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孤生竹

    高殷对待猗猗,与渤海公子们完全不同。他见到猗猗会行礼,并恭敬的唤一声“乐城公主”。他会在东馆课后,给猗猗详细讲解《诗经》,还会和她一起在九曲池边吟咏古诗。


    他们渐渐熟络起来,以致学堂中流言四起。


    孝瓘全不以为意,他读书时遇到不懂的词句,还是会向高殷讨教;对待猗猗也没有半点不同。


    倒是延宗抱打不平,点着猗猗的鼻子尖骂她不知廉耻。


    可猗猗年纪终究太小,在她眼中,斯文博学的高殷只是这府中最与众不同的玩伴,比起她那冷漠严厉的“夫君”,实在是温和有趣多了。


    这日,金池水碧,玉苑花红,他们分倚垂柳吟诗。


    “冉冉孤生竹,接根泰山阿。”


    诗才起头,元仲华已站定在他们十步之外的地方——公主的脸色有些苍白,眼圈发黑,精神十分不济。


    “王妃。”高殷深礼,殷勤问候,“听说您前几日病了,现在可大好了?”


    元仲华点点头,“已无大碍了。对了,你母亲才来问候,正寻你不见呢……”


    高殷知事的告退,只留下猗猗对着姑母。


    “姑母……对不起……都是猗猗乱讲话……”


    “大王早有休离之念……”元仲华疲惫的摆了摆手,“此事留待太妃定夺,随他们去吧……”


    猗猗歉疚的低下了头,元仲华拉起猗猗的小手,往水榭中走去。


    “当年,我嫁给大王时,他还是渤海王世子,而我也和你现在一般大小。”她坐下来,手扶着栏杆,眼睛望向碎金般的湖面。


    猗猗十分惊讶的望着姑母,没想到她也有与自己相似的遭遇。


    “渤海王和娄王妃对我很好,便似自己的亲生女儿,而世子对我……也像妹妹一样。我们在一起读书习字就像你与孝瓘这样。”元仲华回过头,“可我那时候就懂得,从来不和世子之外的男孩子说话玩耍。”


    猗猗虽然年纪幼小,但女孩羞赧的本能,还是让她觉得双颊发烫。


    “我再也不和任何人说话了!”猗猗有些恼羞成怒了。


    “你知道刚刚背的那句诗的意思吗?”


    猗猗摇摇头,“我只是觉得很新鲜。”


    “柔弱的孤竹,只有生长在山阿之处,才能避风生存。你就是一棵孤竹,而孝瓘便是你的泰阿,你若想生存,就一定要倾心依附于他。正如我当年那样。”


    猗猗端详着姑母那张憔悴的脸,突然间,她很同情她。


    “我才不要做孤竹。”猗猗心里想。


    射御是高氏子弟最喜爱的功课。


    每次课前,从马匹到武器,无一不是精心准备。孝琬更甚,连射堋也亲自制作起来。延宗好奇的凑上去看,见平素画在箭靶上的虎头鹿首,变成了人像——一个头上绾着双丫髻的宫装女孩。


    “这是……元狗狗?”延宗哈哈大笑,“你自己画的?”


    “我哪有这本事。”孝琬笑道,“是二兄,他素擅工笔。”


    一旁的孝珩看了眼正在擦洗箭头的孝瓘,颇有些尴尬,“四弟勿怪,我若知道他是做这个用,断不会画的。”


    孝瓘抬眼,面露不悦之色,道:“二兄何出此言?她和我也没多大关系。”


    人像射堋摆上了校场,兄弟们倍感新奇,竞相习射起来。


    延宗最坏,他以从未有过的准头,一箭射中了眼睛,引来一片哄笑。


    猗猗蜷着身子,躲在廊下的阴影中,那些笑闹声,似一把把利刃扎在她的心窝上。


    她抱着头,不停的揉搓着双丫髻,仿佛发髻散下来,那箭靶上的女孩便不是她。尽管她竭力遏制,咸热的泪水依旧不停的涌出,无声的饮泣,锥心刺骨,本不属于她这样的年纪。


    孝瓘换好了戎装,恰在此时经过回廊,暗影中那个缩成一团的小小身体,不住的


    抖,像只受伤的狸奴。


    他别过头,加快了脚步。


    校场上,父王带着他最宠爱的姬妾坐在高处。


    孝瓘往那个方向望了一眼,那本该是家家的位置,却被琅邪公主元玉仪占据着。


    元玉仪,这个被逐出家门,流落风尘的元氏庶女,先是做了孙腾家妓,后被父王一眼相中,赞其“绝异”而豢养在邺城的东柏堂中。


    孝瓘定睛看了看,她虽容貌清丽不俗,却并不比其他的女子出众多少,然而眼波流转间的那种凄楚寂寥,正似冷雨洗透的一株梨花。


    孝瓘的脑海中瞬间浮现出那个在暗影中瑟瑟发抖的小女孩……


    延宗已经将弓弩递在孝瓘手上。


    孝瓘引弓,瞄准那射堋上的女孩——那画上的女孩仿佛忽然就红了眼睛,蓬乱了头发,


    孝瓘心下一颤,箭倏然射出,脱了靶子。


    延宗一惊,“阿兄,怎么了?”


    孝瓘对着空靶,兀自心惊,呆了半晌才答道:“我……我有些不舒服。”


    延宗以为他心疾又犯,忙扶他离开校场,高澄恰在此时携元玉仪下场巡视。


    孝瓘不由放慢了脚步,巴望着父王能看他一眼,这样望的久了,眼眶不禁酸涩起来——其实,他只是想感谢父王,幸亏恩准了元女,他的病近乎好了。


    然而,父王又毫无意外的忽略了他。


    自记事起,他便从未吸引过父亲的目光,仿佛他是个透明的人。


    父王会和大兄讨论政事,会教二兄画画,会捏延宗的肉脸,更会宠溺的抱起孝琬,而对他,什么也没有。


    他甚至能数得清见过父王几次面,也记得住父王与他说过哪些话,他洗脸的时候对着水面发呆,只是担心自己若长大些,再见父王时,会不会就认出不自己了。


    父王又站定在孝琬的身边了,为他喝彩,孝琬射出的箭也在这喝彩声中正中了靶心。


    “冬郎的箭法越来越好了!”父王大笑着称赞,唤起他的乳名。


    他们同是诞生于那个雪夜,无辨长幼,府中以嫡为长,以孝琬为三郎,孝瓘为四郎。然而,父王口中却只有“冬郎”——仿佛那夜只生了这一个儿子。


    “今儿有好靶子,心情顺畅,射得也顺畅!”孝琬说得眉飞色舞,除了显示箭法精妙,还要向父王炫耀自己精心巧制的箭靶。


    高澄望了望远处的箭靶,脸色微微一变,遂命苍头兰京取过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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