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长旭看不清他们交握的细节, 只觉薛满停顿一瞬后,疾步走回桌畔。
他不甚在意,阿满既决心与许清桉划清界限, 许清桉便不值得他再浪费情绪。
“广阑王与傅迎呈在狱中如何?”裴长旭问。
许清桉道:“两人态度一致,均是闭口不言。”
裴长旭道:“索图里和蒋沐宇何在?”
许清桉道:“下官将他们关押在另一处牢房, 索图里不肯配合,成日骂天咒地。蒋沐宇倒是有些动摇, 想必不多时便能问出端倪。”
“派人继续审问, 能拿到关键证词最好,拿不到的话……”裴长旭道:“等本王接管兰塬,自有人会替他们开口。”
聊完正事后,许清桉领命离开, 薛满忍到他的背影消失, 眼中才敢流露忧色。
他要领兵去兰塬捉拿叛党吗?可他是个文臣,从没有统率军队的经验。会不会有人看他年轻便使绊子?更何况到了兰塬, 各路势力纷杂,危险无处不在……想跟他一起去,想陪在他身边, 想与从前那般与他患难与共, 可如今的她哪有资格?
“阿满。”
“我在。”
“我想喝茶。”
“好。”
薛满收拾好情绪,端茶到床前,“有些烫。”
裴长旭道:“你帮我吹一吹?”
薛满:“……”
裴长旭道:“开玩笑的。”
薛满没理他, 说出思虑很久的话,“三哥, 我打算回京。”
裴长旭道:“好, 等我能下地,处理好手中事务, 便带着你回京。”
“你误会了我的意思。”薛满道:“我是说,我想自己回京,这两日便动身。”
“不行,我不放心你一个人上路。”
“我会带上足够的护卫。”
“那也不行。”裴长旭道:“我不会再放你离开我的视线。”
薛满蹙眉,“我不是小孩子了。”
“即便你七老八十,也永远是我的小表妹。”裴长旭道:“乖,听三哥的话。”
薛满却不像从前那乖顺,“兰塬局势复杂,处理起来耗时耗力,你应当留在此把控大局。而我离开京城许久,是时候回到祖父的面前尽孝。”
“不急这么十天半个月。”裴长旭坚持,“等我与你一道走。”
薛满沉默片刻,“三哥,我不是你豢养的鸟儿,便是要走,也不需要你的同意。”
裴长旭叹息:阿满终归和从前有所不同。
“是我不对,没有顾虑你的心情。”裴长旭缓了声,“但你我对外声称去了江南修养,若你独身返回,定会惹人东疑西猜。”
“可广阑王的事情一出,大家都会知道你的所作所为。”遮掩还有什么意义?
“一切都要看父皇的意思。”裴长旭道:“此事牵扯甚多,在彻底稳妥前,还是谨慎小心的好。”
也是。
薛满被成功说服,接过他只喝了两口的茶,听他道:“阿满,等回京后,我会请父皇将婚约提前。”
薛满脱口而出:“祖父答应过我,会帮我不计代价地解除婚约。”
裴长旭问:“事到如今,你仍坚持解除婚约?”
她低眸,不去看他的神色,“是。”
裴长旭道:“即便你知道我与江书韵没什么,一切都是场误会?”
她道:“嗯。”
裴长旭道:“我以为你想清楚了,才会与许清桉保持距离。”
“我确实想得很清楚,我与许清桉没有未来,但我与你,”她郑重地道:“我们之间的问题,从来都不是他。”
“那是谁?江诗韵?江书韵?还是我府中伺候的婢女?”裴长旭急切地道:“我向你保证,不会再看其他女子一眼,也绝不纳妾,余生只爱护你一人。”
若是在一年前,她能听到这些保证,定会热泪盈眶,感动地扑进他怀里。
可今时不同往日,她除去遗憾歉疚,给不出其他回应,“三哥,没了婚约,我们仍旧能做兄妹。”
薛满离开后,裴长旭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半晌不能动弹。
他竟以为……竟以为三百多个日夜过去,阿满会一成不变地回到原地。事实却是,阿满在长大,她变得勇敢,勇敢到能在黑熊的手下救出他;也变得果断,果断到能反驳他的话语,坚持心中所想。
阿满不要许清桉,但也不肯要他。
……
许清桉花了一日集结好军队,浩浩荡荡地前往兰塬。出发前,他找遍每个角落,都没有见到那抹熟悉的身影。
阿满没有来。
许清桉想,总归是他先动的情,先动情便授柄于人,不似她,想抽身便能轻易抽身。
他往天际看了一眼,晨光熹微,远方渺茫。
便再给她一些时日。
等他平安归来,不会再给她任何喘息的机会。
……
其实,薛满偷偷地来了,穿着灰扑扑的褂子,扮作黄脸的年轻小厮,藏在十分不起眼的角落,目送许清桉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眼泪无声落下,又被她倔强地拭去。
没事,一切都会过去,随着时间流逝,再浓烈的爱意也会斑驳褪色。如三哥对江诗韵,又如她对三哥。
她自以为能处理好沉甸甸的心事,但身体无法骗人,当夜便发起高热,连续三日都半梦半醒。
梦里,她回到了晏州郊外的山洞、衡州的衙门、侯府中的瑞清院,她与何湘等人说笑玩闹,身边总缺不了许清桉的身影。
真开心,开心到她不想醒来。
裴长旭却阴魂不散,每日在她耳畔呼唤,“阿满,阿满,阿满……”
到第四日,薛满睁开眼,虚弱地埋怨:“三哥,你真的好吵啊。”
裴长旭松了口气,“你再不醒,我便要去请道士、和尚到你耳边继续吵。”
“道士跟和尚是两派宗教,你怎能将他们请到一起念经?”
“我要请,他们便必须得来。”
裴长旭想扶她坐起来,她先一步起身,靠坐在迎枕上,“你能下地了?”
“嗯,我刚好些,你又病倒,让人不禁怀疑是我带衰了你。”
“胡说八道,我自病我的,和你有什么干系。”
久违的轻松对话,叫两人都笑出了声,仿佛那些爱恨情仇从不存在。
“三哥,你不生气吗?”
“生气有用吗?”
“没有用。”
“那怨恨呢,怨恨有用吗?”
“也没有用。”薛满道:“我心意已决,谁劝都没用。”
“无碍,我能等。”
“你永远等不到你想要的答案。”
“那我们便拭目以待,看永远究竟能有多远。”
薛满见他虽说不通,但神色缓和,没有钻牛角尖,便也随他去了。
在她看不见的时候,裴长旭笑容变淡,眸光难掩晦暗。
在休养了五六日后,薛满招来云斛问:“你和空青他们有联系吗?”
“暂时没有。”云斛道:“但属下能飞鸽传书他们,小姐需要吗?”
“不需要。”薛满一口回绝,过了半日又找他,“你能不能,能不能……”
“能不能打听下许少卿是否平安?”
薛满点头又摇头,“别说是我要问的。”
“属下明白。”云斛贴心地道:“属下会旁敲侧击,不叫空青察觉出端倪。”
云斛效率极快,当日便给空青写去书信,但等回信也要三四五日。这期间,远在杭州府的明荟、云飞等人赶到昭州,薛家主仆得以团聚。
薛满的身体好转后,派人打听到当地最灵验的寺庙,避开裴长旭空闲的时候,带上明荟等人前往。
她跪在高大慈悲的佛像前,双手合十,面目虔诚。
“信女薛满,今日到此,有三愿祈求佛祖……”
一愿许清桉逢凶化吉,平安归来。
二愿许清桉心想事成,宏图万里。
三愿许清桉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她在佛前跪了许久,将这三句话来回地念,比当初在若兰寺时更真心百倍。
许久后,她拖着发麻的双腿起身,明荟忙上前扶住她,“小姐,奴婢帮您揉揉腿吧。”
薛满道:“无碍,我去外面坐会儿就好。”
明荟扶着她到院里休息,不远处是佛香旺盛的青铜宝鼎,有两名年轻男女正手执细香,对着宝鼎念念有词。
青年道:“佛祖在上,请保佑我与姐姐一路顺风,心想事成。姐姐将来能寻个如意郎君,我能找个靠谱挣钱的差事,最好每个月的酬劳不低于十两白银……”
相比于他,女子的愿望则简单得多,“希望铭弟健康平安,前程似锦。”
姐弟俩送完香,正要去往大殿跪拜时,青年随意往左边看了眼,惊喜地道:“姐姐,你看那是不是何大哥的婢女阿满?”
樊忆梦转头,果然见到一张熟悉的俏脸。阿满姑娘在这,岂非何公子也在?
“阿满!”樊数铭热情地走向她,“你怎么会在这里?何大哥人呢?”
不等薛满说话,旁边的云飞已抱剑挡在他身前,肃声问:“来者何人?”
“……”樊数铭傻住。
“我认识他们。”薛满忙道:“他们是我和三哥的朋友。”
三哥是谁?
樊数铭和樊忆梦不明所以,待众人来到寺庙准备的休憩处,明荟泡上一盏茶后退到角落,薛满才跟他们简单解释了几句。
“何公子是我的表哥。”薛满道:“我因为好玩,才装作他的婢女出门。”
“我早就说嘛!”樊数铭大咧咧地道:“你瞧着细皮嫩肉,伺候人时也不周到,哪里像个婢女。”
樊忆梦观察更为仔细,发现眼前的姑娘除去身份,气度亦是截然不同。比起之前的活泼跳跃,眼前的她举止端方,浑是名门贵女的姿态。
“阿满姑娘。”樊忆梦问出心中所虑,“敢问何公子何在?”
“三哥也在昭州。”
“那,求香畔可有刁难他?他可有受到威胁?如今行动是否自由?”
“你放心,他很好,你们以后也会很好。”薛满道:“因为从今往后,求香畔将彻底消失。”
樊数铭与樊忆梦闻言愕然,再想追问细节,薛满已转移话题,“我听三哥说你们要去原州,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们。”
“是,我们本要直接去原州,但出发没多久,姐姐就因为担心何公子,不肯再往远了去。”樊数铭道:“她想离兰塬近一些,等找到机会再回去,打探何公子的情况。”
樊忆梦红着脸解释:“毕竟,何公子是因我才被牵扯进内楼。”
薛满怎能看不出她对裴长旭的情意?换作之前,她定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但这会儿只剩下沉默。
樊数铭问:“对了,你们在昭州住哪?”
薛满便说了住处的位置。
樊数铭看了眼樊忆梦,脑子转得飞快,“真是巧了,我们便住在隔两条街的客栈里,要不这样,我们待会去接何大哥出来,晚上一起去酒楼用膳?”
一边是樊数铭热情的邀请,一边是樊忆梦隐含期待的目光,薛满揉着额角,顿时左右为难。
答应?三哥已完成任务,定然不耐烦应付他们姐弟,何况樊忆梦明显对他有情。不答应?她得找什么样的借口,既能不伤和气,又能彻底断绝他们来往的心思。
她喝了口茶,润润干燥的嗓,打算认真地胡扯一通时,樊数铭紧盯她的身后喊:“何大哥!”
樊忆梦起身,朝来人款款欠身,“何大公子。”
“……”得,本尊来了,省得她撒谎骗人。
裴长旭朝两人颔首,“嗯,幸会。”
樊数铭愣住,一时不能理解他的冷淡。樊忆梦本揣着满腔热忱,也只能见他无视自己,走到薛满旁边嘘寒问暖。
“出门怎么不说一声?”
“我没说,你不也找来这里了?”
“我担心,便跟过来看看。”
“有什么可担心的,我带了这么多人出门。你那边忙完事了?”
“还没有,晚上继续,走吧,我们回家。”
“三哥。”薛满提醒他那边还站着两个大活人,“樊家姐弟想邀请你一起用晚膳。”
“多谢两位的好意,但不必客气。”裴长旭道:“求香畔已被连根拔起,你们再无后顾之忧,往后能随心所欲地生活。”
他轻描淡写地说完,便催促着薛满离开。待他们走后,樊数铭难以置信地问:“姐姐,那人真是我们认识的何公子吗?”
樊忆梦喃喃道:“恐怕不是。”
樊数铭当她在说笑,一模一样的五官,怎么可能不是同个人,“是我哪里得罪他了吗?没有啊,我待阿满姑娘很客气,待他也很客气……算了,他不搭理我们,我们也不搭理他,便当是萍水相逢的一场梦。”
是萍水相逢,还是对方的一场预谋?
樊忆梦忽然想通了某些事:何公子接近她,怜惜她,明知危险,也要为她进入内楼……又或者,他的目标一直都是内楼,而她恰好成为那个合适的借口。
樊数铭仍在碎碎念:“何公子说求香畔被连根拔起,若是真的,那便是天大的一桩好事。姐姐,我们继续往东边走吧,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樊忆梦从怅惘中回神,露出笑容道:“好。”
不管何公子接近她是否另有目的,但他摧毁了求香畔,解救出许多与她一样身不由己的女子。
能拥有自由,这便够了。
*
三日后,云斛收到空青的回信,转头便交给薛满。
薛满拆开信封,逐字逐句地看。信中空青称行动顺利,已将大部分的叛党和南垗奸细捉拿归案。有少数漏网之鱼,正由许清桉带领在全城搜捕,若没有意外,五天内便能返回昭州复命。
读到最后一段时,薛满略显茫然。
空青说,此番随行的昭州军队中,竟有名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将。她是昭州军主将的独生女,从小在军中摸爬滚打,耍得一手好长枪,曾在许清桉受袭时果断出手,免去许清桉的皮肉之苦。
那岂非也是救命的恩情?
薛满心中五味杂陈,想当初,她便是在黑衣人手中救下许清桉的性命,许清桉才对她另眼相看。如今又来了个救命之恩,他是否也会……
随即落寞垂眸:是她决意要划清界限,那他无论与谁有瓜葛,都不是她该操心的事情。
她将信纸方方正正地叠好,放到枕头下面,不断告诉自己:只要他平安回来便好。
然而,真到许清桉回来那日,见着他身后那抹英姿飒爽的身影时,薛满几乎落荒而逃。
她怕再停留片刻,便会抛弃理智,冲到许清桉面前酸言酸语。
她自认为克制的行为,落到许清桉眼中便完全变了味。他想,有些人像极乌龟,习惯性地缩在壳中,唯有逼得她无处可退,才肯直面真实的心意。
他在有璟阁中做过一次,而今更是熟能生巧。
当晚,裴长旭为许清桉、昭州军等人举办了接风宴席。他坐在主座,与昭州的官员、将领们谈笑风生,许清桉则坐在他的右下首,一杯接一杯地饮酒。
他身侧坐着的正是空青所指的那名女将领,名为殷红,年方二十一,比许清桉还大上一岁。
相处半月,殷红知晓许清桉这人冷淡,便与旁边的人咬耳朵,“许少卿看起来心情欠佳,怎么,有谁惹到他了?”
那人道:“没有吧,端王一直夸他年轻有为,言语间还有为他牵红线的意思。”
殷红便问:“跟谁牵红线?”
那人道:“跟你啊!”
殷红无语,“开什么玩笑,像许少卿这样的京城贵公子,想必早晨起来洗脸便有十八道步骤,我可吃不大消!比起他,我觉得那名叫蜚零的护卫更有男子气概,你瞧见没,他竟能徒手扛起一口巨鼎!”
宴席过半,殷红去外面散步透气,察觉到有人鬼祟地跟在后头。
殷红故意将她引到了偏僻处,随即丢出一颗石子,撞得那人痛呼出声。
“哎哟!”
殷红双手抱臂,玩味地望着那名女子,“你是何人,跟着我有何意图?”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薛满的贴身婢女明荟。她捂着额头,支支吾吾地道:“我,没有,我只是路过。”
殷红道:“我不信你说的话,走吧,我带你去端王面前走一趟。”
殷红做出要捉拿她的姿势,吓得明荟忙道:“女大人误会了,奴婢是端王殿下表妹的贴身婢女,方才跟着你是因为,是因为……”
“为何?”
明荟有口难言,她总不能说担心殷红与许世子有非同寻常的关系,特地前来打探吧?
都怪空青,非要在她面前说那一通似是而非的话!什么殷红与许世子志趣相投,形影不离,对世子更有救命之恩 ……
明荟在心底将空青骂了一通,才对殷红道:“奴婢是好奇怎样的女子能上阵杀敌,想来瞻仰下女大人的风采而已。”
殷红摩挲着下巴,其实吧,她偶然听见过空青、蜚零议论许少卿的私事,知晓许少卿与端王的表妹有情感纠葛。但回到昭州又偶然得知,端王与这位表妹有圣上亲指的婚约。
看来是一场复杂的爱恨纠葛!
殷红何等聪慧,瞬间猜到婢女的意图,甚是爽朗地道:“叫你家小姐安心,我与许少卿没说过几句话,不过是点个头的交情。”
明荟欢喜地道:“女大人风采过人,将来的夫婿定比世子更加优秀!”
殷红便揽过她的肩膀,“你跟许世子的护卫熟吗?”
明荟问:“哪个护卫,空青还是蜚零?”
殷红道:“蜚零,不爱说话的那个。”
明荟:“因主子们的关系,奴婢与他偶有来往。”
殷红道:“你觉得他可能留在昭州,入赘到我家吗?”
明荟:“……”这个,您是不是问蜚零本人更准确些呢?
好不容易送走微醺的殷红,明荟回到房间,本想告诉薛满打探到的好消息,找遍屋子没见到人。
打听一圈,原是薛满跑到小厨房亲自揉面去了。
明荟挽起袖子想帮忙,被薛满摇头拒绝,“我想自己试试。”
明荟便站在一旁,见主子不断地和面、切面、揉面,次次失败,次次重来。
不知揉了多久,薛满停住手中动作,低声道:“我总是将事情搞得一团糟糕。”
“小姐,您没有……”
“走吧,我累了。”
薛满疲惫不堪,真到了屋里,却遣散明荟的伺候,从枕下拿出一样东西,坐在桌前反复地看。
那是许清桉过年时送她的珍珠樱花流苏簪子。
恢复记忆后,她便没戴过它,只将它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痛苦难过时,只要看着它,回味过去的美好甜蜜,便能稍稍抚平心伤。
烛光倒映着她的眸,静谧又脆弱。
身侧忽然传来一道男声,“既对我不理不睬,又为何要留着它?”
薛满吓得坐直身子,望向角落里的山水屏风,眼睁睁见后头走出一名俊美青年。风流跌宕,气度矜冷,不是许清桉又能是谁?
薛满惊愕,“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许清桉顾自道:“你既决心要与端王重修旧好,便不该留着我送你的簪子。”
薛满的嘴快过脑子,“你送了我,便是我的东西,你管我留或不留。”
许清桉道:“我偏要管,你待如何?”
薛满握紧簪子,扭开脸道:“这是我的卧室,许少卿贸然闯入实未免冒昧,还请你马上离开。”
许清桉淡道:“哦,我醉了酒,无意中闯入此地。”
“……”得醉成什么样,才能这般理直气壮的瞎说?
“把簪子还我,我便马上离开。”
“你来这里,就是为了要回簪子?”
“不然呢?”
果然是有了新人,对旧人便不假辞色了。薛满忍着酸溜溜的妒意,赌气道:“我还你就是!”
她本想将簪子扔到地上,终究是舍不得,快步走到他跟前,“拿去。”
许清桉没接,“你确定要还给我?”
薛满道:“是你要的,你又反过来问我?”
许清桉再次确认:“还给我,将来便是一刀两断。”
薛满将东西塞到他手里,狠下心道:“你走吧。”
许清桉没再纠缠,利落地开门走人。
薛满盯着不远处的床帐,眼眶逐渐泛红,清泪簌簌而下。
她试图安慰自己,“薛满,你该学会习惯,习惯便好了。”
安慰没有用,她的心像被硬生生地扯裂,疼得快死了。
她干脆蹲在地上,抱膝开始低泣。犹记得一年前,她在南溪别院门口见到三哥与江书韵时,亦觉得天都要塌了。可与此刻的心情相比,那时的难过何其浅薄。
往后她再也不能使唤许清桉,不能靠近他,不能分享喜怒哀乐……
轻微的脚步声响起,有人走到她的面前,学她一般蹲着道:“是你先放弃我,为何还会伤心?”
薛满愣愣地看着他,他怎么还在这里?
许清桉用帕子拭着她的泪,拭着拭着,变为捧住她的脸。
他问:“既然不舍得,为何要赶我走?”
薛满的泪再度决堤,无力继续伪装,“你,你喜欢的人根本不是我。”
许清桉问:“不是你,那是谁?”
薛满哽咽:“你喜欢的人是阿满,自始至终都是阿满。”
许清桉道:“你不认为你是阿满?”
薛满道:“我是薛满,不是你认识的那个阿满。”
许清桉问:“难道你忘了我们的过去?”
薛满摇头,边哭边道:“正因为没有忘,我才不能骗你。我不是她,我没有她的勇敢,也没有她的任性,更没有她的自信坚强。”
所谓的阿满,不过是她看完《婢女奋进录》后,臆想出的另一个自己:勇敢任性,自信坚强,闪闪发光,与本人截然相反的另一个自己。
她越想越心灰意冷,起身又想赶人。他却拉住她的手腕,用力地揽进怀里。
他道:“在我眼里,你就是阿满,阿满就是你。”
薛满异常固执,“我不是她,我姓薛名满,从小长在皇后身边,习惯按部就班的生活。遇到事情习惯忍让,能不吵架便不吵架,能退一步海阔天空,便退一步海阔天空……”
是了,阿满有气便撒,有仇必报,当不来忍气吞声之辈。但那又如何?同一张脸,同样的记忆,同样的情感,即便有细微差别,也不影响最终结果。
她是薛满,也是他的阿满。
许清桉不再浪费口舌,直接将她拦腰抱起,丢进柔软的床铺中。跟着,他慢条斯理地解去腰带,敞开外衣,朝她步步逼近。
薛满傻眼,“你,你,你要做什么?”
“看不出来吗?”许清桉道:“我要睡你。”
“……”许清桉疯了!
薛满瞪圆眼睛,翻身便撑着手臂要逃。奈何青年心意已决,从背后将她捞进怀里,顺着魂牵梦萦的脸颊,一路往下细密地亲吻。
衣裳被修长的手指解开,层层剥落,露出少女凝白的肩。
青年掐紧她的腰贴向自己,埋进滑腻的颈间,带些报复意味地轻咬。
薛满眸中弥漫开水雾,仍在推拒,“许清桉,你不能这样……”
“为何不能?”
“我们,我们没有成亲……”
“迟早会成亲。”
“但是……”
“嘘。”许清桉道:“阿满,这时候你不该说话。”
薄如蝉翼的纱帐落下,烛光投映出青年高大的身影,将少女坚定地覆到身下。
烛影摇红,夜阑饮散春宵短。
*
醒来时,薛满不知今夕何夕。
她不着寸缕,腰上横着一只精健的手臂,依偎在某人宽厚的胸膛里。
昨晚的记忆逐渐回笼,薛满顿时脸庞涨红,呼吸窘迫。
许清桉和她……她和许清桉……
啊!
她双手捂脸,短暂的羞愤过后,便觉心口溢满了甜蜜。
方才她懵懂无措,只能跟着他的掌控起起伏伏。情浓时,他不厌其烦地附在她耳畔道,他喜欢的人是失忆的阿满,更是眼前的薛满。
她从未体验过那样极致的欢愉,因为情,情由他所起;因为欲,欲也由他所赐。
她湿润了眸,轻吻上他的喉结,片刻后,换来另一场近乎失控的耳鬓厮磨……
“木已成舟,生米也已经煮成熟饭。”她端详青年安逸的睡颜,小声道:“许清桉,往后便是你想逃,我也会天涯海角地缠着你。”
本该熟睡的青年睁开一双桃花眼,“是吗?那许某便拭目以待。”
薛满的心疯狂漏拍,慌忙躲进被里。许清桉便隔着被子搂住她,“薛小姐躲进被里,莫非是想仔细欣赏我的身体?”
这话何其香艳狎昵!
薛满速即探出脑袋,恶狠狠地道:“不许你取笑我!”
“好,不取笑。”许清桉拢紧双臂,“许某往后会以薛小姐的话为圣旨,叫我往东绝不敢往西。”
他拥着她,眉眼欢悦,舍不得松开半分。
薛满彻底卸下防备,袒露心声,“我以为恢复记忆后,便会与你分道扬镳。”
许清桉道:“我不愿,也不许你愿。”
“嗯。”薛满道:“我要一辈子当你的阿满,当瑞清院的大管家。”
“女主人。”许清桉纠正:“当瑞清院唯一的女主人。”
“那,女主人的权力有多大?”
“具体来说说,你想要多大?”
薛满还未说话,忽然察觉他贴上来,身体某处正起着惊人变化。
这,这这这!
她的脸颊炸开红晕,正待逃之夭夭,许清桉却先一步摁住她的肩,再度欺身覆上。
长夜漫漫,岂能浪费大好时光?
第92章 第 92 章
被翻红浪几度, 终于在天幽幽亮时偃旗息鼓。
薛满筋疲力尽地睡去,转醒时,身上已穿着干净的白色中衣。
许清桉抚着她的长发, “醒了?”
“嗯。”薛满忍着羞意,直接钻进他的怀里, “你今日有事忙吗,要不要早些起来?”
“还好, 晚些不碍事。”许清桉道:“我们来聊会儿天?”
“你想聊什么?”
“聊我离开墨城后, 都发生了哪些事。”
“好啊。”
薛满便将裴长旭如何参加三次宴会,通过哪些试验,以及她识破十八皇子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来。
“登船后的事情呢?”
薛满又将十八皇子话里话外瞧不起她, 她却装傻充愣, 哄骗对方喝下掺有迷药的糕点,成功抓获十八皇子、蒋沐宇后, 却迎来傅迎呈追击的事情说了。
“后来你们便跳江逃亡?”
“是,我们每两个人抱着一根木头,顺着江水漂流。我与三哥在天亮时漂到岸上, 找到一处山洞生火休息, 没想到来了一只黑熊。三哥叫我藏在山洞里,他独身去对付黑熊,但我不放心便跟了出去, 趁黑熊不注意时,用袖箭射中了它的双眼。”
“阿满真厉害。”许清桉赞道:“等回京后, 我教你马上射箭可好?”
“好。”薛满道:“我还想学做糖, 揉面条,耍长枪, 绣像样的荷包……”
瞧这颗丰富多彩的脑子,与从前有什么两样?
许清桉哑然失笑,“不急,你再与我说说,广阑王是怎么找到你的?”
“我替三哥去找止血的草药,回来的路上便遇到了他们。”薛满心有余悸,“没想到他会跟傅迎呈一起来抓我们。”
“十八皇子失踪,始作俑者又是端王,广阑王岂能坐以待毙。”许清桉缓缓道:“他可与你说了什么?”
“无非是花言巧语,离间我与三哥,希望我供出三哥的位置。不过……”薛满顿道:“广阑王说了一句似是而非的话。”
“什么话?”
“我八岁时,曾与三哥遭遇一场意外。那年是圣上的兄长恭亲王私藏龙袍,意图造反,被揭发后全府入狱。但他的手下不死心,绑架了我与三哥,想以此威胁姑父交换人质。当时是我阿爹最先找到我们,为了救我,他身受重伤,不治身亡……”
许清桉吻去她的眼泪,“换作是我,也会像伯父这么做。”
“你已经做过一次了,在衡州的时候。”薛满道:“但我不需要,我要与你们同生共死,永不分离。”
“好,我答应你,往后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
薛满平复好情绪,继续道:“后来,姑父龙颜大怒,很快便抓到了幕后指使者,将相关人员全部处死,此事便算彻底了结。但闵钊那天说,当年落难的本该另有其人,而非我与三哥,他还说人心不足蛇吞象,阿爹与我的苦难,皆由薛氏一族的贪婪而起。”
话音刚落,许清桉若有所思,薛满则轻咬唇瓣,忐忑地道:“你觉得,他这话有可信度吗?”
“没有。”许清桉毫不犹豫地道:“广阑王老奸巨猾,心思缜密,专挑你的痛楚挑拨,你无须放在心上。”
“但还有一件事。”薛满踌躇着道:“之前我与你说过,三哥请大乔姑娘画一名蒙面人的下半张脸,还曾两次三番地试探我,问我记不记得那人。我恢复记忆后才想起来,那人正是当初绑架我与三哥的主犯之一。”
“当时还有漏网之鱼?”
“嗯,想来是三哥担心我害怕,所以瞒下了此事。”
许清桉之前便派人调查过九年前的这场意外,今日又听薛满描述的细节,瞬间便生出一种推断。
追溯过去,闵家与薛家似乎没有仇怨,但稍加思索,便会发现他们是无法共存的两派势力。
他将疑虑埋进心底,不叫薛满看出分毫,“好了,别将闵钊的话当真。”
“但是……”
“你若还有力气,不妨体谅下我的辛苦。”
“什么辛苦?”
许清桉捉着她的手放进被里,薛满本一脸疑惑,随即烫手般地甩开,羞愤低喊:“许清桉,不许你再放肆!”
……
用午膳时,裴长旭没见到薛满的人,便问杜洋,“阿满起了没?”
杜洋道:“属下没见到薛小姐出院,应当还没有。”
“许清桉何在?”
“空青说许少卿昨晚喝醉了,今日有些不清醒,晚些再来跟殿下议事。”
裴长旭并未将两人想作一处,他走进书房,开始拆阅今晨收到的信件,其中一封引起了他的重视。
是薛科诚来的信,他在信中称,年后圣上龙体抱恙,太医院换过许多药仍不见效。前月时,太子寻来一名道士,劝圣上服用灵丹妙药后,圣上的病情大有好转,便命道士直接住进宫中,一日三餐随侍奉药,某晚竟连续召了三位昭仪服侍。皇后听闻后,立刻请求面圣,对圣上婉言劝导,却意外惹恼了圣上,被罚禁足三月。
裴长旭眉头紧蹙,一时间难消化信中内容。万寿节前后,父皇的确有过不适,但服过关少云开的药后便有起色。如今身体抱恙,是旧疾重来,还是新病突发?
还有那所谓的道士、灵丹妙药、三位昭仪过夜……
父皇向来英明睿智,怎会是非不分,罚好言劝解的母后禁足三月?
母后与父皇恩爱数十载,从未发生过这样的分歧。
裴长旭立刻磨墨提笔,回信打探更多细节,又招来罗夙,命他快马加鞭赶回京城。
罗夙离开时,迎面撞上许清桉,朝后者恭敬道:“许少卿。”
许清桉颔首,“殿下在吗?”
罗夙道:“殿下正在里面。”
许清桉走到书房前,经过杜洋通传后进入书房。
裴长旭抬眸看他一眼,“许少卿醒酒了?”
许清桉道:“是,多谢殿下关心。”
裴长旭道:“昨日走时,本王见你神色如常,还以为你千杯不醉。”
许清桉道:“有些事,清醒时顾虑重重,喝酒后反倒能直面真心。”
裴长旭懒得搭理他的话中有话,“此次你成功捉拿叛党与南垗奸细,又拿到了广阑王通敌叛国的证据,功劳不可谓不大。”
“全靠殿下运筹帷幄,领导有方。”
没看出来,许清桉竟也会说漂亮的场面话。
裴长旭挑眉,“向广阑王通风报信的人可一并抓住?”
“抓住了。”许清桉道:“说通风报信却也不准确,那人是名四品武将,曾在京中军营待过几年,在众多场合中见过殿下真容。一个月前他请休长假,四处游玩,恰好路过兰塬,无意中撞见殿下,随后又慕名进了求香畔。”
“他在寻欢作乐中说出了我的行踪?”
“是,他本是随口一提,岂料楚娘子极其机敏,立刻禀到了傅迎呈的面前。”
于是便有了江上追击的凶险一幕。
裴长旭道:“广阑王已落网,却还有一事令本王顾虑。”
许清桉道:“殿下是指太子?”
裴长旭点头,撇开这次暗查,前几次都有人向广阑王传递消息,太子的嫌疑最为深重。
许清桉道:“下官审问过其他人,他们对太子之事一无所知,想来只有广阑王和傅迎呈能解开迷惑。”
裴长旭缓慢地摇头,“前几日,本王亲自提审过他们,他们口风极严,声称与太子没有来往。”
许清桉道:“广阑王决意保住太子。”
裴长旭道:“因广阑王一事,父皇本就对太子猜忌甚深。如今罪证确凿,即便广阑王不承认,太子也会受到牵连。”
“若换作从前,殿下的推断不无道理,但太子最近寻得妖道,深得圣上欢心,一切便未有定数。”
裴长旭眸光倏冷,“你的消息倒是灵通。”
“殿下莫小看了恒安侯府。”
“你还探到了什么消息?”
“比如,皇后惹怒圣上被禁足三月,而圣上沉迷修道,竟萌生出禅位之心?”许清桉问:“这些够吗?”
“胡言乱语!”裴长旭陡然变色,“父皇正值壮年,怎会无端端地禅位!”
“那便得去问问太子与那妖道了,究竟有何等本事,能叫圣上短短三月便迷失心智,欲弃国家不顾。”
裴长旭的脸色青青白白,他不过离京三个月,便生出这等匪夷所思的变故?因是秘密出行,他刻意隐瞒行踪,除去父皇外几乎阻断消息,直到阿满恢复记忆才给外祖父去了书信。万万没想到,此番的变数正是父皇本人!
他仍心存侥幸,“父皇英明神武,面对确凿罪证,定能够明察秋毫。”
“人的心偏向哪,真相便在哪。”许清桉道:“下官以为,圣上的心如今偏向太子,即便殿下带着广阑王、傅迎呈及十八皇子进京,恐怕也得不到想要的结果。或许还有更坏的转折,便是被太子、广阑王等人反咬一口。”
裴长旭并非蠢驴,自然知晓他说得有理,情感上却难以接受。
“出发兰塬前,父皇亲口道,如今只信得过本王。”裴长旭道:“本王相信父皇。”
“皇后在禁足前,也同样信任圣上。”
裴长旭勉强定神,“那依你所见,后续当怎么办?”
许清桉反问:“阿满已恢复记忆,殿下打算何时解除婚约?”
裴长旭冷声,“许清桉,这与你没有关系。”
“当然有关系,而且是很大的关系。”许清桉慢条斯理地道:“昨夜醉酒,我宿在了阿满的房中。”
“……”
“即便恢复记忆,阿满爱的人依旧是我。”
“……”
“殿下,你输了。”
“……”
裴长旭怒不可遏,一拳挥向许清桉的脸,“你撒谎!阿满不可能留你过夜!一定是你胡言乱语污蔑她!想破坏她的名声来激怒本王!”
许清桉侧身一避,轻松躲开他的袭击,“殿下若是不信,大可去问阿满院中的奴仆。”
裴长旭的理智断弦,疯狂地再度扑上前,“无论你怎么挑拨,本王都不会信!阿满是本王的未婚妻,本王会与她拜堂成亲!会与她儿女绕膝!”
这回许清桉没有再避,而是硬生生吃了他一拳后,提脚踹中裴长旭的腹部。
“殿下曾经有这样的机会,却因为贪婪、多情、优柔寡断叫阿满伤心欲绝。是殿下逼走阿满,亲手将阿满送到了我的身边!”
“你算个什么东西!来路不明的外室子,阿满解闷的乐子而已!”
“殿下又算个什么东西!吃着碗里惦记锅里,等失去了才在那故作深情!”
“许清桉,本王要杀了你,本王绝对要杀了你!”
“裴长旭,有本事的话你尽管动手!看到底是谁杀的了谁!”
任谁也没料到,谦雅温润的端王殿下、矜傲风流的恒安侯世子会跟市井流氓般对骂互殴,你一拳来我一脚,打得鼻青脸肿亦不罢休。
门外的杜洋试图阻拦,却被裴长旭怒吼着滚蛋,眼看局面混乱,杜洋只得去找薛满救场,然而走到半路,却得知一个突如其来的坏消息。
“殿下,许少卿,你们住手吧!”杜洋急赤白脸地喊:“方才牢里传来消息,称广阑王与傅迎呈都中毒死了!”
打斗中的两人终于顿住动作,齐齐望向杜洋。
杜洋重复:“广阑王与傅迎呈吃了有毒的饭菜,双双中毒身亡,随后下毒的那名狱卒也割喉自尽。”
裴长旭脸色煞白,身形猛地一摆。
许清桉勾唇,“太子殿下比我想得更果断些。”
裴长旭张了张嘴,艰难地挤不出半句话。真是太子所为吗……太子他何至于……
许清桉整理皱乱的衣服,朝裴长旭莞尔一笑,“所以,殿下真不考虑跟恒安侯府合作吗?”
裴长旭怒目而视,“许清桉,你休想!”
许清桉道:“离回京还有几日,殿下不妨三思而后行。”
……
薛满听闻广阑王、傅迎呈在狱中身亡的消息,同时也知晓裴长旭、许清桉的大打出手。
她急忙赶到裴长旭的院中,见他正坐在露天的空地上,连块地垫都未铺。
薛满往四周看了一圈,杜洋呢?罗夙呢?竟不知天还凉着吗!
她走近裴长旭,视线滑过他的脸庞,还好还好,没有破相得太厉害,许清桉应该不会被治罪。
“三哥。”她安下心,轻声开口:“地上凉,我们进屋坐好不好?”
裴长旭置若罔闻,目光直视前方,神色平静到麻木。
薛满不放弃,“三哥,我知晓你心里不舒服,但你的伤还未好,凡事得以身体为先。”
裴长旭终于动了,侧首看向她,“你去看过许清桉了?”
薛满摇头,“我知道消息后,便先来看的你。”待会儿再去收拾另一个也不迟!
是吗?看来还是他略胜一筹。
裴长旭仔细端详她的脸,一如既往的娇俏鲜活,又多出些意味不明的潋滟。再往下看,白皙修长的脖颈处,有几枚衣领也难遮的红色印记。
裴长旭不怒反笑,断断续续地笑。
笑他的自以为是,笑他的不懂珍惜,笑他的后悔莫及。
许清桉说得没错,是他亲手逼走阿满,将她送到了许清桉的身边。如今后悔已没有用,阿满的心给了别人,拒绝接受他的忏悔。
笑着笑着,那些懊悔心痛便化为眼泪,铺满整张面庞。
薛满顿时慌了,“三哥,你怎么哭了?是哪里疼得受不了吗?”
裴长旭拉住她的手,放到自己的心口,“阿满,我这里疼。”
薛满会错意,“是被熊抓伤的地方又裂开了?你等着,我马上去找泰酉,叫他帮你开药止疼!”
裴长旭不肯松手,“阿满,我知错了,我真的知错了。求你不要走,回头看看我,再给我一次机会……”
换作失忆时的薛满,定要对他不留情面地讥讽。但眼前是与他相伴十六载的薛满,她做不到冷酷地对待裴长旭。
“三哥。”薛满学着他那般,温柔轻抚他的头顶,“与我做夫妻后,你会发现我的许多缺点,厌弃我不如记忆中的善解人意。我呢,又会怨恨你太优秀,总吸引外头的女子示好,恨不得时刻掌握你的行踪。时间一久,你看我鼻子不是鼻子,我看你眼睛不是眼睛,两人反目成仇,连基本的情分都难以维持。”
“不会的,我们不会的,我会待你好,今生只待你一个人好……”
“我们会。”薛满坚定地道:“已经错过一次的事,不需要重蹈覆辙。”
“我不会放你走,绝对不会……”
“脚长在我的身上,你没法阻止我的离开。”薛满道:“我爱许清桉,很爱很爱。”
“你从前也爱我,你忘了吗?”
“是啊,我从前爱你,所以委曲求全,欢喜全由你掌控。但是我经常不快乐,于是离开京城,遇见很多新鲜的事,认识许多新鲜的人,最后终于明白,真正的快乐和爱是什么模样。”她道:“三哥,我们好聚好散,好吗?”
裴长旭不说话,眼泪打湿了衣襟。他清楚地意识到,这次真正地失去了她。
他的阿满不要他了。
第93章 第 93 章
薛满慰问过裴长旭, 便急忙赶向许清桉的院子。
空青、蜚零二话不说地放行,由她畅通无阻地入内,推开书房半掩的门。
她本要气势汹汹地追责, 岂料书房空无一人,唯余案上打开的书籍与搁置在一旁的狼毫。
咦, 人呢?空青明明说他在书房!
不等薛满想明白,身后忽然迎上一人, 顺势环住她的腰, 不住亲吻她的脖颈。
清新的雪松香气袭入鼻间,薛满心旌摇曳,一时软了身子,由他为所欲为。
直到腰带飘落, 衣领松垮, 修指旖旎地探怀时,薛满陡然清醒, 摁住他的手道:“许清桉,这是在书房,你给我清醒一些!”
青年道:“青天白日, 满室书香, 阿满不觉得在此欢好,能有另一番滋味?”
滋味他个头啊!
薛满恼羞成怒,回身欲拽他的耳朵, 定睛后却忍俊不禁。
瞧瞧这家伙,鼻青脸肿的何其滑稽, 哪还有平日里的风流倜傥!
“哈哈哈哈。”她幸灾乐祸地道:“许清桉, 你真是活该!”
许清桉用额头抵着她的额,“好啊你, 不仅先去看端王,竟然还敢取笑我。”
“我不仅笑你,还要狠狠地笑。”薛满推开他的脸,没好气地道:“谁给你的胆子,竟敢跟端王殿下大打出手?”
“方才打架的不是恒安侯世子与端王,而是许清桉与裴长旭。”许清桉一本正经,“据我所知,他们喜欢上同个女子,但女子与许清桉两情相悦,裴长旭却非要棒打鸳鸯,无奈之下,许清桉只好与他一决高下。”
“这么说来,许清桉是被逼无奈了?”
“当然。”
“那最后谁赢了?”
“赢的人一直都是许清桉,他只不过要逼裴长旭承认事实。”
如他三番两次逼自己承认心意那般吗?
薛满叹了口气,心疼地抚上他的伤处,“疼吗?”
“你亲一下便不疼了。”
“……”
“也许一下不够,得十下才行。”
薛满打了下他的臂膀,“行了,我已与三哥说得很清楚,回京后便会请祖父做主,解除我与他的婚约。”
“那便最好不过。”许清桉搂住她,低声道:“我真想今晚便与你拜堂成亲,往后再也不用分离。”
“有人曾告诉我。”薛满忽然想起一句话,“先有分离,人们才会愈加期待重逢。”
“那人是谁?”
“一位萍水相逢的长辈,在我逃家时对我非常关照,那金鱼荷包便是她送的。”
许清桉心想果然如此,“若有机会,我定要向她道一声谢。”
“她说会去白鹿城找我,对了,还会带上她聪慧好学、貌似潘安的好大儿。”
“……”居心不良,往后还是别重逢最好。
*
闵钊、傅迎呈既已身死,回京便是迫在眉睫。
裴长旭派人留在兰塬接应,又命另一队人秘密押送十八皇子进京,自己则与许清桉、薛满等人一道动身。
回京途中,他沉默寡言,便连见到她与许清桉亲密无间,也只转身离去,背影孤寂清冷。
薛满看在眼里,说不歉疚是假的,但除去歉疚便无能为力。多余的柔情关心只会给人虚假的希望,倒不如狠狠心,彻底斩断前缘。
对此,许清桉道:“你无须感到歉疚,端王的愁苦不止于你。”
薛满问:“还有什么事令三哥愁苦?是宫中出事了吗?”
许清桉道:“宫中的确出了些事。”
薛满着急,“出了何事?是姑母还是小宁生病了?”
“非也。”许清桉反问:“阿满,你觉得皇后是个怎样的人?”
“姑母吗?她身为一国之后,自然是雍容大度,母仪天下,将后宫管理得井井有条,对所有皇子皇女都视如己出。”
“对你呢?”
“对我也极好。”薛满真心实意地道:“自我爹娘去世,姑母便将我接到宫里抚养,将我当成亲女一般。”
“你与皇后的感情很深。”
“姑母称得上是我第二个娘亲。”薛满怀疑地蹙眉,“听你所言,是姑母出了事吗?”
“与圣上起几句争执罢了,她毕竟是皇后,想来圣上不会重罚。”
“但是……”
“没有但是。”许清桉撤下纱帐,俯身吻上她的唇角,含糊道:“天快黑了,你我该养精蓄锐,早些休息……”
长达半月的路程里,薛满充分认识到,许清桉这人根本是衣冠禽兽!别看他白日里瞧着矜持有度,一到夜里便性情大变,缠着她抵死不休!
但一想到,他每晚偷偷摸摸地来,天不亮又偷偷摸摸地走,明明辛勤却乐此不疲,她便又心软意活,纵容了他的某些行径。
直至抵达靠近京城的最后一个驿站,当晚,薛满难得清闲,早早睡下。而裴长旭、许清桉则见到一位久违的长者。
薛科诚。
薛科诚乔装打扮,暗中抵达驿站。裴长旭、许清桉恭候许久,朝他异口同声地喊:“外祖父/薛老太爷。”
薛科诚疲惫地道:“老夫参见殿下。”又朝许清桉微笑颔首,“许少卿,别来无恙。”
简短的几句寒暄后,许清桉亲自奉茶,裴长旭更直入正题。
“外祖父,如今前朝与宫中的情况如何?”
薛科诚道:“危如累卵。”
他将近半月的事娓娓道来:圣上日渐沉迷丹药,已到懒于上朝的地步,将国事尽数交由太子处理。而圣上则被那道士蛊惑,意图效仿汉武大帝寻仙问道,谋求长生不老。
说到这,薛老太爷语气苍凉,“我私下请朝中几位德高望重的老臣去劝解圣上,却都无功而返,更甚者被夺去官职,打入天牢。”
裴长旭难以置信,父皇竟失智至此?“那母后与小宁呢?”
“皇后依旧在禁足,后宫之事如今由席贵妃代理。至于小宁……三日前,她与太子妃因争执大打出手,太子妃扇了她一耳光,她亦踹了太子妃一脚。此事后,两人都被太子训诫,将双方的奴仆送进慎刑司受罚。”
席贵妃的嫡亲侄女嫁了太子做侧室,前段时间更有了身孕。
裴长旭苍白一笑,“我奉父皇旨意,去兰塬调查闵钊谋逆一事,好不容易人赃俱获,回来时却物是人非。如今父皇糊涂,乃至前朝混乱,后宫无主……闵钊一事又会有怎么样的变数?”
“眼下,太子在朝中一手遮天,闵钊若活着,不失为对付太子的一把利器。但闵钊身死,太子便可独善其身。”
“然后?”
“太子党会替太子背书,支持太子继位。”薛老太爷顿道:“据宫中传出来的消息称,圣上有意退位幽居。”
裴长旭已从许清桉口中听过这消息,此时再听,亦难忍住悲怆,“我要求见父皇,亲口问问他究竟出了何事!”
薛老太爷道:“即便是殿下,如今恐怕也难见到圣上。太子以保护圣上的名义,命禁军日夜守在殿外,凡求见圣上者,都得先经过他的同意。”
“外祖父的意思是,太子已肆无忌惮,铁了心要夺位?”
“是。”
裴长旭一时寒心消志,不明白本其乐融融的一家人,怎会落到这番地步。怪闵钊吗?对,应该怪闵钊,若非他私通敌国,牵涉太子,父皇怎会苛待太子,太子又怎会处心积虑地夺权?
混乱纠结时,有人清朗道:“殿下目前有两条路能走。”
薛老太爷看向一旁气定神闲的青年,“哪两条路?”
许清桉道:“其一,京城既已是太子的天下,殿下不如先退藏于密,厚积薄发,等万事俱备后以清君侧的名义攻进京城,解救圣上与皇后等人。”
薛老太爷问:“其二?”
许清桉道:“时不我待,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裴长旭靠向椅背,闭上双眼,脑中浮现的是三个月前,宫中人聚在殿前迎接新年。父皇、母后站在最中央,太子与他分立两旁,所有人皆面带喜气,欢欣鼓舞。
然而,他们没有等来新年的新气象,只等来铺天盖地的阴霾。
……
夜沉沉地揭过,薛满一觉睡到天亮,出门时发现祖父竟到了驿站。
“祖父!”薛满惊喜地跑上前,“您怎么来了?几时来的?怎么不叫人通传一声!”
“我没到多久。”薛科诚慈爱地望着她,“我听殿下说你们今日抵达驿站,便前来接你回府。”
“何须您跑一趟,等我进城后,自会第一时间去老宅看望您。”薛满慢慢红了眼眶,“祖父,抱歉,是我不懂事,害得您东奔西走的劳累。”
薛科诚笑道:“祖父若是见不到你,才是真正的劳形苦心。对了,我听殿下说,你已经恢复了记忆?”
“是。”薛满点点头,请薛科诚到小间,交流起最近经历,末了才道:“祖父,之前您说,等我恢复记忆,若还是……还是想解除婚约,您便会不计代价地替我做主,这句话还算数吗?”
薛科诚道:“你仍想跟殿下解除婚约?”
薛满颔首,认真道:“孙女与许清桉两情相悦,此生除了他谁也不嫁。”
薛科诚正要说话,余光却瞥到另一人进门,朝他恭敬地作礼。
“晚辈心悦阿满,还请薛老太爷成全我与阿满的婚事。晚辈向您保证,等阿满嫁进恒安侯府,凡事都会以她为主,连祖父都难欺她半分。”
薛满站到许清桉的身边,“请祖父替我们做主。”
薛老太爷望着眼前的两位小辈,他们目光坚定,并不避讳地牵着手,其心不言而喻。
当年他求娶絮敏时,也如许家小子一般,对絮敏的父母保证,会一生一世待絮敏好。
他做到了吗?做到了吧。在絮敏活着时,他们举案齐眉,她为他生儿育女,他对她一心一意。可惜修平意外离世,絮敏痛心疾首,紧随其后地离去……
阿满是修平唯一的孩子,样貌像极了絮敏。
薛科诚之前不肯答应薛满解除婚约,是怕她恢复记忆后会后悔。而今她恢复了记忆,与许清桉仍心心相印,他再无阻挠他们的理由。
“好。”薛科诚道:“等宫中事告一段落,我便禀明皇后,请她解除你与长旭的婚约。”
又是宫中事?宫中到底出了何事?
薛满欣喜之余又感到忐忑,但无论她怎么追问,薛科诚、许清桉都不肯透露内情。
薛满选择去找裴长旭,“三哥,姑母究竟出了何事,能叫你们个个如临大敌?”
裴长旭道:“只是出了点小问题,很快便能够解决。”
薛满问:“小宁呢?我已许久没收到她的消息,她还好吗?”
裴长旭道:“小宁也不会有事。”
薛满再蠢也听得出其中蹊跷,结合兰塬的所见所闻,闵钊、傅迎呈等关键人证的身死,心底猛然冒出一个猜测。
“莫非是太子哥哥如九皇子一般,记恨你对广阑王动手,于是怀恨在心,设计陷害了姑母与小宁?”
被设计的人何止是母后、小宁,更有高高在上,似乎无所不能的景帝。
裴长旭不欲跟她解释内情,“虽有一些小变故,但我能够处理得好。”
薛满果断道:“下午我与你一起进宫。”
裴长旭摇头,“你与外祖父先回老宅。”
薛满朝他逼近,眸光透彻人心,“既然是小变故,你为何不带我一起进宫?还是说,你与许清桉、祖父有大事在瞒着我?”
因他们都爱她,不愿意她冒任何危险。
裴长旭微微笑着,没头没尾地道:“我还记得你离京前,特意请我进屋,欣赏你穿上嫁衣的模样。”
薛满轻愣,是有那么回事,彼时的她伤心欲绝,想在逃婚前让他印象深刻,终生难以忘记。但回头想想,极致的爱与恨均飘散,余留的只有血缘无法割舍的羁绊。
“三哥……”
“你穿上嫁衣的样子很美,我一辈子都忘不掉。”他凝视她,喃喃自语:“母后早就劝过我,但我没有听,非要一意孤行。”
薛满不忍见他灰心丧气,“三哥,都过去了。”
裴长旭道:“我真后悔,若当初没那么自以为是,能听进母后和小宁的劝解,早些和你坦白,一起处理江书韵的去留……”
“三哥,别说了。”
“假使我早早地坦白一切,便不会失去你。”
“这世上没有如果、假设、但是。”薛满轻声道:“我们不该被困在过去,得勇敢地往前走。”
他的前方能有什么?陡然失智的父皇,狼子野心的兄长,等待他救援的母亲和妹妹……
能够抚慰他心伤的人只有她,可她爱上了别人,一个比他更坚定优秀的人。
“阿满。”
“我在。”
“我能够抱抱你吗?”
“……”
“人生的最后一次,让我再抱抱你,好吗?”
薛满迟疑地点头,下一瞬,被青年紧紧拥进怀里。
无论明日结局怎样,至少许清桉能护住她……或许,这才是老天最好的安排。
第94章 第 94 章
离开驿站前, 裴长旭收到了来自云县的一份礼物。历时两个月,大乔经过无数次的推演,终于画出那蒙面人的下半张脸。
裴长旭粗略地打量几眼, 对他唯有“样貌平平”“丢进人堆也不显眼”的评价。也正是这平平无奇的男子,当年参与绑架了他与阿满, 害得舅舅英年早逝。
危难当头,裴长旭暂时将寻人搁置脑后。他率领众人光明正大地进入京城, 随后与许清桉分道扬镳, 径直驶向皇城。
皇城依旧高大宏伟,固若金汤,能抵御万千风霜。但若当瓦解从内部开始,又如之奈何?
守门的禁卫换了一批新面孔, 却无人不识鼎鼎大名的端王殿下。他们朝裴长旭整齐行礼, 全程放行,由他轻而易举地通过太清门, 驻足广明殿前。
这是景帝处理事务的宫殿,象征着大周至高无上的权力。
守在门前的禁卫军、内侍亦是生面孔,表情均恭敬虚伪。
内侍满脸笑容, 朝裴长旭道:“端王殿下。”
裴长旭问:“父皇何在?”
内侍扯着尖细的嗓音道:“圣上知晓端王殿下今日回城, 一早便在殿中等候,请您直接入内即可。”
裴长旭道:“好。”
内侍迫不及待地打开殿门,喊道:“端王殿下到!”
等裴长旭独身跨过门槛后, 他又迫不及待地合上门,唇角扬起一丝得逞的笑容。
这端王殿下, 看起来也不甚聪明的样子!
……
裴长旭的脚步声, 一步步地响彻殿内。
他目视前方,望向龙案后正奋笔疾书的景帝, 以及他身畔正在低语的太子裴长泽。
裴长旭甩开袍角,恭敬下跪,“臣见过父皇,见过太子殿下。”
他声音洪亮,字字清晰,景帝却置若罔闻,只顾着笔尖游走。
倒是太子笑道:“三弟,你回来了。”
裴长旭道:“是。”
太子问:“听闻三弟此次陪阿满去江南游玩,欣赏了不少好山好水,不知阿满的病情可有好转?”
裴长旭道:“多谢皇兄关心,阿满的身体已经无恙。”
太子道:“既无恙,今日怎不一并带进宫中,探望探望母后?”
裴长旭道:“不急这一时。”
他再度看向沉浸在写字中的景帝,试图唤起他的注意,“父皇,儿臣回来了,请您看看儿臣吧。”
景帝不为所动,见状,裴长旭好心地道:“父皇,三弟回来了,您不妨抬头看上一眼。”
景帝竟真按他所说,抬头看了裴长旭短短一眼,敷衍地道:“嗯,你回来了。”
裴长旭没有错过观察景帝的机会,面色红润,目光亢奋,炯炯有神……却是太炯炯有神了些,不复过往的深沉睿智。
更何况,他对周遭的声响毫无反应,只对太子言听计从。
裴长旭道:“我有要事须向父皇禀告,可否请太子回避一下?”
太子笑道:“父皇最近已将朝事全数交由孤来代理,三弟无须避讳,有要事但请直言。”
裴长旭坚持:“此事我只能单独跟父皇禀告。”
闻言,景帝忽地怒道:“太子让你说你便说,遮遮掩掩成何体统!”
裴长旭问:“父皇,您忘了吗,这是您与儿臣的秘密。”
景帝疾声厉色,“太子是储君,朕即日便要禅位于他,任何秘密都不能瞒着他!”
若说之前裴长旭还抱着一丝期望,期望事态没有薛科诚、许清桉描述得那般严重,期望景帝在见到他时能恢复清明……此刻却是心沉到谷底。
“父皇今年四十有四,正是励精求治的年纪——”
“够了!朕不想听你们这些人的废话,朕是皇帝,想禅位便禅位,容不得你们指手画脚!”
景帝怒吼完,又和气地对太子道:“太子,禅位圣旨已写好,待朕按上玉玺,请人宣读后即能生效。”
太子赞道:“父皇做得很好。”
何其荒唐,何其本末倒置的一幅画面!
裴长旭缓慢地起身,目不转睛地盯着太子,“皇兄,你究竟对父皇做了什么?”
“此话这话从何说起。”太子讶异,“孤从十岁起便是储君,接任皇位有问题吗?”
裴长旭道:“皇兄是太子没错,但父皇身强体壮,远不到禅位的地步。”
太子道:“三弟离开京城有段时日,不知晓父皇前些日子生了场大病,病愈后便开雾睹天,想要退位幽居,专心寻道。”
“寻什么道?”
“自然是大道。”
“何为大道?”
景帝陡然高声,“与天同齐便是大道!朕要寿比南山,与天同齐,羽化成仙!”
裴长旭惨笑,“父皇,这世间根本没有成仙一说,这全是他们编出来哄骗您的东西。”
“不许你污蔑道长!”景帝冷冷地回视:“朕亲眼见到道长点石成金,更让朕一夜回春,道长是货真价实的仙人弟子!”
裴长旭闭了闭眼,放弃与面前的景帝沟通。从前睿智英明的景帝,如今不过是具由人控制的傀儡,言行均非出自本心。
他问太子,“皇兄要怎样才肯放过父皇?”
太子一如既往的温厚,“三弟此言差矣,等孤登上皇位,父皇便是太上皇,地位依旧凌驾于孤。”
“事已至此,太子又何必惺惺作态?”裴长旭戳破虚伪的平和,“我只要太子一句准话,等太子登上宝座,能否恢复父皇的心智,放他们与我一道前往封地?”
“三弟莫不是糊涂了?”太子平静道:“这世上,从没有太上皇、太后随亲王前往封地的先例。”
“我恳请太子为父皇、母后开这个先例。”裴长旭情真意切,“太子身为储君,继位无可厚非。而我只想带上父皇、母后前往封地,余生绝不踏足进城一步。”
太子问一旁的景帝,“父皇,您想跟三弟去封地吗?”
景帝断然回绝:“不!朕要跟随道长云游四方,寻求长生之道!”
太子道:“三弟,你听见了,父皇不愿意。”
裴长旭握紧拳头,咽下心口愤懑,“既然父皇不愿意,我也无可奈何。但母后……请皇兄看在母后待你如亲子的份上,放她与小宁跟我同去封地。”
“待孤如亲子?”太子重复这句话,慢慢地放声大笑,“好一个待孤如亲子。”
他走出案后,站在阶上,居高临下地俯视裴长旭,“孤本有亲母照料,闵氏一族保驾护航,若非因薛氏心狠手辣,何至于苟且偷生多年?”
裴长旭皱眉,“皇兄,无论旁人如何,母后一直待你不薄。”
太子脸上浮现一种怪异的讥讽,“三弟,你果真不知你的母后有多利欲熏心,卑鄙无耻。”
裴长旭下意识地反驳:“母后仁爱大度,众所皆知,岂容太子污蔑!”
“是吗?”太子双手负在身后,抬着下颚道:“那便由她亲子告诉你,她是何等佛口蛇心之辈。”
他拍了两下手,便有侍卫押着薛皇后从侧门进殿。隔着半殿的距离,薛皇后潸然泪下,裴长旭也眼眶湿润。
“旭儿!”
“母后!”
母子俩终得重逢,两名侍卫却阻拦在中间,使他们无法靠近彼此。
薛皇后形容憔悴,不复平日雍容,“你怎么来了,你不该来的……”
裴长旭哽咽道:“父皇和母后在此,我怎能不来?”
薛皇后呜咽几声,望向龙案后端坐的景帝,“圣上,圣上,求您看看臣妾,臣妾是您的妻子啊!”
景帝张了张嘴,似有动容。太子立刻拍向他的肩膀,他便低头专注地看着桌案。
太子开口:“父皇的妻子只有一人,那便是孤的生母,孝德欣皇后闵氏。”
薛皇后凄楚地道:“太子,本宫这些年待你不薄,未料你没有分毫动容……”
太子满脸疑惑,“动容?对孤的杀母仇人吗?”
薛皇后睁大眼睛,似是茫然不解。
太子又道:“薛氏,你当真以为做得天衣无缝,没人察觉端倪?”
不等薛皇后说话,太子便娓娓道来:“孤的母后是父皇明媒正娶的妻子,与父皇感情甚笃,恩爱两不疑。直到父皇登上皇位,纳美无数,母后为此郁郁寡欢,身体每况愈下,乃至香消玉殒……殊不知,母后是中了一种名为‘长牵’的慢性毒药,此药无色无味,溶于水,浸于肝脏,服用超过半年便无药可救。”
薛皇后矢口否认,“本宫并不知晓此事。”
太子嗤笑,“母后去世后,孤被接进你的殿中生活,得你悉心照料,真将你当成了救命稻草。可千不该万不该,孤不该在半夜被噩梦惊醒时去找你,听到你与刘嬷嬷的私话。刘嬷嬷忧心忡忡,认为孤存活于世便是隐患,劝你制造意外除掉孤。你先是坚定拒绝,日子一久,却也生出同样想法。”
薛皇后揪住胸前衣裳,不住摇头,“太子,你定是被奸人蒙骗误会了本宫,本宫发誓,绝没有毒害先皇后!”
“事到如今,你竟还在狡辩。”太子厉声道:“薛氏,你不仅毒害孤的母后,更设计让人绑架孤,欲除去孤,好让三弟取而代之。只可惜,你的计谋出现差错,被绑架的人从孤变成了三弟与阿满,更害得阿满的父亲葬身深山。”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薛皇后语气凄厉,尖甲深深嵌入掌心,“太子,你使妖计控制了圣上,如今还要血口喷人,将先皇后之死嫁祸给本宫吗!”
太子叹道:“孤早知道你不见棺材不会掉泪。”
下一瞬,又有两名中年男子被丢进殿内。他们均衣衫褴褛,手脚戴铐,唯有面庞干净清晰。
太子问:“闵氏,你还认得他们吗?”
薛皇后快速地扫了一眼,生硬地道:“本宫不认得他们。”
“那便由孤帮你重新认识下他们。”太子道:“左边的这名男子叫刘启,正是你当年的心腹刘嬷嬷之子。在你们决意要除去孤时,刘嬷嬷命亲子传递消息给恭亲王的余孽,意图借他们之手除去孤。”
“而这另一位,便是当年绑架案的主谋之一,侥幸逃生后,被孤藏匿多年。”
裴长旭的视线落在那所谓的主谋脸上,这样熟悉的一张脸,今晨他刚在大乔送来的画像上见过。虽细节有所出入,但五官相差无几,当年那双写满杀意的眼眸,而今只剩下畏缩慌张。
刘启在说话:“皇后娘娘!当年我娘为您赴汤蹈火,在所不惜。但您却在事情出现纰漏后,二话不说便处死了我娘!幸亏太子殿下帮我假死脱身,我才能活到现在!”
那主犯也道:“若非刘启主动找到我们,提供了端王殿下的行踪,我等又怎会顺利地抓到皇子皇孙……”
“你们该抓的人是太子!而非旭儿与阿满!”眼看当年事瞒无可瞒,薛皇后失控喊道:“若非你们办事不力!修弟该好好活着!成为本宫最得力的助手!”
殿内霎时沉寂。
“在你暗中派人调查恭亲王的余党时,孤便有所察觉。”太子缓缓地道:“是孤调换了刘嬷嬷的信件。”
薛皇后瘫坐在地,掩面痛哭,多年来的懊悔与痛心在此刻彻底崩溃,“他们该抓的人是你,而不是旭儿与阿满……修弟不该死……他还那么年轻,那么意气风发……”
“多行不义必自毙。”太子转向裴长旭,“三弟,如今你可还有疑问?”
裴长旭神色惝恍,“所以,祖父与舅舅也参与了此事?”
“不!”薛皇后哭道:“祖父与修弟毫不知情!他们在听说你与阿满被绑架后,便立即率人前去寻找,修弟更因此断送了性命!是本宫对不住修弟,更对不住阿满,叫她早早便失去了父亲……”
所以母后待阿满亲如女,除去疼爱还有愧疚。
裴长旭双眸猩红,质问敬爱多年的母亲,“母后,您为何要这样做?”
薛皇后泪眼迷离,“本宫与圣上自小相识,若无意外,本宫该嫁给圣上当正妃。但闵氏横空出世,抢走了属于本宫的位置,本宫便只能退而成了侧妃,等到圣上继承皇位,人人都夸皇后与圣上恩爱登对,却无人在意先来后到,明明是本宫先与圣上相知相许!”
裴长旭道:“您当时是皇贵妃,地位亦尊贵无双,比皇后只差一步之遥!”
薛皇后道:“便是这一步之遥,阻挡了本宫与圣上的夫妻情,阻挡了你登上皇位的可能性!本宫不甘心,本宫偏要争一争,为薛家与你争到至高无上的荣耀!”
“可我不想要啊母后,我从未想过要继承大统……”
“你不懂这江山的美妙。”薛皇后抹去眼泪,哑声道:“自你出生后,圣上多次叹你天资聪颖,有君王之风,若非有闵皇后与太子在前,你必是储君的不二人选。”
裴长旭猛地看向景帝,“父皇当真这么说?”
“圣上迎娶闵皇后本是为权势所迫,等登上皇位后,却处处受闵氏一族牵制,诸多抱负难以施展……若换成我薛家,只会全力支持圣上,绝不会叫他闷海愁山。”
裴长旭内心震荡,看看景帝,再看看一脸讥笑的太子。
太子问:“三弟,相信你已经清楚罪魁祸首是谁。”
“孤的生身父亲,利用孤的母族势力登上皇位,却在事后忌惮孤的母族。借用你母后的手,除去了孤的母后,贬走孤的舅舅,更试图叫其他儿子对孤取而代之……”他搭上景帝的肩膀,亲昵却凄凉,“父皇,您眼中只有江山与权势,可曾想过我也是您的骨肉,是母后满怀爱意为您诞下的孩子?”
景帝眼神清明,却全程游离在这场对话之外,“太子雍和粹纯,性行温良,堪为君主。朕欲禅位于太子,往后幽居世外,寻仙问道……”
“在父皇眼中,便连九弟也比孤要优秀。”太子语含嘲谑,“只可惜张氏一族与九弟都是狂妄自大的蠢货,至今也没发现被人牵着走。”
裴长旭哪还有不明白,“是你设计了张家,演了一出扮猪吃虎的好戏。”
“孤接到迟卫进京的消息时,迟卫已与史明搭上线,既然如此,孤倒不妨将计就计。”太子道:“张贵妃与太后向来视孤为眼中钉,认为孤抢了九弟的太子之位。孤正好顺他们的意,利用迟卫对广阑王的背叛,以身入局,为张家上演最后的狂欢。”
“从始至终,一切都在你的掌控之中。”裴长旭咬牙,“枉我一直在父皇面前为你说好话……却原来,你早与广阑王暗中勾结!”
“准确地说,是父皇逼孤与广阑王通力合作。”太子道:“广阑王若倒台,孤的下场可见一斑。但孤不能倒,孤要登上这至高无上的宝座,向父皇与薛氏讨伐罪行,为母后报仇!”
“太子!”薛皇后凄声喊:“错的人是本宫,与旭儿他们无关!你要报复便报复本宫一个,不要牵涉无辜!”
裴长旭只觉哀入骨髓。
真相竟如此不堪吗?是父皇与母后算计闵氏一族在先,逼得太子破釜沉舟。而他们这些人,被迫成为这场悲剧中的重要角色,从欢喜到愤怒,从愤怒到悲哀,从悲哀到不知所措……
要怎么做,才能平息这场横跨多年的生死恩怨?
裴长旭朝太子下跪,“我替父皇母后,向兄长真诚道歉,愿用余生弥补他们的罪行……”
耳旁却传来身躯倒地的声响,侧首望去,薛皇后已手持匕首,割颈自刎——
鲜血喷涌而出,薛皇后躺倒在地,气若游丝地道:“本宫……以命偿命……放过旭儿……”
太子面无表情,见裴长旭冲到薛皇后身边,将她抱在怀里,“母后,您何至于此!来人啊!快来人救救她!救救我的母后!”
薛皇后抬起沾满鲜血的手,轻抚他的面庞,“是……全是本宫咎由自取……求太子放过……放过薛家……”
裴长旭紧紧握住她的手,声泪俱下,“母后,您不能死,您还有我和小宁,还有阿满……”
薛皇后只重复:“是……是本宫的错……”
最后一丝力气消散,她气息全无,颓然合上双目。
裴长旭泣声哀求:“母后,求您睁开眼睛看看我,我是旭儿啊!”
他呼喊良久,再得不到任何回应。随后,他愤怒地望向龙案,“父皇!您的妻子死了!您便没有一点感觉吗!您究竟何时才能清醒!”
景帝皱起眉头,眸中思绪纷杂,不等想明白,肩膀又被人重重一拍。
太子道:“父皇,该请平章政事宣读圣旨了。”
景帝无视殿内的血腥混乱,高喊:“叫平章政事进殿宣读圣旨!”
平章政事蒋伟添乃太子的岳父,更是此次宫变的主谋之一。他大步进入广明殿,路过裴长旭时,笑容难掩得意。
今日一过,薛家将彻底垮台,蒋家会取而代之,成为名震大周的乔木世家!
这份得意仅维持片刻,便在他看清圣旨上的内容时戛然而止,“殿下,这圣旨有问题!”
太子问:“哪里有问题?”
蒋伟添咬牙切齿道:“他上面写着传位于——传位于——”
太子夺过圣旨,定睛一看,赫然见白纸黑字写着:传位于三子裴、长、旭!
太子肝胆欲裂,拔出侍卫腰间的长剑,直指景帝的咽喉,“父皇,事到如今,您心心念念的仍只有三弟!看来只有孤亲手杀了三弟,才能断绝您的妄念!”
蒋伟添抚着长须,“殿下,为君王者切忌心慈手软,唯有断绝一切隐患,方能执掌天下!”
“岳父所言极是。”太子阴恻恻地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他不再看景帝,提剑走到裴长旭的面前,“三弟,孤一直都很羡慕你,因你拥有孤梦寐以求的许多东西。父皇的认可、母后的疼爱、小宁的崇拜、阿满的全心全意……你拥有的太多,多到令孤嫉妒。”
裴长旭浑身沾满薛皇后的血,愣怔望着太子,“我从未想过,会与兄长走到这般境地。”
“孤却想过千次万次。”太子道:“等你死后,孤会送小宁前往封地,从此远离京城。至于阿满……孤听说她与恒安侯世子两情相悦,大可顺水推舟,替他们指门亲事,顺势将恒安侯府收入囊中。”
“我们是亲兄弟。”裴长旭喃语:“亲生的兄弟……”
“父不父,子不子,这世道沦丧,唯有权势是真。”太子冷漠地道:“三弟,怪就怪你我投生皇家。”
说罢,太子毫不犹豫地朝他胸口刺出一剑,却被裴长旭空手接住。
他紧紧地握住长剑,不顾掌间鲜血淋漓,对太子一字一顿地道:“我母后已以命偿命,我薛家不再欠你了。”
太子皱眉,使劲拔出长剑,正待命人擒住裴长旭时,殿门被人大力踹开——
老恒安侯身着盔甲,手提长剑,剑尖沾满鲜血。他身后跟着一群士兵,个个兵盔带血,杀意涌动。
“圣上,端王殿下!”老恒安侯声如洪钟,“请恕本侯救驾来迟!”
蒋伟添倒吸一口凉气,他分明调查过往事,确认老恒安侯与薛家两代都不对付,不会参与此次争斗,才谋划了今日的逼宫!
太子也有一瞬的难以置信,随即步步后退,自嘲笑道:“孤终是小看了你……”
老恒安侯率人进入大殿,顷刻便包围了所有人。霎时间局面翻转,太子、平章政事等人成为待宰的羔羊。
又有一抹年轻的身影踱步走出,修挺风流,声音清朗,“锦衣卫使与禁卫八军勾结太子,引兵围堵皇城,不仅迫害皇后,更意图谋害端王,谋权篡位……”
周遭喧嚷,是恒安侯身后的士兵们在齐声呐喊:“诛杀叛党!捉拿太子!安邦定国!”
叛党?
是了,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谁输了,谁便是得而诛之的叛党。
太子回首看向景帝,凄怆道:“父皇,若有来世,儿臣绝不做您的孩子。”
话音落下,他便举剑自刎,与薛皇后般果断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鲜血在地砖上铺开大朵大朵的花,景帝伸出双手,茫然若失;裴长旭踉跄着走到他面前,拉着他的手腕,逼他迎向地上失去生命的两人。
裴长旭一遍又一遍地道:“父皇,您看清楚了,这是您的妻子和孩子,他们是您的妻子和孩子啊……”
*
恒安侯与薛科诚里应外合,将太子党彻底肃清了一遍。许清桉则协助裴长旭处理相关事务,熬到翌日清晨,才有时间坐下来对话。
许清桉问:“殿下打算如何处置叛党?”
裴长旭坐在案后,神色沉静,再无昨日悲戚,“除去太子的子嗣,其余人全部处死。”
许清桉又道:“听说殿下已处死了昨日在广明殿中的所有人?”
裴长旭简短地道:“是。”
许清桉不置可否,“经昨日一事,圣上大受刺激,言行混乱,叫嚷着要请妖道救命。”
裴长旭问:“那妖道现在何处?”
许清桉道:“昨日下官在宫中搜捕时,见那妖道慌不择路地跳进湖中,然而派人打捞到今晨,却找不到那妖道的行踪。”
裴长旭道:“他凭空消失了?”
许清桉道:“兴许是凭空消失,又兴许是湖下有暗道通往其他地方……总之,找不到他,圣上的病情便无法好转。”
“父皇老了。”裴长旭敛眸,淡声道:“且已立下诏书,即日便禅位于本王。”
“那下官提前恭贺殿下继天立极,高掌远跖,开辟大周新盛。”许清桉顿道:“殿下可还记得在驿站中与下官的约定?”
裴长旭绷紧下颚,不言不语。是,他答应事成后会放弃婚约,成全阿满与许清桉,然而事到临头,却又心生悔意。一日之内,他接连失去至亲,连阿满也要拱手让人吗?
见状,许清桉道:“昨日,臣也收到了来自云县的一副画像。”
“……”裴长旭猛地抬眸。
“巧得很,画像上的人貌,与昨日广明殿中的一名男子如出一辙。”
“……”裴长旭喉结一滚。
“听阿满说,那名男子曾绑架殿下与她,又侥幸偷生至今。只是不知,他怎会在太子手中,又怎会被带进广明殿里?”
“……”
“广阑王在林中时曾对阿满说,当年被绑的本该另有其人,而非殿下与阿满。他还声称人心不足蛇吞象,阿满父亲的逝去,皆由薛氏一族的贪婪而起。”
某些被极力掩埋的真相,在他的拼凑中呼之欲出。
裴长旭豁然起身,左手上的绷带隐沁血迹,“许清桉,你住口!”
“下官说完该说的话,自然会住口。”许清桉回视他阴戾的目光,“在阿满眼中,薛皇后温柔慈悲,是母亲一般的存在。”
裴长旭撑着案几才能站稳,又听他道:“薛皇后已经毁了阿满前半生的幸福,殿下呢,要继续毁掉阿满将来的幸福吗?”
裴长旭闭上眼,挣扎许久后道:“阿满……阿满不能知道实情……”
“下官与殿下一样,都希望阿满无忧无虑。”许清桉道:“请殿下遵守约定,成全下官与阿满的婚事。”
旭日升起时,许清桉离开御书房,穿过太清门,走出高大的皇城。
他袖中藏着沉甸甸的一道圣旨,圣旨承载着他与阿满光明的未来,如这天际遍布的霞彩,令人神醉心往的未来。
视线内出现一辆马车,马车里跳下一人,提着裙摆朝他飞奔。
许清桉露出笑容,同样迈步向她,结实地将她抱个满怀。
薛满仰起脸,眸若盈盈秋水,“许清桉,你们赢了,对吗?”
许清桉道:“不,是我们赢了。”
薛满欲追问细节,许清桉没给她机会,在湛蓝无垠的天空下,吻住他心爱的未婚妻——
从今往后,他们都不会再孤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