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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章

    ◎查实罪证◎

    朝会以魏大江状告敬国公一案收尾,不过半日,此件惊天大案传遍坊市。

    敬国公府上下呼天抢地,乱作一团。

    皇帝令锦衣卫彻查事情真相,着都察院协理,并调遣羽林卫严密包围敬国公府。

    朝会之后,谢明灼暂时搁置今日学习计划,先翻阅锦衣卫呈禀的河南情报。

    “官府已经下达‘刈麦计划’,可农户拒不同意。”孟绮忧心忡忡道,“勺勺,如果继续推行计划,会不会起到反作用,比如有人利用朝廷的‘荒诞’政令,煽动百姓起义?”

    谢长锋也点头:“没错,我看情报里还提及,有耿直的地方官员带头违抗政令,并写了奏疏送往京城,只是奏疏比情报传得慢,还没到。”

    谢明灼放下情报,说:“宗震已经带着军队返回开封,救济粮也都在他手里,端看他下一步怎么走。”

    启朝建朝初期,朝廷就定下了“寓兵于农、以兵养兵”的政策。

    卫所的存在依托于军屯制度的落实,临边险要者,守城多于屯田;内而夷僻者,屯田多于守城。

    河南诸卫所算不得边关险要之地,基本一分二分守城,八分九分屯田,卫所驻扎地渐渐形成一座座军镇。

    军镇也是要参与“刈麦计划”的,而“刈麦计划”是否执行需要最高指挥官下达命令。

    一旦军镇开始落实计划,其周边的村落会受其影响,百姓的抵触情绪也会消解一二。

    “那我们现在只能等消息?”谢长锋问。

    谢明灼摇首:“京城沦陷,起义军最多算个外力,其关键在于军防问题。倘若魏大江所言为真,京军大多精壮都被官宦役占,营中只剩下老弱病残,守不住城门是理所当然。当务之急,是整饬京城军务。”

    “怎么整饬?”谢长锋愁眉苦脸,“把役占的军士重新召回营中训练?只有三个月时间,够吗?”

    “最起码不会三日就沦陷,起义军曾经也只是拿锄头锄地的农民。”谢明灼安抚道,“往好处想,如果‘刈麦计划’成功,咱们就不会面临亡国危机了。”

    谢长锋舒了口气:“也对。”

    “敬国公一案就交给二哥、锦衣卫和都察院,我先去一趟威宁侯府。”谢明灼起身。

    孟绮关切道:“勺勺,你一夜没睡,要不要先去休息?”

    “不用,我不困。”谢明灼没说假话,她的精力确实出奇地充沛。

    威宁侯府,陆二躺在床上,兴致勃勃听小厮谈及今日朝会魏大江告御状一事。

    “你说公主也上了朝会?”他猛地坐起,因牵动伤处不由龇牙咧嘴。

    “少爷当心。”小厮立刻伸手扶住,慢慢托着他的背重新躺下,又点点头道,“千真万确。”

    陆二忙问:“可有人抗议不满?”

    “倒是没听说,许是告御状的事情太叫人震惊了,那些官员无暇顾及这件事。”

    “说得也对。”陆二双目发亮,“还有呢还有呢?”

    “敬国公被关进大牢,羽林卫围了敬国公府,就没了啊。”

    陆二:“我是说公主。”

    “公主?朝会结束,她应该就回皇子所了吧。”小厮不明所以道,“至于其它的,我也不清楚。”

    陆二莫名有些失望,挥挥手:“再去给我洗个苹果。”

    “少爷,您今早起来都吃三个了。”小厮小心劝道,“积食伤胃。”

    “公主赏赐的,难道要等放坏了?”陆二乜他,“还不快去。”

    小厮不敢违逆,只转身时小声嘀咕:“这么冷的天,放个十天半月都不会坏。”

    他出了房门,碰上另一个小厮满头大汗跑来,气都没喘匀:“快……快……”

    “快什么你倒是说啊。”

    “快禀报……少爷,荣……荣安公主驾……驾临!”

    小厮懵了一瞬,慌忙跑回房间,对床上疑惑发呆的陆二手舞足蹈:“少爷!公主殿下来了!”

    “什么?!”陆二差点鲤鱼打挺,抽搐着嘴角忍痛坐起,“快扶我去院外!”

    他有伤在身,走到大门外实在办不到,只能在自己院前迎接,他们都认定公主来访定是为了探望他,昨日公主的贴身侍女看望时已经有所暗示。

    正要踏出房门,陆二又忽然停了脚步,问身边小厮:“我形貌可有不妥?”

    小厮:“少爷清俊端正,并无不妥。”

    “当真?”

    “当真。”

    “去拿镜子。”

    “……”

    小厮取来铜镜,放在陆二面前,陆二扭头观察镜面,确实没发现什么疏漏,这才迈步出门。

    他在院子前站定,一直向来客方向引颈,只是左等右等,依旧不见半个人影。

    “公主当真来了?”

    “当真。”报信的小厮慌忙点头,“小人来报的时候,侯爷和夫人已经迎接公主殿下入了正堂。”

    陆二:“……”

    正堂内,谢明灼端坐主位,姜晴在她身后侍立。

    威宁侯陆平及其夫人柳缨,陪坐于下首,吩咐仆从奉上茶点。

    谢明灼浅酌一口茶,目光落向两人。

    之前在宫中见过威宁侯,没什么新鲜的,倒是柳缨叫她眼前一亮。

    柳缨生得细眉杏目,身形清瘦,与魁梧健壮的威宁侯颇为相衬,但观其坐姿和神态,竟隐隐有几分侠者之风。

    书中写京城沦陷时,威宁侯府的女眷也奋勇杀敌,想必说的就是这位夫人。

    “常听母后提及柳夫人,说你生在陕西,年轻时曾独自对抗过狼群,实乃人中豪杰,今日一见,果真不同凡响。”

    柳缨怔了怔,旋即笑开,一下子冲淡了先前伪装的端庄贤淑,爽朗道:“公主谬赞了,那都是年少无畏。其实当时臣妇被狼抓伤了,但怕丢了面子,回家不敢告诉爹娘,等炎症发作高烧,爹娘才发现端倪,给我请了大夫。”

    “令尊令堂见到你高烧,恐怕也歇了斥责你的心思吧?”谢明灼笑着打趣。

    “哈哈哈哈,确实如此。”柳缨一拍大腿,“我那时候还庆幸自己发了高烧,免得又是一顿竹笋炒肉。”

    “咳咳。”威宁侯清了清嗓子。

    柳缨当没听见,继续侃侃而谈:“公主有所不知,我打小就皮实,高烧后两天就活蹦乱跳了,俩孩子也都随我,别看二郎血淋淋地抬回来,其实都是皮外伤,过两三天就好了,您不必担心。”

    “到底是为我办差受了委屈。”谢明灼面色温和道,“不去看一眼我也不放心。”

    “公主宽仁,是那兔崽子办事不力,公主不仅不责罚他,还赏赐了那么多药材和吃食,老臣心中实在惭愧。”陆平说得情真意切。

    谢明灼摆摆手:“陆侯此言差矣。我只是让他去养猪,不是让他打赢架,真要说起来,我还要感谢他。”

    “公主言重了。”陆平连忙回道,“能为殿下办差是他的福分。”

    谢明灼收敛笑意,正色道:“不仅是我,父皇也私下与我说陆二郎受了委屈,只是今日朝会一事想必陆侯也有所耳闻。父皇正忧心难安,我作为女儿,想为他排忧解难却无从下手。”

    话说得如此明显,陆平都不能装听不懂,且他本就对此有些想法,公主这一暗示恰好给了他直抒胸臆的机会。

    “老臣斗胆一问,陛下忧心的可是京防之事?”

    “正是。”谢明灼诚心请教,“我听父皇说,陆侯当年带领一支训练不过两个月的新兵,重击犯边的北狄骑兵,后来这支新兵成了叫北狄各个部落闻风丧胆的神兵。陆侯骁勇善战,于操练军士之事上也颇有见地,依你看,眼下的京营可还有救?”

    陆平红了眼眶:“圣上厚爱,老臣铭感五内。老臣明日便上一条陈shsx,将操练心得悉数列于其中,请圣上过目。”

    谢明灼由衷道:“有陆侯这般英才良将,是我大启之福。”

    “大启如今盛世太平,盖因陛下励精图治、抚绥万方,老臣可担不起殿下的夸赞。”

    谢明灼:“……”

    当臣子真是不容易,还得学会睁眼说瞎话。

    威宁侯口中励精图治的皇帝陛下,此时应该正在乾清宫品茶作画,顺便陪老婆撸猫。

    “陆侯过谦了。”谢明灼又笑着问,“不知陆二郎住在何处?”

    柳缨利落起身:“公主请随我来。”

    威宁侯府修得不算豪华,但亭台水榭一样不缺,穿过曲折游廊,一路池水假山接连入眼,与庄严恢弘的皇宫相比,侯府更加精巧,点滴细处皆透着生活的气息,是座温馨的宅院。

    “公主,就在前面,拐过弯就到了。”柳缨恭敬携引,越过一座二人高的鹿形石雕,一方小院映入眼帘。

    柳缨本来是扭着头介绍,待转身过后,面色忽地一僵。

    她那不争气的儿子,竟然靠在门口的摇椅上睡着了!

    身边两个小厮慌忙跪地行礼,还不忘小声呼唤等睡着的少爷。

    “犬子无状,公主见笑了。”威宁侯一直缀在后头,眼下只能站到前面请罪,正欲张口呵斥,却被谢明灼拦住。

    “身上受了伤,夜里难免疼得难以入睡,他既已睡着,就不必叫醒,让他好好休息。”

    柳缨心疼儿子,听了这话心中极为熨帖,但礼数就是礼数。

    “公主体恤二郎,臣妇心领了,只是二郎醒来后,定会埋怨我没有叫醒他。”

    等谢明灼应下,她行至摇椅前,伸手拍了拍陆二的肩膀。

    陆放一个激灵,从睡梦中惊醒,顾不得身上的伤,直直坐起,嘴里嘟囔着:“公主来了吗?公主来了吗?”

    众人:“……”

    威宁侯简直没眼看,恨不得一脚将他踹回房间。

    谢明灼被他逗乐,脸上便浮现几分笑意,走到陆放面前,接了他的话茬:“嗯,公主来了。”

    她今日没穿公主常服,只一身天青色对襟窄袖褙子,外罩云白比甲,发上也无多少珠翠,瞧着极素净,稍显凌厉的眉眼也似染上了温柔。

    陆放呆了几息,待回过神,才撑着摇椅扶手,就要跪地行礼。

    “你有伤在身,礼就免了。”谢明灼示意姜晴送上一只木匣,“养伤无聊,我叫人在宫中藏书馆寻了一些书,大多是关于养殖家畜的技艺,也有几本杂书打发时间,你将就着看。”

    陆放惊喜接过:“卑职谢殿下赏!我一定认真研读,争取养出更加肥硕的猪!”

    威宁侯夫妇不由扶额。

    就连其余低头的仆从,都忍不住咧开嘴角。

    谢明灼也笑着鼓励:“我相信你。”

    谢绝威宁侯夫妇的晚膳邀请,谢明灼带着姜晴离开侯府。

    宫中暂无大事处理,她便携姜晴在坊市间闲逛。

    穿越后就从公主府搬到皇宫居住,除去昨天去了南下关,她还没有真正游览过这座城池。

    “殿下想去哪?”姜晴驾着马车问。

    马车虽是皇家出品,但外表很低调,特意造来给宫中贵人微服出游,车轮辚辚滚过青石板路,混在街市中并不显眼。

    谢明灼掀开窗帘,一手支着脑袋,目光茫然地掠过街边林立的商铺,忽然定睛。

    “停车。”

    姜晴吁停马车,往右抬头,见是一豪华铺面,上书“凤麟苑”三个鎏金大字。

    她听说过凤麟苑,店名取自“凤毛麟角”,据说东家财力雄厚,店里的货物都是从各地运过来的珍稀宝物,价格高得吓死人。

    放在以前,她根本不敢靠近,不过现在她可以借公主的光,进去长长见识。

    凤麟苑的门子很是讲礼,客气接过姜晴手中的缰绳,笑着招呼下车的谢明灼:“这位娘子里面请。”

    谢明灼微一颔首,踏入凤麟苑。

    店内博古架整齐陈列,架子是用品质上乘的松木所制,店中似有淡淡的松香浮动。

    各式各样的珍宝摆放在松木架上,有名贵的瓷器和金银首饰,也有巧夺天工的玉雕,还有从域外交易来的稀奇玩意儿。

    谢明灼看中的是一套透明琉璃茶具。

    启朝如今只能烧制出有色琉璃,尚未出现玻璃器具。

    在现代社会,玻璃制品充斥着生活、生产等方方面面,没人会特意去思考玻璃带来的便捷。

    到了古代,谢明灼才深感玻璃的重要性。

    她每日在文华殿读书,门窗皆用绢布蒙上,殿内光线极为昏暗,看久了眼睛发疼发胀。

    本打算解决亡国危机后,就派人去外域寻找有无玻璃制品,学习玻璃制造工艺。

    谁知心血来潮的一次逛街,就叫她碰见了。

    店内伙计见她盯着玻璃茶具,热情介绍:“娘子好眼光,这套茶具透明澄净,茶水入盏之后可以清楚看到茶叶的浮沉和清澈的碧波,用来吃茶再合适不过。”

    “店里有多少套?”谢明灼爽快问道。

    伙计目光不由发亮,语气中隐含几分遗憾:“小店只剩这一套了。”

    要是多来几套,说不定这位贵客能全部买下,掌柜的知道后肯定会夸奖他,还有可能给他涨工钱。

    在凤麟苑待了这么久,他早已练就一双“火眼金睛”,眼前这位娘子看上去虽朴素,但其一言一行落落大方,神情自信坦然,出身定然不俗。

    他又恰好对纺织工艺有所涉猎,小娘子穿的衣裳绝非出自寻常工坊。

    谢明灼也面露可惜:“我想多入手几套,可否告诉我这种茶具从何而来?”

    “这……”伙计为难道,“小人只是个伙计,也不知道东家从哪儿进的货。贵客,要不要小人给您包起来?”

    谢明灼颔首,示意姜晴付钱。

    一套玻璃茶具,竟高达一百两银。

    伙计手脚麻利,将玻璃茶具置入精美的木匣中,空隙处塞满棉包,笑容满面地递给姜晴。

    谢明灼适时问:“贵店掌柜应当知道货源吧,可否引荐?”

    “掌柜的正好出去办事了,现在不在店内。贵客要是有空,可以先在小店里逛逛,等掌柜的回来。”

    谢明灼正欲应下,门外声音先至,满带笑意:“谁等我回来呀?”

    一位身形丰腴的女子踏入店内,约三十出头,穿着沉香色窄袖褙子,耳下缀着琥珀色玛瑙,一双眼睛弯如月牙,见人三分笑意,瞧上去极为可亲可近。

    “掌柜的,这位贵客瞧中了八仙过海水色琉璃茶具,不过她想多入手几套,想问问茶具的来源。”伙计连忙上前表明。

    女子目光落向谢明灼,隐晦地怔了下,面上笑意不变。

    “我姓李,名九月。”李九月伸手作请,“贵客不妨上楼一叙?”

    谢明灼颔首:“李掌柜客气了。”

    凤麟苑共三层,一楼与二楼皆陈列货物,只是二楼的货物更加珍稀宝贵。

    三楼为待客室,专门供店铺的贵客品鉴宝物,室内装饰奢华,甚至连一只小小的摆件都价值千金。

    凤麟苑果然家底雄厚,不知背后东家到底是何人。

    三人入了内室,李九月转身关紧屋门,未及谢明灼反应,突然俯跪于地,恭敬道:“民妇拜见公主殿下,殿下万福金安。”

    谢明灼挑眉:“你认得我?”

    “京中皇亲勋贵,民妇不敢不认得。”李九月垂着眼睫,“开店做生意,不能因无知得罪了人。”

    “起来吧。”谢明灼转身坐下,“你本可以装作不认得。”

    “民妇不敢欺瞒。”李九月起身,恭敬沏了茶水,双手端到谢明灼面前,“公主请用茶。”

    凤麟苑能在京城屹立不倒,其背后之人非富即贵,李九月面对皇帝宠爱的公主不卑不亢,可见也并非寻常的掌柜。

    谢明灼端详盏中茶水,笑道:“这是福建产的贡茶,凤麟苑果然不同凡响。”

    贡茶,顾名思义,是进贡给皇帝的茶叶,除皇室及受赏的勋贵,其余人别说品尝,连见都见不到。

    李九月答道:“去年春节,福建巡抚进献武夷岩茶,皇上赏赐了一罐给东家,东家很是珍惜,非贵客不用此茶招待。”

    每年春节,百官进贡的礼物都能塞满乾清宫,皇帝也会挑拣一些合适的送给亲戚、勋贵或有功之臣。

    不过这是谢明灼穿越前的事,她并不清楚皇帝到底送了谁武夷岩茶。

    李九月察言观色,知晓她不记得,便继续提醒:“东家一直感念皇上对她这位小姑的照顾,便千叮咛万嘱咐民妇,倘若公主和两位王爷驾临,一定不能怠慢。”

    皇帝最小的姑姑,也就是先帝年纪最小的妹妹。先帝还在世时,她就是嘉善长公主,而今已成了嘉善大长公主。

    谢明灼见到都得喊一声姑祖母。

    她对这位姑祖母没什么深刻印象,只知道这位嘉善大长公主如今才四十出头,驸马死得早,膝下无儿无女,常年深居简出。

    “凤麟苑原来是姑祖母的手笔,姑祖母眼光独到,店里的物件个顶个的稀罕。”谢明灼发自内心地赞美。

    众所周知,启朝皇室的成员大多靠食俸、禄田等维持奢靡生活,随着皇室不断开枝散叶,越来越多不事生产的人依靠全国之力供养。

    不管百姓沉重的负担如何加剧,这些出身勋贵的人从来不会怜惜供养他们的人,甚至还会变本加厉,强抢百姓赖以生存的土地。

    像嘉善大长公主这样,自己开店经营赚钱的人是少之又少。

    李九月眉眼弯起:“东家也常跟民妇说公主殿下是个脱了俗的稀罕人。”

    “姑祖母过奖了,等得了闲,我定去府上拜访。”谢明灼话锋一转,“不过,我方才进店时看中了那套茶具,你既然说不会隐瞒,那就告诉我茶具从何而来。”

    李九月答得干脆:“回殿下,这是东家从一西域商队手中买下的,花了六十两银子,再多的民妇也不清楚了。殿下若想知晓,可以等见到东家时,亲自问一问东家。”

    “嗯。”谢明灼起身,“我先回宫,李掌柜,代我向姑祖母问个安。”

    “公主请留步。”李九月取出一只匣子,“店里的伙计有眼不识泰山,您与东家是一家人,殿下喜爱,送给殿下便是,怎能要殿下的银子?”

    谢明灼婉拒:“开门做生意,就得钱货两讫,在这里,你是卖家,我也只是买家。”

    “东家若是知晓……”

    “我会亲自与姑祖母解释。”

    李九月不敢硬塞,只得应下,一路恭送着谢明灼离开凤麟苑。

    等马车拐过街角,她转身回店,见到伙计眼巴巴瞅着她,郑重交待:“记住,这位是贵客中的贵客,以后见到了要多长点心。”

    “好嘞,小的记下了。”伙计挠挠头,好奇问,“掌柜的以前见到国公府的少爷小姐也不会这般,这位娘子难道比国公府的还要尊贵?”

    李九月乜他一眼:“你懂什么,不该打听的少打听。”

    天色将晚,姜晴驾驶马车返回皇宫,谢明灼照例赶到乾清宫用膳。

    她前脚刚入殿,二哥后脚就跟进来,急急忙忙倒了一盏茶,狠狠灌了一口,袖子一抹嘴,瘫坐在桌旁,直喊“好饿好饿”。

    孟绮忙令宫人摆膳。

    待吃饱喝足,谢明烁才缓过力气,捧着肚子倚在软榻上,捏嗓子做戏:“哎呀,今天接收太多负能量了,需要大家爱的抱抱。”

    谢明烜率先赏他一记拳头。

    孟绮抱着软乎乖巧的立夏,懒洋洋道:“多大人了。”

    “叫勺勺给你涨工资。”谢长锋捧着一幅画细细观赏。

    谢明烁不满:“我的食禄是国库出的,您金口一张,不就涨上去了。”

    “别提了,国库都赤字了。”孟绮无奈道,“咱们还欠着不少宗室的俸禄没发呢。”

    “啊?怎么会这样?”

    “宗室越生越多,又不事生产,哪来的钱给他们?”孟绮捏着立夏的肉垫,“我查过了,目前为止宗室大约有两万八千多人,按照每年人均四百石算,总计超过一千万石,这些还都只是明面上的,谁能负担得起?”

    谢明烁怔了几息,长叹一口气,说:“这些制度只会加剧对老百姓的剥削,我今天查访了不少被役占的京军和其亲属,日子是真的难过,给我我也想起义。”

    谢明灼:“展开说说。”

    “先不提魏大江这类入京的班军,我也看不到他们在老家到底过得怎么样,就拿京籍的军卒举例。

    “有一位年逾五十的老兵,瞎了一只眼,左手无名指和小指也断了,这样的搁现代早就退伍了,还能拿一笔转业费。

    “可他不能,他在军营里干最脏最累的活,拿最少的月粮,一个硬馒头吃一天,瘦得皮包骨。有时候还得倒贴钱购置过冬的衣裳。像他这样的只多不少。”

    生活在富足的现代社会,他们已经很少见到如此残酷的底层生活。

    “这类军士,那些高门大户瞧不上,被役占都排不上号,而那些被役占的精壮军卒,就是权贵眼中的一次性消耗品,用完就丢,不管死活。”

    谢明灼问:“章啸甫其余罪证呢?”

    “我听到不少关于章家欺男霸女、闹出人命的传言,可还没来得及证实,明天再深入查访。”

    “明天……”谢明灼蹙眉思忖片刻,“章家豢养杀手总不会放在城中宅子里,就算羽林卫围了章府,我们又怎能确定章家没有后路,秘密指令外面的杀手杀人灭口?”

    谢明烁猛地坐起,着急忙慌往外跑:“你说得对,不等明天了,我现在就去!”

    还没走出殿外,门外就传来吴山青的声音:“皇爷,杨指挥使有要事禀报。”

    谢长锋看向女儿,待谢明灼点头,他才开口:“叫他进来。”

    杨云开奉命调查敬国公一案,谢明烁也想知道锦衣卫的进度,心中虽焦急,却还是留下来听一听,或许知道更多线索,有利于他继续查证。

    “不必多礼了,你这个时辰面圣,是敬国公一案有了进展?”谢明灼拦下那些繁文缛节。

    杨云开愣了一下,有一瞬间茫然无措,手脚都不知该如何放,好在反应快,见皇帝面无不悦,便答道:

    “微臣从杀手口中挖出不少阴私,顺着他们的口供去查找人证,却发现有些人证早在几年前便已身故,有些刚去世不久,还有人就在今日突然遭遇意外身亡。”

    “混账!”谢长锋狠狠拍向桌面,“简直无法无天!”

    谢明烁深吸一口气:“还是迟了。”

    “皇爷息怒。”杨云开跪地请罪,“是臣办事不力,请皇爷责罚。”

    谢长锋胸膛不断起伏,作为一个连鸡都没杀过的人,他实在无法想象有些人怎么会心狠手辣到这个地步。

    那可是一条条鲜活的人命!

    孟绮拍拍他的手背,看向杨云开语气沉重道:“一个人证都没留下?”

    “微臣不敢大意,赶在杀手灭口之前保下了一对夫妇的性命,并设伏活捉了一个。”

    “那对夫妇呢?”

    “微臣已妥善安置,着人严密看护。”

    谢明烁已经等不及了:“在哪?带我去!”

    北镇抚司后街有一条高坡胡同,因为临近锦衣卫衙署,里面居住的大多是锦衣卫小旗和底层力士,锦衣卫凶名在外,此地无人敢近。

    戌时三刻,几盏灯笼照亮黑魆魆的巷道。

    谢明烁在锦衣卫的带领下,快步进入一方小院,小院角落暗处皆有锦衣卫监守。

    见到夫妇的第一面,他就脑补出无数受尽欺辱、饱经风霜的画面。

    杨云开说他们年不过四十,可眼前这两人,竟比六十岁的人还要苍老。

    妇人搀扶着丈夫,站在屋子里呆滞而麻木,男人被打断了一条腿,因没钱耽误了治疗,左腿在裤管里扭曲着,只能单腿站立。

    谢明烁平复好一会儿,才掏出纸笔,郑重道:“二位有任何冤情,都可以说出来。”

    妇人这才有所反应,讷讷问:“你是谁?你能给我们做主吗?”

    杨云开:“大——”

    谢明烁用眼神制止,温和坚定道:“只要冤情属实,我就能为你们伸冤。”

    妇人眼中写着不信,却还是开了口,语气平静地说出她曾无数次向官府陈诉的冤情。

    他们是京城郊外一座镇上的居民,年少相识,成亲后育有一个聪明可爱的女儿,取名蕙娘。

    蕙娘长到十五岁,美貌远近闻名,媒人都快踏破他们家门槛。

    两人千挑万选,选中一位门当户对、人品正直的小郎君作为女儿的夫婿。

    这对未婚夫妻相看后也情投意合,双方都满意极了,只等婚期至,成就一段良缘。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小两口一次相携入城游逛,撞上敬国公府一旁支纨绔,那纨绔见色起意,就要强抢蕙娘。

    郎君为保护未婚妻,被敬国公府的家丁乱棍打死,蕙娘悲痛欲绝,泣血之后竟触地而亡。

    等兵马司的人赶到,事情已无转圜的余地。

    那纨绔以敬国公府的权势压人,无人敢将他捉拿归案。

    双方父母告到县衙,县衙以无权审理为由拒收诉状,他们又告到顺天府衙,顺天府以不在管辖范围为由拒绝受理。

    他们求告无门,无法为儿女讨一个公道,又因为这个举动,被人暗中报复,家财散尽,身体也每况愈下。

    男方父母横死在一个冰天雪地里,蕙娘的爹也在一次上工时被人害得断了一条腿。

    表面上都是意外,但他们能感受到一只无形的大手在背后操纵,将他们如困兽般无力挣扎的模样当做乐子。

    可他们并没有认输。

    谢明烁低着头,每一笔都写得极为沉重。

    两个原本可以幸福美满的家庭,就这样分崩离析,权贵一个临时起意的色心,对他们而言不啻于天崩地裂般的灾难。

    但就是这样的灾难,也没有压垮他们的脊梁。

    在权贵编织的牢笼里,两人甚至秘密联系上曾受过欺辱的苦主,他们像一群蚂蚁般聚在一起,试图咬溃敬国公府这座千里之堤。

    就在如此恶劣的生存环境下,他们竟真的查出不少有关章家的罪行。

    但她在描述过程中,故意模糊了罪行对应的苦主身份。

    妇人眼神幽幽:“我要见了官再说。”

    谢明烁抬头:“你们曾去官府递过诉状,并没有成功,为什么还想见官?”

    “不一样了。”男人冷不丁开口,流露出隐秘而疯狂的兴奋,“章老贼下大狱了。”

    “我们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人,但我们清楚一个道理,墙倒众人推。”妇人冷嗤,“你们带我们到这儿,问了这么多,不就是在找可以彻底推倒章家的罪证。”

    谢明烁干脆点头:“你们要见什么官?”

    “我们也要告御状!”男人忽地激动喊道。

    谢明烁拒绝得干净利落:“不行。”

    一次破例已经够了,告御状这种事一旦成为常态,正常的早朝流程被打乱不说,皇帝的无上权威也会随之削弱。

    他不是一定要维护皇帝权威,但至少目前并不适合开这个口子。

    “那我们要见锦衣卫,都察院的大官也行!”

    皇帝令锦衣卫彻查敬国公一案,都察院协理,此事已传遍shsx京城。

    夫妇二人赌上自己的性命,也要抓住这个绝佳的机会。

    谢明烁看向杨云开,后者掏出北镇抚司的符牌,再指指自己身上的曳撒,面色冷肃:“现在你们见到了,凡是有关章家的罪行,均要据实供述。”

    夫妇二人惊愣片刻,蓦地滚下热泪。

    烛火燃了一夜,天蒙蒙亮时才熄灭。

    谢明烁眼眶通红,收起珍贵的笔录,推开院门,交待杨云开shsx:“后续事宜由你来办。”

    “卑职遵命。”

    有了这对夫妇提供的线索,锦衣卫查案的速度愈发干净利落,拔出萝卜带出泥,顺着一条线调查,就能带出一串又一串的支线。

    章氏一族在敬国公这个名号的荫庇下,无视朝廷法纪,作恶多端,干出不少丧心病狂的龌龊之事。

    除此之外,锦衣卫还挖到与敬国公府有私下往来的官员的阴私,逐一如实记录在案,于朝会结束后送呈御案。

    同罪证一起呈上御案的,还有威宁侯陆平献上的条陈。

    两本厚度不相上下。

    谢明灼刚从朝会下来,还穿着繁复的公主常服,直接坐到御案旁。

    方才朝会上有官员对“公主入朝”提出抗议,均被谢长锋敷衍过去。

    正值敬国公一案调查期间,一众官员或心怀惴惴,或落井下石,或看热闹不嫌事大,没有多余的心力在这件事上触皇帝霉头,只能压下不表。

    等再上几次朝会,他们就能习惯了。

    谢明灼翻阅完锦衣卫呈送的口供,不禁低叹一声。

    谢长锋在御座上捧画欣赏,闻声立马放下画卷,靠过来问:“咋啦?”

    “你看看。”

    他接过奏本,刚开始还算淡定,越往后看面色越是发青,手也抖个不停。

    “岂有此理!”

    谢明灼又翻开陆平的条陈,平静道:“由三法司会同锦衣卫一并审理吧。”

    三法司是指大理寺、刑部和都察院,遇重大案件才会启动三司会审的程序。

    若是特大案件,则由三法司会同各部尚书、通政使进行“圆审”。

    皇帝亲自交办的案子,更是重中之重,由三法司会同锦衣卫审理。

    谢长锋正在气头上,当即叫来吴山青,写了封手谕,送往三法司和北镇抚司。

    会审时间定在四月初四,各部高级官员也会参与旁听。

    人证、物证皆由三法司和锦衣卫准备妥当。

    听到消息的那一刻,众臣心中无不浮现出一句话:敬国公府真的要亡了!

    树倒猢狲散。

    昔日门庭若市的敬国公府,如今已成一座冰冷的牢笼。

    没人能轻易接受一朝从云端跌入深渊的落差,章皋也不例外。

    他不想坐牢,不想充军,更不想死。

    人在濒临绝境的时候,总会爆发出超越自身的潜力。

    章皋平时上锈的脑袋高速运转,还真从犄角旮旯里寻出一丝生机。

    他叫来满心彷徨的小厮,问:“想不想活?”

    “想、想。”小厮颤声回道。

    敬国公府倘若满门抄斩,他们这些做奴仆的也免不了死刑或是流放充军。

    他还这么年轻!

    “想就给小爷过来!”章皋招手叫他附耳,低语几句,见他一脸茫然无措,提腿踹他,“听懂了吗?”

    小厮嗫嚅:“懂、懂了,可、可门外羽林卫……”

    “他们守的不过是几道门而已,小爷自有法子。”章皋冷冷盯他一眼,“想保你一家性命,就听小爷的话,别耍什么心眼子,明白?”

    “明白。”

    “那就滚过来!”

    羽林卫奉皇帝之命,包围整座国公府,但并非真正绕国公府一圈,而是将重心放在几道大门、偏门和角门上,其余院墙外,则是定时轮班巡逻。

    章皋素来纨绔,敬国公为了教训他,经常给他制定不可外出放浪的家规,着家丁严密看守监视。

    为了反抗家规,他与家丁斗智斗勇,反而在自家院子里开辟出鲜为人知的出逃路线。

    戌时一刻,夜色笼罩京城。

    一颗脑袋从墙角小心冒出,见左右无人,迅速穿过“狗洞”,又将松动的砖石重新垒砌回去,恢复原状,才转身离开敬国公府。

    殊不知,他前脚刚离开,“狗洞”旁就出现一位便服锦衣卫,锦衣卫瞥了眼墙角,悄无声息跟上去。

    消息很快送到宫中。

    敬国公府的小厮从“狗洞”离开后,秘密去往安王府,见到安王世子谢霁,同谢霁说了几句话,之后留在安王府。

    具体说了什么,锦衣卫无法探听清楚。但谢霁安置了章皋的小厮后,又去书房找了安王商谈。

    父子二人密谋半晌,至子时三刻,谢霁再次找到小厮,与他交待几句,着人将其送回敬国公府。

    谢明烁放下情报,说:“果然不出咱们所料,章府不可能不找外援,可我有一点不明白,章皋跟谢霁交往甚密,大难临头找他帮忙无可厚非,但他凭什么认为谢霁能救他?”

    谢霁只是安王世子,安王也只是宗人府的宗人令,在朝中没有实权。

    谢明灼一边翻着奏本,一边回道:“要么是章皋急昏了头,要么是安王确实有这个手段。”

    “安王……”谢明烁拍拍脑袋,“事情比我想的还要复杂。”

    “不急,一步一步来。”谢明灼抬眼,“衙门伸冤的事情安排好了?”

    谢明烁拍拍胸脯:“当然!”

    敬国公府,章皋得到小厮的回复,长长松了口气,原本铁青的脸色稍稍缓和。

    “他真这么说?”

    小厮还处在办成大事的兴奋中,连连点头:“没错,安王世子还叫小的转告您,这几日只需安静等待便是。”

    “行,那我就等着了。”三十杖后屁股还疼着,章皋往软榻上一趴,“去厨房给我弄点吃的,饿死小爷了。”

    “要不说安王世子待您亲厚呢。”小厮从怀中掏出油纸袋,“世子知晓羽林卫在外头,厨房每日只能做他们送的食材,府上没法采买您爱吃的肉油饼,特意叫小的带了两张回来,给您解解馋。”

    “肉油饼?”章皋接过来瞅瞅,又扔回去,挥挥手,“饼都凉了,你去厨房弄点热乎的给我吃。”

    他本也不爱吃肉油饼,是谢霁爱吃他才假装同好,现在谢霁不在面前,没必要继续装样子。

    小厮迟疑:“那这饼……”

    “赏你了。”

    “谢爷赏!”小厮高兴地将饼一揣,往厨房跑去。

    交代厨子后,他找了个角落,闻着怀里的肉香,吞了吞口水。

    肉油饼只有两个,他可以先吃一个,另一个留到饿了再吃。

    肉香在口腔中蔓延,他越吃越快,等反应过来时,第二只饼已经咬了一半。

    怎么就没忍住呢?!

    小厮心痛不已,但还是将剩下的半块饼塞进嘴里。安王府的厨子手艺真好,比外头做的还要好吃一百倍!

    油纸袋里侧还沾着点肉味,他舍不得扔,重新藏进衣襟,嗦了嗦手指上的油,呲溜钻回厨房。

    厨子只敷衍做了一碗面。

    “怎么就这点东西?”小厮皱眉不悦,“你再多做几道菜。”

    厨子一扔汗巾,搭在肩膀上,面无表情道:“没空。”

    “你——”小厮气得用手指他,却被对方打偏,听到对方低声轻蔑,“某人还当自己是国公府少爷呢。”

    小厮怒火中烧,却也无力改变墙倒众人推的局面,只好忍气吞声,伸手去端食盘。

    走过去的时候,没忍住,故意撞了一下厨子肩膀。

    厨子一把揪住他衣领,正要给他一拳,却见其面色骤白,口吐鲜血,吓得直接松手扔到地上。

    “死人了!死人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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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9章

    ◎百人举状(一更)◎

    辰时初,天光大亮。

    谢明灼于文华殿做早课,窗户半开,凉风毫不客气地钻进来,寒意刺骨。

    “殿下,皇爷让您去一趟乾清宫。”冯采玉捧着火红色的披风进来,“吴公公在外头等着呢。”

    谢明灼起身:“吴山青亲自来了?”

    “吴公公说事情耽搁不得。”冯采玉替她系上披风,跟在她身后。

    殿外吴山青抱着拂尘,恭恭敬敬行了礼,语速比寻常略快:“殿下请。”

    “发生什么事了?”谢明灼阔步而行。

    吴山青低叹一声:“羽林卫的一个千户来禀,说昨夜章府死了个人,是章皋的贴身小厮,章皋似是受了刺激,非说要面圣。”

    “怎么死的?”

    “初步断定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

    谢明灼脚步加快:“什么东西?”

    “应是肉油饼。”

    “哪来的?”

    “不知。”

    “二哥呢?”

    “晋王殿下天还没亮就出了宫。”

    今日四月初三,衙门每逢三、六、九放告,放告日就是受理百姓诉讼的日子,谢明烁一大早出宫应该是为了受害者联名状告章府之事。

    谢明灼脑子里梳理了一遍,对章府小厮的死因有所猜测,至乾清宫时,羽林卫千户还候在殿内。

    “荣安来了。”谢长锋招招手,“坐朕身边。”

    谢明灼落座,问:“母后和大哥呢?”

    “去了兵仗局。”

    两人本身就对做研究感兴趣,如今一心扑在改良武器装备上,一有时间就往兵仗局跑,兵仗局也一改往日颓废之风,俨然成了两人的私人实验室。

    谢明灼了然点头,目光落向羽林卫千户。

    羽林卫乃上直亲军,选拔标准为军官之最,个个武艺高强,身怀绝技。

    她只看一眼,便知对方下盘极稳,拳脚功夫不俗,堪为千户。

    “章皋为何要面圣?”

    “回公主,卑职询问多次他也不开口,只说要面圣,卑职不敢擅自做主,特来请示圣上。”

    “肉油饼的来源可查清楚了?”

    “卑职无能,尚未查清。”

    章府小厮昨夜秘密前往安王府,此事只有锦衣卫知晓,羽林卫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不知道情有可原。

    倘若肉油饼当真出自安王府,那么安王府的用意无非是想灭口。

    一个小厮还不会被他们放在眼里,他们想杀的其实是章皋,只不过肉油饼意外被小厮吃了。

    章皋必定也清楚,所以才着急想要面圣,为自己争取最后一丝生机。

    如此倒推的话,章皋手中肯定握有安王府的把柄。他让小厮去安王府,也是想利用这个把柄威胁对方救出自己。

    可安王府走这一步棋着实有风险,章皋吃不吃肉油饼的概率对半分,他们就不怕章皋绝望愤怒之下面圣吗?

    谢明灼思量片刻,道:“等入夜,带他来面圣,务必要保证其安全。”

    这里人多眼杂,她未详细交代。

    羽林卫千户恭敬退下。

    “父皇,儿臣还有课业没做,先行告退。”

    谢明灼离开乾清宫,回到文华殿,不久后叫来姜晴秘密叮嘱。

    姜晴领命后悄无声息离开。

    shsx 与此同时,京城大兴县县衙外,近百人高举诉状堵在门口,声势浩大,引来不少好事者围观。

    知县宋礼怎么也想不到,章家的这把火会烧到自己身上。

    接到衙役禀报,他急忙穿戴好官服官帽,匆匆赶往二堂。

    县丞、主簿和典史皆于此等候。

    平日受理百姓诉讼,完全不必惊动整个县衙的主官、佐贰官和首领官,一些斗殴、偷盗、抢劫之类的案件,典史出面足矣。

    可今日近百名百姓联名状告章氏族人,县衙不得不慎重。

    大多章氏族人未入仕途,同为白身,县衙尚能受理,可有些族人的品秩非小小县衙能够管辖。

    “到底怎么回事?”宋礼满头冷汗,“圣上不是已经下令明日三法司和锦衣卫共审吗?怎么这些人告到这儿来了?”

    县丞几人一致摇头,他们也还懵着呢。

    典史谨慎道:“此案涉及章家,毕竟是国公府,不如报请顺天府移送审理?”

    至于顺天府如何处理这个烫手山芋,他们管不着也不想管。

    宋礼拳击掌心:“快叫人去!”

    距县衙最近的一座茶楼,高大气派,宾客云集。

    谢明烁于二楼雅间临窗而坐,从他的角度,可以看到县衙的大门。

    一群衙役紧紧守住大门,唯恐愤怒激动的苦主踏破县衙门槛,冲到公堂之上。

    “禀王爷,宋知县已派人前往顺天府衙。”锦衣卫指挥使杨云开及时汇报消息。

    谢明烁颔首:“演员都安排妥当了?”

    杨云开:“……妥当了。”

    他今日着实大开眼界,晋王殿下竟然动用府里的优伶,混在苦主和人群中,给他们限定戏文,叫他们按照编排演戏,并用一个奇怪却妥帖的词语称呼他们——演员。

    县衙大门外,衙役们手持杀威棒,拼尽全力阻挡人潮。

    苦主中突然有人竭力呐喊:“知县老爷为什么不还不升堂?是不是怕了姓章的?你们当官的只会官官相护,不给咱老百姓留一条活路啊!”

    此话引起众多苦主的共鸣,他们纷纷质问谴责,恨不得立刻冲到公堂揪着宋礼的衣领问个清楚。

    另一个“演员”见其如此卖力,唯恐被他抢了风头,顿时扑到杀威棒上,哭得肝肠寸断:“我可怜的孩子,你死得好惨啊!姓章的畜生不是人,他害死了我的儿子,求知县老爷给小民做主啊!”

    他喊得格外凄凉,声音又高又亮,传到茶楼里,连知晓内情的谢明烁都忍不住点头赞赏。

    “不愧是唱戏的。”

    气氛就此被带动起来,围观百姓从他们口中得知他们的遭遇,心生同情和愤慨。

    围观百姓中也有演员,他们也想在晋王殿下面前露脸,瞬间打起十二分精神。

    一人眼疾手快,一把薅住试图从人群中挤出去的衙役,厉声喝问:“鬼鬼祟祟的要去哪儿?!是不是要去报信!”

    众人也不过脑子,直接被他的话带偏,群起而攻之。

    “肯定是去章家报信!”

    “苍天哪,又要拿国公府的权势压人了!”

    “知县老爷,别当缩头乌龟了,快升堂吧!”

    除了几个演员,也没人真敢阻拦衙役,但有演员在也就够了。

    其余苦主是真正的受害者,他们好不容易得到一次伸冤的机会,怎么可能轻易放过?

    除了谢明烁见过的夫妻,其余人并不知晓这件事的背后是晋王和锦衣卫在操控,可他们明白一件事,趁人病,要人命。

    国公已经下狱,皇帝勒令锦衣卫、都察院彻查章啸甫,昨夜同为苦主的夫妻俩决定抓住这个机会,问他们愿不愿意将事情闹大。

    当然愿意!

    而且是闹得越大越好,最好闹到皇帝面前,叫他看清章家的真面目,让章家再无翻身之地!

    在这个节骨眼上,但凡有阻拦他们伸冤的障碍,都会成为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如果目光可以杀人,那个被逮住的衙役已经被凌迟成百上千次了。

    群情激愤下,县衙很快顶不住压力。

    县丞提议:“不如先审章家白身族人的案子,安抚苦主后再寻机上报?”

    章家枝繁叶茂,未入仕途的族人不知凡几,但即便为白身,也因姓章而自觉高人一等,酿下恶果后毫无愧疚之心,反而以势压人。

    宋礼只得点头:“也好。”

    县衙每月三六九日为放告日,但案子一般不可能当天受理当天审判。

    比如初三受理的诉状,等到十三或廿三才会进行审判。

    且一般案件不会大张旗鼓地升堂,顶多由典史或是三班班头出面判定、调解。

    今日特事特办,衙门一股脑儿接了百来份诉状,由书吏快速分门别类,从中挑选出符合大兴县县衙管辖范围的案子,呈送到宋礼手上。

    越来越多的人得到消息,涌向大兴县县衙看热闹,将县衙门口挤得水泄不通。

    北城兵马司都不得不抽调人手,前来维持秩序。

    第一位上堂的苦主自称黄二乙,本是大兴县一名土财主,家有良田百亩,商铺数十间,日子过得颇有滋味。

    谁料天降横祸,某章姓族人以势压人,夺其田宅铺面,以至于现在穷困潦倒,家中老父生病没钱医治,几年前撒手人寰,老母哭瞎了双眼,卧床不起。

    五十多岁的老汉在公堂上涕泪横流,说到动情处数次哽咽无声,听得围观百姓俱红了眼眶。

    “太可怜了。”

    “姓章的实在可恶!”

    谢明烁站在人群外,问身边几个识字的优伶:“都记下了?”

    优伶们点头。

    王爷说让他们学着做一名记者,他们不知“记者”为何物,但听令就对了。

    可记录案件,不是书吏做的事吗?

    宋礼暗叹一声,肃目问:“你要状告之人,姓甚名谁?现居何处?”

    “回大人,他叫章标,住明照坊报房胡同。”

    宋礼吩咐衙役:“去传人。”

    传人需要时间,第一位苦主暂时退下歇息,宋礼宣第二位苦主上堂。

    这人同样是被强占了田宅,案件情节不同,但结局大差不差。

    宋礼也是个人精,他选出来的案子都与财产相关,不涉及人命。

    单强占田宅的案子就有几十件,他连审半个月都审不完,足够拖延时间。

    百人联名状告章氏族人,这个消息实在太过劲爆,在各坊市间飞速流窜,不过半日,传遍整座京城,官署也不例外。

    翰林院午食后,宋游被同僚叫住。

    “宋编修,今早你离府时,可见到县衙外百人举状的场景?”

    因荣安公主强掳事件,宋游如今在翰林院独来独往,除公务上必要的交流,少与人相交。

    事情传遍翰林院,也无人知会他,他并不知情。

    “何为‘百人举状’?”

    “你竟不知?”同僚惊讶道,“上百个苦主在大兴县县衙门口鸣冤,联名状告章氏,令尊已经堂审半天了。”

    宋游:“……”

    章啸甫入狱后,他爹还在家里提醒他不要掺和进这件事,未料事情先找上他爹,也不知他爹眼下是何感受。

    倘若章家当真做了这么多孽,国公府落到如今这个下场也是活该。

    同僚继续道:“消息已经传到顺天府,但顺天府到现在都没吭声,全靠令尊一个人扛着呢。”

    宋游不咸不淡道:“国有国法,县衙办不了的案子,总会往上移送。”

    “你是不了解shsx现在的状况,县衙周边的街道、茶馆、店铺塞满了人,全都在看热闹,令尊被架在火上烤,不能办也得办了。”

    他说得没错,为了不落人口舌,宋知县从早上坐到晚上,一口饭都没吃,只中途喝了几口水,如了一回厕。

    望着衙门外的人山人海,他苦中作乐地想,希望朝廷能看在他兢兢业业的份上,年终考评时给他一个优等。

    苦主们都是有备而来,人证物证俱在,不管被告如何狡辩,案情都清晰明了,毫无争议。

    宋礼已经被推着走到这一步,不能罔顾国法和民意,只得依律当堂判决章标等人。

    因不涉及人命,情节严重的最多判个流放,情节较轻的吃几年牢饭赎罪。

    看似稀松平常,可这些人都姓章啊!

    他们平日里耀武扬威惯了,一朝罪名加身,根本没有反应过来,甚至还有人依旧沉浸在章家昔日的辉煌中,在公堂上叫嚣着“岂敢”。

    几顿杀威棒砸下去,立马老实了。

    围观百姓轰然叫好。

    夜幕降临,县衙大门终于关上,百姓恋恋不舍散去。

    宋礼回到内宅,一屁股瘫在宽椅上,累得直喘气。

    一双小手端着茶盏递过来,两只总角在眼前摇晃,小姑娘睁着明亮的大眼睛,稚嫩开口:“爹爹,喝茶。”

    老父亲疲惫的一颗心瞬间抖擞,笑眯眯接过:“我的心肝宝贝呦,真贴心,不像某个兔崽子,成天臭着一张脸……”

    话音未落,某个兔崽子踏入家门,瞥了他一眼,什么话都没说,径直前往书房。

    “你站住!”宋知县审了一天章家人,嗓子都喊劈叉了。

    想摆父亲的谱没摆上,反倒闹了笑话。

    宋莹毫不客气地笑出声。

    宋礼:“……”

    算了,闺女开心就好。

    宋游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回来不知道招呼一声?”

    宋游面无表情行礼:“父亲大人安。”

    “急着干什么去?”宋礼呷一口温茶,降了些心气,“你在翰林院当值,乃天子近侍,平日里说话做事要注意分寸,改一改你这个臭脾气……”

    宋游打断他:“知道了,儿子先去书房了。”

    “你给老子回来!”宋礼气得直拍扶手,“一个清闲的编修能有什么要紧事?过来坐下,我有话问你。莹娘,你先自己去玩。”

    宋莹应声出了屋子,临走时还调皮地朝宋游眨了下眼,宋游朝她笑了一下,才收敛神色坐到宋礼下首。

    “过来点儿。”宋礼招招手。

    宋游不情不愿挪了挪。

    “我问你,你可听到什么风声?”

    “没有。”

    “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

    “不知道。”

    “那你说没有?”宋礼瞪圆眼珠子,“你是存心气老子?”

    宋游无声叹了一下,说:“您有什么吩咐请直言,我真的有要紧事。”

    “你能有什么要紧事?”

    “……”shsx宋游起身就走。

    宋礼急了,直接问:“圣上对章……到底是个什么心思?”

    他今日审讯章家族人时不留情面,唯恐章家再次得势后自己引火烧身。

    宋游诧异:“我只是个编修。”

    “宫里面就没传出点什么?”

    “没有。”

    “唉,我这心里面不上不下的,慌得很。”宋礼忍不住嘀咕,“要是你还在公主府就好了。”

    宋游:“……”

    他深吸一口气,说:“不管圣上是什么心思,您只要依照国法办案,即便圣上轻轻放下,也不会祸及己身。”

    敬国公但凡有点脑子,也不会出手打压一个兢兢业业的知县,甚至还得在朝堂上夸奖几句,以表自己广博的胸襟。

    宋礼哪里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官场暗地里使绊子的手段层出不穷,明褒暗贬的例子屡见不鲜。

    敬国公就算不出手,也多的是人愿意为他鞍前马后,上头稍稍卡一下评级,他就晋升无望。

    “游哥儿,我不甘心哪。”

    宋游负手而立,垂眸看他:“还有一条路。”

    “你快说。”

    宋游微微倾身,紧盯着对方的神情,道:“我赌圣上想连根拔起,但现在火烧得还不够,他不能主动说,也不能主动做,怕寒了功勋的心。你可以做添柴人,这把火烧得越大,你就越有可能赢得圣上的注目。”

    “你……”宋知县蓦地反应过来,震惊道,“你说的要紧事,不会就是这个吧?不行!咱不能当出头鸟!”

    宋游缓缓摇头:“不出头,就永无出头之日。”

    他虽为新科探花,但一无深厚的家族背景,二无绝对碾压旁人的才能,还因被公主强抢入府一事受人耻笑,官途可以说是一眼看到头。

    若不另辟蹊径,他一辈子都将碌碌无为。

    他爹不甘心,他也不甘心。

    想要往上爬,除了上下打点,还有一个捷径就是入了皇帝的眼。

    这是一场豪赌,输了,家破人亡;赢了,青云直上。

    宋游寒窗苦读至今,一点也不想当个常鳞凡介,这个机会实属难得,他必须要赌一把。

    反正在世人眼中,他已经被贴上了“公主入幕之宾”的头衔,在翰林院里,也无人愿意与他深交,倒不如破罐子破摔,理直气壮地当一个不与他人结党营私的孤臣。

    国公府大厦将倾,不管是班军敲响登闻鼓,还是百人联名状告,这背后一定都有推手。

    而这推手,就算不是皇帝,也与皇室脱不了干系。

    他相信自己的判断。

    宋知县被他坚决的眼神震得五内俱焚,急忙扯住他的衣袖,艰涩开口:“你当真要这么做?”

    “是。”

    “假如、假如……”

    “没有假如。”

    宋知县哀叹一声,无奈松了手。

    翰林院编修不是科道官,没有弹劾权,但不能弹劾不代表不能发表言论。

    只要一篇痛陈章氏的文章,只要一封怒斥章家的奏疏,他就能彻底站在敬国公府的对立面。

    当然,也有机会夺得圣心。

    能想到这一点的朝臣不在少数,但敢于冒这番风险的屈指可数。

    敬国公府,章皋还没从小厮之死中缓过神,就被羽林卫秘密带到一间屋子,穿上沉重的甲衣,戴上盔帽,完全变了一个模样。

    他的头脑难得清明,问:“你们是要带我去面圣?”

    羽林卫千户没回他,只道:“跟紧我别出声,警告你,莫要搞什么小把戏,要不然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知道了。”在小命面前,章皋还是相当乖顺的,小厮的死吓破了他的胆,他不敢有半点质疑。

    夜色弥漫,一众羽林卫押着一位身穿华服的青年,从偏门悄悄而出,将人押入马车后,散开在马车周围护卫。

    入夜后宵禁,街上冷清寂寥,只听见车轮辚辚和马蹄哒哒之声。

    队伍刚驶出澄清坊,转道向东安门时,一支利箭倏然刺破夜空,直直没入车壁窗帘,势要一箭封喉!

    只听一声惨叫,羽林卫大乱,有急忙上车查探的,有慌不择路追赶杀手的,也有惶惶不安跑去宫里报信的。

    章皋四体不勤,被几个羽林卫拖着拽着,假装赶去宫里报信,顺顺利利进了宫。

    刚踏入宫墙,他就被左右羽林卫押向乾清宫。

    经历了亲爹入狱、小厮惨死这些事后,章皋自觉收敛了往日的嚣张。

    越靠近乾清宫,他的双腿越发沉重。

    他不知道这条路走得到底对不对,可不走这条路,他就只能等死。

    穿过幽长的天街,越过威严的乾清门,等跪在乾清宫前等候召见时,章皋才彻底明白,曾经他引以为傲的家世,在至高无上的皇权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章皋,进来吧。”

    太监尖细的声音刺入耳膜,他冷不丁打了一个颤,继而弯腰低头,随太监踏入明间。

    他不是第一次来,上次有亲爹和安王挡在面前,他还心存侥幸,认为亲爹和安王能摆平任何事。

    他恭恭敬敬地跪地磕头:“草民章皋,叩见吾皇万岁万万岁。”

    谢长锋晚饭后被拖来加班,还没来得及消食,胃撑得慌,坐在椅子上得保持脊背挺直,太难为人了。

    “你有何事要见朕?”

    “回陛下,草民想求个恩典。”章皋壮着胆子道,“求陛下给草民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谢长锋瞄一眼身旁,谢明灼沉稳端坐,点了点头。

    他便开口:“说来听听。”

    章皋跪伏于地,手握成拳,声音闷在地板里,仿佛在这一刻下定了某个决心。

    【作者有话说】

    往下翻,后面还有~

    第20章

    ◎查账人选(二更)◎

    “我要揭发安王,身为宗人令,他中饱私囊,私吞其余宗室俸禄,还与朝中官员勾结,巧立名目,卖官鬻爵!”

    乾清宫针落可闻。

    吴山青噗通一声跪地,身躯微微颤抖,恨不得自己没长耳朵。

    安王乃皇帝叔叔,就算他当真做了这些事,皇帝也可能会看在同为宗室的份上,最多罢免他的宗人令一职,再叫他闭门思过。

    他照样可以过养尊处优的快活日子。

    章皋就这样大喇喇地说出来,全然不顾皇室的颜面,若是皇爷下不来台,火气还不是往他们奴仆身上撒。

    皇爷本人谢长锋却是呆了,一时半会儿不知该如何反应,不由望向谢明灼。

    后者不咸不淡道:“章皋,你可知诬告亲王是何罪名?”

    “没有诬告!去年谢霁生辰宴,我不小心听到的,千真万确!”章皋怕她不信,急忙抬头说,“今晚刺杀我的人就是证据!”

    “哦?”

    濒临死路,章皋的头脑极度清明:“我派小厮偷偷去安王府的事想必圣上和公主已经知晓,我本想走一走安王府的门路,可小厮被毒死,我又遭遇暗杀,这还不能证明安王心虚?”

    羽林卫叫他穿盔带甲的时候,他就明白自己的所作所为已经暴露,否则羽林卫不会如此慎重。

    谢明灼斜靠椅背,单手支颐,说:“单凭这个,安王就狗急跳墙暗杀你?他没有这么蠢。”

    “可这都是事实啊!”章皋急赤白脸,“他们真的想杀人灭口!肉油饼是给我吃的,谢霁喜欢吃肉油饼,我当初附和他,谎称自己也喜欢,他信以为真,所以想用肉油饼毒死我!”

    谢明灼陷入沉思,殿内鸦雀无声,只听见烛芯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章皋死死握拳,牙关紧咬,剧烈的心跳声涌入耳膜,一下又一下,仿若沉重的鼓槌,敲得他几欲肝胆俱裂。

    如果皇帝和公主不信,诬告亲王的罪名足以叫他死上一百遍。

    他不禁张大嘴巴呼吸,惶恐等着最后的审判。

    头顶终于传来清越的声音:“你让小厮去威胁谢霁,如何说的,一字不错地复述出来。”

    章皋连忙回答:“我让小厮转告谢霁,如果不想安王府的秘密传出去,就保我一条命。”

    “就这?”

    “就这。”

    谢明灼蓦地一笑:“我明白了。”

    安王或许是真的心虚,但他心虚的绝非所谓的卖官鬻爵和贪墨宗室俸禄。

    章皋的话说得模棱两可,却恰好真正威胁到了安王。

    他不知道章皋到底知道多少秘密,所以才迫不及待杀人灭口。

    如此急不可耐,说明他藏起来的秘密,足以叫他万劫不复。

    而能让一个亲王万劫不复的,无非只有一个——谋反。

    “荣安,你明白什么了?”谢长锋依旧茫然。

    目前只是推测,谢明灼没有证据,且尚有外人在此,她没有明说,只道:“宗人府掌管皇族事务,宗室的俸禄也从宗人府过手,如果安王当真贪墨,对其他宗室不公,还有卖官一事……不论如何,都必须要查清楚。”

    谢长锋点头:“你说得对。”

    “那就即刻召安王入宫。”

    “啊?”谢长锋愣了一下,反应过来,马上吩咐吴山青,“速去叫安王进宫。”

    谢明灼接了一句:“章皋今夜面圣之事,我不希望再多一个人知道。”

    吴山青哪敢嚼皇室的舌根?

    他连声发誓,得了允许匆忙退下,迈出殿门,才惶然擦拭额角的冷汗。

    等待安王进宫的期间,白日被派出去的姜晴正好回宫复命。

    谢长锋有些困乏,先去内殿小憩。

    “跟上了?”谢明灼问。

    姜晴颔首:“殿下神机妙算,卑职白天在章府到宫城的必经之路上,找到了最佳射击点,等羽林卫悄悄向外透露章皋要面圣的事情后,卑职藏身附近,入夜后果真等到了杀手。杀手射完一箭后撤离,卑职一路跟踪,发现他潜入了安王府。”

    竟真的是安王府。

    如果真是安王要谋反,他凭什么?

    掌管宗人府说得好听,其实不得参与朝政,并无多少实权。

    他靠什么收拢朝中势力?又如何豢养兵马?

    单靠钱财收买的官员,如易碎的泡沫,一戳就破;他被“困”在京城,又怎么训练和掌控军队?

    “殿下,杨指挥使求见。”冯采玉在外禀报。

    谢明灼立刻收敛心神,“进来。”

    杨云开携一身寒气进了屋子,半跪于地行完礼,呈上两封情报。

    一封关于河南都指挥使宗震,言他护送粮食回到开封后,立刻遵行朝廷政令,先在卫所屯地实施刈麦计划,等军户得到切实的奖励粮后,一些还在观望的农户不免心动。

    当率先尝试的农户果真得了奖励粮,以及免除今年农税后,消息涟漪般向外扩散。

    大多数人是愿意听从朝廷政令的。

    反正每年交完税后粮食也剩不了多少,早点割完,能拿奖励粮不说,已经成熟的麦子全都可以自己留下,没有成熟的当做青储饲料卖掉,也能拿到一笔钱。

    何乐而不为?

    也有一部分固执的百姓,在宗震的强势威压下,不得不参与刈麦计划。

    总而言之,刈麦计划还算顺利。

    她觉得宗震这人很有趣,在其他人口中,他是个不畏强权、坚持自我的人,可在这封密报里,他却表现得极其顺从——

    并非是说顺从不好,而是面对兵部“有理有据”的裁兵指令他不遵守,对朝廷提前刈麦的“荒唐”政令却严格执行,不管怎么看,都很有意思。

    她问:“河南眼下气候如何?”

    锦衣卫的情报相当全面,杨云开答得毫不犹豫:“据传气候不同寻常,寒意一日高过一日,但每日晴朗无云,大多数人并未放在心上。”

    “嗯。”谢明灼心下明了。

    擅长领兵作战的人,对天时地利足够敏锐和警觉,或许宗震是从越发寒冷的天气里窥出一丝不妙,这才能理解并遵从朝廷政令。

    她翻开第二封,神情蓦地一凝。

    锦衣卫跟踪故意被放跑的抢粮“山匪”,一路南下,出了河南境,但在踏上湖广地界后,竟然跟丢了。

    *

    “跟丢了?”宗震大口嗦着碗里的烩面,含糊不清道。

    他派出的是军中最擅长追踪的斥候,跟踪一个不入流的“山匪”也能折戟?

    斥候当即请罪:“属下疏忽大意,甘愿受罚!”

    宗震咕噜咕噜喝完面汤,手背一抹嘴,说:“在哪儿跟丢的?”

    “应山附近。”

    “怎么跟丢的?”他生得高大挺拔,站起身来压迫感十足。

    斥候愈发谨慎:“一个迎亲的队伍突然拦住属下的去路,等属下过去,人已不见了。”

    “去领二十军棍。”

    “是!”

    “都台大人,”门房疾步而来,“监察御史说要见您,已经在正厅候着了。”

    宗震哈哈一笑:“前几日忙着收麦子,一直没工夫,今儿可算是能见到了。”

    他阔步走到正厅,见到背对着他的青年,脸上满是喜意。

    “敛哥儿,你来这么多天,怎么没到家里见你姑母?就算我不在家……”

    陆敛转过身,作揖打断他:“下官见过都台大人。”

    “你这……”宗震浓眉蹙起。

    陆敛依旧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都台大人找回被劫粮食,又严格执行刈麦计划,如今已见成效,乃大功一件,下官定会如实上表朝廷。”

    “为君分忧是为人臣子的本分,陆御史言重了。”宗震也随之改了态度,“请坐。来人,看茶。”

    陆敛:“不必了,下官说几句话就走。”

    “你说。”宗震大马金刀坐下。

    陆敛神情严肃:“据下官所知,宗都台半年内共剿匪三十余次,按理说河南境内应该再无匪患之忧,可为何这山匪屡剿不止呢?”

    “你什么意思?”宗震语气生硬,“陆御史是暗指本官以匪养兵?”

    “下官不敢。”陆敛拱拱手,不卑不亢道,“去年旱灾,河南流民遍野,匪贼祸乱,宗都台带兵镇压事出有因,但在乱象解决之后,兵部多次发文要求你裁撤兵力,你为何不从?”

    宗震一掌拍在桌子上,愤而起身:“陆敛!”

    “宗都台为何不答?”

    “老子要答什么?!”宗震吼声震天,“老子在题本中写得清清楚楚,南边匪患横行,根本就不能裁兵!”

    “剿了三十余次,匪患依旧丛生?”

    又回到最开始的问题。

    宗震瞪着他,半晌没做声。

    “宗都台还有什么话可说?”陆敛半点没有退让。

    宗震回过神,蓦地嗤笑:“你一个书生,懂什么shsx剿匪?”

    不等陆敛回话,他又道:“本官今日乏了,陆御史请回吧。来人,送客!”

    立刻有手下进屋,半强迫半威胁请陆敛离开都台府。

    屋里只剩下宗震一人。

    他坐回椅子,端起茶盏,片刻后低笑一声:“这臭小子。”

    *

    安王跪在乾清宫地上,地砖的寒意透过膝盖渗入全身,他冷不丁打了个颤。

    他的正前方是皇帝端坐,荣安公主靠坐其身侧,低头翻着一本册子。

    皇帝没叫他起来,他只能继续跪着。

    可他并不知道,谢长锋睡着了被叫醒,正浑浑噩噩,只是坐在这里充场面,压根不知道该说什么。

    谢明灼翻了几页后放下,抬起头,惊讶道:“安王怎么还跪着?快起身。”

    安王:“……”

    你一个公主说这话有什么用,得皇帝开口啊!

    “父皇。”

    “啊?哦,安王起来吧,赐座。”谢长锋努力睁开眼睛,平时这个时辰他都跟周公手谈好几局了。

    安王这才起身坐到一旁。

    章皋已经被羽林卫押下去,殿内只有三人,连吴山青都被打发出去了。

    谢明灼慢条斯理道:“宗人府素来由安王掌管,安王可知,我大启共有多少位宗室子弟?”

    安王答:“年初统计,两万八千三百七十五。”

    这个数字当然不是精确的,有些宗室离得远,宗人府消息滞后,未对近期出生和死亡的宗室进行统计。

    “每年国库支给他们的俸禄共计多少?”

    “约有千万石。”

    “都如数给了?”

    “那是自然,有些来不及发的,一般会在来年补发。”

    “可我看账本上不是这么说的。”谢明灼扬了扬手中的账册,这是她刚才派锦衣卫去宗人府取来的。

    安王不由直起身:“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

    安王笑了笑:“你没学过庶务,许是看错了。”

    谢明灼不是专业审计,当然看不懂,只是拿来诈一诈他罢了。

    安王神情笃定,非常自信,想必她手中的账本是真的没有问题,或者说,寻常人轻易找不出漏洞。

    “有人写信跟父皇告状,说你克扣宗室俸禄,他们穷得都要喝西北风了。”谢明灼随意放下账册,“父皇总得给他们一个交代。”

    安王当即跪地,大声喊冤:“圣上明鉴!臣绝没有做过此事!”

    谢长锋一个激灵,魂都差点被他喊飞,没好气道:“可他们哭到朕这里也是事实,朕总不能当看不见,要朕把他们的告状信拿给你过目吗?”

    宗室哭穷确有其事,只是之前他们都没工夫管,如今安王的事赶上了,正好拿来作筏。

    安王委屈道:“陛下折煞臣了,臣自是不敢质疑陛下,只是臣兢兢业业,管理宗室事务多年,没想到竟落得个这般遭人诟病的下场。”

    “要不朕把那些写信的叫来跟你对峙?”

    安王:“……臣怎敢劳驾陛下费心?”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叫朕怎么办?”谢长锋冷哼一声,“依朕看,这份差事你既然做得不痛快,那就不要做了。”

    安王愣了下,忙道:“臣甘愿为陛下分忧,臣方才一时情急,说话失了分寸,万望陛下息怒。”

    “安王,父皇深夜叫你秘密进宫,就是为了不叫事情传扬出去。”谢明灼提点他,“只是这件事也不能一直搁置,总得给其他宗室一个答复。”

    “公主说得是。”安王顺着台阶下,“不知公主有何高见?”

    谢明灼摆出一副没甚兴趣的模样,懒懒散散道:“证明你的清白不就行了?”

    安王:“……”

    他依旧跪在地上,双手撑着膝盖,问道:“如何证明?”

    其余宗室都在外地,叫他们回京根本不现实;在朝中找人查账也不妥,有损皇室颜面。

    总不能叫齐王、晋王他们查吧?两个草包懂个屁!

    “自家的事自家解决。”谢明灼看向谢长锋,“父皇,我倒是有一个人选。”

    【作者有话说】

    往下翻,后面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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