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一章
斯江斯南刚转进支弄, 就听?见汪强爷叔的声音,市里规定差头统一装顶灯要花多少钞票,撒宁(谁)手里?捏了十二部差头?, 钞票赚得母老老(很多很多),偶尔冒出来一两句《滑稽王小毛》里的苏北腔, 哇啦哇啦九腔十八调。一个人顶一只收音机。
顾家门洞前?, 顾东文和汪强正在灶披间外的弹格路上切老酒轧山河。汪强打着?赤膊, 露出一身白肉, 笑起来银浪翻滚。顾东文套了件汗背心。两人膝盖当中的方凳上摆了一碟猪耳朵和一碗炒花生米,地上一堆香烟屁股。
汪强满脸通红, 挥手拍腿的谈兴正浓。顾东文嘴里?叼着?半根烟, 手上拎着?一瓶上海啤酒, 正笑骂道:“侬只死腔倒是懂经。”见斯江斯南回来了, 他举了举啤酒瓶扬声问:“囡囡,老酒切伐?(喝酒不?)”
斯江看?得出大舅舅今天是真的很高兴, 她笑着?蹲下身, 举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阿舅侬切醉忒了伐(舅舅你喝醉了吗)?”
顾东文侧身从旁边啤酒箱子里?又拎出一瓶来, 把香烟搁在耳后?, 直接上牙开?了酒瓶, 递给斯江:“来一口?”
斯江赶紧摇头?:“啤酒难切。(啤酒不好喝)”
斯南却一把接了过去, 脖子一仰, 咕噜咕噜一大口后?直接手背抹了抹嘴:“好喝。”
斯江伸手去抢:“你还是小孩子呢,不许喝酒。”
顾东文哈哈大笑:“斯好已经喝醉了。”
“啊?他人呢?”
“到你阿娘家唱歌去了。”顾东文摆摆手:“没事, 你外婆送他过去的。”
斯江拽不动斯南,只好丢下她不管, 上楼一看?,晾衣杆上的衣裳还没收, 晒得硬邦邦热乎乎的,她上了阁楼,把衣裳摊了一床,打开?电风扇呼呼吹。阁楼被太阳西晒了几个钟头?,燥热得厉害,没一会儿斯江就汗如雨下。她站四处看?了看?,总定不下心来,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似乎少了什么忘了什么怎么也想不起来。她想大概是太热了,热昏热昏,也有可能是因为唐泽年突然?冲上门来,她说了那么多该说的不该说的。
现在的阁楼并没什么变化?,墙上马拉多纳的海报景生大概忘记带走?了,旁边小书架的最上头?还放着?一个旧足球,只不过书架的四层搁板上都换成了她的书和杂志,之前?的相架倒都还在。
斯江拿起一张,是北武在王开?照相馆拍结婚照时,她们兄弟姊妹六个的合影。那天斯南还在和她闹别扭,一双红色皮鞋怎么也扣不好搭扣。照片上倒看?不出来,咧着?嘴假笑的斯南腮帮子鼓成了两个包,露出了牙龈。景生站在她后?面,高出许多,脸看?上去只有旁边赵阿二大饼脸的一半大,一脸严肃,下巴微微抬着?,头?发倒很服帖,他的眼睛正视着?镜头?却又好像穿透了镜头?,比起她露出六颗牙齿的舞台演出式机械化?笑容和斯南的假笑,还有赵家三?兄弟戆呵呵的傻笑,简直像山岚浮于远岫遥岑,真正的鹤立鸡群。
斯江的嘴角不禁翘了起来,原来阿哥那么小的时候就已经那么好看?了。想起斯南说他像费翔,她拧亮台灯,认认真真地又对着?相架看?了又看?,摇摇头?。
在她眼里?,费翔比起阿哥还是要差一条黄浦江的。
难得有一丝晚风涌入,斯江把相架放了回去,又忍不住把其他的也拿起来一一端详,说来奇怪,照片放进相册或者裱进相框里?后?,反而很少会看?,有两张黑白照斯江怎么也想不起来是在哪里?拍的。
“阿哥?——”
话?一出口,才想起景生已经不住在家里?了,斯江环顾四周,怅然?若失,再看?照片,嶙峋的假山后?面是中式园林的花窗,假山前?景生穿着?白色衬衫藏青色的长裤,依然?一脸严肃地看?向镜头?,她穿着?蓝白条纹的连衣裙笑弯了眼。
到底是静安公园呢还是虹桥动物?园?她怎么笑得这么开?心?斯江心想等景生军训好回来一定要问问他。
阁楼其实和以前?又大有不同,书桌靠着?墙整整齐齐排着?一列留给她的高三?教材和参考书,旁边一叠叠卷子用木头?夹子夹得整整齐齐的,上面贴着?小纸条标着?科目,她的英汉词典和新打字机占了一小半个台面,台灯换了个新的,也是红色的,和打字机很般配。斯江拉开?椅子坐下来摸了摸打字机的键盘,嘴角不自觉地又翘了起来。
床上的衣裳摸起来不烘人了,斯江一件件叠好分开?摆好。景生暑假里?永远一件白颜色短袖衬衫一条藏青色老头?裤,衬衫里?还要穿一件汗背心。平常收衣裳叠衣裳都是景生随手就做完了,斯江今天头?一回发现原来景生穿的是平纹针织白背心,有点弹性,和阿舅穿的棉布背心完全不同。再想想,好像是从去年开?始,他就不在家里?打赤膊了。
脸皮真薄,死腔,噶敦样(端庄),啧啧啧。
斯江见白背心下摆蹭了点灰渍,伸手捻了捻,几点灰变成了一片灰,她鼻尖额头?的汗珠子落在上面,泥灰颜色变深了。哦豁,完结,要重新搓一搓。她索性拿上头?干净的部分当毛巾,擦了一把汗,咦,香喷喷的,除了太阳香和肥皂香,还有一股隐隐约约奇奇怪怪的香味。斯江盯着?手上的背心看?看?,又揩了一把汗,是有香味道,再拿起旁边叠好的白衬衫,跟做贼似的凑近了闻一闻,再闻一闻,真香。
白衬衫无?故挨了两巴掌,胸口一块瘪塘。斯江叹了口气:“阿哥最戳气了。”楼下传来斯南和舅舅的笑声。斯江把斯南和斯好还有自己的衣服逐次闻了闻,她们姐弟三?个竟然?一个都不香,气人,气死人。
斯江拎着?景生的白背心下了客堂间,热水瓶里?还有大半瓶冰水,她倒进脸盆里?绞了条毛巾,不敢直接捂上脸,在额头?鼻头?下巴尖上压了压。白背心下摆搓干净后?穿过晾衣杆,孤零零地挂在窗外,像面投降的白旗。
***
电话?铃响了,斯江拎起话?筒,听?到景生的声音吓了一跳,像做贼被抓了个现行?,眼风瞟瞟窗口,心虚。
“刚刚开?好迎新大会。明天开?始军训就不好打电话?了,你跟我爸说一声。”
“哦,那我们能去闵行?看?你吗?”
“太远了,天又热,覅跑来跑去。”景生排了半个钟头?的队,想要多说几句,身后?还等着?好几个人。
“食堂晚上吃什么?”
“蛮多小菜好选,我吃了红烧大排、肉饼子炖蛋、丝瓜炒豆腐,还有榨菜汤。”景生侧身对着?墙低声回答,占着?公用电话?说这些无?聊没用的事,有点难为情。
“啊呀,我最喜欢肉饼子炖蛋喽,咸蛋还是鸡蛋啊?中午食堂为啥没这个菜呢,对了,大学里?的榨菜汤里?有蛋花有肉丝伐?”
“大概有,不过我没吃着?。你们晚上吃什么?”
“冷馄饨。阿舅同汪伯伯在吃老酒,好像有猪耳朵和炒花生米。”
“冰箱里?有昨天糟好的毛豆子同鸡脚爪,覅忘记忒切。(别忘记吃)”
“没忘记,刚刚从西宫回来路上,南南还在说糟鸡脚爪的呢。”
“你们怎么还去西宫白相了?”
斯江一怔,电话?线在手指头?上绕了好几圈。
“嗯,没去白相,是唐泽年来找我——”斯江气短。
景生在电话?那头?不响。
“他问我怎么不理他了,我就跟他说了几句,”斯江含糊其辞道:“反正说清楚了,没什么了,大家就是普通同学,各人申请各人的学校,对了,南南则劲(好玩)来,像警察盯牢小偷一样盯牢伊——阿哥?阿哥?”
“嗯。”
“阿哥,你说男生女生之间有没有纯友谊?有的吧?”
“女生怎么想的我不知道,男生嘛——长得丑的就应该只能纯友谊吧。”
“欸?”斯江反应过来:“喂!阿哥侬最戳气了!”
“我说男生长得丑的话?,只好退一步先跟你做朋友,看?看?有没有机会——反正你要拎得清一点,不要别人对你好一点你就感动得哇啦哇啦的,晓得伐?”
“吾又勿戆格喽!(我又不傻的喽。)”斯江不服气。
“呵呵。挂电话?了。后?头?还有人等着?要打电话?呢。”
“哦,晓得了,至少要比阿哥对我还要好,才能感动得哇啦哇啦对伐?”斯江鼻子里?哼了一声:“再会!”
景生看?着?滴滴滴的话?筒,再会都没来得及说。
“咳咳,同学,不好意思,可以到我打电话?了吗?”
景生挂上电话?,付了钱,朝身后?的两个女生微微点了点头?:“不好意思。”
两个女生看?着?他的背影,不约而同呼出一口长气。
“他刚才也没说错吧,长得丑的才有纯友谊,比如我……”女生甲叹了口气,为什么大学开?学第一天,她就得到了这么残酷的人生箴言?
“刚刚那个打电话?的高个子男生,特别帅的那个,谁认识啊?哪个系的啊?”
“我们班的,机械系。”隔着?好几个人,有男生自告奋勇地回答:“顾景生,上海人。”
“你们班女生也太幸福了吧!”
“我们班只有两个女生。”
“哦,那应该是你们班男生幸福。”
排队的同学们哈哈大笑起来。
***
“敢问路在何方?路在脚下!”陈斯好四仰八叉躺在沙发上引吭高歌。
陈斯南揪着?他的背心咬牙切齿:“陈斯好!我说了不许用调羹挖中间的西瓜吃的!”
顾阿婆拿着?蒲扇挡住她的拳头?:“好了好了,下次我盯着?他啊,他吃醉老酒了,你骂他打他他一点也不知道的,有什么用呢。”
斯南捏住斯好两腮的肉往两边拉。
斯好哼哼唧唧哭起来:“疼,疼!”
“看?,怎么没用!”斯南轮起脚上的拖鞋,对着?斯好的屁股就是啪啪啪三?下。
“哈哈哈哈。”小胖子却笑得一身白花花的肥膘抖个不停。
“南南!你冤枉阿弟了。”斯江从冰箱里?翻出两个小碗:“他挖了中间最甜的留给我们呢。”
斯南拖鞋停在半空中。
“宝宝已经吃过一碗瓜了。”顾阿婆赶紧作?证:“我们都吃过了,这两碗是你们俩的。”
对着?电风扇吃着?冰西瓜,电视里?开?始放《红楼梦》,日脚真适意。斯南转头?瞥了瞥沙发上的斯好,丢下调羹走?过去,把他耷拉下来的一条腿丢回了沙发上,又搬了两张凳子靠在沙发边上。
“笨死了,滚下来疼死你。”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电视机里?传出天籁。
“冤家,唉,这个贾宝玉跟林黛玉,也是一对冤家。”顾阿婆乐呵呵地扇了扇手里?的蒲扇。
斯江点头?:“不是冤家不聚头?嘛。”
第二百四十二章
向?群中学位于万航渡路154号, 属于?普通中学,不像武定中学海防中学这些老静安的?流氓中学出名,和一字之差的黄浦区向明中学更是差之千里。
斯江和顾东文为了斯南落在哪个学校的事和教育局磨了个把?月, 要求市重?点?对口市重?点?,被?拒, 退一步要求区重?点?接受乌鲁木齐市重点转回来的?, 依然被?拒。没有名额, 就这么一个理由, 急着回沪读书的?知青子女?太多?,根本排不过来, 不给你安排到垫底的七所中学去已经很不容易了。向?群这两年其实也算是普通中学里的?热门中学, 原来的?高中部变成了职业学校, 属于?银行系统委培, 简称银行职校,毕业了直接分配进各大银行, 坐在柜台后头数钞票, 国家编制的?金饭碗, 一进去每个月工资就有两百多块, 比爷娘在工厂里辛苦大半辈子还拿得多?。用教育局工作人员的话说:“人家轧破头都进勿去, 侬还要嫌便向群勿是区重点?(人家挤破头都进不去, 你还嫌弃向?群不是区重?点??)”
唐泽年主动问过要不要他姆妈帮忙打个招呼, 斯江犹豫了一下后坚持说不要。她自己也是普通小学考进市重?点?中学的?,她对斯南有信心。
磨到五月份, 再不定下来就要等明年春天再插班入学。斯江打电话问过小舅舅,最终尘埃落定。她心里是觉得委屈了斯南的?, 因而又了时间去选新书包新球鞋新铅笔盒,英语磁带也早早买好。北武和善让也从北京寄了一个索尼的?Walkman回来。
陈斯南背上新书包, 高高兴兴地去了新学校。她倒不觉得自?己委屈将就,反正转学对她来说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何况再读一年初中就毕业了,又要换新学校读高中。在斯南心里,高中当然只有一个学校可选,那就是大表哥和阿姐读的?高中。
初三(3)班开学第一天,女?生们热议的?是冯宝宝和刘雪华谁更漂亮,冯宝宝这两年太火了,从去年的?《杨贵妃》,今年《秦始皇》里的?孟姜女?,还有《西施》,古代著名美女?几?乎全是她在演。刘雪华也不差,《几?度夕阳红》、《圣剑飞鹰》、《傲啸江湖》,连男生都喜欢她。男生们隔了一个暑假,相约放学后去哪里踢球,讨论?初一进来的?新生有没有美女?,中午要不要去吃愚园路的?牛肉煎包。至于?考试和升学,那是明年的?事,还远着呢,何况去年那届初三有一小半都升上了职校,就等着毕业后捧银行金饭碗了,笃定着呢。
班主任毛老师戴着黑框眼镜,年过四十头发倒没谢顶,中分后梳得油光水滑,肚子凸起?,既高且广,一根多?打了五六个扣眼的?金利来真皮皮带把?西装裤牢牢束在胸脯下头,穿出了韩国民族服装的?味道。
“我们班这学期转来两位新同?学,大家认识一下,要团结友爱好好相处。”
毛老师中气十足,黑板擦敲得讲台嗙嗙响。
教?室里纷纷杂杂的?声音静了下去,课桌椅在地面上滑出刺耳的?滋啦声,后排有男生吹了一下口哨。
“大家好,我叫陈斯南,之前在新疆乌鲁木齐二中上学,我从小是在新疆长大的?,喜欢交朋友。”斯南大大咧咧地上前一步自?我介绍,扫视台下一圈,好像是很不一样,上海的?男生女?生看上去都雪雪白。
毛老师推了推了眼镜:“陈斯南是我们班年龄最小的?同?学,她是七四年四月份生的?,今年才十四岁。”
“小新疆!”不知道谁高喊了一声。
教?室里哄堂大笑。
“羊肉串儿,羊肉串儿,买买提的?羊肉串儿咧——”
“喂,侬为撒勿港新疆闲话?(你为什么不说新疆话),来一句!”
“阿(轻声)囊死给!”
斯南眉毛一挑,骂了句维语,黑板擦疾如流星,直接砸在了问这话的?男生额头上,幸好还没上课,没有粉笔灰。
教?室里顿时乱作一团。毛老师好不容易压住蠢蠢欲动的?几?个刺头,对着斯南咳了两声:“陈斯南,同?学之间要友好相处,不可以动手打架,明天你交一封检讨书给我,不少于?五百字。好了,你坐到第四排靠墙的?那个空位上去。”
第四排那个空位就在刚才被?黑板擦打的?男生前面,几?个男生对着斯南挑衅地挥挥拳头。
斯南拎着书包走过去,同?桌的?一个男生视若无睹不给她进,扭头问后面:“弟兄,没事体伐?”
毛老师拍拍讲台:“杨文意,你起?来让一让。”
斯南把?书包往自?己课桌上一丢,手一撑,谁也没看清楚,她已?经?站在了杨文意的?课桌上,居高临下地睥睨着这群男生。
像陈真那样,大拇指轻轻滑过鼻下,斯南轻巧地跳进自?己的?座位。
“梭梭子。”
她斜了杨文意一眼,嘴角翘了起?来,用一口流利的?上海话告诉他:“这也是新疆闲话,就是废物戆度的?意思,懂了伐?”
斯南后面的?课桌猛地撞在她的?椅背上,差点?把?她整个人撞贴在课桌上。斯南一手撑住墙,回头看向?后面。
“册那,小新疆,有点?花头啊,单挑敢伐?课间休息的?时候来图书馆下头。”后座被?黑板擦砸头的?胡亚东磨着牙约架。胡亚东的?哥哥在武定中学算是老静安初中里的?一霸,他从小跟着阿哥和老闸北的?古田中学、八中十七中都干过,灭过徐汇枫林中学零陵中学,除了碰到普陀二中曹杨五中要躲开,在向?群还从来没吃过这种亏,何况还是个新疆来的?小姑娘。
台上另一个女?生正在用普通话自?我介绍:“大家好,我叫唐欢,是从南通如东县转来的?,谢谢。”大概有了“喜欢交朋友”的?陈斯南的?遭遇,唐欢把?后半段个人兴趣全免了。
“江北宁!”胡亚东拍着桌子大声喊。
“册那,学堂欺负阿拉!为啥转来阿拉班级格噻是乡下宁?(为什么转来我们班的?都是下乡人?)”
唐欢臊红了脸,低头不语。
毛老师喊:“好了好了,拿(你们)想造反啊?警告侬啊胡亚东,格得勿是武定中学!(这里不是武定中学)”
“毛老师,吾覅帮苏北宁坐勒一道!(我不要和苏北人坐在一起?)”第二排的?蔡晶晶举手抗议。
唐欢咬住下唇,头垂得更低了。
陈斯南霍地站了起?来,腿往后蹬,她的?椅子把?胡亚东的?课桌直接撞上了他胸口。
“报告老师,我想和唐欢坐同?桌!”陈帮主义薄云天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何况新疆和苏北一样被?歧视,她们俩还能惺惺相惜。
毛老师看看第二排的?空位,有点?犹豫,有点?头疼。
唐欢抬眼看了看斯南,低下头嗫嚅道:“谢谢你,但是我有点?近视——”
胡亚东哈哈大笑,把?课桌拍得嗙嗙响,教?室里也想起?一片哄笑声。
斯南坦然落座,江湖儿女?,问心无愧就行了,至于?别人怎么想,她才不在乎,也许唐同?学生来胆小怕事,看到她得罪了刺头们,怕被?她连累,这也是人之常情。
唐欢最后还是坐到了蔡晶晶旁边。
蔡晶晶用圆珠笔划出三八线,把?自?己的?书本文具收到另一头,和前后左右的?女?生们嘀嘀咕咕起?来,她们不时看一眼唐欢,齐声大笑,看向?斯南的?眼神虽然也不友好,却不敢笑得那么恣意。
第一堂课是思想品德课。上课的?老师说一口上海话,内容极其干瘪无聊,斯南靠着墙打了个瞌睡,被?笑声吵醒的?。
原来老师喊唐欢起?来回答问题,唐欢半天才说自?己听不懂上海话。
“迭格唐欢同?学,既然转到上海来读书,就应该学会上海闲话嘛,否则侬来做啥呢?”老师摇摇头,换了一口沪普,说两句又不自?觉地换成了上海话。
斯南撑着下巴,替唐欢叹了口气。这姑娘真可怜啊。她再环顾三周,杨文意和她对视了一眼立刻转开了面孔,后面胡亚东吹胡子瞪眼睛地用口型回应:“哪能!?”
斯南给了他个白眼,趴到课桌上看着墙发呆。转学嘛,没什么是打架不能解决的?,如果有,那就再打一架。每个班级都有这么无聊爱找打的?男生,唉。想念大表哥了。斯南伸手到书包里,摸了摸大表哥的?那把?胶刀,算了,这些吃白米饭长大的?男生,不禁吓,万一和万春街里那个男孩一样,被?吓尿了,一辈子抬不起?头来,显得她不仁义。
向?群的?课间点?心也很出名,最好吃的?是咖喱牛肉包,酥皮一层层的?泛着油光,黄咖喱极其入味喷香,牛肉和洋葱的?馅儿三口都吃不完。
斯南一角五分钱买了一个,几?口吃完,算了算这个月的?零花钱,一口气又去买了六个,阿姐、斯好、外婆、阿娘、阿舅,人人有份。食堂里的?胖阿姨乐呵呵地抽了张报纸给她包好:“好切伐?”
斯南竖起?大拇指:“没闲话港!灵格!(没话说,灵的?。)”
一转身看见唐欢还在黑板前犹豫不知道买什么吃,斯南笑眯眯地过去指点?一二:“咖喱牛肉包好吃,真的?,不骗你。你看,我还买了六个带回家呢。”
唐欢买了咖喱包,见斯南在食堂门口看宣传栏,便走到她身边:“谢谢你。”
“不用谢。我们都是乡下宁嘛。互帮互助应该的?。”斯南扭头对她眨了眨眼:“我妈妈是新疆的?知青,所以把?我弄回来读书了,你呢?”
“我哥哥嫂子在上海,我是来借读的?。”唐欢又仔细看了看斯南:“你和你姐姐长得不太像。”
“欸?你认识我姐?”斯南吃了一惊。
“嗯,”唐欢笑了起?来,“我嫂子是你姐姐以前初中的?数学老师,她叫方?树人。”
第二百四十三章
唐欢没有?见过陈斯江本人。方树人的相簿里有不少班级毕业照, 她虽然不是班主?任,但教过的班级毕业时都会请她去?合影,唯一被放在书桌相架里的就是斯江他们那届的毕业照。
四十?几个学生, 十?几个老?师,高高低低四排, 但唐欢第一眼就看见了陈斯江, 她实在太好看?了, 闪闪发亮, 让人完全挪不开眼。
“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呀。”同为女生,唐欢忍不住感叹。
方树人笑着告诉她:“这是陈斯江, 她妈妈小时候和我一起学过钢琴, 我们?两家以前常来往。她从小就特别漂亮特别优秀, 性格也好。可惜等你考到我们学校来, 她应该已经出国留学了。不过她妹妹从新疆回来也是转到向群读书,不知道会不会和你一个班。”
以前常来往, 现在不来往了?嫂嫂以前学过钢琴?客堂间里的那架钢琴却?从来没人弹过。出国留学?多么优秀的人家?里条件得多好才能高中一毕业就出国留学?
唐欢抿着唇静静听微微笑, 她很早就学会不问任何多余的问题。她从小不漂亮也不优秀, 性格也不好, 但有?一点:哥哥和自己如东的老?唐家?, 配不上嫂嫂和上海这个老?洋房里的漂亮房间, 这个她从小就明白。家?里和她差不多年龄的侄子侄女十?几个, 只有?她最?幸运,被哥哥嫂嫂带来了上海上学。但这是嫂嫂的家?, 不是哥哥的家?,她要更加小心, 才不会给哥哥丢脸。所以她看?电视剧《红楼梦》的时候,对黛玉很能感同身受。听着嫂嫂的姆妈梅妈妈笑着说剧里的摆设服装吃食的时候, 她更加意识到?这一点,同一个世界,其?实很早就划分成了不同的小世界。
对于自己的苏北人身份会被嘲笑这件事,她从广播剧《滑稽王小毛》里就已经有?所预料,但羞辱依然直接尖锐得超乎了她的想象。她甚至怀疑自己能不能坚持三天。老?师们?都用上海话?讲课,她只听得懂一点点。南通被称为“小上海”,语言有?很多相通的地方,如东人也一直自傲于属于“小上海”而不是泰州。每次嫂子随哥哥回如东探亲,从她身上从来看?不到?任何“上海人”的倨傲,这些也都让她存了侥幸心理?。她甚至设想过自己会被同学们?喜欢,当然现在看?来纯粹是做梦。
可在陈斯南身上,唐欢看?不见各个小世界的界限,她好像根本看?不见这些壁垒,也毫不在意,一力降十?会,她什么都不怕。
“成为陈斯江那么美那么优秀的女生”,这个理?想立刻变成了“成为陈斯南这么不好惹的女生。”
唐欢后悔自己当时不敢做她的同桌。
斯南笑嘻嘻地说:“好了,既然你认识我姐姐,那你就是自己人了———你怕不怕?”
唐欢一愣。
斯南挠了挠卷毛:“那几个男生跟我结下梁子了,肯定?要找我麻烦,你怕不怕被我连累?不过你不跟我做同桌是对的,我不生气。”
唐欢的心被一只小手软软地戳了一下,差点冒出酸又甜的汁水,她犹豫了一下:“可我们?是今天才认识的,你这就愿意跟我做朋友了?”
斯南瞪圆了眼:“做朋友还要有?时间限制?有?的人我认识十?几年了,也当不成我的自己人啊。我很挑的!”
唐欢觉得自己应该表现得非常荣幸,但这个表情难度比较高,所以她只能点点头显示自己的诚意:“我想和你做朋友的。”
“那你要不要加入我们?帮?你是上海第一个入帮的,我可以让你当副帮主?。”斯南笑得十?分殷切,带着几分讨好,绝对没有?漫不经心。
脑子里被塞了一大堆行侠仗义的理?念后,唐欢心甘情愿地把一个月的零花钱作为帮会费交给了陈斯南,成为了桃花降龙打狗帮的副帮主?,比上海分舵的舵主?还要高三个级别。
这真的不是保护费吗?唐欢走近教室的时候想到?了一个问题。
***
“陈斯南!老?子等了你十?分钟,你是不是怕了?不敢来单挑?”胡亚东拍着桌子吼。
杨文意几个男生跟着起哄。
唐欢坐到?自己座位上,紧张地看?向后排。
陈斯南白了胡亚东一眼:“我答应跟你单挑了?梭梭子。戆度猪猡十?三点,你脑子有?病吧?”
上课铃响了,语文毛老?师还没进来。
胡亚东探身就是一巴掌,存着警告的意思,没朝着人去?,直接打在了陈斯南手里的报纸包上,拍了一手的油,他提起手看?了看?:“欸?撒么子(什么东西)?”
咖喱包掉在椅子上,梭罗罗滚到?地上。
杨文意哈哈笑:“是咖喱包!”
毛老?师进了教室:“做撒呢,胡亚东、陈斯南、杨文意,上课了啊,坐好做好。”
唐欢举手:“毛老?师,胡亚东故意把陈斯南的咖喱包打翻了。”
蔡晶晶和旁边几个女生睁大眼盯着唐欢打量。
“小新?疆同小苏北变成一家?门了哦。”有?女生翻着白眼嘲笑。
唐欢涨红了脸,声音小了许多,却?依然重复了一句:“我亲眼看?到?的。”
毛老?师头很疼,几步走到?第四排:“胡亚东,侬没事体?寻事体?是伐(你没事找事是吗?)出去?,站到?走廊上去?。站一刻钟好好交反省反省。”
胡亚东不情不愿地踢了踢课桌:“吾是勿当心碰着伊格。(我是不小心碰到?她的。)毛老?师勿要听江北宁瞎三话?四(不要听江北人瞎三话?四),立五分钟来噻伐?(五分钟行吗?)”
毛老?师气得中分的头发掉了一撮下来,一巴掌拍在课桌上:“侬还讨价还价?起来,出去?!”
“哦,格么十?分钟来噻伐?(那么十?分钟行不行?)”
毛老?师一巴掌揎在胡亚东头颈后头,当然是雷声大雨点小,跟撸猫顺毛似的。
胡亚东站起来:“老?毛,吾是把侬面子啊。(我是给你面子啊。)”
陈斯南钻进课桌下把地上的六只咖喱包拣了起来,委屈巴巴地诉苦:“毛老?师,噻龌龊忒了(都脏了),没办法切了。(没办法吃了)”
一堆滚过灰的咖喱包举到?了毛老?师眼门前,斯南无比不舍地看?着咖喱包,哽咽着说:“特为买给我阿娘和外婆吃的。我阿爷死了,我外公也老?早就没了,她们?和我一样,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点心——”
毛老?师定?睛一看?,哎呦,没想到?新?转来的这个女同学竟然这么脆弱,长睫毛上挂着泪,大眼睛一眨一眨努力地想把眼泪忍回去?,想到?自家?女儿上小学第一天就被同桌的小赤佬一铅笔差点戳瞎眼睛哭着回家?的模样,毛老?师的慈父心立刻碎了。
“胡亚东!记得赔饭票和钞票给陈斯南啊,否则叫侬爷老?头子来。(叫你老?爸来。)”
胡亚东第一次把女生欺负哭,正惶惶然的时候被毛老?师这一大棒轮下来,老?老?实实地低头耷脑地从后门去?走廊里吹风了。
“毛老?师,我还以为我们?学校的同学老?师都是好人——”眼泪忍是忍不住的,终究还是落了一两滴下来,几乎无声地滴在了课桌上。
一教室的学生们?其?实到?了初中就不大看?得见同学哭了,这下都有?点懵,他们?嘲了几句乡下宁,就不是好人了?
毛老?师咳嗽了两声:“你早上那个检讨不用写了。先上课啊,明天毛老?师给你买六个不,八个咖喱包,你带回去?给你外婆和阿娘吃。我们?学校的老?师和同学当然都是很好的,很好的啊。”
斯南噙着泪抬起头:“毛老?师侬真好。”
杨文意不得劲儿地坐回自己座位上,看?着陈斯南把脏了的咖喱包小心翼翼地包好放好,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突然就盯着课本低声说了一句:“对勿起啊。”
“呵。”
杨文意扭过头,以为自己刚才听错了。
眼睛看?着毛老?师板书的唐欢有?点怅然若失,这样的陈斯南,好像和早上那个陈斯南又很不一样。她忍不住转头往后看?了一眼。
陈斯南转过视线,朝唐欢眨了眨右眼,笑得很得意。
唐欢琢磨了一整节语文课,想不出她为什么还会笑。
***
下午两堂课结束后,胡亚东被毛老?师叫到?办公室接受了半个钟头的思想品德教育,窝塞无比,下了教学楼,他和三四个要好的弟兄到?车棚去?推脚踏车,准备去?西宫白相一圈,找几个小萝卜头搞点零散钞票花花。
车棚挤在食堂后头,一条窄路通行,另一边是高高的围墙,围墙那边就是居民楼。
“咖喱包掉了就哭,还找老?毛出头,啧啧啧。”一个男生笑着拍了拍胡亚东:“老?胡,算了,好男不和女斗。”
“小新?疆眼泪水淌淌,没劲。”
“切,吾吓吓伊格,哭色伊了。(我吓吓她的,哭死她了。)”胡亚东摇头表示不屑。
“噗”的一声。
胡亚东头上挨了一记砸,疼倒不疼。他摸着后脑勺转过身。
陈斯南手里正颠着几个咖喱包,下巴抬得高高的,眯着眼对着他笑:“单挑伐?”
“欸!寻西啊侬(找死啊你)”男生们?简直气笑了。
胡亚东一米七十?六,在班上不算最?高,但跟着他哥干过不少架,真的打,不是吵吵相骂戳戳手指头那种,反正在向群没人敢惹他。
陈斯南看?起来最?多一米六十?二三,还瘦得像根竹竿,单挑胡亚东?寻西(找死)。
胡亚东把书包扔给身边的弟兄,双手交叉活动了下手腕,刚刚准备甩一下半卷的谭咏麟式刘海,眼前一黑,两个咖喱包准确无比地又砸在了他脸上,一脸的油,还有?灰的味道。
“册那!”胡亚东大怒,一个箭步冲了过去?。
接着发生了堪被记入向群中学校史(打架史)的一幕,虽然当事人只有?两个:胡亚东VS陈斯南,目睹者只有?四个:三个胡亚东的弟兄和唐欢。
第二百四十四章
斯南把手里剩下的咖喱包迎面砸向胡亚东, 这几个咖喱包被她细细滚过胡椒粉当做“必杀暗器”。
胡亚东“嗷”地一声叫:“册那!胡椒粉!”但是眼睛火辣辣地疼,他挥出去的拳头反应比脑子快,自动收回去撸眼睛, 步子也慢了。
斯南手一伸,抓住旁边的铁杆, 敏捷地跃上了一辆脚踏车的后座, 握住铁杆整个人一个回旋, 借力半空一个旋风腿扫在胡亚东的后背上。
三个男生啊啊啊了几嗓子, 眼睁睁看?着胡亚东一个趔趄后咣啷被砸在了水泥地上,对着前面探出半个身子偷看?的唐欢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胡亚东双膝着地, 手一撑刚想爬起来, 一座大山当头压下, 下巴又“嘭”地着了地, 还打?了两个喷嚏,眼泪水满脸流, 巴掌劈头盖脸地轮了下来。
“手多是伐?闲话多是伐?要单挑是伐?服了伐?吾问?侬服气伐?”斯南坐在胡亚东背上, 一边打?一边问?。
唐欢匆匆抱着斯南的书包跑上来, 莫名生出一丝恻隐之心:“算了吧, 他哭了呢。”
胡亚东羞愤欲死, 偏偏不知道陈斯南究竟卡住他哪里了, 硬是使不上力气掀翻她, 只能闭着眼高声喊:“不服不服不服!你用暗器!胡椒粉都用上了,卑鄙, 下流。”
斯南又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戆徒,单挑懂伐?什么?都可以用!”
她反手从裤袋里抽出胶刀来, 当刮胡子刀似的在胡亚东脸上比了比:“我还有?刀呢,想试试看?吗?”
唐欢傻眼了:“别?别?别?, 别?——快放下放下(屠刀)——”
后面三个男生这时才反应过来,赶紧围住陈斯南:“你干什么??!你怎么?有?刀?我们现在喊警察的话,你马上就?被捉进去,相信伐?还要被退学,进少管所!胡亚东,侬覅乱动,覅动覅动!伊手上真的有?刀,真刀。”
胡亚东半边脸压在地上,真的不敢动了。
“你们大概不知道我们新疆人可以随身带刀吧?合法的,警察来了我也不怕。还有?我告诉你,我们捅死你一点事?都没有?,自卫反击战,合法的,也没事?。”
“不,不可能吧,”三个男生面面相觑,“但是,好像是谁说过新疆人可以带刀?”
斯南呵呵笑:“你没事?惹我干什么??找死是不是?我们兵团子弟兵在乌鲁木齐从友好路东头砍到西头的时候,你们这帮上海小赤佬就?只会欺负女同学?脸都不要了!”
“我没欺负——”
胡亚东一句申辩没说完,嘴里塞了半只满是胡椒粉和泥灰的咖喱包。
“没欺负?我的咖喱包怎么?掉的啊?”
三兄弟见状不妙,赶紧求和:“和你开开玩笑的,明天他给你买八个,不,十个赔你,你别?做傻事?啊,先把刀收起来,有?话好好说。”
“不过你刚才那?招挺厉害的,怎么?玩的?像在拍电视,像李连杰——”突然冒出一个叛徒来。
胡亚东气得两条腿在地上乱踢,头却不敢动。他算明白了,这个小新疆就?是个疯子,女疯子。女疯子比疯子还要吓人。
***
休战后,胡亚东把脸凑在蒸馏水龙头上冲了半天,眼泪鼻涕洗掉一堆,眼睛红彤彤像只兔子,鼻头也红彤彤,下巴破了皮。
“谁也不许说啊,也不许跟我哥说。”他抬起手臂,在肩膀上蹭去一脸的水,转头警告自己的三个弟兄,因为?实在太丢脸了。
三个男生识相地摇摇头。他们警惕地看?向旁边看?上去很娇小很无辜的两个女生。
斯南忽然又抽出胶刀,在手指上“唰唰”地转,笑嘻嘻地问?胡亚东:“还想单挑?”
胡亚东的确还想凭真正的实力一战,看?见她手里的胶刀从大拇指下依次转到小拇指,又转回来,越转越快只剩一片残影,立刻歇菜了。
“咳咳,好男不和女斗,君子动口不动手,以后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喂,你们是哪个帮的?”斯南好奇地问?。
四个男生互相看?看?。
“跟着你哥,算海防——帮,有?帮吗?”
胡亚东摇头:“没帮没派,啥帮不帮的,又不是解放前什么?青帮红帮的。”心里却想怪不得这个女疯子这么?疯,原来很有?背景很有?后台竟然是混帮派的。
“那?你们进我们帮吧。怎么?样??谁敢欺负你们,尽管告诉我。”斯南笑着发出今天的第二回邀请。上海好,上海同学不经打?还好骗,嘻嘻,开心。
“你们是什么?帮?”犹豫了一下,胡亚东开口问?。
“降龙帮。”斯南眼珠子一转,把桃花打?狗自动省略了。
唐欢一愣,嗯,有?道理,男生听见桃花可能就?不想加入了。
见四个男生有?点嫌弃和不情?愿的神情?,斯南猛地蹿了上去,差点撞着胡亚东的下巴。
胡亚东倒退了一步,腰被蒸馏水饮水台顶得死死的,只能上半身极力后仰。
斯南拉起他一只手,往水台上一搁:“让你见识一下,来,手指分?开。”
“啊?干什么??”
“再?分?得开一点。”
胡亚东一抬眼,看?见这个女疯子一脸认真,眼中貌似有?传说中的杀气,手指赶紧分?开。
“咚咚咚咚咚咚咚”…….
唐欢和旁观的三个男生下巴差点落下来,弹眼落睛,胶刀不停地在胡亚东五根手指之间戳来戳去,抬得高落得快,光看?就?吓死人了。
胶刀在斯南手指里耍了个刀花,停住了。
“怎么?样??进我们帮吧,我教你们这招。”斯南朝胡亚东笑得阳光邪气灿烂,还眨了眨右眼。
唐欢本能地觉得有?人要遭殃了。
胡亚东的心吊在半空中,骤然落下,出了一身的冷汗,他动了动手指头,又动了动。
斯南松开他的手腕,轻轻拍了拍幸存的五根手指:“看?,好好的,我厉害不厉害?”
胡亚东默默点点头,脸是木的。
斯南笑弯了眼:“那?你们四个就?是我的人了?”
胡亚东四个虽然不算正宗的流氓阿飞混混,但是愿赌服输,这个女同学他们是真的干不过,太神了,根本不是一个级别?的,业余混混对专业(女)流氓。识时务者为?俊杰,认了。
“南姐。”四个男生面红耳赤,声音低到自己都不见。
斯南大手一挥:“别?别?别?,我可比你们都小呢。我们是新社会的侠义?之帮,不搞这些,叫名字叫名字,人人平等啊,来,先交个会费,你们是我们上海分?舵的第一批成员,胡亚东,你要不要做个分?舵舵主?”
“我?”胡亚东头脑子里一滂糨糊,这什么?跟什么?啊,弄得像真的一样?。
“我们总部在乌鲁木齐友好路,帮里有?——好几百个兄弟,你们懂的,都是我们兵团子弟,能打?,随时可以支援上海分?舵,铁路线也是我们的天下,(这个是)真的。”陈斯南满嘴跑火车,骗得一个是一个。
“这样?,今天让我们副帮主唐欢同学帮助大家学习一下我们的帮规——”
四个男生不响,瞟了唐欢一眼,心道凭什么?小苏北能当副帮主?咦?难道陈斯南竟然是管着几百个兵团子弟的帮主?怪不得这么?厉害,那?就?不是我太不厉害了。胡亚东有?点释然。
帮主陈斯南掏出副帮主上午缴纳的十块钱会费:“走,边吃边学,我请大家吃生煎馒头小馄饨。以后都是自己人,别?客气。”
胡亚东尴里不尴尬地嘀咕了一句:“看?不出侬蛮有?钞票格嘛。(看?不出你蛮有?钱的嘛)”还为?了六只咖喱包在毛老师跟前哭哭啼啼?四个男生隐约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腿跟着陈斯南往校门口走去,脑子回到了教室里的那?一幕。
“你老狡猾的啊——”胡亚东回过味来。
“省得写检讨嘛,我能伸能缩,你们学着点,有?用。”
“斯南,是能屈能伸。”唐欢忍不住纠正,能伸能缩变乌龟了。
“对!能屈能伸。”斯南哈哈笑:“还有?啊,我们对待敌人,就?应该像秋风扫落叶,一毛钱也不放过,对自己人,十块八块不是事?,要像春风一样?温暖。”
降龙帮上海分?舵的舵主、坛主、护法,在被秋风扫过后的确感觉到了春风般的温暖。
唐欢想了想,觉得那?张大团结很眼熟,她跟着帮主和上海分?舵的同志们往外走,陷入了沉思。
胡亚东偷偷瞟了一眼陈帮主,嗐,小新疆虽然黑乎乎的,但侧面看?眼睫毛卷卷翘翘的,有?点好看?,估计能放两枝铅笔。
陈斯南一转头,胡亚东背上一冷,刚才胶刀留下的阴影还在。
陈斯南笑着指了指他的嘴角边:“还有?点咖喱包没洗干净。”
胡亚东:……,现在退帮,会不会又被打?…….
四五年后,胡亚东几个才知道,不是每个新疆人都能合法携带刀具的,更没人能捅死人不偿命。所谓的降龙帮在新疆乌鲁木齐市,只有?十一二个虾兵蟹将还早就?不营业了。至于?什么?从友好路东头砍到西头,更是从来没发生过的事?。但是陈斯南的确是出身于?专业流氓家庭,家传绝学名不虚传,她有?个大舅舅是云南上海都赫赫有?名的顾东文老流氓,有?个小舅舅老早征服过大杨浦,后来金盆洗手读大学去了,她还有?个大表哥顾景生,这个顾景生上初中的时候就?打?断过街心花园露JJ的老流氓的骨头,游泳队出来的一个小流氓带着好几光人都被他一个人打?得满地找牙。
而这个时候的陈帮主,已经从一个霸王花变成高考成绩全市前两百的优秀毕业生,进了名牌大学,他们去她学校找她算账,陈帮主认出他们,高兴坏了,拍着他们的肩膀问?他们最近还有?没有?练功,随后直接在草地上三个侧手翻接三个后空翻,稳稳落地还开了个一字马。
胡亚东只记得陈帮主忒小气了,一九九三年她就?拿了一万块人民币的宝钢奖学金,居然只请他们这帮上海分?舵的老人儿吃了碗大排面。但他们也不敢怎么?样?,也不好意思怎么?样?,谁想得到初三时还瘦刮刮黑乎乎的陈帮主变成了个美人呢。
第二百四十五章
第二百四十五章
斯江放学后特地先去了趟向群, 初中部早已放学,回家?等了半天还不?见人?,急得团团转, 怕斯南迷路。
陈斯好盯着电视呵呵笑:“听说二姐一个人从新疆跑回上海呢,阿姐侬覅担心。”他伸手往旁边的小茶几上一摸, 什么零食都没, 不?禁幽怨地看向大姐姐:“阿姐, 夜里切撒?(晚上吃什么?)几点钟切?”
斯江一愣:“切啥?哦, 阿哥——?!”
陈斯好大头一摇,笑得整张竹躺椅抖得咯吱咯吱响:“阿哥不?在家?啊!阿姐你又糊涂了。”笑完了抓住躺椅两边的把手很费力气地站了起来, 准备先找点零食垫一垫。
斯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总想?不?起来这茬, 怔怔地站在原地好几秒, 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戆忒了。”习惯成自然?, 她肯定还需要一段时间适应。
“外婆——!吾回来了!”楼下传来陈斯南的声音。
斯好的胖爪子立刻从零食盒子里缩了回来,飞速跑回电视屏幕前, 做起了第六套广播体?操。
斯南咚咚咚上了楼, 神采飞扬地掀开竹帘:“阿姐, 咦, 胖子, 你怎么还在做伸展运动?是不?是听见我声音才开始做的?”
斯江乐了:“南南你真?是福尔摩斯, 一分钟前才开始做的。”
陈斯好差点同手同脚, 在两个姐姐前面?撒谎抵抗都无用,索性闭上了嘴, 把四个八拍改成了两个,直接开始做第二节四肢运动。
斯南一脚轻轻踹在他屁股上, 丢给他一个油纸包:“别装了,饿了吧?给你这个。”
斯好打开来, 欢呼一声:“生煎馒头!二姐万岁万岁万万岁!我快要饿死了!”
斯南就着脸盆里的水拍了几下脸,捞过一条毛巾就擦。
“二姐,你拿了我的毛巾!”斯好赶紧喊。
“擦两下不?行啊?”斯南下巴一扬:“生煎馒头还给我,没良心的狗东西!”
“你擦你擦。”斯好赶紧把剩下的两只?生煎馒头囫囵吞下肚,幸好里面?的肉汁早就不?烫了。
斯江给斯好倒了杯水:“你慢点吃,二姐跟你开玩笑的,别噎到。”她又给斯南也倒了一杯水:“上学第一天顺利吗?同学们怎么样?交到朋友没有?同桌是男生女生?有没有人?笑话你从新疆回来的?课表给我看看啊,有没有哪门课觉得吃力?——”
斯南差点被水呛到,连连拍着桌子打断了斯江:“阿姐,侬是吾阿姐伐?(你是我姐姐吧?)”
“怎么了?”斯江一怔。
“你怎么跟姆妈一样啰嗦啊。啧啧啧。”斯南拎起书包往阁楼上蹿:“你们老人?家?真?都一样一样的。”
“陈斯南!我是在关心你。”斯江气笑了,追到阁楼下,拎着梯*子晃了好几下。
陈斯好捏着空掉的油纸包晃到大姐姐身?边,抬起大头小声地附和:“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斯江一转身?,顺手在弟弟大头上敲了个毛栗子:“吃着你二姐姐的生煎馒头还说她坏话,陈斯好你真?是个小坏蛋,下次不?许啊。”
陈斯好捂着脑壳走开:“好不?容易阿哥不?在家?了,你怎么又开始给我吃毛栗子?我帮你说话你还骂我坏蛋,不?理你了。”
斯江失笑:“你这根墙头草,成天东倒西歪,想?要看我们鹬蚌相争是不?是?”
“鱼和蚌争啥呀。”陈斯好跑出去对着楼下喊:“外婆——好吃饭了吗?”
顾阿婆铲子敲得嗙嗙响:“你只?有菜吃,没得饭给你吃!”
陈斯好低头看看自己凸出来的小肚子,庆幸已经垫了四只?生煎馒头。
***
斯南从梯*子上“唰”地头朝下倒溜下来,双手撑在地板上,两脚前折,直接这么翻了个身?站了起来,拍拍手一脸无奈:“唉,业精于勤荒于嬉,现在只?能这么练功了。”
陈斯好看得目瞪口呆。斯江笑着摇摇头,一边收拾餐桌一边接着问?斯南:“你们学校课间休息有点心吃吗?图书馆大不?大?你办借书卡了没有?午饭怎么样?要是不?好吃或者吃不?饱可以回家?吃的,反正斯好每天中午都回家?吃。”
斯南站在客堂间里,突然?朝着大门快速冲刺,左脚在门框上一蹬,整个人?跃起,吊在了门梁上,跟景生平时锻炼似的开始做引体?向上。
“有点心,好吃,没去图书馆,不?回来吃中饭,交了个朋友,她嫂嫂是你以前的数学老师——”
斯南调整了一下呼吸,继续上拉:“方老师。”
斯江本?来被她这通神奇的练功方法惊呆了,听到方老师三个字才回过神来:“欸?”仔细想?一想?,方老师丈夫的妹妹?怎么会和斯南一个班呢?啊呀,按辈分,斯南得叫人?家?什么?阿姨还是嬢嬢?斯江有点头疼。
陈斯好却搬了个小阿凳在大门附近坐了下来,免费看杂技表演。
“她是南通来的借读生,现在是我朋友了。”
“第一天就交到好朋友,南南你真?棒!”斯江赶紧表扬妹妹,听见外婆喊人?端菜,赶紧催斯南:“好了,你别把自己折腾得太辛苦,准备吃饭了啊。”
斯南应了一声,回头看看弟弟:“喂,想?不?想?学?我教你,不?收钱,免费的。”
“想?!”陈斯好激动了一个字,整个人?又软了下去:“算了,我学不?会的,我肯定不?行。”
“你要对自己有信心,”斯南又一个上拉:“只?要能吃苦,肯定学得会。”
“吃苦啊?那还是算了。”陈斯好眼睛一亮:“阿姐!你这么厉害,比李连杰还厉害,你帮帮我们吧。”
斯南跳下来,吹吹已经发红的手掌心:“啥事?体??”
“有一帮中学生老是等在西宫门口,跟我们小学生借零花钱!借了从来不?还,不?要脸!”陈斯好义愤填膺地骂。
斯南大喜,哇,第一天收到五个人?,而且马上就有行侠仗义的事?等着她们桃花降龙打狗帮大干一番,打狗,她最喜欢了。
“没问?题,礼拜六啊,礼拜六你带我去看看谁这么不?要脸。”
胡亚东对着镜子给下巴擦红药水,突然?连着打了三个喷嚏,镜子里的男生嘴上一抹红……
***
顾东文收了摊回到家?,竹饭罩下头留了饭,他一看菜,想?起来以后都不?是景生烧饭了,不?由得叹了口气。
一口气还没叹完,一根鸡毛掸子就拍在了他后脖颈上。
顾阿婆立着眉压低了声音:“你们一个个的,干什么呢?就景生烧得好?那你们以后都不?要回来吃了!”
顾东文笑着摸摸脖子:“怎么会?姆妈你烧的扬州菜,全上海也找不?出第二个来。我就爱吃你做的。我这是高兴呢,就是心疼姆妈你。要不?我以后早收摊一个钟头算了,还是我来烧。”
“放屁,一个钟头要做几十块洋钿生意呢。我又没老得动不?了,享了几年福就不?知道东南西北了?去去去,快点吃。”
顾东文一边吃,一边看沙发上抱着电话筒的斯南,问?旁边做作业的斯江:“南南在跟谁打电话呢?”
“赵佑宁。”
顾东文看了看墙上的钟:“你姆妈的电话要进?不?来了。今天开学,她肯定要打来问?的。”
斯江抬起头,扯了扯唇角:“南南大概是有意的?”
顾东文眉一挑,笑得两个酒窝深又深:“哟,这小东西。”
斯南背过身?,捂住话筒低声告诉赵佑宁:“我就告诉你一个人?啊,其实我今天跟男生打了一架。”
“又打了?”赵佑宁笑出声来:“又打赢了吧?”
“轻松,上海的男同学不?行,”斯南瞥了一眼斯江和大舅舅,压不?住得意:“我今天一口气收了五个人?,五十块会费呢。嘻嘻。”
“斯江知道吗?”
“当?然?不?!你可不?许跟任何人?说啊,说了我们就再也不?是朋友了——再也不?是最最要好的好朋友了。”
“我保证不?说,对了,你姐姐申请美国的大学怎么样了?”
“哦,不?怎么样,大学都还没回信给她的。我小舅舅说大概要下个月才会收到回信。”
“她申请了哪些大学?”
“这我可不?知道,你自己问?她呗。”斯南喊:“阿姐,你来听电话,宁宁哥哥有话问?你。”
“不?不?不?,不?用不?用,我随口问?问?的。”赵佑宁吓了一跳,赶紧声明。
“哦,阿姐,他又说不?用问?了。”
斯江刚站起来,笑着摇摇头又坐了回去。
斯南又瞎聊八聊了十分钟,才挂了电话。电话一挂上,就响了。
“陈斯好,过来接电话,姆妈找你。”斯南赶紧揪住阿弟来应卯。
结果打电话来的却不?是顾西美,而是景生。
“大姐姐,阿哥的电话!”斯好想?也不?想?,直接把话筒朝斯江一伸。
***
“刚刚是嬢嬢的电话?打了半个钟头一直忙音。”景生排了三回队才打通了电话。
“不?是,南南在和赵佑宁说话。阿哥,大学军训怎么样?累不?累?”
“还好,差不?多,头一天就是练军姿,不?过我们这次还要学开炮,那种真?的炮。”景生问?:“斯南今天怎么样?”
“她说都挺好的,礼拜四下午只?有两堂课,我打算去她学校见一下她班主任问?问?情况。”斯江说完,就见斯南瞪圆了眼朝自己猛地摇手,就笑了:“她肯定只?报喜不?报忧,不?让我去学校呢。”
“让她别打架,别跟男生打架,还有——”景生犹豫了一下还是交待斯江:“让她打架不?许拿胶刀出来吓唬人?。”
“陈斯南,阿哥说了,让你别打架,别跟男生打架,不?许拿胶刀吓唬人?——”斯江吓了一跳:“胶刀?!阿哥的胶刀怎么在你那里了?陈斯南你过来!”
斯南抱住顾东文的胳膊:“你告诉大表哥啊,我已经继承了大舅舅的衣钵,没他什么事?了。”
顾东文拍拍她的小脑袋:“那你打架了没?”陈斯南的劣迹他可没少听顾西美抱怨,转一次学起码打三天,次次都打到别人?家?长上门来。
“没!”斯南转转眼珠子,只?有她打人?那不?叫打架。
斯江把刚才斯南说的那些告诉景生,又说了斯好今天的情况。
景生问?:“那你呢?高三哪几门课的老师换了?有没有哪门课觉得吃力的?我记得高三的物理和化学一下难了不?少,还有代数会上一些大学一年级的课,你们课表怎么排的?”
斯江爽爽脆脆地答完,突然?觉得这些问?题无比熟悉,不?由得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
“斯南今天一回来,我就也问?了斯南这些事?,结果阿哥你一打电话也在问?我这些事?。南南还说我不?像阿姐像姆妈了,”斯江哈哈笑:“阿哥,原来你也像我姆妈了哦。”
景生:“……”
“好了,我挂了啊。”景生捞起肩膀上的毛巾丢进?窗台上搁着的脸盆里,准备去洗澡。
“等等!”
“还有事??”
斯江眉眼弯弯:“阿哥,侬晓得伐?从昨天开始我已经喊了七八趟阿哥了,奇怪吧?真?不?习惯你不?在家?,我们都很想?你的,今天吃晚饭的时候,斯好还念叨……”
听着斯江絮絮叨叨说个不?停,景生不?自觉地露出一个微不?可察的笑容。
“唉,虽然?平时在家?阿哥管头管脚老戳气的,但是有人?管也蛮好的。”斯江幽幽地叹了口气,又笑出声来:“好了好了,不?啰嗦啦,那我挂了,估计姆妈等下就要打电话来了。阿哥,你要当?心身?体?啊,军训不?要太卖力了,能偷懒的时候偷偷懒,别晒伤,多吃点肉,还有还有——你要想?我们的呀!”
“嗯。”
顾东文搁下酒杯,摇摇头:“小赤佬,电话费噶巨(电话费这么贵),居然?一句闲话也不?跟爷老头子说?”
斯江看看电话机眨眨眼,哦豁,她怎么忘记让大舅舅接电话了,阿哥怎么也没说一声呢?
第二百四十六章
第二百四十六章
顾西美这?天没打电话回万春街, 因为她昨天刚从克拉玛依和陈东来吵完架回到乌鲁木齐。
开学第一天没音乐老师什?么事,也不需要上?门教钢琴,她在宿舍里愤愤地把陈东来的衣物丢进蛇皮袋后又哭了两?场, 织了一半的羊毛衫也拆成一堆乱毛线,中饭没去食堂, 担心会被同事们看出什?么, 到了黄昏, 几个平时关系不错的老师都来敲门, 她敷衍了几句后索性?扯了一条薄丝巾包住头脸拎着坤包出了学校。
西美在2路公交车上?坐了两?个来回,友好路上的霓虹灯在眼里模糊成了一片。
都说男人有钱就变坏, 陈东来看来也不例外, 现在回想他和小何?, 以前不是没有蛛丝马迹的, 但她还是自动选择了相信陈东来,或者说是相信了她自己。她自问是个挑不出错的妻子, 长得好, 工作?上?认真负责, 追求上?进?, 从来不搞口舌是非, 他父母偏心成那样, 她最多只是背后嘀咕几句, 近二十年来来不说含辛茹苦,也是十分辛苦地熬过来的。当年在阿克苏苦成那样, 一个月只有二两?油的日子,两?个人几个月才能见上?一回, 他也没动过旁的心思。现在斯好都上?小学了,他怎么能怎么敢怎么好意思做出这种事来的。
公交车靠了站, 西美看着百货商店的漂亮橱窗发呆,眼泪扑簌簌往下流,不是一滴一滴的流,跟通了海似的无休无止。
她哪里做得不好?凶了点?吵架吵得多了?可世界上?哪对夫妻能一辈子不红脸不吵架的?他回起嘴来不也一套一套的,他是男人,就该让着女人让着老婆,何?况,她当年是为了他才来新疆的。
想到这?个,西美心如刀绞,低下头整个人抖成一团。
幸好斯南回上?海了,要是被她晓得了——西美抖着手从裤袋里把已经?皱巴巴的绢头掏出来,选了略干净的一处撸了把鼻涕。她不可能把这?种丑事跟女儿说,太丢脸。再想到斯南临走前还叮嘱她别跟陈东来吵架了,西美哭得更厉害了。不跟斯南说,她也不知道能跟谁说,不能跟姆妈说,说了没什?么用,被大哥和北武知道了,肯定叫她离婚,那斯江斯南和斯好怎么办。也不能跟同事商量,西美抬起头,湿乎乎的脸压在了尚有余温的玻璃窗上?,头一回她觉得自己是个很失败的人,活了这?么多年,却没有什?么特别要好的朋友。同学、同事、学生的家?长,都没有深交,也丢不起这?个脸。昔日兵团里的战友们,散的散走的走。一刹那间,她突然?明白为什?么孟沁和曹静芝再也没有给她回过信了。原来能与人说的痛苦,真的都算不上?痛苦,最难受最痛苦的事,只能自己默默打落牙齿和血吞。
也有那么一瞬间,她懊恼过自己的“多一事”,因为斯南回去了,又有两?个弹琴的学生先后请了假,她想着给陈东来个惊喜,才去了克拉玛依,结果惊喜没有只有惊吓。如果她不去克拉玛依,也许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她永远不知道,不知道也挺好。
想到当着她的面还能若无其事地从陈东来床上?起来穿衣服的小何?,西美把脸庞往玻璃上?又压了压,水印氤氲开一片雾气。
怎么有这?么不知羞耻的女人呢。西美闭了闭眼,她没见过也想不出。
***
“顾老师侬覅生气呀,”小何?穿好衣服还从自己包里掏出一把梳子对着镜子梳了梳刘海:“你放心,我一点也不想破坏你们的家?庭,我和老陈就是好朋友,互利互惠一下而已。”
西美做不出痛打奸夫□□的事,她站在那里,好像她才是多余的那个人。后来她想过无数次,至少该上?去揎伊两?记耳光,至少该开口骂伊勾引有妇之?夫覅面孔。
但当时她的确做不出来,或者是小何?的腔调太怪,她没反应过来。当时陈东来在做什?么?西美印象很模糊,背过身躲着她穿衣裳了?还是也和小何?一样大大方方,觉得就是互相白嫖没什?么大不了?西美没问过,她也不想问。
西美回过神来后说的第一句话是:“我要去找你们领导。”有事找警察,出事找领导找组织找党委,好像国家?能保证每对夫妻幸福美满一辈子似的。
“顾老师,我已经?辞职啦,”小何?笑?嘻嘻地涂着口红告诉西美:“现在个人作?风也不是什?么大事情?,不过你要去闹的话,老陈肯定还是要倒霉的,处分降职少不了。我明天回上?海,十一月份就去美国了,再也不回来了。顾老师,侬想想清爽呀,找领导有意思伐?合算伐?”
“我寻了个美国老公,这?个月领结婚证,特地来和老陈告个别。”小何?裙摆飘动,翩然?从西美身边走过去,笑?着给了西美好几个忠告:“男人嘛,也是有需求的,做老婆的不让男人吃饱,总归不大好。另外要让男人手头宽松点,老陈条件好,盯牢伊的女人蛮多的,顾老师还是对老陈好一点吧。”
小何?比她年轻,长得一般但是会打扮,很时髦,在克拉玛依好多年还是一眼就看得出是上?海小姑娘,这?样的小姑娘,主动跟你做“好朋友”,送上?门要跟你睡觉,不逼你离婚还帮着你老婆解决工作?帮你孩子解决上?学问题,有几个男人抵抗得了?
西美不知道。东文是个痴情?种,照样有了卢护士,当年北武去阿克苏给方树人写信寄照片,转头就娶了周善让,娶了周善让也还一个人去了美国好几年。
西美在公交车上?哭了三个钟头,不止为自己哭,还为天下苦命的女人哭。陈东来的认错微不足道,什?么他从来没想过要离婚,没想过不要她,放屁!离不离婚是她要决定的事。
但是离婚了她有什?么?陈东来肯定要儿子,两?个女儿都归她,她养不养得起,养不起也要养,她是肯定不会给陈东来一分钱的,但家?里也就那么两?千来块钱的家?底,陈东来手头有没有私房钱,她吃不准。陈阿娘不用说,儿子再错最后还是媳妇的错,要不是你对他不好,他怎么会有二心?我家?东来那么老实的一个人啊……西美完全?想得出陈阿娘会怎么说。
离了婚她还要不要在乌鲁木齐待?想到现在的工作?是小何?帮忙搞定的,西美就说不出的犯恶心。但是现在政策很明朗,斯南能回去,她无论?如何?也回不去,除非回上?海当个黑户,那又是万万不能的,再说她回去了能做什?么?像大哥那样干个体?当服务员都超过招工年龄了,还有她要住在哪里?住回娘家??退休工资和工龄怎么办?还有她在新疆的这?二十年变成了个笑?话……
西美又哭得肝肠寸断,当初离开家?她跟姆妈说的话姆妈能忘记,但她自己忘不了。
***
公交车末班车停在了终点站,司机师傅端着茶缸子下了车,对着西美的背影喊了一句:“同志,夜里注意安全?啊。”
西美好不容易收了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她头也不敢回,加快了步子。
回到学校的时候,大门已经?关了,门房师傅披着春秋衫给西美开了小门。
“哟,顾老师,你老公找了你半天了。”
西美勉强笑?了笑?,把头巾包得更牢了一点,从墙边阴影下进?了学校。
陈东来正和衣躺在沙发上?,沙发边上?是装满了他衣物的蛇皮袋,听到钥匙开门的声音,他赶紧爬了起来。
西美只当他是空气,自顾自把包挂到衣架上?,摘下头巾,端起脸盆毛巾去水房洗漱。
陈东来低头坐在沙发上?,羞惭交加。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也一直提心吊胆,怕被西美发现,但是真的被捉了现行后,好像又没那么害怕了。他是犯了错,但小何?说得也对,婚姻出问题,肯定两?个人都有问题,就是这?句话让西美大发雷霆,直接把他的宿舍砸成了垃圾场。
她从来都觉得自己没错,就算错了,她也不认。夫妻吵架无数次,最后每次都是他低声下气地哄她,过夫妻生活也要看她脸色,心情?好三五个月给一次,心情?不好一年给个一两?次,难得做一次,也要顾忌着一帐之?隔的女儿,跟打仗似的速战速决。年轻的时候在井上?太辛苦,反而熬得住,现在坐了办公室,难得下井了,精力好像没处去,他会想,想也有罪,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觉得自己可能得了病,脑子里只想着那种事,但他不敢表露出来,越是想他越是一本正经?,跟单位里为数不多的女同事说话都隔得远远的,再热的天衬衫扣子扣到最上?面一个,里面还要穿一件汗背心。
他对小何?本来没动过任何?心思,她和他们不是一路人,她帮西美解决文凭和单位的事,都收了钱,他不欠她的,她日常在办公室里和一群男人女人开着荤素不忌的玩笑?,常常嘲他,故意坐到他身上?勾住他脖子,看到他坚贞不屈狼狈不堪的样子就哈哈大笑?,把他树出了个柳下惠的光辉形象。直到有一次他来不及控制自己的本能反应,被她发现了,就跟黄河决堤似的一发不可收拾。
小何?是勾引了他,他也是心甘情?愿被她勾引的。陈东来心知肚明,无可辩解。这?种事情?会上?瘾,他以前从来都不信,然?而有了一次就有无数次,他变成了另一个他自己都害怕的男人,或者那才是真正的陈东来。他从来不知道男女之?间还有这?么多花样,死去又活来,活来又死去,他似乎变成了二十多岁的毛头小伙子,每每结束后他变回了人,变回了顾西美的丈夫变回了三个孩子的爸爸,羞愧难当,无地自容,但每次又轻而易举地被勾引,轻而易举地变成野兽。
他喜欢小何?吗?陈东来想过很多次,肯定不能算是喜欢。他看不惯小何?轻佻的举止,说过几次。小何?讥笑?着说他干着奸*夫的事却操着她爷老头子的心,这?话太刺耳了,虽然?是事实。于是他偃旗息鼓不再提及。她说得没错,他要女人,她要男人,他们只是各取所需。他因为她不会逼他离婚而如释重负,她也因为他不会纠缠她而恣意放肆。在小何?面前,他甚至不自觉地矮了一等,第一次在办公室她戳到他短裤上?一个洞时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说陈工侬真塞古(可怜)。
西美“咣啷”把面盆砸回架子上?,依旧视陈东来为无物,自管自掀开帘子进?了里间换睡衣,上?床躺下。
陈东来轻轻地跟了进?来,在斯南那张小床上?坐下。
“起来!”西美猛地翻身坐起,一脸的憎嫌:“吾嫌便侬腻惺!(我嫌你脏!)”
陈东来僵了僵,慢慢站了起来,他看得出她哭得狠了,两?只眼睛肿得更核桃似的,嫌弃也是真的嫌弃,不只是她嫌弃,他也嫌弃自己。
西美胸口剧烈起伏了好几下,哑着嗓子低声说:“离婚!吾要跟侬离婚。”
离婚 不离婚
第二百四十七章
陈东来杵在斯南床前, 半晌没作声。
走廊里传来空旷的开门关门声,有人?踢踏着拖鞋从门口经过,不多时, 厕所里的水箱哗啦啦作响,随后踢踏踢踏的声音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
“嘭”的一声, 门关了。
西美木然看着陈东来脚上的拖鞋, 又重复了一遍:“吾要离婚。”
“格趟是吾对勿起侬(这次是我对不起你)——”陈东来翕了翕嘴唇, 嗫嚅道。
“离婚, 吾要离婚。”
“西美?——”陈东来有点哽咽。
“勿要叫吾名?字!(不要喊我的名?字!)”西美?声音压得低,愤懑却丝毫不少:“腻惺!(恶心)”
陈东来不知所措地看着妻子肿胀的五官, 眼睛鼻子嘴巴, 哪儿哪儿都?是红肿的, 他从来没见过她哭成这个?样子。西美?的伤心超出了他的想像, 但是他又隐隐生出一丝庆幸,这也说明西美?比他以为的更在乎他, 但这个?认知, 也使得他更加羞愧懊悔。
“吾没想过要离婚, 从来没想过。”他压低了声音急着重申:“吾从来没想过勿要侬。(我从来没想不要你。)”
西美?猛地抬起头:“哪能(怎么)?侬勒(你在)外头轧姘头, 吾老老实实辛辛苦苦照顾一家门, 侬让吾做侬老婆做牛做马, 吾还要谢谢侬是伐?感?激侬?(你让我做你老婆做牛做马, 我还要谢谢你是不是?感?激你?)”
声音不响,却很尖厉, 最后两?个?问句破了音,直抖。
“我不是这个?意思。”陈东来换了普通话解释以显得更正式一些:“错肯定是我错——”
西美?冷笑着打断她:“侬姘头勿是港是吾格问题嘛。(你姘头不是说是我的问题吗?)侬有啥错?错勒搪勿牢伊脱侬裤子?(你有什么错?错在挡不住她脱你裤子?)”
“我们有话好好说行?不行??别这么吵。”陈东来摸出一包烟来, 抖了半天抖不出烟来,在手里捏了捏又塞了回去。
“呵呵, 是哦,吾勿会港闲话,一日到夜只晓得帮侬吵相骂,所以侬去轧姘头,噻怪吾勿好。(我不会说话,一天到晚只会和你吵架,所以你去轧姘头,都?怪我不好。)”西美?越说心越寒,她想和他吵吗?她这就?算吵?
“不要这么说,我已经承认了是我错,全是我错,我一个?人?的错。”半包烟隔着裤袋被捏成了一球。
“错没错,撒宁晓得侬心里是难能想格。(谁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没,真?的是我错。”
“随便侬哪能想难能港(随便你怎么想怎么说),”西美?凄然笑了笑:“吾像只戆度一样(我像个?傻瓜一样),戆了二十年,为了侬跑来新疆,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养斯江,命没了一半,养斯南,命没了另一半,还要拼之老命再帮侬养儿子(还有拼了老命给你生儿子),结果呢?”
陈东来认错归认错,后悔归后悔,二十年来夫妻龃龉时的习惯改不了,话不过脑子就?出了口:“你别这么想,儿子女儿不是我一个?人?的,是我们两?个?人?的——”
“两?个?人?的?你轧姘头的时候怎么没想过儿子女儿?两?个?人?的?侬做过点撒?斯江斯好不说了,斯南跟着我,你看牢过她伐?她周岁那天你就?顾着跟人?喝酒抽烟,她爬到粪坑边上你都?不知道!”
陈东来垂头不响,心里却接了一句,你不是也没看牢……
“我去上课,只好把她一个?人?放在宿舍的篓筐里,我回去看到撒?她在吃自己?的粑粑!”西美?抄过手边的枕巾胡乱擦了一把,捂住脸抽噎了起来,斯南吃的那点屎比起她现在吃的屎,还真?算不上什么了。
“离婚,吾要离婚。”西美?露出被眼泪浸得发亮的脸庞,给自己?又下了决心:“吾现在看到侬就?想呕,太腻惺了,没办法跟你过日脚(我现在看到你就?想呕,太恶心了,没办法跟你过日子)。”眼睛一闭,就?是那两?幅白花花的□□纠缠在一起,无数细节会涌上来,表情、动?作、颜色,那几秒钟会无休止地在她脑子里来回地过,一遍遍捅得她血淋哒滴。
陈东来看着西美?扶着床沿用?枕巾捂着嘴强忍着不呕出来的模样,颓然坐到地上,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格么侬想哪能呢?侬港呀,哪能才肯勿离婚?阿拉离婚,小宁哪能办?(那么你想怎么样呢?你说啊,怎么才肯不离婚?我们离婚,孩子怎么办?)”他的背靠上了斯南的床,空荡荡的心直往下坠,还是不敢相信真?的会走到离婚这一步。
西美?抬起眼:“三个?都?跟我,侬勿配当伊拉格爷。(你不配做她们的爸爸。)”
她这么一说,陈东来倒觉得她明显在说气?话,这句话是气?话,那么要离婚就?应该也是气?话。
“是我对不起你们。但是你一个?人?带三个?小孩肯定不行?,斯江斯南都?大了,她们跟你亲——要不让斯好跟我吧。”陈东来不敢抬头看西美?,说话也没底气?。
西美?冷笑起来,话里淬了冰:“我就?知道你不会要两?个?女儿,平时就?一百样不管,我要是没生斯好,你老早就?在外面轧姘头了。”
陈东来狼狈地解释:“不是我不要,是斯江和斯南肯定要跟你——”想到两?个?女儿失望的模样,陈东来捂住了脸,每次做回个?人?的时候,他总这么煎熬痛苦,恨不得把那个?做野兽的陈东来从自己?身体里劈出去。
“侬晓得就?好。(你知道就?好。)”西美?想到斯江和斯南肯定站在自己?这边,心里略微好受了一些,再想到儿子,又难受起来。
“窝里钞票全部归吾,(家里钱都?归我,)”西美?说,“侬每个?号头把生活费。(你每个?月给生活费。)”
“都?给你,”陈东来低下头,苦笑了一声:“本来就?是都?给了你的——”想起小何那“忠告”,陈东来赶紧咽回下半句。
“啥意思?!”西美?被戳了肺管子,气?得直发抖,突然跳下床,捡起自己?的拖鞋就?朝陈东来脸上甩了过去:“?? 吾待侬勿好是伐?管得太紧是伐?钞票用?勒吾身上了?侬格点工资够养几个?宁?(我对你不好是不是?管得太紧是不是?钞票用?在我身上了?你那点工资够养几个?人??)”
“侬轧姘头噻怪吾?怪吾对侬勿好勿把钞票侬用??侬要点面孔好伐?陈东来,侬还是宁伐?侬认错?侬根本勿觉得私噶错了!(你轧姘头都?怪我?怪我对你不好不给你钱用??你要点脸好吗?陈东来,你还是不是人??你认错?你根本不觉得自己?错了。)”
“侬没想过离婚?侬是以为就?算吾晓得了,为了三个?小宁吾也勿会帮侬离婚,侬多少开?心啊,外头洋花花彩旗飘飘,窝里噻有老婆搞定红旗不倒,侬真?是太腻惺了,覅面孔!侬以为吾是为了侬才来新疆,所以侬切老吾了是伐?(你没想过离婚?你是以为就?算我知道了,为了三个?孩子也不会跟你离婚,你多开?心啊,外头花擦擦彩旗飘飘,家里有老婆搞定红旗不倒,你真?是太恶心了,不要脸。你以为我是为了你来新疆的,所以你吃定我了是吧?)”
然而西美?骂人?的词汇量实在太少,翻来覆去只有腻惺、覅面孔这几个?词,越骂越窝塞(郁闷),越骂越觉得非离婚不可,不然自己?得贱到什么地步才能忍下半辈子。
拖鞋“啪啪啪”地砸在陈东来头上身上,他受了几十下后,又忍不住替自己?辩解了一句:“我是真?没想过离婚,我又不喜欢小何,只有你才是我老婆,我心里一直很清楚的,不是说谁吃定谁了——”
西美?喘着粗气?丢下拖鞋,几乎绝望地笑了起来:“不喜欢都?能睡?!还睡了一年多?你可真?了不起!陈东来你就?是个?畜生!猪狗不如!就?知道发情!”
陈东来红着眼瞪着她,往前走了一步。
西美?往后退了两?步:“做撒?(干什么?)被我骂了就?想动?手?反正你已经不算个?人?了,随便你,你打吧,打完就?离。”
陈东来摇了摇头:“不是,你在气?头上,随便你怎么骂我打我都?是应该的。我就?是想说我不想离婚。我认错我改,我保证从今以后再也不会跟任何女人?那个?。”
“你杀了人?,说个?对不起以后不再杀了就?行?了?你想得真?好。”西美?瞪着他反问。
陈东来嘴唇翕了翕,低下了头。
“呵。”西美?不理他,转身坐回床边,拿枕巾撸了把脸:“你不要假惺惺的了,做得出那种事?还说这种话,没意思。”
陈东来慢慢蹲下了身,揪了揪头发。
“你每次都?这样——”他呜咽道。
西美?一怔:“啥?”
“我说什么都?不对,家里什么事?都?要听你的。我说过好多回,斯南大了,一直睡在我们床边不方便,前年局里分房子,两?室?? 一厅的新公房,但你嫌太远,就?是不肯要。”
“那是因?为你们单位的新宿舍太远,我骑车得骑一个?钟头。欸,我让你不要了?我是让你等市里的老宿舍空出来。而且你要是拿了那套房,学校分房子我就?不能申请了。我们学校的教工宿舍明年就?建好了,按工龄分配,我排在第一批,到学校只要十分钟!也是两?室一厅!”
“你说不要那套房就?不要,我难得休个?几天假回来,劝你跟我去招待所住一夜过个?夫妻生活,你也从来不肯。”
“招待所一个?晚上十几二十块,我一个?月工资才一百多,我有病是不是?男人?女人?不睡觉会死?我怎么没死?生斯南后两?年多没做,你死了没?你不也没死?还我们去睡招待所,南南怎么办?她会怎么想?我同事?会怎么想?你不要脸我要脸!你说这些干什么?还不是想说你睡姘头是我的错?你还有理了?还想不离婚?”
“我不是这个?意思,那我不说了,你说,你要怎么才肯不生气??才肯不离婚?你叫我做什么都?行?,真?的。”陈东来哽咽着说:“阿拉几十年格感?情了——”
“你去死。”西美?冷笑起来:“我当了寡妇,就?用?不着离婚了。”
陈东来霍地站了起来,往外头去了。
西美?掐紧了帐钩。
外头窸窸窣窣的一阵响后,陈东来掀开?帘子又走了进来,直接走到西美?跟前,红着眼眶盯着西美?看,忽地手一抬。
西美?看见他手里的剪刀,吓得往床里一缩:“侬想做啥?”
陈东来满脸是泪:“你不是说我去死,你就?不离婚了?那我现在戳死我自己?,你是不是就?不生气?了?你点个?头,我马上戳死我自己?给你解气?。这样也好,儿子女儿也不会觉得我丢脸了。”
第二百四十八章
第二百四十八章
闹钟响了, 西美?睁开?眼,眼睛肿痛得几乎睁不开?。
她盯着帐子顶看了一会儿,斯南的闹钟也响了。
西美?坐起来, 看见陈东来在小床上对着墙缩成一团,身上搭了件春秋衫。
原来这一切不是梦, 是真的发生了。她丈夫轧姘头被她捉奸在?床, 她一个人在?公交车上哭得?天昏地暗, 男人不肯离婚, 拿了剪子说要戳死自己让她出气。
西美?盯着扔在?蛇皮袋上面的剪刀看了一会儿,脑子里?木木的, 她记得?当时自己脱口而出的话, 一时有点想笑, 也有点想哭, 最后没能笑出来也没能哭出来。
“你?死就死,拿什么剪刀?万一警察以?为是我杀了你?呢?”
陈东来有一瞬间被她的话惊到了, 定定地看了她几秒。
西美?的脚伸出去扒拉拖鞋, 是, 他抱怨的应该也是真的, 万事她总是想着她自己, 但谁不呢?后来他又丢下?剪子推开?窗, 一条腿爬上去, 转身问:“那我跳下?去!我跳楼就跟你?没关系了。”
“这是二楼,跳不死你?摔个残废, 让我看着你?恶心一辈子还要我服侍你??”
西美?按停了闹钟,视线在?陈东来的背上停留了两秒, 呵,真没想到她辈子回嘴回得?最好的竟然是这句话。
陈东来转过身, 就看到西美?冷冰冰的视线和嘴角那抹讥笑。白天的人和晚上的人有时候常常不是同一个人,他看着西美?旁若无人地掀开?帘子走了出去,坐在?床沿抱住了头,羞愧难当。换做现在?,他无论如何都?生?不出动剪子跳楼房的勇气。他当时是真心要赎罪要让西美?好受一点,最后却变成了笑话。这么一想,陈东来不免又有点心灰意冷。
西美?看了看课表,这学期她每周有九堂课,今天两堂都?在?下?午。热水瓶里?的半瓶水还是大前天的,早就冷了,她绞了条小?毛巾坐在?沙发上敷眼睛。喊着要跳楼的人多数不会跳,等着人拦呢,陈东来当然也不可能跳,凭什么呢,搞得?像是她轧姘头委屈了她似的。
陈东来把剪子放回五斗橱抽屉的月饼盒子里?,转身默默看着西美?不响,像一个等候审判的落水狗,他既期盼西美?回心转意原谅他这一遭继续过日子,又害怕她开?口答应不离以?后拿这些事无休止地嘲笑他讽刺他羞辱他,而斯南再也不会帮他打圆场劝和了。
等了半天,陈东来见西美?拿下?毛巾站了起来,像平常一样端着脸盆和牙刷牙膏漱口杯出了门。
他松了一口气。
“顾老?师,今天早上没课啊?”外头走廊里?传来问候声。
“李老?师好,我两节课都?在?下?午,你?这学期怎么样?忙不忙?”
陈东来走到窗口往外张望,只看隔壁臃肿矮胖的李老?师和西美?相偕走向走廊尽头的水房。单从背影看,西美?还像二十年前那个刚刚抵达沙井子的少女。
“唉,别提了,一个礼拜十五堂课,还要担班主任,累不死是我命大,你?那个胖大海还有吗?”
“还有不少,等下?我拿给你?。”
“国庆节的节目又要开?始排演了吧?每年你?也辛苦的。”
“还好,只要能得?奖再辛苦也值得?的。”
陈东来隐约听到西美?的笑声,对于她和同事还能说?笑自如,心里?不免又有点难受。
***
这一天,陈东来自动自觉地把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又去菜场买了一只老?母鸡,炖了一锅黑木耳鸡汤,炒了几个小?菜。到了彩霞漫天的时候,楼道里?的不少邻居被鸡汤香味引了过来。
“哟,陈工来啦?你?这么辛苦还搞这么贤惠,炖上鸡汤了?老?朱,你?看看人家陈工,学着点!”
“不辛苦,不贤惠,呵呵呵。”
“顾老?师还没回来?”
“还没。”
“嗐,这栋楼里?没了你?家斯南,都?没劲(太平)了。陈斯南在?上海怎么样?还适应(祸害)吗?”
“挺好的,上学了,昨天开?的学。”
“三个孩子都?在?上海上学,真好啊,还是顾老?师想得?长远。”
“哪里?哪里?,是是是,是她想得?周到。”
“你?家大姑娘出国了没?”
“还没呢,七月份刚考了托福。”
“听说?了,考了六百多分,全?上海前几名呢,厉害得?不得?了。啊呀,陈工你?真是有福气,顾老?师长得?好性格好,还这么能干,儿子女儿将?来都?是有大出息的。”
陈东来系着围裙在?门口应付一拨又一拨的热心教工,他以?前倒不觉得?西美?和斯南在?学校里?人缘这么好。
西美?天黑透了才回来,却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早上那个李老?师陪着西美?一起回来的,西美?眼睛又肿了一圈。
李老?师一进门就板着脸严厉地上下?打量着陈东来。
“李老?师好,来来,请坐,我给你?泡杯茶。西美?,锅里?有老?母鸡汤,你?吃过饭没有?”陈东来小?心翼翼地问。
“老?陈,茶就不用了,我作为二中工会副主席,今天来,是要跟你?好好谈谈个人作风的问题。你?这次做得?很不对啊,让我们西美?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李老?师轻轻拍了拍西美?的手:“今天顾老?师打了离婚报告上来,我们都?不相信你?会做得?出这种事。”
陈东来猝不及防,狼狈不堪地支吾了两声。
“你?看起来是一个相当忠厚老?实可靠的男同志,还是我们自治区的劳动模范,你?知不知道这种行为后果有多严重?你?辜负的不只是西美?,你?还辜负了党和组织对你?的期望!”
陈东来瞟了一眼西美?,低下?头:“是我不对,是我一时糊涂犯下?了大错,我对不起西美?对不起孩子们。”
“十二届三中全?会的整党决定你?们单位肯定也认真学习过对不对?这五年来全?党开?除了17万人,今年已经有将?近10万党员受到各种党纪处分,你?想过你?的前途没有?”李老?师痛心疾首:“你?想过没有?为什么一个石油系统的年轻干部,女大学生?,突然要和一个美?国人结婚要去美?国,还号称不再回国?她为什么要做你?的姘——相好?有没有什么政治目的?老?陈啊——你?不是一时糊涂啊,你?是太糊涂了,你?们的党组织生?活绝对没有做到位!”
西美?也吃了一惊,她倒没往这方面想:“李老?师,李老?师,我就是想请你?来核实一下?事实,帮我审批一下?离婚报告——”
李老?师握住她的手,坚定不容抗拒地摇头:“西美?啊,我们知道你?委屈你?难过,但是你?这个离婚报告组织不能批准。”
“啊?”西美?傻眼了。
“老?陈,你?坐下?,别站着,明天我们党委武书记还会来找你?谈,你?的问题比较严峻,我们肯定还要向上反映。”
陈东来的心直往下?沉,他看向西美?,西美?翕了翕嘴唇,想辩解几句,却又无力辩解。
“你?和老?陈的婚姻事实我们都?清楚,你?们从上海远赴边疆,同甘共苦二十年,是有着坚实的革命情感?基础的。西美?,我们女同志也要有宽广的心胸,不要轻易被打倒认输,家庭就是另一个战场,你?们还有三个孩子,你?这么丢盔弃甲地逃跑,孩子们怎么办?你?就让他们从此?没了爸爸?”
“是人都?会犯错,知错就改善莫大焉,就算是囚犯,出狱后也有改过自新?重新?做人的机会对不对?何况是二十年的夫妻呢。西美?,在?情感?上,我们肯定是理解你?同情你?支持你?的,但你?还是要认真考虑,不要因?为一时气愤就把路走绝了。一旦真的离婚了,夫妻感?情就破裂了,再也没法修复,对吧?老?陈虽然犯了错,但还是一个好同志好男人,工作认真负责,工资全?部上交,回来还知道打扫卫生?做菜炖汤,我们一路上楼,大家都?在?夸他,你?也听到了。”
“话再说?回来,哪个猫儿不偷腥?天底下?的男人都?一个样。你?和老?陈离了,就能找到比他更好的?你?也快四十岁了,还有三个小?孩,就算小?孩都?不跟你?,那你?和新?的老?公还生?不生?小?孩?对方要求生?,你?生?不生??要生?就要取环,冒很大的风险去生?。如果对方也有小?孩,你?是不是还要当后娘?后娘好当吗?”李老?师眼中闪着悲悯的光,摇头道:“就我这么多年看下?来,比老?陈好的男同志真不多。倒不是我劝和不劝分,我以?前在?吐鲁番先是在?妇联工作,后来进了工会,十几年来我看得?太多了,以?前我们新?疆条件够艰苦吧?棉花田里?都?有人背着老?公老?婆偷偷摸摸干那种事。离婚的多吗?十个里?面也有三个头皮硬的妇女同志坚决要求离婚,然后呢?”
西美?不响。
“没一个过得?好的,一个人太苦了,真的,”李老?师拭了把泪,“教育局的小?汪老?师,你?大概听说?过,她离婚后又找了一个,结果比她前头的老?公还不如,一分钱不给,还背着她打她儿子,她儿子不敢告诉她,后来是我们工会的干事发现的。”
西美?低下?头:“我不打算再找。我两个女儿也都?大了,不用我照顾。我就一个人过。”
李老?师一怔,更同情西美?了:“你?看你?,这是跟全?天下?的男人赌气?犯得?着吗?你?一个人过?我们教育系统里?孤寡老?人少吗?你?也去探望过的呀,每年学雷锋日我们学生?都?会去帮她们打扫卫生?。房子里?一股味道你?还记不记得??今年四月份那个七十八岁的朱老?师摔了一跤,三天才有人发现送进医院?? 去,没来及住院人就没了。”
陈东来刚刚沉下?去的心又慢慢放回了原处。
***
陈东来请的三天假很快到期,他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留给了西美?,搭石油管理局的公车赶回克拉玛依去。
西美?的离婚报告依然没批,全?校都?知道了她要离婚,都?知道了道貌岸然的陈工,很辛苦很贤惠会炖汤的陈工在?单位里?搞破鞋。
没了陈斯南震楼,大家同情的目光和私下?的八卦一眼肆无忌惮。当然,学校里?都?是知识分子,大家私下?的议论也都?是有分寸的,最出格的不外乎是想像一下?那个“姘头”的长相和身材,到底长成什么样,能让陈工丢下?这么好的顾老?师呢,毕竟顾老?师是教育系统一枝花,进校没多久就被教育局看中要调过去当研究员的,当时大家没少传教育局局长看见顾老?师时的“眼睛一亮”。但顾老?师人品放在?这里?呢,最后以?工资少十二块的理由婉拒了教育局。谁想到……
因?顾西美?的遭遇,一时间女老?师们的丈夫们日子都?不好过起来,每天去了哪里?干了什么花了多少钱,买烟买的是硬壳还是软壳都?得?交待清楚。
西美?反而日益平静下?来,事情已经闹到这个地步,她也没有多余的脸可丢了,全?心全?意扑在?国庆汇演的节目编排上,到了九月底,西美?打了个电话找斯南。
“南南,我是说?万一,万一啊,万一妈要和爸爸离婚,你?跟谁过?跟妈还是跟你?爸?”
第二百四十九章
第二百四十九章
世事总少有一万, 常有万一。
斯南躺在阁楼地板上,枕着头看着天花板,翘着二郎腿抖了一刻钟, 突然有点?不习惯,毕竟再也没人一巴掌打下来不许她抖腿了。
“阿姐?”
书桌前正在打字的斯江漫声应道:“嗯。”
上个星期收到了三封来自美国的厚邮包, 最近斯江忙着写申请信。
“要是爸妈离婚了, 我们?肯定都跟姆妈过吧?”
清脆利落的“哒哒”声骤停。
斯江猛地转过身:“南南, 你刚刚说什么?”
斯南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姆妈电话?里说要跟爸爸离婚。肯定是爸爸出花头了。”
“妈怎么没跟我说——”斯江有点?疑惑:“你是不是听错了搞混了?”
“不会的, ”斯南弯下腰,双手抓住脚脖子, 头从腿缝中往后看斯江, “她怕影响你出国吧。不过我要是知道了还不跟你说, 就太不讲义气了, 有难要同当嘛。”
斯南直起身子,伸手在斯江面前晃了晃:“阿姐?阿姐?”
“为什么会是爸爸的问题?”斯江拉斯南坐下, 一脸严肃地问。
“哦, 劳动节我去克拉玛依的时?候, 看见小何阿姨把手放在爸爸大腿上。”斯南把手覆上斯江的腿, 轻轻往上移。斯江打了个寒颤, 赶紧躲开。
斯南挑了挑眉:“反正爸爸没躲开, 假装没事似的。”
“你没告诉姆妈?”
斯南摇摇头:“有什么好说的?他们?本来就天天吵, 什么小破事都要吵,我要说了姆妈肯定要拿剪子戳死爸爸。”
斯江沉默了一会儿:“妈妈哭了没?”
“没, 唉,不知道, 我又不在乌市,要是打电话?回去问人, 是不是不太好?别?人猜得出来吧?”
“别?,别?打电话?问。我明?天直接打电话?给?爸爸!”斯江摸了摸斯南的卷毛:“没想到你在爸妈身边也——”她一时?想不出合适的形容词,过得不好?过得辛苦?心累?
斯南晃晃脑袋:“习惯了。反正男人都不行,女人也麻烦。唉,这世?界不会好了。”
斯江满肚子的忧心,也被她这句小孩子装大人的话?说笑了。
“阿姐你是好的,大表哥是好的,宁宁哥哥也是好的。以?后我跟大表哥结婚,你就跟宁宁哥哥结婚,我们?四个人买个大房子,生一堆孩子,养几条看门狗,就这么一起活到老死吧。”斯南认真地叮嘱斯江:“阿姐,你不要嫁给?外国鬼子好不好?”
斯江失笑,拍了她脑门一巴掌:“你成天胡思乱想些?什么呢?别?瞎说。今天怎么没听见你背英语课文?”
“我们?那个娘娘腔老师很烦的,我怎么背,他都要嘲笑我乡下发音,切。”斯南不在意地把书包收拾好:“我干脆不背,反正考试我都会。”
“你们?这个英语老师人品不好。”斯江皱起眉:“你们?学校没什么措施吗?”她九月八号给?学校写信抗议的,现在二十一天过去了,学校一点?反应也没有,等过了国庆她就继续给?区教育局和市教育局写信反映。
“没啊。唐欢比我还惨。”斯南把爷娘的事抛之脑后:“她太老实了,康娘娘那么嘲笑她,她还老老实实地背,那些?女生一天到晚笑话?她。要不是我不打女生,哼哼——”
“你可?不许再打架了啊。上次西宫那个事,你们?打到派出所警察都去了!”
“惩奸除恶,匹夫有责!那几个小流氓抢小学生零花钱,不打不行。他们?不经打的,还哭着喊着说什么‘我有工读学校的阿哥’,嘁,我手下胡亚东都说了,他瞎吹,他哥哥明?明?是武定中学的。”
斯江抚额,第一次领会到姆妈带着斯南过也真不容易。什么不经打,斯南还不是流着鼻血回来的,手背上的淤青到现在还没全消呢,英雄倒是当成了,附近几条街的十几个小学生家长上门来道谢,零食点?心水果堆成了小山。那些?小流氓不只经常抢小学生初中生的零花钱,还掀小女生的裙子,该打。只是遇到这样的事,斯好一年?多来都不跟家里任何人说,斯南一回来他就告诉了斯南,想到这里,斯江不由得又轻轻叹了口气。还有姆妈也是,出了那么大的事,她只跟斯南说。
看到斯江出神,斯南又躺回了地板上。
“大表哥军训要结束了吧?唉,我想大表哥了。”
斯江理了理紊乱的思绪,斟酌了一下:“南南,你已经是大姑娘了,马上是高中生了,不要再把跟大表哥结婚之类的话?挂在嘴边,知道吗?”
“为什么呀?我从小就知道我将来要跟大表哥结婚的呀。”
“咳咳,”斯江吸了口气:“大表哥有喜欢的女生了,是我们?一个学校的——”
斯南一骨碌爬了起来:“不行!绝对不行!”
斯江:“???大表哥喜欢谁是大表哥的事,谁也没有权利干涉他。”
“我说不行就不行!”斯南愤怒了:“大表哥是我的!”
这个问题太难说得通了。斯江只能先行冷处理,转身继续打字。
“你怎么没帮我看好大表哥啊?”斯南不乐意地嘟哝了一句:“你就顾着自己谈朋友。”
斯江扭头看她一眼:“我没有谈朋友。”
“呵呵。”
斯南在阁楼里转悠了起来:“我去给?宁宁哥哥打个电话?。”
“几点?钟了都?大学里公用电话?早就关门了。”
“那我明?天再打。阿姐——”斯南从后搂住斯江的脖子。
斯江被她勒得喘不过气来,气得拍了好几下她:“干什么?放开我呀。”
“等大表哥回来,你要帮我啊。”
“帮你干嘛?”
“我要跟大表哥说清楚,万一、万一,我是说万一啊,万一他不肯跟我结婚——”斯南哽咽起来,把头埋进斯江的肩窝里。
斯江想不明?白了,刚才说到爷娘离婚这么大的事都不见她伤心!
“我就不想活了。”斯南委屈地所。
斯江揪住她的卷毛拉远了一点?距离,完全不顾斯南嗷嗷喊疼。
“陈斯南!你想什么呢?什么你就不想活了,你有没有搞错啊,大表哥是表哥,就像你亲哥哥一样照顾你爱护你,你想干嘛?你这是要挟,懦弱,卑鄙!要是谁都来这么一句,不能跟大表哥结婚就不活了,大表哥怎么办?我告诉你,我们?学校喜欢阿哥的女生多得很呢,都像你这样,阿哥有九十条命都不够用的。”
斯南瞪圆了泪眼:“这么多女生喜欢大表哥?”
“对!我们?班就有七八个呢,包括我的朋友,你见过的那个曾昕、张乐怡,她们?都喜欢阿哥好多年?了,但?是她们?从来没去打扰过阿哥,喜欢一个人不是为了得到他,你懂吗?”斯江又愧又急,怎么就一直忘记南南也到了情窦初开少年?慕艾的年?龄了,万一她真的把亲情误会成了爱情,不只是害了她自己,还会害了阿哥。她这个姐姐就太失职了!
“喜欢一个人当然要得到啊!”斯南不服气地反驳:“我喜欢吃肉,就要吃肉,看着肉吃不到多难受啊。”
“这是两回事。你喜欢吃肉,也要肉喜欢被你吃吧?你喜欢一个人就要得到他,那他不喜欢你不愿意被你得到呢?谁的意愿更重要?”斯江苦口婆心,“喜欢一个人,只要这个人开心,你就也应该会觉得很开心,这才是真正的喜欢,不是自私自利的占有欲。至于他是不是因为你才开心的,这不重要。”
斯南躺回去,翻来覆去别?扭了半天,承认阿姐说得有点?道理,至于肉喜欢不喜欢被吃,肯定是不喜欢的。她在阿克苏见过杀猪,猪叫得那个惨啊,绕梁三?日?。
“那——”斯南又问,“大表哥喜欢谁?长得好看吗?”
“不知道。”斯江的手指停在了键盘上,突然对斯南语气中的失落难受感同身受。
“有阿姐你好看吗?”
“阿哥不是那种以?貌取人的浅薄男生。”
斯南安静了半晌,抱住枕头猛地嚎了起来。
斯江转过身,见斯南跟条毛毛虫一样蜷成一团在地板上滚来滚去。
“嗷嗷嗷嗷,不行不行!我受不了!”
“大表哥,你快回来,你跟我说清楚!”
“你不许喜欢丑女人!至少不许比阿姐丑!输给?比阿姐丑的女生,我太没面子了——”
斯江木着脸转了回来,继续专心打字,再也不想理陈斯南这个王八蛋了。
***
斯江惦记着要给?父亲打电话?,第二天下午最后一节政治课请了假,这个时?候外婆出门交流经书去了,斯好和斯南还没放学,她正好问个清楚明?白。
骑着脚踏车回到万春街,刚停好车斯江就听见灶披间?里传来水龙头哗啦啦的声音。她立刻警惕起来,想到这几个月外婆一直说家里水费高得离谱,怀疑有人偷水,斯江拎起竹扫帚,蹑手蹑脚地推开灶披间?的门。
淋浴间?里的水声猛地停了。斯江心一提,猛地冲过去用力踢开淋浴间?的门,举起扫帚,和刚洗完澡举着毛巾擦头发的景生打了个照面。
“阿哥?!”
斯江戆呵呵地喊了一声,手里的扫帚无意识地挥了挥,眨了眨眼。她什么也没看见,她什么也没看见。她什么都没看见。
景生手里的毛巾遮住了要害部位,迅速转过身:“侬噶早回来做啥?!(你这么早回来干什么?)”
斯江这才“啊”了一声,赶紧往外跑,跑了两步,又回过头来替景生关淋浴间?的门。
“嗳?啊,阿哥侬私噶关门啊,关关好。(阿哥你自己关门啊……)”斯江看着一手捂着下身一手正准备关门的景生,尴尬地挤出一个目不斜视的微笑,同手同脚地转身冲出了灶披间?,往弄堂外一骑绝尘狂奔而?去。
景生套上汗衫短裤,走到大门外看了看,把斯江放在脚踏车后座上的书包提了回去。
第二百五十章
第二?百五十?章
一见景生?回来, 顾阿婆松了口气:“由奢入俭难啊,享了几年福,老太婆我现在走到菜场再走回来, 脚不疼,膝馒头发酸哉, 哎呀呀, 斯江斯南斯好今天要快活死了。”
提起斯江, 景生?刚刚红转白的脸又转了红。
“斯江刚刚回来过了, 大概有事,又出去?了。”
顾阿婆从五斗橱里摸出五十块洋钿:“嗳, 这个小囡跑去?辣块(哪里)了?你在家?她还往外?跑?景生?啊, 你去?小菜场再买点菜回来, 我本来想夜里随便打发打发他们, 炒个炒饭烧个鸡毛菜汤的,现在交给你接班, 你想吃啥自己买。”
“阿奶, 我身上?有钱, 这个月生?活费没怎么用呢。”
“瞎说, 那是给你在学校花的, 花在我们身上?怎么行, 拿着拿着。”
顾阿婆甩下活计, 高高兴兴坐到躺椅上?开?始看越剧。
景生?笑了笑,拎了两?只菜篮子出门, 不料陈斯江同学人跑了,把脚踏车锁的钥匙也拐跑了, 景生?又转身上?楼翻备用钥匙,刚下楼就被人扑了个满怀。
“大表哥!你怎么回来了?舅舅还说明天跟汪强爷叔的车子去?接你呢。”
“大表哥, 你去?哪里?去?买菜?我陪你去?!”
“大表哥,你想吃什么?我有钱,我给你买。”
“大表哥,我有话跟你说,很认真?的话——”
“陈斯南,你别烦!”景生?疾步如飞。
斯南追是想追的,被一个“烦”字拖住了腿。大表哥竟然也是见色忘义之辈?有了喜欢的女生?就嫌她烦了?陈斯南在这个明媚的秋日下午,第一次体会到了可怕的脆弱善感少女心。
等景生?买完菜回来,斯南已经把少女心忘得一干二?净,捧着一堆撕碎的废纸神秘兮兮地?凑到景生?跟前。
“出大事了!”
景生?一边择菜一边瞟了她一眼:“你又干嘛?”
“阿哥你看!我闯祸了!你帮帮忙!”
景生?看了几眼,手一伸关了水龙头,接过那堆废纸仔细拼了拼,全是英文的,打字机打出来的一封信。
“你干什么了?”
“其实不怪我吧,怪我爸!”斯南发愁又发慌。
***
傍晚顾东文回来,在灶披间看到景生?吃了一惊:“军训已经结束了?你怎么电话里也没说一声?你汪强爷叔还说好明天早上?跟我们一道去?闵行接你。”
“学校里没事了,想着试试公交车路线,就回来了,”景生?把蒸锅里六只公蟹摆摆好,抬头看了眼顾东文,“明天国庆,我打算去?摊位帮忙。”
顾东文拿出包烟掂了掂:“香烟切伐?”
景生?摇头,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侬少切切香烟。”
顾东文笑着把香烟夹在耳后:“嗐,儿子管起老子来了?”
“又没叫你不抽,少抽两?根,一天一包太结棍了,两?三天一包差不多。”
顾东文上?楼洗了脸喝了茶看好夜报,又转回灶披间,随手掰下一只大钳子,蘸了蘸姜醋:“欸,你夜里有空的话,找斯江好好谈谈。”
景生?手里绑得结结实实的大闸蟹在锅沿上?磕了一记。
“谈啥?”景生?强作镇静地?问,他眼风溜过淋浴间,落回新丢进蒸锅里的六只大闸蟹身上?,伸手把它们排排整齐,排成了一朵花。
“你小嬢嬢大概要离婚。”顾东文嗤笑了一声:“早就好离了,离了才好,离了回上?海来,现在什么不能做?”
景生?莫名松了口气,盖上?锅盖:“斯南也跟你说了?”
“嗯,”顾东文咯嘣咯嘣地?咬着螃蟹腿,“斯江心思重,她向来听得进你的劝,你好好跟她说,让她别受影响,该干嘛干嘛,申请表好好地?弄,等出了国,一百样跟伊没关系了。反正她爸爸也没尽过什么屁责任。不出国也没关系,跟你读交大去?,好好上?学上?班,爷娘的事让爷娘私噶解决。(爸妈的事让爸妈自己解决。)”
“她出去?了,人还没回来。”景生?盯着灶火应了一句。
顾东文抻长脖子往外?张了张:“说曹操曹操到,回来了。”他端上?螃蟹和?姜醋碟子就走,边走边喊:“切哈啦,切哈啦。(吃蟹啦,吃蟹啦。)”
楼上?脚步声立刻纷乱起来。
景生?坐在小矮凳上?盯着蒸锅下的火焰,耳尖热腾腾地?发烧,出了一身的汗。
斯江一看脚踏车上?自己的书包不见了,轻轻拍了自己脑门一巴掌,吸了口气挺挺胸膛,向斯南借了一热水瓶的勇气,呼哧呼哧深呼吸两?口。很好,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就对了。
“阿哥辛苦,吾回来了。”斯江迈进门,招呼了一声,立刻目不斜视地?蹿上?了楼梯。
景生?的头低了低,想若无其事地?应一句,嘴巴张了张,身后已经只剩下楼梯咚咚咚的声音。他站起来朝门口走了两?步,想了想又退回三步,揭开?锅盖,螃蟹壳已经红彤彤,蒸腾的热气扑在脸上?,竟然一点也不觉得烫。
***
顾东文开?了两?瓶啤酒一瓶黄酒。
顾阿婆自己斟了一小盅白酒,叮嘱斯南:“你不要吃醉啊,你弟弟上?次唱了一个钟头的西游记,听得我和?你阿娘累死了。”
斯好吮了一嘴的蟹黄,疑惑地?问:“是我唱,应该我累,外?婆你和?阿娘累什么啊?”
顾阿婆抿了一口酒:“呵呵,你一边唱一边脱衣裳,脱一件阿娘捡一件,你脱起来容易,不知道帮你个小把戏穿衣裳有多少吃力?!我们两?个小脚老太婆,楼上?楼下地?追你,能不累吗?”
“那你们不要追他好了,随便?他脱!”斯南不以为然地?举起一杯啤酒和?顾东文碰了碰杯:“脱光了冻着了活该!最好让他光屁股在弄堂里跑一圈,看他下次还敢不敢再喝醉。”
斯好不敢得罪斯南,只好嘟着嘴闷头吃螃蟹。
顾阿婆哈哈笑:“好,下次就按南南说的办,随便?他赤屁股被人看光了去?。”
斯好不乐意了:“看的人都要长偷针眼!”
顾东文也笑了:“小胖子才不怕,他是男的,被人看只卵,他又不吃亏,哈哈哈哈。”
斯好气得嚷嚷,差点哭出来了:“亏的!亏的!我亏大了!”
顾阿婆笑骂儿子:“放你的屁!囡囡和?南南都是大姑娘了,你还喝几口马尿就胡说八道!不要脸!”
斯南看着斯好没心没肺地?笑哈哈。
做贼的难免心虚。听到“脱光了”、“赤屁股”“看光”这些敏感词语,斯江下意识地?就瞄了瞄身旁的景生?,明明已经近视三百度了,也没戴眼镜,偏偏看得清清楚楚,景生?的耳朵红得发紫。
察觉到斯江的视线,景生?拆螃蟹的手一停,咳嗽了两?声后,举起筷子敲了敲玻璃杯:“好了好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别说了。说说摊头生?意,还有大嬢嬢那边怎么样?”
顾东文把剩下的半杯黄酒一口气下了肚,叹了口气:“生?意还可以,就是肖为民只赤佬又进去?了。”
“啊?”斯江一愣:“他不是戒了吗?”
“黄赌毒,要戒断很难的。”景生?补了一句。
顾东文点点头:“他是春节过后出来的,我叫他还来帮忙,他死也不肯,到处找工作,三十?几岁的人,初中文凭,档案里还有这么一档子事,哪里找得到单位?”
顾阿婆叹了口气:“所以人呢,真?的一步也不好走错,一步错步步错,再想回头就难了。”
斯江想到父亲,真?是应了外?婆这话,心里难受起来,默默低下了头。
一堆螃蟹肉被夹进她碗里。
景生?收回筷子问斯南:“你夜里想去?外?滩看灯伐?”
斯南看向斯江:“阿姐,侬去?伐?”
斯江摇头:“今年不去?了,年年去?也没什么意思,到处人挤人。”
斯好很失望:“我还从来没去?过!你们都不带我!”
斯南嘴一撇:“就你?走到外?滩再走回来?你上?次去?大表哥学校没走几步路就喘得不行,谁回来后躲在淋浴间哭哭啼啼的?”
斯好老老实实地?回答:“我。”
景生?拍了板:“那我们去?西宫吧,也有灯看,人还不多,溜冰场重新浇过水泥,没什么坑。斯好,想学溜冰吗?”
“想,阿哥侬教吾?”斯好的脸皱了起来,有过被阿哥带着跑步的惨痛经验,他实在不想被景生?教。
“让斯南教你。斯南,你以前溜冰一直不太行,现在怎么样?行吗?”
“我怎么不行!”斯南玻璃杯咣地?落在台面上?,豪气万丈地?拍着胸脯道:“你去?我们乌市友好路上?问一问,有什么是我陈斯南不会的?告诉你大表哥,绝对没有!我可练了一整年呢,还在河上?练冰刀了,这个你们肯定?都不会,全家?只有我会!等以后河里结了冰,我教你们溜冰刀!”
“真?的吗?!”斯好激动起来。
顾东文呵呵笑,伸手撸了把斯南的卷毛:“戆小宁(傻孩子),我们上?海的河浜要是结了能溜冰刀的厚冰,那叫自然*灾害*。”
***
冰刀没指望了,四轮溜冰鞋还是可以将就玩一玩。明天就是国庆节,西宫的确比往常礼拜六礼拜天还冷清些,溜冰场反而溜得出速度。
斯好摔得龇牙咧嘴,捂着屁股喊疼,却被严要求高标准的斯南逼着继续,屡摔屡爬,屡爬屡摔。
景生?溜了十?几圈,见斯好终于能抓着栏杆走上?七八米远了,叮嘱了斯南几句就准备出去?。斯南背对着斯江朝他挤眉弄眼双手合十?,被景生?弹了一记,捂着额头嗷嗷叫。
斯江抱着几包零食坐在边上?发呆,完全没注意到他们的动静。
“喂,发什么呆呢?”景生?换好鞋子洗了手,坐到斯江身边。
斯江臊红了脸,支吾了两?声:“没,没啥。”
景生?看了她一眼:“在想你爸妈的事?”
“你也知道了?”斯江一怔,想到斯南既然跟她说了,肯定?也会跟大舅舅说,大舅舅肯定?会告诉阿哥。
“你给他们打过电话了吗?”
“嗯,给我爸打了电话。姆妈那边我没问,她没跟我说只跟斯南说了,大概不想我知道吧。”斯江声音越来越轻。
“你爸说什么了?”景生?伸了伸腿:“你要不想跟我说也没关系。”
斯江摇摇头,沉默了片刻后开?了口:“不是,要是不跟你说,我也没人能说。我爸——他没说什么,就承认是他犯了错,让我劝劝姆妈。”
“犯错?”
“他跟别的女人在一起,被我妈撞到了。”虽然艰难,斯江还是说出了口,说出口后真?的轻松了一些。她看向溜冰场里的斯南,斯南大概对男女之间的事还没有具体的概念,所以说出来以后可以立刻甩在脑后,又或者斯南不怎么在意爷娘的事,离不离婚她无所谓。
斯江下午打完公用电话后其实已经在西宫的湖边坐了三个钟头,哭倒没哭,她曾经相?信姆妈是为了爱情远赴边疆的,但就算事实的确如此,那份“爱情”也已经被漫长的岁月和?充满荆棘磨难的生?活磨砺完了。至少她看到过“爱情”的模样,并?不是父母亲那样的。
她难过的是“父亲”这个角色的彻底崩裂。斯江没办法不去?比较身边的男性,一直以来“父亲”位于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那个位置,比起舅舅们,父亲当然是远远不如他们,至少对于斯江而言是失望居多,但比起两?个叔叔,父亲似乎又不算太过失职。他在她心中即便?不再高大伟岸,但绝对不至于卑鄙猥琐。然而现实偏偏这么残酷。
有一个令人不齿的父亲,斯江为此感到羞耻。他解释得越多,抱怨得越多,斯江越看不起他,越看不起他,就越反省她是否继承了父亲骨子里的凉薄和?自私。唐泽年对她所做的,令她觉得有压力?,觉得烦恼。这点和?父亲抱怨姆妈的奉献是不是如出一辙?
出于身为女性的自觉,她能想像姆妈的痛苦,又不敢想像她的心路,这会使她更加厌恶父亲,偏偏理智上?,她明白父亲所抱怨的所解释的,无论她怎么看不起他,也是合理存在的。关于人性的丑陋和?复杂,想得越深,斯江越痛苦。
“我——”斯江看向景生?,“我不想出国了,我不能丢下姆妈,不能丢下南南和?斯好。”
景生?静静地?看着斯江,突然莫名有点嫉妒顾西美。
“你姆妈几岁了?”
“啊?”斯江一怔。
第二百五十一章
第?二百五十一章
景生叹了口气:“陈斯江, 你不是母鸡,你妈不是小鸡,斯南和斯好也不是小鸡, 日子一天天过去,没有老鹰要吃了她们。她们不需要你负责, 你只要对你自己负责。你没什么不能丢下的?, 别丢了你自己就行, 你也没丢下任何人, 你妈永远是你妈,弟弟妹妹永远是你的?弟弟妹妹。她们——阿奶、我?爸、我?, 和你永远是一家门。”
这话听着依稀有些耳熟。斯江低下头?不响, 她?这一天一夜想得?太多, 被景生一说不知怎么地突然就?有了泪意。
“我?妈失踪后, 我?发过誓,一天找不到我?妈, 我就哪里都不去什么都不干。”景生自嘲地笑?了笑:“结果后来被我爸打了一顿, 骂了三天, 只好揣着两百块钱走去昆明搭火车了。”
“我?爸说, 只要还?活着就?不能停在原地, 他逼着我?走, 说我?妈也一心要我来上海念书——”景生声音渐轻。
斯江吸了吸鼻子, 她?也发过誓,不再轻易掉眼泪, 尤其在阿哥面前。
“嗯。我?懂。”
“我?还?问过我?爸,如果是我?不见了, 是我?没了呢,我?妈和他会?怎么办。”景生抬起头?看向溜冰场, 斯南坐在栏杆上对着斯好大呼小喝。
只顺着景生的?话想到有这个可能,斯江就?浑身汗毛直竖,整个人都绷紧了发冷。
“我?爸说,伤心肯定一辈子也好不了,但是日子也肯定是要继续过下去的?。”景生轻轻自嘲地笑?了两声:“他还?说,如果我?妈还?想要孩子,他们就?去领养一个。”
景生顿了顿:“我?妈生我?的?时候难产,把子宫切掉了,她?这辈子只能有我?一个小孩。”
两人沉默了片刻,斯江说:“大舅舅大舅妈那?么好,只有你一个儿子。小舅舅小舅妈也特别好,他们也只能生一个。想想真是太不公平了。”
景生想了想:“你大阿姨不是也生了三个?”
斯江苦笑?道:“那?就?是我?们三个运气不大好吧。”
景生笑?了起来:“不对,是你爸你妈运气特别好。”
“我?爸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斯江眯起眼,叹了口气。愤怒消解了,只余下迷惘。父亲究竟是什么样的?男人,其实她?从来没了解过。同济大学的?高材生,驻扎边疆的?石油英雄,对阿爷阿娘很孝顺,人人提到他都说他是难得?的?好男人。小时候三四年才见得?到一次爸爸,在斯江眼里,他像所有的?爸爸那?样,会?把她?举起来坐到自己肩膀上,会?她?写?毛笔字,听她?描述演出内容的?时候他眼睛闪闪发亮,好像她?是这世界上最漂亮最乖巧的?女?儿。
但是十几年过去后,他在电话里告诉她?是他对不起妈妈,犯了不该犯的?错,大人的?事很复杂,几句话说不清楚,小孩子别想那?么多,爸爸永远是她?们的?爸爸。甚至抱怨姆妈怎么把这个事情摊到了她?们面前。公用电话亭里热火朝天的?嘈杂声成了最好的?屏障,牢牢地把斯江稳定在这边的?世界里,以至于她?能把话筒那?边的?人和事直接转换成一篇不那?么精彩的?小说内容。
“你知道伐?很奇怪的?,人说的?话,如果变成文字,就?会?特别奇怪,不是说书面语言和口头?语言的?区别,就?是文字会?暴露出人的?本性,真的?。”
斯江朝景生解释:“就?我?爸电话里说的?那?些话,听着好像都蛮有道理的?,变成文字后就?特别没劲,心虚、外?强中干、慌张、死要面子、似是而?非,一点都藏不住,奇怪吧?我?本来想了蛮多话要质问他的?——”
“没意思。”
两个人异口同声地说出了这三个字,相视一笑?后都转过头?继续看斯南“教导”(虐待)斯好。
“舅舅也知道了吗?”
“嗯。”
“他说什么?”
“他说老早好离婚了,离了婚你妈好回上海来,一家人团聚。”
斯江叹了口气:“我?妈肯定不会?离婚的?。”
景生看了看斯江,“嗯”了一声。
“我?妈最看重单位、职称、户口这些东西,她?一直不大看得?起大姨娘和舅舅卖服装。”斯江斟酌了一下:“她?最要面子了。”
景生又嗯了一声。
“所以你也别想那?么多了,今晚上赶紧把申请信重新打一遍,还?记得?吗?”
“记得?。”
“别动不动就?想放弃,好像去不去美国你能说了算似的?,现在不都说签证很难签?你奖学金申请到了?”
斯江转过脸看景生:“???”
景生只当没看见,两条长腿用力蹬了蹬水泥地:“那?你怎么好意思说什么你不打算去美国了。美国几个大学请你去了?嘁。”
“阿哥,侬上了大学还?是格能戳气!(你上了大学还?是这么讨厌。)”斯江抬腿踹了景生一脚。
景生弯腰掸了掸裤脚管:“因为?某某宁上高三了还?是噶戆呵呵。(因为?某人上高三了还?是这么傻乎乎。)”
他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双手插袋悠哉悠哉地去解救小胖子。
斯江收拾好油纸包,看见弟弟隔着栏杆抱住了景生的?大腿不放,不由得?笑?了起来,突然想到了不该想的?画面,斯江赶紧闭上眼甩了甩脑袋,把自己从女?流氓的?不归路上硬生生挽救了回来。
这天夜里,阁楼上打字机的?哒哒哒哒声响个不停。
亭子间里太过闷热,顾东文冲好澡,把两张席子铺到客堂间地板上,侧耳听了听,里间陈斯好已经打起了呼噜。
电视机里在重播奥运会?足球预选赛中国队狂胜菲律宾的?那?场比赛。景生坐在躺椅上,脚指甲剪了一半,看得?目不转睛。
“西瓜切伐?(西瓜吃吗?)”顾东文拉过一张靠背椅,伸腿把景生搁脚的?小矮凳勾了过来。
景生的?腿一空,又缩回了躺椅上,直接手一伸,接过一片西瓜咬了一口。
“喂,奥运预选赛打日本哪一天来着?”顾东文踢了景生一脚。
“下个月26号,我?们客场。”
“贾秀全他们这次可以的?,这场踢了个九比零,我?记得?老贾搞帽子戏法了吧?冲了这么多年,今年无?论如何都该冲出亚洲了。”
“明年奥运会?在汉城举办。”景生低头?把瓜籽吐在左手上,凉凉地回了一句。
“册那?,格么侬去踢(那?你去踢)。踢进?世界杯去?”顾东文白了他一眼。
“我?勿来讪(我?不行),水平推板多了,青年队可以试试。哦,我?参加校足球队了。”景生换了个姿势,才发现自己腿麻了,握着一把瓜籽拿手背推了推:“下趟你带斯江他们来学校看我?们比赛,不要门票。”
“老子没空,忙死了。”
“你不是请了个小工?”景生扭过头?上下打量了顾东文两眼。
“做撒?看撒看?”顾东文乐了:“是不是发现你已经老了,你老子还?很年轻?”
这下轮到景生翻了个白眼:“呵呵,阿奶说你请了个女?的??”
“嗯。人蛮登样的?,还?能做做模特。小秦和你大嬢嬢以前是一个厂里的?同事,得?罪了领导,办了停薪留职出来赚钞票,也不容易。”
“小琴?”景生划过一个揶揄的?眼神。
“秦始皇的?秦。人家姓秦。”顾东文笑?着又踹了景生一脚:“你上了大学脑子里瞎七搭八点啥么子?跟只小狼狗似的?。”
“保持好距离,顾老板。”景生探身把手里的?瓜皮瓜子都转移到爷老头?子手里,意味深长地说:“覅让卢护士有想法。”
顾东文啼笑?皆非,刚要训他两句,阁楼楼梯口传来动静。
斯南赤脚溜了下来,打了两个哈欠,盘腿往景生脚边一坐:“累死了,就?是睡不着。”
“几天不打架骨头?轻了?”
斯南头?往景生膝盖上靠了靠,被景生顶开来又毫不气馁地黏糊了上去。
“大表哥——”
“嗯?”
景生懒得?理她?,继续专心看球赛。
“唉。”
斯南偷偷瞟一眼景生,又叹了口气:“唉。”
顾东文丢了瓜皮洗好手回来,笑?着摸摸斯南的?卷毛:“哟,我?们陈帮主叹气了?出什么大事了?要不要我?这个长老帮你搞定?”
斯南嘟起嘴:“舅舅,你和阿姐都不帮我?看着大表哥的?,他有喜欢的?女?生了,肯定不愿意跟我?结婚了。嘤嘤嘤。”
顾东文笑?得?见眉不见眼:“咦,顾景生,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来,关?掉电视机,阿拉好好谈谈心,港一港侬欢喜撒宁,(说一说你喜欢谁。)”
“欢喜侬!”景生没好气地站了起来,熟练地把斯南从自己腿上撕了下去:“欢喜侬一家门!”
斯南手撑在地板上,幽怨地看着景生大步流星走到餐桌边倒了一杯水,咕咚咕咚两口喝完,开了门下楼去了。
顾东文看着趴在躺椅上可怜兮兮的?斯南,差点笑?得?肚子疼:“南南,你真的?喜欢顾景生?不是阿哥阿妹那?种喜欢?”
“当然也是阿哥阿妹那?种啦,但结婚也是要结婚的?。”斯南警惕起来:“舅舅,你是不是不想要我?这样的?儿媳妇?”
顾东文一拍大腿:“这都被你看出来了?”
“你!我?不喜欢你了!”斯南冷哼了一声:“那?我?和大表哥就?是梁山伯与祝英台,贾宝玉和林黛玉,罗密欧和朱丽叶!”
“左右都是死?不值得?吧。”顾东文叹了口气。
“肥水不流外?人田!”斯南理直气壮地宣布:“反正大表哥是我?的?。”
景生提着热水瓶上来,眉头?紧皱,看了斯南一眼,斯南抬了抬下巴:“大表哥,你给我?个痛快吧,等你大学毕业跟不跟我?结婚?”
“我?大学毕业,你才高中毕业。”
“那?等我?大学毕业,你跟我?结婚伐?”
“不跟。”
“为?啥?”
“你不是知道的??”
“你真的?喜欢别人啦?”斯南抱住躺椅的?扶手不放,难过是真的?很难过,伤心也是真的?很伤心:“明明我?跟你最好了。”
“你是阿妹,”景生坐回躺椅上,弹了弹斯南的?额头?:“哪有哥哥和妹妹结婚的??侬戆伐?宛平南路去伐?转过去好好看足球,你在乌鲁木齐踢足球吗?”
“我?们学校没有足球场,只有篮球场,我?会?打篮球。”斯南跟着顾东文看了一个月的?足球,已经很像一个球迷了:“哎哎哎哎哎,传啊传啊,传中!别盘!黏什么!唉——”
“那?你比你姐强。”
“阿哥!侬又勒港吾坏闲话(你又在说我?坏话。)”斯江从阁楼上头?探出头?来,把景生抓了个正着。
斯南高兴起来:“阿姐,我?打球本来就?比你厉害!我?跳高也厉害跳远也厉害扔铅球也厉害什么都厉害。我?连舅舅那?个戳手指头?都白相得?老巨得?勿得?了。(都玩得?厉害得?不行)”
“扔铅球你也厉害?”斯江有点怀疑。
“当然,下次我?扔给你看。”
顾东文看着又乐呵起来的?斯南,突然觉得?迭格小宁其实像只铅球。
第二百五十二章
第二百五十二章
这天夜里?, 斯江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混乱又复杂。
她突然变成了?姆妈,但又清楚的知道自己似乎不是姆妈, 她从万春街里?走出去?,乘上23路公交车, 往一个莫名的地方去?, 车上都是人, 每个人面目都很模糊, 有什么在?催促她,她预知到自己要去哪里要做什么会看见什么, 紧张到无法呼吸喘不上气。
她被人群挟裹着下了车, 举目四望, 苍凉的沙漠一望无际, 又有高大的油井设施,她往前走, 走了?两步就进了?一栋楼, 楼里?静悄悄的什么人都没有, 玻璃上反光出无边的棉花田。
一道向上的楼梯平白无故地出现在?她脚下, 像希区柯克的电影那?样充满了?未知, 前方是幽暗的。她被不知名的力量推动着往前走, 来到一扇门前, 那?扇门看起来并不陌生。她想逃走,却身不由己地推开了门。
门里?的床上交织着两个躯体, 男人和女人,她知道那?是她的父亲和那?个女人, 但她却是以妻子的身份愤怒着,愤怒到了?极致, 太阳穴突突地在?跳,胸腔澎湃着一股血,烦闷欲死,但是她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她的影子投在?他们的身上。她似乎只是一缕意识,床上的男人和女人完全没有发现她的存在?,他们继续沉迷在?对方身上毫不理会她,表情扭曲得甚至近乎狰狞,她闻得到气味,感?受得到温度,却触摸不到他们也发不出声音,无论她怎么撕打怎么吼叫也没有用,她在?他们身旁飘来飘去?,无可避免地看到一切细节,恶心、愤懑、委屈、无助、恐惧到了?极点。
空间?里?终于出现一条了?路,她转过身拼命往前逃,身后听不见任何声音也没有任何影像,但是她知道有什么东西在?追她,她必须逃。她把所有的愤怒都化成了?速度,然而追她的那?个东西还是越来越近。她的心越跳越快,几?乎跳出了?喉咙,前方就是悬崖,她奋力前扑,扑向?一片虚空。
心提到了?嗓子口?再重重下坠,有强烈的失重感?。
有人在?喊她:“陈斯江!斯江!”
她被?人接住,踏上了?实地,她怀疑自己刚才是在?做梦,但是路还在?脚下,依然有一道楼梯在?不远处,上方还是那?么幽暗。
她继续身不由己地上了?楼,又推开一扇门。
门里?也有一张床,没有窗户,逼仄的空间?里?堆满了?服装,是家里?的亭子间?。她放下了?心,想着刚才经历的一切又有点透不过气来,那?种委屈和愤懑还残留在?她脑海里?。
门开了?,一道光打在?进来的人身上。他面容模糊,什么也没有穿,肢体修长,肌肉有力,被?太阳晒黑的手臂和脖子以上有着明显的黑白分界线。
“你来了?。”他自然而然地抱住她,轻轻地吻她。
她这才发现自己也什么也没有穿,而他的手臂太有力,她完全挣脱不开,张开口?想说话?依然没有任何声音。她的身体完全失去?了?控制,被?他揉来搓去?,压倒在?小床上。行军床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音。
场景突然又变成了?高一军训时的教室,许多人在?行军床边上走来走去?,却好像都没有看见他们。那?些人都是她极熟悉的人,唐泽年、李南、曾昕、张乐怡、方树人、何宏伟,老师们手里?还拿着考卷,人来人往,像一出荒诞的默剧。突然曾昕坐到了?床沿低头开始系鞋带。
她的意识和身体逐渐统一,极力睁大眼后,身上那?个人模糊的面目渐渐清晰起来,是她极熟悉的人,再熟悉不过了?。
斯江吓得尖叫起来。她这次真的醒了?。
睡在?地板上的斯南哼唧了?两声,翻了?个身继续四仰八叉地躺着,枕头被?她踢到了?斯江的拖鞋边上。
老虎窗外有微光透入,天蒙蒙亮了?。
斯江一身大汗,七上八下乱跳的心慢慢消停下来。梦里?的一切都很清晰,无限接近亲身经历。她捂住脸用力揉了?揉,姆妈是不是经历了?她梦见的一切,她会是怎样的的心情,斯江不得而知,但她只是做了?一个这样的梦,就已经满心悲怆了?。对于这个明显分成上下两集的梦,斯江认定?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应该没有任何逻辑上的关联。翻出一件睡裙,她悄悄下了?阁楼。
客堂间?的地板上,顾东文的睡相十分斯文,双手交错叠在?小腹上,枕头边放着一本翻开来的小说。景生的席子却已经卷了?起来立在?墙角,毛巾被?和枕头整整齐齐放在?沙发上。斯江弯腰把小说拿了?起来,依稀看出是《神雕侠侣》。她没看过,在?杂志上看过电视剧的剧照,听同学?们热议过。杨过和小龙女师徒恋,不被?世人所容,最后当?然还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大门敞开着,斯江轻手轻脚下楼梯,经过亭子间?的时候脚下不由得停了?停,十分难为情,十分惭愧。亭子间?的门虚掩着,下面透出一线光,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斯江想到自己的梦,赶紧挪开视线慌里?慌张地逃下楼,差点崴了?脚。
“撒宁?(谁)”
景生把装货的两只蛇皮袋拉上拉链,抬头问了?一声,外头没人应,他打开门,看见楼下灶披间?的灯亮了?。
斯江在?淋浴间?正在?和插销做斗争,昨天夜里?还好好的插销,怎么突然就坏掉了?呢。
“侬要打浴?”景生趿着拖鞋进了?门。
斯江吓了?一大跳,话?都说不利索了?:“啊?阿、阿哥!迭格插销哪、哪能回事体呀。(这个插销怎么回事啊。)”
景生走进淋浴间?。斯江赶紧往后让,后背贴在?墙壁上,瓷砖凉丝丝的。她集中精神盯着插销看,但是插销上修长的手指让她心惊肉跳,直接联想到那?个荒唐的梦,她又赶紧垂下眼,入眼的是自己的脚趾头,也不行,看哪里?都不合适,眼睛简直没处放。
“坏忒了?,”景生眉头皱了?皱:“昨天我插的时候好像就不灵了?,明明插上去?的——”
两人都有点尴尬,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斯江平移出去?,拿起睡裙:“算了?,我不洗了?。”
景生扭头看了?看她半湿的鬓发和地上的两个热水瓶,替她把门反手关上:“你洗,我在?外头帮你看门,正好烧早饭,等下送牛奶的人也要来了?。”
斯江坐在?小矮凳上,听到外面镬子铲子勺子响,才轻轻拧开水龙头往澡盆里?放水,水溅在?塑料盆底上,氲湿了?她的细格子睡裤。
洗,还是不洗,是一个问题。不好意思洗,更不好意思不洗。斯江把毛巾丢进澡盆里?,叹了?口?气。很好,现在?她真的彻底理解了?“尴尬”这个词语的意思了?。
怪谁?当?然只能怪她自己。
在?万春街长大的少年,对人类的肉*体并不陌生,甚至是麻木的。一到夏天,满眼都是白花花一片,男人们打着赤膊,肉山肉海,老太太们穿着无袖的汗褂子,手臂上的肉荡来荡去?。两三岁的赤屁股男小伟在?弄堂里?跑来跑去?。抱着婴儿的妇女坐在?门洞前吹穿堂风,随时就撩起衬衫来喂奶。到了?夜里?八九点钟,水龙头外的男人们穿着短裤开始洗澡。但这些随处可见的器官和躯体,在?斯江的眼里?和弄堂里?的晾衣杆、花盆、矮凳并没什么区别,渐渐脱离了?他们本身的含义,成为了?一个个抽象的符号。类似的还有冬天浴室里?的一具具肉*体,小时候第一次看到的时候,斯江被?震撼到了?,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后,她已经熟视无睹,甚至把自己的身体也变作了?一个抽象的符号,和性别毫无关系,和“性”更加毫无关系。
只有在?学?校,男生和女生才代表了?两个性别。球场和跑道上流着汗的身体,无论男女,都是蓬勃的,充满生命力的,不再是毫无意义的符号。但这个从来不包括景生,也不包括斯江自己。
斯江努力说服自己要把一切当?成什么也发生,乐观地开始设想:幸好是她看到了?,要是别的女生看到了?坚持要负责怎么办,景生只能宣布看了?也白看?又幸好是她看到了?景生,不是景生看到了?她。啊呀呀,不能再想了?,没发生,没发生,就是什么都没发生。但是脑子不听话?,径直开始自我安慰:反正从小看到大的,有什么关系呢,在?修好淋浴间?之前,景生和舅舅们从四月到十一月底都是站在?水泥台前冲澡的。不只是她看得到,很多人都看得到。
这个安慰有点用场,斯江点点头表示认可。然而脑子里?又自动浮现出了?不该浮现的内容。她哀呼一声,把湿透的毛巾直接拍在?脸上。
寡人有疾,寡人好色。
“牛奶来了?——”
送奶工人的黄鱼车从弹格路上一路抖进来。景生把六瓶牛奶拎进灶披间?,听不到淋浴间?里?有水声,疑惑了?片刻,敲了?敲门。
“啊——有人有人有人!”斯江在?里?头大叫起来:“别进来,你别进来!”
景生的手指停在?门上,哭笑不得地回了?一句:“热水够伐?我又烧了?两热水瓶。”
“够够够,我已经洗好了?。”
斯江忙不迭地先?套上睡裙,万一有啥,啥也不会被?看到,安全第一。
景生正在?剥蛋壳,听到淋浴间?门响,就见斯江人一出来又转身跑了?回去?,跟着哗啦啦一阵水响。
他走过去?一看,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侧过身把门半掩了?起来:“洗澡水你倒掉干什么?不留着拖地?”
斯江放下澡盆,见景生挡住了?门,立刻紧张起来,尴尬地笑了?笑:“今朝勿大便当?。(今天不怎么方便)”谎话?一出口?,想到自己生理期是什么时候景生一清二楚,就更尴尬了?。
“呵呵,啊,对了?,我刚刚听到牛奶送来了??”斯江弯腰端起放脏衣服的洗衣盆,佯装无事。
“嗯,那?我帮你把牛奶热一下,再打两个蛋进去?。”景生的手却还抓着门不放,别过脸低声说:“裙子,你裙子拉拉好。”
斯江低头一看,红着脸把睡裙的领口?压压平,从上往下看的话?应该看不到什么吧。她用力挤开景生:“我去?洗衣服。”
“斯江——”景生喊了?一嗓子。
“欸?”斯江一紧张,面盆撞在?转弯角上,撞得自己肚子疼,还没反应过来,就觉得身后一凉。
景生把斯江的睡裙一角从内裤里?拉了?出来:“好了?。”
斯江脑子里?嗡地一声,差点当?场哭出来,面盆咣啷掉在?了?地上。如果可能的话?,她想当?场去?世,立刻,马上。
第二百五十三章
第二百五十三章
顾家的早饭刚摆上桌, 汪强就拎着一袋子水产上了门。
顾东文颇为意外:“我昨天夜里打的电话,你儿子没?跟你说?景生昨天就自己回来了,用不着?麻烦你特为跑一趟闵行。”
汪强气?得一拍大腿:“嗐, 这小赤佬,就晓得白相啥魂斗罗, 魂都斗没?了!回去好好给他吃一顿竹笋拷肉!”
“不要打不要打。”顾阿婆招呼他:“饭总归要吃的, 来, 一道吃早饭, 你大清老早的来,辛苦得来。”
景生加了一副碗筷, 斯江加了一张椅子。大家挤了挤, 汪强坦然落座, 乐呵呵地说:“也好, 难得我也放上一天假,钞票嘛, 赚不光的, 要么夜里我送景生去闵行好了。明朝学校还要上课伐?”
“上课的, 不用麻烦爷叔。”景生笑着?给汪强盛了一碗咸豆浆:“我可以乘校车, 我们徐汇校区天天都有车子去闵行校区。”
斯南眼睛一亮:“那我们也可以去坐吗?”
“要凭学生证。”景生一眼就看穿了她的想法:“别老想着?不花钱坐车, 公交车校车和火车可不一样, 你这是被?你干爹干姐姐们养刁了。”
斯南眼珠子一转, 为自己辩解起来:“我也没?有不花钱坐火车啊。”
顾东文?和斯江斯好景生异口同声:“呵呵”。
斯南脸一热:“我本来就想好今天要去买糖炒栗子和鲜肉月饼的,买好了就去火车站送给我过房爷和过房阿姐阿哥们。哼。你们这呵呵呵的什么意思?”
顾阿婆给斯南夹了一个生煎馒头, 又?给汪强夹了一个:“南南这样就对了。你干爹干姐们待你好,是要知道回报, 不能当?成理所当?然的事。上帝都看着?呢,你贪的便?宜, 总有一天要还回去的。知道吗?”
斯南用力点?头:“我最有良心了。”
一桌人连汪强都同时呵呵呵地笑了起来。
斯南偷偷叹了口气?,看来今天免费的差头是蹭不着?了。
吃好早饭,汪强坚持要送顾东文?和景生去华亭路,正好顺便?把?斯南捎去西区老大房排队买月饼。斯南乐得差点?蹦起来,赶紧去书包里摸出一把?帮会费。斯江不放心,坚持要和斯南同去。斯好便?也吵着?也要去。
最后车子上照旧挤得满当?当?,不过景生和斯江却各靠一边门坐着?,一路无话。斯南眉开眼笑地贴着?景生坐,斯好也终于坐满了一整个屁股的位置,一路上就只听见?斯南斯好两个人叽叽喳喳个没?完。
到了静安寺,斯江带着?斯南斯好下了车,目送差头屁股远去。斯好摸摸自己的大头:“真奇怪。”
斯南问:“奇怪啥?”
“大姐姐今天都没?跟阿哥说话,一句话都没?说。”斯好小心翼翼地观察斯江:“你们又?吵架了?阿哥看了你好几趟,你看都没?看阿哥一眼。”
斯江脸腾地发热,不自在地走快了两步:“没?,别瞎说。”
斯南扯住斯江的胳膊:“阿姐!”
“做撒?”斯江无奈地又?放慢了步子。
“你不许欺负大表哥。”斯南一脸认真:“大表哥是我的人,你欺负他就是欺负我。”
斯江气?笑了:“什么跟什么啊,谁能一天到晚跟人说个不停啊?除了你。我们没?说话怎么就是吵架了?就算是吵架了怎么又?一定是我欺负他了?再说我和阿哥,谁跟你更亲啊陈斯南?你真是!”
“还有你,陈斯好,你怎么一天到晚见?风就是雨?学习怎么没?看见?你这么用心?”斯江蹲下身捏住陈斯好的胳膊晃了晃:“不许挑拨是非,懂吗?”
陈斯好委屈巴巴地看着?阿姐,他只是说了几句事实而已,实事求是也错了吗?
“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斯江站起来,横了斯南一眼:“还有你也是。还不快去排队?”
三姐弟各怀心思排在了队伍的尾巴。
斯江摸了摸脸,心别别跳,下意识地把?衬衫后摆往下拽了拽。斯南烦躁不安地数着?前面还有多少人。斯好眼巴巴地看着?人家手里的鲜肉月饼糖炒栗子流口水。
***
景生个把?月没?进华亭路,摆好模特才发现不对头,隔壁几个摊头的爷叔阿姨群情激愤地凑在一起骂山门,生意也没?人管。不断有人上门招呼顾东文?:“老顾,一道去伐?弄色格帮赤佬去。(弄死?这帮狗东西去)”短短半个钟头,景生就被?迫听了沪骂大全三百句。
经不住景生追问,顾东文?把?原委说了。华亭路服装市场开了三年,生意一年好过一年,摊位也从七十多个变成了一百多个,延庆路到长乐路这段开发出来后,原来的南段生意反而不如北段,因此老摊主?们意见?蛮大,也闹过几次要求调位置,但是能进驻北段的摊贩,多多少少都有点?后门,闹腾也没?用。慢慢形成了两派,互相竞争起来。
服装批发是小生意,原来大家还算是友好竞争,就算个别摊贩抄一抄顾家南红时装卖得最好的款式,也都是卖个季节的尾巴,影响不大。有了怨气?后就大不一样,毕竟服装批发的源头就那么几个,大家吃相未免就难看起来。
北段有几家生意最好的,一家专做假李维斯牛仔裤,一条翻边红标卖到两百块照样卖断货,顾东文?隔壁卖苹果牛仔裤的跑量跑死?了也追不上人家一个零头,心一横,也进了一批假李维斯,卖一百块一条,没?想到买的人想法邪气?(极其)怪,两百块的李维斯,还价还不下来,他们觉得是真货,咬咬牙买了,这边一模一样的牛仔裤,还价还到八十,反而觉得肯定是假货,还好价也不买。最后两个礼拜只卖出去七八条。事情还没?完,北段的小老板知道了后,隔着?一条延庆路举着?喇叭骂,骂完了回家再跟自家姐夫告了一状。九月中,卖苹果牛仔裤的老板接到通知,摊位调整,年底要终止他的租赁合同。
这下南段摊位老板们不干了。苹果牛仔裤老板是不地道,吃相难看了点?,大家都是做生意的,要留点?面子。本来市场上就有南北段之争,北段的人这么明晃晃走后门靠关系赶人,今天赶走一个,明天就有第二个第三个。想当?初市场刚开的时候,特意请他们来聚拢人气?,现在人气?有了,税收多了,生意火了,就想过河拆桥,让他们的关系户来赚钱,断人财路,吃相更难看。于是新?仇旧恨,被?这个导火索一燃,闹大了。南段的五十几家摊贩老板跑去工商局,要求给个说法。一时间谣言纷纷,人心不定,又?有传明年南段市场大换血,会全部变成关系户。
顾东文?先前就没?掺和地段之争,有权就会有人以权牟利,哪里都一样,他看得穿,南红时装做的是熟客生意,受的影响有限。大换血的谣言他是不信的,这几年虽然走后门的风气?日渐盛行,贪官污吏的事层出不穷,但是一码归一码,南红时装没?怎么被?刁难过,片管员们都是熟人,大家见?面客客气?气?的,香烟白酒水果点?心他逢年过节也送,钞票他是坚决不送的,那叫贿赂。顾东文?心里有数,一朝天子一朝臣,拔出萝卜带出泥,去年市委办公厅副主?任余某受贿三万块的案子,是在静安体育馆宣判的,三万块不多,直接判了无期。华亭路市场不只是徐汇的事,也是市里的事,谁敢一手遮天?除非嫌自己的官位没?人盯着?。
所以虽然大家喊着?要抱团对抗贪官,顾东文?一直没?松口,也因此被?南段的小老板们私下议论为“没?义气?、不上路”,没?过几天把?他也划到了有后门的这一块去,传得有鼻子有眼的,什么老顾的兄弟是北京的高官,老顾的女朋友是医疗系统干部子弟。但是背后传归传,当?面更加客气?,更加积极邀请他参与大家的“正义之战”,指望靠顾东文?以官压官。
景生听了几句,就觉出了微妙之处,他站在模特旁边观察市场里的动向?,不少时髦小姑娘上来搭讪,看他不假辞色,就故意七挑八拣讨价还价,最后要面子的不免出点?血,出了钞票就觉得自己是“上帝”,色胆也壮了,借口逛得吃力,问景生讨要摊位里的小矮凳歇上一歇。很快,摊位前就围了一堆小姑娘阿姨妈妈们。又?有一位阿姐热情地塞给景生名片,说自己是电影厂的,劝他跟自己去试试镜头。
顾东文?抽好烟转了一圈回来,看摊头前乌泱泱的人头,叹了口气?,自古美人多是非,不分男女。他好不容易挤了进去,催景生去老大房找斯江她们,免得妨碍他做生意。
景生沿着?华亭路往长乐路方向?走,进了北段,有摊贩老板认得他的,笑嘻嘻地招呼两声,也有人一见?他就跟乌眼鸡似的横眉立目。他一路看过去,却发现南段现在没?人卖李维斯牛仔裤了,北段却多出三家都在卖同样的货,价钱不一,家家都宣称自己才是最正宗的真货。
***
“大表哥!大表哥来了!”斯南远远地就看见?了景生。
斯江从英文?小说里抬起头,今天她戴了眼镜,看得格外清晰,马路对面等红灯的一群人里,一眼就看见?了景生,也只看得见?他。
景生笑着?朝她们挥了挥手。斯江突然想起那个年三十的雪夜里,他站在路灯下喊她的情景,她的心猛然被?什么撞了一下,血液都冲进了脑海里,只听得见?心跳“噗通噗通噗通”,一声响过一声,一声快过一声。她赶紧低下头盯着?手上的小说看,英文?字却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进去。
“还没?排到?”景生往前方看了看:“你们去旁边歇一歇,我来排。”
“我不累,我要跟你一起排队。”斯南笑弯了眼。
斯好如蒙大赦:“阿哥侬最好了!”他立刻撒开短腿,冲到边上栏杆处,艰难地把?屁股挪上了下面的栏杆,两手扒住上面的栏杆,跟只胖猴子似的悬空着?叹了口长气?。唉,他真不该又?哭着?喊着?要一起出来,在家看电视吃零食不好吗?谁想得到鲜肉月饼和糖炒栗子竟然费了这么大力气?还吃不上!
“斯江?你也去边上看书吧,太阳底下伤眼睛。”景生眼睛看着?队伍的最前面,佯作随意地说了一句。
“哦。”斯江头也不抬地出了队伍,靠到斯好边上继续盯着?书上模糊一片的英文?字,企图平息群鹿乱撞的心跳。
斯好仰起头,一鼻子的汗晶莹发亮:“大姐姐?”
“嗯?”斯江回过神来……
“你还说你没?跟阿哥吵架?”
“没?。”
“那你看一眼阿哥跟他笑一个试试。”
“十三点?。”
“呵呵。我就知道。”
“你知道什么?”
“不告诉你。”
“???”斯江放下小说,捏了斯好的腮帮子一下,斯好嗷嗷鬼叫。
斯江看向?队伍中,景生的视线正好扫了过来,两人隔着?马路牙子上穿梭的人群对视了一眼,各自别开脸,好像什么也没?发生,又?好像发生了什么,一切都和从前不一样了。
第二百五十四章
第二百五十四章
买好?糖炒栗子和鲜肉月饼, 陈斯好?直喊饿死了。景生看看差不多快十一点,就建议去静安寺吃碗罗汉素面。
斯南向来只管斯好的腿不管他的嘴,有的吃就给他吃, 斯江和景生心里存着事,也没在意, 倒便宜了?陈斯好?, 他一碗素面风卷残云唏哩呼噜地下了肚, 面汤都喝了?个精光, 又干掉三个月饼才不情不愿地?说有点饱了?,临了?也没忘掏上一大把糖炒栗子塞在自己袋袋里。
一碗面吃完, 斯南也发现不对劲了?, 戳戳景生捅捅斯江:“你们真的吵架了??”
“没。”景生和斯江齐声否认, 两人视线一触即分?, 落在斯南眼里,正是闹别扭的证据。
斯南咬一口包含汤汁的香菇, 晃着脑袋下了?结论?:“肯定是阿姐侬欺负阿哥了?。”
斯江不理她。
景生也一口否认:“没有的事, 覅瞎七搭八。你们那个英文老师还嘲笑你吗?”
“嗯, 随便伊。”斯南笑嘻嘻地?炫耀:“上个礼拜英文测验, 我考了?全班第一年级第三。他那张夜壶面孔哦, 哈哈哈哈。唐欢考了?全班第二年级第四。笑死人了?, 他天天看不起我们两个笑话我们乡下口音, 看不起又怎么样?气死这个活王八。”
有了?这个话题,斯江自在了?不少:“南南你真棒, 用实力说话,让他没话可说。加油, 明年你肯定能?考上我们学校。”
斯南筷子停了?停:“我其实想考宁宁哥哥那个学校——”
景生和斯江:“嗯???”
斯南眉眼弯弯一嘴的素油:“算了?,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反正我不是宁宁哥哥那种神童,就上你们学校算了?。就是我考进去你们两个都毕业了?,挺没劲的。”
“什么叫就上我们学校算了?,我们学校还委屈你了??”景生筷子在斯南头上敲了?敲才搁下。
“阿哥,你筷子上的油都弄在南南头发上了?!”斯江瞪了?景生一眼,掏出手帕给斯南擦头。
斯南不以为然地?双手随便拢了?拢:“没事没事,吃好?面还偷了?点油走,我赚了?。”
景生几个忍俊不禁。
四个人吃好?素面,从人山人海中?挤出去,到北京西路坐公交车。国庆节公交车上也是人山人海,景生提着糖炒栗子和鲜肉月饼抓住高?处的把?手,把?斯江斯南两个护在座位边上站稳,斯好?的面孔直接贴在了?景生的大腿上,两只手揪着斯江的胳膊不放。
“我想先回去了?。”斯好?弱弱地?申请下一站下车:“我能?自己走回去。”申请被无情地?驳回,他生无可恋地?在若干大腿之间苟延残喘,大头不时被其他乘客的包包、马甲袋、水果网袋撞来?撞去。
“记笔记?”斯南惊讶地?问:“为什么要记笔记?”
斯江更惊讶:“你上课不记笔记的?老师说的内容你都记得?”
“书?上不都有吗?我干嘛抄书??”
“你们老师不讲课外的内容?”
“不讲啊,干嘛要讲课外的内容?考试又不考的。”
斯江对斯南的班级第一年级第三觉得有点玄乎,下意识地?侧过身想问问景生怎么说。
“当心——拉好?拉好?——!”售票员尖厉的声音像警报一样响了?起来?。
公交车猛地?一个紧急刹车,满车都是尖叫声。陈斯好?站不稳哇啦哇啦叫:“阿哥救命啊救命啊。”
斯江的鼻子直接撞在了?景生的锁骨上,软碰硬,疼得她眼泪水直冒,幸好?人被景生的胳膊牢牢地?搂住,没被惯性?甩出去。第二波剧痛传来?,斯江才反应过来?,自己搂住的“救命稻草”是景生的胳膊,这条硬邦邦的胳膊勒住的是她最怕疼的地?方,一只手还盖在了?她自己洗澡都不敢怎么碰的位置。
景生一手抱住斯江,一手揪住陈斯好?的领子,全靠大腿顶住把?杆稳住了?三个人,但手里的鲜肉月饼和糖炒栗子顾不上了?,砸到斯南的头顶后滑进她怀里。斯南本能?地?一手抱住两个袋子,一手紧抓扶手,整个人仍然朝车头方向冲了?出去,大半个身子压在了?座位上的乘客身上。好?在打瞌睡的乘客一头撞在前座的靠背上还没回过神。
车厢里乱套了?。
景生立刻缩回手,扶了?一把?斯江的胳膊:“拉好?扶手。”
斯江脑子里被龙卷风刮得狼藉一片寸草不生,稀里糊涂地?转回身拉住把?手,脑子是木的,人是麻的,疼还是疼的,但背上像刺猬似的,根根汗毛都竖了?起来?,自动测算着和身后景生的细微距离,哪怕靠近一毫米温度都似乎有差异。
“有人流血了?!”前排传来?呼喊声:“老太太撞破头流血了?,师傅,快点靠边,送老太太去医院。”
公交车司机停下对突然撞上来?的摩托车司机的破口大骂,从车窗外收回半个身子,悻悻然地?把?汽车靠了?边。
满满一车人不情不愿地?下了?车,等?下一班公交车接人。下一班公交车很快来?了?,在售票员的红旗子指挥下靠了?边,但也是人挤人,两个售票员好?不容易顶上去三四个人,在一片骂山门中?关上车门扬长而去。
太阳火辣辣地?晒,陈斯好?一屁股坐在了?马路牙子上,要哭不哭地?喊疼:“我腰扭到了?,痛死了?。阿哥,大姐姐,我想回去。”
斯南没好?气地?踢了?他一脚:“起来?,你哪里有腰了??”
斯好?捏了?捏自己的救生圈:“看到没?这就是腰腰腰!”
“你每次都这样,哭着喊着要出来?,再哭着喊着要回去,烦死了?,以后再也不带你了?啊。”
斯好?吸了?吸鼻子,扭了?扭自己的小腰:“要么你再给我吃个月饼?”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你已经是只小肥猪了?,还想变成大肥猪是不是?”斯南月饼袋子敲在斯好?头上,咚咚咚好?几下:“我看你像个月饼!鲜肉的!”
斯好?委屈,眨巴着大眼睛看向大姐。
斯江认真地?眺望着公交车来?的方向,面上平静如?水,心里翻江倒海,不过想的不是什么绮思,而是在不停地?默念:什么也没发生过,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发生了?也真的没什么。一报还一报,我看到了?不该看的,现在全还回去了?。外婆说得对,占的便宜都要还的,就算不是我想占的便宜,既然占了?还是要还。自然一点自然一点自然一点。
于是她很自然地?用力朝公交车挥起了?手:“靠边!靠边!靠边!”又很“自然”地?转过身对景生说:“阿哥,侬推阿弟,我推南南,无论?如?何我们都要挤上去!”
斯南和斯好?疑惑地?面面相觑,刚刚又发生了?什么?阿姐变得好?奇怪。
***
新客站年底就要正式启用,老北站仍旧旅客如?织。斯南的干爹干姐姐们收到礼物,开心得很,又塞回给斯南一堆大包小包。铁路系统的好?处是资源共享,回到万春街,斯南一清点,乐得不行?,除了?新疆的大枣和馕,什么德州的扒鸡,哈尔滨的大红肠,四川的泡菜,广州酒家的月饼,北京稻香村的点心盒,兰州的黄花菜,南京的板鸭,大多数是她们想都想不到的好?东西,比南北货商店还要齐全。
斯南心里得意,面上强压着不显,对着顾阿婆叹了?口气:“你看,这便宜又占了?大吧,怎么办你呢?我干爹干姐姐他们怎么就这么喜欢我呢?”
顾阿婆把?板鸭交给景生:“这都是上帝的眷顾,南南,你礼拜天一定要跟我去教堂。”
斯南傻眼了?。斯好?哈哈哈笑得幸灾?? 乐祸。
“放下!大红肠是我的!扒鸡也是我的!”斯南睥睨着小胖子,冷冷地?绝了?他的念想。
斯好?咬住大拇指控诉:“你也太无情了?!”
“现在知道还不吃,呵呵。”斯南拆开稻香村的点心盒子,随手拿起一个一啃,停了?三秒后递给斯好?:“算了?,看你可怜,吃伐?”
“吃吃吃。”
又过了?三秒,斯好?爬上桌拿起水果刀把?自己啃过的缺口切了?下来?,把?剩下的大半个点心放回了?盒子里,和斯南大眼瞪小眼了?片刻。
“阿娘应该喜欢吃这个,我省给阿娘吃。”斯好?弱弱地?画蛇添足。
“那你现在就送过去吧。”斯南把?表孝心的机会让给了?弟弟,转身对斯江感叹:“小舅舅和小舅妈还有宁宁哥哥太可怜了?。”
斯江从斯南的卷子里抬起头,疑惑不解:“为撒?”
看着斯好?屁颠屁颠捧着点心盒子出了?门,斯南一屁股瘫在沙发上翘起了?二郎腿:“北京不行?,东西太难吃了?,他们最好?吃的点心都那么难吃,连斯好?都吃不下去,啧啧啧,我死也不考北京的大学。”
“不会吧,小舅妈信里说过稻香村的点心很好?吃的,有一年还给我们带过两盒——”斯江陷入了?沉思。
景生把?手里切好?的板鸭放到餐桌上,淡淡地?说:“你就吃了?两口,后来?也全部送给了?你阿娘。”
***
六点钟不到,顾东文却和汪强一起回转了?万春街。华亭路事体闹大了?,国庆节下午顾客最多的时候,南段五十几个摊位突然都收了?货,挂上横幅和大字报,小喇叭一遍遍声讨无良官僚。很快记者就拍照采访,电视台也去了?。因为放假,工商税务街道居委都没人,就这么闹了?两个钟头后,市委办公室来?了?一位秘书?,和颜悦色地?和大家对话,邀请小老板们下个礼拜到市委办公室谈话。个体户们激动极了?,生意也没人做了?,早早收了?摊。汪强做了?几档生意正好?去找顾东文吃香烟,轧了?个闹忙,开心得很,回忆起当年为了?返城从昆明闹到首都的种种热血青春,一定要送顾东文回万春街。
刚刚坐定,汪强一拍脑袋:“嗐,早浪厢(早上)送了?一袋毛蚶来?,戆忒了?,竟然忘记忒了?。”
顾阿婆笑了?:“放心,我老早拿出来?,养在水里了?。等?些叫景生用葱姜蒜加点辣椒炒一炒,给你们下酒。”
汪强赶紧站起来?:“不要炒,炒了?勿灵光,我来?教你们一个新鲜吃法,开水里一汆,拌好?调料就可以吃,绝对鲜得眉毛都落下来?。”
第二百五十五章
第?二百五十五章
这天夜里, 顾家吃饭台子上琳琅满目,汪强收拾的毛蚶的确鲜美无比,人人都尝了鲜。平时家里做炝虾, 因为?是生的,顾阿婆都拘着不给陈斯好吃, 见毛蚶在?开水里焯过?的, 架不住他死缠烂打, 便由着他吃了几口。
吃好饭, 景生收拾好碗筷锅台,到亭子间里整理行李。从昨天下午回, 到今天晚上走, 满打满算也不过?三十个钟头?, 说没事呢, 大事小事一桩接着一桩,桩桩都让他心神不宁, 说有事呢, 却又平静无波, 都是他自己在胡思乱想。昨天他几乎一夜没睡, 今天一天下来?, 他看得出斯江的尴尬紧张和回避。加上公交车上的意外, 无疑让她更加尴尬。他倒是想道个歉, 又怕此地无银三百两。正这么左思右忖着,斯江来?敲了门。
“阿哥?”
景生抬起头?, 两人在?这小小亭子间里静静看着对?方。
斯江一刹那就把满肚子打好的腹稿忘了个精光,半晌后蹦出了一句话:“我, 我来?送你去学校。”
“好。”景生低头?拉上拉链:“这个礼拜天我就不回来?了。”
“哦。”斯江有点失望,又有点庆幸, 转身走到楼梯口等景生,转角处的灯泡闪了闪,灭了。
“当心,你别动。灯泡坏了,我去换个新的。”景生返身进了亭子间,开了灯。
一片橘黄色的暖光落在?斯江脚下,斯江靠在?楼梯栏杆上看了看头?顶发黑的灯泡。
“马上好。”景生转头?看了斯江一眼。
“没关系。不急。”斯江索性坐在?了楼梯上等他。
屋里传来?斯南和斯好的争吵声,电视机的音量被拧响了。
“Toshiba Toshiba,新时代的东芝!”欢快的女声在?唱。
“听见没,明明是多吸吧多吸吧。”斯好声嘶力竭地喊。
“放屁,是拖洗吧拖洗吧。让你洗拖把?呢。”
“东芝没有拖把?!”
“那东芝让你吸啥?”
顾阿婆笑骂道:“你们两个就不能消停一会儿?”
斯江嘴角不自觉翘了起来?,不管爷娘在?新疆闹成什么样,离婚不离婚,万春街只?要一直这么下去就好了。
景生拎着方凳出来?,塞给斯江一个手电筒:“帮我照一下。”
斯江站起来?扶住方凳。
“没事,不用扶。”景生把?新灯泡叼在?嘴里,稳稳踩上方凳,举起手去拧灯泡。
旧灯泡旋下来?的时候摩擦出了让人牙酸的声音,斯江抬起头?,入目的却是景生衬衫下露出来?的一片暖色肌肤。她别过?头?,默默转到景生背后,接过?发烫的旧灯泡。
“你去拉一下开关试试。”
灯亮了。
“好了。”
斯江跟在?景生背后下楼,留意到他的头?发长了一些,发脚服服帖帖的,按理说脾气应该很?好。
门洞外头?,顾东文和汪强还在?继续切老酒轧山河。
“噶早就回学堂?”顾东文把?小酒盅搁下:“哎,囡囡侬覅去送了,他这么大?的人又丢不了。”
汪强嘴里叼着烟把?身后的小黑腰包拿了出来?:“还是我开一趟闵行好了。”
“爷叔你喝酒了,不能开车!”斯江赶紧拦住他。
“那还是我去吧。”顾东文佯装要起身。
“我去我去。”斯江又把?舅舅压回小竹椅上:“我还有事要跟阿哥说呢。你陪爷叔切老酒。”
看着他们两个一前一后走出支弄,汪强叹了口气:“唉,当年我去云南的时候,弄堂里小阿妹哭得来?稀里哗啦,送我送到弄堂口,舍不得啊,跟我上了知青大?卡车,再送到老北站,还是舍不得,差点跟我上了知青专列。如?果我当时摒牢不去,小阿妹老早是我家主婆(老婆)了。”
“现在?呢?小阿妹呢?”
“嫁给了一个卖鱼的。”汪强猛地吸了口烟:“启东人,现在?发达了,听说承包了十几家单位食堂的海鲜供应。呐,今天吃的毛蚶就是她送的,不要钱,要多少有多少,随便吃。”
顾东文脸上浮着浅浅的笑容。
汪强一仰脖子,干完半盅白?酒:“不过?有钞票也买不到开心啊。男人真?不是东西,有点钱就管不住三条腿,呸!”
“不过?没钞票更加勿开心。”汪强又叹了口气,挥挥手:“不说这些了,嗐,老早那个陈冲演的《小花》怎么唱的?妹妹找哥那个?”
顾东文筷子敲在?酒盅上张嘴就来?:“妹妹找哥泪花流,不见哥哥心忧愁——”
汪强刚要接着唱,隔壁人家嫌便他们太吵,电视机声音猛地响了许多,高亢激昂的歌声绕梁三日:“金色盾牌热血铸就,危难之处显身手显身手……”
“咦,册那!不给面子?以为?阿拉唱勿过?侬一台电视机(以为?我们唱不过?你一台电视机)?阿拉老早是在?云南十万大?山里开嗓格!”汪强气笑着站起身来?,叉着腰吸口气引吭高歌:“妹妹找哥泪花流——”不料心忧愁下一句直接被刘欢的峥嵘岁月何惧风流给带跑了,还挺押韵。
顾东文哈哈哈笑得前俯后仰。
***
斯江和景生上了公交车,车子里仍旧很?闹忙。斯江挨着景生站在?车尾部分,两人刻意保持了二三十公分的距离,但斯江还是不可避免地想起了白?天公交车遇险的经历,感觉自己和景生被一个无形的茧笼罩着,空气都凝结了。
“买票了,买票了——”
“下一站,静安寺,静安寺的下车啦。”
“对?勿起,让一让,调一调。”
最后一排有一对?老夫妻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景生和斯江伸手扶住了他们。
“谢谢,谢谢。”
静安寺下车的人多,上车的人更多。斯江和景生来?不及走回后面,就又被挤到了一起。
“延安西路到了,延安西路到啦——”
“江苏路下车有伐?”
“淮海路淮海路,进站啦,靠边靠边。”
售票员的声音宣告着路程的不断缩短。斯江和景生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华亭路的事,很?快到了交大?。
交大?门口的两尊石狮子戴着红花,欢度国庆的红色灯笼和横幅喜气洋洋地高悬着。
景生见斯江还有一肚子话要说,便问了一句:“要不要进去看看?”
斯江押了学生证,跟在?景生后面进了学校。
景生还是高三的时候学校组织来?参观过?一次,对?徐汇校区也很?陌生,带着斯江转了一圈,最后还是回到了体育场。足球场上还亮着灯,男生们挥汗如?雨,旁边也有女生在?围观。
“阿哥?”
“嗯。”
“昨天下午我不当心冲进淋浴间,”斯江眼睛跟着场上的足球走,呵呵笑了两声,“其实也没什么的对?吧?我近视眼,什么也没看见,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我脑子搭牢了,就跑了,不好意思啊。”
景生默了默,瞥了斯江一眼,再垂眸看到她握着栏杆的手指都发白?了,就又只?“嗯”了一声。
斯江说出口了,感觉轻松了不少,自己戆笑了两声,又接着说:“还有早上我那个裙子被卡住的事,你也就只?当没看见。也没什么的,反正在?你这里我也不是第?一次这么丢人了,呵呵。还好不是上公共厕所或者在?学校里发生这种事。”
景生:“呵呵。”
斯江偷偷拿眼觑他,深深吐出一口气:“好啦,就这么两件事,说出来?就好了。”
景生看了她一眼,嘴角扯了扯:“其实我本来?不记得这两件事的……”
斯江一呆,随即反应过?来?他是揶揄自己,脸一红,踢了踢栏杆:“侬老戳气格!”
“你别想太多,好好写申请信,学校里也别放松,别被你爷娘影响到。”景生顿了顿:“现在?没事了吧?”
“嗯。”斯江笑着点点头?,足球场上传来?欢呼声,进球的男生猛地脱下球衣,光着上身挥着球衣跑遍了整个球场。
“那我送你去校门口,你早点回去。”
走了片刻,斯江突然问:“对?了,你以前喜欢的那个女生——现在?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
“你们还联系吗?我是说你还见得到她吗?”
“嗯,不常见,不在?一个学校。”
“哦。”斯江松了口气,又提起了一颗心:“那你——”她小心翼翼地看着景生,“那你还喜欢她吗?”
“嗯。”
这一声应得干脆利落,毫不犹豫,充满了磐石无转移的力量。
斯江低下头?,看着自己不断移动的脚尖。
“干嘛?”景生皱了皱眉:“不是说了让你别想这些有的没的嘛。”
斯江眨了眨眼:“不是的,因为?南南一直说你是她的,我就跟她说你已经有了喜欢的女生,她气死了,呵呵,哈哈,她也初三了,大?概还搞不清楚感情?的种类——”
“你就搞得清楚?”景生反问了一句。
斯江愣了愣。
“南南心里其实挺清楚的。”景生不咸不淡地说:“反正肯定比你清楚。”
斯江咋舌,想起那个梦和自己群鹿乱撞的那一刻,心虚不已:“什么呀,才没有呢,不可能。”
景生领了她的学生证,仔细看了看上面的照片,还给她:“走吧,我送你去乘公交车。”
“别别别,送来?送去太麻烦了,明明是我来?送你的,你怎么又送我。”斯江狼狈地接过?学生证,抬脚就走。
最后到底还是景生在?公交车站台看着她上了车。
车子开出去一段路,斯江忍不住回过?头?张望。
空荡荡的站台上,景生依然站在?那里。
斯江想探身出去挥挥手,又觉得太傻,心里有什么酸酸的甜甜的苦苦的,百味交杂,难以言述,突然就鼻子发酸眼睛发胀起来?。
那个被他喜欢的女生,会是什么模样?总有一天,他身边会站着别的女孩,她再也不方便什么话都跟他说了,他们不得不各自奔向不同的去处,去承受只?能自己承受的孤独和难受。
斯江看向车窗外,街上霓虹灯招牌精神抖擞地熠熠发光,玻璃上反光出一张失落的面孔,眼里蕴着几点晶莹。有什么在?斯江心上一闪而?过?,她刚想捕捉,那点闪光却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天,斯江坐过?了站,辗转一个多小时才回到万春街。
已经拉了六次肚子的陈斯好坐在?顾阿婆专用的马桶上哭得涕泪交加:“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我肯定要死了。”
第二百五十六章
第二百五十六章
顾东文要带斯好去医院, 斯好死也不肯,扒着床架子不放,小胖子倒不是讳疾忌医, 是怕半路拉在裤子上,更怕没走出弄堂就拉在裤子上, 他就没脸见人了。
斯江气?得把他往外硬拽:“侬面子要紧还是肚皮要紧?”
陈斯好哭赤无赖喊:“噻(都)要紧!吾又?要撒(拉)了, 又?要撒了, 放开吾呀。”斯江一松手, 他立刻冲进床后头,果?然噼里啪啦又是一大泡, 马桶上捱了好一会儿才?有气?无力哭唧唧地挪出来。
斯南气得直喊:“你就蹲到公共厕所去, 拉光了再回?来, 房间里全是你拉稀的臭味, 臭死了。”
斯好的眼?泪水真的落下来:“我也不想的呀,屁股又?不听我的话, 嘤嘤嘤。”
“外婆叫你不要吃毛蚶, 你怎么不听的?你比你的屁股还要戆!你不去厕所就去医院, 你再拉在家里, 我就把你塞进马桶里。”
斯好泪眼?婆娑地看着斯江和外婆, 抱着床架哭得一抽一抽的。
顾阿婆肉麻(心疼)得不行, 颠着小脚拿了个?痰盂罐过来顶一顶, 把马桶拎了出来。
斯江赶紧接过手来:“外婆,给?我, 我去倒马桶。”
“不许去,让他自己去, 他都九岁的人了,还不会倒马桶?”
“我才?八岁!八岁生日还没过呢!”斯好委屈地嘀咕。
顾阿婆唉声叹气?:“都怪我, 就不该松口给?他吃毛蚶的,小囡肠胃弱,生的冷的吃不消。你阿娘晓得了肯定要气?死的。”想到斯江小时候刚搬来陈阿娘千叮万嘱的那些话,顾阿婆后悔莫及,手一抬就打了自己两个?耳光,啪啪两声,呱啦松脆。
“外婆!”斯江和斯好都吓到了。
“没事没事,我就是太气?我自己了。”顾阿婆抬起袖子拭了把泪,强颜欢笑?道:“南南不要骂宝宝了,他还小,不懂这些,你看看,拉了两个?钟头,脸都小了一圈。”
斯江红着眼?出门倒马桶。外婆肉麻阿弟,她肉麻外婆。
斯南皱皱眉,翻箱倒柜找了条旧床单三下五除二把陈斯好裹成了个?粽子。顾东文踏上脚踏车一路飞驰去了华山医院。
陈斯好运道蛮好,也有可?能是拉空了实在没东西?可?拉,旧床单幸免于难,他在医生值班室里吊上盐水后消停了三个?钟头,凌晨又?拉了两次,也不再是水状,算是过了这一关。第二天中午回?到万春街休养生息,按医嘱在家休息两天。
斯江和斯南放了学回?到家,见小胖子已经?躺在躺椅里优哉游哉看电视了。
“唉,我也没办法,医生说了要我在家休息两天。只好下个?礼拜一再去学堂了。”
斯江看他嘴巴里叹着气?,脸上写着“快活”两个?字,只差没在躺椅里摇头摆尾了,立刻严于律弟起来:“作业还是要做的。”
斯好一愣,裹紧了毛巾被皱起眉:“肚皮又?不舒服了。”
斯南把躺椅一顶:“装,你再装,下来。读书去。”
斯好拉住两侧扶高呼外婆救命。
夜里卢护士来了万春街,仔细问了问大?家吃毛蚶后有没有什么不舒服,说斯好的粪便里化验出了痢疾杆菌,不像普通的急性肠胃炎。
“陆陆续续,最近腹泻的病人蛮多的,而且大?多数都吃过毛蚶。”卢护士用钢勺刮了一小碗苹果?泥给?斯好:“我们医院已经?上报到市卫生局了,看看上面怎么说。”
顾阿婆一愣:“啊哟,看到昨天我们家吃毛蚶,隔壁老朱今朝也买了两斤毛蚶回?来,要不要跟他们说一声啊?”
斯江出了趟门回?来摇摇头:“朱爹爹家的毛蚶都吃光了。”
“万一他们家也有人拉肚子,赶紧到医院来检查。”卢护士不放心,叮嘱了一句。
顾阿婆和斯江的确关心了一下后续,老朱家却没人拉肚子。一时间毛蚶的嫌疑又?变轻了,等斯好恢复了胃□□蹦乱跳之后,这件事很快就被淡忘了。
毛蚶在菜场属于热销品,不要票,六毛一斤,邪气?(很)便宜,上海人又?尤其喜欢生吃炝虾醉蟹之类的河海鲜。但是因为斯好这一通拉,秋冬天里全上海人民忙着吃毛蚶的时候,顾家硬是一次也没买。翻过年刚过了元旦,《解放日报》就报道说黄浦区已经?发现了二十几个?吃毛蚶感染甲肝的病人。很快街头巷尾纷纷传说谁谁谁得了甲肝,谁谁谁死于甲肝,什么几个?月的婴儿、怀孕的孕妇都被传染上了,又?说各区传染病医院都已经?人多到潽出来了,一时间人人自危。万春街里的公?用水龙头都没人上锁了,因为据说楼梯栏杆、锁匙、门把手都会传染甲肝。路上遇到熟人,问候语也变成了:“没切毛蚶伐?窝里没宁生肝炎伐?(没吃毛蚶吧?家里没人生肝炎吧?)”
从下旬开始,电视机里每天都会播报甲肝疫情新闻,几百、几千,月底肝炎病人已经?有将?近两万人。老百姓彻底慌张了,听说板蓝根可?以预防治疗肝炎,大?小药房里的板蓝根立刻被一抢而空。又?有说得了甲肝就是一辈子废人,兄弟姊妹因此反目成仇的也不少。
?? 顾北武和善让天天打电话回?来稳定军心,普及了不少医学知识,说要带虎头回?上海过年。
顾阿婆气?得大?腿拍得乓乓响:“不行,不许回?。你们瞎胡搞,好好待在北京,现在上海到处都是肝炎病人,空气?里都是细菌,小霞子抵抗力差,更加容易被传染。”
顾北武笑?说小平同志还要来上海过春节呢,他们也不怕。
“大?领导当然不怕了,我们小老百姓不怕不行。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学校都提前放假了,你们不在上海,不知道多吓人。弄堂口国棉二十厂腾出宿舍准备做病房了,你大?哥他们摊位都关了好几天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开,今年生意完结了。唉。”
顾东文从报纸里抬起头笑?着大?声说:“别听姆妈瞎说,我们冬装老早卖得差不多了。”
最后顾北武终究还是遵从母命,打消了返沪过年的想法。
“亲家母好不好?”顾阿婆倒一直惦记着周老太太:“看照片人精神蛮好的。”
周老太太接过话筒,两个?老人家聊了十分钟顾虎头小朋友的近况,才?依依不舍地挂了电话。
顾东文一愣:“挂了?”
“欸?你还有事要说?”
顾东文想了想:“算了。”
他本来想问问南红和西?美有没有和北武联系。
南红之前信里提过几句,说赵彦鸿现在跟在方老板后头在香港做股票和期货,很好赚,有时候一个?月能赚好几万,要不是她自己喜欢服装这个?行当,真提不起劲继续弄,人苦钱少。她劝顾东文也跟着投个?一两万,保证一年翻一番。因为人民币和港币不能自由流通,顾东文就直接让南红少发了三万块钱货款定金回?来,算作他的本钱。南红也爽快,把东文之前给?她的转让饭店的那笔钱和利息一起算了进去凑了个?整数,让他明年等着收钱买辆桑塔纳。她和赵彦鸿也打算年底把钱拿出来买套大?点的好房子。
谁想到去年十月份香港股市在一段疯牛行情后遇上了大?股灾,停市四天后也没能救市,重新开始一天就又?跌掉了三分之一。
顾东文有心问一问南红情况,又?怕素来要强的她多心,一拖拖了两个?月。间中华亭路的事也出了结果?,摊位进行了统一调整,十几个?南段的中坚分子都换去了北段,租赁合同还是一年一签,续不续签取决于产品质量有没有被投诉以及纳税金额等等,这个?大?家都服气?的,优胜劣汰,服装市场肯定不给?吃大?锅饭。但是卖苹果?牛仔裤的摊位合同不给?续签,理由很简单,某某人寻衅滋事,扰乱市场秩序,影响了华亭路服装市场的形象。苹果?牛仔裤的小老板上跳下窜,但是得到好处的人不再吭气?,没得到好处的人过了那个?热血澎湃的时间,生怕自家摊位也被中止合同,大?家不约而同地装聋作哑起来,眼?睁睁看着小老板闹了两天后被请进了派出所教育了七天,跟着应该年底结束的租赁合同提前中止了,可?谓人财两空。市场上彻底太平了,可?惜太平了不到两个?月,又?遇上甲肝大?爆发,市场关闭消毒,人人直呼触霉头,不少人冬装都压在了手里。
西?美那边终究没传来离婚的消息。顾东文也不信她会离婚。倒是陈东来,经?常打电话回?来关心儿子女儿们的学习和生活,还寄了两次新疆特产回?来,用斯南的话说:“爸爸终于像一个?爸爸了。”
对于斯江来说,一方面有点失望于姆妈的不作为,非不能也,乃不为也。她想像不出父母会用怎样的态度继续共同生活下去。另一方面又?有点庆幸他们没有离婚,至少她们三姐弟不用面对跟爸爸还是跟妈妈的选择题。但每次面对话筒那边父亲的关怀,斯江都忍不住再次蔑视成年人的虚伪和矫情,即便这种关怀不假。
斯江的申请信十月中全部寄了出去,预计二月到五月会收到回?覆,顺利的话高考前能申请签证,万一不顺利就只能继续申请明年的春季入学。所以寄出申请信后斯江就开始两手准备,同时参考全国高考卷复习。
斯南知道后急眼?了,一边骂去美国读大?学太麻烦,美国人太磨叽,为什么不能马上给?个?痛快,一边又?抱怨斯江应该把她自己的户口迁回?上海不该管她。顾阿婆骂她没良心,斯江却笑?眯眯地说她成绩比斯南好,就算在乌鲁木齐考她也考得回?上海,斯南就不一定考得回?来。陈斯南明知阿姐这是激将?法,还是吃了她这一套,发愤图强准备搞个?年级第一给?斯江看,结果?碰上甲肝疫情,期末考试都取消了,英雄无用武之地,气?得她跺着脚把毛蚶骂得狗血淋头。陈斯好表示:二姐姐,侬骂了也白?骂,因为大?家都说毛蚶本来就是长?在粪池里的。一想到自己国庆节就是吃了泡在粪池里长?大?的毛蚶才?拉肚子拉成那样,陈斯好立刻不好了,咚咚咚跑出去对着水龙头一顿干呕。
景生的大?学生活井井有条,每个?礼拜六夜里回?来万春街,礼拜天夜里拎着大?包小包回?闵行校区,带得最多的是吃的。学校食堂其实物?廉价美,饭票粮票也足够用,每个?月一百五十块零用钱绰绰有余。但是顾东文父爱如山,一开始是干烧明虾炖蹄筋大?白?鲳这些学校里吃不着的硬菜,后来连炸猪排扬州炒饭烫干丝三丁包也要塞进饭盒里。卢护士也不遑多让,绿杨邨的肉馒头菜馒头二十只一买,万春街送一半,景生包里塞一半。光明邨的鲜肉月饼也是十只十只塞,反正进了秋天,一天凉过一天,这些东西?放个?几天也不会坏。顾东文和卢护士想的是景生吃不完还有室友一起分担,没想到景生的室友们来自天南海北,大?多数人不爱江浙这边的口味,谁想得到上海的肉包菜包和鲜肉月饼竟然都是甜的呢,勉强囫囵吞下一只就逃了,最后景生只能全力以赴,三个?月就胖了五斤,足球从一个?礼拜踢两场增加到三场也没用。好在他人高,五斤肉匀到各处看不太出来。
四个?孩子都放假在家,看电影压马路同学聚会全都不能干,连图书馆都不能去了,斯南和斯好很快成了白?相搭子,扑克牌、军旗象棋、连麻将?都翻了出来。两姐弟勾着顾阿婆成天喊三缺一,景生和斯江不搭理他们,一个?在阁楼一个?在亭子间,把客堂间让给?他们胡天作地。
一家子空起来很空,忙起来也巨忙。弄堂居委会里消息灵通的阿姨振臂一呼,顾阿婆喊了陈阿娘带着景生和斯南拎上小矮凳冲向各大?药房抢板蓝根和过氧乙酸消毒剂,白?醋也不放过。这些东西?天天在涨价,一天涨一次价的都有,马路街心花园里还能碰上野路子的板蓝根黄牛。
斯南最喜欢去抢购药品,在家里实在太无聊了。排队的时候虽然人离人五六十公?分远,仍旧能听到各种小道消息。二月头,感染的病人已经?两万出头,跟着几天天天都是上万人感染,全市已经?设立了近三千个?隔离点,还在不断增加中,街面上一点过年的喜庆氛围都没,人心惶惶。排队的人骂毛蚶骂启东骂运粪车骂水产公?司小菜场,也骂那拒收甲肝病人的卫生所,连副市长?市长?都敢骂。斯南在一片骂声中依然选择性地记住了不少消息,回?到家里一顿新闻联播。
“阿拉静安区赢了,感染人数最低。哈哈哈。安全!”
“南市区和杨浦区还在争第一,啧啧啧,虹口区听说马上要赶上杨浦了。这三个?地方不能去哦。”
“32支弄的老潘伯伯太惨了,得了甲肝后家里人把他送进医院,没床位,他只好睡在过道地板上,都不去看他的。陈斯好,你不许跟小小潘白?相了啊,这一家子人没良心。”
“晓得伐?XX市的饭店和旅舍都不给?上海人进去。”
陈斯南很是感叹:“真没想到有一天上海人会被全国人民这么嫌弃。还好我是新疆人。”
陈斯好灵机一动:“我跟外婆长?大?的,我是扬州人,乖乖隆地咚韭菜炒大?葱!”
不过两姐弟没想到,不只是在上海的上海人嫌弃上海人,也不只是出差去外地的上海人被外地人嫌弃,就连在新疆的顾西?美和陈东来夫妻,也因为甲肝的原因,被迫又?住到了一起进行隔离。今年都没回?过上海?那你们收到过上海的包裹吗?收到过的就得隔离。在乌市的上海知青们被迫举办了一场知青追忆会。
到三月十八号为止,一千两百五十万人口的上海市,甲肝患者人数达到了近三十万例。幸运的是,顾家和陈阿娘都安然无恙。
第二百五十七章
斯江三月底连着?收到了H大、C大以及P大的三份录取通知书, 其中两?所大学都给了她半奖。在寄出去的申请信里,斯江对H大和C大只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根本没想到自己会被录取, 看了好几遍后才确认无误,高兴得人都直发抖, 第一时间打电话给北武和善让报喜, 没说几句就喜极而泣。
顾北武也高兴极了。
“你决定好去哪所大学了吗?”
“C大吧, H大虽然最好, 但没有奖学金,签证恐怕很过不了。”斯江头脑略微清醒了一点, 笑着?和舅舅商量:“而且读研究生的话C大法学院也特别特别好。”
“那就赶紧申请签证, 别担心钱的事, 舅舅这里没问题, 等你以后工作了慢慢还。”北武柔声道:“斯江,能?被这几所大学录取说明你非常非常优秀, 哪怕是签证不顺利也不要气?馁, 可以继续申请, 学校的录取一般可以延迟一年入学, 大学一年级二年级再出去都不迟, 哪怕大学毕业了再出去读研究生也来得及, 知道吗?”
“嗯!我有数的, 舅舅!”斯江又笑又哭:“我就是还不太相信自己真的会被录取!舅舅舅舅,要是你在该多好, 你快捏我一把,我怕我在做梦。”
“我来!”斯南狠狠地?在斯江胳膊上拧了一把, 斯江嗷嗷叫着?躲开她下一记九阴白骨爪。
“你一直都很棒,舅舅很早就说过的。”北武笑道:“努力不一定会成功, 但是放弃肯定会失败。不试试怎么?知道你能?走?到哪里?加油!”
“我比赵佑宁差远了,在年级里我连前?二十名都进不了,真的没什么?信心。”斯江赧然地?说,在学习上,她被赵佑宁从小打击到大,进了中学后又被更?多优秀努力的同学打击过无数次,以至于对自己一直不是那么?有信心。
“美国的大学,看重的不只是你的班级排名和年级排名,你在报纸杂志上发表过的作品,作文比赛得的奖,参加过的运动项目,还有你一直坚持□□孤寡老人,这些都会被考量到。你要更?加自信一点。”
舅甥俩聊了一个钟头?才意犹未尽地?挂了电话。
顾东文让斯江记得打电话去新疆报喜,斯江犹豫了一下摇摇头?:“还是拿到签证再告诉姆妈吧。”
“对对对,”斯南一边啃苹果,一边抖腿,“姆妈要是知道了,全乌鲁木齐,不不不,全新疆全中国都会知道她培养出了一个C大留学生了,万一拿不到签证,呸呸呸,万一啊,姆妈肯定不怪美国鬼子,会怪阿姐运道不好。”
陈斯好若有所思地?看向?斯南:“阿拉姆妈原来是这种人吗?”
顾东文拍了一下斯南的头?:“就你嘴巴老。行,那就等拿到签证了再说。”
斯南没心没肺地?笑哈哈:“阿姐,我劝你人到了美国再通知姆妈。”
一家人都笑得不行。
斯江第二个报喜电话打去景生宿舍楼。很快,景生就打了回来。
听到斯江被三所大学录取,景生沉默了几秒问她什么?时候去申请签证,他可以陪她去排队。
“不用不用,你还要请假,太麻烦了。”斯江笑着?说:“我自己去好了,反正离家很近。”
景生握着?话筒,楼管伯伯敲了敲玻璃窗,指指墙上的钟,马上要熄灯了。
“斯江——”
“嗳?”
哪怕只有这一个“嗳”字,景生都听得出她很雀跃很欣喜很兴奋,旁边传来斯好和斯南争电视频道的声音,顾阿婆没好气?地?抱怨着?“你们姐弟俩前?世里肯定就是冤家,没一天肯消停的。”
景生听见自己轻轻问了一句:“你去了美国,还会回来吗?”
“当然要回来的呀。”斯江笑着?把斯好从姐弟战争里拉了出来,拍了拍他的大头?:“你们都在上海,我一个人待在美国干嘛?读好书当然要回来的,回来挣大钱。”
“嗯。”景生嘴角扯了扯:“恭喜你,我觉得你比赵佑宁还厉害。”
斯江笑弯了眼:“我也这么?觉得呢,反正他听不见,就让我狂妄自大这一次呗。”
第二天赵佑宁真的打电话来万春街恭贺斯江,他是听善让说的。
“你不选H大吗?”赵佑宁也有点激动:“其实我可能?明年会去H大物理系读研究生,如果你选H大,我们就又是同学了。”
斯江的狂妄自大只持续了一天一夜,就泄了气?,果然天才的世界不是她这样的平凡人能?触及的:“……”
听到这个消息,最高兴的是斯南,抢过电话定下了人生新目标:“那我也要考去美国,宁宁哥哥你要罩着?我啊,我学物理肯定也厉害的,你等着?。”
赵佑宁:“……好。”
“你知道吗?你那个后妈,得甲肝了!哈哈哈,恶人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老天开眼啊。她被她家里人赶出门?,没地?方去,跑到康家桥,你家对门?的老太太一看,啊呀勿得了,面孔辣辣黄,快点通知居委会,居委会马上把她捉进国棉二十厂的隔离楼里隔离起来了。”斯南兴致勃勃地?播报旧闻:“你暑假回来伐?你放心,你家楼上楼下,楼梯、门?把手?全部都消毒过了,没细菌了。”
赵佑宁苦笑道:“知道的,其实我爸也得了甲肝,他住在学校隔离楼里,现在已经好了,下个礼拜就能?出来。”
这个斯南还真不知道,瞪圆了眼把上帝佛祖观音感谢了一圈,又把自己在学校里的英明神武描绘了一番,才把电话还给斯江。
斯江好奇地?问:“那你去H大物理系读研究生,有奖学金吗?”
“嗯,全额奖学金。”
很好,陈*狂妄自大*斯江再次被打击得体无完肤,恹恹地?聊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老同学动态后挂了电话。
***
大喜之后是大悲,六月初,斯江第一次签证被拒。
出了美领馆,斯江头?还是晕的,虽然早有被拒签的准备,真的轮到自己还是很难接受。黄梅天本来就气?压低,斯江回过头?看看还在排长?队的人们和站得笔笔挺的卫兵,半晌都没能?挪动一步。
“小阿妹,被拒了?”有人上来打听。
斯江茫然地?点点头?。
“撒宁面试侬格(谁面试你的)?留胡子戴金丝边眼镜的是不是?”
“嗯。”
“册那,迭只赤佬最最戳气?!十个要拒忒五个,侬运道太差了,昨天来就好了,昨天格赤佬休息。”有人替斯江可惜。
“问了侬啥问题?(问了你什么?问题?)”
斯江想了想:“问了为什么?要去留学,为什么?想要学法律,还有留学的钱谁来出——”
“自费留学本来就难签,听说这三年来冒十万人申请留学了,唉,美国人也怕的,这么?多中国人跑去美国,过上十年,美国也变成中国了。”有人摆出了老法师的腔调。
斯江被七八个人围着?追问细节,更?加觉得呼吸不畅,走?了两?步,人群却跟着?她移动。
“哎哎哎,小姑娘,侬回答问题用的是中文还是英文?”
“英文啊。”
“小姑娘不懂经!怪不得被拒,”有人为斯江可惜:“你要用中文回答,他们都会中文的,你英文说得太好,美国鬼子觉得你肯定不想回来了,你英文不好,他想想你勉强读好书也没办法留在美国生活,就没移民?倾向?了,懂伐?”
斯江停下脚,她还真不知道一个签证面试还有这么?多弯弯道道。
“你不能?说你的理想是要从事法律工作,”一个戴眼镜的年轻女人细声补充,“我同学要去读法学院研究生被拒签了三次,因?为大陆法系和海洋法系不同,如果学了海洋法系肯定是要留在美国工作才有用。”
斯江掏出小本子认真记录下来,难怪她说了那么?多自己对法学的向?往和对司法独立的理解后,面试官的表情怪怪的。
“还有啊,小姑娘你长?得太好看了,”有个人笑起来:“美国人担心你去了美国是为了嫁给美国人。”
斯江脸红了红,下意识地?摇头?否认。热心群众们哄笑起来。
年轻女人笑着?安慰斯江:“没关系的,今年签证是特别难,这不又碰上甲肝嘛,多签几次试试,你有半奖应该签得出的。我也来了三次了。”
斯江吸了口气?点点头?。
“我是屡败屡战,屡战屡败啊。”一个男青年仰天长?叹:“刘备三顾茅庐,我是六顾美领馆,惨。”
大家又都笑了起来,不乏同仇敌忾者。
回到家,斯江把经过一说,顾阿婆划了个十字:“上帝的安排,总有上帝的道理,囡囡不要多想,坏事后面说不定就有好事。”
斯南抱住斯江晃了半天:“那你高考一定要考回上海啊。”
斯江笑着?拍拍她:“一定!”
夜里顾西美知道斯江签证被拒,要回乌鲁木齐参加高考,意外地?什么?也没说。
礼拜六,景生回来,带了一大堆全国高考的模拟卷子,是通过寝室室友们以及足球队队友们搞来的。斯江收拾好心情,把自己沉入题海。
***
斯南和唐欢这一年的初三生活也即将结束,桃花帮的帮众们发展到了二十来号人,全是男生。班里的女生们仍然不和她们说话,她们的热门?话题是小虎队、《神探亨特》还有《一剪梅》,对这些,斯南完全不感兴趣也不在意被排斥。唐欢从穿衣打扮上已经完全看不出苏北人了,在斯南和帮会弟兄们的锻炼下,也能?说一口流利的上海话,有斯南这个好朋友相伴,她变得活泼开朗了许多。
年初甲肝流行是启东毛蚶惹的祸。虽然唐欢的老家在如东,离启东有一百公里,但是同属南通,同属苏北,唐欢不免天天吃很多白眼,甚至多了个“唐毛蚶”的外号。英文老师甚至用开玩笑的口气?要求她回家隔离两?个月,那堂课唐方因?为背诵课文的“口音问题”被罚去走?廊上“纠正口音”,陈斯南一怒之下直接出了教室有难同当,帮主这么?仗义,胡亚东心一横也跑了出去,最后班上十几个人堵在走?廊上嘻嘻哈哈,引来了校长?和教导主任的注意。
校长?让他们回教室继续上课。陈斯南脖子一梗:“让康老师给唐欢道歉!道歉了我们就回去上课,要不然以后他的课我们全都不上了。”
胡亚东热血澎湃,振臂一呼:“对,我们要罢课!”
整个初三年级都哄动了。
最后,英文康老师不情不愿地?用上海话给唐欢道了歉。陈斯南大获全胜,昂首挺胸地?率领自己的“弟兄们”回到教室。
斯江知道后极为愤怒,直接把这件事写成一篇议论文,投去了《解放日报》、《新民?晚报》,还寄给了市教育局、教育学院还有市长?信箱。
《新民?晚报》很快刊登出了这封投稿,许多返沪知青子女纷纷写信去报社表示自己都遇到过这样的歧视,更?有市民?愤怒地?表示就是因?为这样的老鼠屎歧视外地?人,所以甲肝爆发的时候外地?人也才会歧视上海人。一时间,歧视和反歧视成了热门?话题。市长?信箱也跟着?有了回音。五月初康老师就被调离了岗位。
第二百五十八章
第二百五十八章
初三马上要升学考, 英文老师临阵换将,换了个去年分配来的年轻新老师,班主任毛老师一个头变两个大, 然而对于始作俑者陈斯南这个刺头,毛老师深知她吃软不吃硬, 不好对付, 只能实行怀柔政策。
“陈斯南啊, 你现在虽然是年级第二名, 但?是离市重点还是有一点差距的,”毛老师殷殷劝导, “去年我们年级第一名考得很好, 也就?考上了区重点的分数线, 现在学校有几个名额可以直升进本校职高部, 你回去跟家长商量一下,三年读下来直接进银行工作?, 想去的话老师可以帮你争取。”
斯南眼?睛一亮:“进银行工作?”
毛老师也眼睛一亮:“对对对, 来, 老师跟你详细介绍一下啊, 全上海, 一个是虹口区的南湖银行职校, 毕业了全部进工商银行, 一个就?是我们,毕业了全部进中国银行, 鼎鼎有名了,待遇好得不得了, 上一年班,工资就?比上了几十年班的爷娘领得还多。”
斯南仔细看完职高的课程和前两届的分配去向, 眼?睛更亮了:“毛老师,要啥条件才能直升?”
毛老师取出推荐表:“班级前十名都?有机会,来,你先填个表。”
“我们班能直升几个人啊?竞争会不会很厉害?听说我们职校很吃香的。”斯南牢牢抓住了表格,脸上却一副很没自?信的模样。
“每个班有五个名额,毛老师很看好你的,”毛老师笑弯了眼?:“你肯定?没问题。”
“那我把表格带回去跟家里人商量一下好伐?”
“可以可以,没问题,下个礼拜三之前交上来就?可以了。”
毛老师笑眯眯看着陈斯南出了办公室,满意地点点头,能给职高部输送优秀生源,少不了又能多一个表彰一份奖金,还有唐欢那个小姑娘,没上海户口的,就?算进了高中借读三年最后还是要回南通考大学,肯定?也能说服她直升职校。
隔了一个礼拜,陈斯南来交表格,毛老师一看:???!!!
表格上竟然填的是胡亚东的名字。
“欸?侬哪能回事体!(你怎么回事)”毛老师懵了两秒钟眉毛立了起来。
陈斯南一脸无奈的挠挠耳朵:“我姆妈说我要是敢不考高中去上职高,就?从乌鲁木齐回来打断我两条腿。我爸说我将来考大学要是不跟他做同济大学的校友,就?要跟我断绝父女关?系。我舅舅舅妈说北京大学超级欢迎我,非要我考他们学校。我那个在交大的大表哥呢,说交大才是最灵光的。还有我姐啊,她现在被美国最结棍的H大学录取了,要我读好高中也去美国留学——”
毛老师晕了,翻出陈斯南的家校联系本仔细看了又看,确认自?己没看错,万春街棚户区的户口,联系人是舅舅顾东文,职业是个体户。这么一堆堆的“书香世家”名牌大学的来头又是怎么回事。
陈斯南赶紧提起热水瓶往毛老师的茶杯里加满了茶:“毛老师你这么为我们学生着想,我家里人觉悟不行,拖了我后腿,浪费了毛老师你一片苦心实在不好意思。这不胡亚东上次期末考了班级第十三名,他家里又那么困难,这个直升机会要是能给他简直两全其?美。”
毛老师还没反应过?来,陈斯南口若悬河:“你以前去过?他家家访的呀。他家昌化路那个棚户区比我们万春街差远了,你只?好站在马路牙子上跟他爸说话,啧啧啧,”斯南掰着手指头数起来,“他家四口人,他爷叔一家三口,还有他阿爷阿奶,九个人就?住了那个一间六七个平方?米的亭子间,吃饭洗澡做作?业,从小到大都?只?能在马路上完成。他哥哥呢又不争气?,啥中专职校高中都?没考取,也不去上班挣钱,天天在社会上混,天天跟他爸吵相骂打相打,唉,毛老师——”
毛老师看见陈斯南忧国忧民的大眼?睛里泫然闪着晶光,有点毛骨悚然地往后让了让。
“毛老师,如果胡亚东能直升我们职校,三年以后就?是银行职工,他就?不会像他哥哥一样变成社会青年甚至是流氓阿飞,你看这一年他学习认真多了对吧?从班级第三十八名升到第十一步,进步老大了对吧?”
毛老师对这个事实还真无法否认,陈斯南和唐欢不仅自?己成绩好,的确带动了班上很多男同学的学习劲头,他还怀疑过?他们搞早恋,跟踪过?他们好几次,后来发现他们每次去静安公园都?在打扑克牌下象棋的老头老太旁边做题目背书,简直是感动上海滩的同学情?。他班级去年期末考今年期中考试都?是全年级第一,也有这帮小东西的贡献。
“所以毛老师你如果推荐胡亚东直升,你不只?是帮助了一个需要帮助的好同学,还帮助一个大家庭,我们静安区少了一个流氓阿飞,多了一个为祖国银行事业添砖加瓦的有为青年,可伟大了。”陈斯南眨巴眨巴大眼?睛:“只?要您在这里签个字,我保证下个月区模拟考胡亚东肯定?考进前十名。”
毛老师看看自?己笔记本上,班级前十名都?要考高中考大学,五个推荐名额只?完成了一个……好像也不是不可以,还真的有一种莫名的情?怀在胸口涌动。
五月底,胡亚东出现在本校职高直升名单上。胡亚东激动得给陈帮主买了半个月的咖喱牛肉包,一片赤诚地劝帮主不要眼?高手低,填个区重点志愿算了,被陈帮主一顿降龙十八掌打得满校园乱窜。
***
斯江定?在六月中去乌鲁木齐。她的户口一早就?随顾西美从阿克苏转入了二中的集体户口,年初西美给她在二中挂了名打过?招呼,几天就?办好了手续。临行前,曾昕和张乐怡拉了一帮老同学给她送行,也邀请了初中的几位老师。
方?树人知道后极力邀请大家去她家里聚会。斯江犹豫了一下就?答应了。
时隔多年,再次踏入禹谷邨,斯江心里无限感慨。
“啊呀,斯江真是大姑娘了,要是路上遇到,我肯定?一眼?就?认得出来。”方?树人的姆妈方?太太笑呵呵地招呼斯江进门:“阿拉斯江,从小好看到大,独一份,绝对不会认错。”
曾昕几个缠着方?太太要听斯江小时候的故事,知道她还会拿擀面杖打人,纷纷宣称斯江隐藏得太深。斯江赶紧当起半个主人,把同学们拉到大花园里看风景。
“这么大的花园都?是方?老师家的?收拾得真好看,种了这么多花,美得来。”
“戆伐?当然不是啦,看看那边晾的衣裳,还有乱七八糟一大堆的家桑。要我阿奶肯定?不干,白白便宜邻居了。”
“哇!”张乐怡几个被角落里的那一树白蔷薇瀑布惊呆了。
“太好看了,好看到我都?有点想哭了,怎么回事!”曾昕夸张地抱紧了斯江。
“等下老唐来,让他给我们多拍点照片!斯江,你就?站在花底下别动,我们轮流上,一个轮一个跟你合影。”
斯江一愣:“你们叫了唐泽年?”
“方?老师叫的,”张乐怡挠挠头,低声说:“李南好像也会来,行吗?”
说曹操,曹操到。唐泽年和李南并肩出现在了大铁门那里。
张乐怡撇了撇嘴:“还说人家程璎,自?己还不是也喜欢撬墙角。”
“别瞎说,李南没有撬墙角,”斯江立刻澄清:“也别这么说程璎,不好。”
老三班的男生女生们迎了上去,笑成一片。高考在即,能有这么一个难得的放松机会,也可能是整个中学时代最后一次聚会,大家都?格外珍惜。
唐泽年拿出相机,招呼大家在花丛前拍照。因为是以给斯江送行的由头,人人都?抢着和斯江合影,双人、三人、多人、集体合影,快门不间断地响了十几分钟,斯江笑得脸都?麻了,好在黄梅天没太阳。
老师们和斯江合完影后,何宏伟上去接过?相机:“小唐还没和陈斯江拍吧?来,我帮你们拍几张。”
唐泽年笑着问斯江:“拍吗?”
斯江笑着点点头。
两人肩并肩站在了蔷薇花瀑布下。
“你们两个做撒?靠拢一点,当中又没有别人。”何宏伟放下镜头,笑着喊。
两个人笑着往对方?靠拢了一点。
“可以了,来,一二三,笑一个。”何宏伟按下快门。
“何老师,麻烦再帮我们拍两张,我好像眨眼?睛了。”唐泽年垂眸问:“可以吗陈斯江?”
斯江低了低头,有点歉疚:“可以的。”
“好,别眨眼?了啊,一二三,笑。”
快门响起的一瞬,一只?手轻轻搭在了斯江的左肩上,轻到微不可绝。斯江的笑容僵了一秒,她转过?脸,唐泽年已经放下了手臂,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阵风吹来,飘落少许白蔷薇花瓣。
唐泽年一抬手,把斯江头发上沾着的花瓣拿了下来,笑着说:“希望明年江南好风景的时候,落花时节能又逢君。陈斯江。”
陈斯江三个字,被他说得缱绻又哀愁,旖旎动人。
斯江心里又慌又乱,低头拍了拍自?己的裙摆:“以后在上海,同学肯定?还是要聚会的。”
两人都?没注意到何宏伟还在一个劲地按快门。
***
聚会的餐饮都?是方?太太一手操办的,国际饭店的蝴蝶酥,凯司令的栗子蛋糕,红宝石的奶油小方?,老大昌的奶油冰淇淋咖啡,土豆沙拉,罗宋汤,炸猪排,卤鸭,烤鸡,冷面冷馄饨,桂花酒酿小圆子,应有尽有。
张乐怡私下嘀咕:“方?老师也太喜欢你了吧,初中的时候我们就?看出来了,真是把你当亲生女儿一样对待,啧啧啧,我们一个人才摊了五块钱,怎么可能弄得出这么多吃的,谁弄得出我头给他!”
斯江看向人群中的方?树人,猜测自?己被爱屋及乌了,心里千转百回地又感慨了一番。
“斯江,有空吗?我有话跟你说。”李南穿过?人群走了过?来。
曾昕和张乐怡对视了一眼?。
斯江点点头:“那我们去花园里吧。”
唐泽年在门口拦住了他们:“李南,你要干嘛?”
李南别开?脸:“我们女生说点悄悄话,要你管?你以为你是谁啊?”
这话说得太不客气?,唐泽年脸上有点挂不住。斯江搞不懂他们两个怎么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圆场。
屋里不少人都?注意到他们的动静,笑声说话声渐渐消失。
唐泽年吸了口气?,压低了声音:“李南,陈斯江是要回乌鲁木齐参加高考的,有些事情?你知道就?算了,不要影响她行吗。”
斯江退后了一步:“要不你们先商量好再说吧,我再去吃点东西。”
她刚要转身,却被李南一把抓住了胳膊往外拉,险些和唐泽年撞了个正着。
李南拽着斯江咚咚咚走到蔷薇花下,语气?生硬地说:“虽然你不把我当朋友了,但?我还是把你当朋友的。”
斯江一怔,想想也无谓争辩这个,便静静地看着她。
唐泽年拦住其?他要跟出来的人,走到了不远处却又停了下来,似乎踌躇着要不要来干涉。
李南转头看看唐泽年,再看向斯江时却红了眼?圈:“你知不知道?唐泽年为了你放弃了去H大读书的机会!”
第二百五十九章
第二百五十九章
从老洋房一楼的八角窗往外看?, 虽然天阴沉沉的,绿树葳蕤,蔷薇叠幽, 红砖围墙在爬山虎幕墙下若隐若现,少年少女只是站在那里就是一幅画。窗外的人却完全顾不上自己落在窗内的人眼里会是什么样。
斯江不由得看向唐泽年。
“他是H大全额奖学金, 签证也签出来了, 知道你没签出来, 他就说不去了——” 李南有点哽咽, 更多?的是焦灼,“为了这?个事, 他和家里吵了好?几回, 斯江, 你劝劝他行吗?”
这个消息对于斯江来说太过沉重, 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李南侧过身低下头,吸了吸鼻子。斯江轻轻叹了口气, 掏出手帕递给她。
李南接过去, 胡乱撸了把?脸, 看?向斯江:“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 我是喜欢老唐。”
斯江有点恍惚, 曾经最好?的朋友脸上有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一去不复返的悲壮。
“但我是真心真意希望你和他在一起的, 不是那种想要?趁机撬墙角的人。你信吗?”李南有点激动, 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眼泪扑簌簌往下掉:“他是我从幼儿园开始就喜欢的男生, 最最喜欢的男生,你是我最最喜欢的女生, 他那么喜欢你,为了你什么都可以做, 什么都可以放弃,我真的希望你们俩好?好?地在一起,你们那么配,志同道合——”
“南瓜。”斯江也哽咽了。
李南愣了愣,这?个亲昵的绰号,她已经很久没从斯江口中听?到?过了。
“你既然喜欢他,为什么你不——?”斯江不明白。
李南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低下头往白蔷薇下走了两步。
“我有病。”
斯江的心猛地一揪。
李南靠在了树干上,视线落在了唐泽年那处:“我小学的时候生了一场病,得一直吃药,吃了药前我本?来挺苗条的,比你还瘦。”
看?着斯江的表情,李南笑了笑:“其实我一点也不想吃那么多?,但是不吃就很难受,吃多?了也难受,初二有段时间我瘦了五斤你记得吗?”
斯江记得,因为那场减肥李南还进了医院休息了好?几天。
“我每天睡觉前就对着马桶抠,把?吃的都吐掉,真的能瘦。”李南低下头:“瘦是瘦了,瘦进了医院,然后吃了更多?的药,结果比以前还胖。”
“可是喜欢一个人,和胖瘦是没关系的,我们就都喜欢你啊,大家都喜欢你。”斯江握住她的手,心疼。
李南呼出一口气:“那是因为你不胖,斯江,你不会懂的。你也永远不会懂长?得丑的女生遇到?过什么,在想什么。”
“我们真的觉得你很可爱,你学习好?,性格好?,幽默,开得起玩笑,热心,组织能力强,和谁都合得来,初一的时候我最羡慕的就是你!”斯江急了。
“我性格不好?!幽默是装的,开不起玩笑,但是开不起玩笑的话我就没有朋友了!”李南声音大了一下,又?低了下去:“老唐不一样,他才是真的性格好?学习好?什么都好?,他应该和你这?样的女生在一起,他一直只当我是兄弟,是我发花痴,你不要?因为我不理他。”
斯江气得手一抬就拍了她一巴掌:“李南!那照你这?么说,我胖上十斤,长?得不好?,唐泽年也根本?不会喜欢我,我也不配喜欢他对吗?这?种以貌取人的喜欢算什么喜欢!这?种喜欢我也看?不上。”
李南苦笑着抬起头:“如果顾景生只有一米六,体?重一百六,你觉得曾昕张乐怡她们还会喜欢他吗?”
斯江咋舌,光想一想她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人都是很现实的,斯江,”李南把?手帕塞回她手里,自嘲地笑道:“什么灵魂美才重要?,长?得不好?看?,别人根本?不想认识你的灵魂。”
“唐泽年不是这?种人。”斯江摇头。
“我是。我自己都不能忍受。”李南抬起头看?向自半空中垂下的花瀑:“我连想都不敢想,如果想到?了,那也是想‘我不配’。”
这?一刻,斯江觉得自己说什么都带着居高临下的自以为是,是的,她不是李南,所以她不能也不可以去“教导”她,她没有这?个资格。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没有人有权去定夺去审判他人的思?想和选择。
半晌后,斯江轻声说:“我去跟唐泽年说说看?。”
“谢谢!”李南眼睛一亮,用力抱了抱斯江:“谢谢侬!”
***
斯江和唐泽年在大花园里慢慢绕圈。
“李南刚才跟你说什么了?”唐泽年看?了看?101室的玻璃窗上贴着的几张面孔,笑了笑,“搞得我很紧张。”
“你为什么不去H大?全奖,签证也有了,为什么呢?”斯江微蹙着眉问?他:“那次在西宫,我们不是说好?了吗?自己要?对自己的未来负责,不要?为别人牺牲。我这?次没签出来,还有下次,但是肯定不会放弃,你已经签出来了反而这?么轻易放弃,值得吗?”
她停了停,终于?还是决定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请你不要?因为我放弃留学好?吗?”
唐泽年一怔,停下脚细细地看?着斯江。
“怎么了?”斯江不自在地摸了摸脸,她是吃了一个奶油小方,脸上应该没沾上奶油才对。
“我是因为我姆妈才放弃今年秋季入学的,前几天已经申请了明年春季入学,在等学校回复。”唐泽年的眼睛弯了弯,笑意深深:“斯江,谢谢你关心我。”
斯江愣了两秒后满脸通红,尴尬至极狼狈不堪地“哦”了一声。
“那,那就好?。”
“斯江!”
唐泽年两步就追上了斯江,一边倒退一边笑着问?:“你不是也收到?H大的通知书了吗?你会不会去读?”
“你怎么知道?”斯江吃了一惊,才意识到?她根本?没和任何同学说过录取通知和签证的事,唐泽年和李南又?是怎么知道的。
“方老师来问?我签证的时候都遇到?了什么问?题,问?得特别详细,偶尔带了一句。”唐泽年立刻把?方树人出卖了:“好?像因为你妹妹和她小姑子说过几句,方老师是关心你——”
斯江停住脚,深呼吸了几口,怪不得方老师约了今天聚会结束后要?给她一点签证方面的资料,很好?,刚才的狼狈和难堪可以全算在陈斯南头上了。
“那你申请春季入学了吗?”
斯江围着方太太筑的小花坛转了一圈,坐在了长?条椅上:“H大没给我奖学金,我选了C大,昨天刚刚寄了申请信。”
看?到?斯江脸上隐隐有“你可别改选C大”的表情,唐泽年无奈地苦笑了一声:“放心,我不会对你死缠烂打?的,我都没申请C大。”
斯江涨红了脸,觉得黄梅天的气压实在太低了:“不好?意思?,我不是这?个意思?。”
“没事了,你安心高考,李南她——”唐泽年坐了下来,和斯江之?间隔了一个人的距离。
他顿了顿继续说:“她和你不好?了以后,特别难过,她那个人看?上去大大咧咧的,实际上想得特别多?,很多?事都放在心里。你——毕业了以后,你们还能做回好?朋友吗?她就是死鸭子嘴硬,去哪儿吃什么干什么都会提起你。”
“唐泽年。”斯江侧过头轻轻喊了一声。
唐泽年的心漏跳了一拍,在斯江澄清的眼神里,他看?见了他自己,还有他的每一点小心思?。他希望她拥有最好?的一切,他说了谎,他是想等她一起走,如果她走不了,他就也不走。这?当然是荒唐的,也是她不喜欢的,但他没有任何选择。再冷静再理智再怎么自己劝自己,都抵不上她的一个眼神。他已经竭尽一切努力说服自己,然而都是徒劳。
唐泽年垂下眼,转了话题:“我和家里是吵过好?几次,不过是为了甲肝的事。”
斯江一怔:“怎么了?”
唐泽年吸了口气:“其实这?次甲肝本?来是可以不这?么严重的。”
斯江想到?他姆妈,不由得摒住了呼吸。
“去年十二月就检测出来是毛蚶引发的甲肝,也确定甲肝会有一个爆发期,”唐泽年的声音低沉了下去,“但我妈她们没有公开,她们明明已经在安排腾出床位了,还只是宣布毛蚶会引起腹泻,禁售毛蚶,根本?没有提到?甲肝。”
“你知道吗?十二月底,我们弄堂里还有人从菜场的垃圾箱里捡毛蚶回去吃,吃完再吃几片黄连素,”唐泽年握紧了双拳,他几乎一想起这?个就无比愤怒,“如果早点公布毛蚶和甲肝的关系,根本?不会有这?么多?人被传染。三十五万人,最后有三十五万人被传染!”
斯江头皮发麻,她记得《解放日报》上第一篇提到?毛蚶可能带甲肝病毒的报道是一月十八号。那天新增病例一万八千多?,随后一月二十一号肝炎疫情才从一旬一报改成一日一报。
“我对我妈她们太失望了。四月份政协要?她们负责卫生的领导班子引咎辞职,我跟她说她真的不配坐在那个位置上,她——”唐泽年低下头嗤笑了一声:“她打?了我一记耳光。说我太天真太幼稚了。还说了很多?,说她们多?么辛苦,所有的领导考虑的都是怎么有效地解决问?题,病床、药品、医护、隔离点,她们没日没夜地忙,最后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控制住了疫情,诸如此类的说了很多?,好?像因为她们的官僚作风引起的这?场灾难反而变成了她们的功劳,太可笑了。”
斯江半晌才低低问?了一句:“你没事吧?”
唐泽年吸了口气,挺直了腰杆:“高老师那个事情,我后来想明白了,你说得对,这?也是一种以权谋私。所以这?次,可能是我太天真太幼稚,但是我没办法当做不知道,更没办法理解,保密就这?么重要?吗?市民为什么没有权利第一时间知道真相?官僚,这?就是彻底的官僚主?义。”
“上周四,陕西北路幼儿园257名?小朋友食物中毒,家长?们都闹翻了天,新闻一点报道也没有。你们听?说了吗?”
斯江吓了一跳:“小朋友们怎么样?严重吗?”
“都还在医院观察,还是在保密,”唐泽年侧过脸看?着斯江,笑得非常灿烂:“所以我昨天给政协写了信,还给纪委写了信,实名?举报了我妈,要?求她引咎辞职,要?求再有类似的事件绝对应该必须公开。这?件事出一个结果前,我不会出国的。”
“斯江,我记得你高二有一篇演讲稿说过:天下无事,公卿之?言轻如鸿毛,天下有事,匹夫之?言重如泰山。”
“现在,对我来说,比出国留学更重要?的就是,匹夫有责。”
唐泽年的声音甚至带了一丝戏谑,可斯江却有种热血澎湃的感觉,她第一次认识到?这?样的唐泽年,不是学生会的会长?,不是足球场上的健将?,不是年级排名?第一,也不是那个单纯地喜欢她的少年,而是一个顶天立地的人,独立的人,了不起的人。
第二百六十章
第二百六十?章
在钦佩之余, 斯江不免为唐泽年担心:“要是你爸妈知道?你这么?做——”
“放在古代,我肯定会被?打得?半死逐出家门,有族谱的话还会被除名。”唐泽年半开玩笑地说。
斯江也半开玩笑地答:“现在未必就不会。”
“那——你觉得我错了吗?”唐泽年莫名有点忐忑。
斯江摇头:“当然不, 大是大非肯定放在第一位。唉,就是,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可能你姆妈也有你姆妈的难处, 她一个人不可能说了算, 她上?面还有那么?多领导。你这样她肯定会很伤心很难过,毕竟你是她最亲的人——”
“我知道?。”唐泽年低下头:“在这上?面我是个懦夫, 甚至比不上?唐吉坷德。”
“不不不。你当然不是懦夫, 你是勇士。”斯江斟酌了一下:“从?你家, 你姆妈这个角度, 你是背叛者,但你针对的其?实不是她一个人。何老师以前说过, 绝大部分人都只会从?自己的利益得?失出发去考虑事情, 以至于对他?人的不幸遭遇麻木不仁, 你没成为绝大多数人, 你已经挥起了长?矛。”
“利益之前还有良知, 谢谢你理解我。”唐泽年顿了顿:“何老师的政治课确实教得?特?别好, 高中的政治课一点意思也没有。”
斯江对此?表示认同:“不管别人怎么?看你, 我是支持你钦佩你的。这么?大的一件事,必须要有人负责, 政协既然都提出来了,说明了解事实看到问题的不只是你一个人。要不然下次再?发生类似的事, 肯定还是会先保密,遭殃的还是小老百姓。”
“对, 《经济日报》的记者三月底也问了上?海市政府要负什么?责任,朱市长?当时说了很多,我之前以为至少会有副市长?级别的出来承担责任,结果没有,一个人也没有,别说辞职,连检讨都没有。我真的特?别失望,我妈甚至到现在都认为保密是理所?当然的,不保密就会引起市民恐慌,哄抢药品,冲击医院,会不可控制。”唐泽年说着说着又愤懑起来。
斯江大概想象得?到听到这样的话唐泽年会有多愤怒,她也完全无法理解当权者的想法。
“前天?陕北幼儿园这么?多小朋友食物中毒,”唐泽年握紧了双拳:“谁来负责谁会负责?从?她们的角度看,谁都不想发生这样的事,园长?也很冤,已经在积极处理,下次会严加防范。还是这一套套的官话,最后这些小朋友的苦都是白吃的。源头呢?制度上?的缺陷呢?经手人的问题呢?呵,从?上?到下,都是一样的处理手法。她们甚至觉得?领导能去现场慰问一下已经足够好了,能感动到受害者。”
斯江犹豫了一下:“能去慰问总比不去的好。至少甲肝流行的时候,领导们都还去了隔离点和医院探望患者,当时我真的蛮感动的。你知道?吗?有人得?了甲肝,家里人就把她赶出来了……”
“你说得?对,”唐泽年停了停,长?长?地叹了口气,“可如果早点公布严重性,那人也许就不会被?传染。”
“福祸相依,那她也许就不知道?家里人是多么?唯利是图无情无义了。”斯江看到唐泽年诧异的眼神,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在这个话题上?和唐泽年独立起来了,她尴尬地捋了一下鬓边的散发:“你说得?对,实事求是最重要,如果早点公布毛蚶和甲肝的关?系,肯定不会有这么?多人被?传染。”
“我不是墙头草,真的。”斯江眨了眨眼:“我支持你。”
唐泽年失笑:“我做都做了,不支持也没什么?关?系。其?实我做的很可能一点用也没有。”
“至少现在政府开始五大工程了。”斯江吁出一口气:“我们万春街那边不知道?什么?时候改造,公共厕所?旁边永远都有粪水渗漏出来,夏天?真的是要用五十?米冲刺的速度跑过去。卫生条件真的太差了。苏州河里运粪船开到哪里,大粪漏到哪里——”
斯江皱起鼻子:“其?实毛蚶有什么?错呢,错的还是人。”
唐泽年看向101室:“你确定你还有胃口进去吃东西?吗?”
斯江:“……”
***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吃饱喝足后的聚会,突然变成了数学小班课。起因是方树人把整理出来的签证相关?资料给了斯江,斯江跟着问了两?条数学题。这学期难得?放松半天?的高三毕业生们,立刻条件反射似的钻研起最后两?道?大题的题型来,然后一发不可收拾。
斯南和唐欢从?二楼蹑手蹑脚下楼,以为会看到向往已久的高三毕业生舞会,结果下巴差点落下来。
“临阵磨枪,不快也光?”斯南嘴里叼了一块炸猪排,左手罗宋汤右手冷馄饨,冷馄饨上?还驼着好几块卤鸭,囫囵含糊地嘲了一句。
唐欢却目不转睛盯着斯江惊叹:“你姐姐也太好看了,比照片还好看很多。”
斯南把一张脸怼到她面前,眼睛瞪得?滚圆,挑衅地扬了扬下巴,炸猪排跟着晃悠了起来。
唐欢噗呲笑出声来。
客厅里排排坐的好学生纷纷回过头。
唐欢红着脸对大家点点头弯了弯腰,示意斯南赶紧跟她上?楼。
“斯南!”斯江霍地站了起来,先前被?这个小叛徒激发的恼怒早不翼而飞,她笑着过来把炸猪排从?斯南嘴里扯下来,“叫你跟我来玩你不来,结果自己偷偷摸摸来?”
斯南平衡着手里冷馄饨上?的卤鸭和炸猪排,嘟了嘟嘴:“你那也叫请啊?一点诚意都没有。”
曾昕张乐怡几个围了过来,摸摸斯南的卷毛,感叹姐妹俩一点也不像,又分析曾昕和斯南长?得?有多像。斯南忍了好一会儿终于翻了个白眼:“行了没啊?我都饿死了。”
哄笑声中,唐欢和斯南逃出了101室,临出门前,斯南回头看了看唐泽年,挑了挑眉毛,小脸上?明显写着“离我姐远点”的警告。
唐泽年忍俊不禁,对斯南挥了挥手。
“那个姓唐的,是你家亲戚吗?”斯南示意唐欢回头看。
“不是啊。他?也姓唐?这么?巧。”唐欢刚才就注意到了那个男生长?得?特?别干净好看:“他?好像喜欢你姐,眼睛一直粘在你姐身上?。不过他?和你姐挺配的。”
“配个屁!一看就假姿假眼——唐欢,你看男同学的眼光不行啊。”
唐欢翻了个白眼无言以对,说得?好像她眼光有多好一样。
两?个初三女生钻进二楼小房间里一边吃一边轧山河。
“嗳,你到底喜不喜欢胡亚东啊?”唐欢忍着笑问,“蔡晶晶她们都说你和胡亚东是一对,所?以你才帮他?搞定了老毛。”
斯南差点被?炸猪排噎住:“放屁,胡亚东他?们是我兄弟!她们脑子里成天?就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怪不得?老毛说她们能考进普通高中就笑死了。”
“对了,你上?个礼拜给我做的数学卷子还有没有?我三嫂说那个题目出得?超级有水平。”
“当然,那是天?才神童出的卷子好吗?我们静安区最神的神童,明年就要被?美国人挖去读研究生了,唉,他?过年本来要回来的,这该死的甲肝,不过他?暑假肯定会回来,我介绍你认识一下,不要门票,随便?瞻仰。”
“瞻仰——一般用在遗容上?,很不吉利的。欸?黄梅天?怎么?突然出太阳了。”唐欢笑着打趣:“你那个天?才神童真的有点神啊。”
竹窗帘落下来一小半,停在了半空中,唐欢挪了挪步子,把刚刚走进花园的那个男生看得?更清楚了一点。
夕阳溶金,那个男生微微眯起了眼,他?手里抱着一个足球,走路的姿势随意又好看。他?看上?去刚刚踢完一场球,白色短袖衬衫有些地方被?汗水晕湿了贴在身上?。
大概是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他?抬起头往这个方向看了一眼。
唐欢拽着窗帘绳迅速躲在了墙边,竹帘被?拉成一个斜角,世界似乎猛地彻底安静下来,斯南的言语,楼下的笑声音乐声,公共灶披间里的炒菜声,花园里小孩们的吵闹声,一切都被?屏蔽在外?,她只听见自己血液奔腾和心跳如擂鼓的声音。
她再?探出身子往下看,那个男生已经不见了。
“喂,快点把窗帘放下来,晒死了。”斯南干完盘中餐,眯起眼喊了一句。
“咦?你怎么?了?脸怎么?这么?红?”
唐欢手一松,竹帘敲在了窗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唐欢?”
“没什么?。太晒了。”
夕阳跟回光返照似的,跑出来十?几分钟迅速回到了乌云背后,暮色渐浓。
有人敲响了门。
唐欢拉开门,整个人僵住了。
景生往后退了一步,点了点头:“你好。”
“你,你好。”唐欢不知所?措地应了一声,就听见面前的男生侧过头问了一句:“陈斯南你在不在?”
斯南立刻跳了起来:“大表哥!我在在在在在!”
唐欢被?斯南挤到旁边,脑子里还是晕乎乎的回不过神来。
斯南眯起眼:“哼,早上?叫你来接我,你不是说没空的吗?干嘛自己偷偷摸摸来?”
“我来接斯江,她说你也在,就顺大便?(顺便?)叫你一声。”景生客气地朝唐欢点了点头:“我们家南南没给你们家添麻烦吧?”
“没、没!”唐欢手忙脚乱侧身让开。
斯南皱起鼻子给了景生一拳:“偏心!”
跟着下楼的唐欢默默想,有这样的哥哥,学校里的男生陈斯南绝对一个也看不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