罪便能求得原谅……

    薛满不知门房的侥幸想法,她正累得腰背酸痛。

    薛皇后命吴嬷嬷帮她复习宫礼,一复习便是两个时辰。眼看天色已黑,薛满趁着休息的功夫,不住往外看,“明荟,这会儿几时了?”

    明荟道:“回小姐,酉时中了,厨房已准备好饭菜,老太爷刚回到府中,说等您练完再一起用膳。”

    吴嬷嬷便道:“薛小姐,您可休息半个时辰,等用完膳了再继续练习。”

    薛满一口气哽在喉间,“晚上还要练?”

    吴嬷嬷解释:“离祈福只剩一天时间,您和端王殿下是第一次陪同帝后出行,定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你们,礼仪举止不容出错。”

    薛满心中呐喊:她不想去,能换人陪端王吗,譬如那位病恹恹的美人,她肯定乐意至极!

    她到底没发疯,无精打采地点头,“好,我知晓了。”

    她拖着疲累的腿,靠着见许清桉的信念往外疾走,侧首对明萱道:“你叫人去转告祖父,请他先行用膳,我还有些急事,便不同他一起了。”又期待地问明荟:“可有人前来拜访?”

    明荟道:“今日只有皇后娘娘和殿下上门拜访。”

    薛满问:“除去他们呢?”

    明荟道:“应当没其他人了,奴婢没有接到通传。”

    薛满想,定是大理寺公务繁忙,少爷没那么早下衙。在瑞清院时,他经常忙到半夜才回来。

    当官不容易啊!

    “走,我们去小厅等着。”薛满道:“他既答应了我,便一定会赶来。”

    谁?是小姐在外面新交的朋友吗?

    明荟想,看来这位新朋友与小姐感情不错,也不知是哪家的姑娘,门第高还是低。唉,别像江诗韵,借着小姐接近端王殿下便好……

    薛满在小厅等了许久,直到吴嬷嬷派人来催促,仍没有等到许清桉的身影。

    人没到便罢,竟连句口信也没有,许清桉这个出尔反尔的大骗子!

    薛满沉着一张俏脸,顾不得明荟阻拦,吩咐云齐去准备马车外出,被赶来的薛科诚拦下。

    “阿满,你要去哪?”

    “祖父,我,我出门办件事,很快便回来。”

    “你想去恒安侯府?”

    “……”

    “我听吴嬷嬷说,你后日要参加石窟祈福,这两晚得加紧练习礼节。”

    “我只出去一小会,等回来会继续练,练到天亮也成。”

    “你可以等祈福活动结束后再去拜访。”

    薛满固执地沉默,她等不及那时候,今晚便想见到他。

    “阿满,祖父理解你的心情。”薛科诚心平气和,“这半年里,你与许少卿形影不离,已经习惯彼此的存在。但你们皆非稚子,肩上扛着各自的家族荣光。许少卿身后是恒安侯府,而你身后有薛家,这是你们与生俱来的责任。”

    “祖父,我保证只跟他见一面,说几句话,不会在侯府多待。”

    “你身有婚约,却在半夜去见其他男子,叫长旭与皇后做何感想?”

    “我方才跟您提的第二件事,便是想请您替我做主,解除与端王的婚约。”薛满字字清晰,“我不想嫁给他。”

    薛科诚并无讶色,“阿满,你从前与长旭是两情相悦。”

    从前从前,又提从前,她分明不记得从前了!

    薛满略显烦躁,“你们人人都跟我提从前,但我不是从前的薛小姐。我是阿满,我讨厌裴长旭,绝对不会嫁给他。”

    “你认为薛小姐是薛小姐,你是你,你们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薛满脱口而出,“祖父,您说那么多,无非怕得罪皇后和端王,根本无意替我出头,对吗?”

    “古语有云,管中窥豹,略见一斑。盲人摸象,难明全貌。”薛科诚语重心长,“阿满,你想否定前十六年的你,最该做的便是找回记忆,直面过去。”

    “窥豹身,知全貌又如何?”薛满别开脸,语调渐低,“我能感受到薛小姐不快乐,她想忘记那些难过的记忆。”

    “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皆是人生百态,你我当渡则渡。”薛科诚目光慈爱,“等你成功找回自己,若解除婚约的意愿照旧,祖父定不计代价地帮你恢复自由。”

    第72章 第 72 章【双章】

    薛满得到祖父的确切承诺, 前提是她恢复记忆,在此之前,不得偷偷去找许清桉, 为薛家和恒安侯府惹来非议。

    薛满慨然应允,她不主动找少爷, 等少爷来见她总行吧?唉,今日少爷肯定非常忙碌, 忙得忘记了他们的约定。无碍, 等明日……后日……还有许多日子能够见面。

    她耐着性子回去跟吴嬷嬷练习礼仪,练至亥时末才歇,闭上眼便进入梦乡。

    明荟蹑手蹑脚地退到外间,躺在床上翻来覆去。

    老太爷与小姐说话时, 她站在不远处, 将他们的对话听得清楚。什么许少卿、恒安侯府、与端王殿下解除婚约……

    小姐果真不喜欢端王殿下了!在离开的半年里,竟是与那恒安侯世子形影不离吗?但想解除与殿下的婚约, 定没那么简单。

    明荟彻夜难眠,想恒安侯世子是怎样的人,待小姐好不好, 小姐又能不能顺利解除婚约……

    翌日, 明荟按照吴嬷嬷的吩咐,一大早便喊醒薛满。

    薛满睡眼蒙眬地醒来,明荟撩开两侧纱帐, “小姐,吴嬷嬷已经来了。”

    薛满盯着她青灰泛肿的双眼, 好心地道:“梳妆台上有盒玉容膏, 你拿去擦在眼周消肿。”

    明荟知晓那是端王特意送给小姐的好东西,忙要推辞, 便听她道:“你不收,便将东西直接扔进湖里。”

    明荟改口:“奴婢收,奴婢马上去用,小姐待奴婢真好!”

    她替薛满梳理长发,眨眼便挽了个精致繁复的发髻,又往乌发间点缀几枚小巧玲珑的珍珠发饰,更衬薛满肤如凝脂,花容月貌。

    薛满也当过“婢女”,但她伺候人的功夫烂到家,许清桉严禁她动手,只许她动嘴,“你学盘发学了多久?”

    “奴婢从小伺候您,七岁时便会盘发,至今已有十一年。”

    “你会盘男子的发髻吗?”

    “奴婢会。”

    “那你有空了教教我,我学最简单,最容易上手的那种便成。”

    “小姐要学,奴婢随时能教。”明荟笑道:“小姐身边的四大丫鬟,每个身上都有一项特长,譬如奴婢擅长盘发,明萱擅长刺绣,明荷、明芙擅长下厨和制香。”

    “那护卫们呢,也各有所长吗?”

    “是,云护卫们也是各有所长。”明荟软声道:“小姐,我们都很有用。”请您将来不管去哪,都带上我们同去,好吗?

    天未大亮,薛科诚已出门前往旧宅,薛满强撑着眼皮,慢吞吞地前往膳厅。

    薛府的早膳琳琅满目,比瑞清院更为丰富。

    明荟替她盛了碗香菇鸡丝粥,布好配菜,安静地退到一旁。

    薛满尝了温粥,白粥顺滑,鸡丝鲜美,其味无穷。

    是少爷喜欢的味道呢……

    她心不在焉地用膳,越吃越觉得困,脑袋开始小鸡啄米,一下又一下地往前坠。

    明荟忍俊不禁,正要出声提醒,被进门的裴长旭摇头制止。

    他悄无声息地靠近薛满,在她眼睛眯成一条线,差点给满桌饭菜磕拜时,探掌接住她的额头。

    薛满睁眼,侧首,对上一双明亮温煦的眼眸。

    裴长旭道:“阿满,你快睡着了。”

    薛满猛地坐直身子,使劲抹着被他碰过的额头,“你怎么又来了?”

    裴长旭道:“你忘了?母后叫我上午跟你一起练习礼仪。”

    是有这么回事。

    薛满对薛科诚、薛皇后两位长辈束手无策,若他们蛮横不讲理便罢了,偏偏他们的疼发自内心,她捏着鼻子也得顾全大局。

    唉!

    薛满不再跟裴长旭较劲,裴长旭坐到她对面,薛满吃什么他便吃什么,妥妥一个学人精。

    用好膳后,两人一起接受吴嬷嬷的教导。薛满不知,裴长旭根本不用特意复习礼仪,他自小在景帝跟前长大,学识品德、言行举止皆是皇子表率,区区祈福怎难得倒他?但他不肯放过与她见面的机会,能处半日是半日。

    半日转瞬即逝,裴长旭得前往皇宫与锦衣卫计议要事,薛满没有留他用膳的意思,他并不强求,“过一会,太医院的院使关少云会上门替你诊脉。”

    “哦。”

    “你配合关院使治疗,我便将云斛毫发无伤地还给你。”

    何意?不配合的话,他还想将云斛缺胳膊少腿地还回来吗?

    薛满忍住找碴的冲动,“行了,我知道了,你赶紧走吧。”走走走,走得越远越好。

    裴长旭意外她能配合,走到门口忽然回身,“阿满,我还会回来的。”

    ……这听起来很像话本中大反派的戏词。

    午膳后,关院使如约而至。他是太医院的老人,见过无数达官贵人,治过无数疑难杂症,深知谨言慎行的道理。端王请他来看病,他便专注看病,其余一概不问。

    他按照往常的步骤,先把脉看诊,再事无巨细地询问病情,三思而后,开出一副药方。

    “下官会请人送来药材,薛小姐使婢女每日煎三副,按时服用,若有不适,随时派人通知下官。”

    面对端王未婚妻,关院使面带笑容,一口一个下官,态度好不谦卑。

    伸手不打笑脸人,薛满应道:“好。”

    关院使又道:“等圣上的祈福结束,下官打算隔两日上门为您针灸,您看如何?”

    薛满恹恹点头,“嗯,有劳关院使。”

    关院使拱手,“能为薛小姐看病,实乃下官之幸……”

    送走关院使,薛满想放会空,吴嬷嬷便往她面前一杵,恭恭敬敬地道:“薛小姐,您该继续了。”

    薛满眨眨眼,对吴嬷嬷撒娇:“嬷嬷,我练不动了,想再休息会儿。”

    吴嬷嬷笑道:“等石窟祈福结束,您想休息多久便休息多久。”

    薛满的偷懒计划没有得逞,唉声叹气地起身,下一瞬,门外响起裴唯宁的声音,“阿满,我带糕点来看你了!”

    薛满立即看向吴嬷嬷,吴嬷嬷无奈,“一刻钟,至多一刻钟。”

    裴唯宁为薛满争取到一刻钟的休息时间,她将各色糕点摆上桌案,桂花糕、豌豆黄、松子穰、水晶饺,还有盏红枣血燕。

    “我本想给你带壶缥玉酿,但想到你三杯醉的酒量,便换成了红枣血燕,给你补补气血。”

    “我酒量那么差?”

    “是啊,除去果饮,普通酒三杯便醉。”

    “我喝醉后会发酒疯吗?”

    “你还好,比平日絮叨一些,喜欢将东西吃到撑为止。不像我,喝醉后喜欢折腾旁人,有回竟然逼林何举正月里下水,非要他给我捉蝌蚪回来。”

    薛满知道林何举是她的侍卫,是名俊健利落的青年,“他照办了?”

    “当然照办,林何举最听我的话。”裴唯宁悻悻然:“皇兄得知此事后,将我骂得狗血淋头,称再有下回,他便将林何举从我身边撤走。”

    是挺该骂的。

    薛满咬了口松子穰便放下,不敢再多吃。

    裴唯宁问:“你怎么不吃,是不喜欢吗?”

    薛满道:“皇后娘娘说我脸变圆了,我得克制些食量。”

    “哈哈哈,阿满,你真是一点没变,又爱吃又怕胖。”裴唯宁笑出声,不无感慨,“我记得你离开京城前,也是日日跟着吴嬷嬷学习礼仪,每天愁眉苦脸又得咬牙忍着。等休息时候,母后便会叫御膳房做你喜欢的糕点,你当时最爱花折鹅糕,经常打包回府。”

    “你觉得我是从前好,还是如今好?”

    “都好,都好。”

    但其余人不这么认为,都想叫她变回从前。薛满若有所思,“我问你个问题,你得如实回答。”

    “你说。”

    “怎样能叫你三哥主动跟我解除婚约?”

    裴唯宁一时语塞,半年前她偷听到三哥与江家妹妹的事,担心三哥会重蹈覆辙,再次辜负阿满。谁能想到风水轮流转,三哥成了被嫌弃的那一方?

    她道:“阿满,即便父皇下旨要解除婚约,三哥亦不见得从命。”

    “……”

    “我也曾怀疑三哥对你的感情,以为你喜欢他更胜他喜欢你。但你离开的半年内,三哥寝食难安,性情大变,对我和母后不假辞色,比之前那次更失魂落魄。”

    “之前哪次?”

    裴唯宁双手搭膝,小心翼翼地道:“追本溯源,那才是你离开京城的心结。在你十二岁那年,我们结伴前往江南游玩,你偶然间救——”

    “停,先别说了。”薛满的心口窒闷,“我还没准备好。”

    裴唯宁理解她的心情,对阿满而言,那是仅次于至亲们离世的痛苦记忆,“不着急,等你准备好了,我再告诉你所有的事情经过。”

    “薛小姐,时间到了。”

    吴嬷嬷适时打断她们的对话,薛满仓皇离开,裴唯宁反倒长舒了口气。

    阿满愿意了解过去,恢复记忆便指日可待,等那一日到来,她必定会打消解除婚约的荒谬念头。

    她心情大好,哼着小曲往外走,林何举亦步亦趋地跟上,“公主,您要回宫吗?”

    “不回,我打算再去个地方。”

    “您想去哪里?”

    “林何举,你猜猜我要去哪,猜中有奖。”

    林何举冥思苦想,脑中灵光一现,“大理寺?”

    裴唯宁喜笑颜开,“不愧跟了本公主多年,脑子灵光了不少,回宫后记得去库房领赏!”

    公主的座驾第二次来到大理寺的门口,这回裴唯宁没有干等,派林何举直接去问门卫,“许清桉,许少卿可在?”

    门卫往侧边一指,“那不是吗?”

    林何举望去,见许清桉正牵马走出,身后还跟着两名府兵。

    林何举朝他抱拳,笑容爽朗,“在下林何举,见过许少卿。”

    许清桉认出他是七公主身边的侍卫,眼也不抬地道:“本官要外出查案,便不跟林侍卫寒暄了。”

    林何举站到他身前,比了个请的手势,“我家主子正在马车上等着,还请许少卿借一步说话。”

    “不合适,没时间。”许清桉淡道:“请林侍卫让路。”

    林何举当然不肯让开,“您清楚我家主子的脾气,总不想都察院的事再来一次。”

    门卫及那两名府兵听得饶有兴趣,青年口里的主子似乎大有来头,是谁,跟许少卿在都察院发生过何事?

    许清桉却不为所动,“你家主子不怕闹到御前,本官更不会怕。”

    说罢,他绕开林何举往外走,对路边的马车视而不见。

    裴唯宁本掀着一角在偷看,见状露出半边脸,“许清桉,你先别走,我有话要跟你说!”

    这是她第一次对他舍弃尊称,将彼此放到平等的位置,原以为他会领情,岂料他利落地翻身上马,目视前方,对身后的府兵道:“抓紧赶路,争取在天黑前回来。”

    “……”裴唯宁咬牙切齿,“我是来跟你道歉的,是道歉,不是找麻烦,你听到没!”

    许清桉双腿一蹬,马儿开始往前跑。

    裴唯宁被无视的彻底,气得拍向窗框。林何举忙小声道:“殿下,许大人正要外出办事,您不如另选个时间再来。”

    裴唯宁瞪着那道逐渐走远的背影,郁闷之余,掀帘大喊:“我告诉你个好消息,她改变主意,向我打听起过去了。想必过不了多久,她便能归于正轨,忘掉那些多余的经历!”

    话音刚落,许清桉的身影已消失在长街尽头,裴唯宁没有看见他的背影笔直,直到隐隐发僵。

    才回去一日,便改变了主意?

    不,绝对不会。

    他想,阿满意志坚定,岂是左摇右摆之辈?等他今日查完线索回来,自会去薛府见她。

    ……回是回不来的,许清桉因“意外”耽搁了回程,幸亏临别前叮嘱过空青,继续往薛家送信。

    空青自以为圆满完成任务,岂料两封信都被门房烧毁。薛满连续两天等空,忙碌之余腹诽:好你个许清桉,说话不算数,小心吃果子必吃到虫,还得是半条的!

    想起两人吃卢橘的那段糗事,她一时笑又一时恼,早知便不捡回那筐卢橘,叫他一人吃到虫该多好。

    经过黑天白夜的练习,可怜的薛满在石窟祈福当日,又被早早地喊起床,送进宫中梳妆打扮。

    薛皇后在正殿中上妆,薛满在侧殿里由宫人整理服饰,难得的是裴唯宁也起大早,特意陪表妹解闷说话。

    “你今日不去吗?”薛满问。

    “我不去,石窟祈福向来只有帝后与储君能去,此番你与三哥同去,已经惹来许多非议。”

    薛满蹙眉,想也知道那些人在非议何事。

    裴唯宁道:“你不用担心,父皇做事必然有他的道理,有皇兄和母后在,无人敢到你面前找不痛快。”顿了顿,又道:“也不是,兴许有人会触你霉头。”

    “谁?”

    “太子妃蒋芸娘,你记得她吗?”

    薛满摇头,“她跟我不对付吗?”

    “是跟我们不对付,打小便不对付。”裴唯宁撇着嘴道:“她那人,啧啧,没嫁给太子哥哥前,她自诩京城贵女的典范,推崇在家从父、出嫁从夫那套,最爱到处送人《女德》《女诫》。言语间总挤兑我们,称我们爱看的那些话本子是异想天开,是胡说八道。”

    “我们爱看哪些话本子?”她也不记得了。

    “当然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情情爱爱。”裴唯宁兴致勃勃地道:“你从前爱看江湖侠客和医女的故事,我爱看千金小姐和……”

    “咳咳,具体细节等私下再说。”薛满清清嗓,还有好多宫女在呢,“你继续说太子妃的事。”

    裴唯宁道:“蒋芸娘当上太子妃后,气焰更为嚣张。她几次三番对我阴阳怪气,说我年满十七还未定亲,成日只知道往外跑,这样跳脱的性子,没有哪家公子能瞧得上。”

    “她敢这么和你说话?”

    “不是原话,但意思都一样。”裴唯宁哼道:“她倒是性子好,成日不是忙着追儿子,便是忙着给太子哥哥安排红颜知己。她一共带了十个婢女进东宫,已经送出去三个,剩下的七个也留不久了。”

    “……”薛满震惊,“她不喜欢太子吗?”

    “喜欢在权势面前一文不值,太子哥哥是储君,除去太子妃,还纳了两个侧妃和好些良娣、美人。太子妃明面上是大度,实际上是固宠,想将太子哥哥留在自己宫里。”裴唯宁冷笑,“说起来,不久前我遇到太子妃和荣国公家的刘五私聊,你猜她们在聊什么?”

    薛满配合地问:“她们聊了什么?”

    “刘五说喜欢三哥,愿意给三哥当侧妃,请太子妃帮她到三哥面前说情。”

    好事啊这!

    薛满正想拍手称快,裴唯宁又道:“可惜三哥不会纳妾,刘五也遭到了报应。哈哈,她父亲参与前户部侍郎贪墨一案,被太子哥哥捉拿归案。父皇收回了刘家爵位,刘五虽逃过一劫,没被卖入教司坊,但往后在京城嫁娶难如登天。”

    薛满叹息,刘五小姐的父亲犯了罪,身为子女,刘五小姐理当受其牵连。她只遗憾刘五小姐的抱负未展便已夭折,“还有谁想嫁给端王做侧妃?”

    裴唯宁瞥见门口的伟岸身影,机灵地道:“我向你保证,三哥绝不会纳侧妃给你添堵。”

    “那可说不准。”薛满低头拨着腰间环佩,“同为皇子,太子能纳满宫佳丽,亲王也不例外。以他的身份样貌,今日有刘五小姐,明日便该有周六小姐,吴七小姐,郑九小姐。天涯到处是芳草,我们该劝他为子嗣着想,娶个不介意他三妻四妾的贤妻……”

    等等,没声音了,裴唯宁和宫女们呢?

    薛满后知后觉地回头,恰好对上裴长旭温润的目光。

    他道:“表妹的好意注定落空,本王此生认准了你,若有子嗣,只会由你所出。”

    劝端王解除婚约的话,薛满已经说厌了,他简直比宝姝的牛牛们还要倔,又或者他是自尊心过剩,不愿意做被解除婚约的那一方?

    薛满拍开他的手,根本不接他的话,“你来做什么?”

    “来看看你。”

    “我又不会丢。”

    “那可不一定。”裴长旭顿道:“阿满,我不认识刘五小姐,更不会答应太子妃的无理要求。”

    薛满道:“太子妃是你的长嫂,按照古训,长嫂如母,你该听从她的建议。”

    裴长旭轻笑,“本王的母后健在,轮不到旁人指手画脚。”

    他总有话反驳!

    薛满懒得跟他辩论,坐到桌旁,斯文地抿着茶水。裴长旭趁机将她认真端详一番,因他们还未成亲,薛满无法穿正式的王妃冠服,但衣着配饰仍比平日华丽繁复,通身光彩动人。

    他想起她试穿婚服的那一幕,鲜红嫁衣,娇艳少女,她今生注定是他的妻。

    “看够了没?”薛满斜睨着他,“你没有正事做吗?”

    裴长旭笑着叮咛:“多谢表妹挂心,我是该走了,待会我要统领十二卫护驾随行,不能时刻陪在你身边,你记得跟紧母后,有事随时叫人来找我。”

    好不容易赶走裴长旭,薛满歇了歇,去正殿拜见皇后,姑侄俩没说几句话,便听宫女通报太子妃在门外谒见。

    薛皇后面不改色,以指尖轻触鬓间的五尾凤钗,“阿满,你帮姑母瞧瞧,这只钗是不是有些歪?”

    不等薛满回话,吴嬷嬷已恭敬退下。薛满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装模作样地替薛皇后扶钗,“姑母,好了,如今不歪了。”

    薛皇后满意地点头,接过宫女递来的温茶,“祈福需要三个半时辰,期间不可进食用水,你赶紧用些糕点,以免待会支撑不住。”

    薛满听话地吃了两口糕点,话中难掩探究,“姑母,您不喜欢太子妃吗?”

    薛皇后佯怒,“出了趟宫,你倒染上小宁口无遮拦的毛病。”

    薛满说得头头是道:“我虽然失了忆,却能感受到姑母待我是真好,姑母既然待我真好,我说话便不需要战战兢兢。”

    薛皇后难免感到愧疚,阿满从前虽乖巧懂事,但到底少了一份恣意任性。若她不曾幼年失父失母,想必与小宁的性格相差无几……

    她拍拍薛满的手,“你说得没错,在本宫心里,你与小宁一般无二。”

    “那您对太子妃?”

    薛皇后的唇角浅了一分,“太子妃年轻气盛,偶尔也该磨磨性子。”

    过了一刻钟,薛皇后宣太子妃进殿,薛满望着门口,见到一名年轻女子进门,她冠服靡嫚,容颜称不上绝丽,却另有一番秀净倩善。

    咦,看起来像个好人。

    薛满暗自嘀咕,见太子妃朝皇后行礼,便也跟着起身,朝太子妃躬身行礼。

    太子妃蒋芸娘一脸浅笑,“阿满妹妹,好久不见。”

    薛满道:“是,好久不见。”

    蒋芸娘笑道:“我瞧妹妹气色红润,身体已然大好,真是可喜可贺。”

    薛满一板一眼地回:“多谢太子妃吉言。”

    蒋芸娘掩唇,“待你与三弟成婚,我还有数不胜数的吉言要说给你听。”

    “……”薛满无话可说。

    薛皇后慢条斯理地放下茶盏,“本宫听闻,太子的侧妃日前查出身孕?”

    蒋芸娘笑容一僵,复又落落大方,“回母后,确有此事,太医诊出席侧妃已有两月身孕。”

    “待会本宫叫人送些补品到侧妃宫殿,再命太医随侍东宫,务必保证席侧妃安神稳胎。”薛皇后道:“东宫如今阴盛阳衰,你身为太子妃,该多为皇嗣操心才是。”

    蒋芸娘平易逊顺,“母后所言极是,儿臣定当尽心尽力……”

    薛满看得叹为观止,不知情的人还以为薛皇后与太子妃是亲婆媳呢!但据裴唯宁所说,太子并非薛皇后所出,太子妃更是表里不一,啧啧,皇宫里真是深晦莫测。

    吉时到,薛满跟在薛皇后、蒋芸娘的后面,坐上步辇来到宫门。天朗气清,万里无云,宫门前已列好仪仗,旌旗高耸,烈烈飘扬。一眼望不尽的卫兵队如松柏林立,威风凛凛。队伍的中央是由六匹骏马牵骑的龙辇,车壁雕龙刻凤,镶金嵌玉,处处彰显天家奢贵。

    一抹明黄色的身影由众人簇拥着靠近,他眉目深沉,龙威凌霄,步伐坚决果断。紧随其后的是一名年轻男子,面貌清隽,神态温顺,正是太子裴长泽。

    薛满随着旁人一同下跪,震天的喊声响彻云端,“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景帝抬手,“诸位平身。”

    众人谢过恩后起身,景帝走到薛皇后面前,不经意地扫了薛满一眼,“朕瞧阿满恢复得不错。”

    薛满忙又行礼,“多谢圣上夸赞。”

    景帝并未多停留,与皇后一起登上龙辇。裴长泽随后上前,对薛满关心道:“阿满,孤听说你因病忘了些事,莫非把孤与茹楠都忘干净了?”

    薛满含糊其词,“嗯,没错,大概就是这样。”连亲表哥都不记得,怎会记得不亲的表哥和侄女?

    裴长泽苦笑,“要茹楠知道此事,她恐怕要伤心欲绝,到你府里哭闹半天。”

    薛满听裴唯宁说起过东宫的几个重要人物,也知晓她与太子的女儿关系亲近,但现在的她很难感同身受。

    裴长泽道:“这样吧,孤改天带茹楠去你府上拜访,她半年未见你,日日在孤的耳边唠叨,孤的耳朵都快长茧了……”

    薛满正要婉拒,太子妃忽然柔声提醒:“殿下,您该上辇了。”

    裴长泽道:“好,阿满,孤过后再找你,到时候给你带好吃和好玩的东西。”

    太子与太子妃并肩离去,太子妃目视前方,和善的面具隐有裂缝。天真蠢笨的黄毛丫头,哪里配得到那么多人的疼惜!

    他们走后,薛满终于能坐上车辇。祈福出行的车辇不似寻常马车那般密不透风,两侧以轻纱遮掩,朦胧可窥其影。

    正因如此,薛满正襟危坐,不敢有一丝松懈。

    队列缓慢启动,薛满看似端方,实则在脑中想着有的没的。瑞清院的鱼喂了吗?阿大、阿理、阿寺它们还好吗?给何湘和宝姝的信和袖炉到哪了?少爷可知她今日要随行祈福……

    一匹高头骏马靠近车辇,跟着它的速度缓步向前。薛满侧首,透过轻纱,见到一身骑装,宽肩窄腰的裴长旭。此刻的他褪去温雅,十足的英姿飒爽。

    他短暂停留后便驱马离开,百忙之中用行动告诉她,她不是孤身一人。

    薛满轻哼:她有少爷,从来不是孤身一人。

    大驾离开皇城,驶入城中街道,所到之处鼓乐齐鸣,披红挂彩,两旁皆有卫兵把守。百姓们被拦在绵延不断的红绸后,摩肩接踵,举目眺望,争相瞻仰天子一年一度的祈福出行。

    车辇中的帝后、太子夫妻均看不清容颜,唯有骑行在外的端王裴长旭意气风发,宛如天神降临凡世。

    人群里响起阵阵欢呼声,充满对天家的尊崇敬畏,对太平盛世的欢欣意足。

    薛满切身感受到,成为皇家一分子能收获何等至高无上的煌荣,但比起时刻紧绷的状态,她更喜欢瑞清院中随性惬意的生活。

    三个半时辰,她要坚持三个半时辰!

    时间随着喧嚣流淌,一个时辰后,大驾终于抵达郊外的石窟山麓。石窟群雕依山而建,大佛高约六丈,宝相庄严,结跏趺坐,气魄宏大。它身旁环绕着无数小佛,姿态各异,栩栩如生。

    这座石窟是太祖高帝登上宝座后,耗时二十三年打造的一处圣地,常年香火不断,寓受佛祖保佑,大周朝千秋万代,寿与天齐。

    石窟寺的方丈率领寺人们下跪,在袅袅佛香中喊道:“吾皇万岁,龙体安康,万寿无疆!”

    围观群众亦是高呼:“吾皇万岁,龙体安康,万寿无疆!”

    景帝便在这一阵阵的高喊中下车,朝四面八方的百姓们朗声道:“祝我大周国运昌盛,江山永固,繁荣和平!”

    “吾皇万岁!”“国运昌盛!”“江山永固!”

    围观的百姓们张袂成荫,人声鼎沸,多数人陷入得见龙颜的极端兴奋中,少数人则另有谋算——譬如江书韵,又譬如颜筱筱。

    江书韵不认识颜筱筱,颜筱筱也不认识江书韵,但她们恰好挤在一处,恰好同时关注着端王殿下。

    江书韵正目不转睛地盯着端王,忽听有人幽幽开口:“殿下卓尔不凡,实乃天人之姿。”

    江书韵不予搭理,对方继续道:“薛小姐真是好福气,能得到殿下的痴心爱恋,病重仍旧不离不弃。”

    江书韵溢出一阵轻咳,自那晚近水楼的风波过后,她便染上风寒,身体愈发病弱。她本该在别院中好好休养,但听闻薛小姐随帝后、端王一道石窟祈福,她强撑着病躯出门到此,为的是一睹对方真容。

    人群拥挤,空气污浊,痴女喃语……都抵不过她想见薛小姐的心。见面是第一步,她真正想做的是找到对方,告诉对方恒安侯世子的婢女之事,看看对方能否毫无芥蒂。

    她得不到殿下,那婢女更休想脚踏两只船。

    痴女没有察觉她的心潮澎湃,自言自语道:“薛小姐的病一好,殿下便跟着神采飞扬,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我都能感受到他的欢悦。也好,总比之前那般冷着脸,拒人于千里之外要好……”

    江书韵不由侧目,打量起说话的年轻女子,样貌称得上闭月羞花,可惜气质浓艳,不显矜贵。

    她道:“听你所言,莫非你认识端王殿下?”

    年轻女子点点头,又摇摇头,“不过是大梦一场,醒后徒留怅惘。”

    眼见江书韵要想歪,颜筱筱忙解释:“我偶然间与殿下有过几面之缘,连话都没说过一句,只感慨世间竟有这般优秀痴情的男子。”

    江书韵道:“你喜欢端王殿下。”

    她这话不是疑问,而是肯定的语气。

    颜筱筱矢口否认:“不,我不喜欢殿下,我心中已有喜欢的人,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嫁给他。我明日便会启程回家,过不了多久,我便能如愿嫁给他。”

    说到最后,她一脸失魂落魄。她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自己,她分明爱着祯郎,却又对端王殿下动心。可她甚有自知之明,边城武将之女,能嫁给太守之子已是顶天,又怎能妄想龙章凤姿的端王殿下……最重要的是,殿下从不给她回眸,衬得思动的她像个傻瓜。

    罢了,便当作是一场萍水相逢的绮梦。

    颜筱筱释怀地道:“希望殿下能得偿所愿,与薛小姐恩爱到老。”

    “……”

    江书韵没再理睬她,将目光放回前方。帝后已下车,他们身后的年轻男女便是太子与太子妃,繁复的冕服描龙绣凤,金冠熠熠生辉,比旭日更耀眼夺目。他们傲然伫立,接受百姓们的瞻仰,是整个大周朝最显赫的存在。

    端王殿下悄然出现,走到一辆马车前,亲自扶着一位少女下车。少女华服在身,仪态出众,正是薛家小姐,将来的端王正妃。

    江书韵屏住呼吸,踮起脚尖,聚精会神地打量对方,须臾后,她身子一软,直接瘫倒在竹香怀里。

    怎么会,怎么可能?

    她嫉妒已久的薛家小姐,心心念念的薛家小姐,怎会是她,怎么可能是她!

    “小姐!”竹香低呼:“您又不舒服了吗?奴婢这就带你回别院!”

    “不。”江书韵死死抓住她的衣襟,“竹香,你帮我仔细看,认真看,薛家小姐是不是那人!”

    竹香一头雾水,那人是指哪人?但当她看清端王身侧的那抹娇影后,她猛打个寒战,从头麻到脚底。

    “小、小姐,奴婢眼花了吗,她怎会长得与、与恒安侯世子的婢女一模一样?”

    江书韵闭了闭眼,“兴许是巧合。”

    天下之大,样貌相似何足为奇?好比她与姐姐诗韵,虽相差两岁,却顶着一模一样的脸庞。薛小姐与恒安侯世子的婢女想必也是如此,相貌代表不了什么,薛小姐是薛小姐,世子婢女是世子婢女……

    可世子总落后婢女半步,婢女嚣张跋扈,毫无谦卑。

    可殿下待婢女呵护至极,由她拳打脚踢,出言不逊。

    可杜洋声称,婢女比姐姐出现得更早,无人能超过她在殿下心里的地位。

    除去薛家小姐,还能有谁让殿下宠溺无度?原来在银月湖畔,与殿下嬉闹的少女是她……一直都是她……

    江书韵心如死灰,捂脸无声流泪。到头来,她与姐姐如出一辙,费尽万般手段,终不能改写杂草般的命运。

    第73章 第 73 章【双章】

    薛满对人群中的心碎一无所知, 换句话说,知道了又能如何,引人春心萌动的家伙又不是她。

    裴长旭当着大庭广众之下伸出手, 示意她扶着他下车,薛满迫不得已地配合, 待站稳后,立刻叠手到身前, 一副贵女的标准做派。

    裴长旭贴近她, 肩膀不时地与她相触。

    薛满小声提醒:“端王殿下,请你注意身份场合,莫叫旁人看了笑话。”

    裴长旭道:“谁敢笑话本王?”

    薛满道:“看到的人都会笑话你。”

    裴长旭道:“哦,本王不在乎。”

    薛满憋屈又烦躁, 碍于场合不能发作, 只能捏得指尖发白。好在裴长旭只陪她走了一小段路,便返回队列中维持秩序。

    景帝在前, 薛皇后落后两步,依次下去是太子、太子妃,四人进入石窟大佛前的圆形天坛, 天坛正在大佛脚下, 居中摆放着一只半人高的兽面纹青铜方鼎,鼎前有祈福所需的各类物品。

    此时,靠近天坛的诸位, 除去皇后、薛满等人,便是僧人与景帝的心腹大臣。裴长旭率领十二卫将天坛保护得滴水不漏, 连只苍蝇都难以飞近。

    方丈大师手持经文, 看了眼天光,朝景帝恭敬颔首:“陛下, 可以开始了。”

    景帝走近青铜方鼎前的蒲团,仰望向近在咫尺的石窟大佛,旭日的光恰好投在它的面庞,映照出它的慈眉善目,气韵雄放,如巨人般俯瞰众生。

    佛香升起,伴随着诸多僧人们的整齐吟诵,景帝阖眸,朝着大佛稽首膜拜。除去裴长旭及十二卫兵,其余人皆一步一趋,前额触地,长跪不起。

    薛满想到上次跪拜的经历,她与少爷为查若兰寺中的蹊跷,磕足一百零八叩才登上山顶,有趣的是,少爷为此男扮女装,身段妖娆迷人……

    裴长旭鹰眼如炬,巡视着目光可及之处。百姓们离天坛足有四十丈远,人群中亦有常服卫兵把守,遇到异况随时能发出警戒。即便如此,他仍常备不懈,右手未离开过腰间佩剑。

    日头渐移,光从大佛的面庞向后转移,落到冷硬灰糙的石壁顶。一道银光微不可察地闪烁,跪拜祈福的众人浑然不觉,四处张望的卫兵们粗心掠过,唯有裴长旭陡然警觉,星眸锁住佛窟壁顶。

    那是片陡峭的石壁,定期有僧人攀登清理,是以寸草不生,连层青苔都未披,绝无可能闪现银光。肉眼望去,石壁一如既往,可经过长达两刻钟地观察后,他竟捕捉到石壁顶的某处产生了异动。

    ……异动?

    裴长旭脸色大变,不好,石壁顶有埋伏!

    说时迟那时快,石壁顶有多处“石块”翻动,缕缕银光暴闪,直冲帝后二人而去。好在裴长旭反应及时,一个跃身便落到天坛中央,挥剑斩落银光,“叮叮”二声后,他沉声大喊:“大佛顶西南偏一寸的位置,列队射箭!”

    突逢变故,现场本该乱作一团,但奇异的是场面有条不紊。

    十二卫随即分头行动,锦衣卫指挥使领三卫保护景帝与薛皇后,另有两卫负责保护太子、太子妃。其余的卫兵们或保护文武大臣,或拦阻到处乱窜的僧人,或朝着石壁的西南方举起弓箭。

    薛满被护在太子、太子妃的那一阵,她见到太子推开太子妃,执剑奔向景帝,加入了保护景帝的队伍里。薛满不禁感叹太子英勇,在确定薛皇后无恙后,她下意识地寻找裴长旭的身影。

    他站在卫兵们的最前端,身姿挺拔,长臂遒劲,将一柄弓箭拉满长弦,修指一松,便见羽箭势如破竹,射中石壁顶的某处。

    一道灰影痛呼着坠地,吐血,身亡。

    裴长旭的一箭燃起其余卫兵们的斗志,羽箭如流星骤雨,争先恐后地射向石壁。

    石壁上的杀手们亦不甘示弱,银光密密层层,与暗杀者一道坠落,又被十二卫们挥剑斩落。

    兵器撞击声络绎不绝。

    薛满被人护着往外转移,远处是四散而逃的百姓,近处是他们来时坐的马车。帝后与太子等已安全回到马车,只要登上马车,他们便能脱离陷阱。

    可裴长旭还在御敌。

    薛满一步三回头,当发觉杀手们转移目标,将银光悉数攻向他一人,顿时心慌意急,“裴长旭,你躲后面一些!”

    话音刚落,她便捂紧嘴巴,期望裴长旭没有听到这句话。岂料裴长旭侧首微笑,朝她动了动嘴唇。

    他说了什么?

    薛满骂自己多事,也骂他糊涂,这种时候怎么能回头,得看前面啊,看前面!

    然而为时已晚,在裴长旭分神之际,一道银光钻进他的手臂。他闷哼一声,随即举起弓箭,重新对向石壁——

    尘埃落定时,已近日薄西山。

    景帝与薛皇后一行人有惊无险地返回宫中,景帝龙颜大怒,召集礼部、太仆寺、十二卫等参与石窟祈福的所有人到前殿,誓要揪出背后真凶,将他们千刀万剐,九族皆灭!

    薛皇后与薛满回到后宫,姑侄刚换好常服,便见裴唯宁焦急地闯进来,“母后,阿满,你们还好吗,有没有受伤!”

    薛皇后闭目养神,由吴嬷嬷揉摁额角,“一国公主,毛毛躁躁,成何体统。”

    裴唯宁委屈,“我担心母后和阿满,担心得要死了,哪里顾得上礼不礼节的。”

    “不许说死字。”薛满苍白着脸,“姑母很好,我也很好,我们都没有受伤。”

    “那父皇呢?”

    “皇上也安然无恙。”薛满咬唇,“但是端王受伤了。”

    “受了什么伤?严重吗?”

    “我不清楚。”薛满不断地拧着帕子,怪她,若不是多嘴喊那一声,他不会回头,便不会受伤。

    “小宁,你能否派人去问问,他回来没有?”

    “没问题,你与母后休息着,我帮你去打探。”

    裴唯宁风风火火地离开,半个时辰后,她愁眉苦脸地回到凤仪宫。

    “阿满,三哥的左臂中箭,太医正帮他处理呢,流了好多血,换了三盆水仍清理不净!”

    薛满的脸色愈加苍白,“还有呢?”

    “手臂上两道还不够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薛满轻声道:“譬如箭上有没有毒?有没有伤及骨头?多久能痊愈?是否会影响将来的行动?”

    “呃……”裴唯宁犹豫,三哥只叫她往夸张了说,应该没有把他说成残废的意思吧?

    薛皇后睁眼,“阿满,你既担心旭儿,何不亲自前去探望?”

    “于理不合。”薛满推拒:“毕竟男女授受不亲。”

    “便说是本宫叫你去探望旭儿。”薛皇后道:“宁儿喜欢夸大其词,本宫更相信你的说辞。”

    薛满无奈,只得领命离开。裴唯宁给薛皇后捶了会背,便想找个借口溜走,冷不丁被薛皇后的话语钉在原地。

    薛皇后道:“本宫瞧着,阿满待旭儿似是大有不同。”

    裴唯宁马上道:“怎么会呢,您看三哥受伤,阿满担心得脸都白了。”

    “换作从前,阿满不止会脸色发白。”薛皇后若有所思,“本宫问你,阿满与许少卿的关系如何?”

    裴唯宁深吸口气,尽量稀松平常地道:“您也知道许清桉那人,总是摆着一副倨傲模样,也就是看在阿满救过他一命的份上,吃喝用度不敢亏待阿满,说话却是惜字如金……”

    *

    薛满来到曾经的三皇子宫殿,在门口踌躇许久,久到裴长旭派杜洋来催。

    “薛小姐。”杜洋朝她恭敬抱拳,一副得见救星的语气,“您来得刚好,殿下正在房里发脾气,不许太医帮他包扎伤口。”

    薛满问:“他因何发脾气?”

    杜洋道:“殿下说太医手拙,绷带不是绑得太紧,便是太松,倒不如敞着伤口舒服。”

    “他在说什么梦话。”薛满斥道:“伤口不包扎,如何止血,又如何隔绝脏污?”

    “属下也是这般考虑。”杜洋无奈,“但殿下主意已定,非要我等送走太医。还请薛小姐赶紧进去劝阻殿下,以免殿下任性妄为。”

    薛满难以想象,裴长旭竟跟任性妄为四个字扯上关系……那是裴唯宁的专属词,他身为亲王,不该知时达务吗?

    简直胡闹!

    薛满道:“我去请姑母来教训他。”

    杜洋哪能让她走,“殿下毕竟有伤在身,若与皇后娘娘起了冲突,传出去恐怕惹人非议。薛小姐,您已经到这了,不如直接进去教训殿下吧,除去圣上和皇后娘娘,殿下最听您的话。”

    薛满又绞起帕子,说一千道一万,裴长旭受伤是她害的。

    劝就劝,她阿满岂是缩头缩脑之辈!

    杜洋成功领着薛满往殿内走,到达后殿时,一名年轻太医正唉声叹气地守在卧房门口,见到薛小姐时眼睛一亮。

    “薛小姐,请您帮帮下官,劝端王务必要包扎伤口。否则伤口感染,轻则发热,重则截肢……”

    薛满不疑有他,认真仔细地记住太医叮嘱,随后独自进入卧房。

    卧房分内外两间,她刚进入外间,便听里间传来男子不耐烦的声音,“本王说了,出任何事情由本王自负,你赶紧拿着药箱滚回太医院。”

    薛满撩开珠帘,对床上的冷脸青年道:“你耍什么亲王威风,太医哪里招惹到你了?”

    “阿满,你怎么来了。”裴长旭一脸惊喜,丝毫看不出两刻钟前便知晓她在殿外,“这里污糟,你去外间等我,我穿好衣服便出来。”

    薛满扫视里间一圈,桌上放着干净的水盆,打开的药箱,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裴长旭仅着白色中衣,左臂无力垂落,用左手笨拙地摊开一件外衣。随着他的动作,左肩袖处沁出大片血迹,瞬时染红中衣——

    行动先于理智,她快步跑到床前,制止他起身的动作,“还敢乱动,你真想截肢吗!”

    裴长旭额际沁着冷汗,强撑道:“无碍,小伤而已,过几天便能痊愈。”

    薛满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这种浅显易懂的道理也要我来教你?坐下,不许动,再动我便将你绑起来!”

    少女的娇呵回荡在室内,裴长旭见她转身去药箱中挑拣,显然是要替他包扎伤口。

    他心中柔情荡漾,恨不得伤口再深些,深到能永远留她在此。

    薛满拿好包扎所需的物品,坐到床畔,命令裴长旭脱下衣服。

    裴长旭二话不说地脱掉中衣,露出线条分明,紧致有力的上半身。

    “……”薛满面无表情,“脱受伤的那边便好。”

    裴长旭道:“衣服脏了,穿着难受。”

    他将受伤的手臂送到她面前,暗暗绷紧肌肉,“箭头已经取出,辛苦表妹替我包扎。”

    薛满对上那处可怖的血洞,不知深浅如何,正汩汩地溢出鲜血。

    她立即用绸帕捂住伤口,遮住那触目惊心的红,“疼吗?”

    裴长旭道:“不疼,箭头只射中皮肉,未伤及骨头。”

    假话,即便没有伤到骨头,流这么多血,怎么可能不疼?

    出于愧疚的心理,薛满动作轻柔,一语不发地帮他清理血迹,撒上金疮药,用绷带反复缠绕,再穿上干净的中衣。

    整个过程中,她的指尖抑制不住轻颤,却坚定无惧,直面自己对他造成的伤害。

    “抱歉。”她低着头认错,“是我不好,我不该在危急关头喊你,害得你分神受伤。”

    裴长旭道:“我却很开心你能喊那一声,证明你并非对我满不在乎。”

    “当时无论谁站在那里,我都会担心。”

    “那我很庆幸,站在那里的是我而不是旁人。”

    “经过此事,你应该能意识到,我莽撞胡为,撑不起端王妃——”

    “你离开京城前生过一场病。”裴长旭温柔地打断她,“那时是你躺在床上,我坐在床畔陪伴你。”

    薛满不记得了。

    “那时我以为你是劳累过度导致生病,等你走后才知晓实情,原来你误会了一件事,一件我本该早早告诉你的事。”裴长旭问:“阿满,看在我险些截肢的份上,你能不能给我个解释的机会?”

    薛满想到裴唯宁口中的“追本溯源”,潜意识里抵触万分,又想一走了之。

    裴长旭用伤臂拉住她的手腕,薛满不敢往后使劲,生怕他的伤口再次崩裂。

    裴长旭算准她会心软,“阿满,一刻钟,我只要一刻钟。”

    薛满定定地看着他,“你真想说?”

    裴长旭道:“是。”

    薛满闭上眼,压住胸口那股四处乱窜的悲郁,“你既然要说,便追本溯源,将整件事一字不漏地说清楚。”

    裴长旭迟疑片刻,点头道:“好。”

    他想,江诗韵是一段遗憾的过去,而阿满承载着他的未来,是他共度余生的唯一伴侣。

    与其讳莫如深,不如大破大立。

    “事情要从四年前,你与小宁下江南游玩开始说起……”

    听裴长旭的描述,那是一段遗憾唯美,充满悲情色彩的故事。

    貌美柔弱的少女,年少尊贵的端王,他们的身份判若天渊,却在命运的安排里相知相许。她视他为人生救赎,他愿为她突破俗世恒规,这番深情当感动天地,奈何受到帝后阻挠,以她的性命、他的前途威胁,经过痛苦考量,他终是选择放手,想送她远走,为她另觅佳婿。

    然而她死在分别的那天,死在他仇敌的手中,死在他最爱她的时候。

    生活总要继续,他在表妹薛小姐的安抚中走出痛苦,重新拾起希望,接受薛小姐的表白,与她定下婚约,回到端王正常的人生轨迹中。

    重点来了,早死的少女还有个妹妹,妹妹与她生得一模一样,自小重病缠身。少女死前曾托他照顾妹妹,于是在妹妹来信求助时,他心软将她接到京城,养在南溪别院,并四处替她寻觅靠谱的亲事。

    端王做这一切时,并未告知未婚妻薛小姐,他想等妹妹出嫁后再向薛小姐坦白,免得她胡思乱想,误会他余情未了。

    但,薛小姐意外见到了妹妹,以为对方是假死的少女,愤恨端王欺骗自己,于是一怒之下,乔装打扮离开京城,单方面毁去两人的婚约……

    裴长旭将往事一五一十地道来,做好挨她冷嘲热讽甚至打骂的准备,可薛满的反应令他如堕五里雾间。

    她在笑,表情是孩童般纯粹的艳羡,“多好啊,姐姐死了,还有个妹妹活着,姐妹长着同一张脸,同样视你为救赎,离不开你的照拂。你有没有想过,是上苍怜惜你与姐姐的爱而不得,所以送妹妹来替你们完成夙愿?”

    “……”

    “我知道了,你定是担忧薛小姐想不开,呐,我可以向你保证,薛小姐绝没有这个意思,她离开京城不是因为赌气,而是洞察了本质,想成全你与那对姐妹的姻缘。”

    “……”

    “对了,你还担心圣上和皇后娘娘吧?不怕,我会请公主和祖父,或者还有老恒安侯,请他们一起帮你说服圣上和娘娘。真爱面前,门第不过纸老虎,我们齐心合力便能打到它!”

    “……”

    “等你与那妹妹成了亲,便能彻底实现你对姐姐的承诺,届时我会送上一份大礼,祝福你们恩爱到老!”

    “……”

    裴长旭张了张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想反驳她说的每一个字,但她灿烂真切的笑容,如一柄粗糙钝化的匕首,寸寸凌迟他的意志。

    不,她说得不对。

    “阿满——”

    “我向你真诚道歉,之前是我不明就里,对你满怀偏见。如今解开误会,我会将你当成亲生兄长,坚定支持你守护真爱。”

    “……”

    裴长旭欲扶住她的肩膀,她却敏捷地退远,朝他笑道:“兄长受了伤,需要好好休息,小妹先走一步,改日再来探望你。”

    眨眼工夫,她已消失在珠帘背后。裴长旭忍痛起身,胡乱披上外衣,“杜洋,拦住阿满!”

    薛满也对杜洋道:“端王有伤在身,你作为侍卫,应当知晓怎么做才是为他好。”

    杜洋当即转身进屋,拦住罕见失态的裴长旭,“殿下,薛小姐说得没错,您当务之急是好好养伤……”

    薛满疾步跑出宫殿,确定无人跟上后,缓缓停在原地。天际丹霞似锦,落日余晖中,皇宫宏壮奢丽,令人望而生畏。

    随侍的宫女问道:“薛小姐,要回凤仪宫吗?”

    “不。”她轻声道:“我想走走,有没有人少,不会冒犯到贵人的地方能去?”

    “有的。”宫女道:“御花园的西角有座得闲亭,那边离乾清宫远,贵人们几乎不去,您从前常跟七公主约在那边见面。”

    “甚好。”薛满道:“劳你前面领路。”

    宫女乖顺地领她去往得闲亭,路过一处奇石群时,听见有两道尖细嗓音在说话。

    “往年圣上前往石窟大佛祈福,皆是风和日丽,顺顺利利。今年端王殿下随行,却突生不测,弄得大伙人心惶惶。”

    “正是,端王殿下既负责祈福安保,便该事先排查所有隐患,而非敷衍潦草,将圣上置于危险之地。”

    “外头都传端王殿下绝伦超群,堪为皇子表率,如今看来,不过是夸大其词。反观太子殿下,平日不爱出风头,办事却稳重妥帖,挑不出任何毛病。”

    “嗨,若是前皇后还在,哪轮得着端王殿下当皇子表率?这天底下的人啊,惯来趋炎附势,谁正得宠,便偏着谁可劲儿吹捧,也不怕把人吹得太高,落地时摔惨咯……”

    两名太监自以为找的地方偏僻,将阴暗的心思畅所欲言,末了互相叮嘱:老规矩,守口如瓶,这些话不许告诉第三个人!

    两人清清嗓,敛容正色地往外走,没两步便大惊失色。

    我的亲娘亲爹亲姥姥诶!外头怎么站着两个人!她们什么时候来的!有没有听到他们的那番言论!

    宫女上下打量着两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年轻,面生,应当是宫中新人,难怪嘴上无门。

    她看向薛满,后者面带微笑,眼神却冷得瘆人。

    “我倒不知,宫中太监竟能随意议论皇子,挑拨各宫是非。”

    两名太监抖若筛糠,朝薛满跪倒,重重磕起头来,“奴才们知错,奴才们贫嘴贱舌,不该议论皇子们的是非。求贵人开恩,求贵人饶命,奴才们往后再不敢了……”

    “贵人?”薛满道:“你们喊错了,我不是宫中秀女。”

    太监们略显疑惑,不是贵人,那她是谁?

    薛满道:“我姓薛。”

    姓薛的贵女……莫不是薛皇后的侄女……完了,天彻底塌了!

    两名太监痛哭流涕,“薛小姐,奴才真知道错了,奴才愿给您做牛做马,求您绕过奴才这一回吧……”

    薛满无动于衷,命宫女领他们去往凤仪宫认罚,人总要为所言所行负责,他们如此,她亦不例外。

    她顺着宫女说的方向,继续前往得闲亭,这回没再遇到其他人。

    得闲亭飞檐流角,镂刻精致,周遭却草木萧稀。本就是偏僻之处,入冬后花匠偷了懒,此地便弥漫着一股凋零气息。

    薛满倒觉得这股子凋零很符合当下的心情,一年有四季轮换,人生也避不开凄风苦雨。

    忘记过去也避不开。

    她捡起一片枯叶,举到眼前,郑重其事地检查每一条脉络,好似在检查薛小姐的人生。

    门第显赫,出生便是世家贵女,父母虽然早逝,但祖父德高望重,姑母是当今皇后,未婚夫是端王殿下,表姐是得宠的公主,每个人都待她真心实意。

    该知足了。

    端王另有所爱而已,又不是移情别恋,没谁对不起她,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

    薛小姐相当识时务,没有丧失理智,做胡搅蛮缠之辈,留足体面地离开京城……

    可惜,她阴差阳错地回来了。

    薛满一动不动地举着叶子,目光平静到麻木。得知事实前的抵触悲愤,此刻竟奇异地烟消云散。世上有那么多流离失所、食不果腹的可怜人,薛小姐只是不被端王所爱,眼睁睁看他爱上别人罢了,多大点事,想开便好了。

    或者忘掉,一直忘掉便好。

    余晖渐收,气温陡然降低。薛满打了个寒战,手指僵冷地收不拢。

    枯叶从指间摇摇飘落,她正想揉搓发红的指尖,有人已先一步握住她的手,输送源源不断的温热。

    “找了你许久。”那人道:“原来你在这里。”

    薛满脑中一片空白,愣愣看着青年,他穿着绯红色官袍,长眸风流,面如冠玉,气度卓绝。

    仔细瞧,他眼下浮着两抹淡青色,神态稍显疲惫。

    这时候,薛满该愤愤质问:你去哪里鬼混了,搞成这副委顿模样?又或者该幸灾乐祸:看吧,没我在你便萎靡不振。再不济也该扭过脸:她才不屑跟言而无信的家伙说话!

    但她仰起脸,仅存的天光聚集到眼底,汇成眼角滑落的清溪。

    许清桉用指腹抹去她无声的眼泪,“今日被吓到了?”

    薛满摇摇头,不是。

    他又问:“那是生我气了?”

    薛满再摇摇头,也不是。

    他继续问:“有谁欺负你了?七公主?皇后娘娘?端王殿下?还是宫里的其他人?”

    薛满问:“非要有理由才能哭吗?不能想哭便哭?”

    “能,你想哭便哭,哭多久都可以。”许清桉道:“但你得知道,哭久了会肿眼睛。”

    “……”

    “肿眼睛会很醒目。”

    “……”

    “人人都会关注你醒目的眼睛。”

    “……”

    “背后会窃窃私语……”

    薛满掏出帕子,背身擦干净眼泪,哑声道:“是薛小姐的事情。”

    许清桉挑眉,“哦?她怎么?”

    “我知晓她逃婚离家的原因了。”

    薛满将听到的故事转述给许清桉,末了问道:“你觉得薛小姐是个什么样的人?”

    许清桉反问:“你觉得呢?”

    “我觉得她很识相。”

    “除去识相?”

    “除去识相还是识相。”薛满催促他,“轮到你了,你快说。”

    许清桉道:“我认为她勇敢通透,临难不惧。”

    “你说得太好听了,那明明是她咎由自取的苦难。”薛满哼哼唧唧,“但凡她没有在那婢女死后向端王表白,求来这段不该有的婚约,她何至于逃离京城。”

    “你当真这么认为?”

    “当真,比东海珍珠还真!”

    她赌气似的喊完,靠着柱子坐下,背影倔强而寂寥。

    许清桉不禁想象,当初她决意离开京城时,怀揣着何等心情?

    他坐到她身旁,“阿满。”

    薛满扭头,盯着柱上朱红色的光漆,试想用指甲将它们抠下来,能否露出被掩盖的木头本色?

    许清桉问:“我派人去小小打听了下薛小姐,了解到她的一些过往,你想听吗?”

    薛满将想法付诸行动,用指尖轻轻刮起红漆。

    不否认,那便是想听。

    许清桉道:“薛小姐是父母的独女,在她两岁时,生母因病去世,在她八岁时,父亲因一场意外身亡,随后她的祖母也跟着病逝。没过多久,薛小姐的祖父辞官离京,将年幼的她托付给姑母薛皇后。薛皇后待她十分亲近,薛皇后的子女们与薛小姐更是手足情深。”

    薛满抿抿唇,这些事情她早已知晓,一点都不新奇。

    他又道:“问起薛小姐其人时,大家的回答无一例外是夸赞,称薛小姐乖巧伶俐,乐善好施,从小便通情达理,从没见她跟任何人红过脸。”

    薛满腹诽:世上哪有没脾气的人?薛小姐要么伪善至极,要么懦弱至极,假模假样透了。

    许清桉道:“我猜,你心底肯定在说她虚伪。”

    “……”你管我心底在说什么,反正我说的是自己,又不是别人。

    许清桉道:“我认识一人,与薛小姐身世相似,虽家门显赫,但自幼失父,生母远走,姑母们见他孤身可欺,一门心思置他于死地。他吃过有毒的饭菜,睡过湿冷的床铺,掉过寒冬腊月的湖水,甚至被遗忘在野兽环绕的猎场过夜。”

    薛满的心随之一颤,少爷说的人……莫非是他自己?

    “那时候的他,哭时无人安慰,怕时无人保护,生病时无人照料。时间久了,他便对一切习以为常,慢慢学会闭口不言,慢慢学会藏锋敛锷。”他平静地道:“我想,薛小姐也大抵如此。”

    薛满猛地回头,双手扶住他的肩膀,仿佛扶住当年那名茕茕孑立的男孩。

    她认真许诺:“少爷,你有我,我会陪着你,一直一直陪着你。”马上又撇着嘴道:“但薛小姐与你是两码事,她生活优渥,皇后、端王、七公主待她极好,她根本没吃过像样的苦头。”

    “是吗?”许清桉问:“生活优渥,便能证明她无忧无虑?有亲戚疼爱,便代表她不思念生父生母?如若真如此,她为何从小通情达理,乖巧懂事,而不像七公主般恣意妄为?”

    “兴许是她天生乖顺……”

    “又兴许是她压抑本性,刻意做一个乖顺讨喜之人。”他道:“毕竟,我认识的阿满与她截然不同。”

    薛满想大声反驳他,以上全是他的胡乱猜测,薛小姐只是单纯的伪善,才没有委曲求全……可干涸的眼泪重新积蓄,不受控制地打湿脸庞。

    她低泣的模样彷徨无助,像只遍寻不到出路的小兽,他轻叹一声,环住她的身子。有着相似经历的两个人,注定相遇,又注定心意相通。

    “阿满,不要否定她。”他道:“行差踏错乃人生常事,她没有自艾自怜,有重新开始的勇气,去探寻人生中其他美好的可能。”

    刹那间,薛满眼前闪现过无数美好的记忆,她与少爷,孟超与何湘,宝姝与牛牛们……

    她的心又暖和起来,渐渐止住眼泪,一口浓重鼻音地秋后算账,“你说过每日会来薛府拜访,为何连着三天没来,连句口信也没有!”

    “……”许清桉道:“我每日派空青往薛府送信,你没有收到?”

    薛满一想便通,“好啊,竟然有人敢拦截我的信,等我待会回去,定要将那人揪出来,当着全府人的面前严肃处理。”看往后有谁再敢从中作梗!

    许清桉望着她恢复红润的脸庞,“自你离开后起,我便忙得不可开交,大理寺卿派给我许多陈年旧案,命我彻夜翻查线索,昨日又派我去临县捉拿案犯,我本想连夜赶回,但是马车意外损坏,只得在那边宿了一夜。等到中午赶回城内,宫内又来了人,命我与大理寺卿进宫觐见。”

    “你是来见圣上的?”薛满后知后觉,“那你来找我岂非耽误了正事?”

    “已经谈完了。”许清桉道:“圣上命我与大理寺卿彻查今日之事,半月内务必找出幕后黑手。”

    “那你可知晓,端王下午受了伤?”

    “嗯,听说端王的手臂被划伤,幸好箭上无毒。”

    是无毒,但流了不少血。

    薛满扭捏地道:“我向你坦白件事,他是因为我喊了一声后分神回头,才会被暗器所伤。”

    许清桉道:“端王殿下不是孩童,做事自有分寸,你无须为此愧疚。”

    天空染上无尽墨韵,远处的灯笼次第亮起,为即将降临的寒夜增添暖意。

    “我该走了。”他道。

    “这么快便要走了?”她道:“我还有话没问呢,你怎知晓我在这里?你在御花园乱跑,被人看见会不会大做文章?我刚还遇到两个嚼舌根的太监,背后编排太子与端王的是非,叫宫女领他们去凤仪宫受罚去了。”

    “我恰巧遇到了那名宫女。”许清桉泰然自若,“她在皇后身边当值三年,算不上老人,给点好处便能行方便。”

    薛满咋舌,“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收买姑母身边的人,不怕她会反咬你一口吗?”

    “我办事,你放心。”许清桉道:“明日我会参加万寿宴,届时偷偷带阿大、阿理给你看,可好?”

    “那阿寺、阿少、阿卿呢?都是你的龟,你不能厚此薄彼。”

    “是我们的龟。”许清桉纠正:“先见这两只,改天再见其余三只,便这么说定。”

    “我还有件好事要告诉你。”薛满神色雀跃,“祖父答应我,只要我恢复记忆,便同意帮我解除婚约。”

    恢复记忆后的阿满,还会想解除婚约吗?

    许清桉想,薛老太爷果然老谋深算,非常人能比也。

    短暂的相聚后,许清桉目送着她离开,多日来的劳累一扫而空。

    真有趣,原来端王殿下的温柔体贴不单只对未婚妻,还有刻骨铭心的初恋,爱屋及乌的初恋妹妹……他想到与阿满起争执的那名病弱女子,没记错的话,近水楼那晚她也在。

    不好好利用,岂非辜负了那张与姐姐一般无二的脸?

    第74章 第 74 章

    因万寿节之故, 薛皇后暂未处理那两名多嘴多舌的小太监,只将他们丢进慎刑司,等待事后发落。

    祈福虽小生波折, 但景帝的言辞间对端王并无不满,相反, 他命人送了流水般的珍稀药材、补品到端王府,而对亲自持剑相护的太子, 景帝只短短一句“我儿孝勇”。

    景帝对两子截然不同的态度, 叫众人心中百转千回。古往今来,太子虽为储君,但通往尊位的道路崎岖,常有后来者居上之事, 往近了说, 景帝便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一时间,朝中静水深流。

    万寿节如期到来, 当日起,全朝公休三日,各地举行庆典活动, 朝野同欢, 四品以上官员更许进宫参宴献礼。

    夜幕降临,街道灯火通明,皇城如一颗灿烂辉煌的明珠伫立其间。冬季寒冷, 花草凋零,宫内却温暖如春, 四处可见盛放的鲜花, 姹紫嫣红,如梦如幻。

    宴厅里座无虚席, 官员们衣冠楚楚,满面恭敬。嫔妃们珠翠罗绮,光彩照人。最上首的景帝不怒自威,薛皇后雍容华贵,犹如日月般交相辉映。

    往下依次是帝室之胄、王侯将相、文武百官,令人瞩目的是,今年有两位稀客也参加了万寿宴,一位是孤傲不群的老恒安侯,一位是辞官多年,隐居在外的前任宰相兼国丈薛科诚。

    两位重量级老臣比邻而坐,薛科诚左边是端王殿下,老恒安侯右边是恒安侯世子许清桉,落在外人眼里,两位老的深藏不露,两位小的风华正茂。

    他们正对面的女席位,坐的恰好是薛满与裴唯宁。薛满本不该坐在这样显眼的位置,架不住裴唯宁死缠烂打,声称上头的皇姐们都已出嫁,独剩她贴着蒋芸娘坐,万一两人在宴席间吵闹,总该有个劝架的不是?薛皇后对此没有意见,薛满是将来的端王妃,坐哪处都合乎情理。

    礼官唱完祝词,领众人向帝后行大礼,景帝颔首微笑,赐众人饮酒,宴席正式开始。

    八音迭奏,歌舞升平,琼筵玉宴,觥筹交错。

    昨日的波澜仿佛只是一场错觉。

    裴长旭心不在焉,视线穿过翩翩起舞的舞者,观察薛满的一言一行。她与小宁在说话,神色正常,全无他想象中的悲愤或强颜欢笑。

    ……不该这样的。

    他隐约觉得有哪里出了差错,未等细想,余光瞥见许清桉有动作。

    隔着老恒安侯与薛科诚,许清桉朝他举起酒杯,“殿下,祝您的伤早日康复。”

    裴长旭惜字如金,“多谢。”

    许清桉不介意他的冷淡,昨晚见过阿满后,他命空青等人连夜探查南溪别院,获得了许多有用的线索。待宴会结束,便会为端王奉上一份大礼,以报前几日端王对他的“关照”之恩。

    两位小的暗中较劲,两位老的也不甘示弱。

    老恒安侯道:“我要是你,一介白身的臭老头,绝没脸出现在万寿宴中。”

    薛科诚道:“恒安侯老迈糊涂,不记得我儿是当今皇后亦正常。”

    老恒安侯道:“你如今一无官职,二无军权,更该夹紧尾巴做人,少给皇后娘娘招惹是非。”

    薛科诚道:“依薛某来看,满朝文武皆见精识精,唯有一人倚老卖老,嘴里牙多。”

    按理说,老恒安侯该适可而止,但他偏要问:“姓薛的,你在骂谁多嘴多舌?”

    薛科诚道:“你。”

    老恒安侯:“……”等宴席结束,他定要找个地方痛殴薛老匹夫,新仇旧怨一起算!

    与此同时,女席上的裴唯宁正对薛满叽叽喳喳。

    “阿满,你尝尝这道鱼,鲜嫩细腻,一点腥味都没有。”

    “阿满,你吃块桂花糕,还是热的,入口即化,回味无穷呢。”

    “阿满,你再喝口血燕银耳羹,补气养血,对女子最好不过……”

    一旁的太子妃蒋芸娘心有不悦,薛满还未嫁入皇家,便被安排在如此显眼的位置。而裴唯宁身为公主,对太子妃爱答不理,对将来的端王妃却殷勤至极……结合昨日发生的一切,她深深为太子,为整个东宫感到不平。

    太子才是储君,是继承正统的唯一人选!

    “七妹妹。”蒋芸娘慢声开口:“今日是国宴,自有宫女替阿满妹妹布菜,你不妨专心欣赏歌舞,品尝美味佳肴。”

    裴唯宁闻言,皮笑肉不笑地道:“不劳太子妃操心,本公主刚好不想看歌舞表演,只想给表妹布菜。”

    说罢,她挑衅似的拿起酒盏,亲自给薛满斟酒,“阿满,这是我上回说的缥玉酿,味道好极,但你只能喝一杯,再多便容易醉。”

    薛满道过谢,顺着蒋芸娘的话道:“好了,我吃的喝的都够了,你不用再管我,安心顾好自己。”

    裴唯宁撒娇:“我好久没跟你一起出现,当然得亲密些,叫旁人知道我们姐妹感情依旧,丁点不容第三者插足。”

    此话一出,蒋芸娘差点挂不住笑。数日前,她曾在花园中与刘五妹妹私语,不小心被裴唯宁撞个正着。她当时便称端王不会纳妾,此生只娶薛满一人。

    薛满何德何能,能得到端王和裴唯宁的偏心爱护?而她的刘五妹妹,不过想做端王的侧妃而已,却被裴唯宁狠狠奚落,又被其父连累到要给人做妾……

    蒋芸娘的语气渐重,“七妹妹此言差矣,你身为皇家公主,代表的是皇室颜面。莫说阿满还未嫁给端王,便是真成了端王妃,你们之间该遵守的礼仪也必不可少。”

    裴唯宁不耐,“这是我与阿满的事情,母后尚且不多管,何须你来指指点点?”

    “母后执掌六宫,自无暇注意这些小事。我身为太子妃,是你的长嫂,便该替母后约束你的一言一行,否则坏了名声,如何寻得如意郎君……”

    蒋芸娘一脸矜持不苟,言语间强调女德女诫,教育裴唯宁该如何如何遵守礼教,不能丢皇家的脸,免得将来找不到合意的亲事。

    ……薛满总算知晓裴唯宁为何与蒋芸娘不对盘,裴唯宁随性恣意,而蒋芸娘满口陈言肤词,像个说教的老先生,恨不得将裴唯宁涂上泥巴,丢进祠堂里跟老祖宗们摆在一起。

    这两个极端聚到一起,能合得来才怪!

    眼看裴唯宁被激的火急火燎,马上要掀桌而起,薛满忙扯住她的袖子,朝蒋芸娘笑眯眯地道:“太子妃所言甚是,我与公主谨记在心,往后定倍加注意言行。”

    裴唯宁瞪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她:阿满,你怎么能向蒋芸娘服输!

    薛满又扯扯她的袖子,示意她冷静。

    蒋芸娘难得占了回上风,还未品尝胜利的喜悦,便听薛满对裴唯宁道:“昨日我听太子妃跟姑母谈话,得知太子哥哥的侧妃有了身孕。你我身为妹妹,便该备份厚礼送去东宫,祝贺太子哥哥多子多福。”

    裴唯宁立即笑容满面,“你说得对,迄今为止,太子只有茹楠与茹嘉两个女儿。若侧妃能替太子哥哥添个儿子,太子哥哥定然喜出望外。”

    “无论女儿或儿子,都是太子哥哥的骨肉,他会一视同仁地对待。”

    蒋芸娘险些咬碎一口银牙!怎么能一视同仁!侧妃是妾!妾出的孩子不配与茹楠、茹嘉相提并论,即便生的是儿子也不配!

    比起裴唯宁的咄咄逼人,蒋芸娘更厌恶薛满的行若无事,但她深知东宫羽翼未丰,她需要忍辱负重,等待将来的扬眉吐气。

    薛满见她的面色由阴转晴,露出温柔一笑,“阿满妹妹所言极是,殿下喜欢孩子,无论男女都视如珍宝。”

    “……”薛满对她的情绪调节能力佩服至极。

    宴席进行到献礼这一步,继皇子皇女们后,老恒安侯领着恒安侯世子上前献礼。众人好奇地盯着许清桉,许多人久闻大名,却没见过他的真容,此刻一见,只叹天底下竟有这般出众的青年。可惜对方生母身份成谜……但长成这样,有些事好像也不是不能容忍。

    蒋芸娘看清恒安侯世子的相貌,瞬间的惊艳后,便想起刘五那日的切切哭诉。外室子……家世雄厚的外室子……样貌惊为天人的外室子……再怎么优秀,都会被人暗地嘲笑是外室子。

    她抿唇一笑,对裴唯宁道:“七妹妹,这位便是恒安侯世子,原先要与刘五小姐交换八字的那位。”

    裴唯宁抬头,飞快地瞥了某人一眼。

    “刘五小姐运气差,无缘嫁给这等青年才俊,也不知哪家的妹妹有这等福气,能做恒安侯府将来的女主人。”蒋芸娘像是忽然想到什么,掩唇笑道:“说起来,七妹妹今年十七,与恒安侯世子年龄相当,门当户对,称得上是男才女貌。”

    蒋芸娘撒了一把软钉子出去,等待裴唯宁踩上后口不择言,届时再派人将事情传出去,为七公主的刁蛮无状添柴加薪。

    出人意料的是,裴唯宁灌了口酒,面色古怪的沉静。

    蒋芸娘等了等,仍未等到裴唯宁的反击,正遗憾对方长了脑子时,听到薛满道:“小宁的婚事自有姑母操心,恒安侯世子更轮不到太子妃乱点鸳鸯谱。太子妃若是清闲,不妨替身边的婢女们相看适龄青年,免得错过花期,只能一辈子留在东宫。”

    薛满成功戳中蒋芸娘的心事,她想起那剩余的七个婢女,个个翘首以盼,等待被送入太子账中的一日。而那三个已经爬上床的,更是一副狐媚子模样,连白日都明里暗里地勾引殿下!

    她握紧酒盏,用尽全身力气咽下嫉恨,“多谢阿满妹妹的提醒,她们的确到了该出宫的年纪。”

    薛满说了句不客气,太子妃兴风作浪在先,她反击是情有可原。不过话说回来,为何太子妃替少爷与公主说亲是兴风作浪?

    薛满兀自疑惑,便没注意到裴唯宁的双重震惊。

    第一重震惊是在蒋芸娘提及她与许清桉时,她不仅没有贬低对方,反倒有一丝丝的窃喜。要知道在半年前——不,便在一个月前,母后向她提起许清桉时,她除去嫌弃还是嫌弃。可现在却……却欣喜能与他男才女貌。

    第二重震惊是阿满的态度,难得见她出言整治蒋芸娘,为的竟是许清桉的婚事。以阿满对许清桉的维护程度,她绝非嫌弃许清桉出身低微配不上公主,而是单纯不喜蒋芸娘的乱点鸳鸯。

    阿满不喜她与许清桉凑成一对。

    裴唯宁心乱如麻,怎么会,她对许清桉……许清桉对阿满……阿满对许清桉……

    “阿满。”她心情复杂,刻意凑近薛满打趣:“你往对面看,三哥总在看你呢。”

    “嗯。”薛满敷衍笑笑,面前的美酒佳肴顿时索然无味。单从端王与婢女的故事来讲,薛小姐的存在纯属多余。但从薛小姐的角度,设身处地想想,她便觉得委屈难言。

    明明……然而……最终……罢了。

    她对裴唯宁道:“你之前想告诉我的事,端王已经全部告诉我了。”

    裴唯宁惊讶,“三哥全部告诉你了?”

    薛满点头,“嗯。”

    裴唯宁试探:“南溪别院……”

    薛满道:“我知晓,里头住的不是江诗韵,而是她的胞妹江书韵。”

    裴唯宁紧张地咽了咽口水,“那你,你还生三哥和我的气吗?”

    薛满摇摇头,“都过去了。”

    闻言,裴唯宁的反应与裴长旭一样,“你,你不想打我们,不想骂我们吗?”

    薛满道:“你们是亲王公主,打了你们要被下狱的。”

    裴唯宁道:“不,我们许你打,没人敢押你进大牢。”

    薛满道:“那我也不打,你们是我的表兄表姐,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亲人。”

    裴唯宁觉得她这话说的没毛病,但听到耳朵里总觉得生分,好比她跟三哥失去了叫阿满动怒的本领,今后便只是她拥有血缘关系的亲戚。

    宴会人多嘴杂,裴唯宁不敢多说,等结束后拉着薛满道:“今晚我想去你府上住,可好?”

    薛满想到昨日她天没亮便起来陪自己梳妆,松口道:“好吧,只今天一晚。”

    一晚也够她们姐妹说上许许多多的私话。

    薛科诚今晚被景帝留在宫中叙旧,薛满、裴唯宁与薛皇后道完别,前往宫门乘坐马车。

    裴长旭已等候许久,见到薛满逐渐靠近的身影后,眸光忽明忽暗。

    “三哥!”裴唯宁朝他招手,“你等了很久吗?”

    裴长旭道:“还好。”

    裴唯宁关心道:“你身上还有伤,怎么不去车上坐着?”

    裴长旭道:“站一小会,不碍事。”

    他看向薛满,薛满没像之前那样刻意无视或充满敌意,微笑着开口:“表哥也要回府吗?刚好,能与我们一道走。”

    礼貌,客套,充满距离。

    裴长旭闭了闭眼,忍住内心一阵阵的悸痛,“阿满,我有话要与你说。”

    “该说的话都说清楚了,表哥无需担忧,我不会再捣乱了。”薛满真心实意地道:“我与小宁一样,都是你的好妹妹。”

    谁要她做妹妹?!

    裴长旭一把捉住她的手腕,“你随我上马车。”

    “表哥,你抓疼我了。”薛满平静地道:“请你松手,好吗?”

    裴唯宁立刻上前阻拦,“三哥,隔墙有耳,有什么话不妨等回去再说。”

    裴长旭安静一瞬,转身上了马车。薛满揉着酸胀的手腕,瞪着他妥协的背影,难得有了几分痛快。

    兔子尚且不吃窝边草,端王既然吃了,便该做好被人戳心窝子的准备。

    除非他解除婚约,跟她彻底划清界限。

    薛满满腹盘算地坐到车里,随后想起一件事:少爷答应今晚给她送龟龟们,龟呢,龟在何处?

    第75章 第 75 章

    深夜, 寒风刺骨,马蹄踏在冷硬的青石板上,声音异常响亮。

    隔着一条街, 竹香便听到久违而熟悉的马蹄声,她曾趴在南溪别院的门上, 偷听过整整半年。那是端王府的马车在靠近,意味着殿下到南溪别院探望小姐……

    此刻, 她们不在南溪别院, 而是站在端王府的正门口。

    江书韵衣着单薄,发髻凌乱,玉白的脸庞染着些许灰烬,好似一株失去依靠的菟丝花, 风一吹便要摔倒。

    竹香亦是灰头土脸, 冷得双手抱臂,“小姐, 是端王殿下的马车,他回来了!”

    江书韵轻咳几声,“待会见到殿下, 你不用添油加醋, 照实说便是。”

    竹香重重点头,“好,奴婢知道了!但婢女听着, 好像不止一辆马车过来?”

    江书韵望向远处,果真见到好几辆马车正朝她驶来, 为首的车夫正是侍卫杜洋。

    竹香双手拢在嘴边, 正要放声喊人,又在江书韵的制止中住口。等杜洋驾车到跟前了才下跪, 边磕头边哭,“殿下,南溪别院着火了,后院被烧得精光。小姐险些丧命,与大小姐一样消香玉殒……”

    杜洋眉头紧皱,看看涕泗横流的竹香,再看看楚楚可怜的江书韵,“殿下,江姑娘与婢女正跪在外头。”

    裴长旭没说话,反倒是后头的马车有了动静。

    裴唯宁跳下马车,上下打量着江家妹妹,满脸俱是嫌弃。

    居心叵测的江诗韵,惺惺作态的江书韵,这对姐妹没一个好的!

    裴唯宁挖苦道:“江家的教养真是一脉相承,姐姐从前跪在我们面前求收留,妹妹如今跪在端王府前,必是又想请端王收留?”

    江书韵大概能猜到对方的身份,轻声道:“今日是万寿节,客栈公休三日,不肯接待新客。书韵实在无处可去,才想请端王收留一晚。”

    裴唯宁冷笑,“同样的招数,你姐姐使过一遍,你也要照模照样使第二遍,真是不嫌老套!”

    江书韵道:“南溪别院失火是事实,小姐若是不信,大可使人去调查清楚。”

    “好一张伶牙俐嘴,比起江诗韵有过之而无不及,可惜我们上过——”

    “小宁。”后头的马车传出一道女声,“这是三哥的事情,等他处理便是。你快上来,陪我去早些休息。”

    话音刚落,裴长旭便掀帘下地,大步走到薛家马车前,“阿满,下来。”

    薛满不下来,她凭什么下来。

    裴唯宁见裴长旭要上车,伸手想拦却被一把推开。裴长旭进入车内,见薛满纹丝不动地坐着,愈加面无表情。

    薛满十分善解人意,“表哥,不到万不得已,江家妹妹不会半夜来求助你。她是个柔弱的姑娘,刚刚死里逃生,此时最需要关怀呵护。”

    她自认为点到为止,但裴长旭沉眸似渊,涌动着风暴般的怫郁。

    她识相地改口:“天色已晚,我该早些休息,你也该早些——”诶诶诶!你抓我手臂干吗!显得你力气大是吗!

    裴长旭不顾她的挣扎,强势地牵着她下车。

    杜洋见状别开脸,其余人也默契地垂头。竹香不敢大声喘气,江书韵咬紧下唇,眸中泪光点点,试图唤回他的注意力。

    “殿下……”

    “三哥!”裴唯宁急得跺脚,“你伤口又出血了!”

    薛满这才闻到阵阵血腥气,连忙撤回挥舞的小拳头,“裴长旭,你今后想当独臂侠吗!”

    裴长旭道:“若成了独臂侠,能得到表妹垂怜,我亦甘之如饴。”

    “……”薛满骂道:“疯了,你绝对疯了!”

    “即便是疯,我亦是为表妹而疯。”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裴长旭,你赶紧松开我!”

    “表妹再乱动,我不介意再疯一些。”

    “……”

    裴长旭拉着薛满走到江书韵的面前,居高临下地道:“你姐姐曾是我表妹的婢女,你可知晓?”

    江书韵哽咽道:“回殿下,我……我知晓。”

    裴长旭道:“表妹是你江家的恩人。”

    江书韵道:“我与姐姐一般,对薛小姐感激不尽。”

    裴长旭道:“两年前,我与表妹订下婚约,她是我将来的妻子,唯一的端王妃。”

    江书韵强颜欢笑,“殿下……殿下为何要与我说这些?”

    裴长旭道:“从今往后,不许你出现在她的面前。”

    江书韵仰起脖颈,一串串晶莹的泪珠滑落,跌到青石板上,激不起任何回响。

    “这是我第二次跟薛小姐见面,先前我不知小姐身份,无意间冒犯了她,还望她大人有大量,原谅我的不是。我自知身份低微,从没想过污薛小姐的眼。但我不是姐姐的傀儡替身,是个活生生的人,有自己的思想和主见……”

    “我所做一切,皆因答应你姐姐照顾你,帮你找个好人家托付终身。”裴长旭道:“你姐姐的夙愿将了,往后我不会再见你。”

    江书韵跪伏在地,纤薄的脊背不断战栗,哭声细碎哀婉。

    裴长旭置若罔闻,对薛满道:“阿满,我与你自小相识,情分非比寻常。莫说江书韵,便连江诗韵在世也不能与你相提并论。”

    薛满一时五味杂陈,女子爱人崇尚全心全意,而男子的心似乎能分成很多块,这里住着逝去的爱人,那里存着青梅竹马的未婚妻。今日是活着的人占上风,明日呢,逝去的感情是否又叫他愁肠百结?

    他的心住过旁人,薛小姐不想要了。

    她朝裴唯宁轻抬下巴,瞟了眼林何举。裴唯宁难得开窍,读懂她未出口的话语。

    ……她说叫林何举把三哥打晕。

    裴唯宁左右为难,一个是亲哥,一个是亲表妹,她该帮哪个才好?眼见三哥失去理智,阿满不情不愿,她终是偏向姐妹,正要叫林何举动手时,有人却抢先一步。

    一粒石子凌空袭来,击中裴长旭的手臂,他闷哼一声,手臂陡然松动。薛满见机挣脱,朝远处出现的熟悉马车跑去。

    裴唯宁顺着方向望去,见到了许清桉的护卫,许清桉的马车,和刚下地的许清桉。

    薛满向着他跑,他亦在迎向她。

    “少爷,我的龟呢!”

    “龟在这。”

    许清桉拿出藏在背后的小篮子,递到薛满手中,薛满借看龟的功夫,对许清桉低声道:“裴长旭疯了。”

    许清桉道:“疯得厉害吗?”

    薛满道:“我瞧挺厉害,甲乙丙丁戊……大概疯到丁的程度。”

    裴唯宁加入对话,“许清桉,你怎会来这里?”

    又听裴长旭喜怒不明,“许少卿总爱出现在不恰当的时候。”

    许清桉道:“下官奉圣上之命,调查石窟祈福刺杀一事,此番是来向殿下探听当日细节。”

    裴长旭道:“既是来找本王,你为何不到本王面前?”

    许清桉当着众人面,动作亲昵地整了整薛满的颊边碎发,随即对她耳语:“你先回去吧,这里由我来处理。”

    薛满痛快答应,在空青的护卫下,一溜烟地跑向薛府大门。

    裴唯宁本想跟着跑,犹豫片刻后,站在原地没动。

    许清桉行至裴长旭的面前,扫向他染血的衣袖,“殿下的手臂在流血。”

    裴长旭道:“许清桉,本王的耐心有限。”

    许清桉道:“等殿下方便时,下官再来拜访殿下。”

    “阿满是本王的未婚妻。”回想他方才的动作,裴长旭恨不得斩了他的手,“本王舍不得为难她,不代表能容忍你得寸进尺。”

    许清桉却道:“殿下身后的姑娘一直在哭,殿下不回头看看吗?”

    裴长旭道:“许少卿年轻有为,前途无量,想与你定亲的姑娘能从太清门排到城外。倘若你挑得眼花,本王会请父皇出手相助。”

    许清桉笑了笑,“殿下与其操心下官的婚事,不如先管管身后的姑娘。她又哭又跪半天,看起来随时会晕倒。”

    话音刚落,杜洋道:“殿下,江姑娘晕过去了。”

    裴长旭绷紧下颚,终是维持住风度,回身走向王府,“该怎么处置便怎么处置,今后她的事情,无须禀到我面前。”

    竹香扑上前,跟在他脚后磕头,“殿下,求您别抛弃小姐,小姐没了您会死的。呜呜呜,小姐根本不想嫁人,她宁可陪伴青灯古佛,也不愿嫁给不喜欢的人过一辈子……”

    裴长旭道:“杜洋,去外地寻座女寺。”

    竹香登时傻眼,这跟她想的不一样。端王殿下该怜惜小姐的深情,重新找个地方安置照顾小姐才是……完了,一切都完了!

    端王府的朱门沉重,打开又闭合,仿若一道她们永远无法跨越的天壑。

    杜洋命人将她们扶到马车上,离开前,深深看了许清桉一眼,“许少卿,还请你好自为之。”

    许清桉不以为然,该好自为之的人何止他一个?今晚阿满亲眼见证端王与江家女的纠缠,以她眼中揉不进沙子的性格,往后对端王只会更敬而远之。

    他双手抄袖,吩咐空青去驾马车,对一旁的裴唯宁视若无睹。

    他总是对她视若无睹,无视她高贵的身份,无视她貌美的容颜,无视她的刻意招惹。

    “许清桉。”裴唯宁挡在他身前,“你喜欢阿满,是吗?”

    许清桉道:“是。”

    “……”裴唯宁力求镇定地道:“阿满是、是三哥的未婚妻,她是亲王的未婚妻!”

    “那又如何?”

    “论身份地位,你恒安侯世子比不过端王尊贵。论感情深厚,你与阿满只相处了半年,远远不如三哥与阿满十几年的情分。”她竟和颜悦色起来,“你没见过从前的阿满,她自懂事起便爱慕三哥,喜怒哀乐全围绕着三哥展开。三哥喜欢江诗韵时,她难过得几乎死掉。三哥接受她的表白时,她又喜极而泣,即便三哥记挂着一个死人,她也能够包容。”

    “所以,公主的结论是?”

    “你抢不过三哥的。”裴唯宁苦口婆心,“放弃阿满吧,成全她和三哥,这对所有人都好。”

    “所有人里,也包括公主吗?”

    “……”

    “在我之前,公主没见过对你疾言厉色,不屑一顾之人。于是觉得愤愤不平,觉得丢了颜面,打定主意要驯化我,让我在你面前俯首称臣。”

    “我是公主。”裴唯宁强调:“你本该对我俯首称臣。”

    “起初,公主只是单纯的讨厌我,但随着过多的关注,公主会心随眼动,不自觉地投入时间精力,妄图参与我的生活,干涉我的言行举止。”

    “……”

    “不知不觉间,公主的情绪会被我牵动,想从我身上得到某些回应。若合你心意,你便赏我给个笑脸,若不合你心意,你便变本加厉,用权势逼迫我低头。”

    “你胡说!”裴唯宁立即反驳:“本公主不是仗势欺人之辈!”

    “公主生来尊贵,有帝后宠溺,有端王撑腰,称得上是随心所欲,无往不利。你的生活缺乏挑战,遇到了我,便将我视为挑战,誓要一决高下。”

    “……”

    “公主选错了人,我不愿成为公主的挑战。”

    裴唯宁眼也不眨地凝视着他,撇去外间的流言蜚语,他生得那样好,气度一骑绝尘。

    “若是我承认,我有一些些,只有一些些对你感兴趣呢?”

    “我对公主没有,如今没有,将来也不会有。”

    裴唯宁眼里的光逐渐黯淡,“你们都喜欢阿满。”

    “看来公主不喜欢阿满。”

    “我当然喜欢她!”

    “因为她值得人喜欢。”许清桉问:“对吗?”

    对。

    裴唯宁挫败地想,阿满打小便招人喜欢,母后喜欢,三哥喜欢,太子哥哥喜欢,宝儿喜欢,老恒安侯喜欢,连她自己都非常喜欢!

    许清桉喜欢上她简直理所当然。

    她双眉不展,泄气万分。那可是阿满,她最可爱伶俐的表妹阿满!

    许清桉道:“公主知道何为真正的喜欢吗?”

    裴唯宁懒得说话,即便开口,她这会儿也说不出好话。

    许清桉道:“真正的喜欢,应当是逗人笑,哄人哭,风雨同舟,患难与共。而非处处留情,为爱人制造困苦,要她善解人意,体贴包容,终生患得患失。”

    裴唯宁浑浑噩噩地离开,浑浑噩噩地回到皇宫,浑浑噩噩地躺到床上。

    许清桉的最后一句话,反复回荡在耳畔。

    他道:公主,你是阿满的姐姐,不该阻止她收获幸福。

    第76章 第 76 章【双章】

    细究许清桉的用词, 是收获幸福,而非追寻幸福。

    他似乎十分笃定,他能做得比三哥更好, 能给阿满一份无与伦比的深情。

    哈,真是个狂妄自大、一厢情愿的家伙!他想给阿满幸福, 也得看阿满肯不肯要!

    ……那,阿满肯不肯要?

    裴唯宁回忆薛满对许清桉的百般维护, 不许旁人说他的任何坏话, 不喜蒋芸娘对他的乱点鸳鸯。与许清桉在一起时,她总是笑容满面,言辞间轻松自在,带着少女独有的任性恣意。

    比起从前的阿满, 现在的她是前所未有的鲜活欢畅。

    她也喜欢许清桉吗?像喜欢三哥那样的喜欢?

    裴唯宁的思绪飘到半年前, 她偷听到母后与三哥的对话后,跑到御花园问阿满:天底下的男子那么多, 难道她非三哥不可吗?

    阿满道:天底下的男子数之不尽,但我认识的人里三哥对我最好。

    那时的她们很天真,以为成亲便是终结, 阿满没机会遇到其他男子, 对她好过三哥的其他男子。

    可惜老天爱开玩笑,三哥犯了错,阿满离开京城, 许清桉从天而降!

    裴唯宁敲敲胀疼的脑袋,将被子盖到头顶:都怪自己这张乌鸦嘴, 爱问一些不可能的问题。这下好了, 不可能的事情变为可能,三哥马上要鸡飞蛋打了!

    裴唯宁硬在床上躺到中午, 直到薛皇后派人请她用膳才肯起身。她无精打采地用了两口菜,便放筷道:“母后,我饱了。”

    薛皇后看她一眼,“昨晚不是说留宿薛府,怎又回来了?”

    裴唯宁瞎编:“哦,我忽然发现没带换洗的衣服,等改日准备妥了再去过夜。”

    薛皇后怎会看不出她的强打精神,“你与阿满闹别扭了?”

    “当然没有。”裴唯宁矢口否认,“我与她是最好的姐妹,怎会因个……因为换洗的衣裳闹别扭。”

    孩子大了,薛皇后并不打算追根究底,浅浅点拨一句,“阿满失忆后,倒多了几分这年纪该有的脾气,你莫要只顾自己,也得考虑她的感受。”

    裴唯宁有气无力,“嗯,好,我知晓了。”

    道理大家都懂,但做起来何其困难?比如三哥,明知不该隐瞒南溪别院的事,却还是瞒了。比如她,明知不该因许清桉的事情介意,却多少还是如鲠在喉。

    “林何举。”裴唯宁私下问侍卫,“你觉得我以后该怎么面对她?”

    林何举道:“公主是指谁,许少卿还是薛小姐?”

    “许清桉算个什么东西。”裴唯宁习惯性地贬低对方,以此掩饰内心落寞,“我与他才认识几天?哼,他也配本公主牵肠挂肚!”

    “公主所言甚是。”林何举同仇敌忾,“许少卿不识好歹,不配公主殿下浪费情绪。”

    “说得好,继续说。”

    林何举不痛不痒地又骂了几句许清桉,随即话锋一转,“依属下之见,薛小姐与公主是十几年的好姐妹,即便做不成姑嫂,也抹不去你们之间的深厚情谊。”

    “你的意思是,我该支持她和许清桉在一起?”

    “公主,无论薛小姐选择谁,都是她自己的事情,旁人无权干涉。”林何举道:“您身为她的好姐妹,只需要支持她即可。”

    裴唯宁静默良久,道:“我支持过三哥的。”

    结果搞砸了一切,导致阿满伤心离开。在长达半年的忏悔愧疚中,她发誓余生要对阿满好,不再帮别人欺瞒伤害她。

    三哥也好,许清桉也罢,都抵不过阿满在她心中的地位。她们是一辈子的好姐妹,不该,也不会因某个男人离心反目。

    天下之大,还愁找不到个合心合意的男人吗?不对,找一个哪能够,她身为公主,当然要找一堆合心合意的美男子,全部豢养在公主府的后院中!

    裴唯宁豁然开朗,踮起脚,拍拍林何举的脸颊,“你很不错,越来越合本公主的心意!”

    “……”林何举的耳根悄悄泛红,虽然……但是……公主,男女授受不亲啊!

    *

    裴唯宁本不是扭捏之人,想通某些事后便神清气爽,收拾好几天的衣服首饰,准备去薛府住个十天半月。

    到薛府后,却发现有位小人儿比她去得更早。

    小人儿正是太子之女,江都郡主裴茹楠。她听说薛满病愈后,一直恳求父王带她去薛府,今日总算如愿以偿。

    她刚过四岁生辰,依旧冰雪可爱,黑葡萄般的眼睛忽闪忽闪。

    “阿满姑姑,您当真不记得宝儿了吗?”

    “嗯,的确不记得了。”

    “没关系,宝儿记得您便成。”裴茹楠讲话仍带稚气,“阿满姑姑,我重新介绍下自己:宝儿是我的乳名,我大名是裴茹楠,封号江都郡主,是当今太子与太子妃的长女。平日喜欢放风筝、捉蝴蝶、荡秋千。我刚得了个妹妹,她大名叫茹嘉,小名叫兜儿,我长得像母妃,她更像父王一些……”

    薛满打心底喜欢面前漂亮伶俐的女童,“好,这回我不会忘记,会将你的事情都牢牢记住。”

    裴茹楠开心极了,她的阿满姑姑一点没变!

    薛满无师自通,带着裴茹楠在院中玩耍,摘桂花、荡秋千、玩乌龟赛跑,一大一小玩得不亦乐乎。

    “阿满姑姑,这两只乌龟有名字吗?”

    “有,大的这只叫阿大,小的这只叫……”

    “叫阿小?”

    “错了,它叫阿理。”

    “为何叫阿理,不叫阿小呢?”

    “这是个秘密。”

    “是您与三皇叔的秘密吗?”

    薛满愣了下,“我以后再告诉你。”

    裴茹楠懵懂应是,她不清楚大人间的弯弯绕绕,只觉得眼前的阿满姑姑提起三皇叔时,失去了温柔似水的眼神。

    “宝儿!”

    “七姑姑。”

    裴唯宁将宝儿抱个满怀,“小家伙,是太子哥哥送你来的吗?”问完又觉得多此一举,不是太子,难道能是蒋芸娘?

    裴茹楠道:“是父王送我来的,他许我玩到下午再走。”

    “小家伙,又长高了些。”裴唯宁摸摸她的头顶,笑道:“等下雪时,我与阿满姑姑带你去湖上赏雪景,可好?”

    裴茹楠双眼放光,“好!”随即又踌躇,“不过,得父王和母妃答应才行。”

    裴唯宁道:“放心,我难得带你出去玩,太子哥哥不会拒绝。”至于蒋芸娘……她的注意力全在席侧妃的孕事上,哪有空管宝儿。

    裴唯宁看向薛满,她坐在秋千上,穿着件淡粉薄袄,艾绿色的百褶裙,外头罩件素色织锦坎肩,如春日枝头上的樱花,散发着沁人心脾的香气。

    “小宁,宝儿,你们快来。”薛满拍拍身边的位置,“这秋千够大,能装下我们三个人。”

    裴茹楠率先冲过去,她要坐在中间,那是最好的位置!

    裴唯宁紧随其后,坐在秋千的最右边。

    明荟在后头道:“奴婢们开始推了,公主、郡主、小姐,你们抓牢绳子哦。”

    薛满、裴唯宁握紧两旁绳子,裴茹楠则抱住她们的腰。三人随着秋千高高荡起,看到一望无际的天空,飞檐走脊的庭院,簌簌北风卷着枯叶打旋。

    “好冷啊!”薛满喊道。

    “冷死人了!”裴唯宁也喊。

    “是很冷,但是很好玩。”裴茹楠兴奋大叫:“推得高些,再高些!”

    明荟与明萱推得更加使劲,银铃般的笑声散开,三人成为冬日里最亮眼的景色。

    裴长泽不知何时来到,站在门口,静静注视这一幕。年少时,他经常见到类似的画面,阿满与唯宁共乘秋千,三弟会在后面推她们荡高,她们与三弟的感情很好,好到令人羡慕。

    三弟不像他,三弟什么都有。

    “父王!”裴茹楠眼尖,朝他招手,“您快来,替我们推秋千!”

    让未来的皇帝给她们推秋千?开玩笑呢!

    薛满忙拉回裴茹楠的手,“宝儿,不闹。”

    裴茹楠嘟嘴,“父王平时也会给我推秋千。”

    “给你推当然没问题。”给她们推可就问题大了,“等你回去后再请他给你推。”

    裴茹楠忽然固执,“我不,我这会便要他推。”

    裴唯宁轻飘飘地道:“那我和阿满下去,你自己玩吧。”

    明荟、明萱停下动作,秋千归在原地,薛满和裴唯宁转向裴长泽,“太子哥哥。”

    裴长泽走近,“怎么不玩了?”

    裴茹楠闷声告状:“我想叫父王推秋千,阿满姑姑和七姑姑便不肯玩了。”

    裴长泽失笑,孩子便是孩子,想法总是简单,“等改日可好?你母妃传消息来,说是茹嘉身体不适,我们得早些回宫。”

    “啊,茹嘉哪里不舒服,不肯喝奶,还是又咳嗽了?”裴茹楠似模似样地关心起来。

    “等回去一看便知。”裴长泽对薛满、裴唯宁道:“阿满病了半年,我们也许久未聚,改日我去近水楼订桌席,你们跟三弟务必到场。”

    “行啊。”裴唯宁一口答应,“等下了雪,我们也想带宝儿去游湖赏雪景,到时候太子哥哥可不许推辞。”

    “你们能陪宝儿出门,我乐意至极。”

    裴茹楠轻扯薛满的袖子,“赏雪景,三皇叔也会去吗?”

    薛满道:“你三皇叔受了伤,该在府中好好休养。”

    裴茹楠笑弯眼睛,这回三皇叔总算不跟她抢阿满姑姑了!

    裴长泽道:“我方才与三弟谈话,见他面色不佳,似乎有些发热。”

    他等了等,没等到薛满的忧心忡忡,唯有一句,“表哥该请太医再来看看。”

    裴长泽隐约觉得怪异,却没有多想,“嗯,我与宝儿先走了。”

    临走前,他指着秋千架道:“我记得以前凤仪宫的秋千爬满凌霄花,一到夏天便围满蝴蝶,好看得紧,只不知为何后来全部清理了。”

    “不仅吸引蝴蝶,更招了许多蜜蜂。”裴唯宁揭秘,“我与阿满被叮了好多回呢。”

    原来如此。

    裴长泽笑笑,牵着裴茹楠的手离开。薛满与裴唯宁回到厅中喝茶,薛满问:“昨晚你怎么回去了?”

    裴唯宁道:“我忘记带换洗衣裳,今日准备妥当了又来,打算在你这住一段时间,你欢迎吗?”

    薛满道:“欢迎,但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裴唯宁道:“什么条件?”

    薛满道:“你三哥要是发疯,你得帮我挡住他。”

    裴唯宁默道:三哥,抱歉,这次她站阿满这边。

    “好。”裴唯宁挤进薛满的椅子,搂着她的手臂道:“阿满,你能跟我说说你过去半年内的事情吗?你去了哪些地方,认识了哪些人,有没有惊险刺激的经历。”

    “有啊!听说我与少爷相识那天,便是他查出晏州州同贪污,被对方派的刺客追杀逃到山中。眼看要被灭口时,本姑娘挺身而出,一块石头便砸晕那人高马大的杀手……”

    *

    裴长泽走出薛府,见到一名青年站在端王府前,正与门卫说话。

    青年观察敏锐,注意到隔壁府走出的人后,立即恭敬行礼,“京畿营银枭队路成舟,参见太子殿下。”

    裴长泽道:“无须多礼,你来见三弟吗?”

    路成舟道:“是,端王殿下有事召见卑职。”

    裴长泽颔首,带着裴茹楠上车离开。

    路成舟目送马车消失在道路尽头,这才由人领着进入端王府。他不敢多看周围,兀自疑惑:京畿营此番并未参与祈福之行,端王为何好端端地召见他?

    侍卫领他到偏厅,一刻钟后,裴长旭姗姗来迟。

    又是一套标准的行礼,路成舟敛色屏气,“不知殿下召见卑职,有何吩咐?”

    裴长旭问:“本王听闻许清桉南下巡查时,是路校尉带领银枭队一路陪伴左右?”

    路成舟道:“是,卑职奉圣上之命,保护许大人的安全。”

    裴长旭问:“你可认识他身边那名叫阿满的年轻婢女。”

    路成舟道:“卑职认识阿满姑娘。”

    裴长旭道:“本王想知道她平日与许清桉如何相处,越详细越好。”

    路成舟下意识想,定是许大人在何处得罪了端王殿下,以至殿下想用阿满姑娘来要挟许大人。可惜他人微言轻,没有替许大人说情的地位,更不敢隐瞒事实。

    他如实将两人的相处道来,在听到阿满姑娘被秦长河挟持后发生的事时,端王猛烈咳嗽。

    “许清桉提出用自己交换阿满?”

    “是。”

    “阿满宁愿脖子挨刀,也要阻止他以身犯险?”

    “没错。”

    空气忽然凝滞,一股无形的压力弥漫开,压得路成舟直不起身。

    路成舟未见裴长旭面白如纸,满眼风潇雨晦。

    是他疏忽大意,错估了阿满与许清桉的半年情分。一百多个日日夜夜,她与许清桉形影不离,共度患难,难免会产生错觉,以为许清桉不可或缺。

    只是不知,若许清桉娶妻生子,是否仍有资格成为阿满的不可或缺?

    许清桉做好面对端王刁难的准备,出乎意料的是,对方高风亮节,不仅配合他的调查,更提出一些能够深究的可疑之处。

    冷静沉着,公私分明,端王不愧为皇子表率。

    碍于种种顾虑,许清桉无法光明正大求见阿满,好在门房已换,他们能够书信来往,短时间内倒也凑合。

    许清桉悉力调查石窟祈福刺杀一事,东奔西跑,废寝忘食,在离圣上给出的期限只剩两日时,恒安侯召他见了一面。

    这对祖孙从前不亲近,如今依旧不亲近。

    恒安侯指着桌上一堆画卷,开门见山地道:“圣上有意为你择一门亲事,这是宫中送来的画卷,本侯限你两刻钟内决定人选。”

    许清桉道:“请祖父禀告圣上,孙儿暂时无意娶妻。”

    暂时?

    恒安侯嘲讽:“怎么,不搬出你那套‘不上青霄碑便不娶妻’的说辞了?”

    许清桉待理不理,“孙儿还有事,先行告退一步。”

    恒安侯的火气瞬间上头,厉声喝道:“臭小子,这便是你求本侯做事的态度!你别忘了,本侯是你的祖父,不仅把控侯府上下,更掌握着你的未来!只要本侯一句话,随时有人能取代你的位置,届时莫说皇亲国戚,便连虾兵蟹将都能压你一头!”

    果然是老了,这么多年,翻来覆去只这几句台词,再编不出更有新意的威慑。

    许清桉道:“祖父想换世子,无须经过孙儿的同意,至于孙儿的将来,也不劳祖父费神多思。”

    “好,好极!”恒安侯怒极而笑,“既然你对本侯不屑一顾,本侯亦没有必要顾虑祖孙之情。你想要拒绝圣上的指婚?那便亲自去圣上面前拒绝,顺便如实告诉圣上,你正在觊觎端王殿下的未婚妻!”

    许清桉没有被点破心思后的窘迫,“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料想祖父年轻时也有过类似的经历。”

    “……”老恒安侯神色一滞。

    又听他道:“祖父戎马半生,战无不胜,丰功伟绩数不胜数,然而回顾过往,祖父并非一无所憾。”

    老恒安侯气势顿萎,焦躁不安:臭小子这话是何意?莫非他调查了自己的过去?倘若他敢提及絮敏……老恒安侯不介意将亲孙剁碎埋进后院,为来年的花草提供养分!

    许清桉无视恒安侯吃人的目光,淡定地问:“祖父曾经输了一次,还想输第二次吗?”

    一句话轻易劈开薛荣轩冷酷多年的心,如潮水般的记忆扑面涌来。他与絮敏一见钟情,两情相悦,本该厮守到老,却因他行军时的放纵而毁于一旦。絮敏不肯原谅他,加之薛科诚在旁觊觎,他痛失所爱,眼睁睁见絮敏嫁进薛家,与薛科诚生儿育女。

    悔吗?当然悔!但往事不可追,再悔也于事无补。如今时光荏苒,他们的小辈陷入相似的纠葛中,形势却有反转。薛科诚的外孙不知犯了什么错,逼得小阿满远走他乡,而他许荣轩的孙子洁身自好,愿为小阿满违抗皇权。

    不消片刻,老恒安侯已做出决断,“你当真想娶阿满?”

    许清桉道:“是。”

    “即便成为端王的敌人,被贬出朝堂,此生再无机会与你生母团聚?”

    “祖父小看了我。”许清桉道:“阿满与前途,孙儿都会牢牢抓在手中。”

    够贪婪,也够狂妄的回答!

    许多年前,老恒安侯用同样的话问过嫡子许孝铭,前途与那渔女二选其一,他要选择哪一个?许孝铭没有犹豫地选择渔女,声称荣华富贵乃过往云烟,唯有真情不可磨灭。

    恒安侯府给了许孝铭锦衣玉食,他却为粗茶淡饭而莽撞丧命,使许荣轩多年的厚望成为一场响当当的笑话。此后许荣轩虽接回其子许清桉,却吝啬施舍任何疼爱。

    许荣轩不缺阿谀奉承的后辈,缺的是心坚如铁,深谋远虑的继承人。事实证明,臭小子虽然可恶,却是最适合继承侯府之人。他会延续恒安侯府的传奇,叫许家流芳百世。

    “本侯便帮你一回。”恒安侯沉声,“但你也要承诺本侯,不可轻举妄动,做出任何危害侯府之事。”

    许清桉作揖,“孙儿应诺。”

    “此番圣上指婚,少不得端王暗中推波助澜,你既要虎口夺食,便该做好万全准备。”老恒安侯道:“薛老匹夫惯来阴险,他的孙子必然一脉相承。”

    他不客气地诋毁了薛科诚一番,见许清桉没有附和之意,烦躁地挥挥手,“滚吧,本侯累了。”

    许清桉回到瑞清院,招来蜚零问道:“江书韵何在?”

    蜚零道:“回世子,江书韵被杜洋安置在城外的一所宅院中,原来的仆从也移了过去,又请刘太医上门看诊,生活与南溪别院时一般无二。但属下打听到,新院子只租到下月底,等江书韵嫁人后便要退掉。”

    “江书韵的未婚夫是何人?”

    “是一名皇商的次子,虽嫡出,但上头有名厉害的兄长,他常年不得父亲赏识,所以才答应与江书韵的婚事,以此来讨好端王殿下。”

    “你去想个办法,叫他主动解除与江书韵的婚事。”许清桉道:“越快越好。”

    这好办。

    蜚零龇牙,“属下得令,务必叫他三天内主动解除婚约。横竖郎无情,妾无意,真成了亲也是一对怨侣。”

    “嗯,我叫你办的事情?”

    “属下试着往端王府塞过人,但端王府选仆严苛,非家生子不收,且压根不收新婢女。属下打听到端王院中的确有婢女服侍,但都是从小陪伴端王,只做事不近身的那种。她们倒是有心勾引端王,奈何端王御下有方,叫她们有贼心也无贼胆。”

    “……”许清桉道:“他既这般有原则,怎会被阿满的婢女所惑?”

    蜚零道:“兴许是年少无知,又兴许是天定姻缘,挡也挡不住?”

    许清桉一如既往对端王没兴趣,对方便是喜欢宫中妃子也没兴趣,“端王与太子关系如何?”

    “兄友弟恭,君圣臣贤,堪称皇家表率。”

    ……这都多少个表率了。

    许清桉若有所思,最近他调查佛窟祈福刺杀一案,拔萝卜带泥般查出许多事情。譬如太子被禁足是受亲舅广阑王牵连;张、杨两家被抄是因谋害关键证人,并操纵流言愚弄圣上;石窟祈福刺杀,更与皇子间的谋算息息相关。

    相信天家有兄弟情深,倒不如相信这世上有仙人存在,好歹能寄托凡夫俗子们的祈愿。

    不出几日,大理寺对外宣布石窟祈福刺杀一案的调查结果:背后指使者竟是九皇子康王!

    原是康王记恨端王查抄张家,害得张太后、张贵妃与他禁足国寺,并以此获得圣上夸赞,竟与太子同享祈福殊荣!康王自小养在太后膝下,其母张贵妃极得盛宠,是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面对太子时亦趾高气扬。一朝落难,他不单没警惕深省,反倒心生歹念,想借石窟祈福生事,将端王的颜面狠狠扯落在地!

    据康王本人所说,他毫无加害兄长之心,只浅浅吩咐杀手们扰乱祈福,营造出端王办事不力的局面。随后再散播留言,挑拨端王、太子两派的关系,圣上烦不胜烦时,便会想起康王的贴心,提前许他回到宫中。

    ……

    不得不说,康王的设想合理,行动顺利,一切本该朝着他的预期发展。可惜他自以为隐藏的深,却被大理寺在短短半个月内识破计谋,捉到景帝面前。

    景帝望着跪在下首,胆怯却仍挺直腰板的九子康王。他今年一十有五,承袭张贵妃的绝世容貌,是名唇红齿白的少年郎。他不似太子温和,没有端王谦雅,不如昭王识时务,惯来至情至性。

    景帝曾以为他有一颗赤子之心,而今看来,不过是有恃无恐。

    “小九。”景帝和颜悦色,“你可知错了?”

    康王闻言,眼中浮现浓浓的得意。太后与母妃都劝阻他莫要冒险,但他向来最得父皇宠爱,便连那至高无上的龙椅,也在幼年时被抱着坐了几回。他不用学任何一位皇兄的谨言慎行,便能得到父皇的真心喜爱,由此可见,他才是父皇属意的储君人选。

    “父皇。”康王脆声道:“儿臣知错了。”

    “你错在哪里?”

    “儿臣不该任性妄为,破坏了父皇的祈福之行,也不该没轻没重伤了三皇兄。”

    “依你所见,朕该如何罚你?”

    “便罚儿臣在国寺再禁足半年,父皇以为如何?”

    景帝朗笑出声,转向一旁侍立的许清桉:“许少卿,你以为康王的自罚三杯如何?”

    许清桉道:“臣以为,康王殿下该多读些书才是。”

    “好你个许清桉,竟敢讽刺本王才疏学浅!”康王的肩膀隐隐作痛,这是他反抗抓捕时,被许清桉强拧所致,“本王读书自有老师教导,何须你来指手画脚!”

    许清桉默不作声,他一直不爱跟蠢货说话。

    康王欲向景帝告状,岂料下一刻,景帝问道:“许少卿,按照律法,朕当如何处置康王?”

    许清桉道:“按照大周律法,破坏祈福祭祀等大型活动者,从犯当斩立决,主犯当诛九族。谋杀皇嗣者,主犯、从犯均当诛九族。”

    景帝颔首,重新看向康王,目光依旧慈爱,“小九,你可听清许少卿说的话?”

    康王的脸色逐渐惨白,“父、父皇,儿臣是您的孩子,与那些低贱的庶民不一样!”

    景帝道:“你的意思是,你仗着皇子身份,便能够无视皇威,无视律法,随心所欲?”

    康王喊:“儿臣没有这个意思,儿臣是一时糊涂——”

    “今日你一时糊涂,便敢扰乱祈福,谋害兄长。改日你意识不清,是否便会大逆不道,谋权篡位!”

    景帝的字字质问如巨石般砸向康王,他终于意识到龙椅上坐着的是君王,而非他臆想中的慈父。

    “父王,儿臣知错了,儿臣不该为张家叫屈,儿臣不该听信谗言对皇兄出手!儿臣真知错了,求父皇给儿臣一次改正的机会!”

    额头撞击石砖的声音响彻大殿,急躁的一下又一下,地砖转眼便染上血迹。

    康王心存侥幸,以为能用苦肉计唤醒景帝的疼惜,岂料景帝道:“许少卿,来替朕磨墨。”

    许清桉站到龙案旁研墨,景帝望纸沉思,随后笔走龙蛇。

    景帝起草完圣旨,命许清桉当场宣读。他声音清朗,字正腔圆,令康王不由停止动作,心惊肉跳地等待最后处罚。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之九子康王,大愚不灵,听信谗言,是非不分。其心騃毒,扰乱国之祈愿,谋害亲兄……”

    康王顿觉天旋地转,在父皇眼中,他竟犯了这等无可饶恕的罪行吗?他虽有错在先,但三皇兄仅受了些皮外伤,流言也还未传开!父皇何至于此!

    许清桉还在念:“剥其康王封号,贬为庶人,流放宁古塔。其母张氏,恃宠生骄,教子无方,责令落发,永伴青灯古佛……”

    话音刚落,康王再无心愤怨,惊惶万状地爬上前,“父皇!父皇!儿臣知罪了!儿臣不该谋害皇兄!儿臣不该扰乱祈福!父皇!儿臣是您的小九,您最疼爱的小九啊!”

    禁卫拦住康王,阻止他接近景帝半步。

    康王痛哭流涕,伸着手喊:“父皇,您想想太后,太后是您的亲生母亲!是儿臣的亲祖母,求您看在太后的面子上,饶过儿臣这回吧!”

    景帝居高临下地俯视,眼底无悲无喜,“事到临头,你还敢拿太后威胁朕。”

    “儿臣不敢!儿臣祈求父皇网开一面,儿臣不是张家人,是裴家子孙,是您的亲生骨血啊!”

    景帝叹息,难掩惋惜,“早知现在,又何必当初。”

    他摆摆手,禁卫便将哭喊的康王拖出门,大殿霎时空寂。

    景帝道:“许少卿。”

    许清桉道:“臣在。”

    “你这次表现不错,想要什么奖励?”

    “多谢圣上夸赞,臣不敢独揽功劳,此案全靠胡大人洞若观火,循着蛛丝马迹一查到底。”

    “胡一木是什么德行,朕比你要清楚。”景帝道:“朕如今问的是你,你可有想要的奖励?”

    想要您儿子的未婚妻。

    许清桉昧着良心道:“臣只求建功立业,不求身外之物。”

    “恒安侯府确实不差钱财。”景帝道:“朕本想替你指门婚事,令皇后挑了好些亲王、一品大员家的嫡女画册送去。但听你祖父说,你依旧没有成婚的意愿?”

    话题又绕回婚事上,许清桉道:“臣年纪尚轻,娶亲为时尚早……”

    “你今年十之有九,不小了。”景帝哼道:“你祖父先前到处帮你问亲事,这会却改变口风,与你一般不急不躁,倒衬得朕在多管闲事。”

    “臣心领圣上的好意,然而,”许清桉停顿,“臣想跟您说句实话。”

    景帝挑眉,“说来听听。”

    “自臣满十四岁开始,祖父便一意孤行,要替臣求娶贵女。臣甚是反感祖父的强硬手段,他越是逼迫,臣便越是抵触。”许清桉罕见地吐露心声,“在祖父眼中,门当户对是娶妻的前提,但臣以为,娶亲当娶心悦,而非利益衡量后的结合。”

    “此言差矣,你身为恒安侯世子,本当娶高门之妻。”景帝意有所指,“你切莫走了他人老路,令恒安侯府再次蒙羞。”

    眼见许清桉垂头丧气,景帝又觉得言辞过重,毕竟是他看重的年轻臣子,“这样吧,朕允诺你,若你遇到心仪的女子,但凡对方家世清白,祖上出过三品上的官员,朕便绕过老恒安侯替你指婚。”

    许清桉立刻叩谢,“臣谢过圣上恩典,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诸事毕,许清桉离开大殿,刚走出不远,正与端王裴长旭打个照面。

    相同地点,相同的两个人,心情却是翻天覆地。

    裴长旭对许清桉的欣赏荡然无存,余留的唯有憎嫌,“许少卿好本事,连圣上指婚也敢推拒,莫非仗着有恒安侯府做靠山,连皇威都不放在眼里?”

    许清桉云淡风轻,“殿下的手未免伸得太长,您有功夫干涉下官的婚事,不如替江家小姐的院子再续几年租约。免得她将来无处可去,再去端王府的门前哭哭啼啼。”

    “许清桉,你别以为本王不敢动你!”

    “殿下尽管放马过来,下官拭目以待。”

    战意一触即发,又点到为止,落到旁人眼中,竟像是两位青年点头寒暄,颇为惺惺相惜。

    呵,真是好大的一场误会。

    第77章 第 77 章【双章】

    裴长旭进入大殿时, 景帝正负手站在窗前,背影伟岸中透着几分孤寂。

    “父皇,儿臣来了。”裴长旭喊道。

    “嗯。”景帝没有回头, “你肩上的伤好些没?”

    “多谢父皇关心,太医说儿臣恢复神速, 下月便能行动自如。”

    “如此甚好。”景帝顿道:“你来时路上可见到小九?”

    “见到了。”裴长旭跨过地上的血迹,停在景帝身后, 顺势望向窗外一株茂盛的寒梅, “九弟看起来不是很好。”

    景帝冷笑,“他破坏朕的祈福之行,意图谋害皇嗣,朕岂能让他好过。”

    裴长旭道:“九弟年幼, 做事不顾前后, 理该小受惩戒。”

    “有张家的前车之鉴在,他竟然还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可见他全然不将朕放在眼里。”景帝道:“朕若再对他心软,便枉为一国之君。”

    裴长旭问:“父皇打算如何处置九弟?”

    景帝道:“朕已拟好圣旨,贬康王与张贵妃为庶人, 康王流放宁古塔, 张贵妃落发为尼。对了,还有太后,朕的好母亲太后, 朕打算送她去皇陵守墓,无朕口谕, 此生不得入京半步。”

    “……”裴长旭道:“父皇, 责罚是不是重了些?”

    景帝道:“旭儿,为君王者, 切忌心慈手软。朕便是顾念亲情,才会给张家可乘之机,活生生毁了朕的一个儿子!”

    景帝气急攻心,眼前一黑,竟直直向前栽倒。

    裴长旭眼疾手快地扶住他,“父皇,您莫生气,保重身体要紧!”

    景帝深吸几口气,自嘲笑道:“朕该早些效仿汉魏皇室的去母留子,省得外戚壮大,祸及大周根本……”

    裴长旭扶景帝到龙椅上坐好,替他倒上茶水,点起安神香,“父皇,自您登基至今已有十八年,在您的励精图治下,百姓富足安康,国库扭亏为盈,边境更收回数十城,堪称太平盛世。”

    景帝喝了口茶,怒气未有消减,“朕治理得了这天下,却治理不了朕的生母与儿子!朕对他们不够好吗,竟一个个地向着外人!朕恨不得将太后也流放宁古塔,叫她看清楚,朕不仅是她的儿子,更是这大周朝的帝王!”

    裴长旭道:“是张家犯事在先,父皇无论怎么处置都合乎情理。”

    景帝望着面前这个唯一不给他添堵的儿子,心绪平稳些许,“朕命人严密监视太子,证实他最近半年确实没跟广阑王联系。”

    裴长旭会意,“父王仍怀疑太子跟广阑王有过联系?”

    “广阑王是太子的亲舅舅,朕不能,也不敢赌太子的真心。”景帝往后一靠,神色疲惫不堪,“祈福那日,太子拿剑奔向朕的那一刻,朕竟……朕竟以为他意图不轨。”

    裴长旭心中一凛,帝王疑心谁都可以,但疑心储君,后果不言而明。他意识到问题的关键——迟卫带来的广阑王罪证,若张、杨两家没有撒谎,必有第三方在迟卫死前偷走了罪证。

    会是太子吗?

    景帝忽地大笑,“有人不想朕拿到迟卫带来的罪证,且通过俞晓东的南行调查,让朕以为兰塬平安繁荣,广阑王受民众爱戴,一切均是子虚乌有的诬陷。但他小看了朕,朕是一国之君,岂会轻易遭人蒙骗!”

    裴长旭问:“听父皇的意思,似是掌握了新的线索?”

    景帝问:“你可听过蒂棠茚一花?”

    裴长旭细想,“儿臣听过,蒂棠茚乃南垗培育出的一种毒花,曾在前朝时引起祸乱,被列为一等禁物。”

    “正是此毒物。”景帝道:“许清桉南下巡查衡州时,曾发现当地有名药商勾结知州夫人,暗地种植蒂棠茚,将此花制成药丸售往各地,造成数十人身亡。朕后来派了刑部侍郎苏康平接手此案,据他近几月的调查可知,那药商三年前曾在兰塬待过几月,其间迎娶当地的一名风尘女子为继室。”

    “那风尘女子的来历有古怪?”

    “何止古怪,简直是高深莫测。”景帝道:“那风尘女子出自兰塬一所名为‘求香畔’的青楼,此楼神秘至极。据闻楼内女子均是闭月羞花,天赋异禀,一次便能叫宾客神魂颠倒。然而此楼规矩甚多,非贵族子弟不接,非熟客带领不接,非一掷千金者不接,是以,更引常人遐想,视进楼为此生夙愿。”

    裴长旭道:“官府不管?”

    “正经开门接客,充其量门槛高了些,官府有何理由去管。”景帝嗤笑,“再者,凡开青楼者背后必有靠山,求香畔的靠山是谁有待考究。”

    药商继室,蒂棠茚,求香畔,兰塬……从种种迹象来看,一切绝非只是巧合。

    景帝道:“似药商这般丧尽天良之人,苏康平还在别处查到了好几个,他们均在兰塬短暂停留,与求香畔的女子有所瓜葛。”

    裴长旭问:“父皇可命人将他们捉拿审问?”

    景帝道:“欲成大事,岂能打草惊蛇?”

    裴长旭一点便通,“儿臣明白了,父皇要的不是证明蒂棠茚与求香畔有关,而是求香畔地处兰塬,竟能从南垗走私进一等禁物,其中谁人勾结邻国,谁人疏通关卡,谁人从中牟利最大。”

    “没错。”景帝意味深长,“迟卫曾称,广阑王暗中与南垗勾结,倒卖禁物,收敛钱财。”

    “求香畔与广阑王脱不开干系,若能拿到确凿证据,便能撕开兰塬的虚假繁荣,戳穿广阑王的谎言。”裴长旭沉吟道:“只是求香畔定下如此严苛的门槛,势必探查不易。”

    “所以,朕必须派出一名聪明绝顶,有谋有略之人去往兰塬,确保此事万无一失。”

    “如此说来,儿臣倒有个人选推荐。”

    “哦?是谁?”

    “恒安侯世子,大理寺少卿许清桉。”裴长旭从容道:“他与父皇的期望相符,是调查此案的不二人选。”

    “不瞒你说,朕亦有此意。”景帝赞道:“他这几年的表现甚佳,除你之外,同龄者间无出其右,往后必能积厚成器。”

    “兰塬可成为他人生历练中的重要一环。”裴长旭不遗余力地夸赞,“儿臣相信以他的心性谋略,调查求香畔是手到擒来。”

    裴长旭正苦恼该怎么对付许清桉,从身份上?对方是恒安侯世子,正得父皇看重,并非能随意处置的喽啰。从为人处世上?对方洁身自好,不流世俗,能拒绝公主的示好,更能婉拒圣上赐婚。

    裴长旭不得不承认,他遇上了势均力敌的对手,稍有不慎便会满盘皆输。

    恰在此时,景帝提到求香畔的调查,裴长旭便顺水推舟举荐许清桉,希望将他调得越远越好。

    他如愿了。

    景帝道:“好,那朕便定他为其中一员,过几日,朕会寻个理由将他打发出京,年后再与你会合,共同去往兰塬。”

    “……”裴长旭愕然,“他?与儿臣?共同去往兰塬?”

    “事到如今,朕只信得过你。”景帝语重心长,“唯有你亲自前往,朕方能安心落意。”

    裴长旭握紧手掌,拳头松了又紧,“儿臣与许少卿一起离京,恐怕会引人注目。”

    “你不是想带阿满去江南养病?”景帝道:“合情合理,正好借此缘由外出。况且,若真有人因此自乱阵脚,便正中下怀。再者,朕会另派一路人马吸引广阑王的注意,足以确保你们的安全。”

    裴长旭感叹景帝考虑周全,此事已完全超出他的预期。本想赶许清桉离开京城,未料他也得以身入局。

    “好了,此事便这么定下,你回去准备准备。”景帝不容置喙地道:“切记,不可对外透露风声,连你母后也得保密。”

    裴长旭敛去苦笑,“儿臣遵命。”

    按照惯例,裴长旭该去向薛皇后请安,他舍弃了步辇,选择步行前往凤仪宫。

    岁暮天寒,朔风凛冽。

    他见一路张灯结彩,便问:“宫中有何喜事?”

    内侍道:“回殿下,明日是冬至节,宫中会举办消寒活动。”

    裴长旭回忆往年的冬至消寒,凡在京的皇子们皆不会错过热闹。而今小九犯事,太子令父皇忌惮,其他人难免心思活络……皇城的天变幻莫测,有人跌落,便有人乘风而起。

    裴长旭对皇位不感兴趣,在他看来,此生做一个逍遥王爷足矣。无论兰塬之行结果怎样,他只想在成亲后带阿满离开,去封地过自由自在的生活。

    许清桉。

    裴长旭慢慢咀嚼这三个字,眉眼间覆上一层冷然。昨日江书韵的未婚夫登门求见,他打发杜洋前去见面,得知对方另有所爱,竟冒着得罪端王府的危险,也要坚持解除婚约。

    想也知这是谁的手笔!许清桉借此正面向他宣战,非要一争到底。

    争又如何?他与阿满间有婚约,牢不可破的家族牵绊,只要他不主动放弃,阿满便无计可施。

    而他绝不可能放弃。

    恍惚间,凤仪宫到了。

    融融暖意隔门传来,裴长旭驻足,听见殿内欢声笑语,少女们正在追逐嬉闹。

    “阿满,我错了,我真错了,我再不敢说你包的饺子丑了!它们白白胖胖,像金元宝那般饱满喜气,只是过于喜气了些,将肚子都撑破了!”

    “好你个裴唯宁,还敢笑我!”

    “好表妹,我只是调侃你几句罢了,你大人有大量,宰相肚里能撑船,别同我一般见识!”

    “你又压到我的饺子了,它们全扁了!”

    “无碍,无碍,反正下锅煮时都得散,变成肉汤进嘴,味道大差不离。”

    “姑母,您得替我做主,小宁她故意作弄我!”

    “本宫帮你教训她,待会煮好饺子,罚她不许吃好的,专喝你的便是。”

    “姑母,您也跟着笑话我……”

    裴长旭凤眸含笑,将披风解下递给内侍,推门进入宫殿。

    殿内温暖如春,明亮的烛火映照出每一张他爱的脸庞。

    薛皇后坐在圆桌的主位上,旁边站着吴嬷嬷,与她一起捏着饺子;裴唯宁的眼睛笑成弯月,举着一枚饺子皮到处乱跑;薛满脸上沾着些许面粉,既嗔又恼,追在她身后不依不饶。

    眼见着要被薛满抓个正着,裴唯宁忙向刚进门的裴长旭求救,“三哥,你快帮帮我,阿满生气要吃人啦!”

    她像条灵活的泥鳅一般,冲到裴长旭面前又拐弯跑开。

    裴长旭迎上薛满,“阿满。”

    薛满立刻刹住脚步,若无其事地道:“表哥,你来了。”

    自万寿宴后,他们便没再私下见过面,但在薛皇后面前,该装的样子必须装到位。

    裴长旭笑道:“看你,都热出汗了。”

    薛满道:“嗯,殿里的炭火足,动一动便热得很。”

    裴长旭问:“小宁欺负你了?要不要我帮你出气?”

    裴唯宁喊:“不要!”

    薛满道:“要!”

    裴长旭便走向裴唯宁,做出要收拾她的动作。

    裴唯宁躲到薛皇后身后,“好啊三哥,你重表妹轻亲妹,实在令人不齿!”

    薛皇后道:“他们将来是要做夫妻的人,一致对外才正常。你要是觉得委屈,赶紧找个夫君来帮你。”

    裴唯宁嚷道:“我才不要劳什子夫君,我有母后和父皇,受委屈了自有你们替我撑腰……”

    冬至的前夜,薛皇后与子女、侄女在凤仪宫内包饺子。热腾腾的香气四溢,他们仿若寻常百姓,体验暖衣饱食,亲人围绕的幸福时光。

    ——窗外寒月也在见证此刻,这永远不能再重演的温馨画面。

    *

    用过膳,裴唯宁陪着薛皇后去休息,裴长旭与薛满一道回府。

    一离开凤仪宫,薛满便拉开距离,揉了揉僵硬的嘴角。她假笑了整个晚上,有够累的好吗!

    裴长旭不回头也猜到她在干吗,无非是保持距离,与他做一对相敬如宾的表兄妹。关院使替她诊治至今,并未唤起她对往昔的任何依恋。

    真是令人沮丧。

    他抬起手,后边的内侍、宫女们便悄无声息地退下。

    “阿满。”他停住脚步,侧首看她,“陪我一道走走?”

    薛满假笑,“天冷,表哥的伤未痊愈,还是坐步辇更好。”

    裴长旭道:“难为你记得我手臂有伤,我以为你全不在意。”

    “我……”薛满自知理亏,讪讪道:“我明日叫人送些补品到你府上,你记得炖了吃,吃完我继续送。”

    裴长旭道:“阿满以为,我想要你良心难安后的补偿?”

    薛满道:“我只给得起这些。”别的你找江家人要去吧。

    “不,你能给的很多,你不过是吝啬罢了。”他轻笑,“倒也是我咎由自取,从前习惯你的委曲求全,如今你收回对我的感情,我便变得一无所有。”

    “端王殿下。”薛满提醒:“你是尊贵的亲王殿下,想要任何东西,都会有人拱手送上。”

    “我只想要你。”

    “我又不是东西。”

    “嗯,你不是东西。”

    “……”拐着弯骂她呢?

    “你是我的表妹,我的未婚妻,我想携手余生的女子。”他道:“我对江诗韵有过情,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但我对你——”

    “打住。”薛满比个停的手势,“我不会改变解除婚约的主意,也不会陪你散步。抱歉害你受伤,能补偿的我会尽力补偿,没法补偿的恕我无能为力。”

    她一口气说完这些话,片刻后,听他道:“我可以考虑解除婚约。”

    “……”薛满眨眨眼,她没听错吧?

    “我可以考虑解除婚约。”裴长旭重复道:“但你要给我适应的时间。”

    “要多长时间?”

    “不清楚,兴许是几天,又兴许是几个月。”他道:“具体得看你的表现。”

    “那,要我对你再刻薄些吗?”薛满跃跃欲试,“我应该做得到。”

    “傻姑娘。”裴长旭道:“男子对得不到的东西才会念念不忘,而对容易得手的则会失去激情。”

    薛满想了想,好像也对?

    “你只需对我温柔讨好,不多时我便会失去兴致,同意解除婚约。”

    “你……此话当真?”

    “当真。”

    “……”薛满迎着他温柔似水的眼神,后知后觉地道:“你在撒谎。”

    “被你看出来了?”裴长旭叹气,“看来我还得再练练撒谎的本事。”

    薛满不想理他,径直往前走,真是害她白高兴一场!

    裴长旭跟在她身旁,“你陪我走上一段路,我便将云斛还给你。”

    “你还好意思说!”薛满生气,“你早答应还我了!”

    “陪我走会,今晚云斛便能回薛府。”

    为了忠仆的安危,薛满勉强答应他的要求,两人并肩走在前往太清门的路上。天空忽然洒下零星白絮,没一会,白絮纷纷扬扬,为天地描绘素净的银妆。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真可惜。薛满伸手接着雪花,遗憾地想:没能和少爷一起见证初雪。

    裴长旭却想,青丝覆雪,何尝不是另一种白头?没有旁人,只属于他和阿满的共白头。

    ……

    这场雪一下便是三日。

    院里的积雪深厚,墙头树枝上亦不例外。薛满在屋里待得闷时,便领婢女、护卫们一起到院里堆雪玩。

    她们将雪揉成各式各样的小动物:兔子、小猫、小狗、小狐狸……其中薛满的手艺最烂,明荷的手艺最好,云斛捡来的雪最白净。

    是的,裴长旭如约放了云斛,云斛虽憔悴不少,但见到自家小姐平安归来,且对端王的态度截然两样时,不禁喜出望外。

    端王殿下配不上小姐!

    他吃了次大亏,便只敢在心底呐喊:小姐该退婚,去找个更好、更优秀的男子,以此报复端王殿下的三心两意!

    可更好的男子在哪?

    云斛不知,明荟却有所察觉。这段时间,小姐一直跟恒安侯家的世子书信往来,虽说内容寻常,没有任何暧昧的字眼,但未婚的年轻男女私下书信,已是亲密无间的征兆!

    恒安侯世子是怎样的人?

    明荟在万寿节那晚的端王府门前匆匆看过一眼,那是名格外俊美的青年,小姐提起对方时便精神抖擞,仿若喝了一剂养血生津的汤药,全不似喜欢端王殿下时的患得患失。

    她愈加好奇,恒安侯世子有什么优点,能比端王殿下更叫小姐挂念?随即又惴惴不安:他简直胆大包天,竟敢撬端王殿下的墙脚……他最好清楚小姐的身份,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小姐可不是任人欺侮之辈!

    事实证明,某人的胆子大到无边。

    晚间时,薛满如往常般收到许清桉的信件,她趴在油灯底下,反复看了又看,确定没有看错一个字后,眼里染上亮晶晶的笑意。

    少爷约她明日见面!他们已经二十天没见面了!不知少爷有没有变高变瘦变矮变胖,那张脸是否一如既往的淡恹!

    她将信纸叠好,吩咐明荟去找衣裳,“将我的新衣裳拿来。”

    婢女们拿出御秀局新做的几件衣裳,薛满摇头道:“不是宫里做的这些,是我之前带来的那几件。”

    那是许清桉请人给她做的冬装,天未变冷,她便被接回薛府,连穿它们的机会都没有。

    明荟翻出那几件衣裳,虽比不得宫里的做工精巧,但也是极好的布料与花样。

    薛满挑了件碧绿色的袄裙,又吩咐明荟找好配饰,备妥所有事情后,方带着满足的微笑入睡。

    一夜好眠。

    翌日,薛满带上婢女护卫,在约定的时间内抵达有璟阁。这是京城内数一数二的精品阁,明荟从前陪着主子来过几回,但往常去的是贵宾三楼,今日却被谭管事柜领着往五楼去。

    明荟狐疑,小声道:“小姐,您从前没去过五楼。”

    薛满道:“往后会经常去的。”

    她笑眯眯地登上五楼,一眼便看到不远处的熟人,“苏合,俊生!”

    被叫到的两人笑容满面,“阿满姐姐/阿满姑娘!”

    薛满问:“少爷人呢?”

    俊生道:“少爷正在房里等您,您快进去吧。”

    薛满上前几步,忽然闻到一阵诱人的香味,似乎是……似乎是炙肉?

    呃,这是股不该出现在有璟阁的味道,但它偏偏出现了。

    不等薛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俊生身后的门由内打开,一道颀长身影出现,瞬间吸引明荟等人的视线。

    ……一个字,俊。两个字,很俊。三个字,相当俊!

    这般俊美的青年,腰间却挂了个丑荷包,上面的图样不伦不类。

    “哇!”薛满惊喜,“你今日戴了我绣的荷包!”

    明荟立刻端正思想:小姐绣的?那便是别出心裁的设计!不愧是她家小姐,绣个荷包亦是不落俗套!

    再说那恒安侯世子,年轻与端王殿下相近,端王殿下温雅贵气,这位世子则是风流跌宕,两者的气度难分伯仲。

    恒安侯世子没看旁人,走近小姐,顺手替她掸去肩上的雪,“嗯,我休沐时便戴它。”

    小姐问:“平时不能戴吗?”

    恒安侯世子道:“我怕戴去衙署,旁人见它有趣,非要夺我所好。”

    咦!夺!他!所!好!

    小姐的关注点却不寻常,“为何是有趣,不能是好看?”

    恒安侯世子没惯着她,“你扪心自问,它真好看吗?”

    小姐哼道:“不好看你还戴?”

    恒安候世子道:“千金难买我乐意,对了,你还欠我两块帕子。”

    小姐道:“我很忙,等我有空了再绣。”

    恒安侯世子道:“你最近在忙什么?”

    小姐叹气,“都是些无聊的事情,远没有跟你出去查案来得有趣……”

    两人进了房间,明荟、云斛本想跟进去,被苏合伸手拦下。

    “两位且慢。”俊生面容清秀,说话和善,分外招人好感,“天气冷,世子在隔壁间准备了酒水吃食,两位不如进去歇息会儿,等主子们说好话再出来。”

    明荟与云飞对看一眼,“不了,我们在这等小姐便好。”说罢往左边一站,沉默又警戒。

    苏合、俊生亦是当差之人,对他们的行为表示理解,两人往右边一站,顿时化身四尊门神守在外头。

    房间内,桌上架着小烤炉,摆着新鲜片好的鹿肉,鲜蔬瓜果,酒水点心。

    薛满解下披风,丢到椅背上,“少爷,你竟然在有璟阁里烤肉?这里的管事没骂你吗?”

    许清桉将她的披风挂到架子上,“他敢骂我,明日便不用来了。”

    话里的意思,他比管事还要大?

    “你是这里的东家?”

    “嗯,前几年帮老东家解决了一件事,他便将有璟阁转给了我。”

    “那得是多大多大的一件事!”薛满感慨:“少爷,你真是藏而不露的高手,难怪肯将库房钥匙给我,原来在外头还有更挣钱的路子。”

    “想要这里的管事权吗?”

    “那怎么好意思,管家管家,管家便好,我不贪你外面的好处。”

    两人坐到桌前,薛满想亲自动手烤肉,奈何袖子宽大,稍有不慎便会沾上油污。

    这可是少爷给她做的新衣裳!

    正苦恼间,许清桉坐到她右边,拿起筷子,细致地翻起肉片。

    薛满叮嘱:“我喜欢吃嫩些的炙肉,少爷,你千万别烤老了。”

    许清桉看她一眼,半个多月未见,她依旧明眸善睐,神采奕奕,眼底只有炙肉,不见半分愁绪。

    好极,饱受相思之苦的人里没有她。

    他眸底翻涌着莫名情绪,道:“我要喝酒,替我倒上一杯。”

    薛满听话照做,刚要为自己倒一杯茶时,许清桉道:“你不喝酒?”

    薛满道:“算了,我问过七公主,原来我酒量极差,三杯便能倒。”

    “炙肉配酒,滋味天下难有。”许清桉语带诱惑,“你真不来两杯?”

    薛满心痒难耐,两杯吗?好像也不是不行?

    许清桉道:“这是我特意寻来的陈年葡萄酒,由波斯酒匠酿制而成,在地底足足埋了十年,寻常人连闻的机会都没有。”

    “那我必须尝一尝。”薛满迅速改变意志,“错过便可惜了。”

    她替自己倒上半杯酒,轻抿了一口,先是品到清甜果香,再是浓郁醇厚的酒气,滋味丰富,妙不可言。

    “好酒!”她道。

    许清桉替她夹了一片炙肉,她道了声谢,美滋滋地吃起肉,喝口酒,眨眼便喝完半杯。

    她续上半杯,催促道:“少爷,你也尝尝,味道好极了。”

    许清桉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是不错,但比起那晚的琼秋酒,还是差了一些。”

    她虚心求教,“差在哪里?”

    许清桉道:“人。”

    薛满不明其意,他却不肯再多说,陪着她又饮半杯。

    这是薛满喝下的第一杯。

    她脸颊微红,口齿清晰,“少爷,阿大和阿理都冬眠了,阿寺、阿少和阿卿呢,它们怎么样?”

    许清桉道:“也都睡了,要等来年春日,天气暖和了才会醒。”

    “离来年春日还有好几个月,也不知那时我回没回瑞清院。”

    “你在薛府生活后,仍旧想回瑞清院?”

    “想啊,薛府虽然好,但是不能随意出门,明荟说世家贵女们都不能随意出门,否则会惹人闲话。而且姑母经常召我进宫,宫里的规矩真多,我必须谨言慎行,以免丢姑母的脸面。”她大大地叹了口气,“累,真累啊!”

    “皇后娘娘对你好吗?”

    “姑母、祖父、小宁对我都很好,便连端……”

    “便连端王也对你很好。”许清桉接过话,“你改变主意,愿意嫁给他了?”

    “有人对我好,我便要嫁给他吗?”薛满没好气地道:“那我不如嫁给俊生,俊生对我也够好!”

    许清桉不满她舍近求远的行为,替她斟上酒,“嫁了人,便不能再当我府中的管家。”

    “行行行,好好好,我不嫁,永远都不嫁。”她单手支额,苦恼地饮下整杯酒,“我使尽了各种办法,端王仍不肯松口,难道要我再逃一次婚,丢尽他的颜面才能如愿?”

    她越说越生气,用手敲起脑袋,“祖父答应了我,恢复记忆便帮我解除婚约,但关太医帮我针灸了这么些天,药也喝了不少,偏偏一点都记不起来!”

    “别打头。”许清桉道:“记不起便记不起。”

    “再记不起,我便要嫁给端王了!”薛满眼里染上醉意,“或者说你有好办法帮我解除婚约?你有吗?你肯定有,我家少爷最聪明能干,连秦长河与韩夫人的阴谋都能识破!”

    “要听实话吗?”

    “听!”

    应该是“要”,她酒意已然上头。

    许清桉道:“我并无十足把握,能叫端王殿下解除婚约。”

    “没有十足,那有几足?”

    “具体几足,得看你我的关系到哪步。”

    许清桉替她倒上最后半杯酒,薛满仰头喝尽,质问道:“回京短短两个月,你便忘记我们同甘共苦的情分了?许清桉,你才该请关太医替你看看脑子!”

    许清桉不恼也不怒,“恒安侯府并不缺下人。”

    “……”薛满眼中跃起两簇火焰。

    “我已经与欧阳管家说好,会送俊生给他管教。”

    “你,你要让俊生当欧阳管家的接班人?”

    “是有此意。”

    “许清桉,你欺人太甚!”薛满站起身,怒气冲冲地指着他,“又是不缺下人,又是叫俊生跟欧阳管家学习,你分明是喜新厌旧,不想我再回到瑞清院!”

    “你身为薛家小姐,成日只想着做个婢女,做个管家,志向未免短浅。”

    “我乐意,谁也管不着!”

    “你要去瑞清院,我便管得着。”

    “你!”薛满从未觉得眼前的人这般讨嫌,“你忘恩负义,三心二意,见异思迁!”

    “你形容得不准确。”许清桉道:“这些均是形容负心人的词。”

    “你比负心人没好到哪里去!”

    许清桉慢条斯理地……翻肉,由她居高临下地怒视自己。

    “祖父正在为我相看亲事,送来了诸多京中贵女的画像,其中有一人甚合我意。”

    薛满茫然一瞬,什么叫有人甚合他意?他打算遵从老侯爷的想法娶妻?是谁家姑娘进了他挑剔的眼?

    “你看中了哪家小姐?”

    “你见过她,不妨猜一猜。”

    “是凌峰的妹妹,那位有名的才女吗?”

    “凌姑娘吗?她的确不错,又对我一往情深,可惜并不投缘。”

    “那是谁,荣国公府的刘五小姐?”

    “刘五小姐中意端王殿下的侧妃之位,更何况她父亲落难,她早已被剔除贵女行列。”

    薛满有种不好的预感,她认识的贵女,优秀到能进许清桉的眼……“你,你喜欢的人是小宁?”

    “七公主?”许清桉挑眉,“她也不错,但我此生无意驸马之位。”

    这不是,那不是,全都不是!

    薛满松了口气,随即异常烦闷,他到底看中了哪家小姐!

    相比于她,许清桉显得轻描淡写,“你不是总盼着我娶妻生子?也好,往后便能了却一桩心事。”

    是,她从前盼着他娶妻生子,她便能顺理成章地留在侯府,辅佐一代又一代的世子,成为威风凛凛的大管家!

    但他现在决意培养俊生,侯府哪还有她的位置?!

    薛满委屈不已,拎上酒壶要再来一杯,许清桉利落地夺走,道:“三杯醉的酒量,便绝不能叫你喝到三杯。”

    “你小肚鸡肠,无理取闹,连杯酒都吝啬给我喝!”

    “我这叫前车之鉴。”

    “你就是小气,纯小气!”

    炉上的肉烤得过时,散发着一股难闻的焦味。薛满双颊通红,怒意比酒更叫她头昏脑涨。

    “我以为、我以为你约我来有璟阁,是不习惯我离开这么久,想要与我见见面,说说话,交流交流彼此的近况。岂料你翻脸不认人,因为有了中意的小姐,便要割断我们之间的关联!”

    “那你呢?你应约前来是为何?”

    “我自然是……”

    “自然是什么?”许清桉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似一头瞄准猎物,蓄势待发的猎豹。

    她忽然慌乱且胆怯,为那险些出口的答案,也为许清桉咄咄逼人的眼神。

    “我要走了!”

    “走去哪里?”

    “干卿何事?你恒安侯府不要我,自有要我的地方!”

    这话语耳熟能详,一如当初在衡州衙门里他们为竹叶青起了争执,她与孟超在墙后的对话。

    她从来无惧,无惧与他争吵,无惧与他分离,更可恶的是,无惧他呼之欲出的浓烈情感。

    他拉住她的手腕,止住她离开的身形,“阿满,你实在自私。”

    “我没有!”薛满挣扎,“你松手,我不想和你说话!”

    他溢出一声轻笑,“是,不与我说话,也有许许多多的人排队等着你。”

    “许清桉,看在你喝了酒的份上,我可以不计较——”

    温热的唇迎上,堵住她未出口的怒言气语,他维持坐的姿势,仰起修长的脖颈,吻住瞋目切齿的少女。

    一个清醒却沉醉,无法再被擅自遗忘的吻。

    第78章 第 78 章

    薛满堕进了一团云, 一团柔软到令人意识昏沉的云。

    她被托举在淡淡的酒香中,感受到春风拂面,夏雨消暑, 秋高气爽,冬雪融化……

    什么乱七八糟的!

    她陡然回神, 一把推开失智的某人,他在做什么, 疯了吗!

    “我没有疯。”许清桉不问自答:“从今往后, 你我无须再打机锋,恒安侯府不缺婢女,不缺管家,缺的只有一位世子夫人。”

    “你, 你分明说看中了一名贵女!”

    “你如今再猜, 便能准确无误地猜到她姓甚名谁。”

    他静静地凝视着她,瞳孔倒映出她的手足无措, 那是一种急于否认的慌张。

    她扯过架子上的披风,口不择言地道:“你马上要满二十,正是娶妻的好年纪, 我祝你能寻觅到合心合意的妻子, 届时定为你们送上一份厚礼。”

    听听,多没心没肺的一番话,将她摘得一干二净。

    他不再阻挡她的离去, 只道:“阿满,你不能总想着避风, 却不收容港湾。”

    ……

    有璟阁的隔音很好, 好到明荟、云飞听不到雅间里的争执。他们见薛满慌张跑出,一言不发地往楼下跑, 便匆忙向苏合、俊生道别,齐齐跟着离开。

    回程的马车上,明荟听见薛满口中念念有词,什么“不可能”“开玩笑”“他昏了头”等等,显然与恒安候世子有了分歧。

    是怎样的分歧,能叫小姐眼波氤氲,浑是春心荡漾的姿态?

    明荟暗自心惊,殊不知薛满心底全然不是这么回事。

    她想,少爷是一时糊涂,才会做出冒犯之举,等他恢复清醒,他们便能回到坚固如铁的主仆关系,又能相互扶持地走完一生!

    可她脑中响起另一道声音:要说坚固如铁,夫妻不是比主仆更坚固如铁?

    薛满立即反驳:男女之情是这世上最薄弱的关系!今日是一双有情人,改日又翻脸不认人,随便出去瞧瞧,哪家有权有势的人家里不养姬妾?便说老恒安侯,他足足养了四个妾室!

    那声音道:那关许清桉何事,他父亲此生只娶了他母亲一人。

    薛满道:那是因为他死得早,但凡他活久一些,活老一些,指不定要纳几个妾室。

    那声音道:所以你不讨厌许清桉,之所以逃走,是怕他将来会辜负你。

    薛满揪紧帕子,慌乱的心徐徐变冷,沉向未知的深渊。

    少爷那样那样的好,好到光想到他,都能叫她神采飞扬。

    他会喝她炖的猪肺汤,难喝也不打紧;吃她剥的卢橘,生虫也不责怪;戴她绣的荷包,丑模丑样也不嫌弃。

    他会气她做冒险的事,替她清理伤口,愿意用自己换取她的安全。

    他从不否定她的情绪,共享她的快乐,安慰她的难过,纵容她的奇思妙想。

    她也曾梦到与他亲密接触,短暂的脸红心跳后,便会被巨大的阴影笼罩。

    他说得没错,她视他为避风的港湾,并且贪心地希望,避风的期限能是永久。

    谈情说爱是毁灭一段感情最简单的方式,而她不想失去少爷,也不能失去少爷。

    她以为他们有心照不宣的默契,可他今晚用尖锐的言辞、柔软的亲吻捅破窗户纸,揭开她的一厢情愿。

    他不满足于主仆关系,想要建立更亲密无间的契约,譬如……与她成为夫妻。

    一股久违的痛心震荡胸怀,薛满随着马车颠簸,闪现记忆深处的某些片段。

    那是名缩在马车角落,无声落泪的少女。她不敢哭出声,只能咬唇隐忍,泪珠顺着面颊滚滚滑落。

    要是不贪图嫁给三哥便好了,与他做一辈子的兄妹,也好过反复见证他爱上别人的狼狈。

    无论哪种情感,都比男女之情要持久牢固,不会叫人痛彻心扉,不会叫人难以自拔。

    她不要再喜欢上任何人,渴望任何一份感情,期盼与谁长相厮守。

    一个人很好,守护好自己的心便很好。

    ……

    又下雪了。

    瑞清院中悄寂无声,书房的窗沿堆着雪,薄薄的窗纸透着些许亮光,不一会便暗了下去。

    许清桉靠着椅背,长眸阖紧,与黑暗融为一体。

    冬夜漫长且安静,静到他能听见雪的堆积,风的躁动,怒意的悄然扩散,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怒什么,怒她重逢后的无动于衷,或是一装到底的决心?

    在意识到先动情的那刻起,他便丧失主动权,将喜怒哀乐全交由她来决定。

    初时他想得简单,婚约也好,未婚夫也罢,威逼利诱使对方退出,再设法让阿满点头嫁给他,厮守便是水到渠成。但现实一波三折,她的家世显赫,未婚夫权势滔天,是恒安侯府都难以抗衡的存在。

    饶是如此,他从未想过放弃,若是不战而败,与懦夫有何区别?

    端王殿下今早命人送来一封信,信中声称,只要他放弃阿满,便会帮他寻回娘亲,助她成为堂堂正正的侯府夫人。

    端王殿下好手段,准确找出他的命门,以此来引诱他主动退出。

    阿满与娘亲,孰重孰轻?

    许清桉对娘亲的记忆非常遥远,面容声音均已模糊,牢记的是她温柔的语调,精致的绣工,以及长年累月的劳苦。

    为养育他,娘亲吃了许多苦,却没有分毫的怨言。

    祖父寻来后,娘亲经过一夜思考,几乎绝情地烧掉他所有衣物,将他推向截然不同的人生。

    “等你名扬天下,我会主动来找你,在此之前,不要再奢望见我。”

    她说到做到,自此杳无音信,像水汽一般蒸发在世间。而他为了见到娘亲,努力活着,力争上游,想登到青霄碑的最高处,高到能让娘亲听到他的优秀。

    那是他在恒安侯府坚持的唯一信念,支撑着他度过难熬的日日夜夜。可从半年前起,他的生活不再荒芜贫瘠,充满奇妙的变幻。

    她救了他,给他一段色彩斑斓的陪伴,他在尝过甜头以后成瘾,似那些病重的患者对蒂棠茚般无法戒断。

    即便了却多年夙愿,也难以对阿满戒断。

    分别后,他愈加憎恶院落的孤寂,长夜比童年时更加难熬,偶有绮梦相聚,醒后却只剩漫无边际的失落。

    他触碰不到她,便期待每日清晨,能收到她回信的那一刻,通过文字感受她在身旁,仿佛他们从未分离。

    他耽于思念,便理所当然地认为她也一样。岂料今日见面,她容光焕发,在乎的只有炙肉,鲜嫩的炙肉。

    受折磨的人只有他。

    凭什么只有他?

    他恶念丛生,于是诱她饮酒,逼她火气,用避无可无的亲密叫她认清现实。

    一个人的沉沦太孤单,两个人的沉沦才深重,配得起锲而不舍地追逐。

    她想置身事外?不如白日做梦。

    许清桉睁眼,看向书案上的一份案卷,那是一桩尘封多年的旧案,关于阿满父亲意外身亡的详细经过。

    据蜚零所言,端王殿下出身尊贵,能力非凡,品性谦雅,除去与那江家姐妹的纠葛,人生堪称无可挑剔。

    ……当真无可挑剔吗?

    许清桉想,战功赫赫如祖父,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更何况是皇室子女?

    他喜欢查案的过程,抽丝剥茧,顺藤摸瓜,再一击必中,使犯人束手就擒。

    面对端王时亦不例外。

    *

    薛满天真的以为,这次争吵会与竹叶青那回一样,以短暂的冷战和许清桉的示好作为终结。但她等了又等,没再等到他的来信,也没等到任何拐弯抹角的示好。

    咦,他真生气了!

    薛满也生气,为何他执意打破现状,将事情导向不能控制的局面?成吧,便断绝一阵子的来往,以便他深刻意识到错误,才能迷途知返,挽回他们的主仆之情。

    暮去朝来,转眼便是除夕。

    薛满白日在薛家老宅,陪薛老太爷挂春联,放响鞭。用过午饭又马不停蹄地赶去宫中,跟薛皇后、裴唯宁一起剪窗花,挂灯笼,没有一刻得闲。

    傍晚,裴长旭处理完事务,赶到凤仪宫跟他们会合。他亲自写了一副对联,上联:瑞兆丰年迎好运,下联:福盈四海庆团圆,赢得众人的交口赞誉。

    酉时天黑,阖宫及百官在百花厅内庆贺除夕,薛满照旧坐在裴唯宁的身侧,对面的青年却从两个变了其中一个。

    许清桉没来参加除夕宴。

    薛满黯下眼眸,他在刻意躲着她吗?他真要与她恩断义绝,今后老死不相往来?

    “这怎么可以。”她委屈地自言自语:“翻脸不认人的小气鬼。”

    裴唯宁误以为她在跟自己说话,“你说什么,我没大听清?”

    薛满低声,“哦,我在说困了,待会想早点回府休息。”

    裴唯宁道:“今日可早不了,待会我们还要一起去母后那放烟火,再回我的宫殿守岁到凌晨呢。”

    薛满摇头,“你们去吧。”

    裴唯宁坚持,“不成,从你八岁开始,我们每年除夕都要做同样的事情,今年也不例外。”

    薛满有气无力,“同一件事做得久了,也会觉得厌烦。”

    裴唯宁察觉出她近日情绪低落,往对面看了一眼,心中已然有数。这段时间阿满一直提不起劲,想也知道与谁有关。哼,许清桉嘴上叫得响亮,做的事却没比三哥强多少,都只会影响阿满的快乐。话本子里说得没错,男子皆蠢笨如猪,一点不如香香软软的妹子可爱!

    “好阿满,我想要你陪着放烟火,你若是不在,我一个人多无趣。”裴唯宁往右边瞥了一眼,“不然我找她一起放?”

    她右边是太子妃蒋芸娘。

    薛满无奈,她怕了这位说到做到的公主殿下,“那我放完烟火便回去。”

    “还有守岁!”

    薛满没纵着她,坚持放完烟火便走。裴唯宁唉声叹气:失忆后的阿满,远不如从前的表妹好说话了!

    酒阑宾散,帝后领着嫔妃、皇子公主们在殿前一起观赏烟火。比起往年,今日少了张家的三位重要人物,却没耽误除夕的热闹非凡。烟火秀无比的盛大绚烂,璀璨地闪耀天际,将寒夜点缀得流光溢彩。

    平心而论,这比衡州乞巧节时的烟火要强上千百万倍,但薛满兴致阑珊,只想回家抱着被子睡一觉。

    身边的人不对,精彩也成了无趣。

    此时此刻,站在她身边的裴长旭亦有所感触。兜兜转转小一年,阿满从逃家到回归,终是重新站在他的身旁。

    唯有阿满,才有资格与他一起,接受所有的荣耀与瞩目。

    除夕夜,景帝仍有忙不完的政务,放完烟火后又返回御书房,晚些再到凤仪宫歇息。

    太子领着太子妃等人回东宫,临走前裴茹楠特意向薛满恭敬行礼,道:“祝阿满姑姑来年遂心如意,万事大吉。”

    薛满轻抚她的头顶,“宝儿真乖,明日我带件礼物送你。”

    裴茹楠兴奋,“什么礼物?我现在便想知道。”

    薛满道:“不成,说出来便没有惊喜了,等明日一早……”

    “宝儿,该走了。”太子妃远远喊道。

    裴茹楠恋恋不舍地离开,那厢,裴长旭也跟皇子们道完别,返到薛满面前,“阿满,我们一起去凤仪宫。”

    裴唯宁搂住薛满的手臂,“开始我们兄妹三人每年的固定活动,点烟火,放鞭炮,顺便我们姐妹再熬夜守个岁!”

    “我不守。”薛满不厌其烦地纠正。

    裴唯宁装没听到,三人回到凤仪宫,在薛皇后的叮咛下,小心谨慎地点起长鞭炮。

    鞭炮声噼里啪啦,响亮地辞旧迎新。

    这是一场独属于薛家人的小聚会,裴唯宁在跑闹,薛满捂着耳朵在躲,裴长旭则仔细地护着两人。

    吴嬷嬷扶着薛皇后站在后头,笑道:“娘娘好福气,能有端王殿下、七公主这双优秀的儿女,又有薛小姐这般乖巧贴心的儿媳。”

    薛皇后微笑不语,神色若有所思。她身为皇后,在宫中自有暗藏的情报势力。景帝与裴长旭虽瞒得严实,却仍叫她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

    令人热血沸腾的不寻常。

    很久以前,她便放弃了某些奢望,盼着旭儿、小宁平安喜乐便好。这么多年来,旭儿与世无争,从不贪恋权势。然而世事无常,如今那高高在上的位置主动向旭儿招手,她又岂能不怦然心动?

    修弟……

    你若在天有灵,便再保佑姐姐一回,助旭儿顺利登上尊位。姐姐向你保证,阿满会得到举世无双的荣光,薛家更会名垂青史,屹立不倒。

    第79章 第 79 章【双章】

    正月初一, 又是忙到马不停蹄的一天。

    薛满先去薛府向薛科诚拜年,又前往宫中跟薛皇后等共度佳节。在经过一番热闹且隆重的互换红封后,薛满趁着旁人不注意, 悄悄塞给裴茹楠一枚小匣子。

    裴茹楠打开,见里面躺着一块温润无瑕的环纹玉佩, 背面刻着她的小名“宝”字。

    薛满解释:“我也有类似的一块玉,常年戴在胸前, 听说是我出生时, 我爹娘特意请人为我做的,想必是因为玉能辟邪消灾。我知晓你肯定不缺这个,但多一份心意,便能多保佑你一分。”

    “我没有。”裴茹楠扑进她怀里, 感动地道:“父王与母后没有送过我这个……阿满姑姑, 你对宝儿真好,宝儿最喜欢你了!”

    薛满打趣:“你要是喜欢, 每年我都送你一块新的,到时候全部挂在脖子上,逢人便说阿满姑姑最好, 将我的好传得人尽皆知。”

    裴茹楠天真道:“人人都知道你好, 岂非人人都想娶你为妻?到时候三皇叔要夜不能寐了!”

    “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裴长旭走近,佯怒道:“今日是新年,不准说我坏话, 只许说好话。”

    裴茹楠不设防,“我在说阿满姑姑人美心善, 定有许多人抢着要娶她……”

    “好了, 宝儿。”薛满及时打断她,“快去找你母妃, 免得她待会儿着急寻你。”

    “母妃才不会着急,她眼里只有父王……”虽嘟嘟囔囔,宝儿仍听话地离开。

    薛满收起笑容,听裴长旭道:“阿满,你向来喜欢宝儿。”

    薛满退后一步,拉开距离道:“宝儿聪明伶俐,我当然喜欢。”

    “将来你我的孩子会更加聪明伶俐。”

    “……”大过年的,能少说话,少给人添堵吗?

    “阿满喜欢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薛满抛弃贵女修养,不客气地翻个白眼:她喜欢他闭嘴,走远点,解除婚约!

    裴长旭锲而不舍,“我希望第一个能是像你的女孩儿,我会亲自教她读书写字,带她骑马射箭……”

    薛满干脆往前走,当耳边是尊贵的苍蝇嗡嗡在叫。

    裴长旭乐意见到她的恼怒,万般情绪,唯有平静能叫他寒意侵骨。只要阿满还肯对他发脾气,便证明他仍有影响她的能力。

    能影响便好。

    他知晓前段时间,阿满换了门卫后,一直跟许清桉暗中书信往来。换做旁的女子,他会严密布控,监视对方的一言一行……不,换做旁的女子,他定第一时间解除婚约,顺便叫那两人痛不欲生。

    阿满不是旁的女子,她是他珍视的宝贝,更何况是他有错在先。

    裴长旭对薛满万般包容,对许清桉除去厌恶,剩余的便是莫可名状。他曾真切地欣赏对方,认为对方大有可为,而今,这份大有可为却叫他骑虎难下。

    十日前,许清桉明面上受父皇之令离开京城,前往阜安府处理急事,实则是掩人耳目,等待半个月后与他会合前往兰塬。在此期间,裴长旭必须放下芥蒂,待查清求香畔背后的靠山后,再请父皇将许清桉调离京城。

    薛满对裴长旭的盘算一无所知,亦对许清桉的离京毫无所察。她以为许清桉冷酷无情,单方面终止了这段主仆之情。

    忘恩负义的家伙,忘了是谁给他炖猪肺汤、剥卢橘、绣荷包吗!即便她做得不是顶好,却也花费了无数心血和时间!

    薛满由失落转变为怒火中烧,过得大半日,脑中忽地灵光一现,提前跟薛皇后等人道别。

    “姑母,我想再去老宅陪伴祖父。”她的理由冠冕堂皇,“祖父年事已高,一人待在家中未免冷清,我想去陪他用个晚膳,再在老宅住上一晚。”

    裴唯宁忙道:“母后,我也要去!”

    不等薛皇后拒绝,薛满便道:“小宁,你是公主,公主是皇家人。”

    这句话歪打正着,说到了皇后的心坎上。景帝最近因张家之事,对外戚多有忌惮,再往前多年,教训更是历历在目。

    她道:“小宁,往后不许你随意出宫胡闹。”

    裴唯宁想争辩,被裴长旭拦住,“儿臣会多加管教小宁。”

    裴唯宁不能去,裴长旭更是不能,薛满如愿脱身,迫不及待地回到薛府。

    她刚进房便翻箱倒柜,明荟问:“小姐,您在找什么东西,跟奴婢说便好。”

    薛满道:“我要找一个红色匣子,没有任何花纹,重量很轻,我记得是压在哪个箱子底下……”

    明荟准确地指向一只箱子,“小姐,奴婢记得在这里,您让让,奴婢马上帮您取出来。”

    薛满站在一旁盯着,果然见明荟翻出了红匣子,开心地道:“你是个好婢女,去库房领赏吧!”

    明荟见她久违的心情好,大着胆子问:“小姐,这里头装着什么东西,能叫您这么开心?”

    薛满沉下俏脸,“我开心吗?不,我不开心。我殚精竭虑,帮许清桉一跃三级,还帮他保管父亲的遗物,他却无情无义,用完变扔,枉为大丈夫!”

    “那,那您要跟他断绝来往?”

    “不,我要去找他,让他当面向我赔礼道歉!”

    明荟一时笑主子的孩子气,一时又担心主子会吃闭门羹,毕竟那位俊美的世子爷,看起来并不和蔼可亲……

    不管怎样,云飞驾车来到恒安侯府门前,独身去敲门。

    侯府门卫问:“来者何人,大过年的有何要事上门?”

    云飞递出一小袋碎银,道:“我叫云飞,我家主子是恒安侯世子的熟人,有急事想请对方见一面,还请大哥通报一声。”

    门外接过碎银,笑道:“小事一桩,你等着,我这就去传话。”

    过了半刻钟,有人步伐矫健地出了大门,往左右一扫,便锁定角落里的白马素车。

    她连忙上前,隔着帘子喊道:“属下苏合,见过阿满姑娘。”

    车内传来薛满的声音,故作镇定又难掩怒意,“他好大的架子,连见面都叫你来代劳!”

    “不不不,您误会了世子。”苏合忙道:“世子并不在京中。”

    车内一静,薛满掀开帘子,露出裹在雪白狐裘里,俏丽娇嫩的脸庞,“他去了哪里?”

    苏合道:“十日前,世子接到圣上的命令,命他即刻前往阜安府去处理急事,世子只跟老侯爷通了声气,便连夜带上空青、卷柏出发。”

    “去了阜安府何地,处理什么急事?”

    “阜安府云县,当地知县无端失踪,又恰逢雪灾,圣上便派世子前去查明真相,顺便处理灾情。”

    “俊生呢,他去了没?”

    “没有,世子念及俊生尚小,特许他留在京中跟家人一起过年,等正月十五后再做打算。”

    他想得真周到,能与讨厌的老侯爷道别,考虑俊生年幼要过年,独独忘了她的存在。

    枉她每日脑子里装的全是他!

    薛满抬起下巴,不愿流露丁点脆弱,“我知道了,我今日来也没旁的事,只是想转交下前世子的遗物。”

    她将红匣子递给苏合,苏合不肯收,“前世子是瑞清院的禁忌,除去阿满小姐,无人敢在世子面前提及,还请您改日再来一趟,亲手转交给世子。”

    薛满面无表情,“我以后不会再来了,你若不收,我便扔了它。”

    苏合笑了笑,因是过年,她今日未着劲装,穿了件寻常女子的宽袖锦裙。她从袖中取出一只长窄的盒子,递到薛满眼前,“世子离开前曾吩咐属下,若阿满姑娘前来,便将此新年礼物转交给你。”

    薛满道:“我不稀罕。”

    话毕,她放下帘子,正要叫云飞赶车时,苏合在外头道:“世子说,在您未想清楚前,他绝不会主动去烦扰您。但您若是来了,便证明您心里有他。”

    薛满哼了一声,她心里不止有他,还有瑞清院的五只乌龟,池子里的一十八条金鱼!

    “阿满姑娘,这是世子头一回送人礼物,您即便不喜欢,打开看看也成。”

    薛满可耻的心软且好奇,许清桉会送出什么样的新年礼物?

    经过短暂挣扎,她勉为其难地道:“好吧,我便给你个面子。”

    她接过长盒子,又给了十余个红封,随后回到薛府,遣散婢女后,独自打开新年礼物。

    嗯,里面是一枚精致的珍珠樱花流苏银簪。

    薛满感慨他与前世子父子连心,竟连送礼都能送到一块去。

    很快她又发现盒子里的机关:下头竟还藏着隔层!

    打开隔层,薛满见到了一样眼熟的东西:袖里箭。

    比起许清桉的那枚,眼前的袖里箭通体泛着银光,约莫她一掌的长度,更精致玲珑,也更适应女子的袖腕,显然是定制而为。

    盒中附有袖里箭的使用说明,薛满忍不住取来窗台上的花瓶,对着花枝射了两箭——哇,操作简单,箭矢锐利,配上她百发百中的投壶技巧,即便上阵杀敌也够用。

    哼,算许清桉花了巧思!

    她收好袖里箭,又美滋滋地戴上发簪,对镜照了许久,直到明荟在外间:“小姐,您今日还要去老宅吗?”

    要去的,她对薛皇后说的话不掺假,祖父一个人过年肯定冷清。

    去往薛家老宅的途中,薛满靠在车壁,抱着软枕,心里充满惆怅。她有姑母、小宁,有祖父陪着热闹过年,但少爷人在他乡,有没有穿新衣?有没有准备丰盛的饭菜?有没有放鞭炮,看烟火,与人分享新年的期许?

    那句在有璟阁被咽回去的话,重新盘桓在嘴边。

    她想他了,很想很想。

    想给他看新做的衣裳,想给他看新点的胭脂,想给他看戴上发簪的模样。

    *

    正月初三,裴唯宁约薛满到街上逛街,薛满打起精神应约,成日关在府中胡思乱想总不是事。

    她们先去逛了云澜书局,裴唯宁热情地推荐最近看的话本子,是薛满从前爱看的类型,如今却兴致缺缺。

    最后,裴唯宁挑了十几册话本子,薛满则选了几本游记,收获颇丰地前往近水楼用膳。

    近水楼的生意好,正月亦不例外。裴唯宁差人订好雅间,到了便能直接上楼。

    姐妹俩难得没有戴幕篱,花容月貌惹起不少人的注目,其中便包括大堂里的凌家兄妹。

    “那是……那是许大人的婢女阿满?”凌峰迟疑地道。

    凌娟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名面熟的少女,虽只见过一次,却叫她印象深刻。

    凌峰一连三问:“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她身边的那位小姐是谁?她抛弃世子攀上更高的枝头了?”

    凌娟闻言蹙眉,“大哥慎言!”

    她并未告知兄长那晚在近水楼发生的事,这位气质出众的失忆婢女,身份显然大有来头。否则端王怎会为她出头,更派人警告所有在场者,若有人敢泄露当晚的事情,他不介意京城少几户无足轻重的人家。

    对了,还有那位明艳的红衣少女,初时凌娟只觉得眼熟,回府却想到一人,她曾在两年前的万寿宴见过一面——当今皇后所出的合宜公主。

    凌娟比兄长更有脑子,稍加猜测,脑中便浮现一人。众所周知,端王与表妹薛小姐有婚约,薛小姐与合宜公主姐妹情深,而从时间推算,薛小姐生病的时间与婢女阿满出现的时间高度重合……

    某些答案呼之欲出,凌娟却没有任何兴风作浪的念头,首先是她招惹不起,何必不自量力,再有,薛小姐从未得罪过她。

    世子不喜欢她,从来与旁人无关。

    凌娟黯然敛眸,凌峰见状,立刻道:“这等攀附权贵的虚荣女子,我必不能叫她——”

    “大哥!”凌娟冷脸道:“你若是真为我好,往后便修身养性,谨言慎行,省得一把年纪了还只是个八品书吏!”

    凌峰脸色涨红,被妹妹骂得哑口无言。谁人不知凌家女儿学问好,相比之下,凌峰才学普通,私下全靠妹妹出谋划策,才能榜上有名,顺利进入都察院当差。今年初,他好不容易争取到与许大人南巡的机会,可屡次三番得罪那婢女,导致回京后银枭队都得了奖赏,他却依旧寂寂无闻。

    他不敢反驳妹妹,偃旗息鼓道:“我知晓了,以后不会评论她半个字。”

    凌娟松了口气,眼看那边的两位贵女要上楼,忽然薛满侧首,对上了她的视线。

    她朝凌娟轻轻颔首,凌娟一愣,随即生出一股冲动。

    “阿满姑娘,请留步!”

    薛满对小凌姑娘的印象不错,她可是得过圣上夸赞的真才女。

    等凌娟走到面前,她问道:“小凌姑娘,有事吗?”

    “有。”凌姑娘顶着合宜公主凌厉地审视,和善地道:“我有几句话想和你说,不知你方不方便?”

    裴唯宁认出这位小凌姑娘,正是那晚跟许清桉会面的女子,简而言之,她是阿满的情敌!

    她顿时不豫,“阿满没空。”

    薛满道:“我有空。”

    裴唯宁不依,“阿满,你是来陪我吃饭的,干吗要理不相干的人?”

    薛满道:“说几句话而已,不会耽搁很久,你先去雅间坐会,我马上来找你。”

    她三言两语安抚好裴唯宁,又在隔壁要了小雅间,与凌娟进去说话,婢女护卫们则在外头守着。

    凌娟先开口:“阿满姑娘,我大哥先前对你多有不敬,在此我代他向你真诚道歉。”

    薛满道:“你们真是亲兄妹?”

    凌娟道:“毋庸置疑,同父同母的亲兄妹。”

    薛满直言:“你长得比他好看,脑子也比他灵活。”

    凌娟失笑,“大哥长相随父亲,我则随了母亲,至于脑子……我大哥的确顽固不化。”

    薛满道:“以你的才学情商,若是男子,肯定比他更有前途。”

    凌娟道:“不瞒你说,我正有报考女官的想法,可惜我父母催着我成亲,不愿我进入官场。”

    薛满道:“当女官便不能成亲吗?”

    凌娟道:“世人对女子多有苛刻,女官入朝做事,便不能兼顾后宅,是以,多数女官终身不婚。”

    薛满惊讶,“那你打定主意不嫁人了?”

    凌娟苦笑,“与其盲婚哑嫁,蹉跎余生,倒不如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

    说到这,薛满无可避免地想到许清桉。换作往常,她定会不遗余力地撮合他们,但她如今心境有变,那些话再也说不出口。

    凌娟看出她的纠结,主动道:“阿满姑娘,你想知道那晚世子跟我聊了什么吗?”

    薛满摇摇头,又点点头,“你若是肯说,我便听着。”

    凌娟没有卖关子,“我爱慕世子许久,那晚并非偶遇,而是特意跟你们进的近水楼,想跟世子独处说话。多亏阿满姑娘成全,我才有向世子倾诉衷肠的机会,奈何世子对我无意,干脆利落地拒绝了我。”

    薛满不知该说什么,安慰她,或者痛骂许清桉几句?

    凌娟继续道:“当时我不甘心,便问世子,是否因为姑娘才拒绝的我?世子言明,即便没有姑娘,他依旧对我无意,一辈子都无意。”

    薛满忍不住帮许清桉说话,“你别误会,他说话向来直接,面对老侯爷是也这般,没有针对你的意思。”

    凌娟点头,“世子行事随心,待人惯来懒怠,天底下唯有一人能叫他有求必应。”

    薛满沉默,非常沉默。

    凌娟叹道:“阿满姑娘,像世子这样的人,不动心则已,一动心便再难回头,还望你珍惜他的一片真情。”

    与凌娟分别后,薛满回到隔壁雅间,裴唯宁迫不及待地问:“她和你说了什么?有没有欺负你?需不需要我帮你出气?”

    薛满啼笑皆非,“你想多了,小凌姑娘是正经的才女,并非勾心斗角之辈。”

    裴唯宁撇嘴,“谁说才女便不会勾心斗角?但凡是……”

    薛满问:“但凡是什么?”

    但凡是情敌,便没有能好好说话的。

    裴唯宁顾忌她脸皮薄,没有说下面的话,“没什么,她没冒犯你便好,你们都聊了哪些?”

    薛满有所隐瞒,“哦,小凌姑娘说想考女官。”

    裴唯宁挑眉,“女官?她倒是志向远大。”

    薛满道:“你别小看她,她的才学可得到过圣上赞誉。”

    裴唯宁不以为然,“得到我父皇夸赞的人多了去了。”

    薛满问:“其中女子有几名?”

    裴唯宁张了张嘴,呃,好像是没几名女子。

    薛满道:“你不知晓,之前在衡州时,南巡的书吏因病还未抵达,我便想帮着少爷一起核对账本。但衙门里的老师爷很是鄙夷,称没有女子出入衙门的先例,被我狠狠反驳了一顿。”

    裴唯宁冷笑,“一个师爷也敢教训你?等我告诉三哥,叫他派人去教训那老头一顿。”

    薛满扶额,“你放错了重点,我意思是若有更多的女子入朝当官,假以时日,咱们女子便能多条出路,不再是到了年纪只能嫁人生子。”

    裴唯宁认真想了想,咦,说得挺有道理,若女子当官能稀松平常,豢养男宠也并非幻想!

    “行吧,那我到时候看看能否帮她一把,也算是为民做件好事。”

    薛满拍拍她的头顶,“七公主深明大义,实乃女子楷模。”

    裴唯宁被夸得飘飘然,阿满好久没这么夸她了,真好,阿满一点都没变!

    她没注意到,薛满笑容微敛,神色恍恍惚惚。

    前有明艳动人的宝姝示好,后有才学斐然的小凌姑娘表白,少爷均是无动于衷,吝啬给对方任何眼神。唯独面对她时,少爷会笑会怒,会拭去她的泪水,给她独一无二的温柔。

    她的思念日渐加重,想抛下一切去寻他,再也不跟他分离。

    但她不能,她身后有薛家,有姑母,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她只能耐心等待,等待他平安归来。

    ……

    正在薛满按捺住任性妄为的念头时,裴长旭带来了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

    “你说什么?”薛满几乎从椅子里跳起身,“圣上叫我与你一起去江南度假?”

    “是。”裴长旭道:“父皇念你大病初愈,许我带你去江南养病散心。”

    薛满一口回绝,“我不去。”

    裴长旭道:“阿满,这是父皇的金口玉言,换句话说,我们没有拒绝的机会。”

    “圣上日理万机,哪有空管我们的闲事?裴长旭,你休想推卸责任。”

    “你这次真误会了我。”裴长旭道:“不信你可以问母后。”

    问就问!

    薛满当机立断进宫,向薛皇后求证此事的真假。

    薛皇后道:“阿满,圣上今早朝会时,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称旭儿最近辛苦,特许他三个月的假期,带你去江南养病散心。”

    薛满瞪圆眼睛,这简直不可理喻!

    她跪到地上,郑重地磕头,“姑母,阿满不愿意离开京城,还请您劝圣上收回成命。”

    “劝?”薛皇后目光深幽,“阿满,你可知那是一国之君,是至高无上的帝王,无人能反抗他做出的决定。”

    “可您是他的妻子。”

    “不,本宫不是圣上的妻子,本宫是一国之母,是他选中的后宫之主。”

    薛满心神震撼,忍不住抬头看她。

    薛皇后一脸平静,“本宫帮不了你。”

    “姑母。”薛满眼眶泛红,“一别三月,阿满舍不得您。”

    薛皇后俯视座下的少女,眉目如画的一张面庞,像极了记忆中的母亲,也隐约有几分修弟的模样。

    她招手,“阿满,你来。”

    薛满起身上前,牵住她的手,轻摇着撒娇,“姑母,我好不容易回到京城,再也不想离开亲人们了。”

    薛皇后话中有话,“是不想离开亲人,还是另有他人?”

    薛满的动作一停,“我……自然是不想离开亲人们。”

    薛皇后拍拍她的手背,说出的话却叫薛满如堕冰窖。

    她道:“阿满,许清桉不可以。”

    薛满应该反驳,撇清她与许清桉的关系,阐明她对裴长旭的忠心,这是她身为端王未婚妻该有的素养。

    但她问的是,“为何?”

    “你还小,不能理解这世间真实的面貌。”薛皇后不见怒意,眼中依旧布满疼爱,“光有感情并不足以抵御一切,更何况,你与他算不得真感情,只是短暂相依后产生的错觉罢了。”

    “姑母不是我,怎么能肯定那是错觉,而不是真切的感情?”薛满执拗道:“我与许清桉患难与共……”

    “你与旭儿也曾患难与共。”薛皇后道:“八年前,你与旭儿外出踏青,不小心落入歹人手中。你们被囚禁在人迹罕至的山洞里,彼此鼓励,彼此依赖,携手逃出山洞,却又迷失在森林里,被那伙歹人重新捉住。”

    薛满轻咬唇瓣,不愿勾勒她说的那些画面。

    薛皇后道:“在你们命悬一线之际,本宫的弟弟,也就是你父亲及时赶到。他奋力拼杀出一条血路,救出了你和旭儿,却因伤势过重当场身亡。”

    薛满闭上眼,仿佛再次见到梦中那高大伟岸的浴血身影,他叫喊着让她离开,用生命换取了她的安全。

    心痛的人又何止薛满?

    薛皇后罕见地流露悲伤,她的修弟,她唯一的弟弟……“从那时起,本宫便发誓要代替你父亲照顾你,保你富贵荣华,保你平安喜乐。”

    “姑母以为的平安喜乐,便是嫁给端王,成为您的儿媳。”薛满带上哭腔,“倘若我不愿意呢?”

    薛皇后轻抚她的发顶,“傻孩子,你早早没了母亲,无人教你许多道理。女子生来多情,最是忌讳感性用事。本宫以过来人的身份告诉你,比起虚无缥缈的感情,权势更使人坚而不摧。”

    “我不想要权势!”

    “没了权势,恒安侯府如何立足,薛家如何长盛不衰,本宫如何母仪天下?”薛皇后停顿一瞬,意味深长,“旭儿又如何韬光养晦,谋求来日成事?”

    薛满眸光凝滞,随即掀起滔天巨浪,姑母话里的意思是……裴长旭他竟!

    “姑母。”她握紧薛皇后的手,难以置信地道:“东宫已经有了主人!”

    薛皇后早已遣散宫人,殿内只剩姑侄俩说话,“东宫不属于某个人,只属于大周的储君。”

    薛满想到温厚和善的太子,聪明可爱的宝儿,刚出生不久的兜儿……如若改立储君,他们的处境可想而知。

    她松开牵着薛皇后的手,薛皇后却反手紧紧握住。

    “阿满,你要记住,你是薛家人,身上流着薛家的血。”薛皇后道:“自古以来,成王败寇,唯有强者能留到最后。旭儿一直与世无争,将太子当作亲生兄长那般尊敬,可惜太子的舅舅在边境作乱,连累得太子失去君心。圣上有意提拔旭儿,旭儿又为何不能一试?难道非要旭儿视皇位如粪土,才能显出他的善良,成为皇室里出淤泥而不染的一朵青莲?”

    不。

    薛满明白追名逐利是人的天性,若太子真被景帝厌弃,即便裴长旭不愿意,也会被朝臣们推上那个位置。他聪慧谦雅,能文能武,生母是当今皇后,没人比他更合适接替太子之位。

    她忽然想到一件可怕的事,假使裴长旭当上太子,将来便是皇帝,那她呢,身为端王未婚妻的她会怎么样?

    薛皇后似是看出她的担忧,充满诱惑地低语:“阿满,坐到最高处,才能欣赏到世间最好的风景。”

    “姑母,我不想要最高和最好的风景,我只想……”

    “休要再提许清桉。”薛皇后恼她的不开窍,“一个生母不详之人,哪里比得上旭儿?”

    “自然是因为他足够好。”薛满想,否则您怎会想让他当驸马?

    说到驸马,薛满难免猜测:“是小宁跟您说了我和许清桉的事吗?”

    “她那性子,一心想替你隐瞒,反倒叫本宫看出了端倪。”薛皇后道:“你们一个个的,都不让本宫省心。”

    薛满不放弃恳求:“姑母,今日我们既敞开心扉说话,何不将事情变得简洁明了?表哥若真当上皇帝,后宫会有佳丽三千,而我绝不能接受夫君三妻四妾。难道您要眼睁睁见我与他成为一对怨侣,今后两看相厌吗?”

    这番话叫薛皇后眸光明了又灭,记忆中,有一人便是奢求帝王的独宠,最后被人钻了空子,落得香消玉殒的下场。

    “往后的事情,往后再说。”薛皇后道:“本宫亦是你的亲姑母,不会只偏袒旭儿而委屈你。”

    薛满心神微定,又听她道:“但此番江南之行,你非去不可。”

    薛皇后一锤定音,决定了薛满的江南之行,终点正是大名鼎鼎的杭州府。

    杭州富庶,风景优美,碧水绕岸,历来受文人墨客们的推崇。白居易为它赋诗数首,苏轼更写出“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这等佳句,赞扬它的旖旎风光。

    若换个时间,换人作陪,薛满十分乐意去杭州游玩,但与裴长旭一起?尤其在得知对方可能对太子取而代之后,薛满称得上是心急如焚。

    少爷还没回京城,她便要跟裴长旭一起去江南,并且一去三个月……薛满掰掰手指,他们起码三个半月不能见面。

    足足一百零五天,焉知中间会发生些什么?万一少爷带回新的婢女,跟对方产生深厚情谊呢?

    糟糕,非常糟糕。

    薛满坐立难安,奈何皇命不可违抗,她在万般的不情愿中收拾好行囊,带上奴仆,与裴长旭坐船前往杭州。

    端王出行,坐的自是皇家船舶,只见它高桅扬帆,气势磅礴,在江中劈风斩浪,踏水而行。

    船上的东西一应俱全,手艺高超的厨子、吹拉弹奏的优伶、琳琅满目的游乐室,足以保证此趟行程不会无趣。

    薛满却对这些毫无兴致,三番两次询问明荟,“你确定将信送到恒安侯府了?”

    明荟道:“奴婢亲手交给的苏合姑娘,保证信件能送到世子爷手中。”

    薛满安了心,脱力般躺回软塌,“那就好。”

    明荟轻叹口气,上船已有两日,小姐吃饭洗漱皆在舱室,一步都不肯出去。端王殿下准备了那么些好玩、好吃的,甚至特意请戏班随行,但小姐一门心思记挂恒安侯世子。

    她不由感叹天道轮回,从前殿下与江诗韵给小姐添了一道不可磨灭的疤痕,而短短一年不到,小姐便断情决意,轮到殿下求而不得。

    总之,小姐开心便好。

    明荟打开一条窗缝,往炉子里添上炭火,问道:“小姐,您在船舱待了两日,可想去甲板上走走?”

    薛满闭眼假寐,脑袋晕晕乎乎,“不想去,舱里暖和。”

    明荟说道:“舱里是暖和,但奴婢听关太医的徒弟泰酉说,长时间受炭热,人容易困乏无力,神志不清,到时候非得病倒不可。”

    ……完了,她已经困乏无力,神志不清了。

    薛满不想生病,万般抱负,唯有身体健康才能够施展。她睁开眼问:“端王在哪?”

    明荟会心一笑,“奴婢刚去打探过了,殿下正在二楼听曲看戏,起码半个时辰才结束。”

    “他倒是会享受。”薛满坐起身,由明荟替她整理发髻,“那些唱歌跳舞的伎人里有没有颜色好的,跟端王殿下眉来眼去的?”

    但凡有半个……哼哼,她便一状告到祖父、姑母面前,非逼得他退婚不可。

    明荟却道:“端王殿下一直洁身自好,从无女色缠身。”

    薛满凉凉道:“那跟江诗韵纠缠不休的人是谁?”

    明荟尴尬道:“是奴婢说岔了,但也只有江诗韵一个。”

    薛满纠正:“错,是两个,你忘了江诗韵的妹妹。”

    明荟道:“她们姐妹共用一张脸,由此说来,殿下真心记挂的人仍是江诗韵。”

    她小心觑着薛满的脸色,见对方满不在乎,“随便姐姐还是妹妹,总之是他的天假良缘。”

    明荟顺势问道:“那小姐的天假良缘会是谁?”

    薛满下意识地道:“世上若真有天假良缘,我自是和……”

    和谁?

    明荟静悄悄地等她说完。

    薛满陡然收声,那三个字却在心尖悸动,久久无法平息。

    第80章 第 80 章

    薛满穿上斗篷, 戴着兜帽,到甲板上倚着栏杆吹了会风,神志果然清醒不少。

    江风刺骨, 空气冷冽,她吐出一口气, 立刻化为白雾消散。

    真冷。

    她袖中揣着暖炉,本想待会便走, 但面对广阔平静的江面, 思绪不由蔓延。

    这次没有胡思乱想,而是郑重其事。

    据薛皇后所言,太子的舅舅在边境犯了事,连累太子失去圣心, 更有可能被逐出东宫。无独有偶, 向来受宠的张贵妃与其子康王,也因石窟祈福一事, 彻底被景帝厌弃。

    剩余的皇子中,能抗衡太子的名正言顺,又能超越康王受宠之人, 除去裴长旭不作他想。

    薛皇后能向她阐明局势, 便证明此事十有八九,皇室的动荡迫在眉睫。

    既是这般要紧的关头,景帝为何会命裴长旭离京, 为儿女私情前往江南游玩?更何况,一走便长达三月。

    三个月, 足够有心人做许多有心事。

    薛满蹙眉, 忽地茅塞顿开:或许,裴长旭才是那名有心之人。景帝成全端王一片真情的同时, 亦能掩人耳目,派裴长旭秘密行事!

    难怪景帝在早朝时说出此事,难怪薛皇后吐露内情,不许她畏葸不前,皆因他们有更大的谋算。

    涉及储君之位的大谋算。

    薛满一时松口气:裴长旭若有皇命在身,便不会真与她朝夕相处三个月,极有可能抵达杭州府后便李代桃僵,对外塑造他未离开的假象便好。

    一时又提心吊胆:若裴长旭顺利完成皇命,对太子取而代之,他们的婚约岂非解除无望?

    回顾祖父和姑母的口风,他们并没有严词拒绝她的恳求,唯有裴长旭,罪魁祸首裴长旭……

    薛满咬牙:要怎么做,才能既不耽搁裴长旭的正事,又能使他主动解除婚约?

    都怪那个江诗韵,为何要早死,平安活到一百岁多好。

    她生气地捶向栏杆,意料中的疼痛却不曾袭来。裴长旭不知何时走到她身旁,探掌接住她的怒火,顺势轻柔地包裹。

    “阿满……”

    “作甚!”

    薛满用力地抽回手,瞪向明荟:不是说他在听曲看戏吗?

    明荟垮着一张脸,她是亲自去的二楼打探,殿下明明刚点了一出戏开唱呢!

    裴长旭仿佛见不到这对主仆的眉来眼去,笑道:“成日待在船舱多无趣,二楼有游乐室,里头有许多新鲜玩意儿,我领你去看看可好?”

    薛满仰起小脸,斗篷上的兜帽便半遮眼睛,使她凌厉的语气增添几分娇憨,“不去!”

    “我准备的全是你喜欢的,有投壶、套圈、陀螺、六博,还有一只可爱的狮子猫。”

    她心情差,说出的话便不留情面,“你当我是三岁孩童,会喜欢这些幼稚的玩意儿?不如将这些把戏留给江家妹妹,想必便是斗草,她也能配合你玩上半月。”

    裴长旭面不改色,无视她的刻意挤兑,“那你说说,你与许清桉在一起时都做什么?”

    “……”

    “你告诉我,我便努力去学。”

    “……”

    薛满觉得面前心平气和的裴长旭,比万寿节那晚发疯的端王更可怕。该有多强大的心理,能叫他认真说出以上那番话?

    “你……”她踌躇着问:“你不想打我吗?”

    裴长旭失笑,“打你作甚?”

    薛满道:“我与失忆前判若两人,据说从前的薛小姐乖巧伶俐,善解人意。而我呢,你也看到了,我尖酸刻薄,总爱戳你的心窝子。”

    “你也知晓在戳我的心窝子?”

    “那当然。”薛满大言不惭,“我故意的。”

    裴长旭闷笑几声,又藏些许怅然,“你以为我只喜欢你的乖巧伶俐?”

    薛满一脸“不然呢”?

    裴长旭提了提她的兜帽,使她露出明亮狡黠的一双眸,“喜欢一个人,自是喜欢她的所有。无论你乖巧或尖牙利嘴,俱是我的心头所好。”

    薛满不领情,“你的心头最好有半个京城那么大,以免装不下将来要进驻的女子。”

    裴长旭何等敏锐,一猜便知薛皇后透露了口风,“母后在后宫浸染多年,难免当局者迷,阿满,你莫要被她带偏。”

    薛满往后看了一眼,见明荟等人已经退远,便开门见山地道:“你意思是,你无意跟太子争抢东宫?”

    裴长旭讶异她的直言不讳,在他看来,她该与唯宁一般少不更事。他生出一丝欣慰,阿满在成长,过不了多久,便能成为与他携手并肩的王妃。

    他喜爱阿满的天真娇俏,也乐于欣赏她的茁壮成长。

    他道:“是,我从未想过要当太子。”

    薛满狐疑,“当真?”

    裴长旭道:“千真万确。”

    薛满道:“但姑母说,太子被其舅舅牵累,失去了圣上的青睐。”

    裴长旭道:“母后所言不假,然而父皇与前皇后伉俪情深,太子身为嫡出长子,与父皇的情分非同一般。假使太子清清白白,对广阑王大义灭亲,父皇未必不会回心转意。”

    薛满一听,咦,句句在理!

    裴长旭道:“自古以来,君心难测,与其揣摩些莫须有的事情,倒不如恪尽职守,顺其自然。”

    薛满问:“那万一,我是说万一,圣上封你做新太子呢?”

    裴长旭道:“阿满怕我与太子一样,会纳许多侧妃与良娣。”

    “你似乎对我有误解,很深的误解。”薛满认真道:“我不是薛小姐,对你没有青梅竹马的情谊,若你能纳三妻四妾,拥后宫三千佳丽,对我而言再好不过。”

    或许初时重逢,她心底仍有残余的悲楚。但在得知他与江诗韵的往事后,她便代替薛小姐放下执念,放弃了属于青梅竹马的那段过去。

    她会比薛小姐更加勇敢果断。

    裴长旭顾自道:“你从前喜欢看话本子,总向往书中的一生一世一双人。过去我走了岔路,往后绝不会重蹈覆辙。”

    哇,他好像听不懂人话。

    薛满不想浪费口舌,掩唇打了个哈欠,“我要去午休,端王殿下请自便。”

    裴长旭道:“关太医的徒弟给你熬了药,你喝完再休息。”

    关太医离不开京,派了小徒弟随行照料,带上的药材足有两大箱子。

    薛满皱起脸,“那药苦得要死,却没有任何功效,关太医到底有没有真本事?”

    关太医当然有真本事,但遇上这等顽固不配合的患者,他便是华佗再世也束手无策。

    裴长旭站到她身后,遮去大半的江风,“我准备了各式各样的蜜饯,你喝几口便吃一颗,能解去大半的苦味。”

    薛满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苦药而已,我阿满有何惧之。”大不了偷偷倒掉,反正开窗就是江,毁药灭迹最是方便。

    ……

    回到船舱,薛满躺回软塌,愈发肯定心中猜测。裴长旭前往江南绝非为游玩,必定有正事要办。

    太子的舅舅在边境,莫非,难道,兴许,他会去一趟边境?

    薛满猛地坐起身,“明荟,去找张地图来。”

    明荟边抖斗篷边道:“奴婢这没有,得去问问云飞他们。”

    薛满道:“你赶紧去问,我急着用,顺便把云斛叫来。”

    明荟听话照做,一刻钟后,云斛带着地图前来报到。

    他恭敬抱拳,“属下云斛见过小姐。”

    薛满打量他几眼,不错,长肉了,精神恢复得挺好。

    她命云斛摊开地图,找出阜安府的位置,问道:“从杭州到阜安府要多久?走水路还是陆地?”

    云斛道:“阜安府在内陆,那边靠近北方,冬季水面容易结冰,坐马车会更方便。时间的话,两地相隔不算特别远,快马加鞭地赶,五、六日能到。”

    薛满脑中徐徐形成一个计划:等到达杭州后,趁着裴长旭外出办事时,她便找机会溜之大吉,前往阜安府寻找少爷……裴长旭有正事要办,她为何要乖乖在原地等候?横竖她是个幌子,裴长旭能李代桃僵,顺便找个人再扮她便是!

    “云斛。”她压低声音,窃窃私语,“我有几件事情要吩咐你……”

    云斛听了一阵,眼神倏然明亮:小姐这般信任他,他一定不会叫她失望!

    ……

    四日后,一行人抵达箛城,安顿在郊外的一所别院中。

    没错,是箛城,而非杭州府。

    箛城在杭州北面,两地同属一省,虽相隔不远,却各属两府。

    对于终点的更改,裴长旭轻描淡写,“我听闻箛城的天池温泉能舒筋活血,美容养颜,便想着带你来此地先玩半月,后面再去杭州。”

    好借口!

    薛满若是懵懂无知,定会被他的借口蒙骗,但她如今眼明心慧,一想便明白其中窍门。

    一个地方怎能出现两个端王?真的要办事,假的自然要顶上去。有假端王,假薛小姐也定伴随左右,游山玩水,不亦乐乎。

    薛满的眼珠子滴溜溜直转:这么说来,事情比她想得更简单,等裴长旭一走,她便能收拾包袱走人。

    “我知道箛城。”薛满兴致勃勃,“它南临太湖,太湖风光举世闻名,可比京城的银月湖要大上几十倍。”

    裴长旭笑问:“那明日我陪你去太湖坐船?”

    薛满一如既往的高傲,却不再坚声拒绝,“再说吧,我想先在城里逛逛,看看有没有好吃好玩的新鲜东西。”

    裴长旭都依着她,“好,我陪你。”

    兴许是换了全然陌生的新环境,裴长旭明显地感觉到,阿满对他的排斥减少许多。她喜欢箛城的吃食,欣赏太湖的风光,每日乐此不疲地穿街走巷,偶尔会施舍他一个真心实意的笑脸。

    裴长旭无比眷恋这段独处的时光,但三日后,杜洋便通知他该出发了。

    “殿下,几位大人都在南昌府等着您。”

    裴长旭揉摁眉间,“阿满正玩得开心,我想再陪她几日。”

    杜洋道:“时间紧迫,您去过南昌府后,还得去永州了解情况,最后等许大人前来会合,一同赶往兰塬。”

    “真不能再拖?”

    “殿下,圣上已经来信催了。”杜洋道:“属下会派人照顾好薛小姐,务必让她玩得尽兴,等您忙完正事后再来陪她也不迟。”

    ……行吧。

    晚膳时,裴长旭亲自为她布菜,薛满有所察觉,主动问:“你做了什么亏心事,要做这等讨好的行为?”

    “任何事都逃不过表妹的眼。”裴长旭微叹,“我说好要陪你游玩,然而昨日收到东旭王的消息,称他正在福建操练水师,希望我能过去巡视。”

    “东旭王是谁?”

    “是父皇最小的弟弟,一直以来统帅东边水师。”裴长旭道:“我本想带你同去,奈何水师中鱼龙混杂,嘴上无门,水师操练更是繁复无趣。”

    “哼。”薛满轻抬下巴,“你要去便去,不用打我的主意。我明日定好去茶馆听戏,没空陪你去看什么水师表演。”

    “是操练。”

    “我管他是什么。”薛满佯装随意地问:“你几时能回来?”

    “没有准数,但我会尽快回来,带你去杭州看西湖美景。”

    “谁稀罕,你不回来最好。”

    裴长旭看出她嘴硬,心里却不大快意,没吃几口便回房生闷气去了。

    阿满心中并非无他。

    裴长旭久违的感到神清气爽,若能再这样独处半年,何愁挽不回阿满的心?

    待成亲后,他定会创造许多独处的机会,叫她再无暇顾及那多余之人。

    ——殊不知,薛满是回房间偷笑去了。

    她招来云斛问:“我叫你办的事怎么样了?”

    云斛道:“属下不辱使命,已经在外头找了一名与您身形接近的姑娘,随时能替代小姐出门。”

    薛满问:“马车呢?干粮呢?其他必需品呢?”

    依譁

    云斛咧嘴笑,“小姐放心,云斛办事靠谱,全部都准备妥当。”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裴长旭第二日巳时走,是以,当天上午,薛满仍得装模作样地前往茶馆听戏。

    今日茶馆说的是一出“落魄少年遭蔑视,背井离乡求富贵,衣锦还乡寻伊人,哪知阴差阳错,伊人另嫁,有情男女憾终生”的故事。

    大概便是:男主与心上人两情相悦,为给心上人一个美好的未来,便只身外出寻找机遇。五年时间眨眼而过,男主功成名就,返乡求娶心上人。哪知反派暗中使坏,截取男主这几年寄去的信件,并称男主在外已娶妻生子。心上人万念俱灰,与反派成亲,等男主回来揭发真相时,心上人肚中已有了反派的骨肉……

    结局停在男主忍痛微笑,祝福心上人儿女双全的一幕,而他痴情到老,未娶旁人。

    说书人的话音刚落,茶馆里便爆发出此起彼伏的声音。

    “什么烂故事,不应该是男主功成名就,娶妻生子,徒留那女子黯然伤神吗?”

    “都当主角了,过得还这样窝囊,不如一早便留在家乡当个窝囊废!”

    “除了反派,里头的人都笨死了,被人玩弄于股掌间!”

    “谁写的本子,你赶紧找他去改改故事,改成那女子杳无音信,导致男主另娶他人,妻女双全,令女子悔恨终生的结局!”

    ……

    吵死了!

    薛满朝云飞看了一眼,示意他上前打赏银钱。云飞往说书人的桌案放上一锭白银,道:“我家小姐很喜欢你的故事。”

    银子到手,谁还管旁人骂不骂。说书人眉开眼笑地谢过,心道:娘子所言不假,取悦女子,果真比取悦男子更容易得赏银!

    说书人心情美丽,薛满却逐渐品出不对劲。这故事怎么听怎么熟悉,少爷远走阜安府,与她分隔两地,她虽命人留了信件,焉知他几时收到,能否顺利收到?

    假使有人从中作梗,如这故事里的反派一样截取信件,让少爷以为她无动于衷呢?少爷又恰好在阜安府遇到合心合意的女子,两人一拍即合,共谱恋曲……

    不能等了,再等少爷就要移情别恋了!

    薛满火速命云飞回去打探,在得知裴长旭已经出发后,她当机立断道:“明荟和云飞留下掩人耳目,云斛跟明萱跟我走,放心,我半个月……不,二十天后便回来。”

    小姐又要逃跑了!好在这次带上了护卫婢女,没有独自上路。

    明荟无可奈何却只能听命行事,带上云斛安排的新小姐,努力与云飞装模作样。

    前两日,端王的人并没有察觉异常,等到第三日,端王竟风尘仆仆地赶回别院,一眼便看出他们的装神弄鬼。

    这一次,裴长旭没有发怒,直接抽出杜洋的长剑,对准云飞的咽喉,“我只问一句,她几时离开的别院?”

    云飞不卑不亢,“请恕属下无可奉告。”

    眼看长剑要刺穿云飞的咽喉,明荟失声大喊:“殿下,小姐三日前便走了!您若是杀了云飞,小姐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您!”

    裴长旭自嘲一笑,瞧瞧,连明荟都能精准掐住他的命脉,她家小姐更是肆无忌惮地挑战底线。

    阿满啊阿满,你吃定我不敢伤你,对吗?

    他丢开长剑,不再看地上的几人,“去阜安府。”

    杜洋道:“殿下,您还得去永州——”

    “本王说了。”裴长旭回身,一字一顿地道:“去,阜,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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