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呀——
咿咿呀呀的羌笛声, 在篝火堆的摇晃下,便也显得那乐声无比的凄凉。
可说是凄凉,在这月下, 围着火堆跳舞的人却有许多。他们一边和着羌笛声唱歌,一边扭动着自己的身体。
达里尔在这些跳舞的人里面, 显得非常的怪异……呃,指的是身体的怪异。他根本不会跳舞,要不是那些孩子作怪, 专门给他投上来的, 他压根不会这么倒霉。
平时在外面拼杀都未必会害怕, 如今跳一个舞,却是跳得胆颤心惊, 都不知道要怎么扭动才最合适。这愣是给达里尔憋出了一身汗, 等到下来的时候,后背都被打湿了。
好几个小孩围了上来,达里尔可算是怕了他们,赶忙踩着脚步就跑了。
茉莉自阴影里走了出来, 和达里尔并肩。
“你也要去?”
茉莉安静点头,没有说话。
“那就一起去。”
达里尔已经习惯了茉莉的安静,自顾自说着, 带着她一起去了野外。
离了营地, 那些热闹的声音渐渐退去。
达里尔迎着满月, 随便挑了个地方, 朝着茉莉招了招手。
“兰斯那性格,肯定不会介意, 我们随便和他聊几句。”
茉莉在他身边坐下来,两人安静看着月亮。
过了好一会, 茉莉才说话。
许是很少说话了,那声音听起来有几分低哑。
“过了很多年了,不知道兰斯现在怎么样了。”
“可能还和舍弗阁下纠缠不清吧。”
达里尔随口说,手里的酒摸了摸,到底是没喝,搁置在了边上。
“舍弗阁下……是什么呢?”
“谁知道呢,说不定也是邪神,说不定真的是神的容器……对现在来说,也不重要了。”
是了,在神迹渐渐散去的时候,新出生的孩子已经没有见识过那许多事情。再过不知多少年,怕是连那些存在都要遗忘。
人类真是很擅长铭记,也很擅长遗忘的生物。
“可人不会忘记日月。”茉莉淡淡地说着,那是人类赖以生存的存在。
达里尔:“那些教会费尽心思想要把兰斯等于月亮这个概念传递下去……也是用尽了手段。”
茉莉:“兰斯未必会高兴呢。”
他向来不在乎这许多事。
想帮忙,想救人,想挽留这个世界,有许多许多在别人看来很伟大的事情,于兰斯眼中不过是“他想做”,于是仿佛这样,也无需感谢,也不在意别人的想法。
茉莉这么多年,也就看过这么一个傻子。
达里尔沉默了好一会,才轻声说:“是啊,傻子。”
他望着月亮。
茉莉也跟着他一起望着月亮。
看得久了,月亮便不只是月亮,仿若能看到无数的虚影重重叠叠笼罩在它的身上,那当真是一场极为亵渎的幻想。
达里尔拼命揉着眼,差点以为自己看错了。
“mo……”
他想开口,却说不出话。
他想移开眼,却也动不了。
达里尔僵直着身,瞪大着双眼凝视着月。此时此刻,所有望着月亮的人,都如出一辙,他们不能说,不能动,仿佛全身上下都只剩下一个意念。
“看”。
……是啊,观测。
…
“达西,你在干嘛?”
兹兰河畔的酒馆,有人追着一个沉默骑士出来,大声喊:“我们不是还在喝酒吗?你是怎么回事?”
回归。
沉默骑士一言不发,沐浴在月色下。
他抬头看着月。
不多时,他的身影溃散成无数流光。
希的温群岛,有一块巨石。
它屹立在此处不知道多少年,也不知吞噬掉多少个误入海岸的旅客。
此时此刻,巨石崩裂,碎成一块又一块。
那声音地动山摇,许久都不曾停歇。
曼斯河哨塔下,驻守的哨兵抬起头,耳边是同样古老纯粹的召唤。
他露出一个有些奇异的微笑。
在月光下消融。
此时此地,彼时彼地,有那么些人,有那么些东西宛如被按下了暂停键。
“妈妈,是流星!”
德澳山脉下的农庄,有起夜的小孩趴在窗户上,惊喜地呼唤着自己的母亲。
有流星,自地上升起。
“快睡吧,怎么可能还会有流星,这天上都没有……”他的母亲走了过来,刚想把小孩抱走,却看着窗外的景象露出震惊的表情。
流光……
那么多,那么多的流光自地面升起,前仆后继地奔赴天上……真美呀……真美……仿佛燃烧了最后的生命力的流光充斥着人类无法理解的绚烂,它们密密麻麻交织着夜幕,却也将月亮衬托得无比明亮。
“妈妈,月亮,是一只眼睛!”
…
那是一只硕大的眼睛。
它很漂亮。
或许用漂亮来形容这样一颗诡异的眼睛有些奇怪,可对比那些环绕在它周围的溃散星尘,这颗硕大的眼珠可以说是安静美丽。呀,原来那些星尘,无不是扭曲着怪异黑雾、丑陋触须的碎片。
这颗眼睛多数,是在睡觉。
除了被那些碎片骚扰太过,会哼唧着发一发脾气外,眼睛并不怎么动弹。看起来,脾气还怪好的咧。
当然,比起那些星尘,自有更为庞然、亦或是怪异的黑暗笼罩在它的左近。那黑暗近乎永恒,像是活过了漫长岁月,光是祂存在的本身,便会激起无数的生死循环。只是除了永恒不变的黑暗外,那些粘稠的浆液极其偶尔间会泛着红黄两色,当其燃烧起来的瞬间,穹与宇都会闪烁着奇异的光芒。
仔细悄悄,这颗眼睛,仿佛是被黑暗好生呵护着呢。
漂亮,美丽,干净得很。
终于有一天,仿佛就是此刻……
眼睛眨了眨,又眨了眨。
它……
他醒了。
…
他觉得自己睡了好久。
在无数浑噩的记忆片段里,他最先想起来的,是一张脸。
一张非常好看的脸。
不管过去多少年,不管经历了多少事情,只要一看到那张脸,他都会忍不住看过去。那张脸在记忆里笑起来,朝着他也伸出手来。
那两条胳膊……
是……胳膊?
他的记忆混乱着,也有些分不清楚,那伸出来的到底是藤蔓还是胳膊……是啊……人的胳膊会那样蠢动摩擦着吗……
可他没有动。
他一动不动地倚在那存在的怀里。
【兰斯】
黏糊糊的,像是隔着水,或是风,有些艰涩,有些混沌的声音。
他听到有人在唤他的名字,长久的、遥远的名字……哦呀,兰斯……是的,是呢,兰斯是他的名字,他是……
他是……
他是人类。
就像是快要坏掉的机器,就像是腐朽的枯木,在嘎吱嘎吱的艰难转动下,他到底还是想起来自己的身份。
他是一只叫兰斯的人类。
……等等,量词是不是出了点什么问题……不过,那也没有关系……兰斯满足地笑起来,至少他记得大部分的东西,不是吗?
毕竟现在他……
兰斯思考了一会,才又缓慢地记起来,毕竟现在他在融合。
那是一种以人类的语言无法形容的状态,实在要勉强解释的话,那就是兰斯正在朝着非人的方向转变。可这又不仅仅只是意味着形态的变化,更象征着某种本格的颠覆。
【……塞拉……¥#@……】
兰斯也叫他……祂……谁……混沌的思绪里,交错不清的阴影在起起伏伏,舌头像是捋不直,不管怎么念,都带着怪异的含糊。那名字慢慢自他舌尖抹去,变作另外一个亘古,永恒的称呼。
【……】
兰斯试探着叫了一声,于是黑暗便也癫狂欣喜地回应。
太阳更明亮。
它本就很亮,在它永恒地燃烧起来后,那红与黄的两色交错着,就再也没有停歇过。它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高温时常有之,令人难以承受。
不过哪怕是这样的高温,却也是好的。
只要太阳还在。
兰斯依稀记得太阳是个好的,可为什么好呢……也不大记得了,或许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才会在洪流中冲刷消失。
……有了太阳,那月亮呢……
一想到月亮,兰斯就有了些许难受的感觉,于是,那只大大的、漂亮的眼睛颤抖了起来,齐刷刷地下起了雨。
雨是什么东西……是天上的水……会降落,滋润大地……好的哦……雨水也是个好东西……
兰斯很快忘记刚才那一缕恐惧的情绪,回想起月亮该有的模样。硕大,明亮,冰冷的月亮……和太阳恰恰是一正一反的两面……是呀,太阳是祂,月亮也是祂……
【兰斯】
他又听到那声音在叫他。
分明只是轻轻一句,兰斯却莫名知道了许多,更多,什么叫月亮现在是他?那月亮以前是谁?
那只漂亮的大眼睛好困惑地眨了眨,于是今晚的月或明或暗。
兰斯,分明不是月亮。
新生的月亮不懂,在漫长的追逐中,转变早就在最初的仪式便已开启。
光明之钥,无暗之锁。
这本就是一体双生。
光也是祂,暗也是祂。
让兰斯害怕的,让兰斯信赖的,由始至终,都是祂。
【兰斯】
【兰斯】
【兰斯】
那古老的存在如此称呼,便也将万万物的本源融入其中。
兰斯不想听,便闭上眼。
好嘛,月就暗淡了些。
兰斯是一只娇气的小月亮,不愿意长大,不愿意升格,就喜欢这么慢悠悠地栖息在黑暗里,近乎永恒地沉睡。
仿佛只要这样,喜爱的人类就可以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等待人类彻底消亡的时间,也不过一个弹指。
这个时间如此短暂,也只在瞬息,人类将会湮灭在无法抵抗的时间洪流里。
而兰斯,祂唯一喜爱的信徒,也将接过权柄。
不论他愿意,亦或是不愿意。
往后,还有漫长到永恒的时间。
祂怀揣着娇气的月亮,便也如兰斯般沉睡。
等待着再次醒来的瞬息。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