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不用我进行说明了。”齐沅望向那处突然爆发的光芒, 在场的其余人也不由自主地看过去。
谢临的身体有些紧绷。关于14年前在魇境中最后的记忆,他并不记得完全,但此时那阵朦胧的光穿破黑夜照耀起来, 却令他下意识感到一阵诡异的熟悉感, 竟然在心底产生一点儿类似于逃避的情绪, 他觉得挺窝囊,有些生自己的闷气,手在身侧紧紧捏成拳, 指甲陷进肉里。
“没事的。”
齐沅很快察觉谢临的异样, 没转头,只是向侧方伸手,轻轻握住他僵硬的手指。丧尸的皮肤都是冰冷而干燥的, 两人肌肤相接几乎感受不到彼此的热度,但谢临却似乎逐渐放松下来, 也悄悄反握住他的手掌。
“谁在哪里?!”
顾彦屿手中长枪飞快横劈出一道雷光,向发出声音的蓝塔废墟后方飞驰而出,却在半路本肆虐的黑灰色烟雾包裹着消去了。
“这场游戏已经到了终章,我没有必要再遮遮掩掩。”
丧尸少年阴沉的眉眼裹了魇境中开始流散的邪气, 一步一步颇为稳健地自烟雾之中踏出。
“姚金希,我的本名。”
“猎魂者!”顾彦屿的长枪再次发出嗡鸣,尖端萦绕着紫色闪电响起一阵霹雳。
“我说了,游戏已经结束了。”少年冷冷瞥了他一眼,像是对顾彦屿的攻击不屑一顾,“最后的赢家是我……和我所在的丧尸势力, 你们再怎么挣扎, 这都无法改变——从现在起我将对这个空间拥有绝对的控制权。”
听闻他的话语,顾彦屿和蒋黎几人周身爆发出格外强烈的灵力, 黑夜中亮起几道明显的光点,姚金希却置若罔闻一般一点都没在意,阴郁的双眼透过正在化为邪气一点点消融的蓝塔残骸,直直盯着齐沅,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
“为什么能够坚定不移的选择丧尸势力,分差那么大都不肯放弃?为什么知道我是那所谓的猎魂者,为什么觉得这样的我不会在最后毁灭一切?”
“我还是头一次见到问题这么多的魇主。不过没关系,我可以慢慢回答你。”齐沅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容,右手前伸,手指骨节猛地下压发出短促的爆破音,“无意识的小习惯不会骗人。你在紧张的时候喜欢这么做,无论是什么年纪的你。”
“至于为什么选择你,最初只是误打误撞。”齐沅耸了耸肩,“后来张姐说她相信你,那我姑且也要放手一搏试试,而且……”
“而且?”
“而且我想起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你的眼神。”齐沅的视线投去城区中央一瞬,纤长手指在空中简单比划了一下,“记得那半个草莓面包吗?”
“当时的我并不知道你就是魇主的切片,你也没有关于自己完整的记忆,对不对?”
“那又如何?”
“你的眼神和另外两个人不一样。你当时很迫切的想要带着同伴一起在这里活下去。”
眼神不会骗人。齐沅看向如今的姚金希的眼睛,即使面目依旧阴鸷,与迪奥里和李谭那样沉寂如一潭死水,没有一点光芒的眼神不同,自他见到丧尸少年的第一眼起,他眼中的求生欲便是他向自己证明心境的最好讯号。
也许他本人都未曾意识到。
“……罢了,你们确实做出了正确的选择。要是现在掌握最终力量的不是这个我,而是其余的我的话,他们要做的事情对整个人类社会都将是毁灭性的。”
姚金希冷哼一声,蓝塔废墟在这一刻被他吸收殆尽,甚至周围的树丛、带着冰棱的泥土地都在逐渐消逝成漆黑的光点向他流去。他的体格也比之前更加具有力量感,邪气剧烈波动起来,魇境里的压迫感猛地增强。
“看来你已经和最初的本体已经成功融合了。”
齐沅仍盯着他,随意地挥了挥手,空气中先前被震碎的冰晶纷纷扬扬飘起来,冲散了不断在四周翻腾的邪气。
谢临默默盯着身边人的动作,没再多其他的行动,却又下意识往顾彦屿的方向看过去,嘴唇抿了起来。
“知道了,知道了……真是的,还惦记着他弟弟呢。”
黑猫奥利敏锐捕捉到他带了一丝关切和犹豫的眼神,忽然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身影蓦地消失在他肩头,几个闪现出现在顾彦屿几人附近,尾巴来回晃荡,尖端的金色火焰洋洋洒洒粉尘一般朝四周扩散,同样驱散了翻涌着的邪气。
在净魂师们因为陡然增高的邪气做出应对措施的同时,往姚金希身旁汇聚的邪气也堪堪维持在了一个令人胆战心惊的峰值。
姚金希喉头干巴巴抽了抽,扯着嗓子发出几声嘶哑的笑。
“现在,所有曾经的我,都已经被如今的我所吸收融合。”
【听起来很不妙啊SOS他不会要干坏事吧……】
【不会吧,刚才他那波发言听起来挺好啊,难道要在这个时候反水?】
【笑了,猎魂者何来“挺好”一说?都是收割灵魂,无恶不作的混蛋罢了,死十遍都不够的,别指望他们能有什么好心。】
【那现在这样不会出事吧TT万一和14年前一样……我的小齐小谢QAQ】
【现在也只能祈祷了。之前还错怪他杀人,我真该死啊……】
【别提,我之前骂齐沅骂了几十条弹幕,我有罪orz】
【哎,谁不是呢?话说,没想到压手指这么细节的东西最后成了他们发现切片真身的关键线索……(开始思考自己平时有哪些小习惯)】
【所以14年前,谢润则他们帮助了蓝塔的切片获得三万分,获得最终力量的净魂师是个坏胚,就把所有人都杀了?】
【这种魇境也太随机了……要是我去我也不会想到要帮丧尸啊,太弱势了真的,也就齐沅有这个脑子】
【14年前的失败是如今成功的基础。齐沅他们要感谢谢润则他们曾经牺牲性命换来的一些情报。】
【所以谢润则这就洗白了?谁还记得当年流出的那段录音?谢润则可是在最后的危急关头抛弃了队友试图一个人逃跑的人渣啊!!】
【确实,光这一点就没得洗,但是还有很多其他净魂师在这个魇境里牺牲了,我们都应该心怀敬畏和感激,不是吗?】
【无人在意,好像再过两个月不到就是柏珩山事件的15周年纪念日了】
【还是先关注一下这个魇境到底有没有被成功破解吧……】
齐沅扫了一眼虚拟屏,直播间里的热度可以说是空前绝后的高。看到有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的种种猜测,他舌尖在上颚顶了一下,手心也有点冒汗。
他其实也不敢百分之百肯定姚金希接下来不会做出类似于毁灭的举动,这样SS级的魇境中的邪气一旦彻底爆发,以如今消耗巨大的他甚至是谢临的灵力强度都很难防御。
“从我记事起,就生活在一个相当混乱的地方,看过太多欺瞒与背叛。对我来说,以他人的性命为优先,甚至舍弃自己去保护他人这种事情是无可理喻的。”
姚金希没有察觉齐沅心中的忐忑,仰头看着一片死寂的夜空,沙哑地自顾自陈述着。
“直到我在这里遇见这个叫张玉峥的人。她不过是个肉体凡胎,净魂师或是猎魂者的能力通通没有,却能成为丧尸这样低劣的,不占优势的物种之后,在魇境里闯出一番小天地。14年前的丧尸里,没有过她这样强势的人。”
他健硕的身形随着话语逐渐变得萎靡,原先一直在往他周身凝聚的大量邪气蜂拥着将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张玉峥包裹,在黑夜中形成影影绰绰的黑色烟雾球,远看像个能吸收一切的黑洞。
“更无可理喻的是,她不仅自己在这里混的如鱼得水,还试图想要保护曾经的我那样的弱小无助的人……直到最后,甚至无畏付出自己的生命。”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
姚金希的目光停留在身侧的黑色烟雾球上。
“停止呼吸的前一秒,她甚至还弓着身子替我在坍塌的废墟里撑出了一片安全的空间,笑着和我说她相信我。”
“多可笑啊……这样十恶不赦的我,竟然终于在这时候也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力量。”
是信任还是守护,还是最纯粹的希望与救赎?
齐沅深深看着姚金希微微颤抖的身躯,没有接话。
“也许……这是我内心一直压抑着的,一直真正渴望着的东西。”姚金希继续扯着嗓子诉说着,视线从张玉峥所在的球体推移向远方,“所以我决定将这个魇境彻底解除,这样她的灵魂就会回到自己体内,恢复意识。”
城区边缘处的天空开始出现一抹亮色,齐沅和谢临不约而同轻轻松了口气,略微僵硬的身体终于舒展开。
这是一次成功的博弈。
“正确的决定。”
猎魂者为了和自身的魇境制衡,一定程度上是依赖魇境之中的邪气能量为生的。彻底解除魇境对姚金希来说意味着什么,齐沅心里隐隐有猜测,却并没有出口询问。
他从不会对这样的人产生同情。
自身被魇境能量反噬失去性命也好,失去行动力被赶来的净魂师们抓捕关押也好,这都是他应当承担的结局,对于这样四处收集无辜灵魂,甚至和净魂师公然作对,残害过无数生命的人,他担得起一句死有余辜。
无关心境如何变化,人总归要对自己曾经的一切行为负责。
无论是谁。
“在最后,你小子……”苍老下去的姚金希目光在齐沅身上停留里一会儿,随即转向谢临,“……还有你小子。你们是这次丧尸能够获胜的主力,甚至让我感到有点熟悉。”
谢临的眉头蹙了起来,齐沅闻言也是一怔。
熟悉?
是因为谢临曾经进入过这个魇境吗?
“我给你们两个一点特殊奖励好了。不是什么大礼——在我的力量彻底消失之前,你们有没有什么想知道的事?”
“我给你们一人一次向我提问的机会……知无不答。”
第132章 杀戮城(完)
“知无不答?”齐沅挑眉。
“对, 出于对你们的欣赏。”姚希金笑了笑,抬眼望向黎明破晓般出现亮色的天空,“我其实在想, 如果我当年遇见的是你们……也许就不会走上如今的这条路。”
“没有如果。”谢临蹙着眉打断他。
“你说的对。事已至此, 做出再多的假设也没用了。”姚金希并没有因此表现出气恼, 反而显得释然了许多,“就当为我这失败的一生添上唯一一点积极正向的东西吧。好了,你们快问。”
齐沅下意识看向谢临。
他已经足够了解他, 所以几乎第一时间就想到谢临会问什么。
“你先问。”他拍了拍谢临的肩膀, “人们需要真相。”
在魇境里的一切谜题都逐渐解开的如今,他们还剩下最后一个未知的答案。
当年谢润则最后留下的那段音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谢临微微点头, 前踏一步,幽深眼眸直视姚希金邪气缭绕的脸, 冷声开口:“14年前,在蓝塔的切片获得全部力量,成为魇境的掌控者后……”
“谢润则是怎么做的?”
相比较之前提到谢润则时冷峻紧绷甚至厌恶的嗓音,谢临的声线如今已经算得上平稳而淡然, 只有微微颤抖的尾音暴露了他内心的忐忑。
他的父亲谢润则当年究竟有没有抛下同伴,在危急时刻又做出了什么判断,这个疑问在他心头阴霾般萦绕了14年,他原本以为已经永远无法得知真相。
“谢润则?”姚金希哑着嗓子重复了一遍,神情有些意味深长,“啊哈, 是当时蓝塔的领袖对吧?那家伙可不好对付, 甚至与我最终的力量抗衡了许久……来吧,比起说, 让我为你们呈现。”
姚金希的手臂上扬至空中,蓦地打了个响指,于是周身涌动的,和围绕着张玉峥的邪气纷纷像四面八方弥散开,形成灰黑色的烟雾囚笼,包裹了曾经蓝塔废墟所在的大片空间,也将场上的净魂师们一并包裹。
“他想做什么?”顾彦屿原本已经在一连串的震惊之后接受了齐沅他们将要成功破魇的事实,又被这肆意横行的邪气吓了一跳,身体紧绷起来。
许是还停留在之前被作为小辈的齐沅和谢临违逆的情绪里,蒋黎的脸色不算太好看,却忍住了没有动,机械眼球来回转动着观察四周。
“你们看那里!”陈采巧率先注意到被邪气包裹后场地中的变化,纤纤玉指指向曾经蓝塔所在的地方。
一座宏伟的建筑物虚影逐渐浮现。
“那是蓝塔吗?怎么感觉有点违和,好像有哪里不对。”方烈安挠了挠一头红发,“像又不像的。”
“那是14年前的蓝塔。”顾彦屿沉声接过话茬,视线落在建筑物虚影前方的空地。
几道人影出现在那里。
谢临的视线紧紧锁定在最先出现的一个人身上。
那是个身型修长的中年男子,手里握着一把长刀,即使他正面色严肃看向远处,整个人在紧绷的状态下也依旧隐隐有种温润如玉的气质。
齐沅也率先注意到了他,视频日志里男人那清俊的五官与眼前邪气形成的虚影五官逐渐重合,他不由自主放缓了呼吸。
是谢润则。
姚金希为他们再现了14年前的景象。
有些遗憾的是,再现的只有画面而没有声音,齐沅他们只能根据画面和人物表情判断出场上的情况。
在谢润则等人的身影出现后不久,蓝塔的虚影骤然出现大量龟裂,邪气形成的灰色烟雾在蓝塔中央形成一道龙卷风似的漩涡,周围的树丛纷纷被强烈的气流牵引得几乎对折起来,飞沙走石之中,与李谭的神态极其相似的一张脸出现在漩涡中心。
谢临的手不由自主握住了身侧的刀,齐沅看在眼里,却不由自主联想到刚才谢润则握刀的样子,这对父子准备战斗时就连微微倾身的角度都如出一辙。
“小叔?”
清亮的声音出现在身后,齐沅回过头去,看见气喘吁吁赶来的冉瑭和刘圣羽。两人身上都有不少伤口,衣服凌乱,显然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
冉瑭出乎意料的没有拉着齐沅继续叨叨先前战胜迪奥里的事,他的视线越过齐沅,盯着远处直愣神,再次疑惑地重复:“那个人……真的好像我小叔。”
“什么小叔?”刘圣羽有些不明所以,但很快被前方邪气形成的残像中那个硕大无比的漩涡吸引了注意:“这是什么?”
“魇主为我们再现了14年前的景象。”
齐沅顺着冉瑭的视线看过去,新的一批净魂师从蓝塔后方的树丛里跑出,身上都沾染着不少血迹,为首的那个留着一头零碎的短发,双眼狭长下巴尖细,和冉瑭颇有几分相似。
“14年前……看来那个人真的是我小叔冉朔。”冉瑭恍然大悟地点头,目光再看向冉朔时隐隐有了几分怅然,“没想到还能见到他……他还是我记忆中的样子,我却已经不是以前总追着他玩的小孩子了。”
“你小叔好像抱着什么东西。”刘圣羽伸长脖子眺望,眼尖地看见冉朔的右边胳膊抱着什么东西,像是一个小人儿。
“咦……怎么感觉有点眼熟……”他眯着眼睛仔细辨认了一会儿,忽然倏地将眼睛瞪得滚圆:“我怎么感觉那好像是小橘?!”
齐沅也看见了冉朔臂弯里的小男孩。
他似乎有点意识恍惚,垂着眼睛一动不动地乖乖被用一种扛东西的姿势抱着,橘色的头发很蓬松,随着冉朔的走动一抖一抖的。
“说起来,自从谢临昨晚出现在这个魇境和我们并肩作战,我就没看到过小橘……怎么这会儿又在那边,那不是14年前的场景吗?”
刘圣羽呆若木鸡地盯着正一脸严肃和谢润则等人汇合,似乎是在交换信息的冉朔,怎么也没想明白这一切事情的前因后果,眼睛都没再眨一下,CPU像是被烧干了。
齐沅和谢临并肩而立,继续注视着14年前的两批净魂师汇合后的行动。除了冉朔、谢润则、上官梨花之外,齐沅暂时无法分辨场上其余的人都是在柏珩山事件中牺牲的那八名高阶净魂师中的谁。
冉朔和谢润则的对话持续时间不长,两个人都面色严肃,谢润则随即摇了摇头,没有从冉朔怀里接过儿子的打算,一旁的上官梨花也一改之前视频日志中总是甜甜地微笑着的样子,神情显得极为担忧。
几人交谈的间隙,蓝塔上空,漩涡中心的猎魂者像是终于积蓄了足够的力量,面色狰狞地大笑了一阵,旋即有墨色的雾气自涡流上空黑雾一般铺天盖地涌向净魂师们,谢润则果断出手,长刀爆开一片淡金色的光,斩去大片雾霭,又在几人周围立起一个保护罩,抵御接踵而至的冲击。
几人又开始交谈,而这次的交谈似乎引发了一些争论,为首的两个人脸上都不太好看。
“他们究竟在说什么?”冉瑭疑惑道。
“想知道他们说了什么的话,或许可以试试这个。”姚金希的声音骤然出现,一团黑雾裹着什么东西悬浮于齐沅身前。
“这是……”齐沅伸手接过,那是一块过于陈旧的手环,表面锈迹斑斑几乎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屏幕也碎的厉害。
“14年前我猎杀灵魂,关闭魇境结束后,留在这里的东西。之前我在蓝塔的位置捡到的。”
“是谢润则他们之中的一人的手环。”齐沅和谢临对视一眼,按住手环侧面的一个圆形突起,之前刘东放和他科普过,净魂师的手环能在遭遇强烈邪气波动,或是遭到摧毁时自动记录最后的五分钟录音。
一阵嘈杂过后,年轻男人的声音响起。
“抱歉来迟了,润则。”
“错不了,是我小叔的声音!”冉瑭连忙凑上来。
“彦珉刚才先找到了小临,但在随后的雇佣军集火中牺牲了……我们没能第一时间赶去,没来得及救到他,抱歉……他把小临保护得很好。”清朗的男声压着嗓子继续陈述。
顾彦屿在不远处默不作声地听着,绷直的肩膀露出轻微的塌陷。他看着眼前堆叠交错的虚影,声音中的悲切无处遁形:“哥……”
陈采巧默默挽住他的手。
“你们已经做得很好了,是我判断错误……”谢润则的声音紧接着传出,原本温和的声线变得格外低沉,仔细听的话还有一丝细微的颤抖,“我不是个合格的领袖。”
“别这样,润则……我们得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做。”是上官梨花。
“你们来之前,我从猎魂者嘴里撬出了一点情报。按照魇境的规则,蓝塔获胜后,通往外界的门会在某处打开。我来拖住猎魂者。你们——你们所有人,带着小临先出去。”
“我们先走?谢润则你清醒一点,我们不可能抛下同伴!”
谢润则的语气强硬起来:“事已至此,我必须承担相应的责任。你们不要留在这里,先出去。”
“行,我可以先把小临送出去,但我会回来。”
“冉朔,清醒一点,别给我想着回来!我留下断后,你们要先活着出去,才有继续破魇的希望。你们要明白……我犯了错,可以死,但你们不要再做无谓的牺牲!”
“润则……我们真的已经没有办法了吗。”上官梨花带着哭腔的声音为这段对话做了收尾。
最后的一分钟,邪气成像中黑色的漩涡撕扯着吞噬一切,淹没谢润则等人的身影,爆炸声和呼啸的风声激荡着从手环中传出,人声被湮灭在震耳欲聋的轰鸣中,再听不见。
“这就是我能为你们呈现的部分了。当然,最后的结局就是谁也没有离开。”场地中央的邪气缓缓散去,姚金希的身影重新出现,看向谢临:“这是你想看到的吗?”
齐沅也侧身看向谢临。
并不是谁也没有离开。他猜想,冉朔随后应该和他说的一样,将陷入昏迷的谢临送出了被临时打开的出口,自己则折返战场,与那些不肯离开的同伴们一样,选择和谢润则共同面对无法再战胜的敌人。
而他们唯一送出魇境的,没有被魇主或是总部察觉的,在当时还不能被判断为是一名净魂师的谢临,在14年后,为破解这个魇境提供了至关重要的线索。
他在这个魇境里经历的一切,那些片段化的记忆,为齐沅排除了几乎是一定会陷入的误区。
谢临没有回答,长久地静默着。
“那么,轮到你了。”姚金希的视线转移到齐沅身上,“我的时间要耗尽了。你有什么想问的么?”
“我的问题很简单。”齐沅垂下眼睫简单整理了一下思绪,随后直视魇主空洞漆黑的眼瞳,掷地有声地开口:
“为什么要收集这么多灵魂,你和你背后的组织有什么目的?”
“桀桀,我就知道你会问这个。”姚金希并未对此感到意外,耸了耸肩,捏着指节噼里啪啦扳动了一阵,“这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的,我也不想说。”
“这就是你所说的知无不答?”
“别着急。我知道,你能够吸收我的魇境消失后残存的灵魄。”姚金希的身体随着逐渐转亮的天空一同变得透明,看向齐沅的目光却是释然的,“所以无需我费心再告诉你,你想知道的答案,在我彻底消失的那一刻,就能获悉。”
“你说,我能看到你的记……”齐沅若有所思。
“嘘,说出来就没意思了。”姚金希打断了他,看了看四周,“时间差不多了。”
“我也没想到,原来到最后自愿放弃维持魇境时,这里的天空会变得这样亮。”姚金希佝偻着抬起头,尽力把正在逐渐消失的手朝着纯净清透的天空伸的很长,“好像我从没看到过这么亮的天。”
似乎只是几个光芒闪烁间,充满杀戮与血腥的城区逐渐恢复成众人所熟悉的样子,没有扎堆的丧尸,没有枪支和刀尖,也没有突兀的采购中心。摩天大楼崭新而宏伟,主干道上依旧是最初的那番车水马龙的景象,公园里的喷泉向四周的花花草草和玩耍的孩童溅射水雾,小小的彩虹在空中若隐若现。
“这座城市一直是这样。”齐沅垂眸看着他,“只要你愿意认真去看。”
未必不能发现其中的美好。
但是长时间生活在黑暗泥泞之中的人,也许已经忘记了如何去抬头。
“真想重活一回啊……”姚金希站立的地方已经空无一人,沙哑的声音飘荡着轻落在地面上。
无人再应答。
第133章 沉冤
“14年了, 老姚,恢复好了吗?”
齐沅觉得自己好像沉入了一片漆黑的汪洋,稍微一张嘴就有绵密的泡沫灌入口腔, 冲得他透不过气, 耳畔隐约听到谁人的说话声, 他奋力仰起头,冲破巨大压力之后终于挣扎着把脸抬出水面,就听到一句颇为熟悉的声音。
“你也知道, 复活那位大人的进程已经临近尾声, 如今低级的灵魂已经几乎没有收集的意义,我们需要高级的灵魂……像你14年前提供的那样。”
那道声音有点沉闷,像是隔着什么东西在说话, 齐沅眼前仍是一片漆黑,又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在哪里听到过类似的声音, 正在沉思的间隙,他所在的方位响起一道沙哑低沉的回应。
“上次也是因为有你暗中配合,才会成功把那么多高阶净魂师的灵魂一网打尽,不是吗?我自己也被当时为首的那个人重创, 一直恢复到现在……这要是再来一次,谁来配合我,谁给我做担保?”
这应该是姚金希的声音。
“我还是可以配合你,即使我不进入你的魇,照样可以。总部这次那批新生代质量都还不错,我观察过, 绝对会是那位大人最满意的一类灵魂。”
齐沅听到一阵翻涌的水声, 随即是一串清脆的脚步声,像沾了水光脚在地上走。
“行吧。”姚金希说, “反正到时候如果翻车,你可不要怪我。”
“你的魇境是最难破解的那一类,足够对付那群毛都没长齐的稚嫩小子。只要不是罗兰那老神棍跑过来灭了你,就没有灵魂能从你手中溜走。”
“借你吉言吧。倒是你,什么时候开放你自己的魇,给大家露一手?”
“时机未到,别着急。”那道熟悉的声音有些不耐烦,“我必须成为那位大人最坚实的后盾……在你们有足够的收获前,我不能轻举妄动,轻易暴露自己……除非你们有人失败了——但你肯定不会的,老姚,我相信你。”
诡异的对话进行到一半就停止了,齐沅眼前旋即闪过白花花的一片,那种被水雾包裹的憋闷感很快消失,场景极速地变化着,齐沅眼前逐渐亮堂起来,也恢复了对身体的控制权,却惊觉自己浑身上下都没什么力气,四肢像是散乱的海绵,虚虚向下垂落着。
“用命换世人长久的美梦,你觉得是正确的。”他听见极为熟悉的,清冽且磁性的声音,如同雪山上流淌的清泉。铂金色的发丝拂过脸颊,他感到自己被抽去所有力气的身体落入了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
“但我不认同。”
是谢临吗?齐沅恍恍惚惚抬起头,想要看清拥住自己的人的脸,眼前除了发丝,却始终是白茫茫的一片,看不清晰。
“说我自负也好,自私也罢,我不想让你落到这个结局。所以……”铂金色头发的男人低头在他唇角轻落下一个吻,语气柔和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我愿以我的全部,将这一切……”
将这一切……什么?
齐沅茫然地眨眨眼,想要继续辨认后面的话,大脑却猛然传来针扎一般的刺痛。
几秒前还仿若紧贴耳畔的低柔男声忽地消失了,眼前再次闪出彩色的光斑,好像过了许久才重新感知到重力,重新踩在水泥地上的那一刻,他感到一阵眩晕,有点站不稳,很快被身边的人扶住了。
“齐沅,你怎么了?”冉瑭一脸担忧地看着他,“自从破魇之后你就不太对劲,刚才好像直接昏过去了一阵子,吓死我了!和你第一次破魇之后一模一样!”
“我没事。”齐沅下意识冲他露出微笑,先是看了看四周,城区熟悉的街道浮现在眼前,伴随车水马龙的嘈杂声,他终于得以确认自己确实回到了现实,长舒一口气,“破魇结束多久了?”
“十分钟左右吧。我们带着你往前走了一点,正在等总部电动车来接,其他人都先走了。”刘圣羽的大脑袋凑上来,朝齐沅兴冲冲展示手机:“我刚才看了内网,才知道我们破魇的时候一直有直播的事,吓我一大跳!不过这下好了,我们都成了内网里的明星人物啦,嘿嘿。”
“那主要也是靠齐沅和谢大哥厉害,你得意个什么劲?”冉瑭向刘二哈投去鄙夷的眼神,“虽然丧尸状态受的伤在现实世界里都已经消失了,但是你都不会感到精神疲倦的吗?这么精力旺盛。”
“我又不是大家族出身,当然没你们那么娇弱。”刘圣羽撇撇嘴表示不屑。
冉瑭眼睛一瞪,听他说到“娇弱”二字差点炸了毛,万幸齐沅手环上适时传来了一通电话,两人对视一眼,似乎都决定不计前嫌,重新巴巴地凑到刚刚彻底恢复清醒的齐沅身边等他接电话。
“喂?齐沅,好久不见。你们回总部了吗?”宋以辞温和的声音响起。
“还没呢,在等车。”齐沅许久未听到他的声音,脸上也不自觉带上了微笑,“你和陆准最近怎么样?”
“你们入魇的这两周,我和陆准没破魇,忙着进行灵力附魔的训练呢。虽然不指望能超过你和谢临,至少要成为你们之外的新生代第一人才行。”
宋以辞简短寒暄几句,旋即切入正题:“在修炼间隙,我和陆准着手调查了谢临之前被恶意剪辑的视频,目前查出来被上传的剪辑版是隶属于左家的总部工作人员做的好事,目的虽然还在盘问中,但未经修剪的源视频我们也找到了并且把完整版投放到了内网。”
“多谢,让你们费心了。”
“不必客气。哦对了,原版视频放出后,谢临的冤屈得到洗刷,加上你一直很火的破魇直播,你和谢临的人气可是一涨再涨,如今都快赶上外面那群明星了。”宋以辞正儿八经的声音出现一丝裂缝,疑似憋了很久的调笑终于无处藏匿,“现在你和谢临这对CP可是彻彻底底地火了,甚至有好多周边在售卖,销量可好了。”
“周边?”齐沅一怔。
不明白的事物增加了。
“简单来说,就是很多你和谢临的同款产品,或是印了你俩签名和照片的一些生活用品。卖周边是刘东放的主意,不得不说,他在商业嗅觉这方面可真的是个天才。”
直到宋以辞挂断电话,齐沅都没想明白,为什么他和谢临一瞬间就“彻彻底底地火了”。
明明不久前在直播间里,骂他俩的评论才是最多的,说什么词的都有呢。
“因为之前他们先是因为视频错怪了谢临,又因为你直播中途忽然叛变似的举动错怪了你呀。”冉瑭在这方面倒显得意外的通透,“错怪会让人产生——呜,类似是那种愧疚的情绪吧?然后就会想变本加厉地补偿你们。”
“也对,应该过一阵子就不会这么疯狂了。”齐沅叹了口气,默默点掉因为自己的内网账号不小心暴露后发来的上万条消息和好友申请,终于来得及问出自己恢复意识以来就一直想问的问题。
“谢临呢?”
他虽然还没机会回忆复盘这次破魇结束后自己收获的两段记忆,却大概能分辨出,第一条记忆来自于开始本次猎魂行动之前的姚金希和某个神秘男子的对话,他俩大概率隶属于同一个邪恶组织,而他们的目的则是复活“那位大人”。
这方面的情报他一个人想来想去也是徒劳,所以他暂时把因为这段记忆产生的诸多疑问压在心底,等待之后有机会前去询问刘东放或罗兰,转而思索起了在第二段记忆里,谢临对他说的话的意义。
那是什么情景下谢临对他说的?后面半句又是什么?
以及……谢临什么时候和他说的?
为了快速搞清这三个疑问的答案,他必须去亲自询问谢临。
“谢临啊……破魇出来之后,他确认了一下你的状态就不见了,不知道跑去哪里了。”刘圣羽挠挠脑袋,仔细回想了一番,“也没看他和顾前辈他们一起走,好像是一个人离开的。”
“说起来,他父亲的那个事情……这都十几年过去了,总算也是在最后一刻沉冤得雪了。谢大哥是不是需要一点时间独自平复一下心情,毕竟之前大家,包括他自己都以为他父亲是个背叛朋友的人。”冉瑭说。
“也是。”齐沅点点头,冉瑭说的不无道理,对于一直对谢润则在魇境中最后的举动抱有消极看法的谢临来说,也许在得知真相后需要一些时间慢慢消化这些年来深刻的误会和怨恨吧。
那便不打扰他了。
齐沅垂下眼睫扫了一眼手环,没再想点开那上面和LINN的对话框,带着两位同伴走上缓缓停在身前的轿车。
·
“喂,谢临?你小子怎么忽然有这个心打给我?是不是要感谢我替你宣传和齐沅的CP啊?”刘东放的声音透过深黑色的手环传来,谢临靠在一颗隐蔽的树干旁,深蓝到近乎漆黑的眼眸沉静而失焦。
他手里捏着那每枚破旧的手环,无视刘东放嘟嘟囔囔,径自冷声开口:“看定位,来接我一趟。”
“来接你?”电话那头,坐在办公室翘着二郎腿乐呵呵翻看这个月成倍进账的财务报表的刘东放瞪大了眼睛,像是见了鬼:“谢临破魇之后什么时候让人接过?你是谢临吧?你没有被人威胁——”
“快点来。”谢临不耐烦地把他的惊声吼叫打断,偏头捂着嘴咳了几声,垂下手轻轻呼出一口气,顿了顿开口。
他没什么表情,声音仍然平静且淡漠,语速很快,像是在描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我看不见了。”他说。
第134章 灵魂
回到总部休息后的第二天中午, 罗兰造访了齐沅的宿舍。
齐沅给他开门的时候顺带瞄了一眼对门,屏幕上仍然显示无人在家,他叹了口气, 想起昨晚睡前还是没忍住给谢临发了几个猫猫表情, 却到现在都没收到回复, 没忍住悄悄瘪了嘴。
也不知道那人平复心情要平复到什么时候。
“不开心?”罗兰照例一点没有客人应有的礼节,甩着宽大的道袍袖子去了零食架上找东西吃,留给他一个微微佝偻的背影, “你现在可是咱们总部的大名人, 这次破魇可是好好给了那群老家伙一记下马威,一天天的可不能这么阴沉。”
“您这话说的……”齐沅忍住阻止他把最后一袋桃子味软糖拆开的冲动,“这么说来, 我会参与这次破魇也是您早有预料的事情吧?您让我成为高阶净魂师,也是为了我在魇境中与前辈们对峙时有足够的筹码。”
他和冉瑭他们去吃烧烤的那天晚上, 猎魂者的气息在市区肆意流窜,他一个刚晋升成高阶净魂师的人都很难不在意,更别说这老谋深算的老爷子。
“小小年纪心机这么深干什么,想点阳光的事情行不行?”罗兰往嘴里塞了不少糖, 扭过头来的时候一张老脸鼓鼓囊囊,他上下扫了扫齐沅,冲他满意地点点头,咧嘴一笑。
“猎魂者的灵魄可是个好东西。你有没有觉得自己变得越来越强了?”
“我在现实世界又没机会用灵力,哪会知道。”齐沅小声吐槽了一句,把窗帘拉开一些让阳光照进来。
他抬头看向罗兰, 神色变得有些认真:“这次破魇结束后我看见了猎魂者的记忆……猎魂者他们在计划着复活被称作那位大人的一个任务, 所以才会不断打开魇境,收割灵魂。他们还说, 低级的灵魂已经不够用,净魂师的灵魂是他们如今的目标——”
“看来你确实知道了不少东西。”罗兰看着他因为阳光映照而显出极漂亮澄金色的眼睛,细长耷拉的眼睛也眯起来,“我知道你现在有很多疑惑,所以……”
“想不想和我去见一个人?”老爷子打断他的话,冲他眨眨眼睛,捏着胡子笑得慈祥。
虽然是询问的语气,话音未落他却已经掉头朝门口走了几步,一副不容拒绝的样子,齐沅无奈地笑了笑,只得默默跟上前。
走出宿舍,罗兰带着他来到医疗部的顶楼,这里戒备格外森严,周围的医护人员神色匆匆,罗兰带着齐沅一路朝深处走,在“特殊看护病区”门口停下了脚步。
来这种地方见谁?齐沅心中疑惑更甚,还是乖乖跟着护士消了毒往里走,来到一扇半开的病房门前。
医护人员在床边记录着监护仪器上的数据,纯白的护理床上躺着一个约莫四五十岁的中年人。
男人瘦的几乎只剩一副骨架,窗外的阳光一照,两颊深深的凹陷下去,宽松的病号服领口下胸骨嶙峋。听见脚步声,他把视线从身前的电子屏转移至门口,看见罗兰,脸上露出微笑。
好像在哪见过他。
齐沅盯着男人在憔悴病容下仍然显得清俊的五官看了一会儿,还在思忖这莫名的熟悉感从何而来,病床上的人已经先行开口。
“没想到我还有清醒地见到您的一天,罗老。”他的声音柔和而低沉,带着一点许久未曾说话的沙哑艰涩,“你就是齐沅吧?我醒来之后看了不少你的视频,一定不会认错。”
齐沅的眼眸倏地瞪大:“您是,谢临的……”
“没错。初次见面,我是谢润则。”男人朝他露出和视频日志里如出一辙的和煦笑容,“感谢你们的成功破魇让我重获新生,也感谢你在魇境里照顾小临。”
“没有没有,您太客气了……反而是我受他照顾很多。”齐沅摇了摇头,在意识到男人身份的瞬间变得有些局促了起来,脊背下意识绷得很直。
罗兰这次没有往日的悠哉,看着齐沅和谢润则说上话之后就先行匆匆离去,先前监测数据的医护也已经离开,这会儿房间里只有齐沅和谢润则两个人。
单独面对未来的老丈人这件事难免会令人感到紧张,齐沅板板地站着,忽然好死不死想起自己“光天化日”之下,和谢临当着直播间上万人的面的那个吻,脖颈处蓦地升腾起一阵热流,视线也开始游移不定,睫毛扑闪起来。
谢润则看他骤然变得僵硬的身体,不由莞尔,指了指床侧的椅子:“别紧张。我刚醒不久,还不太方便下床活动,不介意的话你可以来陪我聊聊吗?”
齐沅猜测的没错,在苏醒后的几个小时内,他看的那些内网广为流传的“齐沅谢临破魇精彩片段集锦”、“谢临齐沅不容错过的高燃瞬间”里自然包括了很多两人小小暧昧的时刻,但他更多去留心观察的还是面前的年轻人在破魇时的才思敏捷,他每一次果断甚至称得上惊世骇俗的计谋和行动都令他赞叹,颇为老练的战斗手法也让他留有深刻的印象。
如今齐沅带了点拘束站在他面前,他看着他此时完全红透的耳垂和泛红的脸颊方才意识到,齐沅也不过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甚至没有他当年的大部分战友年纪大。
想到这里,谢润则看向齐沅的眼神中赞许的意味更甚。
“小临之外,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灵力附魔在这个年纪使用得这样炉火纯青的年轻人。”谢润则放缓了语调,他明白一上来就提齐沅和谢临之间的关系更加容易让他紧张,不着痕迹地换了个话题,“在我们那一代,包括我在内,从未有人在你们的年纪做到过你们这样的灵力操纵。”
“不敢当,您真的过奖了。”
“小临很幸运,能有你成为他的队友。说实话,这次要不是有你们破魇,我这辈子不会再有这样睁开眼睛的机会。”
“你们应该都已经知道了,14年前,我们和当时的猎魂者爆发了一场恶战。我和我的战友们不敌当时过于强盛的猎魂者,几乎全部身受重伤,倒地不起。最后一刻,我动用了族内秘术,使用灵魂力量去与猎魂者的魂魄能量对撞。他因此受到重创,被迫终止魇境,我也因此失去了大约一半的灵魂,陷入深度昏迷。”
“那您现在的灵魂……?”
“你放心,托你们的福,已经恢复了,所以我现在才能好好地在这里同你说话。也许是不完整的灵魂不具备吸收的价值,我失去的那部分灵魂并没有被猎魂者加以利用,而是留在了他魇境的最深处,时隔这么多年,你们让猎魂者自行解除了魇境,我的灵魂便也回到了我的身体。”
“您现在身体情况如何?”
“身体无碍。灵魂与灵魄不同,影响的大多为精神,意识,或感知层面的东西,而灵魄主要是维系肉/体力量,以及作为灵魂的载体存在。失去一小部分灵魂可能会导致一些五感的丧失,但我的情况比较严重,失去了一半的灵魂,所以此前一直无法恢复意识。”
谢润则明白罗兰带齐沅来的用意,对他几乎是极尽周详地解释:“我听罗兰说过你灵魄缺失的事,所幸现在看来你体内的灵魄已经趋近完整,没有太多缺口,此后应该不会再常受病痛的折磨。”
齐沅在谢润则的耐心讲解下终于放松了一些,此时也能够很好地去思考他话中的一些含义,他听完谢润则的阐述,沉思了一阵,轻声开口。
“所以说,猎魂者们想要收集尽可能多的灵魂,是因为他们的‘那位大人’处于灵魂散失的状态,一旦他们通过收集到足够多的灵魂能量,就可以通过某种手段让那位大人的灵魂回复完整……就像我在回复我的灵魄?”
“是,也不是。”谢润则微微摇头,目光柔和看向眼前的漂亮青年。聪慧之人难免会敏感些,他明白齐沅此时是把自己的行为和猎魂者所做的恶劣行径产生了比较,开口劝解道:“你吸收的灵魄都是魇境滋生后因为邪气蔓延而产生的,对于魇主来说完全多余的那部分灵魄,和猎魂者有本质上的不同。”
谢润则终究是有些疲倦,说了这么久的话整个人明显萎靡了一些,护士正巧走进来给他换点滴,量血压,齐沅也意识到自己在病房中呆了不少时间,顺势起身:“您还是先休息吧,我改天再来打扰您。”
关于那位大人的事,他也不着急一次性全部询问清楚,内网的资料库不是闲着的,以自己现在的高级净魂师权限,能够查到的东西还有很多。
“无妨。只是我看你好像仍然有什么想说……”谢润则朝他微微一笑,显出几分探寻来,“不用不好意思,还有什么现在就想问的,你问便是。”
“……谢谢您。”齐沅有些诧异,他以为自己把那一点点小心思藏的极好,没想到还是轻易就暴露在了长辈面前。
他暗暗感叹谢润则可怕的观察力,短暂纠结过后,还是问出了口:“失礼一下……我能问问谢临有没有来过吗?”
昨天加上今天一上午,谢临都没主动和他联系,消息也没回,齐沅不免有些委屈的情绪在,又想起进入上个魇境之前谢临对他也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样子,就算见了面,也只是动动嘴唇却一句话不说,像是哑巴一样。
因为上次的事情,齐沅的心里其实是悬了一根刺的,并不是多大的芥蒂,只是他还是希望有朝一日谢临能主动和自己解释当时忽然不理人的原因,结果这次破魇结束后两天,他竟然又是音讯全无,和上次比一点长进也没有。
如果是因为父亲醒来,第一时间来探望了父亲,齐沅倒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了。
“没有,他……”谢润则摇了摇头,刚要继续说些什么,走廊内的警报器忽然发出尖锐刺耳的巨响。
第135章 漏洞
熟悉的寒凉气息在走廊里流窜。
是邪气。
齐沅微微皱眉, 几乎和走廊里的防御系统一起做出了反应,他将灵力沿着谢润则病房门铺展开,迎面撞上一股汹涌的波动。邪气的源头正在快速移动, 直逼走廊尽头的这个房间。
能够这样移动的邪气……是猎魂者跑不了。
而且目标几乎可以确定是谢润则。
思及此, 齐沅朝身后挥手, 莹白色的光罩在瞬间沿着病床周围扩展,把谢润则和他身边的护士一同包裹。
“我已经启动了紧急防御系统,您注意安全。”
能在医疗部最高层工作的护士显然不是等闲之辈, 她面色虽然紧张却并未惊慌, 已经在着手联系通知总部人员,而谢润则也从床上支起身子,带了点担忧看向齐沅。
“我可能会稍微破坏一下场地……维修费应该不用我出吧?”齐沅侧身朝身后的两人露出微笑, 脸上丝毫不见胆怯。
刚才激发灵力的时候,他非常明显地感觉到了自己的身体与之前的不同。
以往他的身体几乎很难负担得起瞬间爆发大连灵力从而产生的内部压迫, 在战斗中时常会觉得心慌胸闷,严重时胸腹间甚至会阵阵翻涌。而这一次他出手后,往日和灵力升腾如影随形的不适感几乎消失殆尽,一举一动都轻松而流畅, 只剩一点不知道是因为灵力压迫还是激动兴奋而产生的心跳加速。
看来猎魂者的灵魄在强度上确实不一般。
齐沅唇角轻勾,眸光熠熠,想到这次吸收的灵魄真的给身体带来了如此巨大的改变,他心底确实滋生了些许小雀跃,竟是无意识把自己放在了狩猎者的位置上,对飞速逼近的猎魂者产生了对抗的期待。
“就让我来会会你。”
说时迟那时快, 邪气黑云压城一般自走廊上方沿着门框涌入, 黑雾宛如肆虐的漆黑巨蛇,朝房内的三人露出尖锐的獠牙。
齐沅眼疾手快动用灵力迎击, 抬手的同时,尖锐的冰刺伴随咯啦的响动和凛冽的气流贯穿大片的黑影,也巧妙的避开了一些贵重的医疗器械,给予邪气十足猛烈的一击。
成片的黑雾在迅疾的突刺下四分五裂,发出一阵刺耳的滋啦声,听上去有点像被架在篝火上烤焦的肉块滴进火焰之中的油脂爆出的响声,令人莫名不寒而栗。
齐沅用冰制成防御罩将房内三人圈在中央,紧盯门口的位置。大团大团的黑雾颤动着开始收缩,黑雾被冰棱破坏的缺口在抽动中逐渐愈合,再次朝房内的人袭来。
齐沅纤长的指尖在空中划过优美的弧度,层叠的冰晶犹如开在极寒之地的花瓣般向外绽放,谢润则将他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心里明白那样看似美丽纯洁的冰之花蕴含着怎样浓烈到近乎可怖的灵力,不由发出低沉沙哑的感叹。
“后生可畏……”
他话音落下的同时,浪潮般席卷而来的黑雾与齐沅围绕病房中心绽开的冰之花的最边缘花瓣已然交汇在一起,然而出乎众人意料的,预想之中激烈的碰撞并未发生。
像是一场蜻蜓点水,若即若离的试探,黑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病房门口收缩,似乎只是眨眼之间,房间内流窜的邪气尽数消失,空气中隐约传来的腐朽味道也稍纵即逝般淡去,齐沅紧紧蹙着眉向门口看去,只看见一个被黑雾缭绕的高大人影从门边闪过。
哪还有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道理?
齐沅冷哼一声,闪身追到走廊,左右探查一番却并未再见得半个袭击者的人影,他被激起的战意未曾得到满足,稍微有点不爽,却并未丢掉理智,明白如果在这个时候擅自追出去太远,有很大概率会中了猎魂者的调虎离山之计,思忖片刻便返身回到谢临父亲的病房。
等待紧急赶来的净魂师们赶到,负责事故调查善后的人员也来到现场的间隙,齐沅并未走动,默默坐在病房的角落。
谢润则和他关于谢临的谈话因为袭击被迫中断,眼下也并不是什么重新提起的好时机,礼貌谢过工作人员对自己紧急迎战并逼退猎魂者的赞赏后,他便垂着睫毛独自思索起来。
刚才和突袭的猎魂者交手的时候,在他放出冰柱的一瞬间……对方迟疑了。虽然那可能只邪气形成的黑雾不过半秒不到的停顿,却没能逃过齐沅敏锐的洞察力,也因此,一些疑惑在他心底铺展开。
猎魂者为什么要专挑刚刚苏醒不久,本身不再具备任何战斗能力的谢润则下手?
为什么能够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被特别警戒着的医院最高层?
以及他最为不解的——猎魂者出现在门口,见到自己后,为什么要犹豫?在确认自己的身份后,他的攻势明显下滑了一个等级,最后的攻击不过也是为了逃脱而表演的虚晃一枪。
齐沅揉了揉后颈,下意识抿紧唇瓣。以精神和肉身滋养魇境、同时能对它收放自如的猎魂者的实力,不该会对自己这样区区一个高阶净魂师产生这么大的畏惧才对。
除非……他有什么不能够在这里和自己交手的理由。
这样的疑惑直到他在接受完一堆审讯,回到宿舍上床休息后也迟迟未能得到合理的解释。
明天也许应该再去找罗兰谈谈,他想。
在休息日的夜晚,齐沅一直有上网的习惯。
倒也并不完全是为了浏览信息、搜集情报,他本身也是个乐于通过网上冲浪来消遣的人——何况这两天的烦心事不少,抛开早上遭遇的突然袭击不谈,回到现实世界后,谢临再一次的人间蒸发,了无音讯也令他异常心烦意乱,辗转反侧都无法顺利入眠,索性在内网四处浏览器帖子。
他半眯着眼睛,陷在蓬松柔软的靠枕里,在虚拟屏上漫无目的地点点按按的时候,一个名为“关于谢家父子事件的一些疑惑与探讨”的帖子吸引了他的目光。
齐沅几乎没有犹豫就点开了那个链接。
【家人们,我看了他们魇境直播记录的全部的录像,总觉得有个隐隐约约的违和感……好像当时魇主和他们展示14年前的场景的时候,那个片段里,有什么事情让我很在意,我又想不起来……有和我一个感觉的朋友吗?】
【不小心看到点进来说一句,没有恶意,但是很多时候这种“我是不是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的感觉都是中二病类似的错觉,又名只有你觉得系列。】
【楼主!!!我也有这样的感觉!!像是看到了什么和自己一直以来的认知不太一样的事情,因此觉得不对劲,但是却怎么也说不上来是哪里出了问题。】
【都过去那么久了,说句不好听的这个事件的亲历者都死的差不多了,哪来的那么多扣细节的?要我说到给谢临他爹洗清冤屈就可以不用再讨论了,至于吗一天天的】
【14年前到底怎么样根本就不重要好吗?反正他们当时名气再大,都是那个魇主的手下败将而已,轻敌也好,作战方针错误也罢,都已经是过去式了。】
【赞同,好在谢临比他爸当年表现的优秀很多,只能说一句不愧是谢家的血脉,而且齐沅和他配合的也很好,这次最后能成功破魇基本也全靠齐沅没有判断失误过。】
【人家楼主理性探讨也能炸出这么多喷子,都是什么心理啊?如果最后扒出来真的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你们是不是要滚回来给楼主磕一个谢罪啊?神经!】
【已经是14年前的事情了,当时被公开的只有一段录音,那场事故除了疑似脑死亡的谢润则和重伤修养好几年的的蒋老师都没有生还者,哪还有什么值得追究的事情呢?】
齐沅的瞳孔剧烈震颤了一下。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一个一直以来几乎致命的逻辑漏洞。
有些当局者迷似的,在上一个魇境牵扯纠缠的种种事件里,他好像一直以来都忽略了一个人的存在。
那个和谢临父亲一同在这场灾难级的破魇事故中幸存下来的,如今成了圈内几乎家喻户晓的顶级净魂师的,他一直很敬重的前辈。
他曾经亲口和自己诉说过最终那场决战的惨烈,感叹他们最终不幸的失败,告诉自己他在那场战斗中失去了一支手臂和一只眼。
齐沅的手指间沁出些微的汗,晚风带着寒意从半掩着的窗棂间透进来,轻而易举地夺走了他手掌残留的温度,他抖着手点开那段帖子里附带的直播录屏,往被子里缩了缩,开始感觉到冷。
那个人不在场。
在姚金希所复刻的的,14年前的最终大战之中,谢润则身边出现了很多和他并肩战斗到最后一刻的同伴,却唯独没有比那个他年轻许多岁的队友。
也就是说,他说谎了。
如果是这样,那在这个时间点袭击刚刚苏醒的谢润则的原因也就迎刃而解。
齐沅愣愣盯着那段播放至尾部的视频,察觉到自己下意识滑出喉咙的嗓音是所未有的干涩和沙哑。
“蒋黎……”
第136章 灾厄
“您其实早就发现蒋黎有问题了对吗?”总部的会议室里, 齐沅直视罗兰苍老却不显浑浊的眼睛。
“哎呀,谁知道呢。”老爷子笑眯眯地捋平宽大袖口处的褶皱,斟满一小杯茶, 推至齐沅面前:“难得找老夫, 还以为你是有什么趣事要和老夫分享, 白高兴一场。”
齐沅看他依旧一副悠哉悠哉的样子,也只得顺从地举杯饮茶,热烫清香的茶水滚过干涩的喉咙, 倒是缓和了他压在心底的忐忑。
疑似蒋黎的猎魂者尚在逃窜, 而他的同伙,更多的猎魂者的行动轨迹也尚还不清晰,自己更是深陷记忆碎片的困扰……这一切的未知让他感到不安, 昨晚辗转反侧也没能顺利入眠,因此今天一早便拜访了罗兰, 原打算从他这儿获取更多情报,这老爷子却似乎并不买账,摆明了一副要他自己探寻的模样。
“您要说趣事……其实也有。我吸收上个魇境残留的灵魄时,看到了一些不属于自己视角的景象。”齐沅说着, 默默观察罗兰的脸色,发现老爷子长长的白眉毛连带着眼皮都抖了两抖,便明白应该是摸对了问话的路数。
放着净魂师协会资历最深、经验最丰富的罗老这个现成的资料库不问,自行搜查的效率实在是太低,他理解罗兰有意要锻炼他们年轻一代净魂师的良苦用心,但可以的话他还是想尽可能把握住目前事态发展的核心, 未雨绸缪。
他想尽可能减少意外发生的可能性。
“我听见魇主和另一名猎魂者的对话。他们谈论了有关14年前魇境的事情, 因此,我认为另一个人就是蒋黎, 他利用净魂师的身份诱导当年的谢润则等人在破魇中失利。”
如果14年前的柏珩山事件中,蒋黎没有入魇,没和姚金希里应外合地误导、影响谢润则等人的判断,恐怕14年前的结局就不一样了。
只可惜没有如果。
“哦?”罗兰被下垂的眼皮遮成一道缝的双眼中迸发出一道隐晦的精光:“你的意思是,14年前蒋黎就已经投奔猎魂者?”
“有极大的可能。上个魇境中,上官梨花留下的视频日志中曾提到,晚上偶尔能感受到一丝不太一样的邪气。当时我在破魇途中没有细想……”
“倒是比老夫预料的还要早上好几年。”罗兰挥了挥手,宽大道袍袖口震荡间,闭得严丝合缝的百叶窗被拉开一条缝,晨光熹微洒进屋内,在桌上照出纵横的光斑。
“并且他们在筹划着什么。在他们的交谈中,提到另一位人物——那位大人。他们作为猎魂者的一切行动似乎都是为了收集灵魂,然后……复活那位大人。”齐沅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他抬眼直视罗兰,眸中澄金的颜色在阳光下愈显璀璨:“听上去,他们的计划已经实施到尾声,只差最后一点灵魂。”
因此恐怕我们没有时间再等。迫于身份,齐沅并没有直接说出最后一句话,只是点到即止,目光平静落在净魂师界最具权威的老人身上。
“看来是时候了。”
身穿道袍的老人身影在阳光中似乎雕塑般凝固了几秒,良久,他发出一声叹息,话语间也不似之前那样轻松。
“老夫便告诉你吧……有关净魂师的一切密辛。”
·
齐沅坐在开往郊外的火车上。
别过罗兰后,他没有再试着联系谢临,也没有再喊上别人,只身前往总部的资料室调了许多档案查阅,在中午坐上了离开市区的列车。
在早上和罗兰的谈话中,他获知,所谓邪气,原本不过是因人的灵魂能量滋生于世间的产物,和灵力本为同源,并无正邪善恶一说。
最初,人类中诞生了一位能操纵灵魂能量的大能,他通过自身能力替人们祛除梦魇,也能够安抚逝者的遗魂。名声大振后,他把自己的修炼方法无私传授给许多有天赋的人,也因此发展出最初的净魂师体系。
然而树大招风,晚年的他饱受上层压迫限制之苦,又惨遭故人陷害,名声在短时间内一落千丈,数十年间已经发展的较为稳定的净魂师体系也受到牵连,沉寂了一段时间。
那位大能不愿看到自己的心血结晶被摧毁,带着怨恨和奄奄一息的身体自愿脱离了净魂师组织,自此仿佛消失在世界上一般失去音讯。
他再次出现在世人面前时已经是几十年后,他浑身已然被漆黑的雾气所覆盖,最初纯净的灵魂能量却不知所踪。他向当时的上层发起复仇,以一己之力摧毁数座城市,所到之处兵荒马乱,寸草不生,自诩“灾厄之主”。
那次劫难最终是被净魂师组织平息的。在几十年间重新变得强大且稳固的体系中诞生的净魂师们,继承了那位大能创立组织最初的目标,为了拯救陷入危机的人们,与灾厄之主以死相搏,最终将他击败。
“据说,灾厄之主的魂魄消散前,曾放言:百年后,吾必将再临世间,湮灭一切。”在最后的对话中,罗兰这么告诉他:“虽比老夫预想中提前许多,但灾厄之主的复活之期恐怕近在眼前,净魂师界的又一浩劫即将来临。如老夫所料无误,他们收集的灵魂应该正用某种方式汇聚在一处,等待最后几份肥料。”
结合罗老的判断和自己在上个魇境中听到的对话,齐沅断定,蒋黎滋养多年的魇境中的灵魂有很大概率会成为所谓“最后的养料”,而他袭击谢润则,为的也许不仅仅是杀人灭口,掩盖自己的叛徒身份,更是想要带走谢润则的灵魂,丰富自己的魇。
因此,提前找到蒋黎的藏身之处,破除他的魇,是阻止灾厄之主复活最直接有效的,也是唯一能找到头绪的方法。
在资料室调查的那几个小时,他彻查了这几年来S级以上魇境爆发的区域,把它们做了时间和范围的整合,标注在地图上。
这么做的理由很简单——在之前蒋黎和姚希金的对话中,他能感到蒋黎非常宝贝自己的魇,认为自己是灾厄之主复活的关键,因此,在同为猎魂者的其他人收割灵魂的行动中,一定会特意避开蒋黎日常活动修炼的区域,以免过强的净魂师在执行任务途中发现异常。
在一番对比之后,很轻易的,他锁定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区域:柏珩山地区。
也是14年前,谢临父亲为首的那批净魂师被卷入姚金希的魇境的地方。
曾经的柏珩山是一片属于净魂师们的度假胜地,那起事件后,那块地域却被视为不祥之地,不再有人前往,沦落成一片荒凉。
不出意外的话,这十几年来,蒋黎应当一直以这座无人踏足的柏珩山为据点,进行着有关猎魂者的修炼与活动,得以在伪装成使用灵力战斗的净魂师时能够炉火纯青地压制住自己的魇。
他的计划无疑成功的——在事情暴露之前,他们谁也没有怀疑过蒋黎。
而自己这次选择当个“莽夫”,单独行动,接近蒋黎的理由……
齐沅怔怔看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象,直到听见嘀嗒声落在耳畔,才恍然发觉不知何时空中飘起了雨,雨丝在玻璃上拉出平直而断续的水痕,透出被扭曲模糊的树影,天色阴沉的像是被抽干了所有颜色的画布,只是静静地笼罩着。
他忽然想起最初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
那个时候,窗外也下了这样一场雨。
好像就是在这场雨里,他拖着虚弱的身体,踏足一个完全未知的世界。
然后……见到了谢临。
曾经缩在杨家人狭小逼仄的车后座昏昏欲睡,满脑子想着规避谢临的是他;突然成为净魂师,意外和谢临组队,对一切感到无所适从的是他;熟悉破魇,与谢临变得愈发默契亲密却开始迷茫的是他;变得强大,自发地想要去守护,坚定追随内心的也是他。
这些无数个时光碎片拼凑成的,是如今即使清楚可能会面临的结局,仍想要竭尽所能阻止即将降临的灾难的自己。
时至今日,他已经不在乎自己真正的过往,单纯的作为这个世界中的一份子,作为齐沅而活。
而那些破魇后雨后春笋般涌现的记忆,他所看到的景象,那些大概率不属于这具身体的经历,像在平行时空发生的故事,又像一种冥冥之中的预言,时刻提醒着他自己可能会走向的结局。
“我死了也没关系,这个世界会继续存在。”
而他现在想要去验证这一点。
即使最终意识溃散在风中也没关系,齐沅想,如果这些是自己的命中注定,不如勇敢一点走向它。
在一切尚未尘埃落定之前。
列车呼啸,雨声淅沥,走廊门开合的声音和脚步声被巧妙地掩盖,陷入思绪涡流的黑发青年悄然被几道高挑的身影包围。
“齐沅!我,我们虽然没有谢大哥那么强,但一定也能帮上忙的,你再相信我们一点。”
“净魂师界的新生力量可不只有你哦,齐沅。八大家族也不是吃素的。”
“你小子真狡猾!咱们兄弟几个谁跟谁啊,怎么还想着一个人偷偷跑出来立大功?”
“这种强度的任务,一个人一定是无法解决的,齐沅,我们会和你一起。”
几道交叠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齐沅从沉思中抽回意识,猛地抬头,看见几张无比熟悉的脸。
第137章 暴雨
“你们……”
齐沅看向不知何时聚在身边的伙伴们, 张口想说些什么,喉咙里却堵了团棉花似的开不了口,垂下的手指有些局促地抵在车玻璃上, 很快泛起一层淡白的雾。
“想问我们为什么会在列车上?”宋以辞推了推镜框, 笑的狡黠:“今早, 高阶一段以上的净魂师都收到了总部的特别任务。”
“你不会以为只有你知道蒋黎的所在地吧?”陆准朝齐沅挑眉:“收到汇总情报后,我们立刻——宋以辞你那是什么眼神?行行行……主要靠这家伙分析到位,立刻喊上了我就赶来了。”
“不止我们, 列车上还有不少经验丰富的高阶净魂师。蒋黎和其余猎魂者的存在对我们来说是现如今最大的威胁, 总部这次派了不少人。”
“齐沅,有关灾厄之主和蒋黎叛变的事情我们都有所了解,你不需要一个人去战斗。”许久未见, 沈笑莹一头利落的短发稍微留长了些,刘海压住英气的柳叶眉, 整个人的气质柔和许多:“经过这些天的修炼,相信我可以帮到你。”
“我和刘圣羽就不一样了,我俩是悄悄跟着你上车的。”冉瑭咧嘴一笑,露出小虎牙:“嘿嘿, 你一定是想着事情太专心,出了总部一路都没发现我们在尾随吧?”
“你这话说起来怎么这么奇怪呢……”刘圣羽挠挠脑袋:“说的我俩就像……”
“就像变态跟踪狂。”陆准一脸揶揄地接过话茬。
车厢内爆发出一阵哄笑,因为即将来临的大战而压抑紧绷的空气缓和许多。
齐沅环视簇拥着的人们,清晰看见每个人眼底蕴藏的坚定,于是他也露出浅浅的笑容,放弃了那些没有意义的、劝他们回去的话。
他和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有共同破魇的经历, 是相互信任、支持着的朋友, 所以自然明白,事到如今, 任何人都不会选择因为未知的危险而退出。
虽然似乎还缺了一个谁。
借着玩笑话,几人围坐在小桌前许久。列车后方高楼耸立的市区轮廓缩得越来越小,沈笑莹抬眸看了看车厢前端的到站信息,旋即点开手环的虚拟屏。
“谈谈正事。上车之前我获知,关于蒋黎的调查其实在几周前就已秘密开始,有几位高阶净魂师几天前已经在追踪他,但都没有消息回报。他们手环显示生命体征平稳,应该没有和猎魂者发生正面冲突。”
“手环……或是徽章,应该是可以定位的吧?”齐沅有些意外。这是他不曾掌握的情报,不由暗自腹诽罗兰这小老头的不靠谱,连事先调查这样的大事都不肯告诉自己,不知道安的什么心。
“远离市区的很多区域都存在很强的电磁干扰。很遗憾,柏珩山里的状况究竟如何,只有我们亲自去看。”
“正合我意!”陆准撸起袖子,做出一副就要干架的姿态:“好不容易到高阶,不做一票大的简直有辱我刚拿到手的徽章。”
“你这话说的可不太像什么好人。”宋以辞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
“赞同。像土匪。”刘圣羽立刻跟上发出抨击。
“姓刘的,我看你就是惦记我之前说你像变态,终于找到反击的话了是不是?”
“你自己照照镜子吧!一脸凶神恶煞的,上官看起来都比你靠谱。”
两人小学生斗嘴的间隙,冉瑭悄悄拉过齐沅的衣袖:“齐沅……”
“嗯?”
“你知不知道谢大哥……”
齐沅罕见地出声打断他:“不说他的事,这个任务结束再说。”
“其实我是想说,谢临他……”
“冉瑭。”
冉瑭就坐在齐沅身边,很轻易便发现他语气里隐含的不悦,这对于从来都是微笑示人的后者来说其实并不常见,因此小啾啾同学很快意识到他对这个话题的抗拒,便及时打住,不再多言。
不过无论如何,谢临这两个字确实是已经实打实传入了齐沅的耳朵,他有些烦躁地抿唇,视线投向车窗外在雨雾中起伏不歇,兽脊般纵横的山峦。
列车已经驶入柏珩山所在的山区。
说实话,在汇成齐沅独自出发执行任务的许多层理由中,确实藏着一个不那么好意思说出口,也不那么正当、有点任性的理由——他想借此机会引出谢临。
这话说起来其实有点可笑,毕竟他和谢临本身就是队友,无论执行什么破魇任务都理应成双入对,互相帮助。奈何谢临那家伙实在讨厌,近两次都是人一出魇境就毫无理由的失去音讯,第一次他还可以宽宏大量,不计前嫌,可这第二次实在是让他难以释怀。
他们和谢临的关系早已不仅仅只是共同破魇的伙伴。更多的,他们分享过彼此干燥的指尖,温热的拥抱,潮湿微凉的吻。
他们是恋人。
也因此,无论是在魇境中,还是在现实里发生什么事情,他们都理应一起面对——而不是像谢临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逃避。
齐沅不是个喜欢冷战解决问题的人,因此这一回,他无论如何也要“逮住”谢临,把埋藏在心底许久的诸多疑问统统问出才能解气。
至于这么做的底气……
大概是相信在遇到危难的时候,那个人总能第一时间出现在身边吧。
这其实很不符合他的作风——他甚至十分清楚如今自己的想法完全可以被纳入意气用事的范畴——但是有时候人就是这样,脑子里清晰残留的理智就像几根缠绕着,一扯就断的柳枝,毫无约束力,身体永远只会做出最诚实的反应和抉择。
即使那是不正确的,有风险的,未来可能会后悔的行为,也心甘情愿。
驶入山区后,列车不再有其他停靠站,除了净魂师们,车上不剩什么乘客,行驶速度也比之前快上一些。雨没有要停歇的意思,仍不断自灰扑扑的天空滚落,大雨冲刷山中的一切,卷出树丛间灰褐色的泥水,繁茂枝叶带来的大片的苍绿色都似乎要被这场暴雨席卷吞没。
“就要到柏珩山了。”齐沅查看虚拟屏上的地图,他们所在的点位在画面中已经开始飘忽不定,说明他们正向着存在电磁干扰的神秘山区不断深入。
忽然,有水汽带着泥土的味道冲上鼻尖,齐沅有些诧异地回头,发现众人所在的车厢后门不知什么时候开了一条缝,外侧车身连接处,雨水洗刷过的清冽空气便自那其中钻入车厢。
“我们进来找你的时候……应当是把门关好了的。”宋以辞双眸微眯,“有些奇怪。”
“外面风雨那么大,这车也挺旧的,门被吹开能有什么奇怪的。”陆准撇撇嘴:“柏珩山还没到,你这人怎么就先变得一惊一乍起来了?”
他话音未落,一声尖锐的吱呀声便横穿整个车厢,几位年轻的净魂师皆是如同惊弓之鸟般震了震,探究的目光在逐渐减速的列车周遭游走。
然而车窗外除了远山的轮廓和近处的矮峰,空无一物。
“应该快要到了。”刘圣羽说着,扒在窗户上伸长脖子朝外张望:“柏珩山……还真的是山啊。”
“下次这种废话就不用说。”沈笑莹确认那声尖锐的“吱呀”并没有带来任何危险,也稍微松懈下来,视线一并投向窗外。山林的轮廓在列车驶入山区后反倒变得愈发不明显,但凌乱堆叠的山石和无人修剪、肆意生长的树木在雨中依旧清晰彰显这座高山的荒凉。
“那边……什么时候出现的?”
宋以辞有些犹疑地指向斜前方,白皙的脸上似乎隐隐闪过一丝不安,他很少露出这样慌神似的表情,齐沅便也下意识地朝他所指的地方看过去。
那是一截崭新的、大红色的站台。
天色昏暗,站台的地面、顶棚在雨水冲刷下却都显出铮亮的反光,就连站台内沾满水珠的金属告示牌都隐隐发亮,和背后荒芜的山林一对比,更显违和,仿佛是拼接在陈旧铅绘上的剪贴画。
“……为什么这个车站看上去怪怪的?”冉瑭的问话打破众人的沉默,然而没有人能给出确切的回答。
“也没有语音播报到站信息……”
“根据情报,柏珩山站台在14年前就已经停止维护,也只有这一班列车因为道路设置原因不得不经停这里,站台应该十分老旧才对。”宋以辞脸上的不安已经隐去,秀气的眉头却紧紧簇起,“是有人……还是……”
“重点难道不是这大红色吗?”陆准一脸嫌弃,“这看上去太诡异了,咱们最好还是先等等,观察一下情……”
啪嗒。
是门打开的声音。
“什么动静!”几人纷纷被吓了一跳,不约而同朝声音的源头望去,却看见一抹纤瘦的身影站立于大开的车门边,风雨顷刻间涌入,濡湿他外套的前襟,他回过头,有水珠从睫毛上滴答滚落,神情在一众惊慌的人中显得格外平静。
“齐沅,你……怎么就把门开开了?”
“到站了,自然是要下车的。”齐沅伸手接住飘扬而来的雨水,寒冷潮湿的感觉顺着掌心的肌肤渗入骨骼,他下意识放出一点灵力来抵御。
蒋黎不是傻子,既然已经有调查他的高阶净魂师与他发生过接触,他自然也能够料到后续会有更多的净魂师锁定柏珩山,一定事先做了不少准备。
敌在暗,我在明,净魂师们所处的本就是相对不利的位置,注定无法占据主动权,这个时候踌躇不前反而会给敌人更多判断情势的机会,不如果断一些来得好。
“就听你的吧。”宋以辞愣了愣,很快露出释然的微笑:“也许是我们太谨小慎微了。”
“但是注意不要走散了。”沈笑莹率先起身走向车门,“我们的目标就是柏珩山,继续逗留确实本末倒置。”
以齐沅为首的第一批净魂师下车后,前端的车厢内也陆陆续续结伴走出不少人,皆是一脸戒备望向四周,随时做好战斗准备。
站台狭长,雨声落在顶棚上噼里啪啦,盖住所有可能存在的异响。除了红艳艳的,一块块写着柏珩山站的牌子,突兀耸立的公告栏和一截通向山中的阶梯之外,站台内空无一物。齐沅下车后首先往列车的尾部走了走,其余人在离他不远的地方逗留,观察起公告栏上的文字。
“欢迎来到……这写的是什么?”刘圣羽一向是个胆子大的主,他贸然伸手,抹平公告栏上被雨水浸湿到软烂的纸张,试图从上面找出一点信息:“……不行啊,字全部都晕开了,后面半截也烂掉了。”
“蒋黎一定躲在什么地方监视着站台。我们要想想现在是否朝山里移动……齐沅?”
沈笑莹喊了一声,却未获得回应,她有些意外地将视线从公告栏上移到远处,发现要找的人定定站在靠近站台末端的位置,发尾沾了不少雨水,背影有些微妙的僵硬。
“齐沅?”
站台尾端,齐沅看到一个人。
那人身型挺拔高瘦,穿着一身黑色风衣,打着一把黑色长伞,静静地站在最后一块鲜红的“柏珩山站”告示牌下方,金色的发梢和深黑衣角在风中扬了又扬,眼神平淡中隐隐透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空茫。
来之前,关于柏珩山里可能发生的一切,齐沅做过诸多设想。
却从没想过,危险尚未接近的时候,自己就如此轻易地和谢临对上了视线。他甚至没有办法思考自己要用什么样的情绪来面对这样突如其来的相遇。
明明只分开了一周不到的时间,在对上那人深蓝双眸的瞬间,齐沅却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仿佛他已经站在那里等了自己很久很久。
为什么现在忽然出现?为什么之前一直躲着他?究竟有什么事情瞒着他?
齐沅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着朝谢临快步走去,周身灵力也跟着脚步一起翻涌震荡起来。于是那人也终于有了反应,嘴唇扇动间,视线带漫无目的地掠过站台,花了一点时间才汇聚在不断接近的黑发青年身上。
离得近了,齐沅意识到,谢临的样子看起来很不对劲。
他好像是在喊自己的名字,眼神却显出从未有过的空洞,像是在盯着自己,又像只是恰巧将视线落在自己的方位,仿佛被抽走了灵魂,让人看了心里发慌。
“真晦气……”
两人间的距离不过一步之遥时,公告栏的方位传来低沉喑哑的男声,齐沅顿住脚步猛地回头,看见公告栏上破破烂烂的纸张搅动着抽搐变形,最终汇聚成一张人脸的模样。
那赫然是蒋黎的脸。
“如果你们就那样呆在车里就好了。那样你们就可以在浑然不知的情况下安安稳稳去见阎王……也省去我不少麻烦。”
“切,想说你打不过我们就直说,拐弯抹角不现身,算什么本事!”陆准怒视公告牌上的人脸,“和一百年前一样,我们新生代注定会把你们这些不入流的垃圾打倒!”
“看来那帮老东西还是和之前一样,爱用冠冕堂皇的话唬人,激发小年轻的斗志。”蒋黎的机械眼球以不正常的频率四处乱颤,嘴角笑容扭曲可怖:“不过一群雏鸟,也想和我斗。”
一时间,站台上的红色好像都着了魔般涌动起来,浓郁到快要漫溢的血雾从站台的每一块角落飞速升腾,和空中绵延的雨线汇合,织成一张血色的蛛网。
“不对!”
变故发生的太突然,仓促间齐沅只来得及前跨一步抓住谢临的衣袖——好像不这么做他就会消失在身边一样,而后便被熟悉的压迫感笼罩周身。
好像有来自深渊的血口顷刻间吸走全部的光,黑幕沉沉降临,有冰冷戏谑的腔调厮磨着钻入他的耳膜,寒凉气息如同寄生藤蔓般缠绕扩散至全身,冰结每一个细胞。
“还在等我展开魇境?天真。”
“在你们踏入这个站台的这一刻……便早已步入我的魇。”
第138章 柏珩山(1)
浓重的血腥味顺着黑暗蔓延。突然像是被恶魔捏住心脏, 齐沅感到一阵窒息,旋即心口一轻,好似有什么东西被那只鬼手连带着扯离身体, 他差点惊呼出声, 耳边同时传来熟悉的痛呼。
黑暗逐渐淡去, 齐沅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首先看到眼前钢针般立于头顶的短发,而后是两道紧紧拧在一起的浓眉。
“陆准?”
“呃……谁?”陆准似乎也刚从那阵不太美妙的体验中抽离, 五官都快皱到一起。扭头和齐沅对上视线后, 他的表情总算不再狰狞,松懈下来一些。
“齐沅,是你啊……其他人呢?”
“不清楚。”
齐沅环视四周, 发觉他们所处的环境和几分钟前并没有任何区别——他和陆准仍然逗留在朱红色的站台上,甚至连彼此的位置都和先前如出一辙——他站在列车驶入的站台末端, 头顶就是“柏珩山站”的标牌,陆准则立在几米开外沾满水珠的金属公告栏旁。
齐沅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心。也是几分钟前,他分明抓到了谢临的衣摆,而现在手中却空无一物, 仿佛先前那毫无征兆的相遇是一场错觉。
“看这样子,难道其他人入魇了,我俩被留在这里了?但这又是怎么做到的呢……”陆准伸长脖子朝车站后方的山里看了看,“雨倒是比之前小一点了,咱们要不四处找找?那姓蒋的才展开魇境,应该跑不远, 总不能就这样交给其他兄弟们破魇, 我们灰溜溜的打道回府吧。”
“你说的对,我们现在确实应该往柏珩山里调查。”齐沅在他说话的间隙走至他身边, 目光落在公告栏上被雨水沾湿的纸张,“但有一点你应该搞错了。”
“什么?”
“我们并非没有入魇。”齐沅伸手将沾满水痕,残破不堪的软纸尽可能展开,示意陆准看向上面模糊的字。
“这玩意之前我看过,就最前面四个字看得清,没什么用……等等。”陆准顺着身边人白皙纤细的指尖看向那行字,眼睛差点瞪出眼眶,“后,后面的字为什么能看见了?”
“欢迎来到……柏珩山度假酒店。”
齐沅沉声把那句话读出,手指在纸张角落里的箭头处点了点,“按照这个告示的指引,酒店就在山中。”
“你的意思是我们已经在魇境里了?那为什么我们还在车站?”陆准脸上现出明显的困惑。
“蒋黎刚才提到,自我们踏入这座山,便早已步入他的魇。恐怕他的魇境比我们想的要强得多。”
“……你这说的是人话吗,为什么我感觉听了和没听一样。”
“这也只是我的推测——蒋黎就没想过躲藏。早在我们到来之前,他就把魇境展开,守株待兔……围绕这座柏珩山。”齐沅一边解释一边朝站台和山体的交界处走去,陆准见状赶忙跟上。
“你是说,覆盖一整座山的魇?”
“很有可能是这样。在我们进入站台后,他把魇收缩到站台处,然后激发,我们就会被拉入他的魇境,无法抵抗。我们现在所在的车站和刚才并不是同一个,那张公告就是最好的证明。”
“所以现在的这一切都是蒋黎魇境里的事物吗……难以置信。”陆准伸手拉过被暴雨打弯的树枝,扯下一片树叶,不少雨滴溅射到两人身上,带来一阵潮湿的凉意,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草木的芬芳,理应沁人心脾,却并未缓解两名净魂师此刻心中的紧张。
“嗯。我们现在无从得知为什么蒋黎的魇就是柏珩山的形态,也不能确定其他人都去了哪里,但我想公告上所说的那个度假酒店应该是整个魇的核心,值得调查。”
“行,我信你。”
两人对话间,正巧走完站台延伸至山路的最后一级台阶,踏上柏珩山潮湿柔软的泥土地。齐沅下意识回头望去,朱红色的站台竟在他们离站后瞬间消失不见,只剩零星的树木在淅沥的小雨中静默着。
陆准也很快察觉这一异变,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没有再提那诡异消失的站台,并肩沿着山路往上走,周遭一片寂寥,只有树叶被雨滴拍打发出交叠的哗啦声和他们作伴。
·
“……这真的是那个什么度假酒店吗?”冉瑭抬眼望向在雨中伫立的建筑,它整体是四方形,楼层不高,窗户也不多,一楼有一截向外延伸的迎宾连廊,在逐渐暗下的天色中,墙柱显出棕红色。
要说不对劲,其实它和普通酒店的构造并无太大不同,只是这样荒凉又下着绵绵细雨的山区夜晚,一座深山中耸立的酒店难免令人产生不详的预感。
后方的树林中忽然吹过一阵凉风,带出几声乌鸦的啼鸣。冉瑭肩膀瑟缩了两下,寻求庇护似的下意识往身旁的人靠近,又小心翼翼看了看那人的脸色,发现他并无不悦,松了一口气。
然而小啾啾那吐出的一口浊气尚未完全散去,身边的人却忽然一言不发地迈开长腿朝建筑物一楼正中那扇紧闭的双开门走去。
冉瑭停在原地,有几秒钟的迟疑,身后的树枝却忽然沙沙响动起来,警铃似的,小辫子上的水珠也恰好落在后颈,惊得他原地跳起半米,无暇再顾及裤脚被溅到的泥水,快走几步,亦步亦趋地跟在那人身后。
“不过这明明是招待人的酒店,关着大门是什么意思……连个迎宾的人都没有。”离酒店大门距离不过半米的时候,冉瑭还是没忍住说出了心里的疑问:“是要我们自己推门吗?哎,这上面倒是又有一张告示。”
身前人的脚步随着他的话语顿住了,脸上显出一丝若有所思的神色,视线漫无目的地顺着纹有繁复花纹的木门掠过,随后朝门伸出手,修长手指抵在门上,探寻似地顺着纹路来回摸了摸。
“哦,告示在那。”冉瑭意识到他应该是想拿被贴在门的左上角的那张纸,伸手指了指告示所在的地方:“谢大哥,你看那边。”
于是谢临的动作彻底停住了。他没有再在门上摸索,也没有顺着冉瑭的指向看过去,只是朝他的方位轻轻侧过头。
“……”他平静的目光落在冉瑭身上,沉默了足足十多秒,直到后者甚至开始思考自己这寻找酒店的一路上是不是做了什么错事,才终于开口:“……你读一下。”
“什么?”胆战心惊反省人生中的小啾啾冷不丁听到他奇怪的要求,愣了愣,很快理解了来自大哥的良苦用心——一定是谢临看自己有些局促不安,特地给自己找点事做,让自己在破魇的时候有点参与感,也能放松一点!
谢临果然是个外冷内热的大好人!看上去冷淡不近人情,实际上却这么为他人着想,心思细腻……果然是一直以来和齐沅并肩战斗的人呐!
那么自己也一定要发挥作用,积极勇敢一点才行。
“我知道了!”
因为谢临一句话莫名燃起来的小啾啾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在后者隐隐的困惑中一脸视死如归地揭下告示,走到谢临身边,激情四射地朗读起来。
“欢迎来到柏珩山度假酒店。这句话和站台那张公告一模一样啊……哦哦,这边下面好像还有——所有住客们都将享受到我们最真挚的服务,拥有完美的入住体验。期待您的到来!”
朗读完,冉瑭将那张告示在手中翻来覆去看了一遍,朝谢临摊手:“就写了这么多,不过这张告示看起来也不太完整,就比我们之前看到的那张多了两句话,下半张纸好像被撕掉了。”
“对了,这大门上还有个很小的时钟,现在是晚上八点五十分。”小啾啾还在兴头上,读完告示又四处张望一阵,把能发现的信息都汇报了一遍。
谢临闻言微微颔首,再次伸手贴上酒店大门。
冉瑭看着他的动作,咽了咽口水,视线落在他青筋浮现,似乎是开始发力的手掌:“哥,你的意思是……”
“嗯。”金发青年的视线仿佛穿过木质大门看向酒店深处:“进去。”
·
“您的入住手续正在办理中,请稍等片刻。”一头乌黑秀发的前台小姐朝黑发青年露出公式化的笑容,她的眼眸深黑,即使在悬挂着不少吊灯,还燃着一圈蜡烛的大堂里也反射不出任何光芒。
“可是,我们还没有说入住时间……”
“不重要。本酒店的入住时间统一为……”前台小姐的笑容加深,又有两颗白惨惨的牙齿从嘴角露出来:“无限期。”
“这怎么想都很奇怪吧!”陆准站在一旁捅了捅齐沅的腰侧,凑在他耳边小声嘀咕:“门口那个意味不明的告示,紧闭的大门,现在大堂里都这么诡异……就一个前台,还有一股怪味儿。”
“既来之则安之。”齐沅拍拍他的肩示意他冷静:“魇境里的事物都有它遵循的规则和道理,即使这是极限类,蒋黎的主观意识也不能改变它的基本框架。要不要吃点那边放着的水果?那串葡萄看起来挺好吃的。”
“……你这也太放松了吧!”陆准的嘴角抽了抽:“我们就这么普通地住下来,真的能摸清这个魇的套路吗?”
“目前只有一点比较清晰。我们的灵力在入魇后就被压制了,这意味着魇主潜意识中抗拒我们使用灵力进行战斗,而这一点限制对他自身也同样会奏效。”
换句话说,失去战斗力的他们现在也只有遵循魇境中呈现的规则这一条路而已。齐沅心里对这个状况门清,他深知,如今没有反抗能力的他们如果在魇境中出错的话……很大概率会就此葬身,但事到如今,把这些话明说出来也只能徒增惧怕,不如想得轻松些。
“不用灵力明显是我们不占优势啊!蒋黎肯定对自己的魇更加熟悉……”
“您好,入住手续已经办理完成,房号是909。”两人耳语间,孤零零站在前台的小姐已经把一张黑色的房卡朝他们的方向递出,笑容依旧标准,眼睛一眨不眨。
“好。”齐沅接过房卡,冰凉冷硬,还有一股莫名的潮湿感,他有点诧异,下意识朝面前的女士笑了一下表示感谢,那名女子却猛地颤了一颤,旋即露出一个比刚才更大的笑容,眼中却有雾气一闪而过。
“铛……铛……铛……”
大堂中央的老旧座钟敲响九点的报时。
“这么晚了,先前应该有不少人已经入住了吧?”跟着前台小姐走进电梯,前往客房的时候,齐沅发出疑问。
“不是的。”
电梯门缓缓合拢,狭窄的厢轿内,面容秀丽的女子朝齐沅的角度缓缓扭头,嘴咧得很开,脸颊边缘在电梯内灯光的照射下透出些微淡黄色。
“本酒店目前接待的客人……只有您二位。”
第139章 柏珩山(2)
“喂, 我说……这房间倒是比我想象的要正常。”
尾随笑容僵硬的前台小姐走出电梯后,两人穿过一条幽暗的走廊便到了孤零零坐落在角落里的909号房间。
“不能大意。别忘了,这是蒋黎的魇境。”前台小姐离去后, 齐沅将身后的房门仔细关好, 转身观察屋内的设施, 一股独特的幽香旋即扑面而来。
他和陆准被分配到的是一个有些特别的标间,整体近似正方形,玄关正前方有一面分隔墙, 朱红色。墙的一侧是浴室, 另一侧则是两张贴边成90度角垂直摆放的单人床。床的对面有一张长方形的书桌,墙上则挂着一副油画,粗略来看像是几个人在共进晚餐。
“主要是大堂的氛围好奇怪, 搞得我以为一进屋就会有一堆鬼怪什么的,或者是邪兽朝我们发起进攻呢, 结果就这。”陆准一脸不以为然,先前的紧张再踏入房间后明显消去许多,恢复了往常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
“是吗……”齐沅轻轻笑了一下。
陆准说的没错,极限类魇境给人的印象总是来势汹汹、惊险异常的, 但其实对他而言,如果面对的单单是显而易见,浮于表面的陷阱或敌人,虽说如今灵力微薄,难以做出全面的防御,却仍有放手一搏去的能力, 因此倒不能算是最为凶险的情况。
可惜这座酒店却并不如此。
这里太普通, 也太平和了。
不光是素雅古朴的陈设,就连房间里未被灯光眷顾的阴影角落都是寂静的, 连一丝流窜的邪气都无处捕捉。
这样的平和反而让他感到不安。
陆准已经先一步走进卧室,齐沅便紧随其后,一眼看见书桌上摆着一张黑色纸张。
他走过去拿起来,厚厚的卡纸上用烫金的规整硬笔书法写着几行字,最上方赫然是入住须知四个字。
陆准注意到他手上的东西,眯着眼睛把脑袋往他边上凑了凑,齐沅索性清清嗓子,读了起来。
“欢迎来到柏珩山度假酒店。在这里,请您放心享受一流的酒店设施以及全体工作人员无微不至的服务。在本酒店住宿超过10天的客人可以获得本店精心准备的……奖励。”
桌上的台灯光线昏黄,卡纸上的字又不大,齐沅读到最后一行忽然有点眼花,灯光照在那几行字上竟然被他看出了重影的效果,他闭上眼捏了捏眉心。
“……就这么点?这等于啥也没说,真是越来越不懂姓蒋的想让我们干什么了。”陆准听了半天,也没从其中品出什么需要注意的事情,便向后一仰把自己摔在床上。
“房间内确实没有太多信息。”
齐沅打开虚拟屏,手环似乎仍因为磁场混乱处于不可用状态,他没感到意外,继而看向陆准:“在电梯里的时候,我观察了按键。”
“我去,你可真够细的。怎么说?”
“那上面只有一个数字9,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连返回大堂的按键都没有。”
“这是不让我们到处乱跑,要老实呆着的意思?”
“也许是。入住须知上也提到了入住10天会有奖励。”齐沅说道:“但第一个晚上还是警惕一些为好,我们最好先确定一下房间内部的安全性。”
陆准低头做出沉思状,伸出手指在写着入住须知的卡纸上敲了敲,分析得头头是道:“你看这里写的,就是在告诉我们,把这酒店当成正常的去住就好——虽然这张纸上写的东西肯定不能全信,毕竟极限类魇境和普通的规则类还是不同的——齐沅?你人呢?”
陆准抬起头来回张望,卧室内却一下没了伙伴的影子,他背后一凉,慌了神,焦急的差点要直接激发被压制到所剩无几的灵力,却忽然听见一墙之隔的浴室里传来水流的声音。
“齐沅?是你吗?”
陆准循着声音小心翼翼绕过屋子中央的隔板朝浴室门口走去,果不其然,在洗手台前见到直直盯着自水龙头涌出的清水看的黑发青年。那人纤白的指尖把水流截成两段,清澈的水波贴着池底晕开,在他沉静的眼底荡出粼粼波光。
“果然在这……”陆准终于松了一口气,朝浴室快走两步,下意识想要伸手去勾齐沅的肩膀来确认他的“生还”,被那人略带疑惑的眼神一扫,又有些尴尬地收回了手:“我,我就是说你怎么一声不吭跑这来了。有什么线索吗?”
“没有。”齐沅摇头:“这里的设施初步检查都挺正常的,洗面台的玻璃也是单面的,也没发现什么异常的能量波动。”
“淋浴呢?”陆准朝镜子后方一指。
“还没来得及。”
“那我直接亲身检验一下算了。”陆准说着就开始解外衣的扣子:“你先出去等我吧,我刚才淋了雨,浑身粘乎,正想洗个澡呢。”
齐沅:“……?”
“哎,那入住须知不都说了,让我们好好享受这里的设施和服务,这不正好吗。”陆准驱赶似地朝他挥挥手:“你要是也想洗就在外面排队,我洗澡也快得很,要不了几分钟。”
其实先前淋的雨到现在也差不多都干透了,但是刚才被齐沅的忽然消失吓出了一身冷汗这种事,他陆准当然是打死也不会告诉齐沅的。
齐沅略加思索,点了点头:“那我等你,有什么不对立刻出来。”
如今他们对于魇境的构成可以说是一无所知,唯一的信息就来自那张简简单单的须知,那么不妨就先按部就班地当个住客。
哗啦的水声在身后响起,齐沅走回床边的长桌,也没能闲下来,开始摆弄起桌上的小部件。房间的陈设透着一种古典朴素的风格,红木桌上没摆太多东西,只有简单的一盒纸巾,一些水果和一面小铜镜。
齐沅迟疑了一小会儿,给自己做了个“这种等级的魇境不至于在几个水果上故意坑害他们”的心理建设,拿起一颗橘子剥了起来。他们刚才在山里走了挺久的路,这会儿他确实有些渴了。
橘子入口便是裹着酸酸甜甜的芳香,清凉的汁水自唇齿划入喉咙,不仅缓解了口渴,也让他一直以来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些。
浴室里传来的水声微弱地响在耳畔,齐沅吃着甘甜的橘子,抓过那面巴掌大的铜镜研究,甚至有功夫哼起不知哪里听来的小曲,倒真像个和朋友一起出游,在一家酒店落脚歇息的普通青年。
拇指在镜子背面的花朵纹路上揣摹一阵,齐沅忽然意识到金属质感摸上去冰冷异常,像是刚从冰块堆里捞出来的一样。
“为什么这么冷……”齐沅低声喃喃自语,并未期待有人能回答,把最后一瓣橘子塞进嘴里,自顾自将镜子在手掌中翻了个面。
镜面的寒光在台灯下一晃而过,屋里好像一下降了温,齐沅的哼唱在看到镜子正面的一瞬间戛然而止。
镜子里,他身后站着一个人。
齐沅瞳孔骤缩,好像全部的血液都被冻结一般,心脏都差点停跳。他用尽最快速度地、异常僵硬地扭过头,在一米之外看见陆准面无表情的脸。
“……陆准?”
齐沅浑身的鸡皮疙瘩尚未褪去,他紧紧捏着铜镜,身体不由自主朝桌子的方向靠了一下,却并没有再能够后退的空间。
这时候他才注意到,浴室里传来的水声似乎停了。
陆准极缓慢地点了点头。
应该是刚洗完澡的缘故,陆准原先直立向上的寸头消失了,头发柔顺地垂在额前,看上去比之前稍长一些。这让他整个人硬朗逼人的五官比之前柔和许多,忽略他此刻仍然没有表情的脸,看上去简直像个老实乖巧的三好学生。
“洗这么快吗……”确认鬼魅般出现的人是陆准,齐沅也没再多疑,移开眼神。敏锐如他,其实能感觉到自己先前突然一声不吭跑去浴室的行为吓到了陆准,所以很快明白现在陆准大概率是想故意“报复”自己,才这么忽然闪现在自己身后。
可真是有够睚眦必报的。
齐沅默默在心里鄙视陆准的幼稚行径,不再看他,低头继续研究铜镜。
“说起来,这面镜子上的花纹,我总感觉在哪里看到过。”齐沅把铜镜在手心翻来覆去研究一阵,原本微热的掌心都已经变冷,那镜身却仍然冰凉沁人,于是他把镜子朝陆准先前站立的方向递过去,抬起头:“你看看,有什么头绪没——”
尾音被齐沅硬生生掐断。
陆准在离他只有十公分不到的地方注视着他的双眼,眼睛一眨不眨,嘴唇绷成一条直线,深褐色的眼睛因为角度原因显得极大,甚至看不见瞳仁。
齐沅猛地呼吸一滞,随即倒吸一口气,脑袋差点磕在椅背上:“吓我一跳……”
陆准没接话。
“行了,别皮了。快点看看你对这个花纹有印象吗?”齐沅举着镜子在陆准眼前晃了晃,没想到他却反应很大,一下从一个站得笔直的,近距离俯视齐沅的姿势接连后退几步,腿也弯曲了不少,眼球都乱窜了几下。
“这是怎么了?”齐沅看他一副不愿意接手镜子的样子,也没再强求,只是有些困惑地看着他不断抖动的双腿:“累了?”
陆准又慢慢摇了摇头。
他无声盯着齐沅看了一会儿,又看深深地看了一眼齐沅手中的铜镜,原地转了180度,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摆放床铺和书桌的区域,从房屋中央隔板墙的左侧边缘消失不见。
不就是洗个澡,怎么演得像被夺舍了一样。
齐沅看他飞速离去的背影,略显无奈得撇撇嘴,把铜镜放回桌上,准备再仔细研究一下房间正中央挂着的画。
脚步声再次从隔板墙后方响起。
这一次,陆准从墙的右侧出现了。
“陆准,你正经点行不行。”齐沅没好气地看着披着浴巾慢悠悠走出来的陆家少爷,很快注意到他大部分恢复竖立的头发,略带疑惑地指了指自己头顶:“说起来,你头发怎么恢复的这么快?”
“你在说什么啊齐沅?”陆准的脸色是显而易见的茫然,“我头发天生就这样啊……洗了也不会塌。”
“还有,什么叫正经点?我才刚洗好澡出来啊。”
第140章 柏珩山(3)
“你刚刚……一直在洗澡?”
“废话, 我这不刚出来吗。”
陆准眼中的困惑像是要溢出来。
好像被巨大的节肢动物爬上脊背,齐沅先是感到背后一凉,然后整个身子都有些发麻, 手脚沉得像是绑了铁块, 喉咙也愈发干涩起来。
如果刚刚看到的不是陆准……还能是谁?
身下的凳子仿佛无端长出扰乱人心的触手, 齐沅开始感到坐立难安。
他从未在魇境里遇到对周遭奇特的环境没有头绪、也无法预测事件发生的状况,何况如今连他一直暗暗引以为傲的,强横的灵力都在入魇时受到压制, 无法彻底激发, 他已经彻底失去能够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最后一张底牌。
“你怎么了?看上去心神不宁的。”陆准擦着头发走到齐沅身边,上下打量他一番,“看上去也没缺胳膊少腿啊……怎么一下就脸色苍白了?”
“说了你也很难信……”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你什么时候变得扭扭捏捏的了?”
“在你走出浴室之前,我在卧室见到另一个你。”
“哈?”
“另一个你。另一个陆准。”
“这怎么可能?”
陆准再三确认齐沅脸上严肃的神情, 意识到他不是在开玩笑,身子也僵硬了几分,干巴巴地试图辩驳:“会不会是你太累了,又紧张, 看错了?”
“我的眼神应该没那么差……”齐沅轻轻呼出一口气,揉着太阳穴从椅子上站起,“据我所知,魇境之中只有魇主潜意识形成的事物和被卷入的灵魂,除此之外就是我们净魂师。”
“一点不错,最多还有邪兽。不过这些都不可能形成你看到的那什么……另一个我?这简直匪夷所思。”陆准眉头紧皱:“我们这样下去不行, 什么信息都没有, 只会自己吓自己。”
“是时候出去看看了。只有数字9的电梯一直令我很在意。”齐沅点头。
陆准得到肯定的答复,立刻胡乱擦了几下头发便转身穿上外衣, 齐沅则在此期间返身观察了墙上悬挂的油画。
茅草屋内,长方形的木质餐桌上零零散散坐了七个人。他们的脚边放了一些应该是捕猎用的工具,年龄老少不一,衣着也各不相同,却有着极为相似的神情——好像面前的一盘盘山珍野味并不合口味似的,他们的眼睛都睁得很大,有的低头看着桌面,有的则抬头看向屋顶幽幽燃着的油灯,嘴巴微微张开像是想说些什么。
“这幅装饰画有什么蹊跷吗?”换好衣服的陆准带着尚未完全散去的微热水汽凑近齐沅。
“目前没看出什么。”齐沅摇了摇头,目光在七个人身上逗留一阵便移开。
之前刚进房间的时候,这幅画上真的有这么多人吗?
他内心对此有些疑虑,却并不想让自己无端的猜疑影响他们接下来的搜查,因而没有问出口,却不料陆准的心态比他预料的要轻松许多,竟然直接上手把那副画翻了个面。
也许是并未亲眼目睹诡异的一幕,陆准此时的语气还算轻松,他在画的背后来回观察一番,扭头对愣在原地的齐沅说道:“这幅画的名字好奇怪,竟然叫《最后一桌》,日期还特么是今天!12月14日!”
齐沅挑眉,对自己这位临时搭档意外大胆的举动感到诧异,无奈地笑笑便跟随他手指向的地方看过去,歪歪斜斜的黑色手写体显示的内容和陆准的描述如出一辙。
“不过这上面没写年份,也许只是个巧合?”陆准把胳膊搭在齐沅肩头,自顾自往下分析着:“这屋里看来看去也就这么多东西,咱们赶紧出去调查吧——”
像是对他的话做出回应,“啪”的一声炸炮似的脆响在卧室内清晰荡起。
两人都被吓了一跳,齐沅下意识抓过刚刚被放在桌角的铜镜后退两步,警戒周围,陆准则弹簧一样直接倒着弹射到一张床的角落拉起被子,过了好一会儿才愿意露出寸头脑袋的一角。
“没事,是那个入住须知掉地上了。”齐沅看了看上一秒还仿佛天不怕地不怕,却在半秒之内变身蚕蛹的陆准,又正巧看见落在地上的后卡纸,有些莞尔:“刚才是谁催我要赶紧出去调查的?”
“这,这是身为一个净魂师理所应当的防御措施!咱们现在用不了灵力了,用被子能挡一点是一点。”陆准瞬间红了脸,一把把被子扯开就从床上坐起来。
“奇怪,我之前明明是把这张卡纸放在桌子内侧的呀?”齐沅发出做作的疑问,还是没忍住话语间的笑意。
“好了,别吓唬我了,你以后少和宋以辞混在一起,别被他传染一肚子坏水!”陆准嚷嚷着走到齐沅身边,却忽然盯着后者手里的纸张,瞪大眼睛发出惊呼:“等等……这上面好像又多了几行字!”
“嗯?”齐沅敛去笑意,把铜镜顺手放进口袋,视线投向手中的黑色卡纸。
柏珩山度假酒店入住须知:
欢迎来到柏珩山度假酒店。在这里,请您放心享受一流的酒店设施和全体工作人员无微不至的服务。在本酒店住宿超过10天的客人可以获得本店精心准备的奖励。
所有住客请注意:
1. 不要向工作人员报以笑容。
2. 不要在天亮时进入客用电梯。
3. 不要在酒店内大声喊叫,即使是在您所在的客房内。
4. 不要在晚上0点后离开您所在的客房。
5. 尽管很美味,请不要食用水果。
“有这样的入住须知吗?”陆准紧紧皱眉:“也太无厘头了,这根本就是意味不明——它甚至都没写违反了会怎么样!”
“或许我知道违反了会有什么后果。”齐沅的声音有些沉闷。
“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违反了。”齐沅摊手:“还不止一条。”
“……什么时候?”
“办理入住的时候,我有对前台小姐微笑。还有你洗澡的时候……”齐沅指了指垃圾桶里的橘子皮,眼眸澄澈,神情颇为无辜:“我有点口渴,就吃了一个橘子。”
“好家伙,你这一下子违反两条是要闹哪样啊……”陆准没忍住翻了个白眼:“但你现在人不是好好的吗,也没见受到什么惩罚。”
“我看见另一个你。”齐沅抿唇,打心底说,他其实不太愿意把十分钟前那段不太美妙的回忆翻出来回想——那个“陆准”的一举一动都让他感到发自内心的寒意。
那是一种非常危险的感觉。
那个人的目光漆黑空洞,却让他觉得“被什么东西盯上了”。
“现在想来,那个你,当时……也许是想要攻击我的。”齐沅手指抵在下巴,回忆着“陆准”脸上僵硬的神色和瞬移一般的行动:“他曾经在一瞬间逼近我,但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最终他没有进攻,而是选择了撤离。”
“瘆人。”陆准咽了咽口水,脸色不太好看:“而且你说的那玩意还长着和我一模一样的脸……”
“但你应该是安全的。”齐沅拍了拍他的肩安慰他:“为了防止再次遇到刚才那种情况,我们还是尽可能遵守这个所谓的入住须知吧。”
“虽然我觉得我刚刚发现这几行字的时候,已经大喊大叫过了。”陆准小声嘀咕,又仔细拿过齐沅手里的纸张看了看,“别的都还好,但这上面有说0点之后就不能离开客房了。”
“现在刚到十点,我们还有两个小时。”齐沅拿过陆准手中的纸张对折放进外套的夹层口袋,做了个深呼吸:“出发吧。”
“走廊里太黑了,什么也看不见啊。”
屏息打开房门后是一片预料之中的暗色,屋内的光线被带到走廊上,愈发照出走廊的窄小破旧,和富丽堂皇的大厅相距甚远,地上有很多泥灰,墙缝里甚至能看见成排的黑色小虫子在咕蛹。
“倒不如说是什么都没有。”齐沅接过陆准的话,率先往来时的方向走去。
这会儿走廊上传来的那股难以形容的幽香比卧室内还重,带着点烟火气息,齐沅鼻子有些不舒服,声音也比平时低一些,陆准只好乖乖贴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地走,深怕错过他的话。
客房的门吱哑着缓缓合上,像垂死的鸟发出凄厉的啼鸣,也一并切断了微弱的光源。此时倒是要感谢手环的照明功能没有收到柏珩山磁场的影响,两人一前一后打开“手电”,很快沿着空无一物的走廊来到电梯口。
两人在电梯门前站定的瞬间,电梯门正巧打开。齐沅深吸一口气踏入封闭的黑箱,陆准紧随其后。他前脚刚站定,电梯门后脚就开始闭合,狭小的空间内,关门时沙沙的噪音也盖不住两人略显粗重的呼吸。
“你之前说电梯里没有别的按键来着吧?真怕我们今晚无功而返。”陆准鼓起勇气用手电在电梯厢内仔仔细细照了一圈,发现周围除了金属铁皮之外甚至连一张广告海报都没有,有些泄气,声音都显得低迷。
“这个按键不同了。”齐沅冷静的声音打断他的消沉,手环射出的光线直直停在电梯门边那个圆溜溜的按键上:“你仔细看看。”
“你傻啊,这不就是咱们9楼的那个……8?”陆准的声线出现离奇的上扬,充斥着难以置信:“怎么可能是8?之前我们上来的时候这个键的位置分明是9!”
“嘘,小点声。”齐沅沉吟片刻,伸手按下电梯内唯一的按键。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去了就知道了。”
“之前没发现你怎么就这么勇?”
“不勇不行,9楼的键没有了,我们也回不去。”
“……有理。”
两人低声交谈间,缓慢下行的电梯终于出现停顿,惯性让两人身体在电梯停稳的那一刻晃了晃,电梯门很快再次朝两侧打开。
两名净魂师不由自主地放缓呼吸。
前方等待他们的是未知,甚至有很大的可能是危险,然而他们此刻别无选择,唯有等待命运的审判。
比手环稍强一些的光刺入逼仄的电梯厢,两个庞然大物似的影子照在墙壁上,电梯内的两人不约而同眯起眼睛。
“……是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