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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第 51 章 我不会让你无所依凭

    江婉柔把膝上的针线筐放在一侧, 走到陆奉身前,白皙柔韧的十指解开他的外袍襟扣。

    她笑道:“看来你我心有灵犀。杂事先放一放,夫君饿不饿?小厨房里热有羹汤, 现下正好入口。”

    “不必。”

    陆奉身上的官袍挺阔,面料偏硬,看着威严,穿着却不怎么舒坦。他微抬下颌,任由江婉柔脱去他的外袍,挂在一旁的红木衣桁上。

    他顺势握住江婉柔的手, 两人自然地走向床榻。

    陆奉扫了眼做到一半的护膝, 沉声道:“说了多少次,这些针线活有绣娘,无须你亲自动手。”

    “眼睛还要不要?”

    江婉柔笑了笑, 道:“我闲着也是闲着,上回圣上赏赐的夜明珠放在屋里,里外照得亮堂堂。”

    “天冷了, 我想着多给你做几件护膝,免得来日受罪。”

    今年圣上不知从哪儿找来个洛小先生给陆奉治腿,陆奉安生敷了一阵膏药。只是他平时步履缓慢, 看起来和寻常人无异。所以这膏药的效果, 陆奉不说,她也不清楚。

    后来陆奉下江南数月,膏药断了许久。近日看他不似往日繁忙, 江婉柔跟他商量,不如晚上挪出半个时辰,继续敷着。

    陆奉的腿是陈年旧疾,从前试过那么多法子, 如今连他自己都放弃了,经过江婉柔的提醒,他蓦然发觉,他的腿……好像比之前好不少。

    在江南的几个月,有一半时间在船上度过,水汽阴寒潮湿,按往常,他那条断过的腿应该疼痛刺骨。

    江婉柔想得长远,提前给他的行囊里塞了好几个护膝。只是那东西厚重,陆奉嫌外出打斗不方便,懒得戴。

    其实平日他也懒得戴,那点儿疼痛对他来说不算什么。早晨江婉柔服侍他穿衣,半蹲半跪在榻边,认认真真绑好护膝的带子,他才勉为其难地戴上那笨重之物。

    在江南没有江婉柔督促,他在船上一两个月,深夜埋伏在江边,截杀水匪数日,甚至几次亲自下水。后来没日没夜骑马北上,那条腿竟没有感觉到一丝痛楚。

    那个面嫩年轻的洛小先生,有两分真本事。

    陆奉点头,道:“依你。”

    他并未细说腿的好转。整整五年,时间太久了,曾经那么多次,一次次满怀希望到彻底失望,如今已经在陆奉心里掀不起波澜。

    他不相信他的腿能彻底痊愈,只是减少点痛苦罢了。

    ……

    看着江婉柔欢喜的表情,陆奉忍不住捏了把她红

    润的脸颊,道:“就说这个?”

    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值当她开口。

    闻言,江婉柔弯弯的唇角凝滞。她垂下眼帘,乌黑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扫过一片阴影。

    她放低了声音,道:“是别的事。事关重大,我……夫君先答应我,无论我说什么,你不许生气。”

    “怎么,闯祸了?”

    陆奉好笑地看着她,她向来稳重,操持内宅家务,从未让他操过心,今日倒是稀奇。

    他打趣道:“说来听听。无妨,天大的事儿,为夫给你担着。”

    她一个内宅妇人,能犯多大的事儿?退而言之,就算她真捅破天去,又能怎么样?他的结发妻子,他三个孩子的母亲,他护得住她。

    温暖的烛光摇曳,江婉柔特意把屋子里的几根白蜡换成了黄蜡。黄蜡没有白蜡明亮,燃起的烛火偏向柔和,把陆奉冷峻的眉眼都衬出几分温柔。

    想了一会儿,她道:“要不……还是夫君先说罢。”

    现在的氛围太好,她不忍打破。

    陆奉被她逗得发笑,他行事果断,最看不上优柔寡断之人,他从前也欣赏她干脆利落的处事风格,这样的女人,才配当得陆府的当家主母。

    现在看她咬着唇瓣,犹豫踟蹰,他不仅不厌恶,甚至微妙地满足了他某种不可言说的心理,越发想逗弄她,看她露出更多的、不为人知的情态。

    陆奉没有为难她,直白道:“最近岳家不太平,你得空回娘家走走,定一定侯府的心。”

    近来京城米价上涨,对江婉柔来说,只是账本上多了一项开支,实则背后大有内情。

    江南乃鱼米之乡,大运河沟通南北,京都的粮食多走江南漕运,甚至比周围各地还要便宜几分。从京城米价上涨伊始,裴璋就敏锐地嗅到不对劲。

    他在回京途中顺着米价往下查,原来往京城运粮的商船连续翻了数艘,供不敷求,京城的米自然就贵了。

    米粮重,压船,风浪再大也鲜有翻船事故,这船翻得蹊跷。出事的地方恰好在江南一带,陈党在水上盘踞多年,让人很难不怀疑他。

    此事还有种种疑点,陈复囤钱、囤兵马、囤武器,都说得过去,他要那么多粮食做什么?他的人马远远没有达到竖旗起兵,谋求粮草的地步,陈复老巢的那个密道,也并未看到粮食的痕迹。

    若说陈复除却江南,另有盘踞地,皇帝不相信。陈党余孽当年在他眼皮子底下南逃,他差点儿把南方掀了个底儿朝天,若不是他们狡猾盘踞水上,他怎会容许他们嚣张这么久?

    而且从江南缴获的巨额财宝和兵戈来看,他们确实抄了陈复的家底。

    上回陆奉快马加鞭,把陈复党羽堵在京城。只剩些残兵败将,皇帝在高高的龙椅上坐久了,只把陈党当成瓮中之鳖,命禁龙司、五城兵马司、京兆尹多方联合,全城戒严,缉拿反贼。

    陆奉和裴璋以“肃清水匪”之名下江南,却带回来两大船财宝。裴璋多逗留了一个月,回京连夜上疏弹劾,苏州的粮税总督,常州参将,杭州的教谕……一众十余人人等,尸位素餐,勾结水匪,鱼肉百姓,当斩。

    这会儿百官才明白过来,原来“水匪”都是托词,两位大人是去抓多年前的陈党。陆奉的眼睛死死盯着陈复,裴璋还记得圣旨所托:肃清吏治,安抚万民。

    皇帝对裴璋很满意,大赞他心思敏捷,勇毅刚直。一事不劳二主,把抓人的事交给陆奉,其中牵扯的官吏交给裴璋,年轻的裴侍郎一时在朝中风头无两。

    这些事,江婉柔在内宅略有耳闻。昨日孩子们满月宴,裴大人是妇人们的议论中心。

    后来江婉莹疯疯癫癫闹了一通,江婉柔心里忌讳,避免在陆奉跟前主动提他。没想到却是陆奉先开口。

    那几个犯官陆续押往京城,为了保命,接连攀咬旁人。人未至,口供已经如雪花般飘进京都,攀扯出不少陈年旧事。

    其中一条,陈王在京称帝的百日中,宁安侯趋炎附势,为讨好陈王,送去美人歌姬若干。

    原本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被翻出来,多半是裴璋和宁安侯姻亲的缘故。

    没成想裴璋丝毫不留情面,今日早朝,一五一十禀报皇帝,没有辩解,亦没有偏私,仿佛宁安侯和满堂的文武百官一样,于他没什么区别。

    陆奉简单交代了两句,道:“我一直以为裴璋性情温吞,经此一事,倒让我刮目相看。”

    江婉柔的心瞬间被揪起来,忙问:“夫君,我担心……”

    “无须担忧,有我。”

    陆奉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发现她双手冰凉,捂着她的手,放在自己怀里。

    他搂着江婉柔的肩膀,低声劝慰道:“只是一件小事罢了,岳父那个老鼠胆子,不敢勾结反贼。”

    宁安侯本是降臣,曾献媚于陈王,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坏就坏在裴璋太认真,皇帝感叹他的刚直,依然把此事交给他。如今宁安侯头上顶着“勾结陈党”的嫌疑,按常理,应该先去刑部大牢走一遭。

    皇帝顾念陆奉的面子,只是暂且罢官,待后续详查。

    陆奉解释道:“照例盘查,最多两个月。岳母身子不好,你多去走动走动,安她的心。”

    陆奉察觉到,妻子对家中感情不深,唯一的牵挂只有深居简出的“岳母”。他一般不在内宅说朝廷之事,唯恐她担忧,今天话多了。

    江婉柔惊魂未定,她看向陆奉,问他:“万一……万一他真的……怎么办呀?”

    她恨那个曾经把她们母女视若珍宝,又弃如敝履的男人。自从嫁人后,她很少有见外男的机会,她刻意避开,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只记得他是个斯文儒雅的中年男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看着斯文,万一他真做出大逆不道的事呢?就算没有,满朝文武,谁又经得住细查?

    听陆奉所言,牵扯公事,裴璋是个铁面无私的人。

    那个所谓的“父亲”怎样她一点都不在乎,可姨娘不行,她才过上几年安稳日子,她那身子骨受不了折腾!

    江婉柔急得浑身发颤,陆奉拥紧了她,不住安慰道:“说了没事,不怕。”

    他的嗓音醇厚低沉,很可靠,带给江婉柔无限的安心。

    他道:“我不会让你无所依凭。”

    她出身本就不高,宁安侯府再没落,也是个侯爵,若是宁安侯府倒了,她的身份难免尴尬。

    女子嫁人后,身份地位跟着夫家走。但他见过她多年前,刚嫁进府时战战兢兢的样子,那时他的疏忽,让她受了许多委屈。

    再者,还有他的三个孩子。刚出来那对儿兄妹暂且不提,淮翊已经年满五岁,外祖若是个罪臣,孩子脸上也不好看。

    水至清则无鱼,宁安侯为官多年,若是什么都查不出来,才是稀奇。

    他今日便是告诉江婉柔,不管裴璋那边查出结果如何,宁安侯他保了,让她安心。

    第52章 第 52 章 坦白身世

    “真的吗?”

    听了陆奉的解释, 江婉柔抬头望他,乌黑的眼眸湿漉漉,如同山涧的迷蒙的小鹿。

    陆奉心中骤然柔软, 没有忍住,低头吻上她的眼睫。薄唇冰凉,让江婉柔的身体微微颤抖。

    她闭上眼睛,放软了身体靠在陆奉的怀里。过了一会儿,江婉柔睁开眼睛,认真看向陆奉, 道:

    “夫君, 多谢你。”

    不管她和宁安侯府内里如何,她始终姓“江”,与侯府一荣俱荣, 一损俱损。与陆奉夫妻多年,外面人说他是“权臣”“佞臣”,江婉柔却清楚, 陆奉一板一眼,极重规矩。

    家里的二爷、三爷,至今还是白

    身。手足兄弟仍不敢问他讨要好处, 他如今为自己弄权, 说不感动是假的。

    陆奉笑了,道:“一桩小事,值当你这么挂心?好了好了, 若真想谢我,今日便劳烦你一趟,伺候为夫沐浴更衣罢。”

    江婉柔的脸色煞时由白转红。方才她还为姨娘忧心忡忡,被陆奉不正经地打岔, 看他不以为意的样子,似乎真是她小题大做。

    她心下稍安,娇嗔地扫了他一眼,“就会使唤我。”

    嘴上这么说,脚下一路跟着他到了里屋的浴房。绕过紫檀雕花屏风,青石铺就的浴池上冒着腾腾热气,陆奉爱洁,每晚必沐浴洗发,江婉柔算着时辰,让人往里头添热水,此时的水刚好温热。

    江婉柔垂首为他宽衣解带,她先前梳洗过了,身上穿着香色素缎寝衣。因为产后前胸丰腴,绣娘特意把她的寝衣放了几针,如今低着头,在陆奉的角度,余光恰好扫到那一片丰满柔软。

    陆奉喉结微动,问道:“一起?”

    江婉柔褪去他的上衣,抬眼看他,“妾洗过了。”

    陆奉不置可否,黑眸直勾勾盯着她。江婉柔的脸微微一热,装听不懂的他的暗示。

    周妙音的事拖得太久,既然决定坦白,干脆快刀斩乱麻,她不喜欢犹犹豫豫,节外生枝。

    ……

    朦胧的水汽蒸腾,男人微闭双目,精壮的身躯大半浸在水里。江婉柔刚才用皂角给他洗了头发,她还是第一回干这事。之前陆奉只让她伺候穿衣净面,在他的观念里,这是她为人妻的“本分”,至于洗发沐浴,这是下人的活儿计,不用她亲自动手。

    好在陆奉是个很好伺候的“主子”,她第一回上手,手脚不利索,好几次将水沫撩进他的眼睛,他干脆闭上眼眸,任由江婉柔折腾。

    江婉柔自知理亏,低声道:“妾第一次,以后就好了。”

    陆奉哼笑一声,没有回她的话。可能养尊处优的日子过惯了,江婉柔着实不会伺候人,她蓄着长长的指甲,挠得陆奉头皮发麻,香甜的气息笼在颈侧,一会儿问他轻了,一会儿问他重了。

    磕磕绊绊洗好了头发,江婉柔心中松一口气,拿着汗巾子给他的头发擦至半干,接着给他擦身子。

    陆奉的肤色偏深,并非时下推崇的“玉面郎君”,他长相凌厉,眉骨上那倒刻骨的疤痕更显狠戾,不过脱了衣裳,那张脸和身子搭在一起,倒是意外和谐,浑然天成。

    江婉柔小心翼翼抚过他的腰身,她早就身体力行地体验过,他身上又硬又结实,肌肉紧绷流畅,指尖在上面滑落,感受其中蕴藏的力量。

    在江婉柔又一次抚上他的腰腹时,陆奉睁开眼,道:“一起。”

    方才是疑问,现在是陈述。

    江婉柔顿了下,垂下浓密的眼睫,“别闹我,我今天有事跟你说。”

    她补充道:“大事。”

    陆奉的声音低沉,听起来十分正经,“下来,我听你说。”

    江婉柔不是新婚小妇人,才不会被他道貌岸然的样子骗了,娇笑道:“难道我不下去,你就不听我说了?”

    陆奉没有应声,过了一会儿,江婉柔回过味儿来,陡然瞪大美眸,心道陆奉不会这么小气吧?

    她用指头戳了戳他的胸膛,没反应。

    戳他的眉弓,陆奉闭上眼睛,眼不见心不烦。

    她不甘心,手伸到水下,戳他紧实有力的大腿,被陆奉一把抓住手腕,略一用力——

    “哗啦”一声,江婉柔被一股熟悉的气息包围,陆奉的手臂紧紧环绕着她,温热的池水中,相隔一层薄缎寝衣,眼神交织。

    江婉柔不可置信地看着陆奉,都……这样了,面上跟没事人似的,陆大人喜怒不形于色,她算是见识了。

    陆奉果然是个能干大事的人!

    她扭了两下,没挣脱,这个姿势很不好受,她双臂如蛇搂上男人的脖颈,身子微微往下沉,整个人挂在陆奉身上,仿佛攀附他生长的水草。

    舒坦了,她忙道:“等等,你先别急,听我说。”

    江婉柔今日又是做护膝,又是换蜡烛,铺垫许久,她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那么重要的事,这会儿说,怪不庄重的。

    可这会儿不说,今晚说不准就没机会了。

    推到明日?她又得挂念一天,不行!

    江婉柔仅用了片刻思索,把头歪在陆奉耳侧,道:“你去江南的时候,我在小佛堂捉住一个奸细,是之前……之前二弟妹房里的,叫周妙音。”

    陆奉一手托着她的臀,一手剥她的寝衣亵裤,水中不方便,江婉柔似乎听到了布帛撕裂的声音。

    他沉静道:“嗯,继续。”

    江婉柔:“……”

    好在水汽蒸腾,仿佛为两人蒙上一层朦胧的纱衣,她断断续续道:“她的上线命她在陆府查一桩旧事,小姑娘年纪轻,心思倒重,真被她查到了。”

    江婉柔看着埋在她胸前的陆奉,心绪稍显复杂,“是、是关于夫君的身世。”

    说出口的时候,江婉柔心里一块大石头落地。周妙音说陆奉是皇家子,把她吓得好几天睡不好觉,甚至动过灭口的心思。

    思来想去,这事最好的解决办法是告诉陆奉。她并未完全相信周妙音,如果她说谎,自有陆奉惩治她,如果她说得是真的……江婉柔立刻想到当年江婉雪忽然的悔婚,想到陆奉莫名其妙的失马,想到陆奉对恭王刻骨的敌意。

    这种事,更不是她能掺和的。不怕聪明人,也不怕蠢人,就怕人自以为聪明地办蠢事。她若不知道也就罢了,可她明明知道,却又一知半解,糊里糊涂的,最容易办错事。

    她想了很久,以陆奉的性子,敞开天窗说亮话才是正道。他兴许不会迁怒她知道的太多,却决不容许她的隐瞒。

    他曾对她说过好多次,要她信他。

    她便试着信他一次,就像他曾教她下棋一样,落子无悔,她赌了,有三个孩子在,她不怕输。

    ……

    江婉柔事先在脑海中推演过,陆奉的反应会是什么,愤怒?慌乱?惊疑?

    她什么都想了,甚至荒谬地想过,会不会被灭口。陆奉闷声埋着头,含糊道:“嗯。”

    没了。

    江婉柔怀疑他没听清,推了推陆奉的肩膀,不可置信道:“夫君,你……有什么话说吗?”

    就是交代一句“守口如瓶”也行啊,好歹让她知道个章程。

    陆奉抬起头,不满道:“今日又少了。”

    江婉柔:“……”

    她忍不住磨了磨后槽牙,在他耳边,一字一句道:“我方才的话,夫君听清了吗?”

    陆奉:“嗯。”

    江婉柔:“周妙音告诉我,你不是陆府长子,是皇……呜……”

    陆奉掐着她的腰,把她抵在池边,问:“我是谁?”

    江婉柔神情迷茫,“皇——呜呜——”

    陆奉的大掌捏住她的下巴,“我是谁,啊?”

    “皇——”

    “我是谁?”

    “是陆——啊!”

    “我是谁?”

    “……”

    江婉柔是个旱鸭子,浴池又大又深,只能死死攀附在陆奉身上。陆奉坏心,大掌捂住她的口鼻,把她带到水下。那一刻,她的生死、她的喜怒哀乐仿佛全寄托在眼前这个男人身上,随他予取予求。

    这晚陆奉格外激动,江婉柔眼泪汪汪,浑身绵软。最后,她实在受不住,“哇”地大哭出声。

    “呜呜呜哇夫君,夫君!”

    “你是我夫君。”

    “夫君,求求你……”

    陆奉精壮的胸膛剧.烈.起伏,脸上水珠滑落,不知是池水还是汗水。

    他低下头,一点一点舔舐掉她的泪珠。

    ……

    醒来时,江婉柔觉得下半身似乎木了,腰好像不是自己的。回忆起昨晚的荒唐,她脸色变了又变,五彩纷呈。

    “翠、翠珠——”

    江婉柔嗓音沙哑,发不出太大的声音。翠珠早早在门外候着,听见动静麻利儿地进来,奉上一盏温茶。

    江婉柔润了润喉,她看着

    窗外撒下的光线,问:“什么时辰了?”

    “午时一刻。”

    翠珠接过杯盏,道:“可要奴婢传膳?”

    江婉柔很少这么晚起身,翠珠看着娇柔的主母,心中充满怜惜。

    昨晚寝房的动静直到夜半,守夜的丫头听得面红耳赤,主君……太勇猛了。

    可怜夫人。

    江婉柔疲惫地揉了揉额头,昨夜什么时候睡的,她已经记不清了,记忆中最后一眼是男人刀削斧刻的下颌,和浴房里潮湿的青石砖。

    她问道:“他呢?”

    翠珠笑了一下,道:“夫人睡糊涂了?主君不到卯时就走了。”

    陆奉卯时当值,锦光院的下人们最晚得在卯时之前起身,这个时辰,大家烂熟于心。

    江婉柔又问:“他可有留下什么话?”

    昨夜色令智昏,今天冷静下来,不知道陆奉作何想。

    翠珠低着头,支支吾吾大半天,红着脸道:“主君说了,今儿个……再请两个奶娘,不要夫人给两位小主子喂……喂奶。”

    两个孩子的名字还未定下,皇帝想了好几个,欲赐名,被陆奉不咸不淡挡了回去。他是孩子的生父,不许旁人插手,即使是皇帝也不行。

    江婉柔听着陆奉不着调的话,气得发笑,一笑牵扯下身,又酸疼,浑身不得劲儿。

    她索性把那事先抛到脑后,吩咐翠珠,“穿衣,我要出门。”

    她得回宁安侯府走一遭。

    这个时辰其实有点晚,正常拜访人家,得提前交拜帖,早晨出门。事发突然,江婉柔什么都没准备,甚至出门前用了点白粥小菜,马车驶到侯府的时候,已经到了下午。

    如今侯府愁云惨淡,看见她跟见救星似的,没人敢挑她的理。江婉柔没有去丽姨娘那里,直接去正院找宁安侯。

    正好,秦氏也在,她到的时候,两人正在吵架,隐约听到一句尖锐的女声,“我是谁?没有我,你算什么东西!”

    骤然听到“我是谁”三个字,昨晚一些记忆浮上心头,婉柔忽然打了个哆嗦。

    第53章 第 53 章 不重要了

    身后的翠珠机灵, 见状连忙把臂弯里准备好的织金撒花锦缎氅衣给江婉柔披上,道:“风大,夫人当心身子。”

    江婉柔扯过氅衣裹身, 径直踏入正厅。宁安侯爱好风雅。厅内陈设古朴雅致,四角立着青铜烛台,墙壁两侧各有一排书架,摆满了典籍古玩。

    此时却一片狼藉。

    江婉柔绕过地下的碎瓷片,眸光在怔住的宁安侯和秦氏面上扫过,视线定在宁安侯身上。

    “父亲。”

    她没有行礼, 淡淡叫了一声, 道:“女儿有话交代,请屏退左右,你我单独谈谈。”

    宁安侯是个高瘦斯文的中年男人, 藏青色的长袍穿在他清瘦的身上,显得飘逸欲仙。他面容白净,蓄有一把美须, 若不是刚才和秦氏争吵,气得面目青红,应是当下最推崇的风流倜傥的“士大夫”。

    看着这位忽然闯入的贵妇, 宁安侯神色微怔, 听到她的称呼才反应过来,原来是他的第六个女儿。

    自她嫁人后,他已经很久没见过她了。

    江婉柔对侯府没有多少感情, 她回门只看丽姨娘,顺带看看老夫人。就连和她相看两厌的秦氏,碍于礼法,她也捏着鼻子见过几回, 反而对宁安侯这个生父陌生。

    她幼时吃了很多苦,被无视,被欺侮,受饿挨冻,刁难责罚,皆出自秦氏之手。她恨毒了那个恶妇,在无数个忍饥挨饿的夜晚,她默默发誓,倘若有一天,她手握权柄,一定要那恶妇生不如死!

    这个想法在她心里盘桓了许久,当初恭王案发,江婉雪那个“王妃”已不成气候,她暗示过丽姨娘,要将她扶正。反正秦氏娘家人已经死绝了,一个下堂妇,拿捏她再简单不过。

    丽姨娘不愿意,她那会儿肺疾加重,她忧心她的病情,这事便一直搁置。后来怀有身孕,陆奉远下江南,她抓住了鬼鬼祟祟的周妙音。

    起初,还不知道周妙音是探子时,周妙音言之凿凿要为她“分忧”,给陆奉做妾,那会儿江婉柔面上不显,心中千思万虑,杀了她的心都有。

    一介罪女罢了,敢抢她的男人?金桃看出了她的心思,明里暗里道愿意为她分忧,她最后没有下手,一是因为孩子,二来想到了秦氏。

    和陆奉不同,江婉柔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对鬼神尤为敬重。她身怀六甲,唯恐手上沾染血腥,报应到她的孩子身上,淮翊那会儿日日点卯,给肚子里的弟弟妹妹念书,他稚嫩的嗓音念着,“人之初,性本善”,她甚至不敢看淮翊的眼睛。

    在那一刻,她鬼使神差想到了秦氏,她连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都容不下,她……与当初的秦氏有何区别?

    她如今坐到秦氏的位置上,难道也要变成她当初最痛恨的人吗?

    秦氏和宁安侯是少年夫妻,这么多年,她眼睁睁看着他一个个纳美姬,生下庶子庶女,她能不恨么?

    江婉柔不是原谅了秦氏,只是忽然想通了一件事。

    后宅之中,妻妾本就天然对立,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秦氏手段毒,碰上这样的主母,算她倒霉。

    可是宁安侯呢?他是她的父亲啊,他凭什么不管她,任由她和姨娘被欺侮?明明他在她小时候对她那么好,他也曾把她抗在肩膀上,也曾笑呵呵带她赏花灯,她和姨娘什么都没有做错,他怎么一夕之间,忽然变了呢?

    ……

    江婉柔对宁安侯的感情很复杂,毋庸置疑,她恨他,恨他对她们母女弃若敝履;她又忘不了他曾经的宽慈。她想大声质问他,当年为什么要抛弃她们?想要他痛哭流涕,对自己和姨娘忏悔!交织的爱恨在心底滋生,以至于她不知道怎么面对宁安侯,只能把这道陈伤埋起来,冷淡以对。

    江婉柔擅长自己宽慰自己,她想,幼年的困苦并非全然是坏事,陆奉强势专制,旁人跟他做夫妻,肯定受不了他霸道的掌控欲,对于她而言刚刚好,至少在他面前,她永远不用担心被抛弃。

    ……

    昨夜陆奉要的太狠,江婉柔下面还有点酸胀,她自顾自找了个官帽椅坐下,等宁安侯处理好家事。

    或许真的太久不见,如今骤然见到宁安侯,她心中没有太大的心绪波动,只想赶紧办完事,见一面丽姨娘,赶早回去。

    现在头顶的日头偏西,她回府可能天已经黑了。她得盯着淮翊,让他不要熬夜念书,早点歇息;那对儿小祖宗爱哭闹,除了她,没人能哄得了。还有陆奉,他近来下值早,她若不在,锦光院的丫头们能让他吓破胆。

    不知不觉中,心中空洞的一角被慢慢填上,连曾经痛恨的秦氏也在她心里掀不起波澜。江婉柔靠在椅背上,冷眼看着秦氏离去,又看向面色尴尬的宁安侯。

    这个架势,比这里的主人都自在。

    可能因为江婉柔的不请自来,也可能刚才他和秦氏吵闹,被江婉柔这个小辈看了笑话,宁安侯脸上有些挂不住,他虚咳一声,来回踱步,道:“你回门,怎么不让人通传一声,惹人笑话。”

    江婉柔淡淡看了他一眼,回道:“如今侯府最大的笑话,可不是我。”

    皇帝办事雷厉风行且不留情面,说罢官,当场让人把宁安侯的顶戴官翎剥了,押出宫门。满朝文武看着,对宁安侯这种清高的文人来说,是奇耻大辱。

    被江婉柔一揭短,宁安侯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儿。他在家是一家之主,在外虽只是个翰林清流,但有恭王、陆奉、裴璋三个好女婿在,几个人浮浮沉沉,总有一个能给他长面儿。

    鲜少有人敢这么顶撞他,他欲开口训斥,抬头看见一个雍容华贵的妇人。她面如银盘,鸦髻如云般高高挽起,璀璨的金钗错落簪在上头,后髻左右各簪一支同色的点翠红宝石鎏金步摇,长长的流苏落在玉颜两侧,她淡淡笑着,眼神却无一丝笑意。

    宁安侯心中微惊,这……还是他那个不起眼的女儿吗?侯府的姑娘,小六最木讷无趣,他从前甚

    至不曾正眼瞧过她,如今竟有如此气魄?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江婉柔自己都未曾察觉,和陆奉在一起久了,身上沾染他的影子,仅肖似一分,放在外头,也足够唬人了。

    宁安侯撩起衣袍坐下,想喝口水掩盖尴尬,发现手边空无一物,桌上的杯盏都被秦氏方才摔了。

    主君和主母吵架,下人不敢轻易靠近,外头也没人,正尴尬时,江婉柔开口道:

    “父亲有个好女婿,夫君昨日跟我说了,他会保你。”

    闻言,宁安侯心中狂喜,脸上还没来得及笑出来,江婉柔又道:“听说近来府中喜添贵子?父亲年岁大了,也到了含饴弄孙的年纪。”

    “趁着此时辞官归隐,岂不正正好?”

    “糊涂!”宁安侯拳头紧攥,顾忌江婉柔的身份,没有拍桌子瞪眼。

    他压着怒气,道:“为父正值壮年,正是为朝廷效力的好时候。你这等糊涂妇人,头发长见识短,不要胡言乱语。”

    皇帝打天下时伤亡太多,对旧臣能用则用,怀以安抚之政。宁安侯是前朝降臣加恩,和陆国公这等世代罔替的爵位不一样,到了他这一代只剩个侯府空壳,传不下去。

    如今他领着翰林的差使,又有几个女婿,看起来还算花团锦簇,只是侯府女儿个顶个争气,男丁却不得用,如今还没有能支撑门楣的男丁,宁安侯才不舍得退。

    江婉柔轻笑一声,讥讽道:“要不是我这头发长见识短的妇人,父亲此时应该在刑部大牢呆着了!”

    “父亲自愿请辞,尚能保一世清名,若是让那位裴大人细查……听说,裴大人甚是铁面无私。”

    “父亲应该登过裴府的大门吧,让我来猜猜,门都没进去?”

    宁安侯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江婉柔轻声道:“这也是夫君的意思。”

    ——纯属江婉柔胡说八道。

    陆奉答应出面保她娘家,江婉柔感动之余,心中也有思量。

    陆奉顾念姨娘,顾念她的面子,她何尝不为陆奉考虑?

    他本就背着“权臣”的恶名,她现下又知道他那一层身份,背后牵扯的太多,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死死盯着他。

    如今当权还好说,倘若一朝失事,墙倒众人推,说不准多少脏水往他身上泼,她不能给他多少助力,至少不拖他的后腿。

    她不能让侯府成为他日别人讦攻他的借口。

    她思来想去,让宁安侯主动辞官是最好的办法。陆奉评价他“老鼠胆子”,想必不敢做出真正伤天害理的事,其他的鸡毛蒜皮,看在他主动请辞的面上,能抹抵便抹了。

    只是没了官身,还有个侯爵名头,她再多加照看,姨娘日子也不会太差,这是江婉柔想到的两全之法。

    而且她虽出身侯府,却从未享受过侯府的荣华富贵,如今宁安侯想靠她安然无恙,哪有这么好的事!

    江婉柔没有和宁安侯说太多,她今日不是来叙旧的,也不是商量的,宁安侯走投无路,除了听她的,别无选择。

    该交代的都交代了,江婉柔弹了弹裙摆,起身离开,忽然,宁安侯叫住她,“柔……柔儿,你是不是……对侯府有怨?”

    “对我有怨?”

    此时夕阳西下,漫天的霞光似火,江婉柔想了一会儿,笑道:“不重要了。”

    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孤苦无依的小姑娘。

    第54章 第 54 章 见裴璋了?

    江婉柔去看了丽姨娘。

    因为怀孕和府中繁杂事务, 她很久没见过姨娘了。她似乎还不知道宁安侯的事,见到女儿回门,丽姨娘喜出望外, 留江婉柔用了晚膳。

    上回请的太医医术高超,丽姨娘的咳疾大有好转,她不大喜欢出门,平日在院子里侍弄花草,肤色有种病态的苍白。

    岁月并没有在丽姨娘身上留下太多痕迹,除了眼角的细纹, 她乌发雪肤, 体态纤弱轻盈,如少女一般美丽动人。江婉柔看得心惊,委婉地向丽姨娘表示:不爱出门就不爱出门吧, 起码在外头晒晒太阳,多吃肉,吃燕窝补品, 每日围着院子走几圈,养养身子。

    常言道红颜薄命,江婉柔自己就十分注重养身。饮食荤素相搭, 不仅□□细的珍馐, 还喜欢吃青菜糙米,即使刚嫁进陆府时过得那样艰难,陆国公治家严谨, 没人敢在吃食上苛待她。

    后来日子逐渐好过,她心宽体胖,竟生得愈发丰腴,不符合当下“清瘦”的审美, 她有意识地缩减饮食,被一同用膳的陆奉发觉,那会儿他又冷又凶 ,他眉心一皱,吓得她一惊,放下碗筷不敢动。

    他淡淡道:“陆府买不起米了?”

    从那以后,她就不再为难自己,幸好宁安侯和丽姨娘体格清瘦,她没有长成一个珠圆玉润的胖女人。她产后又丰满不少,傍晚没人的时候,在院里跳一段胡旋舞,练腰肢和身段。

    丽姨娘当年红极一时,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曾在母女俩困在破落的小院,丽姨娘没什么可教她的,便把自己傍身舞技传给女儿,从小学舞,江婉柔的腰身很柔软。

    只是当下的名门贵女,讲究书卷气,讲究才情。谁家女儿擅琴棋书画,说出去是夸奖,若说谁家女儿擅歌舞,便是侮辱了。

    那是舞姬才学的东西,上不得台面。自从嫁出侯府,江婉柔几乎没碰过舞,这回生了两个孩子,怕腰身变粗,她才重新捡起来,每日跳上一小段,体态明显轻盈许多。

    每日流水的补品补着,她又爱晒太阳,加之练舞强身,每回太医诊脉,皆对她的脉象赞不绝口,女子多身体羸弱,像她这般康健的,真不多见。

    ……

    江婉柔自己如此,便看不得丽姨娘走一步喘三步的样子,病怏怏的美人惹人心怜,可宁安侯已经很久不踏入小院,给谁看呀?

    她宁愿丽姨娘丑一些,养得壮壮的,如今这样,她真怕一场风寒下来,姨娘就这么没了!

    丽姨娘笑她杞人忧天,在江婉柔的千叮咛万嘱托下,口头答应她,每顿多吃一碗肉。

    江婉柔今天是来安姨娘的心,反而把自己吓着了。随着天色渐黑,她不得不回府。微凉的晚风吹拂,丽姨娘倚门相送,厚厚的大氅披在她身上,仿佛能把她纤细的身躯压垮。

    江婉柔忍住鼻尖的酸意,姨娘心思重,她跟她说宁安侯犯事时,她明显感觉到她心不在焉,那一刻,江婉柔甚至想她是不是做错了?

    姨娘……还对那个抛弃她们的男人心存幻想吗?

    丽姨娘什么都没说,她最终也没有问出口。

    江婉柔今天出门匆忙,只带了翠珠金桃,两个随侍小丫鬟,两个健壮的婆子,还有一众侍卫,比起往日的浩浩荡荡的排场,今日算得上简朴。

    马车上有陆府的标记,在京城,没人敢冲撞她。

    她在众人的簇拥下稳稳当当坐上马车,即将驶出巷子时,忽然传来一阵阵脚步声,马车停了。

    翠珠往外探,只见一群官兵汹涌般围上来,他们身穿冷锐的铠甲,手中的长枪寒光凛凛,在微黑的夜色中,发出细微的金属碰撞声,令人胆寒。

    翠珠没见过这阵仗,壮着胆子大声呵道:

    “前方何人,敢拦我陆府的马车?”

    京中姓陆的权贵不多,对面的官兵面面相觑,人群向两侧分开,让出一条通道,一个清瘦颀长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走得很慢,躬身道:“夫人安。”

    男子的嗓音清澈温润,江婉柔听出来了,是裴璋。

    也是,圣上让裴璋主审此案,如今宁安侯是戴罪之身,他率人围了侯府,是他为官的分内之事。

    江婉柔心绪复杂,她和他仅有几面之缘,江婉莹在满月宴上发疯之前,她对

    他的印象颇佳。

    他学识渊博,举止有度,淮翊也喜欢他,即使这回犯事是人是她的生父,她听了裴璋的事迹,心中也没有多少怨憎。

    从江南押回来那些大官,个个身居高位,鱼肉百姓,不知干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江南远离京城,其中势力盘根错节,裴璋这么年轻,只一趟,便让整个江南地动山摇。

    那些官员有多恨他,百姓就有多感恩他。于情,牵扯宁安侯,江婉柔该怨恨,于理,她真心想为裴大人抚掌喝彩。

    年纪轻轻,不畏强权,有勇有谋,他真的很出色。

    可她那五姐得了癔症,胡言乱语,还让陆奉听了个正着!不管她从前对裴璋是何态度,如今只能远离。

    对她,对裴璋,都好。

    她轻声道:“裴大人安。”

    她使了个眼色,翠珠当即明白过来,高声道:“裴大人,天色不早了,我家夫人急着回府,劳烦让个道。”

    裴璋眉眼低垂,略一抬手,乌泱泱的甲胄散开,让出一条通道。

    他温声道:“今天衙门有事耽搁了,我……本不欲惊扰你。”

    即使是抄家,也没有大晚上黑灯瞎火上门的,裴璋在对江婉柔解释。

    江婉柔心下微惊,和陆奉呆久了,朝政上的事,不管男人怎么做都有他的道理,她不该过问,更没想到有人会向她解释。

    她压下心头的怪异,回了句,“无妨。”

    让出的路窄小,宽敞的马车驶得很慢,漫长的等待中,江婉柔实在忍不住,道:“裴大人,您如何办案,我一个妇道人家,不懂,也不敢妄言。”

    “可我姨娘……她身子不好,身患旧疾。祸不及女眷,您让手下人轻着点儿,不要惊扰她。”

    “妾身拜谢裴大人。”

    ……

    江婉柔心底矛盾,她不知道这些话该不该和裴璋说,所以她的声音很小。过了一会儿,马车经过裴璋,他道:“好。”

    “我应你。”

    马车摇摇晃晃,终于驶离逼仄的小巷,两人没有再说话。江婉柔如芒在背,感觉身后好像有一双眼睛,一直望着她。

    她忍不住往后瞧,秋风吹过车帘,即使外面那么多身穿甲胄的士兵,她一眼就认出了裴璋,他的身姿清瘦颀长,低着头,身上的黑色锦衣在晚风中猎猎作响,似乎和夜色融为一体。

    江婉柔无端地觉得,他在悲伤。

    江婉柔蓦然想起第一次见他,也是在这样一个窄窄的巷子。他容貌清隽,满身书卷气。知道对面是大名鼎鼎的“陆国公府”,依然不疾不徐,慢条斯理地应对。

    她想,他应该是那个样子的,像传言中一样,游刃有余,意气风发。

    江婉柔忽然有一点难过。

    ***

    见过丽姨娘,见过裴璋,江婉柔的心情骤然低落,好几天提不起劲儿,即使那对儿兄妹在怀里,也不能让她开怀。

    白天如此,晚上也心不在焉。腰不扭了,臀也不摆了,身子一软,是生是死全随陆奉摆弄,陆奉刚开始以为那晚胡闹,累着她了,动作十分温柔。

    过了几天,她还是蔫蔫儿的,陆奉察觉出她不开心,让人往府里送了一套璀璨华贵的头面。以赤金为骨架,运用累丝工艺,金线细如发丝,勾缠出巧妙绝伦的牡丹花纹。再嵌以鲜艳欲滴的红珊瑚为牡丹花瓣,以拇指大小的珍珠为蕊,坠以血红的红宝石流苏,从盒子中取出来,惹得锦光院一片惊呼。

    饶是见多识广的江婉柔也眼前一亮,这些年她的首饰头面不计其数,却第一回见这样精致华美的。红宝石色泽清透,用作花蕊的珍珠颗颗饱满,竟是难得的一样大小。

    除却用料,工艺更是一绝,处处精致,极小的细节也挑不出错。这世上没有女人不爱华美的饰品,江婉柔立刻让翠珠和金桃给她盘发,果然珠光宝气,艳气逼人。

    江婉柔肤如羊脂,很衬明灿灿的黄色和鲜艳的红色。翠珠叹道:“遍观京城,这样华贵的东西,只有夫人才压得住。”

    戴首饰也是有讲究的,比如三房的姚金玉,喜欢金子,坠满头金钗,旁人见她,先被那金子闪了眼,看不见她的人。

    江婉柔身姿高挑,肤色雪白,眉眼间明艳大气,这些外物只能成为她的点缀,并不会喧宾夺主。

    看着铜镜中的绝色佳人,江婉柔阴郁多日的心情稍微放晴。不出门的时候她鲜少打扮得这么隆重,珠钗宝石好看是好看,也累,头上顶着几斤金子宝石,一天下来,累得脖子疼。

    可这是陆奉第一次送她礼物,他虽未明说,江婉柔知道,这是哄她开心呢。

    陆奉这样一个男人,能做到这样,属实不易。江婉柔自己开心了,也想让他高兴高兴。

    她没有让人卸下满头的珠翠,挑了一件和这套头面相称的织金霞红掐腰襦裙,这套衣裙是她未有孕时裁的,领口偏低,又紧,勾勒出纤细的腰身和饱满的胸脯,她嫌这套衣裳不庄重,没沾过身。

    他送了她头面,她便好生穿戴给他看。江婉柔也知最近忽视了男人,两个小祖宗哭闹地厉害,她也没亲自喂。

    今天陆奉回来地格外晚,江婉柔趴着迷迷糊糊睡了一觉,听见外头的动静。

    “可算回来了。”

    她揉了揉眼睛,忙掀开珠帘迎接他,原以为今晚会度过美妙的一晚,抬眼看见陆奉阴沉的脸色。

    江婉柔不自觉放轻脚步,伺候他脱下外袍,她轻声道:“夫君今日心情不顺?”

    陆奉没有应声,径直坐下,拎起桌上的圆肚茶壶,自顾喝了一杯茶。

    瓷盏撞击红木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江婉柔心头一颤,停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陆奉抬头看她,黑沉的眸光充满压迫感,从头到脚,来来回回看了江婉柔三次,看得江婉柔心头发虚,他忽地一笑,朝江婉柔伸出手。

    “过来。”

    江婉柔忐忑地过去,陆奉掐住她的腰抱起,托着她的臀,让她坐到他的大腿上,粗糙的掌心摩挲她的脸颊。

    江婉柔低着头,“这是夫君今日送妾的头面,我特意戴上给夫君看,好看么?”

    沉默一会儿,陆奉淡淡道:“甚美。”

    江婉柔心下稍安,还没松一口气,听陆奉道:“见裴璋了?”

    第55章 第 55 章 折腾一夜

    江婉柔心里一咯噔, 状若无意道:“早些日子,妾回门的时候,远远说过两句话。”

    “夫君, 可有什么不妥?”

    陆奉眉目冷峻,沉默着不言语,只是江婉柔觉得腰间的手臂勒得更紧了。

    她疼地眉心轻皱,忍着没有叫出声。过了一会儿,江婉柔双臂缠绕上陆奉的脖子,在他紧绷的唇角落下一吻。

    极轻, 如蜻蜓点水般, 一触即离。

    她担忧地望着他,道:“夫君今日怎么了,遇到不顺心的事, 可否跟妾说一说?”

    “妾虽是女流之辈,帮不上什么忙,但话说出来, 总比憋在心里强。”

    她的眼眸清清亮亮的,一眼望到底的真诚。陆奉目光深沉,指腹抚过她发髻边栩栩的金翅, 问:“喜欢吗?”

    江婉柔羞涩地笑了一下, 道:“喜欢,妾还没有见过这样华美的头面。”

    陆奉不在意道:“外物而已,远不及你矜贵。”

    这套头面费了陆奉一些心思, 用料是其次,最主要的是工艺。是宫里专门给帝后做冠冕的老工匠,他要得急,调动了宫里所有能用工匠, 被皇帝笑骂“色令智昏。”

    他从未给一个女人花费这般心思,即使江婉雪言之凿凿,说她与陆奉所谓的“青梅竹马”、“自幼相识”,陆奉也是把她的事交给常安,他根本不上心。

    如今对一个女人牵肠挂肚,甚至肯费心思讨她欢心,陆奉不觉得有什么,她值得。

    他与裴璋在江南有旧,从江南一趟回来,裴璋的性情兀然刚硬,他对他的妻族并无感情,宁安侯落在他的手里,至少得脱层皮。

    他对江婉柔说过,会保宁安侯无恙。碰上裴侍郎这个硬茬子,略微棘手,

    忽然间,宁安侯上疏辞官。

    那些如侵占良田、举官不实,擅离职守、文案稽程等不大不小的罪名,在辞官面前,骤然不值一提。

    宁安侯历经几朝,那样汲汲营营之人,主动辞官,陆奉一想就知道是谁的手笔。也不知道她怎么劝说的,想必费了不少功夫。

    起先陆奉还有点郁闷,他说能解决,便不需要她操心,江婉柔笑着回他,“知道夫君厉害,可妾不能让夫君难做呀。”

    一句话,让他心中熨帖至极,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接下来便好办多了,刑部和大理寺得他的示意,对宁安侯轻拿轻放。只剩一个裴璋,他在列举宁安侯的罪状后,唯独把最重要的“向陈王献美”、“勾结陈党”抹了。

    起初攀咬宁安侯的是苏州粮税总督张谦禹,也是个老臣,他必定清楚,虚构证词胡乱攀咬,罪加一等。先前还言之凿凿,裴璋审了一晚上,忽然改口,说年老昏花,记错了。

    本来两个月的案子,半个月还没过便匆匆结案。宁安侯保留爵位,失了官身,那些鸡毛蒜皮的事过了明路,日后再无隐患。甚至不需要陆奉出什么力,皆大欢喜的局面,却让陆奉心中阴郁。

    他心思缜密,知道张谦禹没有说谎。裴璋先前“大义灭亲”,对宁安侯这个岳父毫不徇私,如今又悄声抹了痕迹,他吃饱了撑的?

    陆奉让禁龙司的人详查,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架不住禁龙司手眼通天,查出一桩陈年旧事。

    宁安侯确实曾向陈王献美若干,有一位美人天姿国色,甚得陈王喜爱。

    后来陈王跃下城墙,除了南逃的陈复,他的妻妾子嗣皆被皇帝屠戮殆尽,在兵荒马乱中,无人知晓,皇宫里少了一位美人。

    那位美人被宁安侯趁乱接出,藏于后院,恰巧,正是终日深居简出的丽姨娘。

    ……

    陆奉得到密报,命人把当年的蛛丝马迹抹去,同日,苏州粮税总督张谦禹在狱中暴毙而亡。

    宁安侯怀着怎样的心情献美,又为何把人接回来,多年前的曲折恩怨,陆奉没有心思探究,好在江婉柔年纪小,算算时间,绝对不可能是陈王的子嗣。

    陆奉唯一好奇的是,裴璋为何要那样做?经过南下之行,他对他有些了解。无疑,裴璋是个好官,外圆内方,看着温润无害,实则内里刚直,不是徇私之人。

    他对他的岳父宁安侯不假辞色,费劲心机替宁安侯的妾室遮掩……无外乎陆奉多想,实在说不通。

    他叫来放在府里的探子,问:“夫人呢,近来如何?”

    探子一五一十禀报江婉柔近来的踪迹,江婉柔最近除了回一趟宁安侯府,其余日子足不出户,在院子里管家事、哄孩子,很容易就把江婉柔和裴璋见过的事,和盘托出。

    江婉柔不知道,其实今日陆奉并不繁忙,他早晨得到消息,下午和晚上在禁龙司亲自上手,审讯了整整一天犯人,失手捏碎了三个水匪、两个江洋大盗的头骨,才回府中。

    ……

    灯下看美人,别有一番韵味。陆奉深深看着江婉柔,她戴着他为她打造的赤金头面,身穿金缕衣,成熟丰满的身段艳丽多情,一身雪白的皮肉如羊脂般细滑。

    她很美。

    但这种美只能困于深宅,让他独自欣赏。她是他一个人的,旁人休想沾染,多看一眼都要将眼珠子挖下来!

    在江婉柔忐忑的目光中,陆奉道:“三个孩子的娘了,见人得知道分寸。”

    江婉柔不明所以,但她隐约猜测,陆奉在为她见裴璋一事不满。

    天地良心,只是隔着帘子说了几句话,她们甚至没有对上一面,陆奉这脾气来得也太古怪了!

    如果在几年前,江婉柔估计会捏着鼻子认下,跟陆奉这样的人相处,最好顺着他来,不要忤逆顶嘴,让自己好过点。

    如今地位稳固了,脾气也渐渐养大了。江婉柔委屈道:“夫君这话好没道理!你倒是说说,我何时不知道分寸了!”

    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隔着帘子和外男说几句而已,就是让最古板的老学究来,也挑不出她的理。

    她好好等着他回来,他倒好,一来就给她甩脸子,她就是个泥人了?

    江婉柔自以为行得正,坐得直,她抬头看向陆奉,铿锵道:“请夫君明示。”

    陆奉不说话了。

    丽姨娘是她的生母,他知道她对丽姨娘感情有多深。如今陈王人人喊打,他那位岳母多年来深居简出,宁安侯主动请辞,必然不想让人知道其中内情。

    他命人把痕迹彻底抹去,这件事就当不存在。否则翻出旧账,她、丽姨娘,整个宁安侯府,都将处于风口浪尖,这是他不愿意看到的。

    他也不愿意她为此烦扰伤怀。

    陆奉说不出个所以然,江婉柔的腰板儿挺得更直了,条理清晰道:“夫君曾经说过,说永远信我。如今我不过隔着帘子和外男说了两句话,夫君便怀疑我。你的信任,也不过如此。”

    “胡说八道。”

    陆奉皱着眉反驳,“我没有不信你。”

    江婉柔的目光看向他,“那夫君如今在做什么?难道你真信我那疯疯癫癫的五姐,说什么前世夫妻?”

    “先不说那事多可笑,就算是真的,又能怎样?前朝的剑尚且不能斩本朝的官,夫君今世娶了我,还能管到前世的我头上?”

    “未免太荒谬了!”

    江婉柔知道,五姐那套疯话在陆奉心中始终留着一根刺,与其让陆奉疑神疑鬼,不如趁机拔除,一劳永逸。

    江婉柔当真了解陆奉,他生性多疑,得知裴璋如此行事,先怀疑裴璋觊觎人妻,又暗自想到了那疯妇的胡言乱语。

    冬天还没有来,他不能验证那堪称荒谬的话,按她所言,妻子前世所谓的“丈夫,是裴璋,偏偏裴璋对她不清白。

    即使他不信鬼神转世之说,也情难自抑地受到了影响。

    ……

    江婉柔目光灼灼,“夫君,你说话啊。”

    陆奉手中一顿,微叹了口气,道:“话都让你说了,我说什么。”

    他本来也不是兴师问罪的,裴璋或许心思不纯,终究没做真正出格的事,他是个肱骨之才。

    连裴璋他都只是警告,更别提江婉柔,他知道她有多无辜。

    妻子被人觊觎,却无处发泄,陆奉气儿不顺,脸色自然不好看。

    江婉柔最擅长打蛇随棍上,见陆奉口风稍软,她便开始硬了。

    她低下头,手中扣着衣袖上的暗纹,委屈道:“今日夫君送了妾这样好看的头面,妾心欢喜,特意盛装打扮,给你看。”

    “这头面好沉,压得妾脖子疼,等到这么晚。夫君倒好,一回来就冷着脸,因为一件捕风捉影的小事,怀疑妾的忠贞。”

    “怀翊刚过完五岁生辰,两个小祖宗还没断奶,要不是有三个孩子在,妾真想一根白绫——以死明志了。”

    江婉柔眉眼低垂,微微侧身,露出半张艳丽又无辜的美人面,从陆奉的角度看,柔弱又可怜。

    江婉柔越说越难过,用衣袖掩面,要多委屈有委屈,陆奉沉默着看了一会儿,神色愈发复杂。

    “做戏做全套。”

    他一言难尽,道:“好歹挤两滴眼泪出来。”

    干打雷,不下雨,做戏都这么敷衍了么?

    江婉柔:“……”

    她放下掩面的袖子,赌气道:“反正妾就是委屈!”

    委屈就要说出来!如今不是在那破落的小院了,有人愿意听她的委屈。

    陆奉揉了揉眉心,无奈道:“以后少看些戏本。”

    好的不学,净会市井泼妇那一套,一哭二闹三上吊,偏偏他还真拿她没办法。

    陆奉摇摇头,他抬起手,拔江婉柔头上的金钗,江婉柔头皮一痛,捂着发髻痛呼出声。

    顶着江婉柔湿漉漉控诉的目光,陆奉平静道:“不是重?

    给你卸下来。”

    江婉柔嗔道:“哪儿能用蛮力啊,这套头面做工精致,里头有钩刺。”

    陆奉:“来人——”

    “别——”

    江婉柔及时叫住他,她这身衣裳是专程避着人换的,太紧了,即使是翠珠金桃,她也有些羞涩。

    在陆奉眼里,下人便是为主人所用,和桌椅杯盏并无区别,他不能理解江婉柔的羞涩,倒也没有勉强她。

    他猛然起身,江婉柔吓得紧紧搂住他的脖子,眼睁睁看着陆奉走向床榻。

    她装模做样地扭了两下,嘴上嚷嚷,“不要,今日妾身子不舒服,伺候不了……”

    陆奉把她放到了床榻旁边的妆奁前。

    看着铜镜里的自己,江婉柔脸色青一会儿白一会儿。陆奉站在她身后,铜镜照不到他的全貌,只能看到用兽面腰带包裹的、劲瘦的腰身。

    他道:“你说,我给你卸。”

    ***

    翌日江婉柔在辰时醒来,翠珠吃了一惊,问夫人怎么早醒。

    往日夜晚和陆奉胡闹,现在陆奉不要她伺候穿衣,她一般睡日中方醒,翠珠习惯了,现在她的早膳正在温着,还不能入口。

    江婉柔免了翠珠的请罪,她也没想到,昨日特意装扮一通,两人折腾到深夜——仅仅卸下那一套头面。

    怪她,昨晚不该一时赌气,非要折腾他。结果也坑了自己,他那一双手,习惯了拿刀握剑,手劲儿奇大,把她的金钗生生掰断两根,她心疼好久。

    江婉柔的目光投向妆奁,上面端端正正摆放着那套折腾两人一宿的头面,光线顺着窗户洒下,发冠上头的珍珠和红宝石交相辉映,流光溢彩,华贵又美丽。

    她叹了口气,道:“请几个匠人过来,看能不能修。”

    宁安侯一案迅速解决,江婉柔不知内情,心中卸下一桩心事,轻松多了。自从那日偶遇裴璋,她很少出门,养身、管家、还要照看三个孩子,另有闲暇,让府中的戏班子排了几出新戏,消磨时光。

    自从和陆奉说开了他的身世,周妙音便由陆奉接手,不知陆奉是何打算,竟把周妙音留在了小佛堂,看着比之前老实不少,如今见了她会恭恭敬敬喊声“夫人”。她没有多问,她既把这烫手的山芋撒开了,便不会再接回来。

    江婉柔现在对“陆奉是皇子”这个事实,还没有多大的感触。除却起初知道秘密的惊恐,摊开秘密的忐忑,如今说开了,她的生活、陆奉的生活并没有任何变化,她就守着她的一亩三分地,好好过日子。

    转眼到了十月末,今年的冬天来地很早,也格外冷。江婉柔提前换上厚厚的袄子,给陆奉做好护膝,给陆府上下几百口人多添了一身棉衣。正在准备采买过冬的炭火时,忽然传来一个消息。

    帝王今年的迎冬祭祀,没有带任何一个皇子、王爷,仅让陆奉伴驾。

    一时间,陆府站到了风口浪尖。

    第56章 第 56 章 雷霆雨露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既是圣上的旨意,我等听从吩咐便是。”

    花厅里烧着暖烘烘的铜炭盆,江婉柔放下账本, 悠悠道:“大爷得圣上看中,是大爷的本事,更是我陆府的荣光,两位弟妹犯什么嘀咕?”

    江婉柔穿了一件香色的圆领提花缎面小袄,下配一条宝蓝色的下裙,衣领和袖口缀着一圈毛绒绒的洁白兔毛, 手腕上套着剔透的碧玉手镯和金镯子, 随着她一动,叮叮作响。

    姚金玉看着她闲适的模样,摇动手中的绣花团扇, 道:“话虽如此,可这荣宠也太盛了,过犹不及, 我等心里难安呐。”

    她试探地问:“外面如今什么传闻都有,长嫂……您好歹说句话,让我和二嫂, 心里有个章程。”

    江婉柔睨着她, 笑道:“三弟妹说说,外头什么传言?倒是我孤陋寡闻了。”

    皇帝对陆奉恩宠太过,现在暗中传出流言, 说皇帝这是“捧杀”,盛极之后,寒刀已经架在颈侧。

    此传言并非空穴来风。

    从陆奉自江南归来,皇帝对禁龙司的态度越发微妙, 接连几个大案绕过禁龙司,直接交给刑部和大理寺。

    禁龙司本为帝王耳目,所有的权力来自帝王的宠信,满朝文武,谁也不想头上吊着把利刃。见皇帝态度暧昧,有人开始琢磨,莫非圣上有废禁龙司之意?

    前朝皇帝昏庸无道,官员蠹国害民,皇帝观前朝亡国之感,在开国之初设“禁龙司”,监察百官。如今风清气正,反观禁龙司以严刑酷法著称,本末倒置,这个机构如今的确没有存在的必要。

    人心浮动之时,帝王迎冬祭祀,身边只带陆奉。这等殊荣,连当年的恭王也不曾有过。皇帝一冷一热,有人道禁龙司盛宠依旧,也有人道这是帝王心术,养虎遗患。

    欲使其亡,必先使其狂。

    近两年哪里都不太平,先有恭王案,后有江南水匪,紧接着爆出陈王余党,裴璋弹劾江南重臣,拔了萝卜带出泥,朝局一阵动荡。

    这些动荡,十有八九和陆奉有关。

    姚金玉的娘家在江南一案中全身而退,其中不能说没有陆奉的面子,甚至不用他开口,谁敢不给陆指挥使几分薄面?三爷偏爱红粉佳人,二爷自恃清高,陆府的顶梁柱只有陆奉。近来流言甚嚣尘上,她和周若彤坐不住了,来找江婉柔探口风。

    现在被江婉柔反问一句,姚金玉摇着团扇的手一僵,向来巧舌如簧的她竟不敢开口。

    长嫂年纪不大,气势却越发足了。她还记得她刚嫁进门时,拘谨、清瘦,穿着她撑不起来的华贵绸缎,如同小孩穿了大人衣裳。

    如今她姿态闲适,笑容满面,和多年前相比,堪称脱胎换骨。

    想到大房,又想起自家混乱的一摊子,姚金玉心中滋味复杂,低着头不说话了。

    二房的周若彤开口解围,道:“长嫂何苦为难我们,我和三弟妹也是心忧大爷,心忧陆府。”

    “外头都说,圣上恶了大爷,是也不是?请长嫂给个准话。”

    周若彤说话直,话说到这份儿上了,江婉柔不好再装傻。

    她收敛了笑意,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覆巢之下无完卵,倘若圣上真恶了大爷,二房三房还想分家,躲过一劫吗?”

    这话重了,周若彤和姚金玉立刻站起来,对江婉柔欠身行礼,“长嫂息怒,我等没有这个意思。”

    江婉柔没有叫她们起来,如今外头怎么样她不管,府中近来人心浮躁,该好好管管了。

    她看着手边的账本,叹道:“今年米价上涨,冬天又来得这样早,裁棉衣、买炭火,一笔一笔,花出去的都是真金白银。”

    “寻常百姓在敝舍冻得瑟瑟发抖,我们呢?穿着绫罗绸缎,屋里头烧着红萝炭,三弟妹嫌热,还摇着团扇扇风……吃喝都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大爷在外头刀光剑影,给我们挣的。”

    “我们帮不上忙就算了,一有个风吹草动,自己先慌了阵脚,叫外人怎么看?”

    ……

    江婉柔语气平实,没有责备的意思,却听得两个妯娌面红耳赤。陆国公府家底厚,但陆国公也去了多年,如今府中全靠陆奉撑着,大房当家,但大房人口稀少,即使加上今年新添的那对儿龙凤胎,满打满算才五个主子,和妻妾子嗣成群的二三房没得比。

    江婉柔处事公正,厚待妯娌,逢年过节往江南金家和京城周家送的礼都极厚,还有两位高堂,远嫁北境的小姑子,真一笔一笔算起来,大房是吃亏的。

    当初享了大房的荣华富贵,如今只是有些捕风捉影的传言,便急不可待地跳出来,确实做得不地道。

    江婉柔叹了口气,道:“起来吧。放心,今天这话止于此,我不会告诉二爷和三爷。”

    今天估计是两个妯娌自己的意思,二爷三爷虽不爱仕途经济,待陆奉这个兄长敬畏有加。说句难听的,即

    使真到了抄家灭族的地步,两个兄弟估计也会梗着脖子,和陆府共进退。

    她打个棒子,再给个甜枣,姚金玉和周若彤这会儿对她心服口服,心中一丝怨怼也不敢有。趁着这个机会,江婉柔又敲打了几句,外头那些流言当笑话听听得了,不必为此慌张,也不能张狂,一切如常即可。

    江婉柔仔细琢磨过,内宅安稳与否,是一个很重要的风向标。比如当初的崔氏,吏部尚书在前朝艰难,崔氏便得一家家登门求人。

    陆奉不爱和她说前朝的事,这回具体如何,其实她也不清楚。外面人心浮动,她更得稳住内宅,自己先坐得住,就算是虚架着,外人也要敬你三分,不敢轻易下手。

    更何况她也不是全然没有底气,她对陆奉有信心,二来知道陆奉的身世,虎毒不食子,皇帝总不会害他。

    将两个妯娌敲打一通,江婉柔对完账本,又叫来各院的管事婆子。这会儿不用她费神,只需坐着喝了两盏茶,听金桃板着脸训话。

    事后,翠珠给江婉柔锤肩,艳羡道:“金桃姐姐好威风!夫人,下回让我去嘛。”

    江婉柔看了她一眼,笑道:“你镇不住场面。”

    翠珠圆脸圆眼,又爱咋呼,虽和金桃同为贴身丫鬟,明显不如金桃服众。

    但翠珠对她上心,手脚也麻利,她爱让翠珠贴身服侍,遇事让金桃去办。

    翠珠气呼呼道:“夫人就是不信我,我……我也很聪明的。”

    “好好好,我的翠珠最聪明。”

    江婉柔笑着哄了她两句,忽然想到了什么,她坐直身子,“我来问问聪明的翠珠,你……有没有觉得金桃近来……不对劲儿?”

    从宁安侯府回来,江婉柔隐约觉得金桃心不在焉,她那段时间情绪不佳,也没多问,想兴许过几天就好了。

    翠珠大惊失色,急道:“夫人明鉴,金桃姐姐衷心耿耿,绝没有二心!”

    翠珠都快跪下来了,江婉柔安抚道:“傻姑娘,我不是这个意思,你金桃姐姐的衷心,我清楚。”

    金桃是个聪明人,她倒不担心她背叛,只是金桃心思重,她怕她遇上难事,憋在心里不说。

    当初查五年前那件事,她把金桃派去丽姨娘身边一段日子,以姨娘的性子,一定会善待金桃,难道中间发生了她不知道的曲折?

    她对翠珠道:“我和金桃……到底不如你们亲近。你没事多劝劝她,我这个夫人还在,能给你们做主。”

    皇帝是天下人的天子,跺一跺脚,地动山摇。陆奉是陆府的天,陆府上下几百口,都得看着他的脸色过日子;江婉柔便是锦光院的天,她的喜怒哀乐,牵动锦光院每一个丫鬟婆子的心。

    天子离她太遥远,江婉柔的心很小,只想在她的能力所及,为她庇护的人遮风挡雨。

    ***

    京城四处戒严,抓陈党余孽。近来江婉柔收到的帖子都少了,她便呆在府中,按部就班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外头的流言传了一阵,陆府从上到下不慌不忙,和往常没有任何区别。陆奉照常进宫当值,二爷依旧呼朋引伴,邀人赏析他的大作;三爷又纳了一个美人,温香软玉,极尽风流。

    传言声逐渐歇了下去。

    外表一切如常,江婉柔知道,不一样了。

    皇帝好似真的疏远了禁龙司,尽管江婉柔不通朝政,她却能直观地感受到,陆奉闲下来了。

    从前只能在晚上见到他的人影,现在他回来得早了,有时天还没黑就回到府中,更离奇的是,本朝官员逢十休沐,陆奉竟然没有去禁龙司!

    这么多年,陆奉从来没有休沐过!

    ……

    还没到冬至,外头已经飘起了小雪花,飘飘洒洒,挂在外头未落尽的秋海棠上,红白相映,十分好看。

    屋外响着呼呼寒风,屋里头温暖如春。翠珠把窗子半开透气,叹道:“夫人,外头真好看,咱们支一方小案,在庭院里煮茶赏雪吧。”

    江婉柔系着胸前的盘扣出来,嗔道:“零星小雪,有什么好赏的。你有这功夫,不如想想怎么安排人扫雪。”

    她刚给两个孩子喂完奶,经过陆奉的深思熟虑,兄妹俩终于有了名字,哥哥从淮字辈,叫“陆淮翎”,陆奉手捧厚厚的一本《解文说字》,给江婉柔多方解释这个字,江婉柔听得晕晕乎乎,反正知道,这是个极好的名字。

    儿子好办,女儿却犯了难。陆奉不会给女孩儿起名字,他先后想了几个,被江婉柔以太过刚硬反驳。江婉柔想了几个,陆奉说她话本儿看多了,太过缠绵多情。

    最后迟疑不决,一直拖到上族谱,夫妻俩一合计,大俗大雅,干脆叫“明珠”吧,陆明珠,女儿香香软软,是他们俩的掌上明珠。

    随着淮翎和明珠长大,嘴越发刁了,自从吃过母乳,便不好好吃奶,就要母亲喂,弄得陆奉越发不满。陆奉不满足,会使劲儿折腾她,她身累;孩子不满足,会哭闹,她心疼,江婉柔夹在中间,在自家府中,喂自己孩子几口奶,还得偷偷摸摸。

    江婉柔吩咐道:“我把他们哄着睡了,让奶娘抱回去,走抄手游廊,别冻着孩子。”

    陆奉在前院教淮翊练字,本来前段日子淮翊写的不错,飘洒俊逸,她看了都觉得好。陆奉不知道抽什么邪风,说什么“有筋无骨”,“下笔绵软”,非要给他改过来,按着他写的字帖练。

    他如今得闲,有大把时间教导淮翊,这个时辰,他该过来了。

    像做贼一样,让奶娘把孩子偷偷摸摸送回去。不过一刻钟,外头响起沉稳的脚步声,江婉柔整理好衣襟,打开房门。

    第57章 第 57 章 有变

    陆奉没有撑伞, 墨发和眉眼间零星散落小雪。

    江婉柔围着他,解开他胸前的玄色貂皮大氅,挂在一旁的衣桁上。她捂住他冰凉的手, 笑道:“唔——好凉啊,快进来暖暖身子。”

    翠珠识趣地把炭盆端到窗边的案几旁,给两位主子倒上碗热姜茶,悄然退下。陆奉大马金刀地坐在圈椅上,微红的火光映着他冷峻的脸庞,江婉柔低头看他, 蓦然心头一动。

    她伸出手, 拂掉他眼睫上的雪花。

    陆奉闭了闭眼,骤然握紧江婉柔的手腕,声音低沉, “别招我。”

    江婉柔讪讪睁开腕子,嘟囔道:“夫君真是的,一来就冤枉妾。”

    陆奉低哼一声, 冤没冤枉她,她自己心里清楚。

    他没有理会江婉柔的矫揉造作,眸光轻扫, “又喂了?”

    江婉柔低头看着整整齐齐的衣领, 震惊地睁圆美眸:“你怎么知道?”

    她特意在脖子上敷了香粉,遮掩奶腥味儿,不应该啊。

    陆奉脸色一黑, 两人的眸光对视,过了一会儿,江婉柔骤然反应过来,“你诈我?”

    陆奉淡道:“用不上这一招。”

    她身上的香味儿比平时略浓, 陆奉办案无数,她这点儿小伎俩,在他面前实在不够看。

    他捏了捏她圆润的手,声音略显无奈,“不老实。”

    陆奉近来发现,她惯会阳奉阴违。说一套做一套,被他戳穿了,又爱撒娇,亮晶晶的眼眸直勾勾看着你,让人无可奈何。

    她从前不是这样的。她温柔、贤惠、识大体,是个极称职的主母。如今生了两个孩子,越活越回去了。

    江婉柔提起裙摆,在陆奉对面坐下,疑惑道:“何事惹夫君发笑?”

    难道被她气笑了?不应该啊,陆奉不是这么小气的人。

    陆奉轻轻摇头,“无妨。”

    虽然和他心中的“主母”相差越来越远,陆奉心底却不讨厌,甚至越发爱怜。是种很微妙的感觉,如同一根羽毛瘙弄人心,痒,又舒坦。

    当然,如今已经够娇了,说出来怕她尾巴翘到天上。陆奉面色不显,喝了口姜茶,照常过问两个孩子。

    他是个标准的“严父”,从淮翊身上可窥探一二。现

    在两个孩子还小,日常有江婉柔这个亲娘操心,他过问一句顶天了。现下讲究抱孙不抱子,两个孩子他都没抱过,现在孩子看见父亲还扯着嗓子嚎。

    江婉柔唇角漾起笑意,不自觉放柔声音,“好着呢,小猪崽儿似的,吃饱了睡,睡饱了吃,我都快抱不动了。”

    陆奉神色稍缓,他今年二十有七,初为人父时满心欢喜,望子成龙。经历过淮翊,他也看开了,只要子嗣平安康健,其余的,有他这个父亲为他们挣。

    他道:“洛先生的膏药不错,让他给淮翊瞧瞧手骨。”

    他的腿如今大有改善,陆奉最近盯着淮翊练字,很快注意到了淮翊手骨软,摹不出他刚劲凌厉的笔锋。

    陆淮翊是他的长子,即使他体弱,陆奉一直按继承人的标准培养他。除了读书习字,他每日给他布置的另有武艺功课,拉弓挥刀,都需要强健的臂力。

    江婉柔低声应了,见陆奉面前的姜茶见底,殷勤地起身为他添满,一边旁敲侧击为淮翊说好话。

    他身子骨儿已经那样了,本来就不是习武的料,连念书她都不舍得他读太晚,何苦为难孩子。

    陆奉睨了她一眼,哼道:“妇人之见。”

    皇帝、陆国公,他自己,哪一个不是骁勇善战,英勇无双?陆奉不奢求他赶上先人,至少能提得动刀剑,不坠父辈的威名。

    再者他体弱,练武强身,对他有好处。

    在如何教养体弱的长子一事上,江婉柔和陆奉大有分歧,江婉柔心疼死了,但陆奉有时候好说话,大多时候是不容忤逆的,比如现在,江婉柔瞧着他的脸色,知道自己劝不了,见好就收。

    以后日子还长,徐徐图之罢。

    ……

    陆奉见她情绪低落,他心知原因,却也不能事事依她。

    他偏过头,看着窗外零星飘着的小雪,问道:“喜欢赏雪?”

    他就是这样一个男人,说一不二的一家之主,连示好都这样隐晦。

    江婉柔或许没听懂,也许听懂了,不想应他。

    她顺着他的目光望窗外望,低声道:“雪有什么好赏,一到冬天,冻得要死。路也滑,不好走。”

    贵人们喜欢在冬日煮茶赏雪,赏花作诗,江婉柔从来没有这样的雅兴。冬天很冷,她和姨娘的小院偏远,要走很远才能到秦氏的主院,她天不亮出门给秦氏请安,遇上下雪,鞋子会沾湿,泡的脚趾发白,不小心还会滑几脚,摔得很疼。

    如今每逢冬天,她喜欢窝在屋子里,像冬眠的小猫儿一样,炭火将她浑身烘得暖洋洋,再喝上一碗姜茶,于她而言,便知足了。

    倘若当初陆奉调查丽姨娘的往事时提上一句,他就该知道江婉柔过去过得是什么日子,只是他的心太大,不在乎,也不过问这些零零碎碎的内宅琐事。

    陆国公治家严谨,他从未想到宁安侯内宅不修成那个样子,纵人苛待子女。

    被江婉柔不咸不淡地噎一句,陆奉沉默一会儿,若无其事地接话,“没错,冬天不好过,难得你有这份儿心。”

    在江婉柔疑惑的目光中,陆奉徐徐道:“我也不喜欢冬天。”

    我朝北境临近突厥,每逢冬天,突厥的游骑兵会频繁骚扰我朝边境,抢掠过冬的棉衣和粮食,杀害老弱妇孺。陆奉在战场三年,率幽州军和突厥混战数次,深入敌营,亲自斩下可汗多颉的人头,北境才稍稍平息。

    老可汗死了,新的狼崽子逐渐长大。近年北境越发不安稳,要不是禁龙司诸事缠身,皇帝又舍不得,陆奉真想再上战场,痛痛快快地打一场。

    想起当年的快意恩仇,金戈铁马,陆奉语气中透露出浓浓的怀念和向往,江婉柔心中一激灵,忙道:“过去多少年了,提这个做什么。”

    “你一个人,又不能掰成两半用。再说了,北境有凌霄在,你不放心别人,还不放心自己的妹夫吗?”

    江婉柔的心很小,能保卫城池、庇护百姓的将军有很多个,她的男人却只有一个,她的孩子们还小,离不开父亲。

    陆奉下江南那会儿,她紧闭府门,终日提心吊胆,生怕别人来害她。她更不放心陆奉去什么战场了,刀剑无眼,她可不想早早当寡妇!

    江婉柔苦口婆心,劝道:“凌霄是你一手提拔出来的,你清楚他的能力。过年那会儿清灵给我来信,说他们一切都好,不要挂念。”

    陆清灵是陆家的千金,虽是妾室所出,老夫人却待她亲厚,和秦氏那等主母完全不同。江婉柔当初也看得明白,老夫人并非生性刻薄,只针对她罢了。

    陆清灵身为陆国公府唯一的千金,身上有着所有千金小姐的刁蛮与任性,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对陆奉这个长兄敬畏有加,既怕又仰慕。当年江婉柔可吃了她不少排头。

    幸好,她进门不久,陆清灵也到了出嫁的年纪。江婉柔实在不想应付这个刁蛮的小姑子,千挑万选选中凌霄,出身不高不低,相貌英挺、人品端正,最重要的是——他立志常驻北境。

    那会儿老夫人已经软禁佛堂,长嫂如母,她挑的这桩婚事任谁也挑不出错。陆国公选女婿只看人材,不看出身;凌霄是陆奉过命的亲信,舍一个妹妹,亲上加亲,他也乐见其成。

    当初江婉柔想得很简单,只想把陆清灵远远嫁出去。毕竟以她的性子,嫁了人也少不得吵闹,留在京城,三五天就得回门吵一通,她一想就头疼。

    远远发嫁了,眼不见心不烦,至于陆清灵过得好不好,就不是她该操心的事了。得陆国公和陆奉看中,凌霄的品性肯定不差,她没有故意给她选外面花团锦簇,里头一团糟的人家,已是她心慈手软。

    人生的境遇奇妙无比,江婉柔没有想到,她竟阴差阳错促成一对佳偶。

    凌霄是陆奉带出来的副将,脾性和陆奉一脉相承,竟生生压下了陆清灵的小姐脾气。夫妻俩婚后在京城住了三个月便赶赴北境,中途凌霄回京述职,陆清灵回过门一次。她变了好多,似乎一下子从少女长大了,对江婉柔亲昵热络,十分感激嫂子给她找的“如意郎君。”

    女人成婚前后是不同的,成婚前,陆清灵终日黏着长兄,婚后有些话不便和男人说,江婉柔这个温柔、好说话的长嫂便成了她倾诉的对象,逢年过节通个书信,相处地越发亲厚,两个孩子满月,陆清灵不便回来,给兄妹俩送了两箱厚重的大礼。

    还有淮翊的吃的药材,有些只生长在寒冷的北境,她在信里随口提了一嘴,陆清灵每年都惦记着,托人送回来。

    ……

    提起陆清灵夫妻,陆奉轻笑,他握住江婉柔的手,喟叹道:“还是你知我。有凌霄在,北境无恙。”

    当年的小统领如今已成了威震一方的大都督,陆奉既欣慰又自得。

    江婉柔见把他的心思拐回来,心中松了一口气,笑道:“唉,说起这个,我还真想清灵了,不知道今年过年,能不能见到她。”

    陆奉挑眉,“最好不要。”

    于情,他当然希望见到亲人,于理,如今凌霄身为三军都督,他若回京,说明北境有乱。

    对朝廷,对他,都不是好事。

    今日闲暇,陆奉难得有兴致把这些事说给江婉柔听,这时,外头传来慌张的脚步声。

    “启禀主君。”

    常安在门外低头行礼,道:“城南小院有变。”

    第58章 第 58 章 你以为她是什么好东西

    一片静谧, 窗外寒风呼啸,房内的夫妻俩互相对视。

    江婉柔低下头,挣脱陆奉的手, 轻声道:“夫君去忙罢。”

    “正事要紧,不必管妾身和孩子们。”

    陆奉眸光

    黑沉,问常安:“何事?”

    “有陈党的消息。”

    江婉柔的余光看见,陆奉神色骤然凝重,他手下的彩釉碗裂开了几道缝隙。

    陆奉起身,看向江婉柔, 温声道:“你好好歇息, 等我回来。”

    心中那一点儿酸涩,一瞬间烟消云散。

    她并非不识大体的女人,当初江婉雪的存在确实让她膈应了一阵, 后来经历产子、坐月子、宁安侯一案,接着准备阖府的过冬事宜,要不是现在常安提起来, 她已经完全把她忘了。

    她刚才是有些不高兴的,言辞阴阳怪气。一听是正事,心气儿稍微顺了点儿, 这会儿陆奉温声细语, 让她等他回来,她心里那股气”倏“地一下,悄然散了。

    江婉柔把刚解开的大氅又给他披上, 陆奉身姿挺拔高大,江婉柔得垫着脚尖给他系带子。

    她叮嘱道:“记得撑伞,今天这雪不知道下到几时,晚上天黑路滑, 夜路不好走,尽量早些回来。”

    陆奉抓住她的手,沉声道:“日后有话直接问我,不必瞎琢磨。”

    又琢磨不到点子上,一天天拈酸吃醋,不怕气着自个儿。

    他低下头,在江婉柔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江婉柔的脸色瞬间转红,长长的指甲在他精壮的腰身上一掐,嗔道:“不正经。”

    陆奉闷哼一声,握紧她的手。江婉柔以为他还想温存一会儿,双颊泛红,含羞地站在他面前。下一瞬,陆奉毫不犹豫地转身,玄色貂皮大氅碰到她的手背,大氅还没有被炭盆烘干,泛着丝丝凉气。

    江婉柔怔然看着他背影,他走得不快,却沉稳有力,宛如一座巍峨的高山。

    她蓦然想起他下江南的那个清晨,他也是这样,头也不回地离去。

    江婉柔的心绪骤然低落,心道下次不送他了,眼看着,心里空落落的。

    ……

    天上飘着小雪,没法排戏,江婉柔随手翻了个话本,是个很俗套的故事。一平民小卒和一个绣娘在乱世结为夫妻,战争将起,小卒舍下妻儿参军,屡立战功,最后成为大将军,和妻儿团聚。

    这正是江婉柔喜欢看的,合家团圆的戏码,她这回却没有看完。一来书中描述的战争太惨烈,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她不忍心看。二来绣娘和将军情深意重,却因为战争分离数载,书中写绣娘为临行的丈夫准备衣物,她心中酸涩,颇有物伤其类之感。

    她蔫蔫儿阖上话本,闲来无事,提笔给陆清灵写了一封家书。又叫金桃过来,吩咐她打听打听“陈王”。

    她自出生便是当今圣上一统的太平盛世,陈王距她太过遥远,近来陈党闹得沸沸扬扬,她那嫡姐又和陈王扯上关系,勾起了她的好奇心。

    做完这些,江婉柔心中骤然空虚。府中诸事已被她安排得明明白白,陆奉外出办事,两个小祖宗在睡觉,淮翊在埋头苦读,外头飘零着小雪花,她也懒得出门。

    暖烘烘的房间里,香炉里升起袅袅轻烟,江婉柔躺在梨花榻上,身上披了条羊皮小毯,缓缓进入梦乡。

    ***

    陆奉骑快马赶来,身上裹着寒冷的风雪。

    江婉雪看见他,眸中迸发出激动的光,连忙迎上来,“你来了。”

    陆奉淡淡“嗯”了一声,放下手中的弯刀,自顾坐下。

    他道:“常安说,有人联络你,细说。”

    江婉雪神色微怔,她缓步走到陆奉身边,为他斟了一盏热茶。

    陆奉没有动。

    江婉雪低声苦笑,“君持哥哥,你我之间,竟生疏至此吗?”

    她今日穿了一身素色小袄,脸色略施粉黛。女要俏,一身孝,这身衣裳衬得她身姿窈窕清瘦,惹人心怜。

    她坐到陆奉对面,脊背直挺挺,似乎还是当年高高在上的恭王妃。

    她道:“我有些冷。”

    陆奉淡声吩咐,“常安,炭。”

    他锐利的目光紧盯江婉雪,“继续说。”

    江婉雪:“……”

    陆奉先前吩咐过,城南小院的吃穿用度,一应满足。江婉雪并不缺炭火。

    她今日特意没烧,就是等陆奉来。女人间显而易见的小心思,江婉柔也曾用过。她刚进府的时候步履维艰,下面人阳奉阴违,陆国公治家严谨,倒不敢克扣她的炭火,只是红萝炭中夹杂着略次一等的灰花炭,不暖和,有烟味儿,还烧得快。

    江婉柔笑盈盈收下,特意在陆奉回来那一日,院里全换上最低等的灶炭,让陆奉半夜黑沉着脸,命人把管炭火的婆子打好一顿板子。

    自此后,不管上头怎样斗法,下面人心中把江婉柔当个正经主子瞧。

    ……

    陆奉的心思不在内宅,但他办案无数,这些小伎俩尚入不得他的眼,端看他愿不愿意接茬儿。

    他不接话,江婉雪这出独角戏唱不下去,只能硬着头皮,说陆奉想听的话。

    她前段日子受惊,生了场大病,常安找大夫给她瞧,那药有点古怪,一直喝,一直好不利索。

    病恹恹呆了几个月,昨日那个大夫又来,小童把方子交给她,她打开一看,里头夹了张纸条,上书:请王妃明夜子时,到后花园一叙。

    陆奉取过纸条仔细端详,唇角微勾,对江婉雪道:“甚好。”

    当初城南小院迟迟不见动静,皇帝都放弃了,觉得此计不妥,唯独陆奉一意孤行,他笃定能钓出大鱼。

    陈王当年尽用不入流的手段,专挑老弱妇孺下手,如今这么好的机会在此,陈党能眼睁睁放过?尤其在他将陈复赶到京城后,抄了他江南的老巢,他比平时更需要这笔兵器。

    近来京中戒严,陆陆续续抓了不少陈党,陈复却仍旧不见踪迹。血债血偿,陈复一日不死,陆奉就一日睡不安稳。

    连江婉雪都察觉出陆奉的好心情,下人把炭盆端上来,悄无声息地退下。江婉雪蜷缩着冻僵的手指,试探道:“君持哥哥,你……不会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吧?”

    上回被刺客吓破了胆,好不容易盼来陆奉,她不敢在再端“清高”的架子,换了一副模样。

    江婉雪蹙着秀眉,心有余悸道:“你了解我,我从小就怕黑。那些人穷凶极恶,你若不在,我一个人,万万不敢赴约。”

    陆奉沉声道:“我自然在此。”

    为了一个陈复,他从江南追到京城,好不容得到消息,他怎么会放弃?

    江婉雪柔柔笑了,陆奉并非慷慨陈词地做保证,相反,他语气平稳,神色也是淡淡地,但他在这里一坐,如定心锤一样,让人无端地安心。

    江婉雪心中酸涩,又一次为当年后悔。

    这些日子,她时常反思,她当初是不是做错了?倘若她不去肖想那泼天的富贵,倘若她当初手段软和一点,现在是不是有所转圜?

    江婉雪笃定,陆奉对她依然有情。

    如果只是将她当做一个无关紧要的诱饵,为何劳心劳力为她治病?今日又为何留在这里?

    他终究舍不得她。

    江婉雪想,他如愿了。经过那场提心吊胆的刺杀,经过这么多天的冷落,她真的后悔了。天家富贵,却也处处刀光剑影,远不如做一个简单的宗妇自在。

    如果当初……现在她应该是他的夫人,如她那个好命的庶妹一样,除了坐不上那高高在上的位置,什么都有了!

    江婉雪垂下眼眸,道:“君持哥哥,我其实——”

    “江氏。”陆奉收敛笑意,淡淡制止她。

    江婉雪这些小心思,他并非全无所觉,只是不在意,懒得上心。

    陆奉道:“听说,你在我的书房落下一个耳珰?”

    想起这个,陆奉又气又好笑。他记得年前有一段日子,江婉柔天天戴着耳坠在他跟前晃,动不动抚弄耳垂,亏他以为她耳痛,吩咐太医给她瞧。

    她那会儿脸色古怪,他可算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那颗红玛瑙耳坠是江婉雪心中的耻辱,那个曾经跪在她脚下的庶妹,两人身份骤转,被人大剌剌打到门口,其威力堪比当面扇了一巴掌,脸疼。

    如今再被人提起,江婉雪脸色煞白,羞愤道:“我不是——”

    “我有妇,你有夫,自重。”

    陆奉嗤笑一声,道:“我陆奉再饥不择食,也不会要一个不守妇道的女人。”

    在陆奉这里,“不守妇道”这四个字算是极重的罪名,江婉雪的脸色更白了,眸中似有水光闪烁。

    她不可置信道:“君持哥哥,

    你我相识多年,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的人吗?”

    “还是,有人在你耳边说了什么?”

    江婉雪紧紧盯着陆奉,“你信她,不信和你一同长大的我?”

    陆奉的表情有些古怪。

    她虽未指名道姓,陆奉知道,她在说他的妻子,婉柔。

    他难道不信自己的妻子,信一个外人吗?

    况且她什么也没说,明明自己心里酸死了,也只是阴阳怪气两句,手上乖巧地服侍他穿衣,叮嘱他风寒,不要走夜路。

    可惜,今晚注定陪不了她。

    陆奉心中一阵柔软,他言尽于此,起身离开。江婉雪看着他的背影,难堪、羞愤、无措……种种滋味浮上心头,恨恨道:“你以为她是什么好东西!”

    她道:“当年……确实是我做的,但那个人不是她!她从一个不受宠的庶女走到现在,用了多少手段,你这个枕边人还不知道吧?”

    “陆奉,你也有被女人玩弄于股掌的一天。”

    陆奉唇角微勾,“我不是你。”

    他听不得旁人诋毁她,原本不想告诉江婉雪,现在他改主意了。

    他道:“当初那批刺客,是恭王的人。”

    第59章 第 59 章 柔儿好乖

    窗外寒风飘雪, 拍击着窗牖,窗纸瑟瑟作响。江婉柔翻了个身,把脸埋在柔软温暖的衾被里。

    已过子时, 守夜的小丫鬟蹲在炭盆前打哈欠,忽地,外头传来沉稳的脚步声,一个高大的身影缓步走来。

    小丫鬟骤然惊醒,忙起身退至一旁,在房门打开之际, 躬身道:“请主君安。”

    陆奉自顾把沾染风雪的大氅卸下, 淡声吩咐丫鬟退下。这会儿江婉柔早睡了,丫鬟本想提醒一句,微弱的火光下, 她眼尖地瞥见陆奉靴底的血迹,还有大氅上溅上的点点红痕。

    丫鬟福了个身,悄无声息地退下, 顺手阖上房门,把狂风骤雪关在屋外。

    略有些粗鲁地挑开床帐,陆奉翻开床头的暗阁, 从里面的瓶瓶罐罐中随手抓了一个瓷罐, 长指搅弄,另一只手捏住江婉柔的下颌,狠狠覆上粉嫩的唇瓣。

    ……

    江婉柔正做美梦呢, 被一阵涨意弄醒,模模糊糊撩起眼皮。

    “是我。”

    陆奉掐紧她的腰,声音低沉暗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江婉柔睡得浑身酥软, 这会儿实在没有力气。她攀上陆奉强健的肩膀,像哄淮翊一样,低声道:“好人,明个儿再给你好不好?现在太晚了,我累。”

    黑暗中,传来男人低沉的笑。

    “不用你出力。”

    ……

    宛若浪涛中的一叶小舟,浮浮沉沉。陆奉今日格外兴奋,没有收住力度,羊脂般细滑的肌肤上遍布淤红的指印,十分骇人。

    不知过了多久,把江婉柔的睡意完全折腾没了,她浑身酸软,汗涔涔地枕在陆奉身上。

    “外头办事不顺利?怎么净拿我撒火?”

    江婉柔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陆奉的腰肌,语气嗔怪,“明日三弟妹约我打叶子牌,我起不来怎么办?”

    房里一片昏暗,只有最外侧的高脚凳上燃着一根摇摇欲灭的残烛。陆奉抬掌,抚摸她柔顺的长发。

    他的声音带着魇足后的慵懒,道:“让她等着。”

    她是长嫂,小辈们等她,理所应当。

    江婉柔瞪了他一眼,“我丢不起这个脸。”

    姚金玉是个嘴上不饶人的,偏她的脑袋灵光,被她猜到,说不准怎么打趣她。

    陆奉哑声笑了一下,挑起她的下颌,“我瞧瞧,哪里丢脸了?”

    在外马上定乾坤,内帷中把自己的女人治得服帖,陆奉心里颇为自得。

    他的脾气一阵一阵的,先前那会儿又凶又狠,江婉柔以为他的办事不顺,忍着睡意伺候他,现在这情形,又不像发怒的样子。

    江婉柔挣脱他的钳制,在他的腰腹上蹭蹭,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继续躺。

    她幽幽道:“今儿个到底怎么了?”

    这么晚把她折腾醒,总得让她知道个缘由。陆奉却误会了,想起今天走时她别扭的神色,陆奉畅快大笑。

    他捏着她滑嫩的小脸,语气戏谑:“这么酸?”

    “放心,没给旁人。”

    陆奉说着,抓起她的手按在某处,江婉柔脸色骤红,啐他不要脸皮。

    她现在肯定了,陆奉的心情相当不错。

    锦绣春帐,温香软玉在怀,与方才的腥风血雨恍若隔世。陆奉抚摸着江婉柔光滑的脊背,缓缓道来。

    今晚是一场恶战,陈党果然想要那批兵器,他们当真以为江婉雪是陆奉金屋藏的娇,想让江婉雪给陆奉下毒。

    陆奉心中嗤笑,多少年了,陈党依旧死性不改,竟天真地以为一个内宅妇人能翻弄风云。即使愚蠢如齐煊,把那批兵器藏匿地只告诉他的心腹,而不是他的发妻。

    这些年呆在水上,把脑子泡坏了。

    陆奉本想暗中不动,顺藤摸瓜找到陈复的踪迹。那会儿天色正黑,来人身后的侍从禁不住寒风,咳嗽了一声,陆奉眉心忽皱。

    他博文强识,这些年禁龙司办案无数,靠得不仅仅是刑房里残酷的刑具,陆奉敏锐机警、明察秋毫。

    尽管只有一面之缘,陆奉听得出来,是那小崽子的声音无疑。

    没有丝毫预兆,陆奉拔刀跃起。

    ……

    “然后呢?夫君把那……陈王的余孽杀了?”

    江婉柔眨巴着水灵灵的眼眸,虽然场面很血腥,但陆奉的描述太平淡了,让她感不到丝毫害怕。

    陆奉遗憾道:“没有,他身边高手如云,被他逃了。”

    似乎上天也在帮他,那会儿风雪正急,迷得人睁不开眼,给了陈复可乘之机。

    “不过——”

    陆奉微勾唇角,缓缓道:“我砍下了他一条手臂。”

    他低头问她,“还热乎着,你要看吗?”

    如此惊悚的话被他平淡地说出来,江婉柔身上汗毛直竖,大声拒绝道:“我不要!”

    血肉模糊的,她看那玩意儿做什么?晚上睡觉她怕做噩梦。

    陆奉眼神中露出些许遗憾,他自小背负的血债,今天终于有交代,他心里痛快,可惜她太胆子小,无法与他共享这份喜悦。

    江婉柔面露疑惑,“可是人还没有抓到,会不会有后患?”

    现在高兴,是不是太早了些?陆奉不是这般得意忘形的人。

    陆奉笑了一声,胸腔震动,震得江婉柔的脸颊痒痒。

    他爱怜地抚摸她的侧脸,“傻。”

    “他受那么严重的伤,会去哪里?”

    江婉柔想了想,恍然大悟道:“医馆!”

    之前陈复躲着不露头,如今为了活命,只有两条路,要么去医馆,要么逃离京都。

    即使他身边有擅医术的谋士,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总得需要伤药吧,那样大的疮口,普通的金疮药根本止不住。

    而城门早已戒严,陈党很难逃出去。

    想通了这些,江婉柔仰头看陆奉,双眸发亮,“夫君真厉害!”

    陆奉哼笑一声,手下用力,掐紧她的腰身。

    “这就厉害了?我还有更厉害的……”

    “啊哈哈,别闹,痒。”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颈侧,江婉柔忍不住撇过脸,陆奉今天不知道什么毛病,偏爱咬她的耳垂,她那里不禁碰,一碰就软了腰肢。

    江婉柔实在受不了,陆奉今天毫无预兆,之前好歹用了脂膏,不至于干涩撕裂,现在她真的没力气。

    她在他的臂弯里来回扭腰,嘴上道:“夫君说了这么多,都是妾不爱听的,我那嫡姐……还没说清楚怎么回事呢。”

    “你走的时候,不让我胡思乱想,可夫君把旁的女人养在院子里,好吃好喝供着,她、她还是你曾经的未婚妻,能让妾不多想么?”

    “若今日没个交代,妾可不伺候了。”

    三分真七分假,江婉柔把拈酸吃醋的样子演得活灵活现,陆奉被她逗得发笑,低头,狠狠咬了一口她的圆润的耳垂。

    “喜欢戴红耳坠,嗯?”

    电光火石间,江婉柔骤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幸好帐中昏暗,看不见江婉柔泛红的脸颊。

    江婉柔低声哼哼,“就爱戴。”

    她今晚被他咬了好几口,颈侧,胸前,全是印子,明天不知道怎么穿衣裳。江婉柔恶向胆边生,攀上他的肩膀,长甲用力嵌入他的皮肉。

    她逼问道:“快说!不然我大刑伺候。”

    陆奉又一阵大笑,笑够了,搂着她香软的身子,配合道:“我说,请夫人手下留情。”

    江婉柔刚才已经感受到了陆奉平淡的叙事能力,果然,他讲起江婉雪这个曾经的“未婚妻”,语气没有丝毫波澜,江婉柔听得直打瞌睡。

    听到陆奉亲口说出对嫡姐毫无挂念,江婉柔彻底放下心,疑惑道:“为何是恭王?好歹结发夫妻,何至于此啊。”

    陆奉眸光微冷,“因为他蠢。”

    蠢货,以为旁人都如他一样,鼠目寸光。

    若说陆奉当世最恨的人是谁,当属恭王齐煊。

    齐煊甚得圣心,宫中贵妃盛宠不衰,已有问鼎东宫之势,他对于陆奉,一直采取拉拢之策。

    可惜陆奉冷脸以对,让他无从下手,直到他无意中的得知陆奉的身世。

    人总有比较之心,皇帝可以宠信一个臣子,这个臣子绝不能是他的亲生骨肉。齐煊逐渐暗中提防陆奉,将之视为夺嫡路上的绊脚石,欲除之而后快。

    直到陆奉上战场,皇帝把幽州军交给他。

    那是幽州军啊!伴随皇帝一路打天下的军队,尽管当年那些将领已经封侯拜相,幽州军重新整编,它对皇帝的意义仍旧特殊。

    帝王之心不可测,他在朝堂上宠信恭王,又把陆奉高高捧起,恭王更把陆奉当成眼中钉。当年那场婚事,与其说是江婉雪悔婚,不如说恭王刻意引诱。

    一个冷面不知情趣的未婚夫,和一个主动对你示好,身份高贵、有可能继承大统的实权王爷,怎么选?

    夺妻之恨,没想到陆奉根本不在乎。

    于是有了接下来的坠马,没有把陆奉摔死,反而摔断了一条腿,让陆奉性情大变,成就了如今闻风丧胆的禁龙司指挥使。

    ……

    当年这些曲折,陆奉没有告诉江婉柔。齐煊自作自受,当初抢了他的未婚妻,以为陆奉同他一样无聊,要占他的女人,羞辱他。

    他宁愿江婉雪死了,也不愿受此侮辱。

    江婉柔听后一阵唏嘘,虽然她也不喜欢江婉雪,心中却有点可怜她。

    这世道本就艰难,女人一生的荣辱,全系在男人身上。父亲、夫君、儿子,一辈子都不由己。嫁得可心人还好过一些,如若遇上坎坷,如同江婉雪,物件一样被送来送去,丈夫无能,见她落入敌手,竟不是救她,反而要杀了她,成全他的尊严?

    荒谬!

    当初知道那颗红耳坠,她也曾想过,像嫡姐那样骄傲的人,怎么会甘心做这种下三滥的事,她现在明白了,她……或许只是想活命而已。

    江婉柔没有问陆奉后续对江婉雪的处置,她做不了什么,她同样身不由己。

    她比她幸运的一点,好在陆奉有权势,能护得住她;好在他在乎她,甚至颇为喜欢她。

    刚才有一瞬间,江婉柔几乎脱口而出,问他:那你呢?

    如果有一天,我落到同样的境地,你会做出和恭王一样的选择吗?

    好在理智尚存,江婉柔动了动唇,最终没有问出口。

    她低落的情绪瞒不过陆奉,他挑起她的下巴,“又怎么了?不告诉你,胡思乱想,告诉你,又不高兴。”

    “果然,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江婉柔哼哼唧唧攀上他的脖子,如同攀附大树生长的菟丝子,紧紧缠在他身上。

    “什么呀,我刚才在想事情。”

    “我想呀,还好夫君没有听信我那三姐姐的话,妾从小就乖,哪有什么心眼儿、手段?净冤枉我。”

    陆奉的胸腔又剧烈震动,他掰开江婉柔的.腿,在她耳边轻咬。

    “嗯,柔儿好乖。”

    他走时叮嘱她穿那件红色小衣,她乖乖穿着等他回来。

    ……

    第60章 第 60 章 两不相欠

    一夜春宵。

    放纵一夜的结局就是江婉柔错过了和两个弟妹约的叶子牌, 好在她不用点卯上朝,一觉睡到晌午,也没有人不识趣地打扰她。

    陆奉是个劳碌命, 天不亮便穿戴整齐,神采奕奕地踏雪出门。没有江婉柔给他照看,下面伺候的人不敢直视主君的面容,陆奉站在金銮殿上时,才发现众人看他的目光十分古怪。

    “哼,陆卿啊, 你如今年轻气盛, 更当懂得节制。”

    皇帝看着陆奉侧脸上刺眼的抓痕,心里恨铁不成钢,又顾念陆奉的面子, 不能说得太露骨。憋得皇帝脸色黑沉,心里又给江婉柔默默记上一笔。

    红颜祸水!

    陆奉摸了摸脸上的抓痕,昨夜太尽兴, 她那点儿力气跟挠痒痒似的,他竟没有察觉。

    顶着皇帝和满朝文武戏谑调侃的眼神,陆奉出列, 面不改色道:“昨夜臣与陈党浴血厮杀, 有伤颜面。请圣上恕臣,御前失仪之罪。”

    闺阁之事,止于房内。陆奉没有在大庭广众下讲房事的癖好, 更不愿意让妻子成为众人口中的谈资。

    皇帝气得吹胡子瞪眼,好小子,欺君也编个像样点儿的理由,陈党想干什么?用指甲挠死你?

    对于陆奉这个漏洞百出的理由, 皇帝不仅不能戳穿,还得捏着鼻子为他遮掩。明眼人都能瞧出不对劲儿,那又怎么样?皇帝都认了,谁敢去质疑陆指挥使?

    皇帝面容铁青,不咸不淡地教导了两句,总不能因为这点小事真让亲儿子难堪。陆奉神色坦然,不动声色地把话题从内帷中拉回来。

    “昨夜虽让陈党潜逃,臣重伤陈复。请圣上下令,命京兆尹和五城兵马司全程搜捕医馆,捉拿陈贼。”

    众人心中一凛,心思迅速从方才的桃色风波中剥离,陈党事大,京兆尹和一众官员即刻出列,表示愿为陆指挥使效绵薄之力。

    “并非为我效力。”

    陆奉淡淡道:“是为圣上、为朝廷效力。”

    皇帝的脸色由阴转晴,抚掌大笑道:“好好好,这才是朕的好儿……好臣子啊,哈哈哈,来人,重赏!”

    陆奉不是第一回接到赏赐,却第一回受赏受得这样憋屈。

    皇帝登基二十余年,帝王威仪,岂会这般藏不住话?上头话音刚落,不仅文武百官,几个参政的王爷,如贤王、英王、敏王之流,看他的眼神都变了。

    陈复即将落网,也到了他和皇帝约定的认祖归宗的时机。陆奉想争一争那个位置,恢复身份是迟早的事,只是皇帝容得下一个权臣,却不一定想要一个手握重权的王爷。

    他手握禁龙司,北境的凌霄身为三军都统,执掌八万兵马。凌霄轻易动不得,只是待他成为亲王那一天,禁龙司兴许便不复存在。

    近来几桩大案,皇帝绕过禁龙司,直接交给大理寺和刑部,陆奉冷眼瞧着,心里明白皇帝的打算。

    他想他急流勇退,做一个安稳的闲王,可他……不甘心啊。

    他身上也留着帝王的血,只瘸了一条腿,便让他一辈子居于人下,他的儿子给别人的儿子下跪,他的女人给别人的女人磕头……光想想,便难以忍受。

    陆国公勇毅刚直,起初知道自己的身世,陆奉并不想争什么,要不是齐煊那个蠢货,阴差阳错,陆奉如今尝到了权力的滋味,他不可能放手。

    陆奉默然回列,微敛着眼皮,如岿然不动的高山,让人看不出深浅。

    ……

    继续议政,如今天下大体太平

    ,除了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陈党和几近结案的江南案,其他都是小打小闹,陆奉闷声听,直到裴璋出列,奏报:

    “启禀圣上,北境有一边陲小镇,名曰‘落云镇’,此地贫寒偏僻,冬日常年受突厥骚扰,百姓苦不堪言。请圣上开恩,减免此地五成赋税,以解民困。”

    话音刚落,户部尚书坐不住了,阴阳怪气道:“裴侍郎哀民生多艰,也得管管我户部的死活啊。开口就是五成赋税,怎么,明年我户部收不上税银,我上裴侍郎府上讨要去?”

    裴璋近来出尽风头,他资历浅,比陆奉还要年轻几岁,有多少人阿谀奉承,就有多少人看不惯他。

    裴璋不急不缓,从袖中拿出一份奏疏,上面详细记载了落云镇男女老幼的人口,户不过千,口不满万,其中老弱逾三成;又统计了田赋状况,田多荒芜,岁收不足糊口,市肆凋敝,利微难以为继。

    其余如:寇贼袭扰,农舍尽焚、驻军粮饷开支巨大……纲举目张,脉络分明,分条缕析,皆有佐证。看的皇帝不忍,竟真有几分意动。

    朝堂为此争论不休,那地既没有大灾也没有大旱,没来由地,吏部侍郎一个折子,平白让户部少了税银,户部当然不干。贫苦百姓,谁不可怜?今儿来个落云镇,明儿来个落雨镇,岂不是乱套了?

    两方争论不休,还有人在其中浑水摸鱼,皇帝被吵得脑仁疼,一拍龙案,“够了!”

    皇帝虎目往下扫视,目光落在沉默的陆奉身上。

    “陆卿,你来说。”

    诺大的金銮殿寂静万分,无数双眼睛齐刷刷看向陆奉,陆奉眼皮都没抬,道:“按律行事。”

    按照律法,遇到洪、寒、旱、虫、疫等灾年,或者遇大战乱,抑或新皇登基,加恩天下,才有可能减免赋税。且一般只减三成。裴璋没有缘由,开口就是五成,没有这样的先例。

    皇帝揉了揉额头,拍板决定,“那便依律法办。朕这金銮殿何时成了菜市口?吵吵闹闹,不成体统!”

    “陆卿随后去养心殿见朕,退朝!”

    皇帝拂袖而去,百官下跪送迎。陆奉的位置在百官之首,他刚撩起下袍,皇帝身后的禀笔太监连忙上前虚扶一把,笑道:“陆大人不必多礼。圣上交代过,冬天寒气重,跪来跪去的,对腿不好。”

    “对了,那位洛小先生医术如何?您别看他年轻,圣上当初费了好大力才寻着他,说是什么神医的弟子,传得可玄乎了。”

    陆奉轻扯唇角,这便是帝王之道么?一面是慈祥的父亲,一面是冷酷的君王。他既无法把他完全当成父亲敬爱,也无法把他当成帝王敬畏。

    他独自走出金銮殿。天气越来越冷,宫门外停着大大小小的马车轿子,官员个个脚下生风,恨不得立刻飞出去。陆奉走得慢,等人陆陆续续走完,在红漆圆柱的拐角处,他和裴璋迎面相遇。

    “陆大人。”

    裴璋对陆奉拱手行礼,陆奉扫了他一眼,淡道:“这不是出宫的路。”

    他去养心殿,裴璋出宫,两人本不应该相遇。

    裴璋平视陆奉,没有无谓的解释,也没有废话,开门见山,“你我的恩怨,不应牵扯朝政。”

    陆奉闻言嗤笑一声,撩起眼皮:“恩怨?你我有何恩怨?”

    以能言善辩著称的裴侍郎沉默了。

    他向来清正廉洁,为了她,第一次以权谋私,改了苏州粮税总督张谦禹的口供。

    张谦禹暴毙狱中。

    若说张谦禹暴毙是个意外,后来他在审案之时,犯人的枷锁形同虚设,忽然暴起,险些戳瞎他的眼睛。裴璋不蠢,相反,他有着超乎常人的耐心和细心。

    他没有细究,不是他怕了陆奉。如今她为他人妻,她的丈夫暴戾多疑,他不想给她惹麻烦。

    裴璋道:“皆是我一厢情愿,我亦有妇,绝不敢起龌龊的心思。”

    “请陆大人不要迁怒……旁人。“

    他甚至避讳了她的称谓,她在他手下讨生活,只愿她好过些许。

    陆奉冷笑连连,声音仿佛从牙缝里蹦出来,“裴璋,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我是谁,嗯?”

    “我若想要你的命,你能活到现在?”

    起初猜测裴璋觊觎他的妻子,陆奉恨不得活剐了他!但他并非全然不讲道理,裴璋没有真正做出罔顾礼法的事,又是个肱骨之臣,他还暗中帮过江婉柔。陆奉不咸不淡地教训了他一次,还被他躲过了,已是他宽宏大量。

    裴璋沉默一瞬,道:“我知道,陆大人手下留情。”

    陆奉忽然道:“三次。”

    “你教我儿习字,我助你得钦差御史之位。”

    “南下之行,你帮我找到陈贼,我救你一命。”

    “后来的张谦禹,你虽篡改口供,终究心慈手软。这世上只有死人的嘴撬不开,是我收的尾。裴大人——”

    陆奉眸光锐利,紧紧盯着裴璋,“你我早已两不相欠。”

    陆奉这个人重规矩,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方才落云镇的事,倘若换一个人提,他也是同样的答复。

    在政事上,他向来不掺私人恩怨。

    裴璋很聪明,这时候他却有些痛恨自己的聪明。陆奉没有说谎。这一回,是他落了下乘。

    他退后一步,认认真真对陆奉行了一礼,道:“裴某小人之心,请陆大人见谅。”

    陆奉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不掺和私人恩怨,他颇为欣赏这位年轻的裴侍郎,能屈能伸,非常人也。

    他问道:“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边陲小镇,何须如此?”

    凭良心说,裴璋那份奏折写得漂亮,皇帝都被他说动几分。倘若实行,确实能造福一方百姓。

    裴璋苦笑一声,道:“即使是边陲小镇,也是我大齐的子民。叨扰了,下官再想办法。”

    在梦中,他与她在落云镇一同生活了三年,那时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县令,能做的太少了。如今天时地利,或许那个梦就是上苍给他的提醒,他总要做点什么。

    人生在世,不止风花雪月,更在黎庶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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