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统乖乖凑上前。
洛茨把它握在手里, 前后上下打量一圈,看不出什么端倪,唯一有所体会的, 就是系统的制作技艺相当高超, 表面完全看不出拼装接合的痕迹,小小圆球, 浑然一体。
即使他和系统在丢失记忆之前是伙伴,恐怕也没办法亲自打开系统的秘密。
见状,洛茨松开手:[你会吗?]
[?]系统迷迷瞪瞪地飘起来,反问:[会什么?]
……这种问题还反问, 已经不是脑袋笨的问题了。
洛茨斟酌着怎么跟它讲:[你难道只会飞来飞去和说话吗?还会不会别的?]
系统:[……]
它沉默好久, 静止在半空一动不动,仿佛在思索,在回忆。
片刻后, 在洛茨不可置信的目光下,它刷一下飞高, 然后跟没头苍蝇似的乱转了两圈。
[对哦对哦!]它挺高兴地宣布,身上散发出白光, [我还可以做别的!]
洛茨配合着鼓掌,完全没想过问为什么站在才反应过来。
——对这种孩子不能要求太多,会说话会吃饭, 被别人打了知道跑就行, 不要强行治疗,就算治好了也会流口水。
[那你还会做什么呀?]他耐心地问, 像是引导小朋友走路。
系统根本品味不到温柔耐心背后隐藏的其他含义, 洛茨夸它,它就高兴, 兴高采烈地回答:[我还可以帮你记东西!]
[……]这次沉默的人换成了洛茨,许久后他问:[什么意思?]
系统道:[我有一个备忘录!]
[……还有别的吗?]
有,当然有,系统在一圈的白色小方块中间转来转去,感受到很熟悉的东西,可偏偏在试着打开时被阻拦,如同房间上了锁。
唯一能打开的,只有它最开始找到的备忘录。
思及此处,高兴于自己除了飞和说话还能做别的系统,终于意识到了洛茨的沉默是什么意思。
它飞低了一些,很羞愧,磕磕巴巴地说:[有很多,但、但是打不开……]
那句话说到最后,已隐隐约约带了点哭腔。
洛茨顾不得叹气,连忙抬手,在它脑门上安慰着拍了拍。
[最该哭的人还没哭呢,你们一个两个倒哭得挺开心,]他一边安慰,一边拽拽腿上的链条,发现席浅洲今早走的时候,又给锁链内加上层衬布,[没事,能记东西也很棒了。]
他口不应心地安慰着,等系统平静下来,又问:[备忘录里记什么东西了吗?]
系统乖乖查看。
在等待的间隙,洛茨下床,拖着锁链走到门口。
打开门以后,走廊里空无一物,连灰尘都没有,可微微一偏头,洛茨便发现那个昨天刚被欺负了一通的机器人就缩在墙角,屏幕上亮着稳定的蓝光。
洛茨招手叫它过来。
片刻后系统道:[好像有。]
洛茨正在设置甜品制作,闻言漫不经心:[是什么?]
系统沉默一会儿,再开口声音小小的:[在加载……]
洛茨点击确定,机器人自动启动,朝着厨房的方向滚去。
他站起身,拍拍手上并没有的灰尘,毫不意外。
[加载多久?]
系统吭哧一声:[预计27小时3分钟45秒。]
还有零有整的。
[行,那先加载着,]洛茨点头,[等加载好了叫我。]
席浅洲多次提到过,说洛茨恢复记忆以后就会离开,虽然洛茨并不觉得事情有那么严重,但席浅洲反复多次的讲,那说明问题一定出在他的记忆上面。
不论如何,洛茨要先把那些所谓的自己忘却的东西想起来。
在迷雾中穿行,极有可能毁灭自身,还是要点亮提灯,才安心稳当。
索性洛茨手头没有要紧事,虽然加载一天多很离谱,但等等也没关系。
而这一等,就到了晚上。
洛茨和系统分享了两盘不同口味的布丁,也是在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这个小东西居然还能吃饭,之后又吃了晚饭。
实在很无聊,洛茨坐在床上看书,睡意上涌,就翻了个身,迷迷瞪瞪地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不是睡饱了,也不是被声音吵醒,而是隐约感觉眼前有一片红光。
洛茨趴在床上,睁开眼发现主卧的窗帘被尽数拉开,一片冲天的火光被玻璃映射着投进室内,床铺被褥乃至地毯上都是一层朦胧的红。
平时用作摆设的沙发被正正当当摆在窗前,一个人影背对着洛茨坐在上面,看着外面的火焰燃烧。
睡觉有一千一万好处,唯一的坏处就是刚睁眼的时候可能有点反应不过来,迷迷糊糊的。
洛茨坐起身,揉揉眼睛,发现自己身上也被铺上火光,一种热烈的暖色,像云霞一样拢在身上,如果不是那火烧得太大太凶,洛茨真有可能夸一句好看。
“怎么了?”他爬下床,一步一晃悠地挪到沙发旁边,看着席浅洲同样被火光笼罩的侧脸。
席浅洲微扬下颚。
“着火了,”他说,“火是从议院会议三厅烧起来的,现在应该快到伊珣院了。”
站到窗前,洛茨才发现比起火光更惊人的是那冲天的黑烟,滚滚向云层涌去,将大半天空的云层都染得黑灰,不用靠近,就能想象出那股刺鼻的气味。
“为什么会着火?”他问,“都是有预防机制在的,火怎么可能烧起来?”
“可能是因为……”席浅洲依然望着外面,不紧不慢地回答,“我不在乎火什么时候熄灭。”
“……”
洛茨愣愣地看着他,一个恐怖的猜测涌上心头。
“是你让火烧起来?”他轻声问,声音里藏着一点他自己都理不清的迷茫混乱。
席浅洲闻言抬起头来。
“不,不是我。”他否认道。
感觉到洛茨的慌乱,他伸出手,温柔地牵着洛茨的手臂,把他拉到自己身旁。
洛茨顺从地坐下,仍然看着窗外。
“我只是觉得这样很漂亮而已。”席浅洲说。他把洛茨抱在怀里。
那么猛烈狂暴的火焰烧在窗外,炽热的热浪让花朵失去生机,可他们坐在房间中,却丝毫没有感觉到热意涌来,仿佛一切如同席浅洲口中一副难得一见的风景画。
“我的世界第一次起火,是你烧起来的,但你应当不记得了。”他在洛茨耳边轻声说,“那时候也是这样。你不在我身边,可我却感觉哪里都是你。”
火焰席卷着在黑夜中咆哮,火光冲天,亮如白昼,仿佛要烧毁一切,毁灭一切。
席浅洲手臂用力,把洛茨抱进怀里,让他坐在自己腿上,和他一起看快要烧过来的火。
“这次的火不是我烧起来的。”洛茨说。
“我知道,我只是看看。”席浅洲说,“等火烧干净了,一切会再回来的。”
明明外面那么热那么亮,房间里却还保有一丝凉意。夏天洛茨睡觉穿得轻薄,离开被褥以后,身上沾着凉意,席浅洲在他腿上摸了两把,微微皱眉,取来毛毯盖在身上,像卷席子一样把人卷好。
洛茨很配合,哪怕在盖毯子的时候,席浅洲的手指有意无意地蹭过脚踝上的锁链,他也没表现出不满和反抗。
他只是很专注地看着外面的火,看着它越烧越大,越烧越近,火苗似乎马上就要撩到他家房顶。
“你不去救一下夫人吗?”他问席浅洲。
席浅洲摇头。
“没必要。”他说。
“你的火烧起来的那天,我高兴,但也害怕,眼见着快到伊珣院,我就去找她。我把她硬抱出来,她那时候好像认出我了,哭得很凶,可大火过后,一切恢复如新,她什么都不记得,还是恨我。”
话语寥寥,已见黯然。
洛茨摸摸他的额头。
“火经常会烧吗?”他问。
哀嚎惨叫声从外面响起,洛茨听得心头一颤,连呼吸都急促几分,可席浅洲神态自若,平静地听着、看着,洛茨问他,他就点头。
洛茨察觉出他的不对,凑近过去看,发现在火光映照的底下,席浅洲的脸色已经惨白一片,眼珠子黑得吓人,完全不见从前的湛蓝明亮,仿佛换了一个人,显得阴沉苍白。
他藏在火光下,洛茨刚才完全没看出来。
“怎么回事?”顾不得外面的火,洛茨连忙起身,“你受伤了?”
席浅洲侧过头去,躲开洛茨想要伸过来的手。
“我没事。”他说。
然而洛茨却不把他的否认当一回事。
“是因为那火,对不对?火一烧起来,你就难受,还有你的眼睛——”
洛茨见席浅洲还想躲,气不打一出来,硬掰着他的脸,逼他与自己对视。
“还有那些雾,也和你有关系,对不对?”他心中灵光一现,连自己都没反应过来,便一股脑地把想到的全说出来,“你说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不疼,可火一直在烧,它到底在烧什么?”
伴随着话音落下,一段极模糊的碎片回忆在眼前闪过,洛茨看到一道人影站在金光璀璨中,脚下有黑雾在翻腾消融。
金光似火。
那道人影正是他自己。
“……它在烧那些黑雾。”不知不觉间,洛茨恍然开口,“你就是那些黑雾。”
刹那间像是没有压抑住心头震动,席浅洲猛地抬眼看他,火光明亮,照得他眼中的黑色无从躲闪。
“去救火。”
电光火石间,洛茨却忽然冷静下来。
他看着席浅洲的眼睛,一字一顿:“火不能再烧下去,一切不能重来。去救火。”
说着,他就要起身往外走,可还没能走两步,一双手臂就从身后紧紧将他环住,拉进怀抱里用力抱紧。
“我去就好。”席浅洲在他身后低声道。“你在这里等我,好吗?”
洛茨在他怀里转身。
“我不会离开你的。”他不知道第几次地重复,“我真的不会。”
“我知道。”
席浅洲吻他的嘴唇,洛茨没有躲闪,而他也没有再刻意遮蔽自己黑色的眼睛。
眼睛里倒映出小小的他们。
“我知道。让我去就好。我会回来的。”
第212章 须臾之境
洛茨看不出火势是否有所缓和。
席浅洲头也不回地离开房间, 临走时还不忘锁上门,洛茨一个人站在窗前,犹豫片刻后推开窗户。
煤烟瞬间朝着缺口涌来, 却又在即将灌进房间的时候消弭, 洛茨捋开耳边的头发,仔细听着隔很远传来的哀嚎哭叫声。
他离不开房间, 席浅洲也不愿意让他出去。
洛茨只能枯坐在房间里,披着云霞一样热烈的火光,计量自己如今得到的信息。
突如其来的大火,席浅洲见怪不怪的姿态, 记忆被清空的嘉佩丝, 还有那些并不起眼,却时时刻刻存在于他们周围的黑色雾气。
席浅洲说过,这里只有他们两个是真实的, 并且如果将时间往后拉长,往日的洛茨都不是真的。
而系统的话也从侧面证明了这些——洛茨不是一开始就在此处诞生, 他是某天越过屏障后降临到这个世界。
而最有可能的时间点,就是那天夜里, 他在梦中睁眼还未看清眼前,便感觉身后一阵冰凉。
如果一切皆为现实,那又怎么用得着他穿越屏障才能到达?
模糊且长的黑线自指尖蔓延, 落在抽出的巨大白纸上。
洛茨打开房间里的所有照明设备, 拖着锁链走来走去。
他头疼得很,且不是因为过度思考, 无数记忆碎片从眼前迅速划过, 不仅看不清其中内容,还刺得人眼前发晕。
他是突然到来的, 就如同灵魂降临进躯壳。
席浅洲坚定不移地确信,洛茨会在恢复记忆的下一秒钟离开他。
——或许洛茨本身就准备离开,只不过他忘记了,所以他才一直留在原地。
焚毁一切的大火,注定重生的城市,还有在火光中面色惨白的席浅洲。
……
洛茨站在无数明亮清晰的灯光下,朝着沙发的方向望去。
在那里,几小时前的席浅洲,朝他投来悲哀的目光。
他的眼睛是黑色。!
更加剧烈的疼痛袭来,仿佛来自身体内部的震颤,让洛茨一瞬间失去了意识,跪倒在地,等一时回笼也难以聚拢力气,只能盯着花纹复杂的地毯,拼命喘息。
泪水汗水混合,滴在地毯上,洛茨左手撑住地板,右手狠狠抹了一把眼睛,系统看见他这副样子,已经急疯了,拼命往他胸口的方向拱。
[你的心跳太快了,洛洛!你不能再想了!]
它带着哭腔警告,圆球表面浮现出一层危险的红光,是洛茨从未见到过的模样。
“一切都是假的,只有你我是真的……”
“你注定会离开我。”
“我想你……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
“我的世界第一次起火,是你烧起来的……”
“我不在乎火什么时候熄灭。”
……
……
……
数日之间,席浅洲呢喃过的每一句话都在洛茨耳边疯狂轮换,几乎带着点执拗的诅咒意味,从最开始的语句清晰,到后面疯狂快速的呓语,洛茨耳边只听清了一个字。
火。
耀目的金光从眼前亮起,恍惚间,洛茨看到一个人行走在大片翻涌哀嚎的黑雾中央,如此憎恶,如此仇恨。
金光自他指尖亮起,伴随着无限的符文和怒意,在黑雾中点燃,烟气消弭,光亮璀璨,恰如今夜的火光。
……那个人,正是洛茨自己。
随剧痛而来的,还有深重的无力和疲惫,洛茨喘息着伏在地毯上,用力把冒着红光的小白球抓在手里。
“是他……”他神志不清,只能呢喃着颠三倒四,“黑雾是、是他,我烧了他……”
那时他懵然不知,只以为是污秽,心里那么恨,下手完全没有留情。
可席浅洲却那么高兴,那么留恋——
因为火是他烧的。
疼不疼啊……
话音未落,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的手颓然松开,洛茨眼前被黑暗笼罩,晕倒在房间地毯上。
……
滴答。
滴答。
冰凉的水珠滴在脸上,洛茨皱眉躲闪。可水珠不依不饶,就正好滴在他脸上,硬生生把飘走的神志唤回身体。
再醒来,外面火光已经暗淡,用不了多久就会彻底熄灭。
洛茨勉强撑着身体坐起身,盯着外面看了好久,直到从盥洗室急急忙忙淋了一身水的系统飞回来,他才慢慢挪开目光,把冰凉潮湿的小白球拦住。
[……我昏了多久?]他问,嗓音沙哑到都不像他平时能发出的声音。
系统慌得很,加上在这个空间里,它的所有功能全部关闭,连判断时间都困难,幸好备忘录正在解锁,它匆匆查看后回答:[还有、还有15分钟,备忘录就要解锁了。]
洛茨闻言点头,再想开口却察觉出不对,皱皱眉毛,找来手帕,面无表情地吐出一口积在口腔中的血。
口鼻中尽是血腥气,洛茨挪到盥洗室,接了杯水漱口,等发昏的头脑稍微清醒些,他才靠在石台上叹出口气。
[洛洛,你想起来了吗?]系统靠在他肩膀上,小声问道。
洛茨摇头:[没有。]
放下水杯,重新来到窗前,热浪不再,风卷着烧毁的灰烬将城市覆盖,天亮了又暗,夕阳如血,比火光还艳丽。
[只有一些片段而已。]他慢慢开口,倾诉一样,[根本看不清楚,但好歹明白了一些。]
席浅洲就是黑雾,又或者说他本身衍生出了那些污秽的暗色,是人就不可能至善,阴阳调和才能形成一个完整的个体。
这里的席浅洲是分裂出来的恶,曾被洛茨不分青红皂白的烧毁驱逐。
只是洛茨还是不懂,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那些模糊的记忆碎片又是什么意思?
洛茨放任自己倒在沙发上,调整一下姿势,决定坐着等到席浅洲回来。
但他等了许久,直到夜晚再临,席浅洲都没有回来。
系统备忘录已经解锁,洛茨随时可以打开。
周围寂静无声,连火烧的声响都没有,一切仿佛都随着大火熄灭归于寂,已经活着的人、死了的人都被一键清除,世界又只剩下他们两个。
[过来。]他伸手招呼系统,[把备忘录打开。]
系统犹犹豫豫,[你确定吗,洛洛?]
洛茨此时的脸色还是惨白的,跟刚死了两天的鬼似的,系统真的很担心洛茨会看到什么东西,然后受不住刺激再昏过去?
这次可能就不是靠滴水就能解决的了,要是那个大魔王回来以后看到洛茨又昏,指不定会把它拆成几块扔进垃圾桶里。
想到这里,系统就心里打颤,但洛茨却很坚持。
[我不会再晕了,]他说,[刚才是个意外,我现在很清醒。]
[……]
系统半信半疑地过去,任由洛茨打开备忘录。
两人都做好了看到密密麻麻成百上千的各种数据的准备,系统甚至贴心地将光亮调到护眼模式,可没想到备忘录展开以后,偌大的一页上只有一句话,就那么孤零零的写在第一页第一行,很随意。
洛茨念出来:“真心换真心。”
字确实是他的字,可是为什么?
谁的真心?
又要拿真心去换谁?
洛茨恍恍惚惚地起身朝外走,刚才的疼痛和昏迷确实还在影响,洛茨走路的时候很不稳当,问题还回荡在喉间。
挪到门口,推开门,洛茨不知不觉地朝外看去。
那时候,他忽然明白过来。
真心换真心。
拿他的真心,换席浅洲的真心。
无限光阴在眼前变幻,洛茨靠在门框上,一点力气都没有,只能顺着门框慢慢滑坐在地。
他被丢进记忆的漩涡,甚至连反抗的准备都没有。刹那间,仿佛有一千万面镜子在眼前展开,倒映出来的影像中,每一帧都带着留恋的温度。
一行泪水留下,洛茨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哭了。
……
黑发蓝眼的男人从车窗的缝隙中投来关切的眼神,洛茨侧脸淌着雨水,全身上下湿漉漉,冲着他笑,非要交换联系方式。
他们站在烟雾缭绕的大殿里,洛茨看着他跪拜,飘扬的灰尘和经幡上面倒映着无限的光。
他从没说过自己求的什么,但当他起身,洛茨看到他眼中的自己。
……
陆明河扶他上路,求他留下。
打开的破旧木盒里,金饰耀眼昂贵,一片朦胧夕阳中,洛茨挑了最简单的一枚戴在手指上。
他们上山问路,在潮湿的雨雾里点燃一捧烧烬一切的火,洛茨在下山的路上又气又闹,后来又被逗笑出声,把烦扰暂且抛到身后。
“我会陪你走。”陆明河说。
……
漆黑粘稠的小东西从神庙的阴影里诞生,洛茨对它打开怀抱,它像见到最好的东西一样冲进来。
它叫洛辛,洛茨给他取的名字。
他靠汲取黑雾的能量获得自由,并成长成熟,洛茨教他道理,虽然不确定他有没有真的记在心里,可他认真点头,眼神亮晶晶。
也是在那个世界,洛茨放了一把大火,火势蔓延,烧到了这里,烧在席浅洲身上。
……
伤痕累累、鲜血淋漓的白鸦,展翅追上洛茨的背影,一点声音没发出,只是展露自己的伤口,然后博得同情。
洛茨心疼得差点哭出来,羽毛落在他掌心,冰凉顺滑,白鸦在余光中翱翔离开。
悬崖峭壁上,顾闻儒握住他的手。
“去吧。”他对洛茨说。“我看着你。”
去吧。
于是洛茨毫不犹豫地跳进黑雾中。
落进席浅洲怀里。
他接住洛茨,像拥住毕生珍宝那样小心翼翼,只是那夜太黑太暗,洛茨并没有感觉到他手指的颤抖。
“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他在洛茨耳边呢喃,“你不知道。”
我知道。洛茨愣愣地靠在他怀里,看着玻璃倒影中黑色的眼睛。
他想,我真的知道。
一瞬间,千万面镜子在眼前打碎,于是千万个爱人同时对洛茨说话,他们扬起手,或是抓住洛茨或是送他离开;千万个的微笑同时在爱人嘴角扬起,阳光像碎羽一样洒在脸上,他们喊洛茨的名字,喊他洛洛,喊他豚豚。他们让洛茨回来,又让洛茨毫不犹豫地往前走。
千千万万的爱语在耳边响起,千千万万个太阳升起,又有千千万万个太阳落下,千千万万个世界迈进黑暗。
洛茨迷失进去,可就在即将彻底陷入时,回归现实。
霎时间,千万个爱人消融在眼前,合拢成一个,席浅洲跪在他面前,形容狼狈憔悴,身上沾着硝烟的气息。他吓坏了。
我没事。洛茨想说。我只是想起来了。
可是他喉头微动,想要说话却喷出一口鲜血。
血像玫瑰一样盛开在他们胸口。
第213章 须臾之境
房屋摇晃, 世界震颤,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从四面八方响起,仿佛他们生活的玻璃瓶即将由内而外碎开。
洛茨吐出口血, 反而呼吸顺畅, 胸腔不再憋闷,察觉到席浅洲情绪不对, 连忙抬手拍拍。
“我没事。”他说。
席浅洲慌乱地把他往怀里揽,低头看他时双目赤红,隐隐有失控的意思。
此时洛茨口鼻间全是难闻酸涩的血腥味,手上也一片鲜红, 席浅洲要抱他, 他就任由他抱,还在靠过去的时候抬手,把满手的血蹭到席浅洲衣领上。
他第二遍重复:“我真没事。”
席浅洲闷闷地应了一声, 说不上是信还是没信,抱着他的手愈发用力。
洛茨没力气同他争辩, 闭上眼在席浅洲怀里歇了一会儿,呼吸平稳安定, 几乎要睡过去。
但他心里还有事没完成,睡也睡不安稳,短暂休息几分钟后, 洛茨重新睁开眼, 动动手臂,让席浅洲放开。
席浅洲不情愿地松开手, 洛茨往后撑着, 自己坐直身体。
方才从回忆中脱身而出,半句话没说全就一口血喷出来, 接着浑身脱力,天旋地转,一头扎进人怀里,什么都看不见。
缓到这时,洛茨才差不多恢复过来,黑雾退去,看清周围。
走廊里,几副挂着装饰的画掉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地毯上有被火撩过的焦黑痕迹,气味不是很好,他和席浅洲四肢纠缠着倒在主卧门口,四条腿不分彼此地缠在一起,血渍呼啦的,他脚上还缠着链子,很像被强制爱的小奴隶逃跑不成怒而反杀,最后双双殉情。
洛茨咳嗽一声,低头看着自己满身满手的血,不怪席浅洲害怕,就算他自己瞥一眼也觉得像是重伤在身,命不久矣。
于是他第三遍开口:“我没事。”
顿了顿,洛茨又补充:“你别怕。”
席浅洲摇摇头。
他身上也没比洛茨好多少,火熄灭了,燃起的烟灰像纱布一样铺在他的身上,仿佛是刚被人从灰烬中挖出来,身上还裹着无法退去的火后余烟,连眼睛都染成无法修饰的黑。
两人身上各有各的狼狈,洛茨用沾血的手指擦去席浅洲侧脸上的一块灰烬,问他:“都好了吗?”
席浅洲点头:“很快就会灾后重建。”
之前数次天降大火,席浅洲从未管过。任由火把一切都烧干净,烧到世界上真真正正只剩下他一具躯壳,然后等着世界重启。
而这一次他插手进去,虽然不可能都救回来,但好歹挽回了许多,世界还没有崩溃到自我修正的地步,所以一切都还来得及。
“你救下夫人了吗?”洛茨又问。
席浅洲点头,然后嘴角微动,挂出一个很难看的笑。
“见我进来,打了我两巴掌。”他说,“应该烦死我了,周围没有趁手的东西,想拿那个鱼缸扔我,又舍不得。”
嘉佩丝很喜欢那个养了两条小鱼的玻璃瓶,洛茨去见她的时候,她还很大方地让洛茨拿着玩了会儿,能准备拿玻璃瓶扔人,看来是真烦了。
“最后没真扔吧?”洛茨闻言直起腰背,在席浅洲额头那里摸了两把,喃喃自语,“可别打傻了。”
席浅洲没躲,任由他摸。
“没扔,”他说,“就是路上有些事,我来晚了。”
“一回来就看见我半死不活地躺在门口,吓坏了吧?”洛茨逗他。
席浅洲摇摇头,动动嘴唇却没发出声音,两人靠得更近,额头相抵,都是一副精疲力尽的姿态。
“……”
“你说什么?”洛茨没听清。
席浅洲仰头看着他,眼眸中藏着火光和洛茨。
“……我以为你要走了。”他说。
这话说得极轻极平,仿佛是清晨分别时说的最后一句话,因为晚上还会见面,所以漫不经心,一丝遗憾都看不出。
可他的眼睛却不是这么说的。
这片灵魂谎话连篇,不要听他说话,要看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在等洛茨给出别的答案。
洛茨从前什么都记不得的时候,就觉得这只小鸟可怜可恨,如今把他抱进怀里,恼恨更是心疼,压根说不出重话。
“疼不疼?”他问席浅洲,指尖血在他额头上蹭出一抹红痕。
“不疼。”席浅洲答。
“真的吗?”
“习惯了。”
习惯被压制削弱,席浅洲是联盟指挥官,绝不能允许恶意的无限蔓延,他必须是光正的,伟大的,荣耀的,当他跪在女神面前,起誓将承担自己的一切职责与荣誉时,火就在悄悄燃烧了。
而洛茨的到来,无疑是撒出一泼热油,让火烧得更旺更烈,炙烤大地。
灵魂一体时,万事无碍,最多不过身心受些折磨,可意外猝不及防,席浅洲灵魂碎裂,偏偏最恶的那一块被单独分开,于是每日受煎熬,孤独又麻木。
朱遥心的话从回忆中缓缓浮现,比刚听到时更痛,更难过。
“有人说你不想见我。”他低声道,“所以藏得那么好……我当时不知道是你……”
他没有明说自己是否记起曾经的事,可话语脱口而出,满满的愧悔,还有什么不明白。
“所以你会走吗?”席浅洲问,话语未尽,带着颤抖的气音。
你会走吗?会因为我的恶、我的隐瞒、我的处处围困,厌弃我恼恨我离开我,像我在这个玻璃瓶里做过的每一场噩梦一样。
他不该问出口的,他从没想过自己会这样问,好像他真的对此怀抱不该有的期待——他从不言语,可期待的微茫一直没能彻底熄灭。
洛茨抬起头,眨眨眼睛,一滴泪顺着眼尾往下滑。
“我说过那么多遍,你一次都没听进心里去,是不是?”他笑着质问,泪水把嘴角的血迹模糊,笑得难看又开心。
“席浅洲,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
往前,再往前,回到现实的记忆里。
洛茨记得,他六岁时,母亲逃难似的带他搬至贫民区,从此没了安稳平乐,每一秒钟过的都贫穷寒冷,穷困时,连天上太阳洒下来的光都是冷的。
穿着大了两码的鞋子走在小路上,洛茨的小腿往下全是泥渍,胳膊腿瘦得吓人,只有两颗眼珠子又圆又大,像是没成色的骷髅上面镶了两颗宝石。
又饿又冷,要偷,要抢,要装,要吃饭。
饥寒养育出凶戾无耻的灵魂。洛茨才六岁,就已经知道生死不值钱,能塞进嘴里的才是好的。
而他自幼身体不好,这事不是假的。
只不过不同于梦境中席浅洲为他修改的记忆,现实中洛茨身体不好,是因为他的体质与常人不同——换句话说,他的确是艾尼韦尔。
他是神眷者,千百年都未必能诞生一个,理应在神庙的看护下长大,但不巧的是,如此难得一见的体质却在几年内诞生了两个,一个是洛茨,另一个就是席浅洲。
席家是联盟中首屈一指的大贵族,尽管整个贵族阶层有没落趋势,但底子在那里摆着,不能轻易得罪。
母亲怕洛茨的体质为他惹来祸端,便带他隐姓埋名,四处奔逃,直到洛茨病发,作为神庙的叛逃人员,她没有资格前往神庙属地,万般无奈之下,她只能深夜冒雨敲开席家的大门,求席家夫人救洛茨一命。
于是在洛茨7岁那年,他和同样病恹恹的席浅洲见面了。
一个娇生惯养,一个颠沛流离,洛茨一辈子仅有的几年落魄狼狈,都让席浅洲见了个遍。
席浅洲总觉得他恶,自己觉得自己污糟,可洛茨从前什么样子,他又不是没见过。
捋开一缕挡在席浅洲额前的头发,洛茨慢慢说:“我以前,为了口吃的能拿砖头朝人后脑勺打,你忘了?我还光欺负你呢!”
至亲至疏,都是夫妻。
如今到了这地步,彼此最狼狈、最见不得人的一面都见到了,以后也不会再生任何嫌隙。
洛茨又伸手,在席浅洲脸上抹了一把。
这下黑的红的白的连成一片,狼狈污浊,偏偏席浅洲还沉浸在刚才洛茨的一番话中,愣愣地回不过神,只一个劲瞅着他,没有任何反应。
“我爱你,你母亲也爱你,她是躯壳,可我不是……”洛茨继续说,“她现在这么厌烦你,是因为你觉得你会被厌烦,她对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你想对我说的,她说我应该走——”
他逼迫席浅洲看着自己的眼睛,又一滴泪从眼眶坠落,正正好好落在席浅洲扬起的眉眼上。
洛茨语气颤抖,手用力地扣住席浅洲的肩膀,仿佛要把伤疤和疼痛一起留在那里:“——你真的想要我走吗?”
直到这时,一直恍恍惚惚的席浅洲才终于醒过神来。
“……别走,”他恍然把洛茨抱进怀里,一遍又一遍在他耳边道,“别走,别走,别走。”
洛茨被他搂着,抽抽鼻子,语气依旧强硬:“求我。”
席浅洲乖顺道:“求你,别走。”
“真不想我走?”
“真不想,求你了。”
“那你以后得听我的,不能随便杀人,不能欺负小白球,也不能再瞒我,你不懂的,我教你。”
“好,都听你的。”
“死后你要跟我走,我带你出去。”
“好。我跟你走。”
于是一切说定了。
两人抱着,乱糟糟地坐在地毯上说了好久的话,久到天完全黑下去,洛茨吐出的血结块凝固,黏在身上非常难受,他们才站起身。
走到盥洗室,刚一开灯,洛茨就笑了。
“脏死了。”他说。
镜子里,两个人,一高一矮,站在一起,肩膀贴着肩膀,一个口鼻往下一片鲜红,一个浑身上下全是灰烬,脸上红黑交杂,还挂着泪痕。
席浅洲也看着镜子。
“有夫妻相。”他说。
说完,他跪下身,解开了洛茨脚上的锁链。
第214章 须臾之境
多走两步, 绕过前厅,循着一条雅致小廊往更深处走,肩膀擦过花枝草叶, 转个弯, 听到了屋子里面的笑声。
洛茨示意席浅洲往后退,自己去敲门, 可又在门内传来应声以后临时反悔,推着席浅洲让他走前面。
于是门一打开,嘉佩丝就看到外面两个儿子相互退让,谁都不肯迈第一步画面。
“磨磨蹭蹭的, 不用想都知道是你们两个。”她站在门口, 洁白的衣裙在光下有暖黄的色调,“快进来!”
她面色无异,脸上看不出大火焚烧险些丧命的阴影, 洛茨和席浅洲对视一眼,干咳一声, 率先走进门。
“我们刚才是闹着玩儿的,”他不自在地解释, “那个……”
话没说完,已经落座的嘉佩丝笑了一下。
“我看出来了。”她说。
洛茨没反应过来:“什么?”
嘉佩丝端坐窗前,神态优雅矜持, 嘴唇微挑, 指了指自己儿子的脖颈。
“洛洛,好狠的一口, ”她笑道, “知道你们如胶似漆,不过以后还是轻些吧!”
话音落下, 洛茨整个人都不好了,慌忙转身去看席浅洲的脖子,果然看到一个尚未愈合的伤口,是他前几日晚上咬出来的。
不是愈合了吗?怎么又冒出来了?
一瞬间,一股热气顺着脖子往上涌,洛茨脸憋得通红,恨不得一脚把席浅洲踹得跪地上。
可无论心里怎么想,洛茨表面仍然是柔软的,唯一的尖锐也只不过是羞怯,很会装样子。
“这、这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有点儿想解释,但话从嘴里转悠一圈后又被咽了下去。
怎么说?难道要说你儿子想跟我玩强制爱,我不同意,所以昏倒之前在他脖子上啃了一口,谁知道你儿子不是人,是一团黑雾,自己早就愈合了,今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又冒了出来,八成是为了博取同情,你不要相信。
这种话说出口,嘉佩丝八成要张罗着把他送到医院去看看。
洛茨只能含恨担下罪名,转身瞪了席浅洲一眼,让他抓紧过来转移话题。
自觉把人惹生气的席浅洲心领神会,往前一步,一边观察嘉佩丝的神情,一边慢慢开口:“母亲,伊珣院重建还需要一段时间,您在这儿住的怎么样?”
两日前的一场大火,没有缘由没有来历,甚至无法熄灭。火从议院会议三厅开始,一路将半个首都城烧得只剩废墟,伊珣院自然也在其中,虽然没有人员伤亡,但原本富丽雅致的建筑,只剩下一片焦黑,没法住人了。
如今嘉佩丝暂且安顿在席家的另一处房产中,洛茨有点担心她没法适应。
“我还好,”嘉佩丝站起身,无视两个杵在一旁跟木棍似的儿子,照旧把玻璃瓶捧起来对着光看,“火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查到了吗?”
背后,洛茨和席浅洲对视一眼。
席浅洲开口:“没有,只知道是从议院会议三厅烧起来的。”
“那火怪得很,浇不灭,其他法子也都不好使,连军用设备都使上了,还是越烧越旺,我本以为它会直接将一切都烧干净。”嘉佩丝慢悠悠地说,“没想到后面居然不声不响的熄灭了,真是奇怪。”
洛茨应了一声:“是啊,真奇怪。”
说完,他给了席浅洲一杵子。
席浅洲:“是啊,真奇怪。”
赤裸裸的复制粘贴,甚至都不愿意加点添色的语气助词。嘉佩丝回过头,目光从左到右,从右到左,看了他俩好久,好像在说我怎么会有两个这么蠢的孩子?
洛茨很羞愧,席浅洲以前不这样的,说到底还是那天夜里出的问题——天降大火,为的就是削弱甚至消灭这里的席浅洲,如今他虽没死,可说不定被烧到了脑子,变傻了。
嘉佩丝看出洛茨不好意思,舍不得为难,叹了口气。
“算了,”她说,“你两个也没有太大的能耐,咱们一家就这么平淡地过下去,挺好的。只要那火别再烧起来,烧也别烧到咱家人身上,我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说着,她把玻璃瓶放在了桌上。
席家的这处房产很有些古地球的风韵在,家具装修都挑了上好的木料来做,此时玻璃瓶放在桌上,窗外洒进来的阳光被玻璃折射,在桌上铺出一片朦胧明亮的光晕,两条小鱼游啊游,很自在。
嘉佩丝盯着两条小鱼看了一会儿,忽然问道:“你想要吗?”
洛茨摇头:“夫人喜欢,自己留着就好。”
“我不喜欢。”
“……”
好嘛,怎么这一家子人通通喜欢一句话把人噎的不知道该怎么回。
洛茨又从心里踹了席浅洲一脚。
“那要是不喜欢,不如放了吧?”他接道,暗暗做好了又被噎到的准备。
嘉佩丝没注意他的反应,可席浅洲却全都见到了,觉得洛茨防备小心的模样像一只警惕觅食的松鼠,可爱极了,脸上不自觉地露出笑容,目光喜爱。
“好啊,”嘉佩丝不按套路出牌,点点头,“那就放了吧。”
她抱着玻璃瓶走到窗边,洛茨和席浅洲连忙凑过去,一个掀窗帘,一个推窗户,嘉佩丝打开玻璃瓶盖,将里面的水草小鱼一起倒进窗外的溪流中。
粉红的鱼儿一大一小,在溪流里欢快地游着转圈儿,没一会儿就不见踪影。
洛茨陪着嘉佩丝往下看,直到鱼儿不见才慢慢收回视线。
“你现在想明白了吗?”也就是在彻底看不到小鱼踪影的那一秒钟,嘉佩丝在他耳边问,她的声音悄悄的,仿佛在说他们的秘密。
“我很幸福。”洛茨同样小声地告诉她。“我们都很幸福。”
至于以后的事——
洛茨转身去看为他们撑开窗户的席浅洲。
半片不足手臂长宽的阴影从他眉间划过,将席浅洲一半亮在光下,一半藏在暗中。
他的脸上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疏离冷淡,没什么表情,这或许才是他最平常的姿态,冷漠的、厌倦的,生活在万事万物皆为虚假的梦境中,慢慢磨出来的神情。
可这样的席浅洲,偏偏在察觉到洛茨目光的一瞬间,眉眼如水一般柔和下去,变成洛茨最喜欢的模样。
洛茨收回目光,陪嘉佩丝趴在窗前向外看。
以后的事,自然有以后的他们去筹谋。这一瞬间,以及往后的几秒钟里,洛茨什么都不要去想。
……
他们后来也聊过梦境与现实之间的不同,尤其是席浅洲从指挥官到小议员的巨大落差。
“这个世界没有指挥官,”席浅洲说,“但也发展的很好。”
洛茨赞同:“是啊,没有战争,没有宗教冲突,唯一的问题就是会着火,不过如果全都烧干净了的话,世界重启,没有人记得,也没什么区别。”
他俩懒洋洋地躺在浴缸里,水流温热,滴了些舒缓精神的药剂,席浅洲动作很贴心,洛茨昏昏欲睡。
好在他坚持着没有睡过去。
“出去以后你可有的忙了,”他闭着眼说,“虽然局势平稳了些,但你一醒,肯定还有各种各样的麻烦事找上门。”
作为联盟指挥官,席浅洲真的可以称一句恪尽职守,灵魂碎裂彻底昏迷前还强撑着稳定下来局势,即使后面自己真的醒不过来,那些争着抢着要上位的候选人里也没有真的草包,联盟这艘大船还能平稳行驶。
洛茨记忆开始恢复以后总是时不时的头疼,然后记起一些本来忘记了碎片,知道他担心什么,也知道他其实没有真的想要指挥官的位置。
上个梦境中,郑云反反复复地跟宋青书说一句:能退下来就好,能平平安安地退下来就很好了。
这何尝不是席浅洲自己的想法。
指挥官,位高权重,手指轻轻一动,底下的人的权势利益就跟着翻个转弯,何其风光,又何等凶险。
一旦跌落,那就不是重回解放前的问题了,能不能留条命都难说。
可偏偏现在还没到不争的时候。
洛茨想想外面的事就觉得头疼。
“烦死了,”他蹬蹬腿,溅起一片水花,“出去以后该怎么做,你最好提前想好,我不会帮你的。”
席浅洲把他抱在怀里。
“好,”他柔声应道,“等醒来,你想做什么都好,玩去吧。”
这话说的,跟哄小孩儿一样,洛茨心里也知道这些话不过是自己在梦境里的气话,出去以后他们肯定还是要一起奔波,一起解决所有堆到面前的麻烦事。
等醒来,席浅洲回到他的世俗权力中,洛茨顶着艾尼韦尔的名号,睁眼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冲到神庙去叩首,先把能谢的都谢一遍再说。
这一路浑浑噩噩,很多事洛茨没看清楚时觉得还好,真清醒过来,发现真是凶险。
女神还是太疼他俩了。
……
头上灯光逐渐昏暗,越来越适合睡觉。
洛茨打了一个哈欠,侧身靠在席浅洲怀里,慢慢闭上眼睛,任由他把自己抱出水。
睡意朦胧间,世界都摇摇晃晃。洛茨听着周围窸窣的细微响动,知道席浅洲就在那里,一抬眼就能看到的距离,连彼此气息都轻易交融。
洛茨知道,明天太阳升起,世界依旧在席浅洲的控制下保持平和,没有争执,没有倾轧,也没有奔波着好像没有尽头的拯救,他们可以一整天都黏在一起,哪里都不用去。
最后一片碎片,最后一个世界,最像一场梦。
即使从前洛茨没有到来,身陷囵囤的席浅洲还是一意孤行地为他造了一场轻松和谐的梦,让他们把什么都抛下,安稳地走下去,走到世界尽头,然后再次重来。
真心难能可贵,如果能一路平稳的走下去,那最好一辈子都别有尽头。
可惜梦迟早会醒。
不过即便梦境结束,他们还是会在一起。
没什么好担忧。
第215章 谈生论死
那位醒来了。
比预计快了一个月, 甚至更多。
斯嘉丽给自己买了双新的高跟鞋,在家里试穿着走了两步,无视尖头高跟带来的不适, 只关心自己穿上以后是否显得气势非凡。
“我不想显得自己低别人一头。”她告诉研究院院长, “就算意味着我会很像个在研究院里不干事,只知道穿着高跟鞋咚咚咚走来走去的蠢货, 我也必须要看起来很有气势。”
院长和她隔着投影屏幕相互打量,短短几小时,这个老头看起来像是经历了几十年人生的大起大落,连眼神都跟着沧桑许多。
“事实上, 斯嘉丽, 你已经比我高上两头了。”他实话实说,“他还起不了身。意味着你到时候可能会低头看人。”
“嗯哼,我就是这么准备的。”斯嘉丽又咚咚咚走了好几步, 趴到镜子前面整理自己的头发,心不在焉, “我是说,宁可显得高傲以后再表示谦卑, 也不要从一开始就表现得好像心有愧疚。”
“怎么会有愧疚呢?”
院长也跟着挠自己没剩几根的头发,“我们帮了他大忙,他该感谢我们。”
话说得理直气壮, 可单看他如今的脸色神情, 再看斯嘉丽的紧张态度,就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
人心难测, 醒来的那位也不是个脾气好的主, 困在意识世界里的时候还好拿各种各样的道理条理忽悠他,可一旦醒来什么, 都记起来,那根本就不是一个量级,很难对付。
院长说完,愁得叹了口气。
“指挥官那边有消息了吗?”他问。
斯嘉丽闻言直起身,一边涂口红一边白了他一眼。
“你问我,我问谁去?我就是个研究员,我能知道什么?”她毫不客气,“这才是最让人担心的,他醒了,他男人没醒,”她拖长声音,“——要命哦!”
特意买的仿古钟表挂在墙上,滴滴答答地转,时间快来不及了。
洛茨能醒过来在研究院的意料之中,但对于外界来说,不亚于晴空霹雳,当时指挥官重伤昏迷,血都快流尽了,全靠符文吊着半条命,洛茨顶着压力将他带走,从此不见踪影。
绝大多数人都觉得席浅洲已经死了,洛茨虽然只是昏迷,但也离死不远。
到那时,只要他一断气,大权旁落,便再也没有可以质疑的。
斯嘉丽毫不怀疑,如果不是神庙一直暗中周旋施加压力,单凭研究院,根本不可能留住洛茨这么长时间。
如今他醒了,恐怕又是一堆麻烦事,而首当其冲的,就是来自外界质疑窥探的声音。
不过那和斯嘉丽关系不大,她只是梦想着可以通过自己的学识能来过好幸福人生的普通研究员,唯一需要负责的只有洛茨一个。
况且她也没做错什么,人这不还是救回来了吗?虽然碎片没有收集完全,而且在最后一次旅程的时候系统出现问题,但不管怎么算,都是功大于过吧?
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深吸一口气,斯嘉丽关闭影响通讯,蹬着高跟鞋,气势汹汹地朝自己的战场走去。
……
到达研究院,经过重重查验,斯嘉丽终于在腿酸之前走进监护室,见到了那位和自己相处许久的“朋友”。
监护室位于地下,四周都由冰冷钢铁铸成,偏偏装饰风格柔软轻松,好像悬在空中花园上方的小房间,让了解房间本质的人看到,会感觉很不真实。
房间内里一切包括光源在内都是人造,斯嘉丽进来的时候,洛茨正站在窗前,很好奇地透过窗户向外望去。
外面是一片郁葱馥郁的花园,带着虚假的香气和虚假的茂盛。
她犹豫着站在门前,不敢轻易挪步:“洛先生。”
窗边的人闻言转过身,蓄长的头发坠在腰间,乌黑顺滑。
“我现在在地下几层?”他问斯嘉丽。
斯嘉丽喉咙哽了一下,踟蹰道:“有规定,不方便透露。”
“那应该很深。”洛茨了然,又转头向外看,姿态很自然就有一种大病初愈的虚弱和疲倦。
他问斯嘉丽:“我什么时候能离开?”
斯嘉丽愣了一下,旋即道:“按照你现在的身体指标,我不建议你——”
话音未落,洛茨打断她:“——外面有很多人想见我吗?”
“……是。”斯嘉丽无奈点头,随后话音一转,“但我在来的路上,看到了很多不隶属研究院的守卫。”
洛茨闻言轻蔑一笑,并不意外。因为注意力仍放在窗户投射的虚假映像上,因此声音显得漫不经心。
“我总不可能任由那群不知道脑子在想什么的蠢货来打探消息。”他说,慢悠悠地转过身,“我帮你们完善了研究院的安保系统,你们院长应该感谢我才对。”
直到这时,斯嘉丽才明白为什么院长和自己通话的时候表情那么难看。
原来是里外被人整治一通,心累。
“你哪里来的人手?”她觉出不对,“你刚醒过来……”
话还没说完,斯嘉丽自己琢磨出个答案。
而洛茨很配合地回过身,从衣服里面勾出一条金色的小挂坠,小巧的太阳纹饰在指间闪闪发光。
“Bueva oebuy(女神护佑)。”他低声念道,望着斯嘉丽的眼里闪过戏谑了然的光。
斯嘉丽用力闭上眼睛。
从洛茨清醒到可以说话,再到身体恢复运动能力,满打满算,一共才过去4小时不到,可就是在这4小时里,连高层都没有反应过来,神庙却已经迅速加派人手,将研究院围得像铁桶一样。
如果说这是神眷者和女神信徒之间独有的默契,就算把斯嘉丽打死,她都不信。
唯一的解释是,早在洛茨昏迷之前,他就已经和神庙做好约定,这一切都是他预料到的。
研究院,不过是他的一块跳板。
“你都算好了……?”她失去一切表情,木然问道,然而很不争气的是,尽管斯嘉丽已经极力克制,但话音还是夹带了一点点的颤抖。
她不是害怕,她没必要怕这个,她只是觉得不可置信。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即使醒来,恢复行动能力,洛茨看着还是半死不活,像一道苍白的剪影,很无害。
可看着这样的他,斯嘉丽却莫名想起了过去那段时间,她透过屏幕和交流设施,与困在意识中的洛茨交谈的样子。
那些茫然无措、慌乱躲避,有多少是真的?
她想不通。
“所以我其实很感谢你们,”洛茨继续说,“我不知道你具体想要什么,不过如果我能帮上忙,请尽管开口。”
他朝着斯嘉丽走近,目光从下到上,将斯嘉丽精心挑选的高跟鞋、挺拔的身姿,以及冷硬的目光收入眼中。
洛茨脸上挂出一个笑。
“谢谢你,斯嘉丽。”他说,“嗯,也谢谢你的上司,这段时间辛苦了。”
洛茨方才说的话在斯嘉丽脑子里滚了一圈,分辨清楚孰好孰坏以后,她的脸色当即温和下来。
“不客气,”她说,抬手捋了一下耳边的头发,“你醒了,什么都好说。”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也就是在这时候,监护室外传来敲门声。
斯嘉丽转身,眉毛皱起:“谁来了?”
她能来监护室见洛茨一面,还是院长特别安排,寻常访客连最外面那间门走不进,更别提这里。
“没事,开门吧,”洛茨淡淡地说,“应当是来见我的。”
斯嘉丽闻言动作一顿,再看发现洛茨已经回到床边坐下,姿态随意,仿佛已经知道此时来访的人是谁。
眨眨眼睛,斯嘉丽输入密匙,房门应声开启。
进来的人斯嘉丽并不认识,但光看他衣袖上的金色太阳纹,就知道是这个人一定跟神庙有关系,而且地位不低。
他一个人来到监护室,说不准外面还有多少人等着。
“洛先生。”来人在门口站定,“我来接你离开。”
洛茨点头,于是那人从身后取来衣服,放在洛茨床头,随着恭恭敬敬地离开,斯嘉丽洛茨有换衣服的意思,连忙也跟着迈出房间,跟来人一左一右等在房间门口,跟守门儿的木头桩子似的。
片刻后,门再打开,洛茨换了身黑色衣服,一边慢吞吞地迈出房门,一边用手绳将过长的头发束起。
他要走,斯嘉丽知道拦不住,也没想过要拦,默默让开路,等着洛茨自己离开。
可有人刚擦肩,还有一堆事要忙的洛茨忽然停下脚步。
“那个系统怎么样了?”他问。
斯嘉丽眨眨眼,回答:“传输过程中出现一点问题,有一部分功能损坏了,不过能修。”
洛茨点点头,又问:“它本体多大?”
“起码得把两间房间打通才放得下,日常维修的费用也不低,”斯嘉丽回答,“怎么了?”
“待会儿会有人过来和你们研究院商量一下,”洛茨说,“我要把它买下来。”
小白球蠢得很生动,一看就有许多瑕疵,可这么多个梦境,都是它陪着洛茨一步一步走过来。就算蠢到能进博物馆,它也是洛茨的宝贝。
两个房间大小而已,能放下。
说完这个,洛茨原地思考了会儿。
毕竟昏迷那么久刚醒来,体虚得很,思考也有点费力气,确定没有遗漏的事情以后,洛茨朝斯嘉丽摆摆手,顺着一条机密通道,径直离开了研究院。
胸口烙印的符文滚烫,几乎是随着他的心跳带来越来越重疼痛,洛茨坐上飞行器,稍微颠簸便脸色惨白,好像下一秒就会昏过去。
可他并不为此惊慌失措。
自从席浅洲失去大半生命体征,符文便沉寂下去,好像刻画在他胸口的死物。
现在忽然出现变化,说明席浅洲的情况正在变好。
而洛茨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把他从水缸里捞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