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60

    第051章 粉红海(22)

    孔国明所策划的这场粉海之旅本应一共16人, 但如今在这艘“恐怖游轮”上,有第17个人存在。

    原本不该存在于历史里的银月号上的,此刻在魇境里多出来的那个人, 是谁?

    他还活着, 并没有在银月号的事件中丧生, 且非常在意老船长孔国明的存活。

    他就在这艘船上,在大家都见过的这些人之中。

    一时间,所有信息片段像幻灯片一样在齐沅眼前快速闪过, 从他最初在船上醒来后, 那个狭小海员宿舍里的所见开始,之后经历的种种,直到在粉海海底被透明的, 拥有触手的邪兽拖入海底时看到的那只眼睛。

    “我儿子从小就想成为一名像我一样优秀的水手。”

    “他回来了!这都是阴谋!”

    “妮可不是我杀的。”

    “一直有东西在我窗外面敲!这船有问题!”

    “我从很久以前就一直想当水手了。”

    “那位少年最后主动放弃了登上救生艇。”

    “只有王东走出了房门。”

    各种人的不同话语回荡在齐沅脑海。悲伤的,恐惧的, 镇定的,愤怒的,憧憬的,惋惜的, 平静的……无数画面浮现在眼前,他看着孔国明在微弱灯光下模糊而隐约透出慈祥的笑脸,忽然轻轻松开了不知何时紧攥着垂在身侧的双拳。

    齐沅的瞳孔轻微颤动了两下。

    他明白了。

    真正的魇主,从一开始就不曾躲着他。

    齐沅感觉到浑身紧绷的肌肉在这一刻轻微松懈下来——在得知魇主的真身后,不知为何,他对于这个魇境的成因, 以及多次循环的理由突然感到了一种在意料之外, 又在情理之中的释然。

    这个魇境,不去破除的话, 某种意义上可能也是好的。

    但是很遗憾,他现在是个需要靠破魇延续生命的净魂师。该完成的事情,无论如何都必须完成。

    “船长……你就不好奇为什么我们想要逃离这艘船吗?”齐沅越过空中连绵不绝的雨线定定盯着孔国明的眼睛,“八年前有一艘和银月号很像的船沉没了,有个和我们一样是实习海员的男孩死了。”

    老船长此时已经把船长帽戴回头顶,眼神被隐没在帽檐的阴影之中。

    “我们因为当年的事情都挺过意不去的,这次又发生这样的事,也许是他的冤魂来这艘船上找我们复仇了……”齐沅说得很小心,边说边把大部分精力放在了观察孔国明身上。

    对孔国明来说,唯一的、深爱的儿子已经离自己远去,而船上的所有人在他眼里都是帮凶。这样极端的态度,齐沅并不认为通过一些语言上的安慰或是刺激就能让他恢复正常。

    也就是说,“打嘴炮”在如今的状态下肯定是不管用的。

    因此,齐沅现在说这些并不是打算就此天真地让孔国明回心转意,只是在拖延时间,寻找最合适的行动时机。

    “你果然记得……”孔国明高大的身躯晃了晃,用只能被宋以辞听见的声音低声呢喃,声音出现几分颤抖,脸上的笑容也逐渐消失,“我就该早点把你们……”

    “罢了。你们还是快回到各自的岗位上吧,别想太多。”孔国明重新抬起头时,虽然尽力维持着原先的表情,但脸上一成不变的微笑像是裂了一道口子,眼角皱纹紧紧绷着,露出一些快要无法掩饰的恶意。

    “看看小宋,多稳重的一个孩子,真可惜他不是我的船员——好啦,别再傻站着,快回去吧。”

    “如果我说……不呢?”

    齐沅薄唇轻启,眼中浓烈的惧意和表现出瑟缩的身姿随着他清浅的声线一点一点消失。

    “动手!”

    他厉喝一声,与此同时,站在一旁为孔国明撑伞的宋以辞猛地把伞向前一垂,满目黑色顷刻间遮住了老船长的视线。

    “你们想做什么?!”

    孔国明脸上残留的笑容在此刻完全消去,他当机立断往怀中一掏,拿出一把手枪,但视线被黑伞遮挡,他失去目标无法瞄准,忽然感觉到后背一凉失去了重心。

    宋以辞用伞遮蔽孔国明视线的时候,陆准和齐沅分成两路向孔国明快速奔去。

    陆准手上一挥,紫色长棍赫然出现在他掌心。后甲板面积不算太大,他三两步跑到孔国明所站立的护栏旁,跳上护栏,手中长棍覆盖着淡紫色的灵力向前一推一挑,把孔国明轻而易举地掀翻。

    孔国明失去重心,手中枪支应声而落,宋以辞眼疾手快接住那只手枪,另一只手把伞收回,身影向后甲板另一侧闪去。

    齐沅并没有拿任何武器,上百张菱形纸片在他周身旋转翻飞,淡淡白光浮于其上,他纤长的手指在空中划过优美弧线,纸片在他灵力的驱使下像一条白色长龙把孔国明被掀翻在空中的身影席卷。

    纸片并没有被灌注太多灵力,因此并不算太锋利,只是在孔国明身体表面留下细密的血口,但却把他的海军外套尽数撕碎,有一个小小的方盒子顺势从他外套内侧被划烂了的口袋里掉出来,陆准旋转着长棍,在两米左右的距离精准击中了那小小的盒子。

    带有红色按钮的黑盒子瞬间碎成几块掉落在地上,在大雨洗刷下闪过几道微小电流就不再有反应。

    “炸弹的遥控装置我已经打碎了!”陆准高声喊道。

    他在栏杆上站定,手中长棍在头顶翻转几下后收回身侧,看着狼狈坐倒在地的孔国明,抬手随意蹭去下巴上的水珠,狭长眼里满是傲气:“我就说,破魇还得动手才爽快。”

    “总算让你过了瘾。”宋以辞把手枪收入怀中,手边的黑伞却消失不见,他看着陆准神气活现站在栏杆上得瑟的身影,温润脸庞上闪过无奈的笑容。

    齐沅打了个很轻的响指,于是包围着孔国明的纸片又全部飞回他的身边,在身后汇成几股漂浮着。他不紧不慢走到扑倒在地不断大喘气的孔国明身边,蹲下身子看着他被雨水打湿,仍旧充满恨意的脸。

    “船长,收手吧。”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孔国明趴在地上撑着手肘,在风雨中狼狈地抬头。

    眼前青年面色平静地看着他。他背后有夜间升腾的淡淡水雾环绕,五官在雨夜的微光中显出虚实交错的质感。因为垂着头,晶莹的水珠正顺着他薄薄的眼皮往睫毛上滚,最后自上翘的睫毛尖端悬浮片刻,一滴一滴无声落在潮湿的甲板上,汇入细小的水流中。

    恍然间,孔国明竟觉得那是一种无声的倒计时。

    “让我停手吗。”他苍老的脸庞上肆意的仇恨有溃散之势,眼神在黑暗中也透出浓浓的疲倦。

    “行……”他沙哑着嗓子说,声音像是喉咙被磨砂纸划过那样粗粝,人仍旧保持着趴着的姿势,头重新低垂下去,身子也缩起来。

    下一秒,猛兽般低沉愠怒的嘶吼自他喉咙深处冒出。

    “但先让我把你杀了!”

    再抬起头时,他脸上浓烈的恨意再次死灰复燃,双目之中甚至可以迸生出浓烈的火光。

    他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把银色的小刀,银色刀刃划出的弧度在昏暗的后甲板上格外显眼,让本来以为他已经乖乖就擒的陆准和宋以辞都是一惊。

    困兽犹斗,老船长在陷入绝境时迸发的力量无疑是巨大的,刀刃挥向齐沅脖颈的速度令身为净魂师的他们都感到难以捕捉,眼看着齐沅就要和镜中所预示的景象一样,喷出的鲜血将水手服大面积染红之时——

    浓烈的金光爆发在后甲板之上,一时间甲板上全部的景物都被赤金色照得极亮,所有人都不甚适应地眯起眼睛,只听到一声比夜晚的海风冷意更甚的磁性声线幽幽传来。

    “杀他?你想都不要想。”

    一瞬间没人看清发生了什么,耀眼的金色光芒散去后,孔国明拿刀的左手被一道细长的光刃刺了个对穿,固定在甲板上。

    老船长匍匐在甲板的护栏边,右手紧紧抓着左手手腕却不敢动弹,血从他被洞穿的手掌中源源不断溢出,在潮湿的甲板上晕开,他喉间发出低沉的呜咽。

    齐沅的身影出现在他身边不远处,他弯腰把落在地上的银色小刀捡起来,看了看上面的纹路,又看了一眼仍在轻微挣扎的孔国明,叹了口气,轻声开口。

    “其实刚刚让我来处理就好。”

    “等你的纸片把他弹开?让他把你那细皮嫩肉的脖子划一道口子?”

    铂金色头发的青年鬼魅般闪现在他身侧,周身赤金色的灵力缭绕,冷峻声线里仍然带了点恼意。

    “什么时候了还有空拌嘴呢……”陆准看着两个并肩站立的人,感到一阵无语,感觉差点要抓不稳手里的灵器,转而和自己的队友交换了一个眼神。

    宋以辞和陆准对视,轻轻舒出一口气。虽然靠谱,但齐沅的举动有时候看在别人眼里真的像个不要命的疯子一样,有能力每时每刻都稳稳接住他这种程度的乱来的净魂师也只有谢临了。

    他们两人真是天生一对。

    “你就那么喜欢以身涉险?就差贴到他脸上求他杀你。”

    “倒也不是……”齐沅抿唇,带着一丝咸味的雨滴渗进他嘴巴里。

    “只是……”

    齐沅话音未落,孔国明身后的海面忽然发出潮水涌动的波涛声,谢临灵力自带的金色光亮这时候起到很好的照明效果,在金光映照下,粉色气泡在海面之上依稀可见。

    四名净魂师不约而同敛了心神,注视着水中。

    它终于来了。

    第052章 粉红海(23)

    水流翻卷之中, 船向孔国明狼狈匍匐的一侧歪斜。

    与此同时,谢临插在孔国明手上的那把光刃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撞上一般,发出大幅度的颤动, 上面金色的流光在雨雾里簌簌颤动着, 直晃人眼。

    而后, 紫黑色的雾气在甲板护栏周围涌现,有要将金色光刃吞没之势。

    谢临眸中极快闪过一抹蓝色,他速度极快地拔出身侧长刀, 金光暴起之间, 谁也没看清他挥刀的过程,一轮弯月般的雪亮刀光已经极速朝护栏上方的空间斩去。

    光刃接触到那看似空无一物的空间的一瞬,竟是发出利刃割过皮肉, 令人感到牙酸的吱呀声,然后闪烁着点点星光消失在远处的天际。

    紧接着, 一块蜷曲成团的紫色触手自空中蓦地坠落,掉在孔国明身侧发出黏腻湿滑的“咕叽”声,末端透明的组织在剧烈扭动中逐渐变成紫色,细小的吸盘在触手表面收缩着疯狂开合。

    远处的海面上, 自海底伸出的三根巨大触手也终于显出身型,不再透明。忽明忽暗的紫光在触手上闪动,透过水雾直直映在所有人眼底。触手的尖端有整齐切割的痕迹,正不断往外冒着紫红色的血。

    大概是因为剧痛,三根触手正在海面上凌乱地舞动,尖端的血肉处鼓起许多怪异可怖的小肉球, 又在下个瞬间尽数炸开, 露出一颗浑圆的,满是血丝的硕大眼球来。

    “果然是斯科莫德。”谢临幽深的眼瞳紧紧盯着触手末端血肉翻腾间吐出的那颗眼球。

    “斯科莫德?”齐沅有些疑惑地重复。

    “一种通过眼睛让人看到心中最恐惧事物的高阶邪兽。”

    “不过, 这么大的章鱼怪还是第一次见呢。”黑猫奥利闪现在他的肩头活动起爪子,紫色竖瞳滴溜溜来回转,不再像之前那般慵懒闲适而事不关己的样子。

    “我最讨厌这些家伙。”黑猫说道:“长得像章鱼,分泌很多粘液,被碰到的触感又湿又滑,恶心死了。但为什么A级魇境里有这玩意?”

    “它现在很弱。”谢临锐利的目光穿过雨线直直锁定海面之上肆意挥舞的三根巨大触手,眼中闪过不以为意:“有点灵力的人都能抵御,成不了大器。”

    “你这么说确实,这家伙周围的邪气浓度低的不正常,只是虚有其表。”黑猫的眼珠转了转,一个闪身来到齐沅肩头,把他压得肩膀一沉。

    “小齐呀……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齐沅想起那些自粉海海底不断上涌的紫红色邪气烟柱。

    “它把力量分出去了。”齐沅对自己得出的结论也感到有些诧异,但是诸多事实摆在眼前,他只能给出这样一个仅有的,唯一符合常理的解答。

    “它用自己原本作为力量来源的邪气,反过来滋养了这个魇境。”

    但是一个以邪气为力量本源的邪兽,又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聪明。”奥利的小爪子满意地在他单薄的肩头踩了踩,“这家伙选择和魇主共生了。真罕见。”

    共生……吗。

    齐沅的眼眸暗了暗。

    他不露痕迹地偏头,朝后甲板上方看过去,那里什么动静也没有。

    那紫色触手之上的眼球自出现之后就不断发出嗡鸣,似乎是在寻找可以发出精神攻击的对象,然而陆准和宋以辞身为八大家族的后继者,灵力自然是充盈的,更不要提被称为千年罕见的两个灵力怪物。

    它来回扭动了一阵子,并没有发现露出破绽,可以攻击的人,只得盘踞在孔国明上方的护栏之上,呈现一种守护的姿态。

    “你现在不是透明的。”齐沅对那只眼球遥遥开口,“被孔国明看到也没关系吗?”

    要知道,老船长现在只是因为疼痛而昏沉,并没有真的陷入昏迷。

    “你在干什么呀,齐沅!”陆准走到他身边,对他的举动颇为不满,“邪兽是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的——呃,至少斯科莫德这个阶级的都听不懂,对吧?”

    他侧过头去找宋以辞的身影,想要求证,却发现宋以辞并不在身边。

    “斯科莫德是S级中阶的邪兽。”不知何时,宋以辞已经走到了后甲板中央靠后的瞭望塔上,俯身在塔顶的仪器上操作着什么。

    “按照教科书中给的解释,S级邪兽都具有明确的自我意识和信息处理能力,只是除了S级上阶及以上的等级,其他等级都不具有完整的语言系统。陆准,难怪你理论课老挂。”

    他的声音不算大,却带了点揶揄,在风雨声中更显得断断续续,听得陆准直冒火,差点又要唔哩哇啦吼一通,但是他没有——宋以辞按下了瞭望塔的照明设备开关,除去谢临自带的灿金色光芒,后甲板彻底陷入一片光明,瞭望塔背后客房的玻璃都被反射出刺眼的白光。

    “没事,反正我也不是在和…咳…斯科莫德说。”

    因为斯科莫德的出现,代表着那个人已经来了。

    齐沅弯腰咳了几声,他能感觉出自己的声音带上了一点鼻音,嗓子也一抽一抽的疼。一旦在风雨里停留时间太长,他的身体就会出现这样不妙的反馈,他深知长时间的拉锯战对自己不利,便趁情况还稳定的时候尽快开口。

    “斯科莫德的存在确实影响了我之前的诸多判断。”

    “为什么妮可本来是一种积极回避风险以求保全自己的态度,最终却在房间里自缢。”

    齐沅看着那巨大的眼球。

    “因为她看到了——王东晚上听到的动静也并不是幻觉,那是斯科莫德的触手在敲击他们的窗户。只有妮可和王东的海景房有大窗户,也就只有他们听到了动静并且看到了斯科莫德的眼睛。”

    他抬手抹去额角滑落的水珠,忍着冷意带来的不适,继续说道:“斯科莫德的眼睛会让人看到最为恐惧的东西,所以妮可精神崩溃后才会选择自杀,而王东崩溃后则选择逃离,并且在和船长的搏斗中将他杀害。”

    “至于为什么我们这次循环会被重置回船员会议……”

    瞭望塔上的远光灯被打开后,齐沅在几人的注视下慢慢往后甲板靠近船舱的小楼梯走,单薄的影子被投射在甲板上,远远看过去很狭长的一条。

    “因为魇主在那里第一次正面见到了作为船长的孔国明。那是他一直以来都无比憧憬的,有关父亲的全部形象。”

    齐沅说着,一步步往后甲板上方的小楼梯走。

    “为什么在海底,那个邪兽对谢临的进攻没有反击的意思。”

    他周身是被雪亮灯光照的晶莹透亮,斜斜滑落的雨线,纸片在他周身旋转翻飞,纯粹的白在光线下格外显眼。水手服的领子随着海风扬起,盖住他尖细的下巴,他的眼睛从被风吹乱的刘海间露出,浅褐色的瞳孔印着飘摇的风雨和水汽,却格外平静。

    “因为那个时候孔国明在跟王东肉搏,他想出手。”齐沅顺着后甲板侧面的弧度往王东房间的方向看了一眼,三层的海景房,窗外就是无边无际的大海。

    “如果没有我们之前在水底对它的干扰,那么在现实的肉搏中,死去的人将是王东。”

    他从王东房间镜子里看到的预兆中,血迹从窗口的位置溅了满屋,墙上有几个倒着的血手印,那是王东的血。

    窗玻璃上开了个大洞,碎玻璃散落在房间内。在现实中的银月号事件里,有什么东西在王东和孔国明的搏斗中乱入了。

    恐怕孔国明把被迷晕的王东拖进他的客房后,王东因为极强的抗药性提前醒来,令他始料未及,仓促间被王东夺去武器,占据主动地位,两人因此缠斗扭打在一起。

    最终,孔国明因为年迈不敌年轻体壮的王东,被打晕过去,在王东想要用他的小刀给予最后一击的时候,却被斯科莫德自海底伸出的巨大触手从窗外袭击,洞穿了身体。

    也只有这样才能解释齐沅在预兆之中看到的画面——王东被触手击穿,甩在了墙上,最后的挣扎之中,他在墙上留下了反过来的,指尖朝下的,无力的血手印。

    “我想现实中银月号发生复仇惨案的时候,他也感应到了自己父亲的所在,只是可能并没有勇气去到船上与父亲相认。”

    齐沅来到小楼梯连通的高台上,鼻音让他的声音多出几分绵软,声线却始终是清晰的。

    “银月号惨案的八年前,银星号沉没事件中那个被抛下,没能登上救生艇的男孩并没有死。”

    “一只斯科莫德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和他发生了融合,把自己的生命力分给他,保住了他性命的同时,邪气也在他体内形成了一个小小的魇。”

    “但自那之后,他并没有选择和父亲团聚——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很显然他只是默默守护着作为水手的父亲,尽管是在离他数千米远的海底。”

    “银月号上他几次出手,都瞒过了父亲,也许他只是想看着父亲作为船长的英姿,却并不明白为何自己心中的英雄在做一些让自己不理解的事情,这样的执着最终化为了如今的魇境。”

    “所以现在,除了我们几个净魂师,他是唯一同时在魇境里也在现实中存活着的人,也是一直在注视着魇境之中发生的一切,并且将父亲的死一次又一次扭转重来的人。”

    说出这么长一段话对齐沅的嗓子和身体都是很大的负担,他说话的后半程都有些气少无力,所幸其余人都很安静地在聆听,斯科莫德也并没有攻击他的意思,只是在一旁守着扑倒在地的孔国明。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伸手轻轻打开后甲板小楼梯上方储物室的门。

    “吱呀”一声,铁门缓缓开启,高大青年小麦色的皮肤被灯光照出灰白的颜色。

    “我说的对吗,孔辉?还是说,现在我更应该喊你……”

    “霍光?”

    第053章 粉红海(24)

    “齐沅……”霍光的唇角泛着惨淡的灰白, 望向齐沅的时候甚至还强打精神朝他笑了一下,有丝丝诡异的紫红色血迹晕染在他的唇间。

    他抬手扶住小门的门框,高大的身子微微躬着, 有点打晃。明明是在干燥的室内, 他的手掌接触到的地方却有潮湿粘腻的水迹。

    齐沅注视着水迹反射出的微光, 不知道怎么就想起他和霍光第一次见面时他递给自己的那张潮湿的纸巾。

    他抿了一下唇开口:“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们不对劲吧。”

    “多少能感受到一点。”霍光抹去嘴角的血水,朝齐沅坦然一笑,弯腰走出储物室, 身上和齐沅同样的的水手服在风中扬起。

    齐沅跟着他走下楼梯, 瞭望塔遥遥的灯光在雨夜中打了个弯照到两人身上。

    “你们的性格和我记忆中的不同。”霍光走到后甲板的平台上站定。

    陆准对他的出现十分惊讶,似乎并没有料到魇主是这个不起眼的,看起来总是十分胆怯的社恐青年, 而宋以辞却没有太多表情,单片眼镜闪过碎光, 他的手轻轻在身侧收紧呈现提防的状态。

    谢临却并没有看他,视线仍然停留在齐沅雨夜之中显得格外单薄的侧影上。

    “但我没有想到你们根本不是普通人。你们的样子和我记忆中的变化不大。”霍光说着,朝斯科莫德的方向轻轻抬手,三条紫色的触手围绕着还有意识的孔国明开始盘卷, 把他笼罩在内形成一个半圆形的罩子,隔绝了全部的风雨和声音。

    原来魇境之中,即使身为魇主的霍光也分不清净魂师的介入和原本灵魂入魇的区别。他们四人在其他人眼里,也许外貌,姓名都和曾经银月号上的那四人无异,很神奇。

    齐沅看了一眼被霍光驱使斯科莫德保护起来的孔国明, 视线重又回到霍光身侧。

    “你不愿意让他看到你。”他说。

    “是。”霍光这次的笑容里带上了几分苦涩, 他摇了摇头说道:“一直以来,我都不愿意让父亲看到我现在的样子……我还没做好准备。”

    霍光唇角的紫色逐渐加深。

    “银星号沉没时, 我没能登上救生艇,但却没有死去。我被你们所说的斯科莫德带到海底,和他融合,活了下来。但如今已经变成半人半怪物,不配自称为海员的我不敢和父亲相认,因此当感应到银月号来到这附近的海域时,我也只能默默跟随……”

    霍光朝触手的方向走近,有深紫色的雾气逐渐从他的半边身子上弥漫。

    “有一次,父亲的气息忽然变得很弱,我潜意识中的担心让斯科莫德出手维护了父亲,我本以为那只是个小小的意外,阻止了便万事大吉,没想到……”霍光的双拳在身侧握紧,又缓缓松开,“最后银月号还是爆炸了。”

    “父亲的气息……彻底消失在大海之中。”

    “斯科莫德能够给予我的生命力有限。如你们所见,他也十分疲惫了。”霍光伸手贴上不断蠕动着,长满吸盘的触手。

    自己出于胆怯没能和父亲相认,却就此永远错过了相见机会的遗憾,再加上对于银月号离奇沉没感到的不解,两相结合下才诞生了这样的魇境。

    齐沅身形轻微晃动,身后纸片舞动的速度逐渐平息下来,在身后形成几个白色的圆环。

    但为什么斯科莫德会和他融合?齐沅的视线在霍光和触手形成的罩子上流连,却暂时得不到一个确定的答案。

    “现在你应该已经明白你父亲所负责的银月号为什么会沉没了吧?”齐沅轻声开口。

    只是这个答案却未必能令他满意。

    出于对儿子的过分关心,对儿子说出重话后又好面子不肯收回,导致儿子独身一人葬身大海,由这样的爱和悔恨交织下策划出这次银月号复仇计划的孔国明;因为憧憬父亲,擅自离家出走却遭遇海难,幸存下来却又由于不自信而错失和父亲的最后一面的霍光。

    这对父子自始至终都是纠结的。

    有些话会因为太过亲密而被不加考虑地轻易抛出,给所爱之人造成伤害,又有些话正因为过于亲密才始终开不了口,最终酿成一生的遗憾。

    就像在魇境里一次又一次想要制裁害死儿子的仇人,最后引爆炸弹让自己也一同赎罪的孔国明,又像生成魇境后瑟缩在角落里观察父亲,为了让他一直存活而一次又一次开启循环的霍光。

    爱有重量,但有时这份没能正确表达的重量会变成彼此的负担。

    “多亏有你们,我明白了。”霍光的手在触手上轻轻抚摸,神情柔和,就像他摸着的不是狰狞可怖的黏腻触手,而是在摸着毛茸茸的小宠物一般。

    “明白了,但是可能……并不是太能接受。”

    他朝斯科莫德张开双臂,整个人完全贴合在触手之上,那触手也感应到他,顶部的眼球眨动着凑近他,紫红色的雾气从眼球周围和霍光身上溢散而出,彼此纠缠着在灯光中汇聚成一股,把霍光高大的身形完全吞没。

    “齐沅,可能你也已经猜到了,上一次你们攻击斯科莫德后,它已经不再有力量重置这里的场景。”

    霍光低沉的声音在紫色迷雾之中带着混响效果,传到在场的四名净魂师耳朵里时格外清晰。

    “对不起,但是……”

    雾气弥漫之中,血肉压缩喷发的嘎吱声在后甲板散开,十几秒后,霍光的头部逐渐在触手顶端出现,巨大的眼球连接着他的背部,雾气逐渐散开后,他的整个人竟和斯科莫德融为一体,腰部以下的位置被六根自海面伸出的巨大触手链接,样貌犹为可怖。

    他的腹腔中央有一个圆球状的半透明空间,孔国明无知无觉躺在那里,被保护的很好。

    霍光的脸上渗出许多紫红色的粘液,血管狰狞着在他皮肤下方鼓动,他的面容映照在灯光之中却显得尤为悲戚。

    “让你们就这样毁了这里的话,我就再也见不到父亲了,对吧?”

    第054章 粉红海(25)

    “齐沅, 我不想伤害你。”

    霍光清秀的五官被皮肤之下蠕动喷张的血管扯得有些模糊,只能勉强通过被挤压变形的声带发出的厚重声线辨认出他还是之前那个胆怯的新人海员。

    斯科莫德的触手像会动的丝网一样在他身下缠绕,分散在身体周围的几根尤其粗大, 如同已经融化进他的身体。

    “但我不想再失去父亲……十一年了, 我好不容易才有机会和他靠得这样近。”

    随着他的话语, 他身侧两根长长的触手从海底伸出,带着晶莹且略微粘稠的水迹,顺着后甲板的栏杆两侧攀附伸展, 像是能抵达船的另一头。

    斯科莫德的触手捻过金属护栏和甲板的铁质保护层时, 有黏腻的声音呲溜着滑过,摩擦着众人的耳膜,让人情不自禁就要皱眉。

    “即使你知道这里的父亲只是存在于过去的, 虚妄的幻影?”

    齐沅直视霍光,他的声音很轻, 语气却带着毋庸置疑的锐利。

    孔国明早在三年前完成复仇计划后就随银月号一同身葬大海,如今残留在这个魇境里的,也仅仅是个记忆被禁锢在三年前的,充满恨意的灵魂。

    他所憧憬的父亲再也回不来。

    “不!这里的父亲也是真实的!他是个会鼓励新人的, 有决断力的好船长……你都也看见了不是吗?”

    霍光有些失控地朝齐沅大吼。

    “那你为什么一直躲着他?”

    早在最初分配工作的时候,霍光就主动领下了船舱内部不容易撞见人的后勤工作,船员会议的时候,他也瑟缩在齐沅的身边,没让自己的脸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即使到现在,他也依旧不敢和他所深爱的父亲相认。

    齐沅想, 这大概是因为身为魇主的他一旦出现在孔国明面前, 双方情绪的剧烈波动都会影响到整个魇境的稳定,同时也会唤起孔国明的灵魂在入魇前原本的记忆, 造成崩坏,令魇境难以维持长久。

    所以霍光自始至终都只是远远看着他的父亲,隐藏着自己。

    八年的时间足够长,对于一个八年前正直青春期的少年来说,更是足够彻底改变自身的形象,更何况他在此期间还和邪兽融合了。

    以至于当年银星号上的乘客们都完全没有认出他就是那个死去的少年,甚至在他的刻意躲藏下,连作为父亲的船长本人,在船员会议时都没能认出霍光就是他的儿子孔辉。

    他们两人离得最近的时候不过一张长桌从头到尾的距离,此刻再回想起来,却远得彷若永远无法彼此触碰的黄昏和晨曦。

    “啊啊……为什么……你不要再说了!”

    霍光痛苦地捂住脸颊,紫色雾气升腾间,他身下触手的扭动翻搅出成片的高耸海浪拍打在银月号的后甲板和船身上,眼看就要把甲板上的四人淹没。

    齐沅抬眼盯着眼前激起的水幕,手指轻微颤动,灵力包裹的银白纸片螺旋着形成小龙卷,把扑面而来的水浪击散,白皙的指尖有透明的雨滴滑落。

    “噫,光是看着我都想吐。”陆准两根浓眉拧成一团,他旋转起手中的长棍形成防御以抵挡水浪,缓缓朝齐沅的方向靠拢,“刚才灯光一照,我看到他那触手尖尖都拉丝了!你们看到没?”

    “你自己看到就好,不要说出来恶心别人可以吗?”宋以辞也从瞭望塔上控制光源的地方轻松撑着黑伞走下来,揉了揉眉心。

    “话说回来,斯科莫德到底还是S级中阶的邪兽,再怎么弱也还是挺危险的。”

    陆准把长棍抽出,朝前摆出攻击的姿势。

    “确实。”

    何况之前说它弱的也仅仅只有谢临而已。

    宋以辞扫了一眼不远处站着的谢临,水浪似乎在触碰到他的前一秒就自动消失了。他的目光在后者耳侧的银色闪亮处短暂停留,没再说话。

    “魇主终于现身了,但却这样癫狂,怕是不撞南墙不回头。”陆准的声音有些焦急,“齐沅,你还有办法吗?我们一路走到现在了,如果心魔没法解,你的方法还能成功吗?如果只能直接斩杀它,我们可就得配合谢临行动了。”

    “我有。”齐沅沉吟片刻,“但需要先将孔国明带出来,让他恢复意识。”

    他的话音刚落,霍光身下的另两只触手扭曲着朝他们直直攻来。陆准身上迸发出一道浓烈的紫色灵力,双手把棍子横握挡下最初的那一击,随即脚下一蹬,奋力一推将触手弹开,竖着给了触手一记上扬的挑刺。

    触手被弹飞到半空,宋以辞抓住机会,手中长伞合上又打开的功夫已然变成淡蓝色,长针般细密的灵力攻击自伞面射出,猛地扎进触手里。

    “孔国明?你在开玩笑吗?”陆准高声喊着,跳起来挥舞紫色长棍给了触手最后一击,把它打回海里。

    他烦躁地抹了一把眉间的雨滴,喘着气说道:“你看清他在哪了吗?在霍光——我是说在那个斯科莫德的肚子里!比起斩杀邪兽或邪魄,把他带出来才是最不可能的事!”

    “冷静点,陆准。”宋以辞推了一下眼镜的边缘,手中长伞逆着翻涌的风雨倾斜,声音依旧温和:“我们之前早就说好了不是吗?按齐沅说的做吧。”

    “这只斯科莫德的力量正在消逝,以我们的实力并非不能一战。”

    齐沅轻声咳嗽,环视四周,除却瞭望塔的灯光把后甲板和甲板前方霍光身处的那一小片海域照亮以外,周围的粉海仍旧是昏暗的。

    “只是现在还缺一点光亮。”

    “小齐,我真怀疑你是不是偷偷上过他们那净魂师的课程——至少你比小陆看上去更像上过。”在刚才霍光出现时消失的黑猫奥利忽然出现在齐沅肩头,于是他肩膀又一次很不体面地歪了一下。

    陆准听到自己的学识再次被贬低,又有点生气,可不知为何他似乎不仅畏惧谢临,还格外畏惧他的猫,因此只能气鼓鼓地干瞪眼,并没有再说话。

    “斯科莫德最擅长的就是潜伏于暗处发起进攻,例如这一只,在海底。”

    黑猫湿漉漉的小爪子贴着齐沅的肩头踩了踩,把他本来就被雨水洇湿的肩头衣料再次踩出冰凉凉的小水坑,齐沅感受到他软乎乎的肉垫,觉得还挺舒服,但奥利明显不太满意。

    他嘟囔了一句“怎么一个比一个硌”,圆溜溜的紫色眼珠在陆准和宋以辞身上转悠了两秒,果断投奔陆准开阔的肩头,小爪子满意地在他衣服下突起的二头肌上蹭了蹭,慢悠悠开口。

    “刚才我下去看了一眼。这家伙的真身确实庞大,现在又躲在暗处……小齐呀,你们在这种状态下肯定毫无胜算。”

    黑猫毫不留情地出口打击人。

    “我明白。我们没有足够的光源照亮海域,夜间战对我们不利。如果是白天,来自水下的攻击能够被清晰观察,也就有了应对的时间。”

    “聪明。不过你是不是忘了——我是说,你可以……”

    令齐沅有些诧异的是,他的眼神和奥利交汇的瞬间,后者忽然努力把脑袋往甲板的一侧歪,整张猫脸皱成一团,连尾巴尖尖都在用劲。

    齐沅顺着他的视线,看到自霍光出现以来就一直保持着沉默的谢临。

    谢临……吗。

    齐沅必须承认,在自己原先的计划里,引出魇主之后心魔的破解路线不会这样艰难而复杂,魇主霍光在想象中应该是个和李悠一样“好说话”的人。

    但霍光的心思却比他想象的更为固执。

    所以事到如今,他也没有理由一而再再而三地在计划有变时开口寻求谢临的帮助。他不想让自己养成过于依赖他的习惯。

    他不再注视谢临挺拔的身姿,垂下眼帘,轻轻呼出一口气。

    之前他确实独自以身涉险很多次,最后也都得到了谢临的帮助,但那些时候事情的发展情况并没有超出他所做出的最坏预设,因此他心里多少有底。

    但这次,在这个魇境之中最后的战斗,并不是仅凭他一人能够解决的。即使有谢临的绝对力量兜底,达成想要的结局仍然需要他正式配合自己,不能再像之前几次循环里那样只做一些简单的事情,大体上还是随心所欲地活动。

    “谢临。”齐沅并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想到这里,他便走向铂金色头发的青年,清了清嗓子开口:“你可以辅助我一下吗?照明的事情我想拜托你。”

    他问完,又带了点窘迫地小声嘀咕:“虽然我知道我不该这样依赖你的力量。”

    谢临和他还有一段距离,齐沅估摸着他是听不到自己的喃喃自语的,只是对这个如此自然萌生的,让谢临辅助自己的想法感到一丝荒谬,便小声自嘲了一句。

    然而就在他带着一丝期盼等待谢临回答的时候,又有四条触手从两侧的甲板下钻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几人袭来。

    陆准和宋以辞再次配合默契地解决了两条触手的攻击,正要担心齐沅,却见他周身白光大盛,锋利的纸片自他背后几乎是倾巢而出。

    这次齐沅没有留手。

    螺旋翻飞的纸片如同一把把锋利的小刀般,在电光石火间以雷霆万钧之势划开斯科莫德厚厚的皮肤,在两根触手上都割出数道又深又长的口子,紫红色的血飞溅在甲板上又顺着雨水晕染开,渗进木板间低凹的缝隙。

    在他看不见的角度,谢临松开了握着长刀的手。

    “……我之前怎么没听说,这家伙战斗力这么强的?”

    “……别问我,我也从未得知这种情报。”

    陆准和宋以辞面面相觑。

    齐沅无暇顾及两人的诧异,对他这副糟糕透顶的身体来说,每次全神贯注驱动灵力都是不小的负担,何况此次还是在这样近乎狂风暴雨的恶劣天气下,让他本来就虚弱的体力再次雪上加霜。

    短短应付触手的这十几秒,他的胸口就起了一阵又一阵的刺痛,后脑勺跟着跳着疼,喉间泛起一丝腥甜,身体一阵一阵地发冷。

    之前所有循环之中经历的一切劳累好像都在这场最后的风雨中冒了头,他悻悻地想,这浑身上下传来的不适让自己攻击的威力有所减弱,不然他有信心能把那触手削成一节一节的。

    斯科莫德受到了不小的伤害,它发出痛苦的嘶鸣,陷入混乱的霍光也跟着嘶吼起来,受了伤的四根触手都被收回水中,水面被拍打出极大的震颤,银月号的船身如同被吸附一般朝着霍光倾斜,甲板上本来就滑,齐沅几人纷纷扶住周围被固定住的器械才勉强保持身子平稳。

    紧接着,有什么东西自他们身后呼啸而至。船上物体四散碎裂的声音裹着雨珠传来,齐沅听到清晰的破风声。

    他只来得及在这个瞬间回过头来,从刚才自己找到霍光的储物间小门里看到一条将整个门冲烂,裹挟大片紫色浓雾朝他袭来的粗长触手——斯科莫德深海之下的身躯竟是庞大至此,不止以霍光为中心发起进攻,竟然还有其他触手贯穿前甲板和二三楼的船舱,一路从水底直朝他发起阴险的攻击。

    也许他早该料到的,霍光并不是之前展现出来的那样愚钝的人。他们下意识把船体当作掩护,却忽视了在身处海底的斯科莫德眼中,整艘船甚至整片海面都和透明的无异,他们根本没有可以安全躲藏的地方。

    只能说万幸,为了尽可能维持魇境,霍光没有也并不会选择把船底破坏,制造沉船,这也是他们手握的最后有利条件。

    齐沅短暂闭眼,蓬勃灵力带着极强的压迫感从身上迸发,飞舞的纸片贴着他周身的轮廓形成一层由灵力外壳包裹着的纯白铠甲,打算和霍光的强力一击来个硬碰硬。

    然而他预感中的碰撞并没有发生。

    最初的几秒甚至是安静的,很快,璀璨星芒溢满他的全部视线,他先是听到富有弹性的重物坠地发出的沉闷黏糊声,然后在逐渐消散的光芒中看到脚下流满了紫色的粘稠血迹。

    “留点力气吧小齐,你不是还想把那个老头搞出来么。”

    他听到奥利清脆的童声,然后自己不知怎的忽然间就卸了力,却没有摔在地上,而是被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撑住了身体。

    谢临鬼魅一般闪现在他身侧,铂金色的发丝在雨夜里飘扬。

    斩落后方偷袭而来的触手后,他垂下眼睛看了看地上还在扭动着,有好几米长的触手,有些嫌恶地抬了抬握着长刀的左手,在大雨中也剧烈燃烧的金色火焰顺着他的刀尖流泻出,蔓延到那截触手上,很快就把被斩落的残肢烧了个一干二净。

    不远处的霍光连带着斯科莫德又是一阵吃痛的嘶吼,海面剧烈波动起来,船体倾斜地越来越厉害。

    黑猫奥利不知何时又重新回到谢临肩头,他似乎对谢临的出手丝毫不感到意外,悠哉悠哉晃了晃尾巴,打趣一般感叹:“你的要求这家伙已经接收到啦!话说谢临,抛开它流逝的力量来说,以这个斯科莫德的体型和阶级,确实是个值得花点功夫较量的敌人,对吧?”

    “也难为你憋这么久不出手。你是真能忍,我真怕你憋出内伤。不过我们小齐可是要他肚子里那个活人——你这匹独行狼懂什么是配合不?照明工作记得好好做。”

    奥利的小嘴话茬不停,但谢临却并没有在意他,而是把目光投到身边的齐沅身上。

    “别想太多。”很轻的,他在齐沅耳边说道,“你可以依靠我。”

    “什么?”齐沅被触手上沾着的,扑面而来的粉色水迹糊了一脸,他揉了揉眼睛发问。

    “我说……”谢临停顿了一下,语气由轻柔逐渐加重,像是一种强调,又像是一种隐隐的承诺。

    “这种时候,你可以依靠我。”

    谢临压下想要把心中那丝异样的想法全都脱口而出的冲动。

    无论多少次都可以,也没必要总是逞强,在约定的那个机会彻底结束之前,在你需要的时候,我很乐意你可以一直依靠我。

    “为什么?”

    齐沅抖着肩膀下意识发问,他想离开谢临的支撑,但确实不剩太多力气,只好半边身子倚着那人的手臂,虚虚开口。

    他没有让谢临三番两次帮助自己的理由。

    谢临低低笑了一声,听上去对他的答复有点不满,刀柄随着他肩膀的轻颤很细微地发出咔嗒一声脆响。

    周围的风声雨声都那么大,耳畔还残留着霍光低沉厚重的怒吼,但齐沅就是很清楚地听见了他的轻笑,和他手中长刀的嗡鸣。

    “还问为什么。”

    他用一种很罕见的,上扬且肯定的语气说着,把长刀收回身侧,抬手把额前被雨水完全打湿的铂金色发丝撩到脑后,接着顺势在左耳的银色耳饰上轻轻捏了一下。

    他的额头平时总被零碎的刘海遮挡,配合上总是淡漠的一张冷脸,和整整齐齐,干净到可以说是一尘不染的衣着,时常给人一种一直收着的,内敛克制的压迫感。

    到目前为止,他在魇境里的表现也总是这样平静的。

    此刻他随手的一个动作,让额头完全露出来,只余几缕凌乱的发丝还垂在上面。沾了雨水的金色眉毛颜色更深,凌厉的轮廓被勾勒清晰,高高的眉骨也展露无遗,衬得他眼里自信的光芒更甚,除了一如既往的强势,竟然头一次显出几分浓烈的肆意张扬与潇洒。

    成片的光芒顺着他修长的身影不规则地延展开,如同赤金色的极光,把周围昏暗的粉海都一并照亮。

    齐沅看着那素来冷白干净的脸颊上滑落的浅粉色水珠,身在璀璨光芒的正中央,竟鬼使神差地忘了回应。

    他愣愣看着谢临,再一次在心中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在谢临内敛而自持的寒冰躯壳之下包裹着的,是他自己都没有完全意识到的灼热内核。

    与此同时,他感到之前几次被救下时,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想法此刻在心中彻底生根发芽——好像他也曾是渴望着同谢临一道并肩而立,在魇境中共同作战的。

    还好,在齐沅发愣的空档,谢临径自解答了疑问。

    “或许你还记得,我们早已组队。”

    隔着早已湿透的单薄衣料,齐沅感觉到他撑着自己胳膊的右手指尖轻轻颤动了一下。

    潮旋浪涌的粉色波涛之上,他听到那人轻声的低语。

    “依靠队友,需要理由么?”

    第055章 粉红海(26)

    齐沅眼睛倏地睁大。

    他被谢临两句话说的再次愣在原地, 但连成片的光芒映在他眼底,摇曳出金色的火焰,令他整个眼瞳都被染出极其澄亮的光彩, 冲淡了脸上的诧异。

    “我们不是……”解除组队了吗?

    他嘴唇微张, 话说到一半却没说下去, 因为他忽然意识到之前并没有任何一个人明确和自己说过,他和谢临那早已被系统安排妥当的组队进程已经取消。

    现在想想,谢临和自己非亲非故, 却两次和自己步入同一个魇境, 在这个魇境里的另两位净魂师还是队友,一切都显得有迹可循。

    之前他会以为组队已经解除,恐怕只是下意识带入了谢临在原著里对主人公嫌恶万分的情绪去思考, 从而理所当然地曲解了刘东放的话,以及谢临本人对组队一事的态度。

    他侧身看了看周围, 此时谢临周身亮起的光芒已经把整艘银月号尽数包裹,甚至在海面上延伸出去数十米的距离,此时的天空不能说亮如白昼,却也完全看不出身处黑夜。

    邮轮上空, 六柄金色巨剑的轮廓在璀璨灵力的翻涌间逐渐凝聚,强光如同锋利的刀尖刺入海底,海面的粉色逐渐变得清晰而透明。此前黑夜笼罩下的魔影无法再全方位地隐蔽自己的身形,几位净魂师清晰捕捉到海面下快速掠过的触手的轮廓。

    “不愧是谢临。”

    宋以辞伸手挡了一会儿过于亮堂的光线,让眼睛适应强光后出声感叹。

    陆准深以为意地点头。

    而制造出这些的人,对魇境里的一切变化都显得不以为意, 他眼神扫过因为被强光侵袭而不断嘶吼颤抖着的霍光和斯科莫德时有着睥睨般的张扬, 微垂的金色发丝晃过他的眼睫,也无法阻挡那气势逼人的眸光。

    然而, 他垂下眼回看齐沅时,目光却变得幽深晦暗,身子也略微紧绷,像是在等待他的反应和回答,在这样激战一触即发的时刻,呈现出一种别扭的固执。

    于是齐沅扬起嘴角朝他笑了一下,中断了自己呼之欲出的疑问。

    他想,自己也许和斯科莫德身体里的那对父子一样,是纠结的。

    一方面,他总顾忌着原书的剧情,对于谢临这种绝对力量的拥护者心生想要逃离的情绪,担忧于和他之间的平衡被打破后产生的问题。

    而另一方面,他心底却总会莫名滋生原主的眷恋,对谢临那样强大而令人安心的力量带着憧憬和希冀。

    不过算了吧,他想,现在需要处理的孔国明和霍光就是前车之鉴,纠结矫情的部分还是免了。

    谢临已经最大限度地配合了自己,抓紧现在的机会,不留遗憾才是最重要的。

    “你刚才想说什么?”谢临深色眼眸中清晰照出齐沅唇边的淡笑,他抿了抿唇还是问出了自己的问题。

    “没什么。”

    组队了就组队了吧。如今的谢临给自己的感觉并不像原著中那样高冷无情,不仅屡次对自己施以援手,甚至愿意动用力量辅助自己,和这样的他做队友的感觉并不坏,原著里那些有的没的,在没发生的时候,又何必去管它。

    斯科莫德的触手在水中拍打起层叠的浪花向他们再次袭来。

    “我只是觉得,也许这次我们能配合得很好。”齐沅继续朝他微笑,而这次不再是格式化的礼貌假笑,他眼角微弯的弧度发自内心。

    谢临定定看着他被强光映成灿金色的桃花眼,也低声哼笑了一下。

    “说得像之前配合得不好一样。”

    他微微掀动嘴唇,留下一句难以被捕捉完全的话语,身子瞬间消失在后甲板上。

    与此同时,齐沅伸出双手,纤细冷白的手指在空中如同演奏乐器般优美地挥动,瘦削的手臂挥起,引导所有纸片在身前汇聚成漩涡状,迎上呼啸而来的浪雨。

    强横的灵力自他身上迸发,旋转翻飞的纸片在灵力的包裹下比之前体积大上了一倍,随着他指尖的舞动在身前汇聚成一只白色大鸟的形状。

    齐沅自甲板上跃起,稳稳落在大鸟的脊背上,接着大鸟发出一声长鸣,傲然振翅,三根华丽的尾羽在空中飘扬,折纸汇成的雪白羽翼轮廓巨大而修长,在甲板上打出大片阴影,猛烈的气流袭向了位于阴影正下方,满脸震撼的陆准和宋以辞。

    齐沅半坐在白色大鸟背部,被雨水打湿的乌黑发丝因为灵力充盈的原故再次显得蓬松,他沾了不少雨水的脸庞也浮上一层莹白的流光,冲淡了他苍白的脸色,桃花眼眸光流转间显得神采飞扬。

    斯科莫德明显感受到自邮轮上空升起的威胁,它自海面之下挥出许多比此前更为粗长的触手击向飞在空中的一人一鸟,变得敞亮而透明的海水却不再能够隐藏它的攻击路线,它自海面弹出的几根触手都被齐沅敏锐地捕捉到,操纵白色大鸟来回侧飞,避开了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

    谢临的身影落在邮轮顶部,他的脚尖离船顶有几厘米的距离,微微悬浮于空中,六柄十余米长的巨剑早已彻底成型,尖端朝上,竖直环绕在他身体四周,金色的焰火自剑身倾泻而出。

    他手中的长刀再次发出悠长的嗡鸣,像是在请战,于是谢灵抬手将刀刃在空中轻轻划过,身侧的两柄巨剑瞬间飞刺而出,沿着齐沅轻盈躲过攻击的轨迹,向触手攻去。

    甲板上的陆准和宋以辞只看到金光闪过,斯科莫德攻击齐沅未果,还没来得及收回的触手就被尽数斩落,切面上燃着未熄的赤金流火。

    两人的反应速度也不慢,很快使用各自的灵器对被谢临斩断的,一个人几乎抱不过来的触手进行最后的攻击,防止它们那凸起蠕动着的血管的断面被重新连接。

    另一边,借着强光躲开斯科莫德触手进攻的齐沅已经来到霍光身前几米的距离,他低头看去,孔国明睡在霍光腹腔巨茧之中的身形隐约可见。

    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他就感受到熟悉的灵力自身后涌现,是一如既往的温暖触感,于是他很快明白谢临要做什么。

    齐沅心随意动,驱使白色巨鸟展翅高飞到霍光头顶,那人已经完全着了魔,尖叫着自身下再次射出许多触手向上对他发起追击,然而又粗又密集的腕足同时也遮挡了他自身的视线,于是在他的视觉盲区,金色的光刃没有受到任何阻隔就划破了他的肚子。

    霎时间,大量紫红色的血肉溅射而出,落入粉海之中,断口的切面被火焰烧成焦黑的色泽,在接触到海水的瞬间发出”哧啦”的爆响,深紫的颜色在被蒸腾出的白色水汽包裹下仅仅存在了短暂的几秒就很快消散。

    “啊啊啊啊啊!!”

    霍光发出痛苦的嘶吼,深海之中的斯科莫德也咆哮出山崩地裂般的低鸣,强烈的声波重击着每个人的耳膜。

    他攀附在邮轮护栏上的触手无法再紧抓着,在疼痛下发出大幅度的震颤,但是自始至终他都反向稳定着邮轮,即使孔国明早已不在那上面,也没有选择让它彻底倾覆。

    齐沅注意到谢临光刃划开霍光腹部的同时立刻操纵白鸟收拢翅膀朝下低飞,他周身的莹白色灵力围绕他形成保护膜,阻隔了大多数喷溅而出的血肉,一人一鸟像一道白色的闪电钻入霍光腹腔。

    如同宋以辞所说,他们两人间的默契仿佛浑然天成,只需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彼此心中所想,确实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净魂师组合。

    齐沅在一片紫红色,不断涌动的血管之中准确找到了孔国明的位置,他无知无觉蜷缩在血肉充盈的一角,有紫色的雾气隐隐环绕在他身体周围,他手上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人却还是一动不动。

    齐沅手指在空中轻挥,菱形纸片形成的锐利勾爪朝孔国明的位置一探一抓,准确无误地将昏聩中的老船长拦腰拎起,然后又是一个振翅,裹挟着灵力的气流在和斯科莫德紧密结合的霍光腹腔内部划出零碎的血肉,白色巨鸟的身形打了个转,流畅自如地飞离霍光,朝银月号的甲板上飞去。

    “不!!“霍光双手在脖颈处撕扯出几道可怖的血痕,整个人几近癫狂。

    他徒劳地驱使斯科莫德试图放出大量的触手攻击齐沅,把他在半空中拦下,可是却始终是徒劳,甚至都没能靠近白鸟的的周围,就被金色巨剑悉数斩落,掉入海底。

    “齐沅!你不要走!”

    霍光无力地怒吼着。

    “把我的父亲还给我!”

    “你父亲也许并不愿意待在那种地方,霍光。”

    齐沅把孔国明带到甲板上,让白鸟松开爪子,把他横放到一个相对完整的集装箱上。

    “陆准,你的治疗能力能不能让他恢复意识?”他自白鸟上一跃而下,轻盈地落在甲板上,扭头问震惊之色尚未褪去的陆准。

    陆准走上前看了看孔国明的状态,点了点头:“给我一点时间。”

    齐沅朝他笑了笑,转向后甲板的正前方,遥遥对霍光抛出话语,声音清浅。

    “远远地看着他或者将他囚禁于你的身体之内并不是明智之举,霍光。”

    齐沅说着,抬手抹去下巴上沾到的少许血水。他朝白色巨鸟轻轻挥手,纸片们解除原先的汇聚状态,回到他身后形成分散的圆阵。

    “或许你该直接和你父亲说说话。”

    第056章 粉红海(27)

    “和父亲……”霍光吼得嘶哑变形的嗓子里冒出几个破碎的字眼, “说说……说说话?”

    他身上不断往下淌的血迹逐渐止住,灰黑皮肤下扭曲虬结的血管随着他变得茫然无措的眼神逐渐平息,只剩一些细小的鼓动。

    “说说话……”

    “说, 说, 话。”

    “说说……话?”

    如同咿呀学语的初生婴儿, 他保持着立于海面之上的姿势,不断重复着那么几个字。

    雨滴夹杂着水面涌起的浪花打在他身上,冲刷着他被斩断触手上的、腹腔周围的血迹, 明明是有几层楼高的庞然大物, 此刻在风雨之中,粉海之上,却依旧显出几分虚弱的渺小。

    “他看起来精神状态很不好。”宋以辞从正在施展灵力治疗孔国明的陆准身旁走到齐沅边上, “强迫他面对父亲,会不会过于刺激他, 导致魇境崩坏?”

    “应该没事。”齐沅摇了摇头,他看了一眼还在重复那几个字音的霍光,又垂眼看向眉头紧锁,眼珠不断颤动, 就要恢复意识的孔国明,说道:“内心深处,他是想和他父亲说话的。他们需要交流。”

    因为没有正确的沟通,从霍光,或者说孔辉离家出走的那天开始,这对父子就一直在错过彼此, 直到如今, 天人永隔。

    只能在扭曲执念形成的异空间里以这样的形式见面。

    “还有一个问题。”宋以辞也回头看了一眼老船长,“孔国明清醒之后, 对这一切的接受度又有多少?他能配合我们吗?”

    “难。”齐沅抿唇看向被触手攻击折磨的碎片满地,裂痕蔓延的船舱,“但也有办法。”

    “你的意思是……”宋以辞看着各处被打碎的玻璃窗,视线遥遥望进室内,若有所思。

    “先让孔国明彻底了解当年事件的真相?”

    “嗯。我们把他带进去吧。”齐沅走到集装箱旁边。

    陆准手指间有淡紫色的灵力如同丝线般放出,缠绕在孔国明手上的贯穿伤以及他的口鼻周围,带出许多血沫和污垢,缭绕在他周围深紫色的雾气也逐渐退散。

    齐沅垂眸看了一会儿消散在空气中的紫雾,缓缓说道:“在他面对那种形态的儿子之前,先让他做点心理准备。”

    月检度假福肺

    话音刚落,修长人影出现在他身后。

    “你可以留在外面盯着霍光吗?”

    齐沅回头前先一步开口,对于突然闪现在自己身边的谢临,他已经有种无法言说的适应感,只是在知道他和自己还保持着组队关系,是自己如今实打实的队友后,这种感觉又多了一丝微妙。他现在并不敢注视谢临太久,眼神老打飘。

    谢临的神色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点头,轻声说道:“我会控制住他。”

    很明显,霍光和斯科莫德的结合体因为受到物理加精神上的双重重创而显得混乱,但他吸附在甲板两侧的触手却并没有松开,如果忽然暴动,毁掉银月号或者逃入海底都是有可能的。

    他需要谢临的力量。

    “谢谢你。”

    齐沅冲他笑了一下,跟着一左一右架起孔国明的陆准和宋以辞往室内走,进门前却又回头嘱咐了最后一句话,于是谢临的脸色肉眼可见沉了下去。

    “对了,稍微收着点,不要下手太狠了。”

    “噗哈哈哈哈谢临,你听见没有?小齐叫你收着点。”黑猫出现在他肩头,清脆的童声流露出对谢临豪不掩饰的调笑,“让你收着点……看来他是真不知道,你已经收着很多点啦!笑死猫了。”

    “嘻嘻,你说你咋不开口告诉小齐,再收下去,比起魇主,你就要先被憋死咯。”

    谢临立刻瞪了他一眼,伸手捏在他毛乎乎的下巴和鼻子上想把他手动噤声,但没得手,黑猫一个闪身跳到高处的集装箱上,还在肆无忌惮地嬉笑,湿漉漉的尾巴颇为愉悦地在身侧箱子上抽打。

    “……”谢临嘴巴紧紧绷着,没好气地用指骨蹭了蹭耳钉,目光看向霍光时也颇为不善。

    他烦躁地挥挥手,六柄金色巨刃带着灼目的流火极速掠过海面,在粉色海水中映出流星般的影子,又在盘踞在海面之上,身形庞大的霍光面前骤然静止,围绕着目前还没什么动静的触手们旋转。

    ·

    银月号客舱区域,豪华套房内,宋以辞和陆准接连走进卧室,齐沅从床边站起来。

    “辛苦你们了。人都齐了吗?”

    “基本上都来了,除了王东,怎么喊都不愿意出门。”

    “你们说有没有可能是他看到了刚才海上发生的事情,害怕得不敢出门了?毕竟只有他房间有窗。”陆准说。

    宋以辞蹙眉:“不太像。我去喊他的时候,他冲我吼了一句快滚,门缝里却没有一点光,应该是把窗帘拉上了。”

    “我们闹出的动静很大,大家肯定都知道船上,或者说海上出了事。”齐沅看着床上的孔国明,他眼球颤动的幅度越来越大,眼看着就要醒了。

    “随着斯科莫德的力量减弱,这些被迫入魇的灵魂们迟早会知道魇境的真相,也会想起曾经在银月号上发生的事情。”宋以辞说道:“这个时候是否选择前来向船长坦白或是解释当年银星号上发生的事情,全凭他们各自的良心。”

    还好,大部分人都选择了前来,即使心怀恐惧,但在听了他们的请求后,也没有一再逃避当年的梦魇。

    “呃……”

    床上的孔国明发出痛苦的呜咽,缓缓睁开双眼,以往锐利如鹰的双目出现一瞬的浑浊。

    在看清房间里的齐沅三人后,他短暂愣神了几秒钟,随即想起此前发生的事,立刻从床上弹起来,厚重的脊背因为戒备而紧绷。

    “您放心,我们不会对您做出什么过分的举动。”齐沅冲他浅笑了一下,神情平静:“您的乘客们有话和您说。”

    “我的乘客们?”孔国明精明的双目中透出一丝疑惑,但仍然没有放松警惕,直起腰板从远离三名净魂师的一侧下床。

    陆准果真出自治疗世家,不过对孔国明进行了几分钟的紧急救治,此刻他的神智就已然清醒稳定,手上的伤口也并无大碍,甚至有精神想和他们继续对峙。

    “准确地说,是您策划的这场所谓的复仇盛宴之中,还没遭受迫害的人们。”

    孔国明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大家都在外面等您呢。”齐沅伸手朝卧室外面做了个“请”的手势,“关于八年前,银星号沉没的那起事件……您所知道的,并不是全部的真相。”

    ·

    “父亲!父亲!啊啊啊啊啊!!”

    在齐沅三人把孔国明带进室内后,海面上迷茫无措的霍光一下子暴动起来。

    他感应到孔国明的离去,海面之上瞬间伸出几根巨大的触手,扭曲在一起形成一根麻花般庞大的圆柱就要把船舱整个掀开,谢临却没让他如意。

    他闪身出现在极速袭来的触手前,挡在船舱前面,整个人在巨型触手的体积下显得十分渺小而不堪一击,但只是轻松地一挥刀,灵力激起的瞬间,金色光刃竟把那庞然大物横向割开,发出细微的切割声。

    呈弯月状的光刃冲破霍光的攻击,一路横飞至他身前炸开,又是一阵裹着紫气的烟雾滋啦作响着从不断嘶吼着的霍光身上冒出,升腾片刻,最终融进粉海里。

    光刃飞了一路,血光也溅了一路,大量紫红色的血液从甲板上一路延伸到海里,比雨水还要密集,浓烈的血腥味夹杂着海风在粉海之上弥漫。

    “我恨你们……为什么!我和父亲好不容易才能在一起,几年了,我终于能再见到他……为什么你们要阻止我?为什么?!”

    霍光似乎也明白自己奈何不了远处甲板上方凌空而立的人,因而只是泄愤一般伸出许多触手在空中乱挥,企图给他造成一些不痛不痒的伤害。

    “你要真想见他,早些时候完全有机会。”谢临一个闪身来到霍光身前不远处,声音冷淡得可以冻结海水。

    “在你的怪物身份暴露前,你有很多时候可以安稳地接近他。”很难得的,谢临说出很长一段话,“至少在这里,你不仅仅是因为自己的形象而不敢和他见面,暴露自己的身份。”

    “承认吧。”谢临盯着霍光出现明显慌乱的脸,那上面纵横的血管正随着他的一席话而不断颤动。

    他微掀薄唇,一字一句地看着霍光说道:“你无法接受心中无所不能的父亲是个被仇恨冲昏了头脑的杀人魔。”

    “不……”霍光哑着嗓子低吼,双手无力地扼住自己的喉咙,“住口!你不要再说了!”

    “我父亲不是那样的!不是那样的!”

    “一定是有什么地方搞错了!一定是的!”

    谢临悬浮在空中,迎着风雨居高临下地看着陷入癫狂的霍光,神色淡漠。

    “……无法接受,事实也不会改变。”

    即使自己周身就亮着如璀璨星河般的灼灼光彩,谢临的眼眸还是随着他的话语一点点晦暗下去,蓝宝石般的色泽消失不见,恢复成一潭死水般的寂寥。

    他幽幽开口,声音却非常轻,几乎说出口就飘散在海面。

    以他和霍光之间的距离,这样的音量根本无法准确传入后者的耳朵,但他似乎也并没有想让他听清的意思,只是垂着头兀自低语,挺拔的脊背在这瞬间微微晃荡,显出几分被掩藏得很好的脆弱。

    “父亲有时候……并不是你所想象的样子。”

    他绷紧了变得略微淡白的唇角,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第057章 粉红海(28)

    “你们说当时……小辉是自己要下救生艇的?”

    孔国明面色苍白地坐着, 高大壮硕的身躯陷在沙发凹下的阴影里,显出一瞬的颓然。

    “那位壮硕的男士……提出担心超载,让一名年轻的水手下船后, 我们几个与他起了争执。”

    被孔国明袭击的小说家杨柳也出现在客厅, 她看向孔国明的目光还带着畏惧, 坐在离他最远的沙发上,连手指都不太敢动弹。

    “起先不是争执只是劝阻……后来那位男士就急了眼,扬着手臂像是想把我们几个也打下去。”

    经历了刚才船上阵阵令人心慌的颠簸和巨响, 韩灵儿的一头金色大波浪也显出几分萎靡的颓色, 她坐在杨柳边上,同样是大气不敢出。

    “我当时也在救生艇上,那孩子应该是看到我也在, 就拜托我来负责救生艇的后续操作,自己收回了上艇的腿, 回到已经进了不少水的船体上。”

    陈顺哲坐得离孔国明还算近,他就是之前齐沅他们推理时尚未推出的,救生艇上的最后一人。

    “我原本以为他有机会登上别的救生艇,然而……”陈顺哲痛苦地捂住眼睛, “当时我是船上的水手长,我却失职了,没能阻止扰乱纪律的乘客,反而让我的船员下了船,丢了性命。”

    孔国明的手臂肌肉随着他们零碎的三言两语鼓起,像是忍不住就要动手打人, 但他最终却还是克制住了, 整个人默不作声,仿佛融进沙发的阴影里, 成了一座雕塑。

    “这艘银月号……其实也是我们和航海协会协商制造的。”曾安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孔国明,说道:“迫于上面的压力,配合做出无人遇难的报道之后,我问心有愧,于是开始搜集那位遇难少年的资料,这时陶磊和沃克找到我,和我说了当时在救生艇上发生的事。”

    “我们都因为当时脑子一热附和过王东,害那位少年丢了性命而感到抱歉。”陶磊垂着头,洁白的厨师服被汗渍打湿,沃克一言不发坐在他身侧。

    “但我们都被要求闭口不提他的遇难,所以后来我们三人在一起,又找到陈顺哲,我们四处找人协调,想要换一种方式默默纪念那位少年。”

    “当时他们正好联系到我和我夫人,我们也过意不去,便协商着打算建一艘用来纪念那位少年的船,就用原先银星号的模型加以改良,委托公司造了一艘新的小型邮轮。”周必横摘下了绅士帽,朝孔国明鞠了一躬:“现在才把这些告诉您,很抱歉。”

    “我记得那位匿名来实习的少年说过,自己所尊敬的父亲就像太阳一样明亮。”

    “他希望成为月亮,虽然不那么耀眼,却也能够多少反射出一点太阳的光。”陈顺哲看着孔国明越发惨白的脸色,声音中透出悲哀,“我们就把那艘崭新的邮轮取名为银月号。”

    “什么?”孔国明骤然直起身子,呼吸急促,他似乎差一点就要冲上前去抓住陈顺哲的衣领,但还是克制住了,声音却止不住地发抖。

    “这艘银月号……是为了纪念小辉制造的?”

    “是的,我们都未曾忘记他。这八年来,我们一直在用自己的方法希望他的在天之灵得到慰藉,我们感激他。”

    “我以为…我以为你们早就没把他的死放在眼里。”孔国明伸出宽厚的手掌俯身捂住眼睛,“我以为你们的恐惧是因为你们把他赶下船,心怀愧疚……”

    “这八年来,我确实也是愧疚的。”杨柳红着眼眶说道:“所以我才把这个故事写成书,希望警示更多的人。我总在想,当年要是能救下他就好了……妮可一定也是这么想的,当年她原本打算直播说出事件的真相,却受到威胁,没能成功。”

    “怎么会…你们都…不是小辉的仇人吗?那我的复仇计划…我,我都在做些什么啊……”

    老船长雄壮如同大山般的身躯此刻间轰然倒塌,他跪倒在地,却流不出一滴泪,只是痛苦地号泣着。

    “我竟然想杀掉当年小辉用命救下的人。”他的声音苍老的仿佛一个垂暮老人,沙哑得不成样子。

    “到头来……却是我玷污了这艘为了纪念小辉而造的船。”

    “轰!”剧烈的爆破声在船舱外响起,玻璃碎裂的声音紧跟着传来,紫色的雾气自地板缝隙处弥漫。

    “斯科莫德撑不住了。魇境的反馈正在加剧。”宋以辞推了推镜片,看到周围的人们身上纷纷出现异状,他自己的衣领上也沾了不少血。

    “真实”的银月号即将显现。

    “看来你们几个小伙子刚才和我说的是真的。”周必横看了看自己西装下摆开始出现的血迹,面容显出几分释然:“这里的银月号只是虚拟的幻境,真正的我们早已死去。”

    “虽然不知道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至少我们把想告诉老孔的话都说出口了。”曾安看了一眼自己逐渐发青发胀的手指,跟着笑了笑:“我忽然想起来了,老孔,在银月号上的时候,我是自己掉到海里死的,还好没让你费心,哈哈。”

    “老曾……”孔国明怔怔看着他络腮胡下逐渐青白下去的脸。

    “没想到我们的畏惧根本就是徒劳,实际上大家早就都是已死之人。”杨柳和韩灵儿对视一眼,拉住彼此带血的手。

    “你们说,等到我们的灵魂也去了那个地方,我们还会再见到那个男孩吗?”

    “其实你们现在就能见到。”齐沅站在沙发后方,轻轻说道。

    “什么意思?”众人不约而同抬起头,停下了对自己身体变化的观察。

    “抱歉,之前没有把全部的事情告诉你们。”齐沅朝他们露出微笑,“霍光,就是孔辉,当初决定牺牲自己拯救他人的那位少年,他也在这里。”

    众人又是一惊。

    之前他们在后甲板以及周遭的海面上混战时,乘客们全都躲在各自没有窗户的房间里,船员们也都瑟缩在各自的工位上,对于船上的异常他们虽然有所察觉,却并没有人真正敢出来一探究竟,自然他们也就对和斯科莫德结合的霍光一无所知。

    能够接受现实中的自己早已身死,如今的自己仅仅是被困于幻境中的灵魂已经很不容易,如今齐沅又抛下一道惊雷般的话语,令在场所有人都不约而同愣在原地,包括此前霍光出现时被斯科莫德保护着,意识模糊的孔国明。

    “我儿子还活着?”

    他暗淡的眼眸忽然变得极亮,冲上去就要抓住齐沅的手,被后者不着痕迹地躲开了。

    “您自己去见见他吧。”齐沅说着,又看了看其他人尚未散去的释然,诧异和恐惧揉杂在一起的脸,带着陆准和宋以辞率先走出房间,只留下一句话。

    “只是需要做好心理准备。”

    孔国明率先反应过来,连滚带爬从地上站起来,跟在齐沅后面追问:“你等等,做好心理准备是什么意思?我儿子他真的在这里吗?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孔船长,回答您的问题之前,我想问您一个问题。”船外的打斗更剧烈了,船体来回倾斜颠簸,齐沅单薄的身影在狭窄的客房通道里晃晃悠悠,灯光打出他纤细蝴蝶骨的轮廓。

    “孔辉从小除了体弱多病,还有什么不同于常人的地方吗?”齐沅在船外迭起的轰鸣震颤中尽力保持声音的平稳,“或者经历过什么奇怪的事情吗?”

    事到如今,他唯一还留在心中的疑问就是,霍光是如何和斯科莫德结合的。

    如谢临他们所说,这样高等级的邪兽,以钻入人类灵魄中的邪气为生的种族,出于什么原因才会愿意和一个人类少年共生,并且反过来用力量帮助他增强自己的魇?

    孔国明显然被齐沅和目前事态八竿子打不着的问话搞得一愣。

    他宽阔的肩膀顿了一下,也明白以齐沅他们对事态的关注和实力,并不像是会在这种时候开玩笑的人,便簇起浓眉思索了一会儿,终于在一行人摇摇晃晃越过客房区域,来到被触手毁得一片狼藉的大厅里时想起了什么。

    “小辉小时候除了身体弱些,别的没有什么独特之处,也就是水性也比较好,像我。”他的声音还带着之前因为情绪崩溃导致的嘶哑,音量却很足,在嘈杂的环境里听起来也毫不费力。

    “唯一算得上奇怪的是在他大概八岁左右的一件事。”

    “我们家以前就住在靠海的地方,小辉每天放学写完作业都要去海边玩一会儿,但是有一天,他回来得格外迟,手里还抱着一个不知哪里捡来的大桶,盖着盖子,里面晃荡得厉害,装满了水。”

    “我和他妈妈都觉得奇怪,问他桶里是什么,他死活不肯说,遮遮掩掩就把桶往自己房里的浴室放。”

    “后来我实在好奇,趁小辉上学去的功夫,进了他房间打开盖子看了看,结果里面除了一桶沾满海腥味的水,什么都没有。”

    “我不信邪,后来的几天每天都抽空偷偷去看那个桶,永远都只是一桶水,偶尔浑浊些,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再后来有一天他放学,突然就把水桶神神秘秘地抱出家门,回来的时候手上便空了,什么也没剩。”

    “等他大一些,上初中的时候,我和他妈妈问起这个事情,他显得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决定把他的小秘密告诉我们。”

    “他说,那只桶里曾经装着他的一个好朋友。”

    第058章 粉红海(完)

    “小辉很认真地告诉我们, 他和那位朋友在海滩上遇见,他说朋友受了伤,他就把他带到家里, 用自己平时生病治疗的各类药物胡乱帮他疗伤, 竟真的治好了他, 随后,他就和朋友道别了。”

    “当然,我和他妈妈都只当那是小辉想象中的故事, 是他编的而已……”孔国明粗糙的指节磨蹭着下巴, “毕竟他小时候常常住院,没什么好朋友,幻想自己有个神秘的朋友, 也不算奇怪,只是那空水桶确实离奇, 我也就记到了现在。”

    装了海水的“空桶”吗……

    “也许孔辉并没有骗您。”齐沅停下脚步。

    斯科莫德是会隐形的。

    即使现在它因为和霍光彻底结合,貌似失去了这一部分功能,但在齐沅被拖入海底的时候,它确实是个透明的, 无法被窥见的庞然大物。

    “那桶里装着的,也许真的是他的朋友。”

    一只幼年期的,受伤的斯科莫德。

    “邪兽和人类的友谊吗……”宋以辞的单片眼镜闪烁一下,说道:“我还是头一次听说这样的事情。”

    “我以为它们只知道寄生在魇境里,让人们恐惧,通过邪气滋养自己。”陆准眯着眼睛看了看外面后甲板上时不时激起的闪光, 抓了抓被水打湿的头发, “没想到它们之中还有这样通人性的存在,真奇怪。”

    “你们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小辉他没有骗我?”孔国明跟在三人身后, 听了他们的对话,有些摸不着头脑,“难道说,小辉真的有一个被装在水桶里的朋友?那也太——”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宋以辞朝孔国明笑了一下,止住他的感叹,“你们已经接受了所在之处只是幻境,还有什么不能相信呢?”

    孔国明被他一席话说得有些犹豫,他思索了一下,又抬起头问道:“听你们的意思,小辉所说的那个朋友,和现在的事态相关?”

    “没错。”

    齐沅眼睫颤动了一下,带着一行人走到靠近后甲板的出口,周围一片狼藉,碎裂的玻璃和桌椅、瓷砖散落满地,到处都是烟尘,潮湿的水迹顺着被触手破坏的墙体往下淌,顺着室内瓷砖的纹路蜿蜒至齐沅脚边。

    “您一会儿出去就知道了。其余的人去下层等等吧,保护好自己。”

    靠近船底的位置一旦受到攻击便会导致银月号沉没,霍光在这一点上一直显得格外小心,并没有一丝往下面攻击的意思。如今看似最危险的,离大海最近的船底却是最安全的藏身之处。

    宋以辞把剩余的乘客们带进负一楼,齐沅郑重直视孔国明的眼睛。

    “现在我来告诉您关于孔辉的事。”

    魇境崩坏带给齐沅身体不小的压力,他的脸色仍然是苍白的,但一双桃花眼目光灼灼之中蕴含着让人无法忽视的力量,令孔国明一颗焦躁不安又懊悔的心逐渐变得稳定,他竟然在小海员装束的漂亮青年面前收敛了脾气,耐心站着等待他的下文。

    “孔辉当年在银星号上离开救生艇后,跟着沉没的邮轮一起坠入海底,但他并没有死,他被救下了——就是被您提到过的,他儿时救助过的好朋友。”

    “什么?”对于这样超出常理的事情,即使是做了心理准备的孔国明也大吃一惊。

    因为魇境的反馈,他的皮肤也逐渐呈现出被海水泡久了的青白色,肢体也向他现实中那随银月号一起沉入海底的僵硬状态靠拢,但脸上震惊的神色依旧格外明显,高大的身躯晃了晃,快要站不稳。

    “他的朋友并不是人类。因此,他现在的模样与常人有一定的距离。您做好去见他的准备了吗?”

    孔国明颓然点了点头,虽然人扶着墙仍在大口喘息,目光中却流露出坚定。

    齐沅不再看他,率先踏入身侧的积水里,迎着风雨走出船舱,来到后甲板。

    霍光仍然在离银月号几十米开外的海面上,他下身交织纵横的触手这会儿几乎在海面上铺成一张细细密密的大网,几根犹为粗长的触手透过网格的间隙从海底伸出,对准了甲板上空的人影,布满血丝的眼球在触手顶端再次出现,乍一看像是神话传说中的九头巨蛇。

    被触手所包围的霍光脸部已经完全扭曲变形,只剩一双眼睛还勉强具有人类的特征,他仍在发出嘶吼,目光中夹杂着些许猩红。

    谢临长身玉立于甲板上空,他召唤出的六柄巨大金色光剑并没有环绕着他,也没有再束缚霍光,只是绕着船体斩去一切试图从海面中突袭,入侵船舱带走孔国明的触手。

    他答应过齐沅收着打,所以现在并没有什么攻击的意图,甚至安分的像个巨型闪光探照灯。

    只是那些又粗又长的触手晃在他眼前看得人心烦,他又有点担心魇境持续的崩坏给齐沅身体带来的负担,在能看到齐沅的身影重新出现在甲板之前,他的脸色阴沉的可以直接带着整艘船的人过冬。

    奥利原本还没心没肺地在他肩膀上嬉皮笑脸,这会儿却差点被他的眼刀飒飒几下戳成一只小刺猬,看到齐沅竟然第一个冲过去扑进他怀里求安慰。

    齐沅被投怀送抱的黑猫扑得后退几步,他冰冷的手指陷入猫咪毛茸茸的肚皮,温暖柔软的触感传来,因为魇境崩坏产生的不适正好被猫咪带来的温度驱散了一些。于是他强打精神再次唤出被收回的纸片,手指律动间,白色的巨鸟展翅出现在后甲板。

    霍光明显也注意到了甲板上的人影,他不再徒劳地盯着似乎永远也不会熄灭光芒的谢临,视线移到甲板上,却在看到神志清醒的孔国明带着一脸不安的神色走至齐沅身边时发出难以置信的嘶吼。

    “父亲……?不!”

    “别过来!”

    他全身的血液都躁动起来,束缚着船体的触手也开始大幅度震颤,粗长腕足上的眼球在血肉的剧烈收缩间退回肌肉内部,面对清醒的父亲,他似乎想要尽力消去身上一切不属于人的特征,却显然无济于事。

    他早已和斯科莫德融为一体。

    “那是小辉?”

    隔着遥遥的粉海,孔国明的视线在踏上甲板的瞬间也牢牢锁定了霍光。他的嘴唇微微颤抖,似乎无法接受朝思暮想的儿子成了这幅怪物模样。

    “小辉……”他双腿一软就要跪倒在地,一旁的陆准眼疾手快拉了他一把,驾着他的肩膀把他扶起来。

    “上来吧。”

    白鸟收拢翅膀,降落在齐沅身边,他一个跨步坐上白鸟的脊背,朝孔国明伸出苍白的手掌,“我带您去见孔辉。”

    孔国明怔怔看着他,神情比周遭的风雨还要凄怆,确并无犹豫之意,迅速握住齐沅的手,在他的帮助下乘上灵力纸片形成的大鸟,朝霍光的方向快速飞去。

    霍光意识到孔国明的接近,仓皇无措地发出尖锐的吼叫,他身下所有能够驱使的触手在这一刻全被收回身侧,呈现出极度紧绷的状态,无序地在身前舞动,全力抗拒着空中白色巨鸟的接近。

    他甚至想拍起浪花,潜入粉海之中,但是谢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浓烈的蓝色在他眼中亮起,澄金的灵力犹如无形的铁索将它束缚在原地,只剩下那濒临崩溃的尾音飘扬在风雨中。

    霍光剧烈挣扎的间隙,齐沅载着孔国明疾驰向他触手之上已然失去人型的本体。

    离霍光距离不过几米的时候,刚才还展现出万分疲惫以及迷茫的老船长瞬间仿佛变了一个人,他从折纸形成的鸟背上撑手站起来,纵身一跃,张开双臂扑向还在挣扎的霍光。

    仿佛永不会停息的风雨里,他的眼角有大颗的水珠混着雨滴一同从他苍老坚毅的脸侧斜斜飞起,他的声音抖的厉害,手上的拥抱却异常用力。

    霍光的身形剧烈颤栗,似乎想摆脱他的怀抱,他却一点没有松手的意思。手臂上的肌肉被霍光背部凸起的鳞片状皮肤划破,鲜红的血流顺着手臂的线条往下淌,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痛。

    “小辉……”

    孔国明的声音沙哑而悲戚,颤抖的问句里充斥着的却并不是霍光预想中的惊疑不定。

    “变成这个样子,很痛苦吧?”

    是深刻的思念,隐忍的爱意,以及迟迟未曾说出口的悔恨。

    霍光明显也听出了父亲的情绪,于是他不再挣扎,身体如同被施了定身术一般僵在原地。

    许久,他累极了一般垂下眼皮,已经看不出原本轮廓的黑紫色裂唇中发出异常低沉,颤抖的,小兽一般的呜咽。

    “爸爸……”

    因为和斯科莫德高度同化,他已不再拥有属于人类的双手,并不能够完成这个迟到了十余年的拥抱。

    但就在他被孔国明搂进怀里的瞬间,连接着他上半身的细小触手开始无声地消融。

    起先是触手末端的吸盘,然后是沾着粉色水迹的尖端,最后连同肩膀部分粗大的腕足根,抽丝剥茧一般,斯科莫德的触手在他的痛哭声中像蜕皮一样从他的身上脱落,化为丝丝缕缕的紫色烟雾,融进周围的水气里。

    霍光的双手重新出现了。

    一同消融的还有他脸上交织的青紫血管,他的脸部五官重新回到原本那副清秀的青年模样,口中的呜咽逐渐变成呢喃。

    “爸爸,我……”

    “我好想你。”

    他张开干裂起皮的嘴唇,像是有很多话想要倾诉,最后却只是轻轻吐出四个字。

    他的声音顺着周围的水雾飘散开来,并没有什么重量,被连绵的雨线轻而易举地击碎。魇境之内,粉海之上,昏暗的天空却忽然被打开一道锃亮的口子。

    “你变结实了,小辉。”孔国明看到他环上自己肩膀的手臂,目光柔和得仿佛是在和自己的儿子进行一场茶余饭后的闲聊。

    “也长高不少。”

    只是这样心平气和,彼此之间不再有隔阂的聊天却来的太迟太迟。

    且持续不了多久。

    齐沅沉默地注视着在雨夜中安静相拥的这对父子,不由自主放缓了呼吸。

    斯科莫德能够提供给霍光的时间有限,它本就是强弩之末,现在霍光本人也失去了维系执念的意志,魇境里的邪气正在以一个极快的速度衰落下去。

    孔国明也察觉到了这一点,因为他的四肢变得愈发僵硬且透明,往昔锐利的双目也跟着快要溃散的躯壳一点一点变得浑浊,说出的一字一句都显得艰难而晦涩。

    “你已经成了一名足够优秀的水手。”

    他们错过了彼此那么久,最后真正能说上话的时间,却只有一分钟。

    “我一直,都为有你这样的儿子而感到骄傲。”

    霍光的眼瞳剧烈收缩了一下,肩膀无法克制地颤抖起来,就像终于能卸下十几年间积压在心头的重量。他的呼吸在瞬间变得轻快,眼中堆积的血色也逐渐褪去,手臂却在孔国明变得愈发僵硬的脊背上收得越来越紧。

    过了这么多年,也许他等待的,只是这样一句未能听到的话。

    是他真正未了的遗憾。

    “我很抱歉,儿子。”

    天空中碎裂的缝隙里有温暖轻柔的阳光照下来,令人感到恐惧的黑夜不再浓重,缭绕的紫气也逐渐消散,银月号在蒙蒙的黎明天光中却逐渐变得灰暗下去。

    那道光直直打在粉海中央的那对父子身上,随后以他们为中心扩散开来,照出孔国明逐渐透明的手臂和霍光脸上晶莹的泪光,空气中有细小的尘埃在两人身侧飞舞。

    “我爱你。”

    霍光的眼角滑落一滴泪。

    那颗泪珠带着温热的水汽一路向下,映着银月号被缩成一个小点的倒影,无声落进不再泛起涟漪的粉海。

    太阳自海的另一端升起。

    魇境寂静地倾塌。

    雨停了。

    第059章 关心

    为什么有些话到最后才能说出口?

    齐沅乘着白鸟沉默地飞行于粉海之上, 魇境碎裂后的阳光明明应该是温暖的,却并不能给他泛冷的身体带来多少温度。

    对于自心底油然而生的疑问,他自己也找不到答案。

    周围的一切景物波动着收缩起来, 如同海市蜃楼一般。倾塌的魇境里, 斯科莫德来自深海的低鸣萦绕在耳边, 他垂眸望着霍光怀里青白肤色的孔国明逐渐散为点点星辰,身旁忽然多了一道人影。

    想也知道会是谁。

    “这次多亏了有你在。”齐沅敛起沉重的心情,白着一张脸弯了眼睛朝谢临笑, “不过总体来说, 还算是幸不辱命吧?”

    谢临回给他一声冷哼,凛冽眸光扫过海平线逐渐变得模糊的轮廓,灰色的雾气快速朝他们的方向席卷而来, 魇境的彻底崩毁近在咫尺。

    而后,他带了点担忧看向齐沅。

    齐沅被他的眼神盯得有点不自在, 但很快明白了他在想什么——上次破魇后,他被净化后残留的灵魄撞了个满怀,似乎是直接昏过去了。

    这次应该不会那么糗吧?

    齐沅喉结起伏着吞咽了一下,也有些紧张。

    要知道他本来入魇的位置就是在海里, 这会儿晕了可就要再次激情落海了。

    不过有谢临在,应该……

    他这么想着的时候,奔涌而至的灰雾已经吞噬了不远处的银月号,在银月号上朝他们挥手的陆准和一旁的宋以辞的身影也消失在雾气中。

    要来了。

    还没来得及深吸一口气,一股无形的波动就直直撞在他胸口,齐沅只觉得心脏猛地一沉, 胸腔发出剧烈的震颤。

    有那么大概五秒, 他几乎失去了意识,耳边只听得到心脏犹如擂鼓般的震动音, 眼前一片昏黑。

    他弯下腰,低着头,死死揪着胸前的衣料,想把快跳出胸口的心脏给按回去,呼吸不受控制地变得粗重,有汗水混着未干的雨滴自眼角滑落。

    这次,他并不想向这样无力的感觉妥协。他用了浑身的劲去抵抗逐渐昏聩的意识和闷痛的心口,努力维持大脑的清醒,下唇都被咬出了血珠,腥味在嘴里散开,连带着呼吸都有了血味儿。

    很难受,但他能忍。

    谢临站在齐沅身旁。他看到那人满头的汗不要钱似的往下淌,因为垂着头,湿漉漉挂着的额发遮住了他的眼神,他只能看到他颤抖的肩膀和紧绷的下颌,有鲜红的血珠在他唇边冒出来,在过于苍白的脸上格外刺眼。

    上个魇境被破除后,他就察觉到齐沅的异常。通常情况下,净魂师并不会在破魇完成后受到任何伤害,但那次他却很干脆地直接晕了过去。

    很明显,这次破魇结束后,他的状态并没有比上次好多少,只是铆足了劲在强撑。他看到莹白的灵力随着他单薄的身形明灭,顺着起伏的脊背线条,一下一下闪烁着。

    像夜空中一颗孤独的星星。

    谢临盯着齐沅唇角的血珠看,看到它顺着那人尖细的下巴往下淌到一半,形成一条细窄的血线,莫名觉得那抹猩红像是扎到自己心里的一把小刀,让他的心也纠结起来,产生一种想要把那脆弱的人拥入怀中的冲动。

    产生这样的冲动已经不是一两次了。

    之前那人从瞭望塔上摔落,浑身滚烫的时候;被拖入海底,呛了水失去意识的时候;甚至在配合他成功攻克危机的时候。

    他都有这样的冲动。

    且很强烈。

    谢临一向沉静果决的眼眸中出现一瞬犹豫。魇境里的事端平息后,他终于意识到,也许自己并不仅仅是因为最初给他的那个机会,才一直对齐沅格外在意,才一直对他施以援手,一直向他妥协的。

    更多的,也许是因为另一种他此前从未体会过的情感。

    谢临眼神暗了暗。

    他心情难得出现波澜起伏,竟是萌生了一丝犹豫不决的情绪,但最后只是叹了口气,克制住心底那份冲动,伸出手来想通过灵力给齐沅支撑。

    因为匹配程度极高的原因,他和齐沅的灵力共鸣度异常的高,不仅能够完美地融合,甚至算得上是彼此在危急关头的良药。因此,在此之前他总能用自己的力量让齐沅稍微不那么难受一些,屡试不爽。

    但这次,他被拒绝了。

    上次齐沅倒的太突然,他只来得及匆忙间把他接住,但这次在齐沅兀自辗转,像是在和什么东西抗衡的时候,他同时也感到齐沅身上多了一股来自别处的灵魂能量,隐隐抗拒着自己的灵力。

    这是为什么?

    谢临蹙眉,一时间却也想不到什么原因,便抬手在手环的虚拟屏上快速点击几下,发出几条简短的消息,然后默默守在齐沅身边。

    齐沅专心致志对抗着剧烈的不适,他注意到身上的水手服已经变回了原先的白色外套,阻挡视线的灰雾逐渐散去后,他隐约看到几米之外的栈桥,于是用手背蹭了一下滑落的汗珠,解除了对白鸟的控制。

    纯白的纸片失去灵力的包裹,纷纷扬扬往下掉。

    原本他是有想要留着这些有趣的小武器,在以后的魇境里再次利用的想法的,但现在他耳边轰鸣阵阵,五脏六腑都像是被巨人用大手拍了一巴掌,连呼吸都感到疼痛,自然没有多余的力气顾及它们。

    他踉跄了一下,还是在栈桥入海的前沿站稳了。

    好歹是没有直接昏过去。

    避免了最坏的预设,他稍微松懈下来,但仍然意识昏沉的厉害,便随手抓过身边的杆子,轻轻放缓呼吸,另一只手抚着胸口,小口小口喘气。

    几分钟后,等他终于平复了呼吸,恍然发觉自己抓住的杆子好像有一点点软。

    还有一点点温热。

    眼睛唰地瞪大,齐沅缓缓扭头,看到被自己抓着胳膊的谢·杆子·临正挑眉看着自己。

    看起来心情还不错。

    尴尬之情立刻在胸中翻涌,慌乱之中,齐沅也没看见谢临那罕见的,愉悦且略微不自在的眼神和染上粉色的耳垂,只是一下子弹开了抓着他的手。

    他强打精神朝谢临讪笑了一下:“不好意思,我刚才头晕眼花……”

    谢临竟然显得有点不高兴了。

    他扬起的眉梢很快压成平直的,薄唇微张,刚要开口,却看到身前人苍白到还在冒冷汗的脸色,还有唇边刚刚干涸的血珠。

    还是这么刺眼。

    于是他叹了口气,语气不由自主地柔和起来。

    “擦擦。”他轻声说,眼神示意齐沅的唇角。

    齐沅一愣,伸手往他视线的地方碰,指尖摸到一颗硬硬的小珠子,手背蹭过风干血迹贴在下巴上的轮廓,才知道自己现在看上去有多狼狈。

    于是他连忙在自己衣服口袋里寻找起来,拿出谢临之前送给自己的手帕。

    其实也不是送,可能只是他不想要了。

    ……毕竟每次他好像都把这块手帕用来擦血。

    齐沅道了谢,舔了舔嘴唇,偏头擦拭嘴角的血迹,余光撇见谢临站在原地没有动,保持双手插兜的酷哥模样。

    不知为何,他总感觉谢临看到自己拿出手帕后,心情又好了起来。

    这个人虽然基本没什么大的情绪起伏,脸上也从来都很冷淡,但好像和自己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有点阴晴不定的,很奇怪。

    齐沅擦了唇边的血,感觉身体状态稍微好了一些,忍过之前胸口那阵难捱的疼痛后,他估摸着自己已经成功吸收了灵魄,和它融合,却并没有和之前一样陷入记忆的漩涡,神智依旧是清醒的,不免让他也有些开心起来。

    然而就在他完全放松下来,抬头看向谢临的功夫,忽然有股热流顺着喉咙往上涌。

    他有些诧异,下意识用了手帕去接,掩着嘴不受控制地弯腰咳了几声,有些茫然地眨眨眼,在手帕上看到一块鲜红的血迹。

    事发突然,他没来得及回避谢临,也压根没料到自己会突然吐血,摊开的掌心中,手帕上那块触目惊心的红色自然毫无保留地落入后者眼中。

    谢临眉头再次紧锁,神色之中充斥着齐沅看不明白的复杂情绪,似乎想开口说点什么,却听到引擎的声音远远传来。

    两人不约而同朝栈桥之外的路口看,一辆黑色加长轿车稳稳停在路边,刘东放从副驾驶位上下来,微胖的脸上显出雷厉风行的神色,他身侧虚拟屏幕上闪烁着一张小地图,脚刚沾到地就准确锁定了谢临和齐沅的位置。

    “小谢,小齐,你们都还好?”

    他匆忙带着几个医护人员下来,跑至两人身边,西服包裹下的小肚腩随着步伐上下晃动。

    “小谢和我说你状态很不好,吓我一跳……”跑到齐沅身边后,刘东放拉着他的肩膀把他从上到下看了一遍,终于长舒一口气:“还好,还好,至少还没有横着出来。”

    如今成功匹配并组队的这两个灵力怪物可是整个净魂师协会的宝贝疙瘩,说是捧在手心里怕化了也不为过。

    齐沅身体不好,又是新人,他本来就不同意罗兰那个糟心老头子擅自把他安排去高等级的魇境,但等他知道的时候,四个被罗兰安排的年轻人已经纷纷入魇,他无力回天,只能焦灼地在办公室里干等。

    对于情景类魇境来说,“角色”的数量有限,且净魂师只能占据灵魂已经不存于世间的角色的位置。

    换句话说,和规则类不同,情景类魇境里,入魇的净魂师是有限额的,齐沅他们进入后,他想派别人再过去支援都也只是有心无力,只能寄希望于谢临能够大发善心,在破魇的同时稍微护着一点自己那瓷娃娃一样的队友。

    万幸,四个年轻人,尤其是齐沅,都完好无损地出来了。

    至少看起来状态还行。

    “破魇过程怎么样?有什么异常吗?”刘东放挥挥手让医护人员引导齐沅坐在小凳子上检查身体,扭头问谢临。

    “问他。”

    面对别人的时候,谢临的脸色重新恢复淡漠,仿佛之前偷偷开心,偷偷生气又偷偷心疼的人并不是自己。他视线盯着齐沅没有离开,连眼皮都没为刘东放抬一下。

    “他主导的破魇。”

    “又是他?”刘东放大吃一惊,连忙追问:“用的还是他那种独特的手法?你们又解开魇主的心魔了?”

    谢临小幅颔首:“派人在这片海域找找魇主吧,他应该在一艘船上。”只是是否存活就不得而知了。

    这次的魇主格外特别一些,牵扯到了存在于现实之中的邪兽,斯科莫德几年前就把力量分给了他。

    然而这样一人一邪兽的共生,寿命却并不会很长。

    这次魇境的爆发,说是魇主心中执念最后的绝唱也不为过。

    “没事的话我先带他回总部,他咳了血,需要进一步检查治疗。”

    谢临留下一句话,绕开还在震惊的刘东放,径自朝齐沅走去。

    微胖的净魂师协会副会长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推了推眼镜,忽然有点摸不着头脑。

    谢临什么时候会关心别人了?

    第060章 遗憾

    谢临走到齐沅面前站定, 看见他刚做完简单的检测,少女模样的医护人员俯身询问他身体上还有什么不适,被他回以礼貌的微笑和摇头, 眉眼弯弯把女孩子看得有些脸红。

    仿佛几分钟前吐血的人不是他一样。

    就知道逞强。

    谢临扫过他因为先前的血迹而显出一点粉红色的嘴唇, 视线停留在他依旧惨白的脸色上。

    “回去吧。”他说。

    齐沅还在冲女孩子笑, 好像刚才的忍痛耗费了他太多精力,他的神经变得格外迟钝起来,听到耳边传来低沉清冷声音才意识到谢临的接近。

    “哦, 好。”他看着谢临, 眨了眨眼从小凳子上站起来,显出一瞬的茫然,又很快被明显的疲态遮掩。

    谢临抿唇不再说话, 扭头走向加长的黑色轿车,他便乖乖跟在他身后往车上走, 不远处反应过来的刘东放也迅速招呼上其他人,跟在最后。

    “回去是不是要先汇报?”

    “不汇报。”

    “啊?”

    “……先不汇报。”

    谢临把车后排的门打开,侧过身示意齐沅先坐进去,嘴巴绷着, 视线停留在他捏着的那块沾血的手帕上。

    “先去医疗部。”

    齐沅在他开门后自然而然地往车里钻,扑面一阵车里柠檬清新剂的味道。被加长的轿车内部低调而奢华,中间的位置开阔,皮质座位绕了一圈,甚至有一张小桌子被围在中间,后排则是规整宽阔的座椅。

    他刚钻到里面的位置, 还没坐好, 听到谢临的回答,弓着的脊背顿了一下。

    “不用这么麻烦……”他说着, 想回头找谢临的眼睛。

    “在这一点上,你没有选择权。”谢临低声打断他,透过低矮的车门只留给他一截站得笔直的身姿,声音自上而下传进车内,意外地显出强势,“进去坐好。”

    他的语气干巴巴的,平淡且没有起伏,不算凶却也绝对谈不上柔和,齐沅只好撇了撇嘴乖乖坐好。

    谢临倒是说的不错,如今他和自己同队,净魂师等级——虽然他不知道谢临具体是哪个等级,但肯定也比自己高,根据规矩,执行任务一类的事情从来都只有他服从谢临的道理。

    想到这里,他越发意识到魇境里的谢临对他容忍度格外的高,虽然脸上冷淡,却总会选择主动配合,甚至是迁就自己。

    他忽然就有点过意不去,于是放弃了继续讨论先去哪里的问题。

    医疗部就医疗部吧,大不了再让他们往手上扎几针,抽几管血,疼一疼也就过去了。

    车子顺着海岸线的公路往城内开,高速路上并不颠簸,车里暖气很足,柠檬的味道也清新好闻,齐沅一直以来紧绷的心终于真正松懈下来。

    虽然吐了血,但这会儿胸口的疼痛倒也没再继续,呼吸还算顺畅,他自觉状态比吸收灵魄那会儿心口仿佛有人在敲锣打鼓的感觉好上太多,除却异常的疲惫,并没有哪儿特别难受,便深深吐出一口浊气,望向夕阳渐落的窗外。

    他看的是大海所在的一侧窗户,因此无可避免的,望见玻璃上倒映出的谢临沐浴在橘黄阳光里英挺的侧脸。

    他的皮肤呈现养尊处优的白皙细致,眼窝比一般的东方长相深很多,唇角和鼻尖线条都锋利而流畅,自带生人勿近的高冷气场,任谁见了都要感叹一句生得一副好皮囊。

    他偷偷盯着闭目养神的谢临看了一会儿,又把视线投向窗外的汪洋。

    这里的海面呈现自然的深蓝色,在夕阳的映照下折射出琉璃般的粼粼波光,海鸥掠过的时候,那些蜿蜒的水波会被短暂激起震荡,让他想起谢临的灵力把动荡不安的粉海照亮时的场景。

    “你说那对父子到最后,真的就没有遗憾了吗?”

    齐沅看着延伸至地平线那头的海面,忽然就问出了声,他觉得有点尴尬,因为后排只有他和谢临两个人,刘东放和医疗组的人都坐在靠前的位置,他的声音又很轻,传不到多远的地方。

    即使传到了,没有入魇的人也无法理解他在问什么。

    而唯一有可能听到,并且明白自己问题的人,此刻又像是在小憩,眼睫被暖光照得几乎透明,却连细小的颤抖都观察不到。

    大概是已经睡着了。

    不会有人回答,就让他的疑问散在空中吧。

    这么想着,齐沅重新靠回柔软的椅背,感到自己的意识随着温暖的落日余晖一同被碾压拉长,思绪也仿佛被拽出身体,眼皮不受控制地下坠。

    那他也就这样小睡一下吧。齐沅缓缓垂下眼睛。

    他确实很累了。

    “遗憾一直都存在。”

    迷迷糊糊的,他听到耳边传来熟悉的磁性声线。

    “但遗憾仅只能针对过去,而人必须活在当下。”

    他有些迟钝地睁开眼朝谢临的方向看过去,在意识逐渐昏沉的过程中捕捉到他眼中那抹稍纵即逝的淡淡温柔,却并没有意识到那代表着什么。

    “有道理……”他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感觉到视线逐渐无法对焦,只好放任眼皮重新往下坠。

    “我有点困……想睡一下。”

    因为疲倦,虽然自己并未察觉,他的声音却是低弱而绵软的,听在谢临耳里竟带了点撒娇的意思。

    “一小下。”

    他动了动垂在身侧的手指,感觉到手上力道渐松,沾了血的手帕似乎从指缝间滑落到地上,但他没什么力气去捡,头不受控制地歪向一边,沉沉睡过去。

    谢临垂眸看着身侧的人。

    夕阳的柔光清晰照出他脸颊上细小的绒毛,让他本就漂亮的脸部线条愈发柔和。他睡的不太安稳,眼帘随着清浅的呼吸轻轻颤动,眼底有明显的青影,前额的头发有点乱,唇边还有一道很淡的,没完全擦掉的血印。

    他终于不再掩饰目光中的情感,肆无忌惮地盯着他沉睡的侧脸,伸手帮他把脸颊上滑落的发丝整理好,然后用指尖抹去了他唇边残留的血痕。

    末了,他盯着齐沅有些别扭地倾斜着的脑袋看了一会儿,然后轻轻把他往自己身上带了带,让他的头能靠在自己肩膀上,有所支撑。

    “睡吧。”他轻轻开口。

    “好好睡一觉。”

    ·

    “你还走不走?”

    齐沅猛然睁开眼,看到金发的青年一身黑色风衣站在自己身前,眼里充斥着不耐。

    谢临?

    他费力地掀起眼皮,带着茫然无措的目光环视四周。他正坐在一个废弃的小院里,周围全是碎石屑,茅檐土壁环绕出一方小小的室内空间,青苔顺着砖墙缝隙肆意蔓生。

    “回话。”

    谢临抱臂站在他身前,声音比他手指接触地面时感受到的冰凉温度还要冷。

    “我……”

    齐沅手指瑟缩了一下,地上的泥灰带着粗糙的触感蹭过他的手心,触感尖锐而真实,他却并不能顺畅地开口说话。

    一方面是他似乎不能完全控制这副身体,有心无力,另一方面是他现在难受的厉害,呼吸之间有密密麻麻针扎一样的刺痛感,四肢绵软无力,连坐在地上都有些费劲。

    记忆的片段在脑海中翻腾着将他包裹。

    他好像刚和谢临组队不久,作为他的队友和他一同进入了某个高危魇境,却并没有应对的能力,很快耗尽了全部的体力,甚至在这危机四伏的魇境之中存活下去都很艰难。

    在这个小山村中奔波了一阵后,他已经不剩一点力气,只能坐在地上,靠着墙壁小口喘息。

    外面下着雨,淅淅沥沥的声音从屋檐下传来,谢临的黑色短靴上也沾了不少水迹,看起来朦朦胧胧的,呼吸之间充斥着潮湿而寒冷的泥土味。

    他是想帮助谢临的,他想配合他一起破魇,想要站在他身边,证明自己的能力,最终却落得这样狼狈不堪地坐在地上,仰视他的结局。

    他太弱了。

    终究什么都做不到。

    甚至不敢去看谢临的眼睛。

    有嘶哑的声音远远传来,他透过谢临风衣的下摆远远望见成群而来的人影。它们的肢体僵硬,皮肤在雨夜里显出青紫,眼球突出,脸上的肉腐烂到稀疏,能看见其下的森森白骨。

    “……罢了。”

    谢临回身挥刀,利落斩下一排又一排丧尸的头颅,它们身上爆开的粘液发出腻滑的声音。他最后冷冷回望了他一眼,转身决绝地走进阴雨连绵的夜色。

    只留下最后两个字。

    “没用。”

    齐沅蓦地支起身子,呼吸变得格外急促。

    “等……”

    他伸出手,想抓住他飘扬在风中的衣角,却终究是徒劳。

    谢临再也没回头。

    眼前只有自己苍白无力,遍布青紫,指骨栉比的手掌。

    遗憾而悲哀的情绪自尽力张开的指尖一点一滴将他浸透。

    要是他能再强一点就好了。

    要是他撑的再久一点就好了。

    他听到自己心底的声音。

    不用太多,一点点就好。

    他所想要的,不过是能够在这种时候与他并肩而战。
图片
新书推荐: 他是龙 长生种开启了猎人朋友圈 我真没想把黑莲花O捡回家 假死后,冰山前妻疯执了 六旬老头勇闯红黑游戏尽显王者风范 怀上前夫他哥的崽 种田建房养隔壁寡妇~ 猫猫师姐身陷修罗场 偏执小疯子被财二代强宠了 过气影帝婚综翻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