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阳王是肃宗的养子。
肃宗有很多个女儿, 唯独一个独苗的儿子,而且在这个唯一的皇子长大起来,本性渐渐显露后, 大臣们愈发感觉这位皇子性情暴戾,不配为君。
于是有臣子上谏让肃宗,劝他收养宗室子。
肃宗随一世英明, 但心胸没有宽广到将万里江山拱手让人。何况他自己还有儿子,但禁不起软磨硬泡,还是勉为其难收养了几个孩子。
而且收养宗室子的时候也在偏心自己的亲生儿子,不愿意让他们越过自己的亲生儿子,于是精挑细选,收养的皇子都是些体弱多病、性情软弱的, 而且大多都已经夭亡,时至今日,活下来的就只有襄阳王,姜潮。
姜潮生得弱质纤细,偏偏又男生女相, 还爱艳丽的装扮, 涂脂抹粉,姜瑶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 还以为他是女扮男装。
这人行为举止极为轻浮,浑身像没有骨头那样, 总是站不直,似乎没有腰椎, 但凡身边有个什么东西都要往上靠, 糜烂散漫到了极致。
就是放到姜瑶穿越前那个世界,是个人看了都会把他鉴定为0的那种生物。
姜瑶下意识握紧林愫的手。
其实, 看到姜潮吃瘪,她觉得自己应该要高兴的,可是当她想要尝试笑的时候,却发现唇角无论如何都弯不起来。
对于姜瑶来说,襄阳王就是她的噩梦。
她上辈子经历过的不愉快的事情,十件有八件和襄阳王相关。
就比如朱夷明,她上辈子差不多是到临死前,才知道朱夷明是襄阳王举荐到姜拂玉面前的。
当初姜拂玉刚刚登基的时候,姜潮曾经替姜拂玉在刺杀中挡下三箭,救过姜拂玉的生命,胸口落下旧伤,阴雨天时还会发作。
所以姜拂玉对他有愧,很多时候哪怕姜潮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都会选择纵容。
很多时候,明知道襄阳王有错,也会偏袒他,假装看不见,轻轻带过。
一看到他,姜瑶就生理性地颤抖起来,感觉到有些反胃,捂住嘴压制住自己的不适。
林愫注意到了姜瑶的异常,反握住她的手,将她拉向身后,拦在她和姜潮之间。
姜潮吃了一嘴的雨水,浑身上下都湿透了,他气急败坏地骂道,“你个贱人做什么,你知道本王是谁吗?你不要命了!”
说着,就要冲上来,幸亏身边的宫卫眼疾手快,把他按住。
宫女战战兢兢地告知他:“殿下,这是郎君和小公主,你可千万使不得呀!”
“我管你是谁!”
林愫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襄阳王殿下还是先离开吧,衣裳都湿了,免得殿前失仪,你也不想让陛下看见你这副模样吧?”
不仅仅衣裳湿了,脸上的粉全部都雨水冲掉了,脸上被脂粉的颜色染得红一块紫一块,原本清秀的面孔也变得跟妖怪一样狰狞。
被这么一说,他立刻掏出随身携带的小镜子看着自己的脸,忍不住惊叫一声,像是也被这副面孔吓到。
“究竟是发生什么事了?”
听到殿外的动静,姜拂玉正要走出来看,姜潮在姜拂玉面前极其注意形象,压根不想被她看到自己这副样子,连忙拉住袖子挡住脸。
姜拂玉一过来,姜潮立刻一改方才咄咄逼人的腔调,委屈地说道:“姐姐,他欺负我,他把我踹进水里!”
这时候姜瑶终于稍微缓和过来,听到姜潮的话,心头立刻怒火翻涌,这死男绿茶喊什么姐姐呢!
姜瑶在外人面前都是称呼姜拂玉为“母皇”,姜拂玉的亲生妹妹都得喊她“皇姐”,他连亲生的都不是,还喊什么姐姐,故意套近乎,这般故作扭捏的姿态装给谁看?
她正要说些什么,林愫这时候忽而转身,伏身靠在姜拂玉身上,眼圈微微有些红了,声音中带着哭腔,“陛下,臣侍不是故意的,臣侍方才带着阿昭来见陛下,适才刚到殿外,没有想会有人冲出来,急忙躲闪不及,才无意中将这位殿下绊倒。”
“还请陛下明鉴,臣侍真的不是有意伤害襄阳王,若是陛下不相信,臣侍只能一头撞死在这里,以证清白。”
“你……”姜拂玉看着扑进她怀里就哭的男人,眼眸微微瞪大,有些错愕,“你怎么…也……”
倒也不必这般故作姿态。
……
姜瑶看到林愫这样,更是捏着小拳头,可恶的姜潮,把她爹都气哭了。
“爹爹怎么可能是故意的!”
虽然方才姜瑶好像真的看到林愫是有预谋地去拌他,但是她可管不了那么多,也拉着姜拂玉的衣裳,只管附和道:“娘亲你说句话呀,爹爹都哭了,你真的忍心要爹爹撞死在这里吗?”
姜拂玉连忙空出个手去安抚姜瑶,连声道:“好了好了,朕相信你。”
大的不省心,小的煽风点火,姜拂玉无奈极了。
“襄阳王身上有旧伤,还是别在雨中待太久。”姜拂玉对左右吩咐道:“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带襄阳王回去。”
“是。”
内官们撑伞上前,“殿下,有请。”
姜潮捂着脸,似乎还不服,“姐姐,你怎么能偏袒他!”
内官们只能硬着头皮把他往外请,“殿下,你还是先离开吧,身体要紧。”
“都滚开!”姜潮咬牙切齿地盯着林愫的背影,阴恻恻地道,“本王会自己走!”
……
姜拂玉也没有再看他,抱起姜瑶走进屋中。
屋外湿气重,这一场雨带来了倒春寒,天气比前些日子有所转冷。
宫内已经开始定期烧地龙除湿,暖烘烘的,还烧了沉香,四周氤氲着厚重的香气。
进屋后,姜拂玉也没有再提方才发生的事情,而是让人来给姜瑶换去湿了的鞋袜。
此时,已经到了晚膳的时间,宫女们开始给三人上晚膳。
林愫也哭完了,说来也奇怪,今天他的情绪来得快,收得更快,等到晚膳上来的时候,泪痕也被抹得干干净净了,像是没哭过一样。
宫里的膳食品类丰盛,从来不缺山珍海味,各种珍贵食材制成的菜品铺了满桌。
女帝和孩子用膳的时候,从来不需要宫人伺候。宫人们全部退到外面。
为了防止她挑食,林愫和姜拂玉在她开吃前总是要先给她夹几根绿叶菜。
姜拂玉一边给她夹菜一边微笑问道:“阿昭觉得新夫子怎么样?”
姜瑶瞥了一眼林愫,摸了摸鼻子,“很好。”
林愫在书院教书十余年,在教学方面颇有经验,而且姜瑶是他女儿,自然倾囊相授,教得比朱夷明不知道好多少。
今天给姜瑶纠正完朱夷明的错误,转头就开始教授她《千字文》,从句读教起。
姜拂玉又说:“那以后阿昭以后就跟着爹爹学好不好?”
姜瑶连连摇头,“不好。”
林愫笑道:“她肯定不会愿意的,我也不能教她太久,还是得给她找个新的夫子,你今日有人选了吗?”
“其实如果可以,英国公也是最好的人选,当初他也是我的老师,教导过公主们,而且你看那谢三郎,就是英国公一手带大的,谢家那么多个孩子就三郎最出色,可国公年纪已经大了,我总归不愿再劳烦他。”
姜拂玉说,“还是换些年轻有精力的人来吧,我让人列出了个名单,逐一考察,总不能让之前的事再次发生。”
林愫笑道:“阿玉如果没有头绪,不妨我来替你挑一个?”
“那我待会派人将名单送一份过去,你也看看。”
趁两人聊着天,姜瑶默默扒饭。
其实对于给她自己选夫子这件事,她自己也是存了点心思的。
她是公主,她的夫子就是公主太傅,在外人眼里,公主太傅是要和公主利益相关,本来就应该绑在一起。
上一世姜拂玉为她选了谢兰修为伴读,后来谢家家主谢知止又成了她夫子,谢家人到最后都站在了她身边。
她选夫子,不仅仅是要选一个老师,还是要选今后能够帮助自己的人。
谢知止政务繁忙,休沐日都还要在官衙办案,上一世若非谢兰修坑爹,姜拂玉也不会让谢知止当她的夫子。
而且这一世,姜瑶觉得自己可以用别的方法来套谢家,她可以用自己太傅的位置去给自己拉拢另一支助力。
她才刚回宫,手中无权,归根到底她现在唯一能够依靠的,就是姜拂玉此时对她达到顶峰的母爱还有前世的记忆。
只不过,姜瑶清楚,姜拂玉的耐心是有限的,她不可能一直像宠着一个小孩子一样宠着她,姜拂玉把她当成储君培养,等她再长大一些,就不能装成个小孩子一样,依靠撒娇和哭闹来对抗敌人。
而且,她不知道自己曾经的记忆还能支撑多久。这一世林愫也跟她回宫,与前世发生了很大的改变,某个时间节点的不同都有可能导致未来走向两个方向,就好比这辈子她一回来,林果和李祥云就莫名其妙死在宫里,这已经超出了她的记忆之外。
她上辈子所知晓的敌人与阴谋也就这么多,而且这宫中的势力本就是盘根错节,她能够靠着未卜先知她能够解决一个朱夷明,若是什么时候冒出一些前世她没有见过的人,谁谁又给她设局,她该如何应对?
姜瑶不喜欢虚无缥缈的东西,她确信只有握在自己手里的,才是属于自己的。
而且,姜瑶看向林愫……
襄阳王是个记仇的人,今天恐怕已经记恨上了林愫。
第25章 阿昭病了
前世, 姜瑶一直搞不明白,为什么襄阳王要针对自己。
他无兵无权,血统不纯, 就算没有姜瑶,他也离皇位十万八千里远,当个富贵王爷不好吗, 为何要对她下手?
直到后来这人背着他人,在姜瑶面前疯癫大笑,几乎是偏执一样掐着她脖子让她喊他父亲。
他说:“明明我才应该是站在她身边的人,为什么她不愿意看我,还要和那个贱人生下你这个野种。”
他大声嘶吼道:“你叫呀!喊我父亲,我才是应该的是你的父亲, 我才应该是她的丈夫,是你的父亲!”
姜瑶才明白,这家伙就是个变态,他对姜拂玉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皇姐存有不可言说的感情。
所以当初姜拂玉遭遇刺杀,他也不会毫不犹豫冲上去用命给她挡下三箭。
但是他的感情又偏执扭曲到了极致, 或许是因为爱而不得, 他本能厌恶能够待在姜拂玉身边的人,嫉恨姜拂玉在意的人, 恨不得把她在意的东西都摧毁,让她只看得到自己。
上一世, 姜瑶就是姜潮首当其冲的目标。
因为姜瑶是姜拂玉的女儿,她天然是姜拂玉最亲近的人, 所以姜潮讨厌她, 恨她夺走了姜拂玉的关注,发了疯似的报复姜瑶。
从姜瑶一回宫, 就开始千方百计算计她。
……
重活一世,好消息是:姜瑶认为,这一世姜潮应该不会像以前一样专注于针对她。
坏消息是:因为林愫也回来了。
说到底林愫才是姜拂玉的夫君,占据了姜潮最想要的那个位置。
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姜瑶只怕姜潮将所有心思都转移到林愫身上。
她想起自己刚刚回到上京那天听见的流言。
姜瑶猜测,这十有八九是姜潮干的。除了他,谁的脑回路还会这么清奇,在唯物主义世界编造出这么一套神神鬼鬼的传言。
而且姜拂玉只是对流言进行了镇压,至于追溯幕后之人的事情,至今没有下落,看情况恐怕是要不了了之了。
姜拂玉即便真的查出是姜潮,也会选择包庇。
就好像姜拂玉杀了朱夷明,却没有过多追究将朱夷明举荐上来的姜潮,只是斥责了三两句,就放他离开。
姜拂玉从来都是这样的,看重旧恩旧情。姜潮曾经为姜拂玉挡下的三箭,完完全全成了他的保命符,时不时拿出来道德绑架一下姜拂玉。
有时候姜瑶真的希望姜拂玉道德感别这么强,跟疯子讲什么道德?
再想想这才姜潮今后指不定会怎么算计林愫,姜瑶就更加头疼。
姜瑶和姜潮斗了半辈子,怎么会不了解,像他这样的疯批,只要活着一天,就会死死盯着猎物,不到开膛破肚的那刻,他不会善罢甘休。
她真的不希望那些京中那些腌臜手段沾染到林愫身上。
……
或许是今天见了姜潮,姜瑶觉得晦气极了,这一顿饭吃得兴致索然,没什么胃口。
今天的饭菜,她连碰都不想碰一下。
只不过碍于两个长辈都在,她不好提前撂下筷子离席,只好坐着陪他们两个人坐在饭桌前,不时挑剔地尝几口菜。
姜拂玉发现她不怎么下筷,于是问道:“阿昭觉得今日饭菜不合口味?”
姜瑶抬头,眨着眼睛说道:“阿昭吃饱了。”
林愫早就发现她有些不对劲,好像她从下午开始的情绪都特别低落,提不起神来,连话都说得比从前少了。
于是放下筷子,朝她招手,“阿昭过来一下。”
姜瑶不明所以,但是还是乖巧地走了过去,然后就被林愫拉住。
紧接着,一只手捂上她的额头。
她还有点恍惚,傻傻地看着摸她额头的人。
林愫感受她额头的温度,和平常确实有些不同,“唔……阿昭好像有点发烧……”
“发烧了?”姜拂玉也吃不下去了,“阿昭发烧了?”
林愫放开了姜瑶,“低烧,没有烧得特别厉害。”
“让她先去偏殿休息吧。”
姜拂玉立刻对外面吩咐道:“让御医过来。”
姜瑶有些愣愣地看着周围的人动了起来,半晌才反应过来。
在林愫移开手后,她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感觉和平时没什么区别,也不知道林愫是怎么摸出来的。
原来是发烧呀……
难怪她思维都变得有些迟钝了。
接下来的记忆已经变得有些不连串,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被人抱到了偏殿的床上。
宫女为她换上寝衣,她才躺没多久,意识就有些模糊了。
半梦半醒间,她听见很多个人围绕在她床前说话。
有人时不时轻轻地拨弄她的刘海,摸着她额头说道:“额头比方才还要烫,烧得越来越严重了。”
“是这样子的,小孩子一般都是从低烧烧起,拿毛巾过来,先敷一下。”
姜瑶感觉到额头上被湿毛巾覆盖。
一会后,姜拂玉急切地问道:“御医还没有来吗?”
“陛下,御医到了。”
御医提着医箱踏雨赶来,姜瑶感觉到有人掀开她的被子,轻轻握住她的手,御医冰冷的手搭上她的脉搏,她冷得一哆嗦,连忙缩回来。
林愫按住她的手,“好了,阿昭乖一些,就一会,很快就过去了。”
烧得好像真的越来越严重了,姜瑶自己明显感觉到浑身发冷,浓重的困意围绕着她。
她不耐烦地等御医给她诊完脉,连忙把手缩进被子里,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御医的说话声在床前回荡,他对姜拂玉禀告道:姜瑶是受了风寒。
最近天气变冷,稍稍不注意,便会着凉生病。
其实也不算是什么大事,是个人总是会生病的。
姜瑶断断续续做了几个短暂的梦。
一个梦是在她穿越前。
梦里,她好像也是发烧了。
她摸着自己的额头,看着飙到三十九四十度的温度计,缓缓从床上爬起来,收拾好身份证和医保卡,独自一人打车去医院。
车上的气味熏得她难受,空调冷得她发抖,她在颠簸中戴上口罩,靠在车窗前,看着窗外的彩灯流传,期待能够赶紧快点到达目的地。
路上每一次短暂的堵塞、红灯,汽车停止又发动,都会让她觉得无比难熬,感觉自己都快晕过去了,却依然强撑打起精神,没有办法,她只有一个人,她还得盯着导航看路程有没有偏离,因为她不敢百分百相信司机。
可是路程那么遥远,好像永远都到不了目的地。
穿越前姜瑶身体也不算特别强健,时常会感冒发烧。
她没有别的亲人,那对不靠谱的爸妈几乎没怎么管过她。
每次听说她生病,只是象征性打点钱,以防她真的病死了,大多数时候她熬一熬就过去了,只有实在扛不过去的时候,她才会从学校请假,独自一人打车去医院里面打点滴。
因为家庭缘故,她从小就习惯了独来独往。
哪怕有朋友,也没有办法时刻陪着她。
……
屋内明亮的灯火晃得她眼晕。
姜瑶感觉自己的额头像是着了火一样,烫得她晕晕乎乎,可她的身体冷得直哆嗦。
明明很困倦,但是又偏偏无法完全陷入深眠。
另一个短暂的梦中,她梦见了上一世。
梦里的她年纪似乎比现在大一点,但也大不了多少。
书房中的灯一直点到深夜,她桌面上堆着一挪又一挪厚重的书,堆积起来如山高,笔记做得密密麻麻。
她是启蒙晚,都说勤能补拙,发奋用功能够弥补先天的缺陷,可是她辛苦念书识字,将她曾经应付高考的一套都搬了出来,能背诵的文章都背诵了一遍。
但为何总是无法达到夫子的要求,为何总是无法理解夫子的释义?
她真的就是愚笨吗?
她头痛得厉害,心情焦躁的时候恨不得把桌上的书全都撕了。
姜拂玉会定期考核她的功课。
她为了应付临时抱佛脚,熬了一夜复习,应对考核时眼角有些乌青。
天外面的阴沉沉的,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书房里不仅仅只有姜拂玉,还有诸位文渊阁学士。
他们站成一排,向寺庙里排列的神龛,轮着问询姜瑶的功课。
会的,她答了。
不会的,她也都故作镇定地答了。
她刚刚开始时还能应答自如,可是,她却眼睁睁看着坐在御座上的姜拂玉脸色变得难看。
学士们交头接耳,不知道嘀咕着些什么,姜瑶说着说着越来越不自信,说到最后,声音变得越来越小。
她答完以后,小声喊道:“母皇……”
梦里,姜拂玉的眼神宛如外面的乌云,压在身上,如千钧重。
姜瑶紧张地扣着手,不知所措,因为紧张,感觉头脑眩晕。
只听姜拂玉问道:“你学书两年有余,就只是学了这些?”
“我……”
被姜拂玉这一瞪,姜瑶已经紧张到没有办法开口说话,她精神紧绷到了极致,眼前忽而发黑,天旋地转,倒在地上。
醒来时听宫人告知她,因为劳累过度,高热不退。
她浑身都发痛,迷糊中,看见姜拂玉的身影停留在她面前。
广袖玄袍,金丝龙纹。
可是,那位女帝只在床前停留片刻,只留下一句话:“身体太弱了,如果文学不好,就练武吧。”便又转身离去。
姜瑶伸手想要挽留姜拂玉,喊她别走,但想起她失望的眼神,始终不敢喊出声,只能看着走远。
她穿越来到这个世界上,是真的将林愫和姜拂玉视为自己亲近之人。
可她如果不够争气,似乎不能够成为姜拂玉的女儿。
……
人生病的时候都是最脆弱的,总是想要依偎在亲近之人的身边。
姜瑶睡得不深,很快又再次醒来了。
迷迷糊糊,看到身边有两个模糊的人影。
人总是渴望亲情的。
哪怕是习惯了孤独的人也不例外。
她忍不住伸手扣住身边两个人的手,嗫嚅道:“你们都别走,我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陪我一会好不好?”
第26章 吃药
生病的姜瑶太过虚弱, 连说话的声音宛如小猫一样弱小,听得人心都要碎掉了。
林愫握紧她的手,心疼得都快要哭出来了。
他拍着她的手背, 安慰道:“好,爹爹和娘亲不走。”
姜拂玉给林愫递了一块丝帕:“擦擦,会没事的, 别哭。”
即便她让林愫别哭,可是她看向床上的孩子时,也忍不住鼻子一酸。
她捂住自己的胸口,不知道为什么,姜瑶方才一开口,她的心口就开始不舒服, 像是积压的陈年旧伤,隐隐作痛。恨不得自己去替她生病,替她难受。
扭过头片刻,才将心头的情绪压了下去。
……
御医开了些驱寒的药汤,嘱咐人煎好给姜瑶。
不久之后, 一碗药汤就端了上来。
林愫温和地呼唤道:“阿昭起来, 先喝药。”
姜瑶虽然没有睁开眼睛,但是听到“喝药”两个字, 小眉头立刻就皱了起来,方才还喊着“不要让他们离开”, 这会立刻迅速收起握住他们的手,卷起被子往里蜷缩, 将身子挪至床的另一边。
“阿昭乖, 知道你现在是醒着的,起来喝药好不好?”
她头一次觉得林愫温柔呼唤自己的声音居然可以这么令人烦躁, 闭上眼睛假装没听见。
林愫见她不动,只能把药放在一边,隔着被子把她给抱了起来,“乖,吃药了,吃完药后就会好起来,阿昭就不会这么难受了。”
姜瑶这才不情不愿地睁开一只眼睛,瞥了一眼眼前浓黑的药汤,不情不愿地张开嘴,抿了一口。
啊呸,好苦!
林愫眼见她要把药吐出来,严肃警告道:“咽进去!”
她嘴巴已经瘪起来了,好像回到八岁以后,她似乎真的变得跟个小孩子一样娇气。
她不想喝苦药,林愫还要凶她。
好想哭。
眼看着她掉眼泪,姜拂玉从林愫手中接过她,连忙轻轻拍着她背,“好了好了,阿昭乖一些,喝下药病才会好。”
林愫也连忙放软了声音:“抱歉阿昭,爹爹错了,不应该这样吼你,阿昭最听话了,你自己喝好不好。再不喝就要凉了,待会御医们还得为你重新熬一次。”
姜瑶委屈极了。
不过她就是这样吃软不吃硬的人,两个人一人一句哄着她,她的心里稍稍好过了点。
她推开林愫给她喂药的勺子,磨磨蹭蹭地直接伸手抱着碗张口给自己灌了下去,一口,努力咽下去,又一口……慢慢吞吞地将一碗药喝完。
宫女连忙拿清水给她漱口,一碗热药入腹后,她的神识清明了许多。
中药可真苦。
如果能有抗生素药就好了。
早知道要穿越,她当初高考选专业的时候就得去选生物化学作物学这类,而不是精挑细选选了个自以为大热门的金融,结果在她毕业前,上天直接给她换了个就业环境,她学的这点皮毛,连做账房先生都不够。
现在她空知道青霉素这些东西好,但是却只是单纯知晓个概念,对具体的制作流程不了解,根本手搓不出来。
姜瑶也终于反应过来为什么林愫和姜拂玉这么紧张,这里的小孩子没有从小接种各种疫苗,没有定期体检,更没有抗生素和各种化学合成的药物抵御病情,生病就是天大的事情,只能喝中药,依靠免疫力硬扛,因为小感冒和发烧年少夭亡的大有人在。
如果看护不好,她也有可能成为其中之一。
或许真的烧得有些糊涂了,重新躺回床上,她慢悠悠睁开眼睛打量眼前的两人,不知怎么的,她忽然想到:这个国家的女帝和女帝的夫君居然围着伺候了她一个晚上。
她真牛逼!
……
“还是有点烧。”
林愫摸了一会她的额头,感觉到服药以后,姜瑶已经再次转变成低烧,汤药里有安眠的成分,姜瑶已经能够安静入睡了。
“太晚了,让她先睡一会吧,你也该回去休息了。”林愫低声说道,“把灯熄了,不然她睡不好。”
两人吹了灯,退了出去。
林愫轻手轻脚关上了偏殿的门,对姜拂玉说道:“阿昭怕姜潮。”
姜拂玉没想到他会忽然说这句话,疑惑抬头:“阿昭从前从来都没有见过襄阳王,为何会怕?”
林愫说道:“她今天看到姜潮的时候,整个人都在发抖,显然她被吓到了,到了夜里就开始发烧,她从前从来没有这样子过。”
姜拂玉说道:“我以后让姜潮少些入宫。”
“孩子是会分辨善恶的,知道谁对自己好谁对自己不好,阿昭为什么会怕姜潮,你还不明白吗?”
林愫盯着她的眼睛,“你明知道襄阳王做了什么,朱夷明是他举荐的,他真的一点也不知道朱夷明是怎么样的人吗?”
姜拂玉似乎想要解释些什么,但是林愫打断了她的话:“阿昭病了,你我今夜都累了,我不想和你争辩些什么,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私心,我知道你会顾虑旧情,不得不在某些时候装聋作哑,但是……”
“阿昭不欠他,你不能用亏欠阿昭来替你偿还你的的愧疚。”
话罢,林愫转身离开,去了另一间偏殿。
……
雨一连下了十余日,姜瑶反反复复烧了好些天。
林愫陪她一直居住在姜拂玉的景仪宫中,正应了姜瑶喊他们不要离开那句话,两个人真的寸步不离,轮流看顾她。
暴雨淹了京中不少道路,不少地方积水难行,官员上朝困难,官袍时常陷于水中,告病者不计其数。姜拂玉于是干脆取消了朝会,让人将政务搬到偏殿,一边批奏章,一边专注于看顾姜瑶。
前几日姜瑶烧得比较厉害,御医们都绕着她打转。
其实小孩发热不是什么大事,但是姜瑶身份的确特殊,不敢不谨慎。
姜拂玉虽然并未对外公开身体受损无法再孕的消息,但这群时常给姜拂玉请平安脉的御医们又何尝不清楚?他们守着这个秘密,愈发战战兢兢,生怕这个唯一的公主出事,他们的九族也就玩完了。
因此,他们用药都是最温和的,稍稍药性强一点的药都不敢用。
每次服药,药效只是暂时姜瑶的高热降下来,却一直断断续续,总是不能完全断根。
不过到了后来几日,她已经烧得没那么严重。
病愈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姜瑶精神好的时候,会爬起来吃点东西。
姜瑶经常会在午后醒来,外面下着雨,屋内掌着一盏灯,仿佛万籁俱寂。
姜拂玉安静地翻阅着奏折,林愫一勺一勺给她喂着刚煨好的小米粥。
姜瑶咽着粥,恍惚间,竟然感觉到一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
一场春雨连绵十余日,天气终于放晴。
或许因为见了阳光,姜瑶的病也转好,烧终于完全退了,可以和林愫一起搬回了凤仪宫。
生病期间得到了充足的休息,姜瑶的精神养得极好。
这天姜瑶起了个大早,站在半人高的镜子前,打量着自己的身形,不时还把自己那零碎的刘海提起来,努力踮起脚比划着。
都说小孩子发烧是长高的迹象,她烧了这么多天,应该有长高吧……
这个短胳膊短腿的,连干坏事都不方便,还是要快些长大才好。
正当她对镜自照的时候,忽然在镜子一角瞥见林愫的身影,她连忙想要把自己这点动作收起来。
可是笑声已经先一步传来:“要不要拿软尺量量,你这样比划,能比划出来吗?”
姜瑶吓得差点摔了一跤,气急败坏地回头,“爹爹!你干什么突然进来,吓我一跳!”
她哼唧着道:“我才不量,我也不是很在意身高。”
旁边临夏和临秋被她这副样子逗笑,但又不敢表露出来,掩袖藏起表情。
林愫说道:“行吧,不量就不量,快些让临秋给你换件衣裳,待会带你出去一趟。”
……
姜瑶生病时就没有再上课,她病愈后身体还虚弱,姜拂玉让她放几天假,这几天她早课和午课都不需要上,等完全养好了身体,再继续学习。
林愫说要带她出去,她还以为是去宫里头走走,结果直到马车将他们拉出景阳宫宫门,姜瑶才反应过来,原来出去,指的是出宫。
林愫没有带侍从,就只带了个姜瑶,连马夫也是送他们到市集上放下他们便离开了。
姜瑶被林愫牵着,看着眼前的人来人往发呆,感觉有些不可思议,“娘亲知道爹爹带我出来吗?”
“你娘当然知道,”林愫撑起随身携带的纸伞,挡住了明媚的阳光。
“出来的令牌也是你娘亲给的,随从太多反而不适应,只有我们两人就挺好的。”
实际上,如果姜拂玉不同意,他们也的确没有办法出宫。
所以,姜瑶揉了揉眼睛,朝左右看了一眼……真的没有随从,就只有他们两个?
闹市人多,姜拂玉如果不派随从跟着,那么他们遇到危险怎么办?
他们两个都是手无缚鸡之力之人。
林愫文弱,真动起武来,他还没女人能打,在从前的村子里,就曾发生过邻居两位大婶因为一只鸡蛋吵架,后来发展成斗殴,林愫好心跑去拉架结果被误伤左眼被打成熊猫眼的事迹,淤肿半个月才消。
姜瑶上辈子虽然习过武,但是以她现在这副身子,连握剑都困难,如果真的发生了什么,恐怕连自保的能力也没有。
姜瑶心想,姜拂玉怎么放心得下他们两个人独自出门呀?
“爹爹,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
姜拂玉放心得下,姜瑶放心不下。上京还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们,虽然说皇宫也不怎么安全,但是总比鱼龙混杂的闹市好。
林愫歪着头问:“为什么要回去,难得碰见天气好,出来散散心不好吗?”
姜瑶说道:“其实我也不是特别想出来逛,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外面也没什么好逛的。”
“那阿昭就陪爹爹走走吧。”说着,拉起姜瑶就要往前。
“不要,我就是要回去!”
姜瑶嘟囔了一声,赖在原地不肯走了,林愫怎么拉她,她就是不动。
“马车已经走了,今日傍晚才会过来接我们。”
林愫见她不动,也没有打算用强,只是和颜悦色地和她讲道理,“如果你想要回去,就没有马车坐了,我们都得走回去,从这里走回西宫门,唔……如果快一些,大概徬晚时能到。”
“……”
在整顿姜瑶这方面,林愫说第一,天底下没有人敢说第二。
上京城那么大,方才马车驶出宫门,约莫过来半个时辰才来到此地,如果用走的,还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走回去。
姜瑶肯定是不愿意走的。
林愫又问:“现在还要不要回去了?”
“……不回去了。”
第27章 崇湖学宫
姜瑶最是识时务, 即便不情愿,还是认命地被牵着往前走。
她今天出来的时候换了一身装扮,穿的不是宫里用金线银线给她缝制的那些丝绸的裙装, 而是她在从前的家里带来的衣裳,一条淡青色的小裙子。
头发是临秋给她梳的,她年纪小, 头发太少,还不适合梳髻,只是用红绳绑着成了两股小辫,和普通人家的女孩子也没有什么两样。
近来天气转冷,姜瑶出门时还披了一件披风。
大抵是气恼林愫和她反着干,为了跟林愫赌气, 她戴上兜帽,把自己藏在帽檐下,似乎想要让自己表现得冷酷而不近人情,但很快她又意识到自己幼稚的想法,连忙帽子给摘了下来, 开始抬头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街边的店铺的以饭店驿馆居多, 此时正逢饭点,饭馆正忙得热火朝天。
这些店面里, 零星夹杂了几间勾栏,打扮得明艳夺目的女子正凭栏往下望, 她们看见林愫路过,兴许是见他长得俊俏, 纷纷朝他抛媚眼。
林愫面不改色, 却眼疾手快拉起姜瑶的兜帽把她的视线捂得严严实实,撑伞拦住那些目光, 拉着她绕了个弯,避开勾栏走。
姜瑶:“……”
等到了湖边,林愫终于把她的兜帽挪开,湖风夹杂着丝丝寒意,迎面吹来。
姜瑶朝前望去,看见一群穿着统一的灰色长衫的青年迎面走来。
他们或背着书箱子,或抱着竹简,成群结伴地从一个方向走了出来。
湖风吹拂起他们的广袖,姜瑶就这样看着这群年轻的郎君,心里头莫名浮现了八个大字:年少气盛,意气风发。
这个年纪的郎君,细皮嫩肉的,最是赏心悦目。
姜瑶忍不住多瞄了两眼。
林愫敲了敲姜瑶的脑袋:“前面不远处就是崇湖学宫,这些都是学宫里的学生们,按照时间算,他们刚刚下了早课。”
……
崇湖学宫?
居然来了这里。
……
姜瑶当然知道崇湖学宫。
肃宗平定天下之初,为教化百姓,从已经穷得不能再穷的国库里硬是挤出了些银子,在十二州首府及京畿之中各创办了一间书院,聘请各州郡鸿儒为教师,给学子传道受业。
若想入学宫学习之人,只需通过学宫考核即可进入,学费由学生自定,想给多少就多少,进入学宫后,学生的开支也一律由官府承担,还不时给穷苦学生发放“俸银”,等于给了穷苦学子一条晋升之路。
可见肃宗圣明,历年来,从这十三家学宫里出来的寒门士子不计其数,这几大书院,更是直接打通了世族门阀专制局面。
崇湖学宫,便是其中之一。
上京城西有一面湖泊,名为崇湖,学宫正是依湖而建,山水环绕,以“崇湖”为名。
学宫正靠近上京城的西市,这个学宫也属于是是闹市中的学宫。
学子们早课下学,熙熙攘攘,与闹市中的人流混在一起。
为什么带她来这种地方?
姜瑶看着身边走过的学子,他们走路带风,但几乎书不离手,姜瑶凑近都听他们谈话时,他们几乎连聊天都在谈论着文章的辩题。
林愫也在看着他们,目光中,似乎带着一种若有若无的……向往?
姜瑶心中疑惑,林愫带她来这里干什么?
不会也想让她去崇湖学宫上课吧?
但崇湖学宫可不是她想上就能上的,且不论以她的能力是否考得上。她身为公主,理应由太傅单独教导,就算要去学宫学习,也应该去宫中为皇子公主已经宗亲子弟开设的国子监,而不是去外面的学宫。
她刚想要问,忽而闻到街边的饭香,肚子先她一步叫了出来。
咕咕声传来。
姜瑶:“……”
“阿昭饿了?”
林愫准确地捕捉到这个声音,立刻转过头来,笑道:“差点忘了,阿昭还没有吃午饭,时间还早,先去吃点东西吧。”
说着,就带着姜瑶走进旁边的一家饭馆。
他们上了二楼,随便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
他们两个坐的位置极为宽阔,几乎可以四五个人极为宽敞,姜瑶推开窗户,迎面就可以看到外面宽广的崇湖湖面。
微风徐来,湖面飘着几只巨大的画舫,画舫上飘着彩色的丝帛,随着湖风飘动。
姜瑶抬眼凝视窗外风景片刻,忽而听见林愫喊自己:“阿昭想要吃什么?”
“随便吧,”姜瑶搓了搓小手:“我都可以,我不挑食。”
“你还好意思说你不挑食?”
林愫笑了,姜瑶就是那种每次问她吃什么都说随意,真要端上来,不合她胃口她压根一口都不碰的人。
这个小祖宗似乎不知道,她在吃的方面可谓挑剔得很。不过林愫知晓她的秉性,给她点的都是她平时习惯了的食物。
饭馆靠近学宫,有不少学宫的学生光顾。
他们身穿朝廷发放的素袍,在人群中很好辨认,姜瑶旁边的一桌坐着的就是学宫的学生。
他们正就着学宫的下午的讲坛讨论了起来。
饭菜很快就端上桌,姜瑶默默吃着饭菜,因为离得近,他们讨论的声音一字不漏地传进姜瑶耳朵里。
“下午伍卓先生的讲坛,你们都要去听吗?”
“当然要去,伍先生难得开坛讲学,我怎么能不去!”
“怎么可能不去,那可是伍先生,估计整个学宫都回去。方才我还听说,有几个学长连午饭都不吃就直接跑去占位置了,你说我们待会还能不能挤到最前面?”
“我觉得我们肯定只能站外围了。”
“幸好我今早就喊我家小厮先进去给我占着位子,待会我直接过去就可以了!”
……
这是崇湖学宫的教学传统,学宫学生上午修早课,下午就是学院夫子们轮换开坛讲学,与学生辩论。
与上午必修的早课不同,下午的讲坛学生可以自行选择是否参与。
姜瑶默默听他们着他们的讨论。
听起来,今日下午给他们讲学的那位先生,貌似身份不俗。
伍卓,姜瑶下意识琢磨着这个名字……没听说过。
这位先生应该没有入朝做过官,姜瑶上辈子只是光听过“崇湖书院”美名,但实际上连崇湖书院正门都没有迈进去过,对书院里面的老师更不甚了解。
但是学生们都这么说,想必这位伍卓是一位德高望重之人。
西市的饭馆做出来的菜肴皆是色香味俱全,姜瑶边听便吃,很快吃碗里的米饭见了底。
“吃完了。”
她吃了个七分饱,就放下碗筷,抬头看着林愫,终于续上了方才的问题:“对了,爹爹,你今天为什么带我来这里呀?”
林愫温和地看着她,“你刚刚也听他们说了,因为伍先生今日开坛讲学。”
“啊?”
姜瑶睁着眼睛,明显有些懵,下意识脱口而出道:“这个叫伍卓的那么厉害吗?”
为什么他开坛讲学,连在宫里的林愫也被吸引了过来?
还没等林愫回答,隔壁桌几位热心的学生听到她的疑惑,立刻转过头来,为她解答道:“小妹妹,伍先生可是我们崇湖书公认的博学多才的先生呀,他当然厉害!”
“这位伍卓先生在永乐时也是作为学生进入学宫学习,每逢学宫的考核,几乎次次位列榜首!”
说着,更是直接就开始夸了起来,“天下学问共十斗,伍卓独占五斗。正是我们院长对伍先生的评价!”
听起来……是挺厉害的。
姜瑶听他们一言一语地说了起来,忍不住问道:“既然他那么厉害,为什么不做官?”
这倒不是姜瑶非要钻牛角尖,她只是真的好奇,能在这种顶级学宫里教书的夫子,科举取士对他们而言轻而易举。
比起桃李满天下,自古文人更看重官途,在世人眼中,考不了科举,当不了官,别的事情做得再好也是无用功,建功立业乃人生大事,传道受业只是顺势而为。
据姜瑶所知,学宫里面的夫子要么在朝中已有官职,兼任学究一职,要么就是年纪大了在官场已有成就,为爱惜羽毛,明哲保身辞官归隐,任职教师。
如果这位伍卓真的如他们所说的那么厉害,应该已经位极人臣,姜瑶不可能没有听说过他的名字。
很快,学生们就解答了姜瑶的问题:“这可就要说到永乐年间的事了,那时候你可能还没有出生。”
“永乐四十八年,西胡来犯,时任朔州督军通敌叛国,大开城门引叛军入城,以致危阳失守,朔州十九城丢失于敌手,千万百姓惨遭凌虐,伍先生当年还未入朝为官,只因与督军有旧,便写奏表为督军一家求情,结果引得肃宗皇帝震怒,直接下旨断了先生仕途,让他此生不能再参与科举,入朝为官。”
……
上一世姜瑶的策论和文才都学得不尽人意,但唯独跟着谢兰修,几乎将南陈史倒背如流。
他们说的这段历史姜瑶也是知道的。
永乐是肃宗的年号,肃宗去世前几年,一直因病卧床,太子监国。
正逢政权更迭之际,太子昏聩无能,南陈朝政不稳,让一直觊觎中原国土的西胡看见了可乘之机,派兵南下攻城。
因兵起于朔州危阳城,故而这场战乱被后世名为:危阳之难。
当时危阳前线任职督军的官员是刚刚走马上任的卢泳思。
卢泳思出身上京世族卢氏,父兄叔伯皆有在朝为官,祖上还曾跟肃宗平乱,而他本人才二十出头,正是年轻气盛,一心报国的年纪,谁都没想到他会突然通敌叛国,打开城门致使危阳城失守。
危阳为边境要塞,危阳失守后,边境十九城尽数丢失,至今未能夺回。
后来姜瑶翻看史官写下的卷宗,看到这段历史,都觉得古怪极了,卢泳思完全没有通敌的理由,胡人给他再多的利益,也敌不过他身后的家族。
他这么做,他的族人全部都被他连累流放,而他本人也没得到什么好处,在胡人屠城时惨死于马蹄下。只怕其中有所隐情。
原来伍卓是替他求情,断了自己的仕途。
连姜瑶都能轻易看出卢泳思有冤屈,若伍卓身为其好友,为其求情也是人之常情。
只是那次战争太过惨重,帝王迁怒,在所难免。
后来人们提起“危阳之难”,更多感慨的是边城惨遭屠戮的无辜百姓,以及丢失的国土。
大概鲜少有人会在意,京中有位叫伍卓的学生,也会受此牵连而改变一生的命运。
说着,几位学生连连叹道:“真是可惜,从那以后,先生哪怕满腹经纶,此生也就只能止步学宫之中,难以施展于天下。”
……
姜瑶专注着和旁人讲话,没有注意到,他们说到这里的时候,林愫握起茶杯,热茶氤氲的水汽如薄雾一样笼罩着他的双眸,将他的眼角蒸腾得有些泛红。
在云雾遮挡下,一种说不清的哀伤在他眼底浮现,但又转瞬即逝。姜瑶转过身的时候,已经恢复如常。
好像方才的一瞬,只是水汽遮蔽产生的错觉。
姜瑶和学生们说完话,初步了解了伍卓这个人,便问道:“爹爹,你要带我去听伍卓先生讲学吗?”
林愫答道:“先生高才,天下文人心向往之,爹爹在故乡时就已经听闻伍先生才名,所以今天才带阿昭出来。”
连林愫在故乡都听说过伍卓名号,姜瑶忽然意识到自己上辈子有些孤陋寡闻。
不过说起来,姜瑶上辈子所见所闻,好像也就只有前朝后宫的那些谋算。
她调整了一下心态,“不过,我们不是学生,能进学宫听讲坛吗?”
姜瑶这话属实是低估了学宫的格局,学宫下午的讲坛与早课不同,早课的确是只面向学宫内的学生,但下午的讲坛是对外开放的。
当年肃宗兴办学府,正有教化万民治意,所以学宫中开设讲坛,学宫内外,男女老少皆可参与于其中。
伍卓夫子才名远扬,一进入学宫,姜瑶就看到各种身着学宫服的学生或者身着常服的布衣青年在此侯着。
学宫中设的讲坛规模极大,场地约莫可以容纳五六百人。
正中间还书写着一块四字匾额“闹中取静”。
姜瑶也终于明白为什么林愫要不带侍卫了,学宫本来就是静心学习之地,平日学子入学宫学习,甚至都不允许小厮贴身随侍奉,如果他们带上侍卫,简直太过张扬。只怕林愫也不忍心打搅这份独属于文人的宁静。
林愫带着姜瑶来得算迟的了,他们在饭馆里休息片刻,踩点到达,他们一进场讲学刚刚好开始。
这个讲坛是露天的,由四面院墙围成,拾阶而下,中间是宽阔的广场,姜瑶看见这个建筑,觉得其构造似乎正好符合某些物理上原理,可以起到增音的功效。
里中占据了好位置的学生盘腿而坐,而外围的人没有位置,就只能坐在外面台阶上或者站着最外围。
姜瑶的位置就是最外围,连坐的位置都没有,只能站着听,她身高实在不够,哪怕踮起脚,也只能看见人家的屁股。
忽然林愫将她抱了起来,抬高她的视线。
这样一来,姜瑶就能看见里面的人了。
坐在最中间讲案前的那位先生看起来年纪并不算大,和林愫差不了多少。
剑眉星目,从五官上的轮廓来看,放在旁人眼里,他大抵也是个样貌不俗美男子。
为什么说是放在旁人眼里呢?
——因为他年纪轻轻就蓄了胡须,姜瑶的审美还停留在她穿越前,她喜好肤白貌美的小郎君,这一脸大胡子总是让姜瑶心里觉得有些膈应。
他应该就是伍卓了。
伍卓目光凌厉,看起来整个人严肃板正,不苟言笑。
见到他,姜瑶就联想到穿越前在学校遇到的那种又凶又严厉的老师。
他对着诸位学生,声音明亮如洪钟,开口便道:“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欲立国之纲纪,必张四维,以使其民,则纪纲立而国势振矣。”*
在讲坛前,一位身穿学宫服的学子挺直脊背,不卑不亢地与他对辩:“如何而能使民?”*
“欲使民者,必先爱民,而后有以处之。”*
学生又问:“爱民之道若何?”*
伍卓答道:“公修公族,家修家族,相连以事,相及以禄,则民相亲矣。赦旧罪,修旧宗,立无后,则民殖矣;省刑罚,薄税敛,则民富矣;卿建贤士,使教于国,则民有礼矣;出令不改,则民正矣。此爱民之道也。”*
……
伍卓一开口,下面的学生连忙埋头记笔记,手速快到飞起,生怕有所遗漏。
场内无一人说话,四周回廊只回荡着师生间一辩一答的声音和学生们书写的沙沙声。
一问一答持续了约莫半个多时辰,那名学生拱手行礼道:“学生受教。”
姜瑶听得出神,忽而反应过来,林愫已经抱着她许久,小声说道:“爹爹,你不累吗?”
林愫朝她眨眨眼,示意她安静听。
讲学在一个时辰后结束,散场时,林愫这才将她放下来,拉着她走在散场的人群中。
说他柔弱吧,居然硬是撑着抱了姜瑶一个时辰。
“阿昭觉得,伍先生的讲学如何?”
姜瑶回想起方才的的论答,讲的是治国之策,伍卓性情严肃,说话也是一板一眼的,听起来未免有些乏味无趣。
但若认真细听,便能发现他的逻辑都非常通畅,每到瓶颈之处,只得他三两句点播,又忽然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姜瑶点头道:“甚好。”
林愫笑说:“那把他骗回来给阿昭当夫子好不好?”
……夫子?
姜瑶:“啊?”
第28章 泛舟
姜瑶没有想过, 林愫带她出来,居然是为了这个目的。
朱夷明死后,姜拂玉已经开始为她物色新的夫子, 只是后来因为姜瑶生病耽搁了一段日子。
林愫之前也有对姜拂玉说,他亦有意替姜瑶挑选老师,姜瑶本来以为他只是说说, 他入京才不久,对朝廷中的人都不甚了解,只是替姜拂玉掌一下眼罢了。
没想到他行动起来比姜拂玉还快,人都找好了。
“可是……”姜瑶有些犹豫。
“阿昭不喜欢吗?”
姜瑶说道:“适才不是听学宫中的学生们说,伍先生当年为逆贼求情,不得入朝为官吗?”
公主太傅, 也是朝官之一,非朝官不得胜任。
不知道为什么,听见这话,林愫眼神一黯,伸手抚过她头顶:“规矩是人定的, 就好像当初所有人都觉得女子不能为帝, 但时过境迁,没有谁要一直墨守成规, 事在人为,一切都是可以改的。”
他拉起姜瑶的手, “现在这件事的决定权在阿昭,你想不想要伍卓当你的夫子?”
“唔……”
姜瑶思考起来。
从偏好上来说, 姜瑶心目中的理想夫子除了要博学, 还有涉及了很多个方面,比如:性情要温和, 颜值高。
虽然这个时代崇尚严师出高徒,姜瑶并不喜欢太过严厉的人。至于长得好看,姜瑶天天盯着他的脸,也可以感觉到心情愉悦。
当然了,想要未来的夫子才貌双全脾气温和,姜瑶也觉得不合理。
但如果是伍卓……
姜瑶回想起他方才讲学时的模样,单从才学上论,学宫中的学生都推崇伍卓,想必差不到哪里去。
而且,品行重于才学他当年明知风口浪尖,却仍然愿意为故交好友求情,重情重义,想必为人品行方面也差不到哪里去。
最重要的是,单从他没做过官这点,就不大可能和那些官场上那些弯弯绕绕的势力勾结在一起。
这位伍卓如今缺的正是一个步入官场的机会,若是姜瑶能够打通这一层关系,将来伍卓若是高升,姜瑶对他有知遇之恩,必定会追随自己
他又曾是崇湖学宫的夫子,学宫学生视他为师,将来如果姜瑶想要拉拢崇湖出身的寒门学子,通过伍卓会简单很多。
林愫果然眼光独到,伍卓的确是个不错的太傅人选。
姜瑶越想越觉得心动。
只是……
姜瑶问道:“伍先生会愿意入朝为官,做我的太傅吗?”
“只要阿昭喜欢,爹爹会想办法替你去将他请来,不过娘亲那里,可能需要阿昭亲自去提。”
不仅要伍卓同意,还得姜拂玉点头。
“阿昭明白。”
姜瑶几乎没有怀疑其中缘故,毕竟林愫属于后宫中人,不得随意干政,替姜瑶选夫子,也需要适当避讳,这件事,姜瑶只能自己去提。
……
现下时间还早,离宫中前来接他们的马车还有些时候。
临近学宫的地方有个小码头,大大小小的画舫和游船停泊在岸边。
此地靠近学宫,以至于周边都染上了学宫中文人的风雅气。这里的商户看到了商机,打造了这些画舫游船,游人只需花费几文钱,便可登船,泛舟湖心。
姜瑶站在杨柳依依的岸边,小口咬着林愫从路边小摊里给她买的冰糖葫芦。
她频频抬头,盯着泊岸的几只船,目光中带着新奇。
她想起她穿越前,就在她家楼下的公园里的湖上,就有各种五颜六色的小船,游客买票,即可租船游湖。
年少时她总是羡慕别的孩子,可以和父母乘船游湖,可是她明明就居住在湖边,日日看着小船,却一次也没能登上去过。
后来她长大后,离开了家,也有可以独自登船游湖的能力,某次故地重游,想起幼年时望眼欲穿的小舟,可是却来到湖边,发现小船已经消失不见,不知何时,公园已经取消了这个项目。她想要再登船,也已经没机会了。
……
“想去?”
兴许是觉得姜瑶看得太入神,林愫便开口问道。
姜瑶移开目光,又咬了一口糖葫芦,含糊不清地道:“……不想。”
她小时候喜欢罢了,现在的她也不完全算是个小孩子了。
穿越之前的执念,距离现在隔了不知道多少年,她早就放下了。只不过觉得古人这种经营游船赚钱的方法和她那个时代不谋而合,引得她多看两眼罢了。
林愫却拉着她起来,替她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尘,“走吧,我们上船。”
姜瑶疑惑地抬头看着他,林愫忽而笑道:“是爹爹想去,阿昭陪我去吧。”
“难得出来一趟,阳光正好,适宜游湖。”
“真的吗?”
姜瑶咽下糖葫芦,眨着眼睛惊喜道,她的眼睛很漂亮,阳光下如湖水般波光粼粼。
林愫心想:真是个别扭的孩子。
“真的,你看,那只画舫靠岸了。”
一只巨大的画舫正在上客。
码头上也有不少带着孩子的游人等待登船。
孩子们都贪图新鲜,有个比姜瑶还小的,绑着两根羊角辫的女孩子牵着爹娘的手,兴奋地指着船蹦蹦跳跳大喊着:“爹爹,娘亲,是大船!”
她的声音太过清脆,旁边的人听了,纷纷转过头去。
那个女孩子的父母连忙颔首朝众人表示抱歉:自家孩子吵到大家了。
旁人也不觉吵闹,只是觉得孩子天真童趣,都回以和善的笑意。
船家在码头前收钱,喊着:“大人二十文,小孩十文。”
姜瑶把最后一颗糖葫芦吃完,林愫已经交完钱带着她走到船上。
画舫有足两层楼高,二楼是观景的露台,一楼是是游客休息的地方,供给茶水点心。
船行湖中,清风徐来,大船在水面上拨开一道水痕,缓缓向前。
碧波万顷,春水荡漾,姜瑶看着外面的景色,任湖风吹开自己刘海的碎发,心想,游船原来不过也就只是这样。
“阿昭,你看,这是什么?”
林愫的声音忽然传来,他推开桌面上的点心,下面露出的,是交错的棋盘。
原来这桌子设计别出心裁,还将棋盘藏于其中。兴许是码头临近学宫,游船的不乏有学宫中的学生和被讲坛吸引而来的游人。
文人崇尚风雅,琴棋书画中的“棋”便是其中之一,林愫打开桌案下的柜子,果然找到了黑白棋子,可供游人在舟上对弈。
姜瑶心想,这船家可真是商业鬼才,若是游人见棋兴起对弈一局,等到这趟船下客时若还没能完成棋局,下棋双方若是不想被打断,只能再交一次船费。
姜瑶正思索着,就听见林愫温和的声音传来,“我记得,曾经教过阿昭下棋。”
林愫的确教过姜瑶对弈,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之前了,姜瑶三四岁的时候,在镇上的书院看到人下棋,觉得好奇,所以缠着林愫教自己。
这一教断断续续持续了几年,虽然说是教,不过林愫只是教了她基本的规则,没有往深处教她,和她下棋的时候,都是故意让着她,哄着小孩玩的罢了。
不过前世回宫后,在琴棋书画之中,姜瑶却唯独将“棋”练得通透。
论下棋,她十分自信地认为,现在的她,勉强也能算个高手。
姜瑶还没真正和林愫正正经经地下过一盘棋。
既然林愫邀约,姜瑶也来了兴趣,摩拳擦掌道:“那爹爹可要看看我有没有进步吗,这次我要你认认真真地跟我下,可不能再像以前一样让着我?”
林愫微笑:“好呀。”
姜瑶不想藏拙,她有些期待,她胜过林愫的时候,他会是什么表情。
一盘棋局就此展开。
姜瑶先落子。
姜瑶上一世闲暇之余,常与她谢兰修临窗而坐,对弈一局,谢兰修棋路平稳,步步为营,不知不觉之间就能将她网罗进圈套之中。
为了对付他,姜瑶只能兵行险路,这也练就了一手诡谲多变的棋风,往往在出其不意间,就将对方的棋子锁死。
上辈子,她凭借这个棋风,胜过包括谢兰修在内的不少人。
她本来以为,以她现在的实力,对付自己亲爹应该很简单。
可是当棋局渐渐展开的时候,姜瑶发现,好像不是这样的。
林愫的棋路温和,看上去没有任何带着杀机,每一次落子都是轻飘飘的,但总是能承受住姜瑶的所有进攻。
姜瑶越下越觉得吃力。
……
湖风吹了进来,船上的游人们观赏两岸景色。
画舫行走在碧波荡漾中,附近还有许多只小船围绕着画舫打转。
有一只小舟靠近画舫,舟中走出一位锦衣玉冠的公子,正要登上画舫。
船家想要拦着他,但他身边的小厮却抢先一步递上一块银子。
船家接过银子,便放下了手,连忙请他登船。
……
随着棋局的发展,姜瑶凝视着棋桌,愈发犯了难。
她完全没有想到,林愫居然能压她一头。
林愫的棋局,步步相扣,他没有发出任何攻势,但守得非常紧密,姜瑶尝试了几种办法,都不能突破他的防线。
以守为攻,无懈可击。
要是再这样下去,姜瑶可就要输了。
姜瑶越下越丧气,落子也变得随意起来,盯着棋盘那几根线,慢慢的有些犯困了。
她越努力费神思考,意识愈发模糊,到最后身子摇摇晃晃,居然真的靠在坐垫上,睡了起来。
捏着棋子,等她落子的林愫无声地笑了起来。
她真的是在任何时候都能睡着……
把她抱起来,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她的脑袋枕在自己身侧,这样能够睡得舒服一些。
等做完这一切,他抬头时,姜瑶原本的位置,已经被另一个人取代。
他握着一把折扇,靠在栏杆边上,一双狐狸眼睛微微眯着,嘴角带着散漫的笑意。
“世间难得能找到能和你对弈这么长时间的人,还是个小姑娘,果然不能以年纪取人。”
第29章 往事如烟
林愫看到眼前的人, 忽然间愣住了。
久别重逢,故人相见。
似乎没有想到这一场相逢来得如此突然。
林愫抬眼凝视着他的面孔,有些恍惚了, 双唇微微蠕动,想要说些什么。
尚未开口,他的情绪便已经无法抑制, 眼圈顷刻间便泛起了红晕,泪水宛如珍珠般在眼角连串掉落。
滴落在棋盘间。
白青蒲看着他的眼睛,忽而笑了起来,笑着笑着,也忍不住红了眼睛,“方才在学宫中看到你, 还以为认错了人,但看见你这副表情,我就知道,肯定没有认错。伤春悲秋,天生多泪, 世间再难找第二人。”
他声音一哽, “许久未见,别来无恙。”
“沈序, 你居然真的还活着。”
很久没有听见人这么喊林愫了。
崇湖学宫中,或许人仍至今记得, 永乐年间,崇湖学宫中曾经出过“五子”, 在人才济济的学宫中位列前茅, 又私交甚好,学宫中的老院长曾赞扬这五子为“将相之才”。
若将来入朝为官, 相互辅佐,必能登阁入室,位列上卿。
而“沈序”这个名字,曾经和卢泳思、伍卓、白青蒲等人一样,列于五人之间。
天下闻名的学宫中最出色的学生,还曾被英国公收为关门弟子,名声显赫。
可是时过境迁,繁盛的永乐年代随肃宗逝去,帝王更迭,被传言说势必“登阁入室”的“崇湖五子”,已经很少被人提起,哪怕学宫中年迈的夫子偶尔想起旧事,也是连连惋惜。
林愫垂下眼眸,没有说话,就当是对这个名字的默认。
白青蒲却死死盯着他,说道:“那日听闻你的失踪,我们四个一起跑去你家找你,结果你们家人去楼空,所有人都说你死了,可是我们都不相信你会这么容易就死了。”
林愫沉默了片刻,哑声道:“我知道。”
“当时十七郎还说要张榜悬赏找你,说你这小子肯定是躲起来了,可是找来找去……”
白青蒲忍不住摇头,“找了那么多年连个鬼影也没看见,我也慢慢信了……如果人还活着,怎么可能找不到?你为什么又回来了!”
“你这些年究竟去了哪里,你知不知道,你不在这些年,发生了那么多的事,你知不知道……”
说着,他鼻头酸涩,抓住林愫的手,眼泪也快要掉下来了,“卢十七郎死了。”
卢十七郎,卢泳思。
当年叛国的朔州督军。
听到卢十七郎这几个字,林愫捏着手中的白棋,低声说道:“我知道……”
“他死在了朔州,所有人都觉得他是通敌叛国,自取灭亡,可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敢叛国?卢家也被牵连流放,他父亲七十多了,他那群弟弟妹妹,才几岁大,都要去那漠北的荒凉之地。”
林愫感觉到自己的手不受控制地收紧,攥紧了棋子,隐隐作痛。
白青蒲吸了吸鼻子,“还有伍卓,他为十七郎求情,皇帝看过奏表后直接禁了他官途,你是知道的,他当初是多么骄傲的一个人,我们当初都以为他肯定会贵极人臣,现在只能待在学宫中度日……”
林愫闭上眼睛:“我知道……”
他都知道。
他在危阳之难前离开上京,一走了之,抛下了这里的一切,也包括昔日的故友。
“对不起……”
……
林愫垂眸看着沉睡的姜瑶,她趴在坐垫上,睡得正香,根本没有听见他们俩人在说话。
念及姜瑶大病初愈,不能着凉,林愫脱下外衣,盖在她身上,替她挡住了半边小脸,并轻轻盖住了她的耳朵,这样能保暖,也能替她挡下外界的部分声音,让她能够睡得更加安稳些。
做完这一切,他朝眼前人比划了一个“小声点”的手势。
他轻轻擦拭过眼角的泪,努力平和地笑道:“其实,我还是喜欢你们称呼我为不循。”
沈序,字不循。
他年轻时放荡不羁,不爱循规蹈矩,也不喜欢父亲为他取的名,所以等到年长时,为自己题字为“不循”,离经叛道,不愿循世间规矩。
他的旧友们,也都遵循他的喜好,称呼他一声“沈不循”。
林愫抬手将棋盘打乱,他了解姜瑶的秉性,她知晓这盘棋会输,大概也不愿意继续下下去,所以也没有保留的必要。
“我知道你有很多要话要问,当初我为什么要突然离开,现在为什么又会回来,但此事说来话长,你我都需要冷静一下……”
将黑白棋子归位后,他抬头凝望眼前旧日的故交,眼眸明亮:“手谈一局如何?“
白青蒲擦干了眼泪,也道:“好!”
……
这条画舫在湖面停留的时间颇久,两个人的棋局就在湖中心展开。
和与姜瑶下棋时的坚守不攻不同,旧友重逢,林愫用的又是另一种棋路。
如果姜瑶还醒着,就会发现,她爹所执的白子,已经在棋盘上大杀四方,将对方逼得寸步难行。
然后她就会明白,虽然她口口声声叫林愫不要让着自己,但是他还是放了点水,用最温和的方式对抗她。不然,怕让她输得太难看,得要哭鼻子了。
不多时,这局棋就落下帷幕,白青蒲不敌,很快败下阵来。
湖风飒飒,一局棋后,林愫脸上的泪痕也被吹干了。
两个人的情绪都平复下来。
白青蒲倒并没有太过在意输赢,打开折扇扇风,坦然道:“不循棋力不减当年,我们当年五个人中,没有谁能下得过你。”
林愫垂眸,抿了一口茶。
白青蒲看着林愫,又皱起了眉头,眼神复杂起来:“话说你当初为什么要假死离开?”
林愫温声说道:“我记得以前在学宫一起念书的时候,我曾经不止一次跟你们说过,如果我有朝一日忽然消失不见,那就当我死了。”
白青蒲皱眉:“是有什么隐情吗?”
隐情……
林愫眼前浮现出父亲临死前场景。
那个形容枯槁的男子死死抓住他的手,用尽最后的力气叮嘱它:“为父藏在暗处一辈子,到头来换得君王忌惮,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你生性爱自由,为父也不愿你走我的旧路。”
“她已有争权之意,新帝登基,必然腥风血雨,无论如何,你都不能再留在这里,为了你,也当是为了她……”
“离开这里,永远不要回来,就当为父用这十九年的养育之恩求你,我要你发誓,你这辈子,要一生远离京城,不得沾染朝廷之事……”
林愫沉默片刻,正想开口说些什么,然而身侧的女童却忽然间动了起来。
她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掀开他的外衣爬了出来。
姜瑶睡得满脸通红,脸上还带着衣裳褶皱的压痕。
她懵懵懂懂地睁开眼睛,看着眼前的棋盘。大脑迟钝地转了起来,慢慢接上睡前的记忆。
她睡前好像正在泛舟湖中,和林愫下棋。
不过……
她混沌地看着白青蒲,心想这人谁呀,怎么坐在她的位置上?
她这一醒,直接打断了两个人的谈话。
白青蒲的注意力落在了她的身上。
还没等她回过神来,白青蒲就先指着她问道:“不循,差点忘记问了,这个小姑娘谁呀?刚刚看你一直带着她。”
“是你新买的丫鬟?不过这年纪看起来也太小了吧?”
丫…丫鬟?
他说什么来着?
姜瑶正好有点起床气,听到这话瞬间清醒,猛地一拍桌子。
她怒目瞪着白青蒲道:“你、说、谁、是、丫、鬟?”
别看她年纪小,但是力气贼大,桌子边缘的几颗棋子都被她这一拍震到了地上。
“好凶,”白青蒲吓得往后一退,折扇差点掉落,一边低头捡棋子一边小声道,“这个小姑娘脾气也太大了吧。”
林愫笑着搂过姜瑶,帮她把睡得凌乱的碎发整理了一遍。
她还气鼓鼓的,像一只河豚,林愫还得拍着她的背给她顺毛。
“这是我的女儿,从小被金枝玉叶地养着,从来还没有人敢说她是丫鬟,你是头一个。”
言下之意:你说你惹她干什么,真是活该被骂。
况且,他方才抱着姜瑶走了一路,下棋还得故意让着她,哪个丫鬟能有这种待遇?说林愫是她的丫鬟还差不多。
说着,他对姜瑶介绍道:“阿昭乖,这位是忠勇侯的二公子白青蒲,你可以喊他白叔叔。”
“哼!”
姜瑶才不喊呢,冷哼一声,低头揉着拍红了的手掌心。
“你女儿?”
白青蒲听到这话,脸上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眼神,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身子立刻往前倾。
他眯起眼睛,将姜瑶从头打量到脚打量了一遍,然后又把林愫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发现她骨相和五官上的确和林愫有点相似。
像林愫这样漂亮到人神共愤的样貌,真的很少见,世间难得找到与他相似的人。
白青蒲:!!!
像是很难以接受这个事实,他一下子豁然站起身来,又坐了下去,来来回回重复了好几次这个过程。
直到看见姜瑶露出了不耐烦的表情,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失态了,重新盘腿坐下,端正身子,如梦初醒一般喃喃自语道:“我宁愿相信你有个失踪多年的妹妹……”
林愫挑了挑眉,“你想象力也太丰富了。”
“还是不对呀!”
白青蒲摇着折扇,越想越不对劲,“你当年不是非锦城公主不嫁吗?当初喜欢你的姑娘能从这里排到东市去,你却唯独单相思锦城公主,为了她要死要活。”
他继续说道:“我记得当初为了见公主一面,还辛苦办了诗会,费尽心思买通宫人把请帖送到公主面前,被公主拒了请帖后,你甚至伤心到自己一个人偷偷躲起来哭了半天,眼睛都肿得快看不见了,最后还是卢十七郎看不过去,请他妹妹入宫转交请帖,才帮你将人给请来!”
亲友间揭老底是从来都是最狠的。
林愫明显僵了一下,抬袖轻咳一声,勉强保持微笑,“孩子面前,能别说这些吗?”
这些过往的旧事,姜瑶从未听过。
听到这话,姜瑶心中一惊,忽而抬头,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林愫。
从林愫此刻的表情上看,眼前这个人说的似乎是真的。
原来她之前的猜测无误,林愫曾经真的在京城待过。
他和姜拂玉的相识,并不是向他们告诉自己的那样,公主争取权失败流落乡野,被生活在村子的林愫所救。
他们真的早在京城时就相识了!
林愫的身世,果然没有那么简单。
但是更令姜瑶意外的是,原来林愫从前和现在一样也是个哭包,而且貌似以前比现在更爱哭,被心爱的人拒绝,居然可以躲起来哭半天。
林黛玉都没他能哭。
白青蒲疑惑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看开了?不再非锦城公主不可了?”
他用折扇戳了戳林愫的肩膀,“你什么时候偷偷娶了妻,孩子都长这么大了,说起来,我还没给你们包红包呢?”
林愫笑了,他放下茶杯,抬眼凝视外面悠悠湖水。荡漾的春水倒影在他眼眸中,如琉璃般澄澈。
片刻后,姜瑶听见她爹的声音传来。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第30章 画舫相撞
听到这话, 白青蒲愣了愣,脑子似乎转不太过来。
他抽回折扇,喃喃自语道:“不可能呀…谁不知道, 锦城公主现在可是成了当今……这孩子…是你女儿…怎么可能是她生的……”
他想着想着,似乎终于想明白了什么,猛地瞪大眼睛。
自危阳之难后, 白青蒲也不再热衷于仕途。
这些年他躲在自己亲爹的官爵下安心当个二世祖,深居简出,不问朝政。
前一阵子从未娶夫的当朝女帝从乡野间带回了一夫一女的消息传得满城风雨,他也只仅仅只是略有耳闻,在府里听下人提了那么一两句。
当今圣上姜拂玉,正是当初沈序寤寐求之的锦城公主。
那她的丈夫…她的女儿……
白青蒲盯着眼前的两人, 深深吸了一口气,眼里是难以形容的震惊。
“乖乖,你可太会给人惊喜了。”
林愫给他倒了杯茶,“你先喝口茶冷静下。”
林愫知道,这些消息突然全部传输进白青蒲脑子里, 一时间可能令他有些难以接受。
白青蒲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摇头叹息道:“所以说,传言中被带回来那位林郎君……”
林愫给予了肯定的答案:“是我。”
林愫叹了口气:“当初我离开京城, 奉父命隐匿于乡间,从此不再干预朝堂之事。我本来以为我可以就此苟且一生, 就当从前的我死了。”
“只是今夕恍然大梦一场,这么多年过去了, 发生的那么多事情, 我终究没有办法坐视不理,我最近改变主意了, 觉得还是得回来一趟,否则,我至死难以安息。”
姜瑶趴在案上,咬了一口点心。
不知道为什么,姜瑶总感觉,林愫说这话的时候瞄了她一眼。
在和白青蒲说话的时候,他的气场明显变得和平时有些不一样了。
看来,林愫藏了不少她不知道的秘密。
姜瑶咽下点心,心想,她回去后一定要找机会和林愫问清楚。
白青蒲也从惊讶中缓过神来,“不过话说,你今天为什么突然来学宫找伍卓?”
林愫停顿了一下,低头看着姜瑶。
姜瑶刚好吞下点心,林愫伸手抚摸着她的发顶,“为了阿昭。”
“这孩子也到该识字念书的年纪了,我实在不放心将她交托给别人,她的老师,得是我知根知底是我才放心。思前想后,我觉得伍卓做合适。”
“得知今伍卓他在学宫中讲学,带孩子来相看一眼,阿昭亦是喜欢,所以,我便想聘请他为阿昭的夫子,只是,不知他愿意与否?”
姜瑶眨眨眼:原来爹爹和伍卓是故交,难怪会选伍卓当她夫子。
林愫总不会害她。姜瑶喝了口水,心里对伍卓这个未来的夫子更放心了。
……
白青蒲捏着扇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
他收起折扇,沉吟片刻,垂眸道:“如果是你的孩子,他怎么可能不愿意……”
白青蒲和林愫相交多年,怎么可能想不明白林愫的意图,不禁苦笑道:“你是想着趁此机会给让他也能进入官场吧,其实这么多年来,他早就不在意这些了,你却还是和从前一样,喜欢拐弯抹角。”
说完这话,两个人像是想到了什么,陷入了沉默中。
忽然间,白青蒲好像忽然间想起什么事情,一拍脑袋,“对了,我还有一件紧要事要办……”
林愫:?
说着,他连忙往身上找寻些什么,东掏一下西掏一下,终于找出一个随身携带的玉佩,“我还没给你的孩子准备红包,这个玉佩就当是见面礼送给阿昭…孩子是叫阿昭对吧?”
他把带着红穗子的玉佩放在姜瑶面前,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道:“阿昭别生叔叔的气,叔叔不是故意的。”
姜瑶凝视着这块玉佩,是纯白的玉质,玉佩上面印刻着一个“白”字,看上去,倒像是什么身份的标识。
姜瑶看向林愫,征询着他的意见:她能收吗?
林愫笑着对她说道:“这是叔叔给你的赔礼,阿昭收下吧,忠勇侯府的令牌,有价无市,不是外面随随便便用钱就可以买下来的。”
林愫都这么说了,姜瑶连忙伸手接过玉佩。
吃人嘴短拿人手短,姜瑶也不生气了,展颜微笑道:“谢谢叔叔,那阿昭就不客气了。”
被她这么一喊,白青蒲立刻心花怒放,他虽然还没有孩子,但忽然间似乎也明白了为什么大家都说养女儿好。
声音软软的,像只小包子一样,谁会不喜欢?
他忽然有些羡慕林愫了。
白青蒲忍不住赞叹道:“这孩子的嘴可真甜。”
他又问林愫:“不过话说,你不放心的话,为什么不自己教孩子呀?我记得你当年和伍卓一样半斤八两,伍卓那家伙对待学生板正严厉,还曾经在学宫里将学生训哭,只怕小孩子都会怕他。”
林愫垂眸片刻,笑道:“只要不是心术不正的故意针对,对孩子严厉点也好,严师厉父,我心软,本来就当不了严厉的父亲,更做不了严厉的老师。”
林愫对育儿颇有心得,倚着栏杆打量着姜瑶:“这个小祖宗平时被我惯得有点懒散,不找个严厉点的老师,还挺怕镇不住这她的。”
姜瑶不满抬头:“爹爹……”
怎么能当着她的面说她坏话?
林愫被她打断了一下,也没有停,“阿昭和我们都不同,我们这些纨绔子弟可以散漫放肆,反正家大业大,一辈子靠着家里荣华富贵,总不会委屈到哪里去。”
“但是阿昭必须明事理,我虽然不想阿昭吃念书的苦。但这是她不可逃脱的责任。”
说着,林愫再次敲了敲姜瑶的脑袋,“不过不急一时,阿昭年纪还小,徐徐图之,读书明理,本来就是漫长的过程,慢慢就好了,不求一蹴而就,但求慢慢进步。”
……
两人又谈了些别的,画舫就要靠岸了。
姜瑶趴在栏杆上,看着水中景色。
转眼间落日西垂,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
波光粼粼中,姜瑶看见,岸上已经燃起来万家灯火,估计来接他们的马车也快到了。
他们一天的旅程,还算风平浪静,没有遇到任何意外嘛……
姜瑶再次打了个哈欠,才醒了没一会儿,她又有些犯困了。小孩子的身体体力真的不是特别好。
她倚着栏杆瞌睡,才阖眸没多久,旁边就传来一阵喧哗与尖叫声,她猛地睁开眼睛。
“他们这是要干什么?”
“这条船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朝我们冲过来?”
“搞什么鬼!是要撞了吗?是要撞了吗!”
……
林愫和白青蒲当即脸色一变,站起身来,林愫更是第一时间伸手将姜瑶揽至身边。
墨菲定律:如果你担心某种情况发生,那么它就更有可能发生。
姜瑶刚刚才感慨一天风平浪静无事发生,结果……事转头就找上门来。
在画舫正要准备靠岸的时侯,对面驶来一只同样庞大的画舫。
看它那行驶方向,正直勾勾朝这边撞过来。
船家已经开始破口大骂:“没看到我们靠岸吗,你们在干什么!”
“***,你们是不是眼瞎呀!”
然而对面那条船就是不偏不倚,往这边靠近,距离缩进,想要转向避开已经来不及了。
虽然现在湖面平静,两船行驶的速度看起来都不是特别快,但是楼船本身就是庞然大物。
众所周知,mv=Ft,没学过这个公式也没关系,反正根据冲量定律,两个质量大的物体发生碰撞的瞬间,即便彼此速度不快,但产生的相互作用力也是极大的。
如果船不结实,这一撞真的可以直接把船撞散架!
两只画舫上同样全是游人,这里虽然不是湖中心,但是离岸也不算近,如果两船相撞,那还得了!
姜瑶胆战心惊,她第一时间想到:这条船是不是冲她和林愫来的?
她捏紧自己的拳头,心情紧张到了极致,盯着眼前的楼船。
那只楼船上除了游人,还有许多随船的伎人。
一个穿着纱裙的歌女尤为突出,她抱着琵琶,立在船头,彩色的披帛随着湖风飘飞起来。
她状若癫狂,竟然直接撕开自己薄纱似的衣裳,露出胸口大片的裸露,然而出乎众人意料的是,她雪白的胸膛前,有着三道血淋淋血痕,像是被什么动物的利爪划开过。
周围的人看了,惊恐中回荡起一阵唏嘘,有几个男子连忙捂住了眼睛,念叨着“非礼勿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撞上了!撞上了!”
“这是天意,是狐妖!狐妖来了!是他要杀你们!”
“只要他在,所有人都得死!”
“你们全部人都得死,都得死,哈哈哈哈哈……”
她声声嘶哑,每一句话都听得姜瑶胆战心惊。
狐妖…又是狐妖!
又是那个传言!
她身侧有人本来还想上前去拉她,见此情景,不住惊恐地喊道:“云娘疯了!云娘疯了!”
那个歌女刚刚叫完,忽然扔掉手中琵琶,纵身一跃,翻身跳下楼船。
两船逼近,掌舵的船家越骂越脏,已经开始问候对方父母了。
对面的船家的声音也传了过来,“都别骂了都别骂了,我们也控制不了这条船!”
“真的是中邪了!”
巨大的楼船愈发靠近,相撞已经势在必行。
姜瑶被林愫紧紧抱在怀中,慌乱中,姜瑶被林愫掩住双眼,“阿昭别怕!”
话音刚落,忽然一声巨响,姜瑶耳边回荡铺天盖地的尖叫声。
姜瑶感到一阵剧烈的震动,水面激荡,掀起一阵波浪,冰凉的水花溅到了她的脸上。
两只画舫还是撞在了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