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操对于阿巫的转变,并不以为意。
她因此看清了一个人,这便够了;她还能在这里养病,便也够了。她行这一路,遭遇了太多白眼和刁难,若事事都放在心上,就是有斗大的心,也是装不下的。
现在她只记得自己的承诺——要在河阳等他回来,她必不能食言。
她抹净了眼泪,拿碗执筷,准备吃糠饭,忽听得有人敲门。
阿巫叹了一口气,垂头耷脑地去开门,她一抬眼,只见门外站着一个年轻俊朗的男子。
他身着朱红金丝及膝褶衣,腰间系玉銙蹀躞带,下悬錾花银囊,头戴玄青垂裙风帽,一望便知龙章凤姿,贵气逼人。
不知是外面阳光太过刺眼,还是此人目光灼灼,光曜更胜于太阳,阿巫赶忙低了头,道:“奴婢给贵人见礼。”
那人梗着脖子,昂着下巴,望内里巴望,“郑清操可在此处?”
阿巫一惊,扭头看了眼清操,“正是。”
那人听闻正想一步冲进来,却又强止了脚步,“烦劳帮忙看看,可还方便探望吗?”
阿巫又回头看了一眼,见清操穿着寝衣,披着絮被,头发凌乱地吃饭,“倒也没什么不方便的……”
那人一把推开阿巫,走进屋中,他定在清操面前许久,才轻声唤出一声:“清操!”
清操抬眼一看,尴尬更胜于惊讶,她赶忙放下手中的碗筷,从床上滑落在地,回了一声:“奴婢见过河间王。”
“河间王!”——阿巫也赶忙跪在门边。
民间许不知当朝太子是谁,但大都听过河间王——那可是太祖皇帝的嫡亲长孙!
难怪如此高贵倨傲,不同凡人——阿巫心道。
孝琬几步跨到清操面前,俯身将她搀扶起来,清操轻轻拨开他的手指,“奴婢有病气,莫污了殿下的手。”
“你……怎么……”孝琬说着,渐渐紧握了拳头,“四郎怎地如此胆怯?我这就回去请求至尊,让他赦免你!”
“这件事本就是奴婢不查,致使机密遭窃,授人以柄,我理当认罚。”
孝琬连连叹气,“那晚我也在。当时虽已察觉不妥,却没有及时提醒你……都是我的错……”
“殿下无需自责,此事与殿下无关。”
孝琬仔细打量了清操,“你身子好些了吗?”
清操点点头。
“四弟的信,你收到了吗?”
“是殿下带过来的?”
“我看正好有快马往河阳送露布,就让他们先行送来,我知你定是日日提心。”
“奴婢谢过殿下。”
孝琬看了看门口,“马先生来了。他先去庵庐报道,以后便可在此行医了。待会儿他来,让他给你瞧瞧。”
清操失神地望着门外的那一小块空地。
当马嗣明的麻履停驻在那里时,只听清操低声道:“先生已然尽力,奈何天命如此,亦是他自己的抉择。”
孝瓘在信中,已把火烧盐泽的事一五一十的告诉了她。
马嗣明提着药箱走了进来,没有多说什么,只叹了一口气道:“殿下奉皇命在北境整肃军纪,遣我来给娘子把病看好了。”
“好。”清操的眼中早已布满血丝,却硬是一滴眼泪也没有落下来,“有劳先生了。”
孝琬是接替孝瓘来到河阳的。他的任务是修完洛阳的沟渠,再将徭夫遣散归乡。
他身份高贵且敏感,所以从未外放过,这头回出来,着实没什么经验,只带了平日在府中所穿的常衫。
所以徭夫们经常能看到他身着大袖衫在工地上溜达情景。
样貌很是俊逸风流,只是不实用,容易出事。
前日,有个徭夫推了一辘车的石头从他身边过,那袖子随风一摆挂在车上,他的身子被那车一带,整个跌进了堑坑里。
人摔晕了。
把他的长史、主簿一干人等吓得不轻,好在送到庵庐后清醒过来,只是右胳膊和右腿的骨头给摔断了。
行台左丞王峻赶到时,马嗣明正在帮孝琬接骨,他疼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却是不肯叫出声。
王峻挑着大指夸他,他却只望看了一眼在庵庐角落里捣药的清操。
经过马嗣明的治疗和调理,清操的身体已然大好。
按王峻此前给孝瓘的承诺,清操不再回马坊,而留在庵庐作医卒,现在,她就给马嗣明打些下手。
清操捣好了药,走到孝琬身边,用竹片蒯了敷在擦伤处,药触及伤口时,先是一阵灼痛,而后丝丝凉凉,便如他此刻的心情。
他至今都没迎娶正妃。
朝野皆道,他因自己的身份而刻意避嫌,不愿与北方高门联姻,却只有他自己知道真正的原因。
他喜欢清操。
使持节
孝琬还记得清操初到东馆授琴, 教他们如何焚香调琴,他便将那个眉如新月,眼中含星的女孩印在了心底。
后来赵郡王妃带着清操客居霸府。他们曾一起在校场射箭、玩耍, 家家也曾暗中跟他说过, 等他再长大一点,会为他在荥阳郑氏中择一女子为妻。
然而, 东柏血案改变了这一切。
他空有世嫡之名, 却无法获得父亲的权力。
他被每一任皇帝所忌惮, 以至于不可能再与任何高门联姻。
虽然早已遁入空门的母亲曾想在郑门旁支中为他择妻, 但他拒绝了;他哪里是贪慕郑氏高门的名望, 他只是喜欢郑清操罢了。
再后来,阴错阳差,清操嫁给了他的四弟。
那个从小就性格懦弱, 眼瞅着家家受辱都不敢有任何反抗的四弟……
最重要的是, 他知道四弟并不爱她。
如若爱她, 怎会任由她在北风狂啸的寒夜弹奏起那么凄凉的琴曲?怎会因为旧日窃妻的一股发钗而赤脚奔去静湖?又怎会留她一人在偌大的晋阳宫中迷失前路……
可他又能为她做什么呢?
除了远远地看着她, 不顾性命的去突厥营救四弟;看着她,从高门贵女沦落为阶下之囚……
他又能做什么呢……
他岂非同他那四弟一般无二的懦弱无能……
自孝琬受伤后, 他就命令庵庐的医士, 去洛阳营中为他诊治。
初时是马嗣明帮他看伤,清操为他上药。
后来, 晋阳大捷的消息传到平阳, 斛律光一封书信写给达奚武:“鸿鹄已翔于寥廓,罗者犹视于沮泽”,便是用庄子的典故在笑他, 鸟儿入秋飞去南方,猎手却在隆冬织网, 岂非白忙一场?①
达奚武也知东伐失败,只得退了兵。
斛律光回邺复命,征调的太医在帮忙处理完平阳的伤患后,也渐渐返还了本处。
张信是仲春时节回到河阳的。因他擅长折伤,官衔又高,马嗣明便请他来看护孝琬。
张信带着阿巫来到军营。
然而,孝琬对张信的手法极不满意,说要明日换马嗣明前来。
岂料第二天,马嗣明竟还是带着阿巫来了。
孝琬碍于清操的身份也不便发作,只得硬着头皮让阿巫帮他换药。
说来这个名唤阿巫的医女年纪不大,性格却十分活泼,而且孝琬惊讶的发现,她的眉眼,竟与少时的清操有几分相似。
到了夏天,孝琬的腿上的伤终于好了一些,他便不再让马嗣明来营中,而是亲自去庵庐拿药。
清操在庵庐中,主要负责药物采买和记录折伤,这也是她为何不去营地的原因。
孝琬走进庵庐,见清操正在专心写字,他从袖中拿出一封信,在清操面前晃了晃。
清操只觉轻风佛面,抬头见是孝琬和他手中的信,忙站起身欲行礼。
孝琬制止了她,道:“是四弟从陉岭关寄来的。”
清操接过信,信皮上只有简单两个字“赠内”,确是孝瓘的笔迹。清操还未展信,却已露了笑颜——几个月来,这是孝琬第一次见她笑。
晋阳之战后,皇帝高湛将所有参战的将领召回邺城,然后抱着斛律光痛哭
了一场。任城王高湝劝道:“敌寇已退,陛下何至如此?”
高湛这才止了哭,以酒席犒赏各位将军。
席间,众人又议起突厥全身而退的事,斛律光拍着桌子道:“我追达奚老贼,擒获他两千余口!尔等怎可轻易饶了北狄?”
众人都望向段韶,无人应答,唯是皇帝高湛干笑着解释道:“段老将军持重。”
斛律光也看了看段韶,冷声道:“段婆是在送女儿出嫁吗?”②
众人一愣,谁也不敢多言,高湛岔道:“除了这顿酒宴,朕与诸位还另有封赏。”说着唤来内侍读起了圣旨。
气氛渐渐缓和下来,毕竟浴血疆场,大都是为着此刻。
唯独孝瓘,当他听到他还是晋升为领军将军时,他跪在高湛面前,并未谢恩。
他的时间本就不多,而她还在河阳等候,他又怎能食言?
宴毕,高湛将他留下来,并未治罪,反是很有耐心地问他想要什么赏赐。
“臣不敢居功,惟请陛下准允,让臣去洛阳疏通阳渠便好。”孝瓘答道。
高湛却摇头道,“我晋升你为领军将军,并非要你留在邺城,而是想让你去代北。”
“代北?”
“方才斛律笑段韶是送女出嫁,你怎么想?”
孝瓘拧眉道:“许是……斛律将军的醉话……”
“朕命你为使持节,命你去陉岭关看一看,去代北看一看,能改的你帮朕改过来,改不了的你帮朕记下来。等回来时,你再来答这个问题。”
“至尊的意思是想让臣去北境整肃军纪吗?”
高湛深吸了一口气,“此番西虏打进来,连下二十余城,并非他们有多么厉害,而是咱们自己的问题!哎,朕真的不想这样的情况发生第二次!”
孝瓘沉了半晌,道:“臣谨遵圣谕。”
他回到兰陵王府,提笔给清操写了一封信。
信中,他先问清操的病有没有好转,又把晋阳大捷的消息告诉她,只不过天子要他去北境巡查,不能如约返回河阳了。
至于盐泽的事,他斟酌良久,最终写进了信里。
他不想瞒着她,更不想她从别人口中知道这件事。
他相信,她能理解他,亦会支持他。
他把信带到了广宁王府。
时逢三兄孝琬即将赶赴洛阳,接替他疏通阳渠,二兄孝珩摆了酒宴,把自家兄弟邀至府中同为孝琬践行。
“三兄,别帮他带信!”延宗瞧见孝瓘交给孝琬的书信,“他有什么话,让他亲自跟他女人说去!”
延宗这话一出,弄得递信的、接信的俱是一脸尴尬,他自己却咧嘴笑道,“反正你休想去代北!”
孝瓘瞪了一眼延宗,“这是至尊的圣旨,我岂能违抗?”
孝珩却也走到孝瓘身边,拍了拍他肩膀道:“这回延宗说得倒也没错,你确实应该留在邺城。你若觉不便,为兄可替你跟陛下讲明原委。”
孝瓘早就料到,以延宗的大嘴,他知道的事,便是众人都知道的事了。
他看了看兄弟们,低声道:“我在邺城还是代北,区别本已不大……”
他声音不大,却钻进兄弟们心里,气氛一度哽滞。
延宗端来两杯酒,将其中一杯交到孝瓘手中,“阿兄,你别说话了,只管罚一杯酒吧……”
“我陪你一杯,也陪你一程,我陪你去代北!”他说完,自顾自地昂头饮下另一杯,饮完抹了抹眼睛,“呵,这酒好辣……”
延宗以为孝瓘会反对,却不料孝瓘非但没有,还向至尊举荐他,同行代北。
他们从晋阳出发,一路北上。
不同于前次的白雪皑皑,素裹银装,此行的景象可谓触目惊心。
七百余里的城镇村舍,被突厥人洗劫一空。
他们屠杀老幼,抢夺粮食,掳掠女子,最后再用一场大火掩去所有痕迹。
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残雪绞着焦烬,肆舞在空中……
孝瓘恍然明白了斛律光的那句话:“‘段婆是在送女出嫁吗?’——难道突厥的嫁妆就是这七百里中原百姓的身家性命嘛?”
斛律光为何会这么说?天子又为何让他去查?
段韶,段孝先,身经百战,所向披靡,他是齐国柱石,更是孝瓘从小就立志要成为的榜样啊……
他不敢往下想了。
转眼行至陉岭,如今的陉岭关已成为一座无人把守的关隘。
一行人先到了东面,峻拔的城墙上挂着飞爪练索,墙内有激烈打斗的痕迹,烽火台边尚有未燃的芦苇和红柳。
“看来西贼是从东面破城。”延宗道。
孝瓘点了点头。
他们又转到西边的太和岭道。
那里稀稀拉拉有几队商贾,瞧见孝瓘的队伍,都吓得赶紧避到道边。
孝瓘唤来其中一队的管事。
那人一头浓密的卷发,窄袖胡服,尖顶胡帽,手中捧着一贯钱,一脸堆笑地呈进给孝瓘。
他夏言说得很蹩脚,还夹杂着些许鲜卑词汇,不过孝瓘好歹是听明白了,他们是西胡的商队,将西域的乐器香料贩卖到中原,再从中原采买绢帛玉器返回。
“这些是给使君们的借道礼。”这句话胡人说得最是清晰。
孝瓘先推开钱,想问他些问题,还没开口,那人就伏跪在地,呜咽求饶性命了。
尉相愿在他面前的空地上扫了一马鞭,他才又抬起头,认真听孝瓘的问题:“你以前过陉岭关,怎么交借道礼?”
胡人抹泪答道:“自然是遇到着铠甲官服的,皆要交了。二位使君放心,这钱您们只管收了,余下的大人们另有孝敬……”
孝瓘又问:“东面步道也是如此吗?”
他说:“东面山势陡峭,道路狭窄,商贾队中有马匹、骆驼,甚至是大象,所以从未走过东边。”
延宗听完冷哼一声,“为了竞相收取好处,他们只在西面的太和岭道布防,而贼人已从东面破城了!”
孝瓘下令放了那西胡,他又向孝瓘奉了一次钱。
孝瓘转念一想,命尉相愿收了,延宗也要伸手,却被孝瓘抽了一马鞭。
“疼,疼,疼——许你收钱,不许我收?”延宗嗔道。
“朝廷早有法度,过边的胡商,均应缴纳关税,以资军饷。但执行的时候,因为没有具体的税额,边镇大多含混,以致商旅行贿的钱都远超税款,渐渐造成军资不足,商旅却怨声载道的局面。不过,陉岭关的人,竟为了争收借道礼,都挤到西面来驻守,也是大大超出了想象!”
“那要怎么办?”
“定好税额,指定专人来收。”孝瓘笑了笑,“我以前在恒安镇这么干过。后来到了河阳,发现独孤将军更为周到,他不是按舟车数量来收,而是命人先将财货估值,再行征税,这样更加公平。③”
延宗听完点了点头。
依照圣旨,临近的州陆续派了人马来参与重组驻军,只因肆州刺史的人选尚未确定,孝瓘暂时留在陉岭关布防。
一晃到了五月。
这日,尉相愿拉着兄长尉相贵来见孝瓘和延宗。
“殿下,这就是我兄长尉相贵。”
“瓜州司马尉相贵④拜见兰陵王、安德王!”
相愿和相贵出身代人。他们的父亲尉摽是太祖皇帝的帐内都督,后来升为伏波将军,大宁初年,册封为海昌王。长子相贵外放瓜州做司马,次子相愿在兰陵王府为参将。
相较随和亲切、斯文秀气的相愿,相贵的面容严猛,更肖一员虎将。
孝瓘笑着止了叩拜,“足下颇有当年伏波将军的风采!”
尉相贵刚想开口客套两句,只听一旁的尉相愿小声嘀咕道:“分明是我长得更像阿耶一些。”
孝瓘扭头看了他一眼,“我说的是整体感觉。”
相贵的表情甚为得意,口中却道:“末将空有勇武,却不比阿弟爱读经史,更善筹划。”
“嗯,别说,相愿这小子还真有些鬼主意,确可为‘伏波将军’!”延宗笑道。
孝瓘望了眼延宗,又对尉相愿道:“难得安德王这么欣赏你,以后你就跟着他吧。”
“不!”延宗与尉相愿异口同声。
“我笨得很……”尉相愿低头解释道。
“我这么聪明……”延宗道,“不需要!”
孝瓘轻声叹了口气。
尉相贵有些不明就里,他只管从怀中取出两张喜帖,呈递给孝瓘:“父亲给阿弟定了一门亲事,婚礼定在十月,还请二位殿下大驾光临。”
尉相愿一听这话,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等……等一下,何时定的亲?跟谁定的亲?我怎么都不知道?”
尉相贵白了他一眼,“父母之命,还须与你商量吗?”
孝瓘接了喜帖,又递给延宗。
延宗看了,道:“王氏女,是你舅舅家的女儿吧?”
尉相愿也凑过去看,看完嘴角衔笑,没再多言。
延宗注意到他神情的变化,笑道:“咦?你怎么不闹腾了?”
尉相愿红了耳朵,小声道:“阿兄说得对,婚姻大事,的确应遵父母之命。”
尉相贵又白了他一眼,正色对孝瓘道:“殿下,末将来此,除了送喜帖,还有件重要的事想跟您说……”
尉相贵的属将侯明⑤,负责清理陉岭关的尸体。
他先逐一检查齐国士兵衣领后的名字,并将他们记录在册,再将尸身放入挖好的大坑中掩埋。而后清点周人和突厥人,缴获武器和财物,最后用大火焚烧尸体,以免传播疫病。
陉岭以南冻死的周人和突厥人很多。
尤其是那些马被冻死了的突厥人,他们只能拄着截断的槊杆,在大雪中艰难前行,最终体力不支倒在雪地中。
侯明在某个突厥人身上,发现了一封书信,上交给了尉相贵。
尉相贵从袖中取出那封信,交到孝瓘手上。
那信是写在一种名贵的绢帛之上的,虽然被冰水浸泡而模糊了字迹,却依稀可以辨出几个字:“……如约退兵……则以晋北为酬……”落款也可看出是个“叡”字。
尉相贵又道:“侯明说,他还发现了两件事。其一,在陉岭冻死的突厥人多为木杆和步离的族人;其二,活捉的几个小卒都说,杨忠一路都在破口大骂,‘突厥就是三头一身的怪物!俟斤的话只有他自己的腿听,其他腿根本不听!就这样还敢妄言强盛?那帮子耍笔杆子的指定是吃了突厥人的好处!让老子来这里挨冻受罪,差点没把老命搭在这儿!⑥’”
“你的意思是……此人……”孝瓘指了指落款的那个“叡”字,“与库头相通?”
门外侍卫来报:“二位殿下,新任肆州刺史娄叡来见。”
初夏的夜,虽然花絮飞尽,却有清风虫鸣,和着庵庐中飘溢的淡淡药香。
清操坐在明月之下,小心翼翼地展开那封信,一字一字地读起来。
信中,他还是先问了清操的身子,还有没有咳喘低热。他说,他现在最怕收到马嗣明的信,因为只有清操出事,马先生才会辗转千里把信送到陉岭来。幸而一直未得音信,他就权作佳音了。
他还说,至尊已钦定娄叡为肆州刺史,所以他也将离开陉岭关,去代北诸镇看察了。若无意外,他将于秋天返回邺城。
至于他何时能来河阳,他没有说;
他的毒可有复发之象,他亦没有说。
他只是在信的结尾问她:“彼时栀子已熟,吾摘数枚赠君,可好?”
她望着灼灼的明月,煌煌的繁星,轻轻道了一声“好”。
再低头看,只发觉那信上的字大多胖了一圈,她赶忙抖落着信纸,待上面淋漓的字都干了,才坐回窗前。
她摊开纸墨,提笔回信。
信写好了,也晾干了,她却把它压在枕下,与此前所回的那封信一起。
她知道,身为罪囚,她的信是不能寄出去的。
过了一段时间,孝琬又来了庵庐。
这回倒不是来换药,而是带了个老妪来找马嗣明看病的。
那老妪荆钗布裙,并非显赫,却是由孝琬带着数十甲士亲自送过来,清操不由多看了几眼。
孝琬瞧见清操正往他这边看,就趁马嗣明给老妪看病的空当,走到清操面前。
清操行了礼,好奇问道:“何人如此大的排场?”
孝琬叹道:“她便是宇文四姑。你连她都不认得……你这罪名属实是太冤了些。”
清操苦笑,“是要把她送归西虏吗?”
孝琬点点头。
“去年开始,西边来聘,就要我们归还两个老媪,杨忠在晋阳城下叫阵也说了此事。今年,至尊遣使到玉璧和谈,他们又提出来,为表诚意,至尊准允先把宇文氏送还给他们,又令阎姬写了信一并捎给宇文护。对了,四弟给你的信看了吗?”
“看了,有劳殿下传信。”
“回信呢?我可以帮你夹在文书中,以邮驿相传。”
清操摇了摇头,道:“以奴婢所犯之罪,不宜做这样的事。”
“是我疏忽了……现在这个时候,你的确不能寄信到军中。”孝琬顿了顿,“反正他也快回邺城了,到时把信递至兰陵王府会好一些吧。”
“他在信中跟我说,要到秋天才能回邺城的……”
怎么突然提前了?
清操心中发紧,连忙问道:“孝瓘……他怎么了?”
孝琬见她一脸焦急的神情,不禁心中一酸,小声嘟囔道:“他到底哪里好……”
“啊?”清操一怔,“殿下说什么?”
孝琬骄傲自矜,从不肯低头认输,这憋了多年的话终于问出口,便不怕再多问一次:“他,到底哪里好?”他一字一顿问得清清楚楚。
他如此唐突,倒令清操不知所措,不过她很快稳下心神,答道:“初见他时,为他姿容所惑;再见他时,为他深情所感;及至后来,他舍弃私情,不顾性命,救城救民。而今,我与他已有抱柱之信,他在我眼中,便是哪里都好。”
她的声音不大,语气却无比坚定。
孝琬扭头便走,再未多说一句。
这时,马嗣明已开好了方子,交由清操去抓药。
孝琬对马嗣明道:“先生随我一同去东境吧,此媪事关重大,万不能出了纰漏。”
马嗣明点头称诺。
孝琬的话只说了一半,就带着马嗣明走了,留下清操日夜悬心。
她问过张信,张信也是一脸懵,道:“我只是河阳关的小校,哪里能知道北境和邺城的事呢?”
好在几日之后,马嗣明回来了,可他似乎也不知情。
“这一路上,河间王并未与我提过殿下的事。”
“我看至尊就是糊弄咱们兄弟,娄叡那老匹夫才卸了几日的官儿啊,如今又当上肆州刺史了!还威风凛凛的,把你此前的布防全都给改了!摆明就是在排挤咱们!”
孝瓘和延宗骑马骈行,领着亲兵出了陉岭关。
孝瓘回头望了望高大巍峨的关楼,转而对延宗道:“我本就是临时布防,他要改便改,只要能守好关就好。”
“守好关?”延宗冷笑一声,“我怕他会直接给突厥人开城门!”
他顿了一顿,又道,“于私,他与我们有杀兄之仇;于公,他勾连突厥,鱼肉百姓,你为何不把那张绢帛交给至尊呢?”
“你怎么知道是他写的?”
“落款啊!”延宗比划着,“落款是‘叡’啊!而且你没听他这几日一直在跟他亲随训话,若缴了绢帛,定要上交,不可私藏。他这么急,还能是谁?”
“朝中名中有‘叡’的人,又不止他一个。”
孝瓘扭头看了眼延宗,“他那时在家自省,何时能勾连突厥?”
延宗抚着自己的大腹,“别的‘叡’……”他用力一拍,“不会是说赵郡……不可能,不可能……赵郡王可是和三兄一起勒住了至尊的马,力劝至尊留在晋阳啊!”
“那还有谁叫‘叡’呢……”延宗继续抚着自己的肚子。
孝瓘微微一笑,没有多言。
二人行了几日路,过了几个代北的军镇。
这些边镇情况各不相同,有的戍主信佛修庙,有的戍主扩建家宅,有的戍主私贩盐铁,但造成的结果却很一致,屯田荒芜,士卒毫无斗志。
孝瓘以使持节的身份,斩首了几名戍主,并将他们的头颅悬于城楼之上。
他在镇中重设了屯田郎,告诉他们年底朝廷会考察收成。
又从下层士卒中选拔出勇武有谋之人,举荐到朝廷,以为新的戍主。
延宗看着孝瓘在正堂行令,不禁道:“我从未想过治军如此威武,且比我以前走马斗鸡有趣得多!”
“你刚明白道理吗?在定州板子算是白挨了。”
“哼,我那时觉得至尊就是成心针对我!”
“那现在呢?”
“跟你比,我确有些不学无术了……”
孝瓘刚想开口安慰他,却忽觉腹内翻绞,他把头歪向另一边,干呕了一声。
延宗马上察觉了不对,他慌忙起身,扶住孝瓘的肩膀,“阿兄,你怎么了?”
“没事……”他抹去唇边的污物,也不知说些什么,只是抱歉地笑了笑。
“四兄,你向至尊举荐我,带着我一路行来,是想让我多学多看,将来成为你一样的人吗?”延宗终于忍不住问道。
“我从小就以段将军和斛律将军为榜样,较之他们战略眼光和战术经验,我还差很远。但我心中的理想与他们相同,那便是守土安民,护卫家国,这件事,我希望你能同我一样。”
延宗郑重地点了点头。
他们行到马邑城时,已是烈日炎炎。
马邑城是朔州的治所所在,新上任的刺史是侯莫陈相。
侯莫陈是复姓,单名一个相字。他家与尉氏一样,出于代郡。他早年跟随太祖起兵,在韩陵大败尔朱氏。不过这两年,随着年岁渐长,已入古稀之年的老将军早已解甲归田,若非此次晋阳之围,他不会来做这朔州刺史。
孝瓘一入城,侯莫陈相就把孝瓘和延宗拉到衙廨的后堂。
他光着膀子,扇着蒲扇,却点着火炉,炉上煨着酒。
“在我这里,不必拘束,若觉得热,就只管脱!”说完坐在蒲席上够了两把蒲扇,交到二人手中。
延宗本就胖,这时正热得受不了,径直就把铠甲卸了,上褶也褪了,肥厚的胸背上仅剩了抱腰。
孝瓘有些抹不开,只把铠甲卸了。
“这酒烈,待会儿汗浸了衫子,更难受!”
延宗看了一眼孝瓘,对侯莫陈相笑道:“阿兄不饮酒,我陪老将军!”
侯莫陈相一脸不高兴,“不喝酒,怎么聊天?再说我大齐军中,哪个儿郎不会喝酒?”
孝瓘笑了笑,“将军莫听他的,我从会吃饭就饮酒,怎地不会喝?”
“我就说嘛!” 侯莫陈相展开笑颜,将斟满的酒盏递到二人手中,“酒壮三军,来!”
酒喝了七八轮,话题从早年从龙,到大小战役,席间孝瓘出去了三四次。
延宗刚想替他挡,侯莫陈相已说起了正事。
“入夏以来,草原又遇虫灾,草木不丰,牛羊自然减产,再加上他们去年冬天折损的,今秋必会南下大肆掳掠。昨日我已将线报转呈至尊,突厥又派使臣去了长安。”
延宗趁他说话,似作无意地饮尽了孝瓘杯中的残酒。
侯莫陈相说完,正眯着昏黄的老目出神,并未看清延宗的举动,过了好半天才慢吞吞地呷了一口酒,道:“看来今年又有仗要打咯!”
从衙廨一出来,孝瓘腹痛难抑,他上前几步,扶住一棵树,将酒食尽数呕出。
延宗顺着他的脊背,见他吐净,又解了腰间的水壶递给他,埋怨道:“阿兄何故逞能?他不过一刺史,虽有功业也是旧事,阿兄无需给他面子。”
孝瓘倚树反转过身,接过水壶漱了漱口。
“若无他们当年浴血疆场,哪有我们今日的荣华?”他把水壶交还给延宗,“何况我饮酒并不是为了给谁面子,而是不想改变我自己。原先喝酒便还喝酒,原先提剑便还提剑,我不想因这毒而失了本性。若同样的事,不过是少做些年,倒也没什么所谓了。”
他说完,抓了马缰,跃上马背。
延宗跟在他身后问他要去哪里。
他侧转马头,望向延宗,道:“回馆驿上书至尊,我想要回邺城。”
延宗顾不得上马,几步上前握着他的缰绳,“你怎么了?是不是……”
孝瓘笑了笑,“没有。你先上马,路上我同你慢慢说。”
“去年杨忠想领一万人马入晋阳,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他是来刺探我们虚实的。北境诸镇的表现不好,西贼必会大举来攻。我本以为他们会休养一两年,可突厥那边急不可待,西贼主力未曾受挫,很有可能在今年黄河上冻后,再来攻齐。”
“那你为何要请回邺城?留在北境不正好御敌吗?”
“杨忠是奇兵,一万人马行动迅速。若是大军又怎敢从北至南,孤军深入?粮食补给都供应不上。”
“不是还有突厥人吗?”
“突厥人就是来趁火打劫的,哪里靠得住?”
“那你的意思是……西贼还会打洛州的主意?”
孝瓘点了点头。
自高欢把持了魏国权柄,高氏与宇文氏争夺的重点从来都是黄河两岸的区域,毕竟那里沃野千里,人口繁炽。
“那我呢?跟你一起回邺城吗?”
“你继续北上吧。可惜杨忠未死,北边的路他蹚熟了,许还会为突厥人引路。”
孝瓘回到邺城已是六月底,又是栀子花落,果尚未结的时候。
到达兰陵王府的那日,天空阴霾,雨丝飘散,他望着后苑那几株被雨洗得鲜绿的栀子树,伸指掐下几片叶子放入函中。
回到房里,脘腹又绞痛起来,他强行忍下,坐到案前执笔写道:“无花无果唯此叶,风霜雨雪翠不凋。我已归邺。念卿。”
他写完这句话,直觉腹中的痛渐渐弥散到心膈内,他不得不放下笔,额头抵着桌案,任凭泪水沿着鼻梁蜿蜒下来,一滴滴落在蒲席上。
他唯愿这毒发作的慢一些,至少,能再见她一面。
相比于马邑城里的焦忧,邺城的氛围倒是一片祥和。
早些时候,周主令门下大夫尹公正和勋州刺史韦孝宽在玉璧城郊设宴,接待了高湛派去求通互市的使者。席间,周人提出要齐国交还宇文四姑和阎姬的要求。
半个月前,天子高湛下令送归了宇文四姑,并随附了一封阎姬写给其子宇文护的信以及他幼年穿过的锦袍。
“天地隔塞,子母异所,三十余年,存亡断绝。肝肠之痛,不能自胜。想汝悲思之怀,复何可处。吾自念十九入汝家,今已八十矣。既逢丧乱,备尝艰阻,恒冀汝等长成,得见一日安乐,何期罪衅深重,存殁分离。吾凡生汝辈三男三女,今日目下,不睹一人。兴言及此,悲缠肌骨。赖皇齐恩恤,差安衰暮。又得汝杨氏姑及汝叔母纥干、汝嫂刘新妇等同居,颇亦自适,但为微有耳疾,大语方闻。行动饮食,幸无多恙。今大齐圣德远被,特降鸿慈,既许归吾与汝,又听先
致音耗,积稔长悲,豁然获展。此乃仁侔造化,将何报德……” ⑦
听闻周国大冢宰宇文护读完此信,悲不自胜,涕泪横流。
他在回信中怅天下离乱,恨自身不孝,感激齐国送归宇文皇姑,更希望能尽快把他母亲送回来与之团聚。
高澄手握如此重要的筹码,自是不肯轻易放归阎姬。
他与周国互通了几次书信,开价越来越高,而周国回复的言辞也愈发激烈。
双方僵持之下,突厥人率先袭击了北境。
朝廷内的氛围陡然变得凝重起来。
“段孝先,朕命你领并州兵马塞上阻击突厥!”
段韶没有说话,而是看了眼身侧的尚书令高叡,高叡犹豫了一下,还是出班奏道:
“臣以为北境诸镇历经天子遣使清整,足能应付突厥杂部,无需段将军亲往。”
“赵郡王有所不知,我派长恭去的是代北,但此番突厥人集结的方向改在了幽州!若他们再如去年那般,攻破长城,兵临晋阳,那怎么办?”
高叡一时语塞,却听身后有人忽道:“臣有一浅言。”
高叡回头一看,见那人身着绛色纱质单衣,头戴貂尾武弁,腰悬水苍玉——正是兰陵王高长恭,心中不由得一紧——
北邙山(1)
自孝瓘从代北回来, 高叡一直在关注他的动向:这人整日在领军府练兵,从未进宫奏对。昨日突厥袭扰北境的消息传来,至尊传他到昭阳殿议政, 他竟称病未至。
高叡有些摸不清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今日天子又派人去领军府宣了一次, 他人是来了,却始终一言不发。
此时高叡才刚开口, 他竟要发表意见, 莫不是……
除了心头发紧, 高叡的拳头也有些紧了。
“臣以为, 幽州的斛律羡将军, 秣兵厉马,屯田备战,足以抵御突厥。而段太师所率的百保铁骑, 乃大齐精锐所在, 需留在并州, 以伺强敌。”
高叡听他这般说, 拳头渐渐松了;而高湛尖锐的嗓音陡然而起:
“强敌?哪里还有强敌?”高湛环视左右,见无人应声, 只得把目光锁在右仆射和士开身上。
和士开马上回道:“陛下说的是。如今的劲敌不就是幽州的北狄吗?”他又转向孝瓘道, “领军将军去的是代北,哪里知道幽州的事?依臣之见, 切不可轻敌。”
“陛下去年才表彰过幽州善营屯田, 岁收稻粟十万余石。”孝瓘继续言道,“更何况,陛下若要与西虏和谈, 必不能把突厥防得太死,否则……”
“领军将军这话什么意思?合着是要陛下拿幽州喂老虎吗?”孝瓘话未讲完, 和士开径直打断了他,“身为武将,怎能怯战畏敌?浴血疆场难道不是本分?”
高湛只听得连连点头。
段韶轻叹了口气,出班应对道:“臣谨遵陛下旨意。”
孝瓘自昭阳殿出来,烈日正炽,放眼四顾,只见昭阳殿两边新起了修文、偃武二殿,殿顶瓦片生光,檐下金铃悬垂,殿内有玉珂和铜镜,反射着耀眼的光芒。
二殿后方的院中还有新建的楼阁,只是看不到名字,猜想是坊间流传的宝殿与玳瑁楼。
孝瓘想到北境军镇中亏空的粮饷,低迷的士气……
他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若大位之上仍是六叔主政,可还会有这些奢华的殿阁?可还会有被敌人一击即穿的北境军镇?
当年,若他选择了君王而非兄长,他是不是就做对了这题目?
念及此处,腹中撕绞,胸口烦恶,他用手撑着廊柱,竟生出一丝快感——这身体上的苦痛仿佛能稍稍缓解他对自己的厌恨。
心下仿佛有个声音一直在说:“尔为罪臣……自当受罚……”
一只大手拍了拍他的肩背。
“殿下还没走吗?”
孝瓘被拉回现实,他抹了抹额上的虚汗,回转身道了一声:“段太师。”
段韶被天子留下详议抵御突厥的计划。
刚出殿门,看到孝瓘站在廊上,以为是在等他,但看他那煞白的脸色却又不像。
“殿下不舒服吗?”
孝瓘摇了摇头,而后抱腕行礼,道:“方才……是我说错了话……我只是希望和谈能够成功,为其后的大战再多争取一些时间……”
段韶扶了他的手,“东面堵得太死,突厥人就会去西面抢。这种情况下西贼怎么可能同我们议和?道理就是这么个道理,只是不能说破……”他叹了口气道,“我此去幽州,不知要与突厥纠缠多久。好在邺城还有殿下,为今之计,只能加紧练兵,以应大战了。”
孝瓘点了点头。
自孝琬离开后,就再未踏足庵庐。
好在此后不久,邮驿送来了孝瓘的信函。信中夹着几片栀子叶,信外是粳米和细盐。
清操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是落回去了。
阿巫常去洛西的营地。
每次回来,都会向清操炫耀新得的奖赏,有时是一件锦衣,有时是一支金钗,有时是一双羊皮软底的小靴。
高秋九月,寒意一点点近了。
近来几天,她都未被招入西营,张信问她为何今日得闲,她说河间王又护送个老妪去了东境,并没在营中。
“莫不是宇文护那老娘吧?倘是真的,西贼岂非更没了顾忌?”旁边有个捣药的医卒听二人的对话,禁不住插嘴。
阿巫没接话,而是拉着张信到一旁的角落里,嘀嘀咕咕地不知说些什么。
“天啊!真的嘛?”阿巫突然一声疾呼,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她赶忙捂了嘴,跑出门去。
众人皆对着张信,迷茫地眨了眨眼睛,还是刚才那捣药的医卒问:“大人刚是踩了她尾巴吗?”
张信一笑,道:“就刚给她算了算命,不得了,大富贵命也。”
十月,洛阳的渠堑总算完工。
按御令,徭役就地充军,孝琬无需遣他们归乡,自可径直返回邺城了。
王峻设宴相送,马嗣明和清操因曾给孝琬疗过伤,也被邀请至左丞府中。
他们坐在并不起眼的末席,又有帷幕遮挡,但依然可辨坐在正位的孝琬,怀中搂着的女子正是阿巫。
“这两天,张信在配保胎药。”马嗣明悄声道。
清操“嗯”了一声,她对这样的事并不感兴趣。
酒席上,觥筹交错,大家都在给孝琬敬酒。
唯独清操,她真的就在默默享受食物——芥酱鱼鲙,盐豉水葵,佐以清香爽净的杏花酒——她已多久未吃过这样的食物了?
一袭丹纱罗裙晃入她的眼帘,她抬起头,看到艳丽的一张脸。
“我要随河间王回邺城了。”阿巫绾着大十字髻,髻上簪着三花二叶枝,琉璃金步摇,手中握着酒杯,笑意盈盈,“临别敬阿姊一杯。”
说完,她仰头饮了。
清操站起身,拿起自己的酒杯,掩袖浅呷。
阿巫又笑了笑,转身回到了主位。
可主位上空空如也,孝琬已不在那里了……
酒席因孝琬的不胜酒力而提前散了,清操和马嗣明走回庵庐,却在西墙外被人拦了。
“王妃,请留步。”
这旧日的称呼,而今听来已是陌生,但眼前这人面白如玉,眉清目秀,却有几分相熟。
“你是……”
“末将兰芙蓉,负责保护王妃的安全。”
清操恍悟,轻“哦”了一声——难怪她会觉得眼熟,这些日出入庵庐,去城中看望万氏遗孤,或在街坊采买药材,好像总能偶遇这个人。
“西面最近一直在调集人马,河南怕是要有兵祸了。末将带您离开河阳暂避一段时间吧?”
清操笑了笑,“我是罪囚,非有大赦怎能离开河阳?这是你的主意还是你家殿下的?”
兰芙蓉挠头道:“近日邮驿只传兵报,拒收任何私信家书。殿下给我传了信鸢,只要我护好王妃,至于离开还是留下,殿下让我遵从王妃的意愿。可我眼看着局势日渐紧张,这才斗胆建议王妃离开河阳。”
清操会心一笑,道:“既遵我的意愿,那便留在河阳。我不但是
罪囚,更是医卒,真若有战,自当尽职尽责,怎能临战脱逃呢?”
正说话间,一队马车从远处辘辘而来,最终停在了庵庐门口。
庵庐正门大开,从中涌出许多医卒,人人皆扛麻袋,丢置在马车上,再返身回去接着扛。
“出什么事了?”马嗣明拦了个人问。
那人还未答,张信就从门中急匆匆地跑出来。
“西虏大军攻过来了!一路人马已渡黄河,兵临轵关!独孤将军下令,从庵庐中抽调医士五十人,载负药品立即驰援!”
“好,我这就去收拾东西!”马嗣明看了眼清操,对张信道,“郑娘子就留在庵庐吧?”
张信点头称是。
河清三年十月(公元564年)
就在高湛天真的以为归还宇文护的老母,就可换得齐周和平的时候,周国大冢宰宇文护背信弃义,答应了突厥再次东伐的请求。
相较前次的奇兵试探,此番的周军可谓是倾巢而出。
宇文护征召了关中府兵二十四军,秦、陇、巴、蜀等地的地方军,再加上归降的羌胡等番族,共计二十余万人。①
大军兵分三路,浩浩荡荡,剑指河洛。
柱国尉迟迥、宇文宪、达奚武、王雄领十万精兵直奔洛阳;权景宣领山南之兵攻打豫州悬瓠;少师杨摽兵出轵关。
此外,杨忠留在北方的沃野接应突厥。不过因周军主力都在东征,周人这样的安排也是为了防备突厥的趁机偷袭。
齐国太庙之上,太卜灼烧龟甲,授与鼓旗。
法驾仪仗之后,高湛身着衮服,头戴冕冠步入太庙。
雅乐奏起,皇帝领群臣祭拜神主。
孝瓘戎装重甲拜于阶下,他竟有些心猿不定——许是这庙堂之上的恢弘肃穆,许是广场当中的壮怀激烈,又或许仅仅因为,耳畔的乐曲是她谱就……
高湛已告祭完毕,召孝瓘到阶前,郑重地把钺柄交到他手上,道:“从此上至天,将军制之。”又拿起大斧,交到孝瓘另一只手上,道:“从此下至泉,将军制之。”
孝瓘手执斧钺,朗声回答道:“国家不可从外部治理,军队不可在宫中节制,臣既受命,有鼓旗斧钺之威,望陛下能再给臣一句话。”
高湛道:“苟利社稷,将军裁之。”
孝瓘拿着斧钺登车,高湛亲自推车走出宫门,道:“从此门之外,将军主管!”②
孝瓘出了宫门,直往校场点兵。
他此番出征,带的都是领军府的精锐主力,又汇合了斛律光所辖的军队,径直开拔河阳。
此外,高湛又遣肆州刺史娄叡驰援轵关。
战争的阴影笼罩着整个河阳,每日都有周军迫近洛阳的消息,每日也会有轵关伤亡的名录传来。
唯一的好消息是,兰陵王高长恭和大将军斛律光已领兵南下,解救危急。
这对清操来说,的确是近一年来,她听到的最悦人的消息了。
她房中有一处角落,画了许多的“正”字——自孝瓘离开后,每过一日,她便画上一笔,不知不觉间,已落下这么多笔。
岁聿云暮,三纸家书,几片栀叶,便是他与她全部的交流。
如今清操别无所愿,只希望他能站在面前,亲耳听一听他的声音,指尖触一触他的温度,在他耳畔边说上一句,“我好想你……”
月底,兰芙蓉拿着才从信鸢上解下的纸条,交到清操手中。
“王于后日抵河阳。”
后日!——后日她就能见到他了?
清操握着纸条,手指轻颤,眼前腾起了水气,她不好意思地别过脸去,偷偷用袖角抹了。
睡前,她特意取水为镜,照了照自己的容颜,又在“正”字上画了一笔——只需再多一笔……
头仰落在枕上,指尖拨动着空中的虚弦,耳边便能听到那熟悉的旋律,他的样貌随之清晰鲜活,渐渐入了她的梦里……
清操是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的。
她坐起身,望着窗外的夜幕,听到外面的人在喊:“郑娘子,速往庵庐的正堂。”
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穿好衣服匆匆赶到正堂。
那堂上已聚了许多人,行台左丞王峻抱臂居中,旁边的张信垂手而立。
“张信,你点齐五十人,随独孤大人同往洛阳。”
张信诺了一声,旋即开始喊人名,被喊到的人需去□□搬药装车。
喊到最后,偌大的堂上只剩了清操一人。
“陈阿巫。”张信轻唤了一声。
王峻笑道:“嚯,整整五十,咱这一个都不给邺城军剩,会不会挨骂?”
“那倒不会,邺城军随有军医。不过……”张信尴尬地看了看清操,又看了看王峻,“不过阿巫随河间王去了……”
“啊?那岂不是差了一个?”王峻随意瞥了眼清操,“这不还有……”他话没说完,又凝神看了看,口中遂结巴起来,“张……张信,你再去后院看看还有没有人了?”
“大人,是真没人了,连偶尔来庵庐做兼工的都算进去了。”
“那就去街上拉个人,凑齐人头就行。”王峻转向清操道,“娘子就留在北城静候大王吧。敌军主力已至洛西瀍(chan)河,我怕他们很快就会来攻打河阳南城,以阻断河桥,封锁我军主力渡过黄河!”
张信正要提步出门,清操却是伸手一拦。
她对着王峻行了一礼,道:“医卒郑清操,愿往洛阳。”
齐军主力到达河阳北城的时候,王峻正率领河阳关所有将士,在南城抵御周军先锋的进攻。
孝瓘立即组织军中的弓弩手渡过黄河,登陴协防。
羽箭如瀑,纷落而下,周军先锋尽被湮没,后面的人抱头鼠窜,再不敢向前进攻。
王峻将孝瓘和斛律光请至行台正堂,道:“洛州刺史段思文遣人来报,敌军的主力相继抵达瀍水,独孤行台听闻大王与将军将至河阳,遂率轻骑去洛阳城指挥防御去了。”
“河阳道的情况怎么样?”孝瓘问王峻。
“为了截断河阳到洛阳的通路,敌军的先遣部队一直在河阳道掘堑。独孤将军曾出兵拦阻,但将军负有守卫河桥的重责,并不敢在那条路上投入太多兵力。”王峻道,“另据斥候的报告,刚刚在河阳道边的邙山上发现了大量贼兵,看旗帜应是宇文宪部的人马。”
斛律光道:“依我之见,需趁堑壕未成,敌军立足未稳之时,马上率军驰往洛阳!”
孝瓘刚要说话,只听外面的兵卒来报:“诸位将军,轵关已于昨夜陷落。”
孝瓘与斛律光俱是一惊,“娄叡呢?”
“娄将军刚刚驻军关外,正在伺机反攻。”
“恐怕现在不宜动了……”孝瓘看向斛律光。
斛律光点了点头,“殿下说的是。邙山上的贼人尚能勉强应付,但从轵关南下的敌兵会对我军侧翼造成巨大的威胁,到时南北加攻,道路不畅,就算不被全歼,也定会损失惨重。”
轵关在河阳的北面,拿下了轵关,无异于一把尖刀刺破了胸膛。杨摽既可北上攻打邺城,又可南下伏击齐军主力。那么,孝瓘和斛律光就必须保存实力,一旦娄叡不敌杨摽,宁可舍弃洛阳,也需回防保障邺城的安全。
“为今之计,只能等待娄叡收复轵关,再做打算了。”孝瓘叹道。
当晚,他又与斛律光研究了洛阳的形势——尉迟迥所辖的周军已经开始包围洛阳,而在宇文宪、达奚武、王雄的部曲则陆续登上邙山,目的是阻隔孝瓘和斛律光的主力部队增援洛阳。
如此,在洛阳城外,形成了两层围网。
夜渐深沉,斛律光合上舆图,搓了搓手掌。
“一头是洛阳,一头是邺城,进不得,退不得,这感觉真他娘的难受!唉,我眼皮都打架了,先去睡了,殿下也早些休息,明日看看轵关的情况再说。”
孝瓘也
觉眼睛酸胀,遂疲惫地点了点头。
行台府已辟出房间供孝瓘休息,尉相愿已命人备了饼粥。
“殿下一晚上什么也没吃。”
孝瓘接过来囫囵吃了两口,腹中却又疼起来,他把碗递还给尉相愿。
“随我到庵庐看看吧。”
“怎么了?殿下又不舒服了吗?我这就去给殿下传医……”
“不是。”
“哦哦哦……”尉相愿拍了拍脑袋。
二人踏着月光,行至庵庐。
庵庐中早已驻进了邺城军的医士,为了不惊扰他们,孝瓘绕到后门,翻墙而入。
他走到清操的居处,望着窗中黑寂,心间已是一片波澜。
他理了理衣衫,颤着手指,上前敲门。
窗中黑暗依旧。
又敲了敲门,低声唤她——“清操,我回来了。”
周遭仍寂,并无人应。
孝瓘一推之下,门自开了。
尉相愿燃了火燧,递给孝瓘照着亮。
火光照亮了这方寸之地,床上空空,被褥整齐,全无人睡过的痕迹。
光亮略过墙上的“正”字,最后落在案头,那儿躺着一张纸,纸上写着一行字:“妾以医卒之身,随独孤将军赴洛阳,同袍同泽,偕作偕行。祈我此去平安,伏愿郎君凯旋。”
孝瓘缓缓放下那张纸,转身望着墙上的那些“正”字,轻轻的抚上去,似有她笔尖残存的暖意——
枕边露出了信角。那是三封清操写给他的回信。
孝瓘拆开来读,只读了一句“得书之喜,旷若复面……”他便红了眼睛。
至于其后满纸的牵念与挂怀,令他不得不伸指抵在鼻梁边,以掩住蜿蜒不断的泪水。
门外隐有木头触地的声响,细听应是个跛人的脚步声,那人在门口驻了许久,才粗声问道:“是郑娘子回来了吗?”
尉相愿提灯开了门,见门外站着一个赤膊壮汉,肩上缠着伤带,肋下拄着拐。
壮汉见了尉相愿也是一愣,不过他很快看出了尉相愿的穿着,忙道:“使君大人是住在这里吗?奴下不知,多有打扰。”
说完,他正要转身离开,却听房中又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足下认识郑娘子吗?”
壮汉点着脚尖往暗处望了望,却不见问话人的样貌,不过光看尉相愿甲胄,便知他们非同常人,遂应声答道:“奴下与郑娘子曾共乘一车,我为车夫,她护药材。我们路上遭遇了贼军,我中箭跌落,捡了条命回来……刚见她房中有萤火,就以为她也回来了……”
房中一片死寂,暗影中再未传来任何声音。
尉相愿送走了那马车夫,回返屋中,昏黄的火光晕亮了一小片空气。
他瞧见孝瓘的手中正擎着一团乌黑的液体,他却看都没看,死死攥进了掌心。
“殿下,你……”尉相愿大惊失色。
孝瓘抬起眼,他的眼底青黑,眼中布满血丝,他伸指抹净了唇上的污血,虚弱地勾了勾嘴角,“是,那毒发作了。”又道,“不要说出去。”
清操是跟着独孤永业的轻骑一起出的河阳。
彼时,周人的主力尚在洛阳西边的瀍水,宇文宪所辖的军队也还未上邙山。河阳道上堆积着大石,地上被挖出些大小不一的沟壑。
独孤永业的轻骑在前面开道,遇到周军的小股前锋就地清剿,医卒则是乔装成商队跟在后面。
鉴于洛阳的形势,独孤永业心急如焚,纵马疾驰;而沟沟壑壑的道路,给医卒的马车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马车与骑兵渐渐拉开了距离。
有几辆马车甚至陷在沟里,路过的人只得停下,帮忙去推,整个队伍行动愈加迟缓。
唯独清操所乘马车的车夫技术不错,尚能望见骑兵的后尘。
周人的辎重缓慢东来,他们在河阳道上设了鹿砦(zhai)和拒马。③
独孤永业目力不济,转过一个急弯后,马匹直接踏了鹿砦,人仰马翻,摔落在地。后面的骑兵勒刹不及,俱是纷纷坠马。
埋伏在旁的周人一拥而上,想将独孤一行尽数歼灭。
独孤永业顾不得伤处,抽出环首刀,爬起来与周卒战在一处。
为了队伍机动,独孤永业所带人马不多,一旦下马步战,顿时丧失了速度优势,陷入敌阵。
清操见前面乱战成一团,便让马夫停下脚步,直到死伤过半,露出空隙,才让马夫放马狂奔。
周军一边躲闪,一边引弓射箭,车夫中箭跌落,清操正不知所措,独孤永业一跃而上,控制了缰绳。
周军见主将跑了,登时扶起几匹齐马,追杀上来。
前面的道路又崎岖起来,眼见追兵就要追来,清操对独孤永业道:“将军斩了车辕,骑马去洛阳吧!”
独孤永业扭头,凑到清操脸庞,细细看了,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清操一愣,答道:“奴姓郑,小字清操。”
“行,我记下了。”独孤永业飞身一跃,跨到车前的马上,“若我未在战中殒命,定会报与史阁李德林④,将你载入国史!”
说完,挥刀斫断了车辕。
车厢猝然失马,侧翻于道旁,车中的药材落了一地,清操摸着额角的血注,狼狈的爬出来,却见一柄白刃顶在她的颈边。
周卒缚了她的双手,又蒙上她的眼睛,她只听得耳畔风声,股下跌宕,不知要被运去哪里。
强光乍现,清操赶忙闭了眼,待眼睛稍稍缓解,她才重新张开。
模糊的视线一点点清晰,呈现出一张年轻的脸。
不同于孝瓘的柔和精致,这张脸是冷硬粗糙的,黝黑的面皮,细长的眉眼,微驼峰的鼻梁,配上紧抿的唇线。
“你是齐国的士卒吗?”他问。
清操并没有回答,而是打量了一遍周遭的环境——这是周人的营帐。
“我在问你话!”那人伸指捏住清操的下巴。
“不是。我是过路的商旅,被齐人劫了马匹。”
那人冷冷一笑,“你当我是傻子吗?你那车中大袋的药材,皆是疗伤止血之用,再者说,河洛局势如此紧张,还有哪个不怕死的来这里卖东西?你再不老实,我就要用鞭子了!”
说完,他扬鞭在清操左臂狠狠一抽,清操只觉如火灼一般的剧痛。
“使君大人!”清操稳了稳心神,伏跪在地,“奴婢本是齐国的罪囚,流到河阳服役,如今战事忽起,我们一众罪囚,合计着偷些药材,逃去长安贩卖……”
那人哈哈一笑,“齐人治军如此不严,竟能让罪囚偷药跑了?”
“大人有所不知,河阳城内虽然驻军不少,但山头林立,谁也不服谁。我们一蒙二骗,拿到令牌,就趁机跑出来啦。”
“哦?你能细说说他们有几个山头吗?”
“首先,大将军和大行台就不对付。去年斛律将军看上了独孤行台的小妾,行台偏是不给,将军气坏了。这回他领兵来救洛阳,任凭行台怎么骂,他就是不出兵。气得独孤行台要单枪匹马去洛阳。对了,他已经去了,抢我马的就是行台大人!”
“你说逃走那人是独孤永业?”
“嗯。”清操点了点头。
“那高长恭呢?他是哪头的?”
“他……”清操细细想了想,“殿下他性子软,就两边和稀泥呗……”
“高长恭性子软?”那人冷了声音,“你这故事可编出漏洞了,不瞒你说,我见过高长恭,他只是相
貌纤柔,性子却狠硬如铁。”他摸了摸额角的伤疤,举鞭又要抽打清操。
清操初见这人,从年纪外貌上大致猜出他的身份,如今又听他说见过孝瓘,更加笃定他便是周国皇太弟宇文宪。
“大人饶命……殿下在战场上自然狠戾,平日里却是最谦逊有礼,态度温和。大人可曾听说,他原来的名字跟他兄弟一样从玉,后来因为做事小心,态度恭顺才改叫长恭的。”
“你小小罪囚,本应避尊者讳,怎么可能知道高齐宗室改名之事?”
清操假意一怔,解释道:“奴婢虽是罪囚,却也是女子,大人军中是如何处置女犯的,齐国也是一样……”
“呵。”那人轻笑了一声,“女犯虽然身份低贱,却也是长了耳长了眼的,确实该防着些。来人,把她带下去,割耳挖眼,赏与兄弟。”
左右两名粗汉将清操缚手提起,拉出帐外。
清操嘴角衔了笑——她方才故意那般对答,只是希望免于凌/辱而被直接处死,不料终究难逃一劫。
她想起在庵庐墙上画的那许多“正”字,想起独孤永业斩断车辕前对她说的话——
唯恨这一生,与他至死不复相见;
唯恨便入青史,亦不能以王妃之名,与他共一篇章;
然她所做一切,纵九死而无悔。
“齐王……”帐外走进一位身着朴素的老将军,身上有些血渍,抱了抱腕,上气不接下气道,“河阳南城真他娘够呛,城内几万东贼精锐,关键他们也不缺粮草补给……洛阳那边怎么样了?”
“达奚将军辛苦了。”宇文宪看了看帐外,“刚出去那齐国女犯说,独孤永业去了洛阳。”
达奚武轻嗤了一声,“洛阳消息只能从齐犯嘴里听说?尉迟迥就没传信来?”
宇文宪一笑,“还真送了个信,说要些战俘过去挖地道。”
“老小子出征前还夸口说,齐军主力不到他就可下洛阳,现在都多久了?咱还继续攻打河阳吗?”
“刚那小娘说,斛律光与独孤永业不穆,高长恭年轻镇不住两个老的。独孤永业只带几百轻骑去救洛阳,斛律光和高长恭的几万精锐却是按兵不动。我看咱们也无需在河阳损兵折将了,就在河阳道上多挖深壕,大军在邙山上驻扎,若他们敢冒头,我们就冲下去一举将他们歼灭;若他们不动,洛阳就是座孤城,早晚被尉迟迥拿下!”
“齐王说得有理!”达奚武点头如捣蒜。
天子高湛派遣特使来到河阳,询问孝瓘和斛律光为何还不发兵去救洛阳,他们给出的回复是时机尚未成熟。
高湛认为他们畏战不前,想要把在幽州抗击突厥的段韶调过来。
斛律光径直拒绝,孝瓘语气缓和地写了篇奏疏,解释说,此前要与周国和谈,则无需拼死抵抗突厥;而今齐周战事已起,幽州则需严防死守,将塞上饿狼赶去西面捕食。去年杨忠部曲南下受挫,元气大伤,现在西贼倾巢而出,北方正在薄弱之时,若突厥在东面没有进展,必会到西面劫掠,到时洛阳的压力也会减缓。
随后又对洛阳的形势做了分析,把他和斛律光的担心一并写进奏疏。
高湛暂且接受,由着他们驻扎河阳,同时派使往轵关督战,希望娄叡尽快收复失地,以解除兰陵王和斛律光对邺城的顾虑。
不久之后,如坐针毡的高湛又遣人去幽州询问段韶的意见。
段韶除了叹气又能说什么——九月时,高湛曾派黄门徐世荣拿着与周国往来的书信问该不该把阎氏送还,段韶回复说,西贼不讲信义,不可现在就把阎氏归还给他们。
高湛却是不听,才致如今洛阳之围。
幽州的斛律羡治军严格,州中粮草充足,突厥人非但攻不进来,斛律羡甚至要以攻为守,将突厥人赶到西面。
段韶本想与他细细筹划,此时高湛却又要调他到河阳。
与斛律光的骄横狠戾不同,段韶为人低调沉稳,他明知形势,又不愿拂逆天子,恰巧此时突厥遣使议和,向齐国求款以退兵。
段韶对谒者道:“我怕北虏有诈,待与斛律刺史议定此事再往洛阳。”
清操被蒙着双眼,在黑暗中等了很长时间,期间她感受过移动和颠簸,却始终没有人来挖眼割耳。
她心里怕极了。
相较于疼痛和虐待,“等待”是对人心的凌迟。
忽然间,她听到有脚步声在走近……
便是此刻了吗?悲惨而屈辱地死在这里——清操心里想。
蒙眼的布条豁然一松,清操睁大了眼睛,眼前却仍是黑暗。
黑暗中传来一个声音,“王妃,跟我走。”
她识得那声音,遂努力找寻起兰芙蓉的轮廓。
二人先后走出营帐,此时已是夜幕低垂。
清操的脚下磕绊,兰芙蓉赶紧将她扶了,再低头看,见一名周卒趴伏在地。
她再抬眼看兰芙蓉,只见他用圆顶簪绾了个发髻,耳上戴了坠玉,衣饰质朴,却也是女子式样,最神奇的是,他如此装扮竟瞧不出半分违和。
“你这是……”
兰芙蓉笑了笑,“若是男子,径直杀了,唯是女子,才得入营呀。”
他说完指了指前面灌木,从土中刨出两件周兵的衣服,“王妃换上吧。”
“你从哪里弄的衣服?”清操小声问。
“他俩要取王妃的双目,被我了结性命。恰好他们身上的‘皮’还能用,遂扒了埋在这里。”
清操接过衣服躲到矮树后,待换好出来,适逢兰芙蓉的衣服褪了一半。
她怔怔地望着兰芙蓉隆起的胸/部——“你……你是……”
北邙山(2)
侧面忽有脚步声响, 兰芙蓉来不及回答,左边的草丛中猛然跃出一个黑影,一下便将兰芙蓉扑倒了。
“小娘子, 刚伺候完上一位郎君吧?衣服不忙穿, 这还有一位呢!嘿嘿嘿……”
兰芙蓉的手陷在袖中抽不出,那人也正是瞅准这机会扑上来的。
兰芙蓉用膝盖猛磕那人的屁股, 那人不但不起身, 反是嬉皮笑脸道:“你就是给兄弟们开荤的, 怎地还害羞了?”
清操抄起一块石头, 从树中走出, 兰芙蓉见了,赶忙用头狠狠撞向那人,那人生生被撞翻, 正要起身叫人, 兰芙蓉已褪了衣衫拧成一股绳, 死死勒住那人的脖子。
那人片刻就没了声息。
清操放下石头, 依旧问兰芙蓉那个问题,“你……你……原来你是……”
兰芙蓉俯身拾了周兵的衣服披在身上, 道:“我家是军户。阿耶年老, 阿弟尚幼,我是替父从军, 望王妃不要声张。”①
“殿下知道吗?”
兰芙蓉摇头。
“你放心。我不会告诉他, 也不会告诉任何人。”清操向她保证。
兰芙蓉笑了笑。
“王妃,待会儿咱们出了营,就往东去, 不久便可见金镛城了。”
“金镛城?”这时她才有暇环视。
他们所在的军营,是一块平坦开阔之地。北望是高低起伏的山脊, 东面是古老苍凉的城池,静静地,陷在一片幽沉的夜雾之中。
“咱们到洛阳了?”
“在河阳道劫掠王妃的,是宇文宪的属下,他们驻扎在邙山。昨日,围攻洛阳的尉迟迥找人干活,达奚武就把所有战俘都遣过来了。”
二人趁着夜色,往金镛城的方向走——金镛城是洛阳西北角上一座小城,是戍守洛阳最重要的堡垒。
城边黑乎乎的一大团,近看才知是个大土堆,土堆边还有一众周人。
清操心中一惊,小声道:“他们这是要垒土攻城啊!”
这时,土堆边站起个什长,“你俩哪里的?怎么看着眼生?”
为了掩盖晋阳官话的口音,兰芙蓉赶忙用鲜卑语回道:“我们是达奚将军的人,过来先看看情况,大人需要多少人手?”
什长道:“这土堆差不多了,主要那边的地道。”他说着指了指城墙。
“升天入地啊……”兰芙蓉拉着清操又往西走,边走边嘟囔。
“怎么了?你们刚说什么呢?”他们对话太快,清操一时没太听懂。
“
西贼要挖地道破城。”
清操抬头看了看墙头,只见在寒风中飞舞的河阳幡旗间,偶尔行过一队戍城的齐卒,却全然未觉土堆和周人。
“现在月色不明,兼有夜雾,上面的人根本看不见。”
“那我们现在就去叩门怎么样?”
兰芙蓉撇了撇嘴,“没想到王妃如此勇猛……只不过夜叩城门,守城的戍卒哪里敢开?不开,咱俩今天必死在城下;真开了,这么多贼兵,万一涌进去怎么办?”
清操赶忙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是我鲁莽了。”
说话间到了护城河边。
隆冬天气,护城河中的水已结了冰,周人便是踏着冰,来到城根下挖地道的。
清操站在地道口张望,有个周人看了清操一眼,清操赶忙从地上抄起一把铲子,装模作样的挖起来。
“行了,别挖了。这城基太深,根本挖不穿。”
“走,别挖这小城了,去挖洛阳西墙试试。”
说完,他领众人扛着铁铲、锄头等工具,贴着墙根自北往西去。
清操把兰芙蓉拖在队尾,附在耳边轻语了几句。
众人合力往下挖出一个深坑,再两人一组轮流自坑壁往墙根挖,洛阳城的城墙虽厚,城基却并不深。
领头的什长大喜,正给顶头的二人鼓劲,兰芙蓉和清操举着锄头排在后面。
那二人挥了一锄下去,地道的前壁上突然冒出水来。他们愣了一下,却又连凿几锄,里面的水喷薄而出,溅了他们满身满脸。
他们被冷水一激,连连后退,清操和兰芙蓉跟在他们身后,眼看着巨大水流冲落了墙壁上的泥土,而坑中的水已快速涨起。
“还不快跑?”他们回身正遇到兰芙蓉,兰芙蓉按着他们脑袋一撞,他们便磕晕过去,跌扑在水中。
什长和坑外的周卒也发现了异常,他们望着黑漆漆且蓄满水的坑道发呆,
“这是凿到哪去了?喂,快出来啊!”
众人皆叹气,“怕是水涨得太快,他们出不来了……”
水是从城内的阳渠流进地道的。
去年冬天,为了巩固洛阳的防御,孝瓘不但在城外灌连了洛水和谷水,而且还疏通了城内的阳渠,正是为了防止冬日护城河结冰,敌人从城根掘地偷袭。
只不过工程未完,他便被调去北方抗击突厥,今年孝琬又来,接替他完成了这项工事。
清操随马嗣明给孝琬看伤时,见过这条沟渠,料想周人一挖便会灌水,所以她方才拖在队尾,悄声告知兰芙蓉——她要沿着这水道游进洛阳。
兰芙蓉的水性不错,一手划水,一手拉着清操,在刺骨而浑浊的水中向前划去。
清操也吸取了前次坠河的教训,在水下捏紧了鼻子。
她们憋着一口气好容易游进来,却发现阳渠亦已上冻。
兰芙蓉浮到冰底,用匕首凿了两下,但那冰层极厚,从下面根本凿不开。
眼见就要气绝,清操忽见左边有处亮光,赶忙指给兰芙蓉看。
二人朝着那光亮游过去,惊喜地发现竟是一个窟窿。
兰芙蓉刚一冒头,一支响箭便射穿了发髻,她赶忙丢出匕首,空手浮出水面。
冰窟窿旁围了一圈齐兵,为首的小校开心道:“独孤将军果然料敌如神,西贼真会派人从城底偷袭!”
“我……我是兰陵王暗卫,这位是兰陵王夫人,我这么说,你们信吗?”兰芙蓉指着清操,咧嘴笑道。
校尉和士卒们对视了半天,决定将兰芙蓉与清操一并打捞上来,将二人用绳捆了,押入大牢。
尉迟迥围攻洛阳将近一个月,垒土山,挖地道,用尽各种手段,始终无法破城。
洛阳城中的粮草也渐渐枯竭,尉迟迥却有宇文护坐镇后方,源源不断的补给,独孤永业心里清楚,如此僵持下去,并非长久之计。
就在此时,北面传来了好消息——娄叡收复轵关,并擒获了周国少师杨摽。
孝瓘与斛律光开始筹划出兵洛阳的事宜。
高湛闻讯也是急了,宣布要御驾亲征,并召段韶即刻来河阳助战。
此时,突厥人虽仍在长城外盘桓不去,但斛律羡已遣使见了俟斤,让他们先行退兵,再单独使人来谈求款的问题。
段韶遂回奏道:“北虏癣芥之疾,西羌膏肓之病,臣愿奉诏南行。”
十二月辛酉夜,凄寒的雾气笼罩着大河。
孝瓘身披重甲,手握绳缰,骑马立于黄河之畔。
脚下云雾升腾,宛若仙境,身后万千铁骑,如鬼如煞。
他催马向前,率先过了河桥。
漫天大雾的掩护下,数万邺城军和斛律军缓慢渡过了黄河。
当然,河阳南城的弓弩手和驻军也在全程戒备,以防周人偷袭。
奇的是,直到大军主力渡过黄河,也没有遇到一个周卒。
按照此前孝瓘与斛律光商议好的,谙熟地形的河阳本地军会在前方领路,他们知道一条可以直上邙坂的小路,那路虽陡峭难行,却可避开地势低且已被破坏的河阳道。
大军在邙坂上前行,士卒来报,平原王段韶已登邙坂。
孝瓘故意往后拖了拖,见到了满面风霜的段韶——他率军从幽州赶到河阳,竟只用了五日。
“没想到太师如此之快。”孝瓘惊讶道。
段韶叹了口气,“兵贵神速,不过我仅带千余轻骑而来。”
“太师的计谋和经验,可抵千军万马。”孝瓘由衷言道。
虽然孝瓘此前也打过不少硬仗,但洛阳不比别处,那是天下之中②,是四战之地,是交通要枢,更是齐周长年争夺的重要城市。
若洛阳有失,齐国失去东面屏障,势必会丧失整个河洛地区。
更何况他此番被授斧钺,肩负重责,不同以往只作前锋或策应。
是故他如履薄冰,用了极大的心力与斛律光计划筹谋,而今段韶来了,他亦无半点抗拒,反觉安稳许多。
段韶温和地笑了笑,却只道了句:“殿下谬赞。”
天子为了节制勋贵们的兵权,往往会派遣宗室作为督军,宗室们大多傲慢自矜,常与老将军们起冲突。
而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与他们并不相同,他谦润温和,好学有礼,他是想成为一个卓越的武将,而非处处掣肘的督军。
段韶很喜欢他,但他并不想过多表现出来——他必须保持恭敬和距离,这样对他、对自己都好。
眼见东方鱼白,浓雾仍不散去,齐军在雾中前行,茫然不知前路。
行至一山谷,斥候返身来报,谷中发现了大量的周军。
因谷中云雾缭绕,燃火结阵显然不行,段韶只能遣人去各营通报敌情。
须臾,孝瓘和斛律光来此聚结。
“这是大和谷吧?”孝瓘环伺周遭,“对面就是洛阳城了?”
段韶点点头,道:“殿下所辖邺城军人数最多,武械最精良,请为中军。我与斛律分列左右,竭力遏制邙山上的西贼。殿下需从正面劈路突围,直抵洛阳城下。”
孝瓘与斛律光同时点了点头。
段韶遂点二百精骑,作为先锋,冲下邙坂。
周军右路是宇文宪所带的重兵,很快发现了段韶的小股骑兵,只听段韶遥问道:“宇文护幸得其母,不怀恩报德,今日率大军前来,是要干什么?”
周人自知理亏,只能回答道:“老天爷派我们来的,有什么可问的?”
段韶又道:“天道赏善罚恶,就是派你们来送死的!”
说完,段韶调转马头,带领二百精骑向山坡上奔去。
宇文宪麾下尽是步兵,他们人数过万,个个身着甲胄,手握长槊,但听主将一声令下,便步履齐整地向山坡追赶而去。
上万的步兵仰攻,最重要的步调协调,队伍紧凑,一旦出现空当被敌军突破,则会自相踩踏。
段韶历经多年战火洗礼,在战法方面更是独具谋略,面对成千上万的敌军,他气定神闲地指挥骑兵且却且引,目的就是要消耗敌军,并且
拉出有效空当。
眼见已近山顶,而周人的气势也不复上山时的勇猛,段韶一声令下,二百骑兵拔刀下马,与山顶的齐军一同杀向周人。
此时周军已然前后不继,又见自山顶杀下来的大量齐兵,纷纷丢盔弃甲,各自溃逃。
他们有的被齐军杀死,有的被自己人踩踏致死,有的坠落河谷而死。
一时之间,血雾弥漫,哀嚎遍野。
宇文宪右翼的溃军渐渐与中路的达奚武汇集在一起,这给在中军突围的孝瓘造成了极大的压力。
孝瓘率领邺城的重甲步卒,自天明开始,几经轮战,时至午后仍旧无法突破敌军防线,他只得率军暂且返回山顶。
将士们坐在枯树下喘息、饮水、疗伤,气氛凝滞而沉重。
孝瓘命相里僧伽从副马上取了肉干和酪浆,拿给将士们分食。
他自己则面向里侧,匆忙解了鬼面,歪头呕出几口黑血。
他闭目缓了好久,才勉强熬过腹中千刃万剐般的剧痛。
再一回头,却见尉相愿挺直地立在他身旁。
尉相愿用黢黑的手背抹了抹眼睛,囔着鼻子道:“殿下,你受伤了,我帮你裹裹吧。”
孝瓘低头看了看,胳膊和腿上的确受了几处刀伤,但他身着绯色戎服,血洇出来,也不过是加深了原本的色泽而已。
“你小子眼神还挺好。”孝瓘笑了笑,“都是小伤,不打紧。你自己的伤弄好了吗?”
“天冷,我懒得褪甲,隔着衣服扎起来,不流血就好了。”
“我也懒得褪甲,你也按此帮我止血吧。”
尉相愿叹了口气,撕了些布条,隔着衣服缠裹起来。
孝瓘待他弄完,拄着长槊站起身,把尉相愿,相里僧伽,韩骨胡,侯莫陈洛州,綦连延长,那卢安生等一众将官唤至近前,道:
“我们此前与上万步卒一起突围,速度太缓,很容易陷入混战而无法抽身。但无论如何,此役至此,我们必须突破敌军的两重防线!你们去点齐各部精骑,以五百骑为锐矢,随我一同冲下邙山,直捣洛阳!”
他此言一出,顿时群情激昂,齐声称诺。
很快从各部中抽调出最精锐的骑兵,俱都穿好重甲、兜鍪,马匹也套戴好了马铠。
他们的衣领上都写好了名字,手中握紧了长槊,背披的斫刀泛着凛凛白光。
孝瓘望着他们点了点头,又唤来尉相愿,嘱咐道:“你与那卢安生率领主力,紧随骑兵冲下邙山,在尉迟迥的外层形成包围之势。”
尉相愿未应,半晌方回:“末将以为,还是殿下率领大军为宜……”
孝瓘笑了笑,悄声道:“你本要在十月结亲的,却因这场战祸而搁延,你好好活着,回去娶她。”
说完,他戴上了鬼面。
斛律光对阵的是周军左翼王雄。
王雄是周国的庸国公,早年随贺拔岳起兵,后来跟着魏出帝到了长安。他年近六旬,东征途中又染疾病,听闻前方发现斛律明月的部队,心中也是没底。
慌乱之间,他提槊上马,朝着齐军杀将开去。
在接连斩杀数人之后,终于望见了斛律光的身影——斛律光身边仅有一奴,鞬中仅剩一矢,王雄心道:“斩落‘明月’的机会终于来了!”
王雄挥槊相击。
长槊离斛律光尚有丈余,他抽出鞬中那最后一支羽箭,挽弓搭箭,猛然转身,对王雄微微一笑。
那笑容如鸷狠,如狼戾,王雄未及反应,兜鍪尽碎,羽箭已插入他的额头。
王雄只觉眼前一黑,他下意识地抱着马腹,凭那马儿飞驰归营。
主将中箭溃逃,周军左翼登时大乱,斛律光顺势斩杀敌军三千余人。
重霜一骑绝尘,仿若骄阳照锐矢,所反射出的那点最银亮的光。
他不时南望,阴霾的天空之下,古老的城池在云雾间若隐若现。
他回身对将士们高喊:“看,洛阳城!”
将士们跟着呼啸起来,俱都催快了马速!
大和谷中,仍然汇聚着大量周军。
孝瓘低伏在马背上,一手握缰,一手执槊,躲过骑兵袭来的白刃,闪过步卒刺来的长矛,他不恋战,也不准他的骑兵恋战,因为他们的目标只有洛阳。
但他这一波极速冲击的确为齐兵劈开了一条血路。
尉相愿在后面,领齐军主力,沿着此路,杀下邙山。
北邙山下,是尉迟迥围攻洛阳的十万大军。
尉迟迥还在主帐中研究如何攻下洛阳,却听属将乙弗亚来报,齐军骤然突破邙山防线,向洛阳杀过来了!
尉迟迥大骇,继而大怒,骂道:“邙山上的人都死绝了吗?”
骂归骂,他自是清楚当务之急,立马戴上兜鍪,提起长槊,出了主帐。
外面红日惨淡,浓雾未散,北面山脊之下,烟尘滚滚而来。
他命人速速支起鹿砦、拒马,弓弩手速上箭楼待命,又调集步兵结阵,但阵尚未成型,孝瓘便已挥槊杀入重围。
漫天的流矢,肆飞的弩箭,箭尖碰触铠甲会迸出火光,而扎入血肉则静默无声。
孝瓘已中了数箭,从最初的剧痛到其后的麻木。
槊头上挂着一个周兵,任他怎样也拔不出,他索性丢了槊,从背上抽出斫刀。
他这一连串动作未完,忽觉□□重霜一颤,一人一马向前扑跌,孝瓘的余光瞥见了地上的拒马,知是重霜踏错了步伐。
他只得用手撑地,腾空一跃,翻到外围,这才不至落入敌军手中。
但蹲守在拒马旁边,伺机猎杀的周兵,立马回身扑向了孝瓘。
他初时以一敌十,尚可闪转腾挪;但周兵越聚越多,那些人仿若来自阿鼻地狱的恶鬼,要将他的魂魄吸食进去……
他撑着最后一口气,仍旧挥刀搏杀。
面具之下,他已看不清人影,听不到声音,唯觉眼前赤红一片,耳畔死寂空灵。
茫茫之间,天空飘起了冰凌,不远处的孤城披上了蝉薄的纱衣。
城头上的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面前的香炉腾起袅袅青烟,她的兰指吟糅着城台上的古琴,琴弦中流转出熟悉的旋律,驱散了地狱的喧嚣与天堂的永寂。
“清操……”她的名字淌过孝瓘的心田。
那城头弹琴的女子,必是他用尽今生愿念所化。
他焉能不知,在这乱世之中,一面便是永诀,一曲便是终章?
而他,偏偏要逆违天意,死地求生!
他顾不上四面环敌,放弃了任何防御,只向着一个空当奋力猛砍。
幸而四杆大槊兀然掩住了他的身体,将刺向他的长枪短刀隔绝在外。
孝瓘回过神,只见相里僧伽,韩骨胡,侯莫陈洛州和綦连延长全都下了马,将他护在中央。
重霜在包围之外,一声长嘶,孝瓘从方才那空当之中,拼尽全力奔突出去,纵身重新上了战马。
“殿下,看,洛阳城!”相里僧伽对着孝瓘喊道。
孝瓘催动重霜,奔着洛阳外的金镛城而去。
他是自万千呼啸战马之中,沥血杀出的单骑少年;
他满身血污,业已疲惫不堪;
他有着绝世的容颜,却戴着狰狞的脸谱。
他停驻在金镛城下,用尽气力,对着城上那些用箭驽瞄准他的齐兵喊道:“我奉诏讨贼,领邺城军驰援洛阳!”
齐兵退回去,换了独孤永业探出身来,“足下哪位?”
孝瓘不顾飞矢,褪了兜鍪,摘了鬼面。
玉面与雪等色,双眸若含斛珠,汗水浸透了绿鬓,鲜血染红了银甲,他身受重伤,却岿然坐于马上,便如一株琼树,又似一棵青松。
只可惜,独孤永业的目力着实不好,他呆看了半天,扭头问身边的司马,“能看清是谁吗?”
司马与孝瓘并不熟识,为保万无一失,再次追问道:“烦劳足下通报姓名。”
于是,独孤永业惊讶地听到身畔左右,与城下三个重合的声音——
“兰陵郡王高长恭!”
独孤永业目光先望向左,正是清点粮草才回的洛州刺史段思文,他
的声音最大,脸色因激动涨得通红,“对!对!是兰陵王啊!邺城军来救咱们了!”
孤独永业赶忙对着城下应道:“殿下稍待,末将这就派人下去!”
说完,转身命人下弓弩手掩护孝瓘入城,并调遣城中驻军,准备与邺城主力一同夹击周人。
独孤永业忙完这一切,才想起什么,他扭头看了看右边——就在刚刚,那里分明也有个低弱的声音在回答他的问题,而今却是空空如也……
孝瓘入城的时候,天边只剩一抹血色残阳。
他欲翻身下马,却重重摔在青石上,他的周身似也被这残阳染成了血色,左右见状,慌忙奔过去,勉力将他扶撑起来。
独孤永业已下城楼,几步跨过去,单膝落拜,哽咽道:“殿下辛苦了!”
又转对太医道:“多叫几个折伤医去官廨。”
洛阳城前的青石路上,一大滩鲜血旁边,躺着一副鬼面。
一只纤手将它拾起,抖落净尘土,收入了袖中……
洛阳官廨的东跨院里,聚满了洛阳庵庐的太医。
一个医卒端着呈盘,满满排列着七、八支染血的断矢。太医司马卢见樾催着那医卒速去换个盘子。
他自己则擦了擦满头的汗水——十二月的天气,他与太医校尉胡轸俱是汗透重衫。
床上的人本已昏迷过去,但每次拔箭,又将他硬生生疼醒。但他便是疼得全身发颤,也断不肯喊出一声。
胡轸劝道:“殿下若受不住,喊出来许能舒服一些。”
孝瓘咬牙回道:“无妨,我受得住。”
此时,医卒已托了空盘回来,半跪在床边,低语道:“胡太医要帮你缝合伤口了,你痛便说出来,切莫要逞能。”
孝瓘微侧过头,抬眼看了看医卒,转回来勾了勾嘴角,淡淡答了一声:“好。”
听他二人这般对答,在场太医无不惊异,胡轸更是给卢见樾递了个眼色。
兰陵王的绯闻轶事早已在河阳关传得沸沸扬扬,又随着他监修阳渠而被洛阳所闻,只不过后来他去了北境而冷却下来。
吃瓜众猹皆以为那故事已然完结,没料到今日又开启了新篇章?
心中不禁盘桓起一句话:“‘无风不起浪’——古人诚不欺我。”
胡轸和卢见樾给孝瓘缝合好几处伤口,起身竟对那医卒恭敬行了一礼,道:“殿下伤处虽多,幸而都未及要害,然失血过多,又虑创口不愈,迁延高热,烦劳……烦劳娘子留下看护,若有异状,及时告知。”
医卒端着呈盘,怔了半晌,才还礼道:“诺。”
胡轸和卢见樾正准备领着诸人出房,迎面正遇上独孤永业风风火火地走进来。
二人赶忙给行台大人行了礼。
“不必多礼。”独孤永业摆了摆手,对卢见樾道,“你派人来说,殿下醒了?”
“刚是醒了一下……”卢见樾扭头看了看胡轸。
胡轸遂把刚刚的话重复了一遍,独孤永业拍了拍胡轸的手,道:“有劳胡太医了。”
说完,便进房去探望孝瓘了。
他一推门,见房中仅存一名女医卒,正在帮殿下褪去染血的戎装,脸色旋即一沉。
再定睛看,此卒他还识得,正是在河阳道上献马,洛阳城下挖沟,给自己涂了一半药就私下城楼的那个郑氏医卒。
遂喝来胡轸和卢见樾,怒道:“你二人为何不亲自照料殿下?却托付给一身份不明的杂役?”
“郑娘子是河阳医卒,并非身份不明之人,况且她是女子,力道轻细些……”
“你可知她是敌军挖地道送进来的人,若非张信作保,我决计不会放她出大牢!”
“可……可她是……”胡轸话到嘴边,回头瞄了一眼,心道闲话都是背地里说,哪有舞弄到本尊面前的道理,只得把到了口边的话生生咽下去。
“大人教训的是,确是属下思虑不周,今夜我们就守在这里。”卢见樾接话道。
独孤永业满意的点点头,又往床上看了一眼,“我本来想跟殿下说一声,西贼已经撤了,邺城军还在打扫战场……不过看他这情况,还是明天再说吧。”
说完,转身走了。
现在剩下孝瓘,清操,胡轸和卢见樾四人了。
这间房子也不宽敞,统共那么大点地方,清操望着那二人,那二人也望着清操。
“他……我是说……殿下他……出了好多汗……要不……二位大人帮忙擦擦身吧?”
胡轸连连摆手,笑道:“不了,不了,你忙你的,我们再研究一下药方。卢兄,是这样的,我觉得殿下的药中还要加一味……”
他边说,边揽着卢见樾的肩膀背过身去。
“那……也好……”清操尴尬地应着,在温水边矮下身去,沾湿了绢巾,再用拧干的巾子蘸去孝瓘的额头和颈上的汗珠。
她的目光在他面上逡巡,那不着半点血色的脸庞,淡淡乌青的眼底,皲裂起皮的浅唇,下巴上隐隐的胡渣,都让她的心紧紧揪在一起。
她的心一紧,手上却也是一紧——锦被中有只冰凉的手,正紧紧握住了她的。
她心中一喜,望回他的眼。
他偏侧着头,双目微启,露出点点流萤。
“你在洛阳,真好……”他动了动嘴唇,该是说了这几个字。
清操哽着一口气,俯身在他耳畔,小声回道:“孝瓘,我想你了……”
寒暑秋冬,几经生死,只此一句,她终于说与他听。
话既出口,噙在眼中的泪水再难遏抑,涴澜如雨,濡湿了孝瓘的脖颈。
孝瓘轻轻抚着她的头,眸中的流萤也渐渐连做一线,滴垂在枕边……
想必胡轸和卢见樾研究的是瞌睡药,因为他们俩聊了不到半个时辰就打起了呼噜。
清操与孝瓘听到那呼噜声,俱是会心一笑——他们总算可以说上两句话了。
“你的病都好了吗?” 孝瓘急切地问。
清操没想到他还记挂着去年的事。
“嗯,马先生药到病除。”她望着他,只觉心痛如刀绞,“可是……你瘦了……”
孝瓘刚想开口解释,清操却又道:“这一年南征北战,你一定受了很多伤,吃了很多苦。”
孝瓘摇头笑了笑:“我食邑受俸,自当担下分内之责。倒是你,之前说要上战场,竟真来了洛阳……”
清操勾去眼角的泪滴,换上得意的笑脸:“你信吗?我做的事,你都没做过呢!”
“爬地道吗?”
“咦?你怎么知道?”
“我刚听到独孤永业说的话了。”他想起身看看清操,却触动了伤口,不禁痛得一颤。
“嘿,别乱动。”清操把他按回去,“你要拿什么东西?”
“不是拿东西……我是想看看你有没有受伤。”
“没有。”清操站起身,踱了两步,“看,好着呢。”
随后她又把在周营的遭遇讲给孝瓘,只是隐去了兰芙蓉的身份。
“若如此说,兰芙蓉应重赏,而此战,你当记首功啊。”
“啊?真的吗?怎么说?”清操拿了个蒲团,倚在他床边。
“我与斛律将军在河阳,进退维谷之时,最担心的莫过于宇文宪率军来攻打关隘。那样即便娄叡收复轵关,我们也极有可能被敌人堵在河阳而无法去救洛阳。我们也曾想过用间散布流言,使宇文宪退踞邙山,只不过细作太少,且都身份低微,恐怕不能被宇文宪听到。”
“妾身确是担心夫君的境地,但妾身倒也不敢居功!”清操嘴上这样说,脸上却是极得意。
孝瓘浅浅一笑,道:“你知我宁在河阳以死抗敌,也不愿你落入敌营,生死未卜吗?”
“人同此心,我对你又何尝不是呢?况且,我心中亦有家国天下。我能为此所做不多,便是去洛阳做医卒,便是把马让给孤独行台,便是在敌营说上几句话,我不求被青史所载,唯求顺心而已。”
孝瓘定定望了她许久,伸手抚上她的鬓发,仿佛碰到这世上最珍贵的宝物一般。
“血战
力竭之时,我见到你立于城头,轻抚瑶琴,我听到的曲子,想必就是今日这番心曲。如此,你我算不算得知音?”
清操那日确在城头,但她并未抚琴,是作为医卒来给独孤永业涂药的。
而孝瓘在城下鏖战,也未必能看到城楼上的清操。
他这般说,只是想告诉她,她与他同心合意,是他绝境中最后的支撑。
“那日虽隔白雾,我却一眼认出你的身影。我眼中是你,心中已化成曲,你既能听到这无弦琴,自然是我的知音。”
二人聊了这许多话,清操只觉得腿麻,她略欠起身想疏松一下,孝瓘却往床内里退,还道:“你上来躺一躺。”
清操赶忙按了他,一怕牵动他的伤口,二怕外间的两位瞧见。
“我一点都不累,倒是你……”清操见他颊边泛起了潮红,忙摸了摸他额头,果然起了高热,“赶紧闭眼,睡觉。”
入阵曲
“我一点都不累, 倒是你……”清操见他颊边泛起了潮红,忙摸了摸他额头,果然起了高热, “赶紧闭眼, 睡觉。”
孝瓘却不舍得睡。
她一遍遍抚着他的眼睛,轻轻哼起曲子。
“这是什么调子?听来耳生。”
“这便是我那日的心曲呀。”清操浅笑几声, “你不说你听到了吗?”
孝瓘倦声道:“哦, 对……我想起来了……”
“孝瓘, 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 以琴曲来描绘你的模样了。”
“以后都不写了?”
“嗯, 不写了。”
“为什么?”
“你猜猜。”
“因为……”孝瓘顿了顿,“我们心意相通,无需落于弦曲。”
“猜对了。”清操挪开覆在他眼上的手, 在他额头浅浅一吻, 孝瓘刚想要回应, 她却又覆上了他的眼睛。
“乖乖睡觉, 别扯了伤口。”
孝瓘悻悻地,从她的指缝中偷偷看她, “你给这些曲子取名字了吗?”
“嗯……曲子是我从小写的, 我在族中行四,就叫《四娘曲》吧。”
“不行!”孝瓘扒开她的手, “你写的是我, 我在家也行四!叫《四虎》或者《四熊》好不好?”
清操扯了扯嘴角,道:“你起的这俩名字,与你有何相干?你怕是对自己有甚误解?”
孝瓘不满, 还想争辩,清操又捂上他的眼, 指缝还夹得紧紧的。
“行了,睡觉吧,我再想想。”
这回,他终于睡去。
入梦后,他却并不安稳,眉心微颦,呼吸急促。
清操起身,揉了揉酸胀的腿,拿了浸水的绢巾覆在他额上,许是这丝凉意,让他渐渐舒展了眉。
清操又掖好被子,返身走到案桌前,借着微莹的烛火,提笔写下了所有曲谱。
那曲子的终章,是她的少年英雄,率领五百骑兵,杀入十万周军的模样。
她在曲头题道:“兰陵王入阵曲。”
后面,她不敢写了。
她把那几页纸折好,悄悄放在他的枕边。
然后,吹灭蜡烛,回返庵庐。
洛阳庵庐外,兰芙蓉正在门口等她,“殿下怎么样了?”
“刚刚睡下。先生到了吗?”
兰芙蓉点点头,把她带到后院。院中有一小亭,马嗣明正坐在亭中的石鼓上,见清操走来,忙站起身行礼。
“先生不必多礼。”清操边说,边从袖中掏出鬼面,递到马嗣明面前,指着内里的乌青血渍,道,“先生看看。”
马嗣明把那鬼面凑到灯前,仔细端详,又放在鼻下闻了闻。
他阴沉脸,皱紧了眉,对着清操点了点头。
明明已有心理准备,但真听到答案时,清操还是站立不稳,她跌坐在石鼓上,紧握起双拳,仿佛这般就能遏住泪水,然而她再抬眼时,仍是泪光满面。
“他……他还有……多少时日?”
“许有百日?或许能再长些……说不太准……”
“马先生……真的没有解药了吗?”清操仍不甘心。
马嗣明颓然摇了摇头。
十二月丁卯,天子征南大军终于到达了洛阳。
这时在洛阳的周军,已完全退守回了河西。
唯剩悬瓠一城,被豫州刺史王士良献给了周将权景宣。高湛令王峻同娄叡一起向南征讨,大军还未到达,权景宣便弃城而逃了。
至此,从河清年初,打到河清年尾的齐周大战,终以齐军的大获全胜而被籍入史册。
孝瓘在洛阳休养了几日,高湛特准他乘四马辎车①先行返邺,又命洛州太医随行照料。
清操便以医卒的身份跟着孝瓘回了邺城。
出洛阳城的时候,清操见城外土丘仍在,便好奇为何周兵已退,却还要留着这土丘?
尉相愿忽来唤她,到车中给孝瓘换药。
清操碎念了一句“不是早起才换过药吗?”,还是转身上了车。
这车以金为饰,朱屋青表,驷马为驾;车内铺兽毯,设暖炉,和煦如春。
“这车不错呀。就是……”清操登上车,小声问道,“不僭越吗?”
孝瓘笑了笑,“金车驷马确是太子的规制。至尊授以殊礼,一来为了彰显爱重之意,二来为了扶植宗室。”
清操想了想,明白了他的意思,时至今日,齐国的军权仍旧掌握在六镇勋贵手中,他们权力越大,对天子的威胁也越大。天子以制衡之术,便需扶植起能与之相抗的势力。
孝瓘侧了侧身,拍了拍身边的空位,“过来坐。”
“你不是让我来换药吗?”
孝瓘摇摇头,“不是,就是想让你进来坐一会儿。”
清操瞧他脸色很不好,便坐在他身边,耸了耸肩,发现还差一大截,索性歪头道:“行,头借你靠吧。”
“嗯。”他听话地靠在她发髻上,她的发质软软的,刺得他有些痒。
清操的目光却望向了窗外——是自外飘来的一股浓烈的腥臭之气,引起了她的注意——马车正在缓缓经过城郊的那个“土丘”。
天啊!哪里是一个“土丘”啊!
这是用万千敌骸堆成的尸山!
尸山血海,万骨成枯——她曾一度以为这只是文人墨客夸张的形容罢了……
她觉得胃中翻涌起来,冰凉的长指忽然捂上了她的眼睛,然后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这是斛律将军所垒的‘京观’,用以震慑敌军,炫耀武功……”孝瓘沉声道,“我就是怕你看到,才唤你上车的,唉……”
他叹了口气,没再说下去。
清操窝在他怀里,好久才平复下来。
“孝瓘……你说实话……”她垂着眼帘,不敢看他,“你是不是……也修过京观?”
“没有。”孝瓘望着窗外,“我觉得一座尸山非但无法震慑对方,反而会激发起敌军更大的恨意。”
“可这座山更多是给天子与群臣看的吧……”
“我从小就梦想成为大齐的武将,但当我真正走上战场,才明白战争的意义,并非为了炫耀武力的强大,而是以我之战,守护家国平宁;以我辈之战,换取后世之不战。但兵者终究是凶器,与其以国之凶器而被人记住,不若隐没在浩瀚史册之中,做个籍籍无名之辈。”
清操撑起身,怔然望着他,她能发现他鬼面内的黑血,他自己又焉能不知?
他这番话说到最后,仿佛是在考虑身后之名了……
想到此节,清操心中钝痛,她抚上他冰冷的手,道:“孝瓘,后世也会有同你一样的人,亦如你所敬仰的那些先辈,忠于社稷,固土安民,纵使流光一瞬,也应华表千年。”
辎车终于驶过了京观,在洛阳古道之上,留下了两行不深不浅的辙印。
洛阳郊外,仍有些齐兵在清理战场。
他们在道旁挖了很深的
土坑,一人捡殓着尸体,旁的一人将他们领口上的姓名记录下来,然后二人合力把战友的尸体安放进坑中。
远处有一片空地,站了许多僧尼,在给阵亡将士诵经超度。
清操不忍多看,就在她回眸的一瞬,仿若看到了一个熟人,她扭头对孝瓘道:“我刚……好像看见慧色师太了!”
“哪里?”孝瓘延着清操所指的方向望去,见她要起身,一把按下她,“你先别急,我让尉相愿过去看看。”
他说着,先喝停了马车,又把尉相愿叫到跟前,让他带人去寻慧色。
清操此时才发现他脸色忽白,冷汗涔涔,忙问原由,他只道是刚那一动,牵累了伤口。
清操伸袖抹了抹他额上的汗滴,心疼道:“你急个什么……我又没说要下车。”
孝瓘长舒了口气,道:“她与细作有牵扯,我不想让你涉险。”
“我看看。”清操拨开孝瓘的衣服,见那肋下的伤口果然渗出血来,皱着眉把缠带解了,重新敷了药。
这时尉相愿在车外回报说,并未寻到到慧色师太。
清操再往那些僧尼处看,的确没有慧色的身影,“也许是我眼花了……”她自言自语道,“她说不定已经回明女庵了……”
“应该没有回去。前些日,昭玄都②还曾上奏天子,要给明女庵再选一位住持师太。”
马嗣明本是兰陵王府的客卿,此番顺势调遣回来;但洛州太医和医卒都应送至即返,孝瓘却将清操留在府中,让卢见樾去太医署交接医案。
卢见樾倒也懂事,磨磨蹭蹭交接了好些日,甚至还提出想调到邺城。
太医署丞徐之范回复说,现在人手短缺,确需纳新,不过对卢见樾,还需一些时日的考评。在此期间,允他暂留邺城。至于随行医卒,回复中并未提及,按前例是等卢见樾的考评结果出来,若未合格,再一并送回。
清操得以在兰陵王府暂居下来。
府中十月间采了栀子,晒干烘干后研磨成粉,清操取来一些和水调成糊状,拿到孝瓘面前,“你看这是什么?”
孝瓘笑而不语,默默褪了上衣,露出伤处,清操用木片蒯了药,涂在青肿淤血处。
眼见他外伤好得差不多了,精神却是愈加不好,一日里,竟是睡着的时间比醒着还要多。
更令清操不安的是,她总能在床边的唾壶中见到乌血。
有好几次,她发现他白着脸,淌着汗,用手顶着腹部,便凑过去问他:“是不是肚子不舒服?”
他总答没有。
是以他中毒至今,清操仅在前年,见他吐过一口黑血。
而那时,他们还在讨论亏欠与偿还的问题。
清操无奈,只得将唾桶推得离他近些,然后找个借口出去,在门外等他。
房中静悄悄的,并没有声音;清操饮泣,亦没有声音。
当清操抹净泪水,缀上笑颜,装作若无其事地回房时,他也还是她出门时的那个姿势。
“我想听你抚琴。”他笑得很憔悴。
“嗯……有琴吗?”清操抚着他的手问。
孝瓘往案几的方向指了指。
清操起身找寻,见案上的香炉还是她旧时用过的那只,露出些许诧异;再往墙上看,那里挂着一张落霞琴——梓木底,梧桐面,蚌贝的琴徽……
“是听风!”清操喜极而泣。
她小心翼翼地把琴取下来放在案几上——从兰陵王府走时,她唯带了这张琴和几本琴谱,路上琴谱丢了,在洛阳被捉后,琴也被都官收了。
“是你帮我从都官那里要回来的?”清操细细抚摸着琴——这是阿翁送给她的,是她从小最珍视的东西。
“不是,是它识途,自己走回来的。”孝瓘笑笑。
清操抿着唇,踱到他身边,倏然抱了他的脖子,轻语道:“大恩,不言谢。”说完,在他耳后轻轻一吻。
孝瓘只觉一股热气灌进耳孔,酥痒的感觉由耳廓蔓延至心间。
清操却忽而跳脱开去,犹剩他忿忿然,咬了咬嘴唇。
“奇怪……它几时回来的,我怎么一直不曾见?”清操又回到案边,继续端详那琴。
孝瓘还咬着唇,不言声。
“嗯?”清操看着他,等答案。
“我把它放在听风阁了,可你回来后,从不上去看看,今日只得把它搬到房中了。”
清操不知他为何气有不顺,只得哄道,“我给你喂药疗伤,哪有心思去听风阁?若非你今日想听,我也不会寻琴啊。你怎么啦?”
“没怎么。”孝瓘衔了笑在嘴角,心里还在回味刚才那酥痒的感觉。
清操白他一眼,“怪里怪气的。”
说完,便去准备香炉了。
孝瓘倚在床头望着她——用火箸夹着炭块放入香炉,在香灰中戳些孔,把瓷片放在上面,从香盒中拈取一点点香丸,置在瓷片上,盖好炉盖。
片刻,一缕清香袅袅而出。
她端坐在琴后,心对五徽,松肩沉肘,琴音如水,亦如往昔。
她低头垂目,孝瓘仅能看到她渐渐泛红的鼻尖。
“这后面是什么曲子?我好像从未听过。”他随口岔道。
清操抬头,飞速抹净了眼周的泪痕,“就是在洛阳时,我哄你睡觉时哼的调子……”
她见孝瓘一脸迷茫的模样,心中只觉好笑,“就是你说你能听到的心曲呀。你总说能听到,然而我每每奏出,你又问我是什么曲子……”
“清操,快看天上是什么?”
“天上?”清操看了看窗外,“天上有什么?”
“天上有只牛。”孝瓘赧然一笑,“我吹的。”
清操破涕为笑了。
孝瓘又道:“是《四娘曲》的结尾对吧?我那日发烧,听得不真切,你待会儿写个谱子,我对着再听一次,以后保准不再问了。”
“我写了谱子呀!”清操奇道,“那晚你睡着后,我把所有曲谱都写下来了,我还按你的要求,给它起了个霸气的名字,叫《兰陵王入阵曲》!”
“嗯,这名字确比《四熊》、《四虎》好听些。”孝瓘一张手,“那谱子呢?”
“谱子?”清操细细回想了一遍那晚的情景,“我……好像就放在你枕边了……你早晨起来没看到吗?”
孝瓘也认真想了半天,摇了摇头。
“我就记得,那天早晨又来了许多医士,可偏偏没有你,我心里还很气。”
“那也许人多手杂,被当废纸扔掉了……”清操道,“没事,我回头再给你写一份吧。”
丙子日,天子高湛也自洛阳回到邺城。
高湛在洛州时,顺道巡视了武牢、华台、黎阳等地。
回到邺城后,他借着高丽、秣羯、新罗使者朝奉之机,准备在太极殿举行规模盛大的酒宴——一来为了犒赏洛阳诸将,二来为了彰显齐国国威。
这日,天还未亮,孝瓘便被唤起。
侍从给他穿戴好山龙八章的玄色上衣,纁色下裳,又端来平冕,清操边整理旒珠和冠缨,边叹气道:“我有多久没帮你戴冠了?怎么这朝服的颜色式样都变了……”
想起那年册封兰陵郡王之时,清操红着脸帮他换好春季朝服时的模样,恍若昨日之事。
孝瓘自知她的意思,遂劝慰道:“此前沿袭魏制,按季分五色,也是今年才改成这样的。”③
清操扶他坐在床边,用黑介帻包好发髻,再戴上远游冠,最后将平冕固定在冠顶。
寒冬腊月的天气,他的鬓边竟闪着银亮的汗滴,清操凝目望着,从袖中抽出巾帕轻轻拂去。
孝瓘抬眼看了看她,“炭火烧得太热了。”
清操勾了勾嘴角,没有接茬,只问道:“让马先生陪侍吧?”
“不,我要你陪着。”孝瓘答得倒很爽利。
左右侍从皆抿嘴笑,清操瞬间红了脸,小声道:“别闹,我说正经的。”
“嗯,是正经的。”
清操对他眨巴着眼睛,不知他是何用意。
兰陵王府外,骖乘辂车已备好。
孝瓘登车后,先往太庙随天子祭祖,而后去太极殿宴饮。
他已去了平冕,只戴远游冠,步入太极殿,殿中的宾客还不甚多。
导引监领着他一路向前,眼见
快到御座台基之下,才停下脚步,指着其间一席,道:“殿下,请。”
孝瓘发现自己的座席竟然仅次于太子高纬。
“这,不妥吧……”
正犹豫间,导引监又说了一遍:“殿下,请。”
孝瓘无奈入席,清操立在他身后,二人中间隔了道帘子,她小声道:“你看那炉架。”
孝瓘往大殿中央看,那里摆着一只硕大的青铜烤炉,炉下是发红的木炭,炉上横着铁钎,钎上插着一只肥羊,典御大人亲自转动钎子,旁边几个尚食监则负责扇风。
“怎么了?”孝瓘半回着头,轻声问。
“你与那羊有何异?”
孝瓘浅声一笑,“确实无异。”
此时,宾客渐多起来。
文官们望见座次,无不一愣,继而热络地与孝瓘寒暄几句;年轻的武将则聚拢在孝瓘周围,让他讲述金镛城下生死搏杀,然后挑起大指,感佩一番。
唯独延宗,他在一众赞誉中大声说:“四兄,你胆子忒小,算不得大丈夫!那样的形势下,你竟没有乘胜追击?呵,这要是我,只怕关西早已平定!”
孝瓘忙顺着他的话,道:“延宗说得不错,金镛城下不过侥幸,日后平定关西,才当得起兄弟们的称赞!”④
众人一笑,纷纷称是,而后各自归座。
只有延宗和孝珩还站在他身边,关切问道:“你伤怎么样了?”
“好得差不多了。”孝瓘朝他们笑笑。
孝珩四下张望,瞧见一个空位,对延宗努了努嘴。
延宗会意,笑道:“他没来?”
孝珩笑了笑,“听说在家写书呢。”
孝瓘被他们说得一头雾水,问道:“你们在说谁?”
孝珩与延宗对视了一眼,没说话。
“对了,怎么未见三兄?”
孝珩和延宗同时叹了口气,孝珩道:“孝琬箭射草人,被和士开污蔑,说那草人就是至尊。昨日至尊降旨,将他禁足在河间王府了。”
“为何要扎草人为箭靶?”
孝珩还不及回答,殿外忽然鼓乐齐鸣,协律齐唱:
“夏正肇旦,周物充庭。具僚在位,俯伏无声。大君穆穆,宸仪动睟。日煦天回,万灵胥萃……”⑤
天子高湛缓步上殿,身后并不见太子。
高湛立于扆(yi)屏前,面南端坐在御座上,众臣起身,山呼道:“三千咸列,万国填并,圣皇负扆,虞唐比烈!”⑥
高湛望了望太子的空位,面露不悦之色,他转头问内侍邓长颙(yong)道:“太子呢?”
邓长颙满脸堆笑道:“太子殿下这不来了吗!”
导引监引着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走进太极殿。
那孩子身着九章朝服,梳着双童髻,用两枚玉导引入空顶黑介帻,后面跟着一名舍人,手持玉盘,盘中放着远游冠和九珠平冕。
“此乃国宴,你身为太子,怎可迟到?”
高纬一直低着头,不敢看高湛,也不开口解释。
眼见高湛目露怒意,他身后的舍人忙道:“此事不怪殿下,是皇后训斥陆姊,忘记带平冕了。”
那舍人一开口,马上引起了孝瓘的注意——此人不正是他在静湖里捉住,假扮杨愔的那只“鬼”嘛?
此“鬼”还真是阴魂不散。
这人在东柏堂死里逃生,被文宣帝擢升为武卫将军,后不惜冒死扮“鬼”,如今竟又混迹成了太子舍人!
显然清操也认出了他,在帘子后面轻咳了两声。
高湛垂目看了一眼玉盘中的冕,道:“按新规制,拜谒祖庙才需戴冕。”
高纬听罢,猛然抬起头,道:“明明是干阿奶说得对!都是家家把时间给我耽误了!”
他口中的干阿奶,是他的奶娘陆令萱。
陆令萱的丈夫骆超因谋反被杀,陆令萱因怀有身孕,免除一死,配入掖庭为奴,不久产下一子,取名提婆。
那时,还是长广王妃的胡氏也才诞下高纬,在一众乳婆中选定了陆令萱。
高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示意高纬入座,然后命邓长颙宣读诏书:
“我朝诞应天命,建极为尊,今有西羌,肖小妄大,窥逼河南之地。民为邦本,圣人教化,著在典谟。朕准免洛州经贼军处一年租赋,赦州城内死罪已下囚……”
清操听到那句“赦州城内死罪已下囚”,不禁瞪大了双眼——州城之内,除却死囚,均可赦免宽宥。
她眼中腾起了水气,总算明白孝瓘执意要她来太极殿的原因——他想让她亲耳听见,她已不再是戴罪之身!
诏书的后面,是对此次有功之臣的封赏。
“……除授太师段韶为太宰,司徒斛律光为太师,兰陵郡王高长恭尚书令。”
隔着帘幕,她望着他影影绰绰的轮廓,似先向后看了一眼,然后撑着案几起身,缓步走至殿前,同段韶和斛律光一起跪接了圣旨。
相比荣誉性的虚衔,尚书令掌通章奏,总领六部,可谓手握权柄,宗室亲贵无不眼热,无不竞逐。
当然,这也是个纷乱庞杂,要人殚精竭虑的职位。
无论从遭人嫉恨,还是从身体状况的角度,清操都不认为孝瓘应该承下这份差事。
宣读完诏书,宴饮正式拉开了序幕。
内侍们先端上生羊脍、鲜鱼脍,五生盘等冷食。
若蘸着葱、姜、白梅等调制而成的八和齑(ji)⑦放入口中,再饮下一杯邺城鹿尾酒,可谓人间至味。
对旁人是至味,对孝瓘却是折磨,他只是礼节性的夹了一小块鱼脍,吃完没多久,便歪头呕出一口黑血。
彼时清操刚从帘幕后出来,想帮他去取些熟食,这口血正落在她脚边,溅污了她的圆头履。
她连忙俯下身。
孝瓘望着她,他的眼睛本就像桃花瓣,此刻眼周微晕,染了洇润之气,便似个做了错事的孩子,在她耳边轻声道:“对不起……”
也不知是为弄脏了她的鞋,还是为一直瞒着她而道歉。
清操一个没忍住,泪珠“啪”地落在那血渍上,“说什么对不起啊……”她抽吸着鼻子,抚了抚他的肩膀,“我去给你弄些鹿头肉羹吧?”
孝瓘正要点头,恰有内侍走过来,端了一块羊腿肉来到孝瓘面前,“这是浑羊殁忽⑧。至尊赏赐给殿下的。”他说着,指了指殿中的青铜烤炉。
那炉上的羊已被剖开,从中取出事先塞好的鹅。
鹅肉呈进天子,而羊肉则赏赐臣僚。
内侍指着盘中的腿骨和羊肉,又道:“至尊说,骨、肉相付。”
孝瓘一怔,他看了看御座上的皇帝,又看了看身边年幼的高纬,轻轻叹了口气。
在兄终弟及与父死子继的几轮博弈中,齐国的所有势力都被绞缠在一起,扭曲、挣扎、厮杀,国势被一点点消耗殆尽。侥幸活下来的人,思考的也不再是如何能使国家强大,而是贪图眼前的片刻迷醉。谁也不知道,下一个死去的人会不会是自己;谁也不知道,这条通往御座的丹陛还要涂染多少高氏子孙的鲜血……
殿中鱼贯而入许多胡姬,她们手中抱着琵琶,边弹边舞动起腰肢,一时柔情似水,仪态万千。
孝瓘仔细听她们所弹的曲子,虽换了乐器,变了调子,但仍有些耳熟,不禁扭头看了眼清操。
清操也正凝视着殿中的胡姬。
曲调猝然转急,鼓声噪起,镈钟与铜磬齐鸣,犹如万钧雷霆,穿云裂石,扫荡六合。
胡姬们退散两边,门外涌进许多甲士,中间簇拥着一名身着明光甲,头戴铁兜鍪的鬼面将军。
六镇武将们在段韶的带领下尽皆起立,有的甚至欢呼雀跃起来。
一曲终了,掌声雷动,“将军”退了鬼面,露出白皙的皮肤和胡人的卷发,正是右仆射和士开!
高湛表情有些惊讶,不过还是笑着鼓了鼓掌,“我道是谁,原来是你个丑胡儿!”
和士开气喘吁吁解下兜鍪,叩拜道:“臣以此曲贺陛下凯旋!”
“此曲荡气回肠,可壮我军威,不知有没有名字?”高湛问道。
和士开看了看武将所在的区域,目光扫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