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麟的世界安静了片刻。
月夜春灯, 桥边棠花缀入粼粼溪水,在黑暗中随水而飘。
不知是谁猜对了字谜,人声鼎沸中倏然响起一声尖鸣, 只见一盏重明鸟花灯化作青色焰火,在街道上空盘旋而飞。
所有人的视线皆汇聚一处,就连琉玉也抬起头来。
“好挤啊。”后面传来鬼女的抱怨声。
僵在原地的墨麟忽而回过神。
随即发现, 涌动的人潮被上空徘徊的焰火牵引,正四面八方朝他和琉玉冲来。
妖鬼之主的心蓦然一紧。
琉玉被那声响所吸引,根本没注意到自己被推着离墨麟越来越远。
但下一刻,她突然感觉有什么东西紧紧缠住了她的腰。
一种滑腻柔软的触感, 带着温热而紧实的力度将她禁锢在其中。
起先琉玉还以为是手臂, 然而随着那股力道严丝合缝地缠绕在她的腰肢上,那种非人的诡异感顿时激得她浑身寒毛倒竖——
这不是人的手, 而是妖鬼的触肢。
脚下悬空。
琉玉整个人一轻,随即被这股力道猛地朝墨麟的方向拉了过去。
但在即将撞向他胸膛的前一刻, 那股力道又如流水般从她的身上退去, 取而代之的是扶着她站稳的半个怀抱。
下意识抓住他的琉玉,以为自己会摸到什么奇怪的触肢或是蛇尾。
然而并没有。
朝雾草的冷冽香息铺天盖地袭来。
与她掌心交叠的那只手戴着玄色手衣, 她知道那层手衣之下,是属于人类的温度。
迎上少女略含讶然的视线,墨麟托着琉玉手掌的那只手不禁收拢几分。
……方才他做了什么?
他竟然,用自己的触肢碰了她。
他想起新婚那夜少女冰冷而抗拒的目光,月光映在她乌黑瞳仁中, 无论他如何竭力搜寻, 也无法在其中找到半分情意。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的变化?
她不再提搬出极夜宫的事, 会对他展露笑意,督促他沐浴净手, 睡熟之后不仅不再抗拒他,还会主动靠近。
——她分明明确地跟他说过,她不喜欢他露出属于妖鬼的那一面。
而他却因一时晃神,就用她所厌恶的丑陋躯体触碰她。
她会因为他的失控,就将这些时日的笑容与亲密收回,重新倒退回那夜冷冰冰的模样吗?
头顶盘旋的焰火蓦然升空,在夜色中如星火四溅。
所有人都在昂头看焰火,而妖鬼之主却垂眸凝望着怀中的少女,眸中那簇幽绿色深如漩涡,只一眼就好像能将人的魂魄吸入其中。
他在等琉玉推开他。
琉玉却觉得,他的手攥得实在是有点太紧了。
“……不说就算啦,开个玩笑,也没必要这么恼羞成怒吧。”
琉玉看向因那一盏花灯而沸腾的人群,抬了抬下颌。
“才一盏花灯而已,让他们瞧瞧满街花灯齐放是个什么场面——鬼女,山魈,你们来选。”
好不容易才挤回琉玉身边,鬼女山魈还没来得及为两人交叠的手震惊,就听到了这么一句。
鬼女从未来过花灯节自然兴奋。
连山魈也跃跃欲试。
——从来只有他们见别人点花灯的份,他们自己人出风头,还是头一次呢。
两人顿时眉飞色舞道:
“我要兔子灯!”
“我要烛龙!风狸!还有朱厌!!”
“太贪心了吧你——尊主快先给我的兔子灯付钱!”
墨麟站在原地,等着琉玉挣开他的手。
然而他只等到少女回眸一瞥,拽了拽他的手偏头道:
“愣着做什么,还不付钱?”
浑身凝固的血液霎时回流,墨麟的神色出现了一瞬的空白。
……她没有介意。
即便他用她最讨厌的触肢碰了她,她的脸上也没有出现那一夜抗拒又厌恶的神色。
少女迈开脚步,沿着这条夜市有花灯的铺子,一路走一路拆解字谜咒术。
原本逛着夜市的百姓逐渐察觉到这边的动静。
平民百姓少有识字者,通晓诗书字谜的更是少之又少。
若是在仙都、王畿,或是旸谷、虞渊这些繁华的城池当然不稀奇,但此处却是临近妖鬼长城的偏远边境,来往商贾居多,也就寥寥识几个字,很少会有真正的世族来这里。
所以当沿途花灯次第化作焰火升空时,很难不吸引往来行人的目光。
这一行四人,为首的当是走在前列的少女。
少女咬字清甜,念出那些韵脚整齐的诗文时尤其好听,字句如珠玉落盘,沿途的一排排花灯便一个接一个,化作万千灵光。
而跟在她身后的那名玄衣青年,则每次从袖中取一枚银钱,以拇指准确地弹掷向悬着花灯的小铺。
银钱只多不少,守铺的老板笑得见牙不见眼。
山魈在众人投来的憧憬目光中飘飘然。
而鬼女则昂首望向夜幕,眼神沉醉地看着漫天形态各异的焰火,照得长夜如同白昼。
狝狩场内不见日光,她从未见过花灯节的夜晚。
原来是这样。
真好啊。
“好看吗?”
待他们走过这条街,琉玉回头看向身后三人。
“真他爹的好看——艹!你谁啊!”
山魈恋恋不舍地从上方收回视线,余光略过身旁鬼女的脸时,却猝不及防地被吓了一跳。
怎么看完花灯身边人的脸还换了一张!?
鬼女眯着眼:“不许在尊后面前说粗话哦。”
听这声音,山魈才辨认出这的确是鬼女的声音,然而——
“尊主你怎么也……”
玄衣披发的妖鬼用食指轻抵住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是易容幻术。”
琉玉微笑解释:
“你常在太平城附近行走,难免容易被认出来,鬼女和墨麟的脸虽然认得的人不多,但以防万一,刚才那样万众瞩目的时刻还是遮掩一番为好。”
山魈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尊后是隐藏了身份来到的太平城,若与十二傩神之一的他走在一起,的确会引人瞩目,是他太疏忽了。
不过山魈有点意外。
易容幻术是种不登大雅之堂的术式,通常都是民间那些修者用来招摇撞骗,或是三教九流里那些犯了事的修者用来隐蔽身份的。
仙家世族的贵女,学这种术式做什么?
墨麟心中也有几分疑影。
所谓幻术,其实就是化炁之变,并不会改变受术者本来的面容,只是当人直视浮在面容上的这一层炁时,肉眼会受到麻痹。
虽然只需要特制的琉璃镜片就能看破易容幻术,但其实七境以上的修者不需要镜片,也仍然能察觉到易容幻术对自己的影响。
然而他此刻看着山魈与鬼女的脸,若非知晓内情,竟连他都感知不到半分幻术的痕迹。
这说明琉玉的易容幻术已入至臻之境,不是世族贵女学来玩玩的程度。
墨麟凝视着身旁少女。
她为何会如此擅长易容幻术?
金尊玉贵的大小姐,什么时候才会需要掩藏起自己的身份?
鬼女捧着脸,体贴道:
“啊,那早知道就不一口气要那么多花灯了,万一被人发现,横生枝节怎么办?”
琉玉对自己的易容幻术有几分自信,若非学了这一手,她哪能在几大世族的围剿下周旋十年?
只可惜哪怕易容幻术炼入至臻,还是能被一枚小小的琉璃镜片看破。
所以前世为潜入九方家的婚宴,救回檀宁,琉玉才只能用最原始的办法,也就是将自己的脸划得面目全非,才能瞒过一双双对她再熟悉不过的眼睛。
琉玉摸了摸自己的脸。
那时候可真是疼呢。
“不会那么容易被发现的。”
琉玉抬起头,眉眼间生出几分微妙笑意。
“而且——今夜我就是要整个太平城的人都认识我们的这张脸。”
鬼女露出略显困惑的神色。
这张脸?
可他们如今的脸,不都是幻术伪装出来的吗?
琉玉没有解释,只是状似随口道:
“若给你们成为世族的机会,你们想要一个什么姓氏?”
山魈和鬼女面面相觑。
他们?
世族?
尊后今日说的话怎么奇奇怪怪的?
不过既然是闲聊,山魈便直言道:
“自然是随尊主的姓氏,姓墨。”
鬼女嘲笑:“真笨,哪有单字的世族,世族的姓氏都是双字。”
琉玉边走边沉吟:
“墨……有古地名为即墨,往上追溯百年,也有以即墨为姓氏的豪族,这个姓氏倒是很合适,你们觉得如何?”
即墨氏。
听上去倒的确是个很像仙家世族的姓氏。
不过……
“合适什么?”
山魈神色困惑,他们这不是在随便瞎扯吗。
琉玉没有回答他的疑惑,只是笑意神秘,偏头问墨麟:
“你觉得好听吗?”
墨麟默然无言地迎上她的目光。
晕沉沉的浓绿沉在他眼底,琉玉透过他的这双眼,总是猜不出他在想什么。
“算了,你都不识字,也没有挑剔的余地。”
琉玉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名字就叫瑰吧,即墨瑰,王与鬼称瑰,诶呀,真是在他们眼皮底下耍小心机,也不知道会不会被发现呢……”
话虽如此,但墨麟睨着琉玉,在她脸上只看见了小孩子恶作剧般的天真雀跃,瞧不见半分胆怯。
“不必听他们的胡说八道,”墨麟忽而开口,“即墨氏衰亡太多年,如今世上已没什么残存的血脉,你应该换一个多少有些族人的姓氏,更方便行事。”
琉玉看了他一眼:“你知道我想做什么?”
“不难猜。”
她之前透露出来的意思,就是想让整个阴山氏金蝉脱壳。
如今阴山岐假死,太平城明面上已经无主,想要将太平城彻底从阴山氏的版图中挖走,就必须找到一个与阴山氏完全无关的势力占据这座城池。
但此事难就难在,到哪里去找一个与阴山氏完全无关,还要足够信得过的势力?
找不到的。
这可是未来要将全盘家产都交付给对方,哪怕是血缘姻亲,在如此庞大的财产面前,稍有不慎就会反目成仇。
所以,唯有一个办法——
她自己创造一方势力,光明正大地将整个阴山氏吞下,让明面上的阴山氏消亡。
为此,她需要一个假世族。
墨麟从她到太平城后的每一次行动中,看到了这个计划的雏形。
不得不说,这是个听上去十分骇人的计划。
伪造仙家谱牒只不过是豪族充门面的把戏。
可杜撰一个假世族,混入那些真正百年传承、对自己高人一等身份深信不疑的仙家世族内,与他们同席而坐,称兄道弟——
这可能吗?
谱牒、家族成员、货真价实的田庄佃户部曲,都要从何而来?
这计划放在寻常人身上,连这种念头都不会有。
——但生出这种念头的人却是阴山琉玉。
世族中的世族,贵女中的贵女,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世族内部的每一条根系是如何蔓延扩散,又是如何扎根于这世间。
如果她真的是这样打算的。
那她似乎,也的确有这样的能力。
四目相对。
片刻后,琉玉抿出一个赞许的笑容。
虽然不识字,但这位妖鬼之主却真的比许多知书识礼的世族都要聪明。
前世的琉玉在九幽长居百年,虽没有直接插手过九幽的事务,但只是看着九幽进出的那些账目,也能窥见整个九幽在那百年里的变化。
外有仙家世族虎视眈眈。
内有九幽妖鬼与人族百姓矛盾重重。
所谓的妖鬼之主,实际上仍是一个长于牢笼,从未受过正统教育的奴隶。
然而琉玉在集灵台的高处,眺望九幽一年比一年大的城池,还有一年比一年少的战乱,很难相信这是一个从出生起便颠沛流离,屈居人下的奴隶能够做到的事。
她也曾不服气的暗自比较,若自己和他同样的出身,墨麟做到的事,她能做到吗?
琉玉的假设卡在了第一步。
因为她怎么也想不出,以当时无色城当时被五大世族重重镇守的局势,墨麟到底是怎么闯出来的。
前世阴山氏覆灭后,还有一群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人,指证当初墨麟能闯出无色城,全都是阴山氏在背后相助的传闻。
这听上去倒是合理。
可惜,阴山氏根本没有帮妖鬼的理由,不过是其他世族的栽赃陷害罢了。
“既然你知道我要做什么,就更该觉得即墨瑰这个名字合适了,他们觉得我嫁到了九幽,就成了一文不值的泥腿子,我就偏要带着妖鬼重新回到仙都玉京,站在那些人的面前——”
她停在一家铺子面前,那是之前统领乌止给她的那份名单上写着的地址。
站在台阶上的琉玉回过身,对他笑道:
“让他们看看,他们所谓的高贵血脉,是多么容易被伪造的东西。”
墨麟怔然注视着少女立于花灯下的身影。
明知不可能做到。
可从她的口中说出,却仿佛千山可越,万水难阻。
那是一种能将旁观者蛊惑俘虏的生机勃勃——
他忽而伸手,握住了少女纤细的腕骨。
“很好看。”
琉玉被他突兀冒出来的这句话定住。
妖鬼之主仰视着她,宛如在仰视着神台上不染纤尘的神女,眉眼间却又缓缓勾起一个极具侵略性的神色,一字一顿道:
“待来日,我将那些城池尽数替你打下,你以真容示于人前时,必定更加好看。”
第22章
“几位客人要来试试萤射吗?”
见琉玉等人停留在门外, 法器铺的掌柜攒着满脸笑意迎了上来。
琉玉从墨麟方才那句话中回过神来。
背过身时,她的嘴角轻翘,眉梢浮现出显而易见的愉悦。
她打量起朝他们走来的掌柜。
掌柜是个五十出头的中年人, 五官周正,发间夹杂几缕难以忽视的白发,做久了迎来送往的生意, 背脊佝偻,脸上挂着生意人常有的讨好笑容。
这间法器铺是阴山氏在太平城的据点之一,那位擅长编撰谱学的谱匠,正是这家铺子的掌柜。
平日在铺子造法器。
暗地里替一些空有钱财却无身份地位的家族伪造谱牒。
据乌止所说, 这位谱匠的手艺在整个大晁都排得上号, 且还算是半个自家人,一家子都靠着阴山家的产业生活, 按理来说比外面的人用着更安心。
不过……
人心难测,没有什么一定用着安心的人。
琉玉前世在这上面吃了大亏, 这一世不得不慎之又慎。
“咱们家的萤射玩法与别家不同, 颇有挑战,只要能射中一只萤虫, 就能从铺子内的天阶法器中任选一件,今夜到目前为止,还无人能射中,诸位可要一试?”
掌柜老早就注意到琉玉一行人了。
点了一路花灯过来的客人,出手阔绰, 夜市上各家铺子都盼着他们能光顾自家, 见他们在自家铺子前驻足, 掌柜满脸意外之喜。
琉玉凝视片刻,笑问:
“是吗?萤射无非就是拿一些移动速度极快的小萤虫做靶子, 夜市随处可见,有何特别的?”
掌柜见琉玉似有兴趣的模样,眼尾褶皱更深,他将琉玉引向门口右侧的萤射摊位。
那里正有一对男女正挽弓而射,围观人群还不少。
琉玉他们凑近一看,这才发现这和普通的萤射确有不同之处。
正如琉玉方才所言,普通的萤射不过是作为靶子的萤虫移动速度忽快忽慢,捕捉起来要麻烦些,可若遇上真正射艺高超之人,也并不难射中。
但这一家,却在箭矢与萤虫中间,设置了一道炁阵。
穿过炁阵的箭矢将不再以直线射出,而会被炁阵转移到圆阵的对角方向。
也就是说,想要射左侧的萤虫,就必须对准右侧放箭。
如此解释倒也不算复杂,只是萤虫骤停骤行,速度飞快,实际瞄准起来绝没有那么容易。
山魈生出几分兴趣,对着那层炁阵前后打量:
“这炁阵倒还挺有意思,其他地方还真没见过,掌柜的手艺不错啊。”
掌柜的看了眼摊位旁抱着箭矢的小姑娘,捻须笑道:
“过奖过奖,都是小女在家无事琢磨出来的小玩意儿而已,登不得大雅之堂。”
话虽如此,但掌柜眉宇间透着自豪,一看就是替女儿骄傲的老父亲。
跃跃欲试的山魈取了银钱,正要交给抱着箭筒的小姑娘,那十岁左右的小姑娘却眨眨眼,嗓音甜甜道:
“三十文一支箭,买十支送一支哦,一口气多买几支玩得更过瘾呢。”
一旁的琉玉忍不住多瞧了几眼这孩子。
年纪小小,倒是挺会做生意的。
山魈看了眼身后的琉玉与墨麟。
猜字谜这个,他不得不承认,确实不是他们九幽妖鬼所擅长的事。
但射这个什么小虫子,看起来也没那么困难,这次总轮到他们九幽妖鬼在尊后面前露一手了吧?
“用不着那么多,说不定几支就够用了。”
山魈自信满满。
琉玉略觉意外:“没想到山魈竟还擅长射艺。”
“他连弓都没摸过,”墨麟语调平静地拆穿,“正因为没使过弓,所以才如此自信而已。”
要学射艺,需要合适的场地,弓与箭更是消耗品,而妖鬼战斗全凭本能,哪怕用武器也都是一些刀剑斧钺之类的利器,不会使用弓箭。
只有仙家世族长大的孩子,会将射艺作为必修课。
仿佛是为了印证墨麟的话,只听倏然几声离弦之音,众人定睛一看,只见那名自信满满的蓝衣少年连放的两支箭连炁阵都没碰到,全都脱靶飞了出去。
抱着箭筒的小姑娘:
“买十支送一支,买三十送五支哦。”
山魈在周遭围观群众的哄笑声中臊得脸热。
琉玉也抿唇轻笑,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山魈那边时,她眼尾扫过一旁的掌柜,道:
“您女儿倒是很可爱,小小年纪能造出这样的炁阵,天资不会差,可有想过送去仙道院进修?我这里有一桩活计,若掌柜能接下,我有些人脉,或可以帮上你们。”
父母之爱子,为子计深远,若能将这小姑娘送去阴山氏的仙道院修行,父亲对阴山氏的忠诚也会多几分可信度。
琉玉也能放心将伪造谱牒的事交给他。
然而那掌柜却叹息道:
“实不相瞒,家中已有一子在灵雍学宫修行,玉京繁华,衣食住行皆需花钱,家中负担颇重,若月娘也入仙道院,家中如何负担得起?”
这等小事,在琉玉面前当然不是问题。
可不只怎么,电光火石间,琉玉瞧着这掌柜与这小姑娘的脸,忽而脱口而出:
“掌柜贵姓?”
掌柜笑应:“免贵姓燕,名良义。”
琉玉定定看了他一会儿,把嘴闭上了。
见琉玉沉默,身旁的墨麟低声问:
“有问题?”
琉玉侧过脸贴着他耳畔:“上次同你说的那个燕无恕,你还记得吗?”
离得太近了。
墨麟几乎能感觉到她的唇似有若无擦过他耳廓的触感。
长睫垂落,他淡声答:
“记得。”
就是琉玉说的那个差点杀了她的人。
燕无恕……燕良义。
他垂眸对上琉玉的眼:
“一家人?”
琉玉颔首。
之前柳娘给她的据点资料中,这个名字就与燕无恕的名字挨在一起。
……未免也太巧了吧。
不过仔细想想,似乎也合情理。
燕无恕本就是阴山氏推举入灵雍学宫的自家人,她现在又要在太平城内的自家据点里寻合适的谱匠,范围一缩小,撞上也的确不奇怪。
只是可惜,既然是燕无恕的家人,她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用了。
“——什么仙道院?”
回过神来,琉玉低头一看,发现抱着箭筒的小姑娘昂着脸正望向她。
“姐姐,我爹会的我也会,你有什么活需要人干,说来听听呢。”
墨麟居高临下地扫了她一眼,冷声答:
“没你的事。”
名为月娘的小女孩瞧了眼墨麟。
墨麟的体型对成年人而言都略显高大,更何况是对一个十岁的小女孩。
他方才冷脸一瞥,那样阴郁冰冷的压迫感,简直就和大人说的鬼故事里的怪物一模一样。
月娘缩了缩脖子,朝琉玉的方向小小挪动半步。
“我听见了。”
她揪住琉玉的衣袖,黑葡萄一般的眼睛睁得老大,声音却压得很低:
“是要造谱牒吗?那个我也会的……我的嘴会闭得很紧,不会让其他人知道……可以吗?”
琉玉望着她闪烁着希冀的双眼。
月娘也望着这个看上去漂亮又心软的姐姐。
“不可以呢。”
前世阴山氏送燕无恕入仙道院,又替他写了名帖,让他一介白衣能够入灵雍学宫求学。
结果竟成了他转投别家的跳板。
这一世琉玉没把他全家都连根拔起,赶出阴山家的土地,已经实属仁慈,还想让她再培养燕无恕的妹妹?
做梦去吧。
望着小姑娘可怜兮兮的脸,琉玉熟视无睹地挪开视线。
“——掌柜,我们不玩了。”
方才在旁边的那对男女从琉玉的身旁经过,将弓交还给了燕掌柜。
除了弓之外,他们还将没用完的箭一并还了回来,燕掌柜见状道:
“还剩这么多呢,这就不玩了吗……”
琉玉原本并未关注这两人,他们却在此时用一种怪异的目光掠过琉玉和墨麟的脸,下颌微抬道:
“家族有训,不与妖鬼共用一物。”
墨麟眉头微动,缓缓抬起眼帘。
对面那紫冠少年似乎还嫌不够,下一句便当着琉玉的面道:
“在下并无冒犯之意,只是观小姐也是世族出身,许是家中败落?但再如何败落,也实在不应自降格调,令妖鬼为仆,堕了世族门楣啊……”
“——什么叫不与妖鬼共用一物!我都没碰你的弓,你矫情什么!”
若非鬼女拽着,山魈差点就要扑上来撕烂这紫冠少年的嘴。
“同处一家店,与同用一物何异?”
紫冠少年眉头紧锁,一抬头对上琉玉的目光,他道:
“在下确无冒犯之意,只是实话实说,还望小姐莫要见怪。”
少年模样瞧着还尚且稚气,操着一口世族官话,言语间状似斯文,可细细听他所说的内容,每一个字眼里都是将自己与旁人划得泾渭分明的优越感。
琉玉定定看了他一会儿,笑道:
“无冒犯之意,也冒犯得挺彻底的呢。”
他身旁的黄衣少女蹙了蹙秀眉,上下打量起琉玉。
她身上没什么家徽标志,瞧不出具体是哪家,但那种气度却伪装不来,她必定是世族出身的人。
昨夜妖鬼袭城,阴山岐身亡的消息,已经在妖鬼长城附近的几个城池传开。
乱世之中,城池无主,远在仙都玉京的阴山氏又鞭长莫及,临近的几个世族,都想吞下这块肥肉。
但也不愿太过冒头,只敢先各自遣人前来太平城探探虚实。
他们两人便是被家族派来太平城的一对兄妹。
这个人,难道也和他们一样,是来打太平城主意的世族?
但哪家世族子弟身边会有妖鬼随侍?
而且离她最近的那个,气势颇为惊人,瞧着也不像是寻常仆从。
“我哥说话就这样,你别往心里去,我叫申屠世英,他叫申屠世彦,不知妹妹是哪家贵女?”
琉玉对上申屠世英带着三分客套笑意的面庞,却挪开视线看向不远处喘着粗气的山魈。
她勾勾手,示意鬼女将山魈手里的弓拿过来。
鬼女一把夺过,小跑着送到琉玉面前。
弓身在琉玉手中翻转,少女垂眸试了试弓弦。
“如公子所言,不过是说出来都无人听过的破落户罢了,在坐拥边境六城的申屠家面前,不值一提。”
申屠世英仔细瞧着少女的面孔。
这的确是一张极其陌生的脸。
可观她不卑不亢的姿态,让人极难相信这名世族少女真的只是落魄门户出身。
“阁下抬举,和仙都玉京那些大族比起来,我们申屠家也不过是无名之辈。”
口中说着谦词,但申屠世英的眉宇间也藏着几分居高临下的自矜。
这妖鬼长城以南的边境,的确数他们申屠家雄踞一方,势力最大。
“今日是我哥冒犯在先,还好你不计较,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先走——”
“别急呀。”
琉玉面上徐徐绽开一个笑意。
“申屠公子如此好心提点我世族的规矩,在下感激不尽,欲赠回礼,还望申屠公子不要嫌弃。”
申屠世英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申屠世彦还没察觉到琉玉的阴阳怪气,肃然道:
“小姐客气,在下不过是实在看不过眼——”
“方才见二位射了百余支箭也未能射中一支,不如就将我们射下来的萤虫赠给申屠公子吧。”
此话一处,哪怕是最迟钝的申屠世彦也觉察到了琉玉的恶意。
申屠氏驻扎妖鬼长城,家主担的是作为抵御妖鬼的第一道关卡的重任,自然满门皆是兵道修者。
兵道修者,最忌讳的莫过于武道上输给别人。
所以他们方才路过此处,才会在这家铺子耽搁许久,无非是起了胜负欲,一心想要做第一个射中萤虫的人。
只可惜耽搁这么久也没射中。
可眼前这个少女却大言不惭,要与兵道世族的人一较高下?
申屠世英面上浮现一个讥笑:
“这可真是一份厚礼,不过,可不是那么容易能送出手的,阁下就这么有把握?”
琉玉笑眼弯弯:“申屠小姐说笑了,这种小事,还用不着我出手。”
说着,她就将弓塞到了墨麟的手中。
墨麟缓缓对上琉玉的双眼,平淡的眸光中略带两分不解。
她以为她如此胸有成竹,是要自己上呢。
琉玉更加不解。
他们妖鬼的面子,当然要靠自己找回来,难不成靠她?
“……你觉得我会吗?”
琉玉偏头不敢置信地瞪着他。
你怎么可能不会?
前世他闯入仙都玉京,独身硬战仙都十二将的时候,她亲眼看到他随手拾起落在地上的弓弩挽弓而射。
可她又转念一想。
也对哦。
他有无量鬼火,也有呼名治鬼的鬼律,的确不需要会射艺啊。
琉玉面上云淡风轻,心底却生出几分苦恼。
她自己上……倒也不是不行,只不过她的射艺跟这对申屠兄妹也就半斤八两,着实没有必胜的把握。
正当琉玉准备硬着头皮上的时候,墨麟忽而开口:
“教我试试。”
……你开玩笑吧?
申屠兄妹闻言也眸含讶异之色。
现在现学?
什么水平,这么大的口气?
两人都颇觉荒谬,然而当那妖鬼挽弓瞄准之时,他们仍生出了几分不妙的预感——
他真的会。
倏然离弦的箭矢飞驰如流星,竟比那些萤虫速度更快,众人视线紧追着那道流光,穿过萤群时呼吸一滞。
没中。
琉玉倒没觉得太失望,反而因墨麟的射艺而惊异。
“你这不是会吗?什么时候学的?你学这个做什么?”
墨麟垂眸搭弦。
掠过脑海的画面是花灯下的一众少年少女。
金裳华服的少女懒懒倚在一旁,指着其中的某一件法器随口道:
——我要这个,彰华,替我射下来。
如玉如璋的少年温然一笑,仿佛对她的所有要求都无有不从。
“会,但不够准。”
墨麟抬眸凝视前方,平日冷淡散漫的目光在此时锐利如刀。
“看出方才我偏在何处了吗?”
琉玉回过神来:
“你的肩膀和手臂太紧了,力道太大,反而会让箭矢不够准。”
“好。”
又一支箭矢倏然而出。
而这一次,几乎是擦着萤虫的尾巴过去的。
申屠兄妹两人的脸色变了。
第三支。
第四支。
站在铺子前的两人一个指点,一个挽弓,每一箭都射得兄妹二人心惊肉跳。
完蛋了。
就不该跟他们起冲突的。
若真是被一个妖鬼在大庭广众之下胜过,他们申屠家简直颜面扫地。
这少女——究竟是从哪家冒出来的?
第二十箭发出了与之前全然不同的声响。
守在摊边的月娘张圆了嘴,第一个喊:
“射中了!他射中萤虫了!”
围观群众也是一片喧哗。
“真中了。”
“申屠家的人都没射中的萤虫,被一个妖鬼射中了。”
“这可真是……”
“嘘——别被申屠小姐听见!”
山魈和鬼女才不管旁边申屠兄妹是什么脸色,两人蹦蹦跳跳,只差敲锣打鼓在申屠兄妹面前炫耀。
还嫌他们碰过的弓脏。
水平不怎么样,事倒挺多!
琉玉拔下了那只箭矢,那一箭其实并没有射穿萤虫,只不过射中了它一边的翅膀。
但就连摊主也承认射中了,他们自然赢得货真价实。
琉玉将那支箭矢在指尖嚣张地转了一圈,笑眼弯弯道:
“里面的天阶法器,申屠公子自己随意挑选一样就行,我只带走这支箭就够了。”
这可是让申屠家颜面扫地的一箭呢。
“——站住。”
申屠世英叫住了欲离开此地的琉玉,脸色难看。
“阁下赠了如此大礼,却不肯留个姓名?”
琉玉等的就是她这一句。
她回过身,灿如朝霞的裙摆回旋一圈。
“我叫——即墨瑰。”
申屠世英凝视着她的背影。
即墨瑰。
很好,她记住了。
走出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头顶弦月当空。
花灯节正值热闹之时,墨麟看着脚步轻快的少女,唇边弯起一个浅淡的弧度。
“还想去哪儿?”
琉玉忽而停下脚步。
她回眸,瞧着已经离得有段距离的申屠兄妹的方向,身后的山魈与鬼女凑在一起叽叽咕咕,不用听也知道,说的肯定是申屠兄妹的坏话。
“花灯节……好像也不过如此,鬼女,山魈,你们玩够了吗?”
两人点点头。
花灯点了,风头出了,还买了许多东西。
比之前他们见过的,想象过的任何一次花灯节,都要有意思。
琉玉转了转手里的箭矢。
“那就回九幽吧。”
听到某个字眼,墨麟眸色微动。
姑获鸟鬼车载着一行人缓缓驶过妖鬼长城。
来太平城不过两日,但这两日大起大落,折腾了不少事,着实累人。
上了车的琉玉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一些琐碎的事。
燕家人不能用,他们还要再另外寻谱匠;太平城无主的状态不会维持太久,需要赶在周围几个世族行动之前,将即墨氏这个假世族立起来……
墨麟在一旁安静听着,视线却落在她边说边往下滑的脑袋上。
有些话在嘴边打转。
“你……”
刚开口,就见实在支撑不住的少女趴在两人之间的矮几上,阖上眼就这么睡了过去。
烛火昏黄。
远处极夜宫的轮廓依稀可见。
鬼女和山魈的对话声隔着一道车门,听得朦朦胧胧,墨麟在夜色中安静端详着少女的睡颜,伸手替她拨开黏在唇边的发丝。
指腹不经意掠过她的唇。
他却并没有及时收手。
“……上次你来时,我没能够亲自来接你。”
他轻声将那时未能说出口的话道出:
“琉玉,欢迎来到……妖鬼的世界。”
第23章
九方彰华长目微敛, 于窗外焰火绽开声中,静默聆听着对面少年的所说的内容。
“……十七的尸首已经运回梅岑安葬,我隔着通讯阵仔细瞧过, 血肉里都是石子的齑粉,对方善炼炁之术,但如此擅长炼石中炁, 应该不是世族出身的人。”
就算是买不起玉石翡翠的寒门子弟,也会用些廉价的玛瑙岫玉。
玉质越纯粹,炼炁的难度就越低,炁的纯度也会越高。
对方连这些都用不起, 只能以随处可见的汉白玉甚至碎石为媒介, 多半是比寒门还要低一等的平民百姓。
若真的只是寻常平民,即便是天赋异禀的八境修者也没什么好怕的。
仙家世族之力, 岂是一人能够与之抗衡?
“堂兄可是在怀疑什么?”
九方星澜仔细打量着九方彰华的神色,安慰道:
“莫说在外面, 就算在族中, 这孩子也是嚣张跋扈,树敌众多, 此次有人趁着太平城之乱下手,实属正常……也是他运气不好,撞上了鹿鸣山妖鬼与九幽妖鬼之间的冲突。”
鹿鸣山妖鬼是暗杀阴山岐的幌子——知道这个内情的人并不多。
在大部分的人看来,阴山岐和九方家的十七公子不过是被妖鬼之间的内斗牵连的倒霉蛋。
茶水升起的白雾浸染长睫,乌润的瞳仁中倒映着微微漾开的茶汤。
九方彰华道:“阴山岐的尸首, 并没有送回仙都玉京。”
“哪儿还有尸首啊, 据说那个纨绔被逼急了, 竟慌不择路,跳下了满是妖鬼的断崖, 他们阴山氏在太平城的部曲去收尸,只收回来几片衣角。”
少年啧啧感叹了几句,想向九方彰华八卦一下,阴山泽有没有为此和南宫镜吵架——毕竟阴山岐当初就是犯了错被南宫镜发配去太平城的,却突然瞥见了一截烟粉色的衣角。
九方星澜收了话风,眼尾勾出一个纯稚友善的笑容:
“啊,檀宁姐姐来了。”
很是识趣的少年随即起身,从檀宁身旁擦肩而过时,还冲她眨眨眼,夸赞她今日所戴的玉簪花很是别致好看。
檀宁用一种见了鬼似的表情与他对视。
她还没忘记几年前,九方星澜为讨好她姐而在灵雍学宫煽动众人孤立排挤她的事。
怎么他自己倒像是失忆了一样,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
“——暗杀我三叔的事,有你的一份吗?”
甫一落座,檀宁便单刀直入地撂下了这么一句。
九方彰华面含静气,并未因她这句话而掀起半分波澜,珪璋之姿的青年安静地凝视着檀宁的眼。
那样安之若素的恬淡眸色。
倒让檀宁的气势瞬间被消解了七分。
“若真是九方家策划暗杀阴山岐,”他嗓音清越悠远,温然若水,“于情,我与阴山家的师徒关系不足矣让父亲信任我不会泄密,于理,这样的大事,父亲一贯只会交给三弟或者四妹历练,轮不到我。”
听到他这番话,檀宁原本满是戒备的目光霎时怔住。
她一时怒火中烧,差点忘了。
九方彰华虽是九方家的长公子,但却因无法修行九方家的兵道而被边缘化,并不受九方家家主的重视。
所以当年,才会被阴山泽捡回阴山家,收为亲传弟子教导。
就算真是九方家的谋划,他应该……也是不知情的吧。
“你的手,怎么受的伤?”
檀宁回过神来,见九方彰华长睫低垂,目光落在她右手指节上。
“方才……”檀宁将手指缩回衣袖内,颇有些不忿地嘟囔,“与钟离灵沼比试射艺,没射中,还不小心弄伤了手。”
对面青年的唇齿间溢出低低笑声,似柔柔漾开的水波。
他从荷包里取了些随身所携的伤药,朝檀宁伸出手:
“介意我替你上药吗?”
檀宁的脸顿时烧了起来。
他微凉的指尖很轻地包裹着檀宁的手,丝绢一圈又一圈的缠绕住她的手指,就连心也随之微微收紧。
檀宁悄悄打量他的面容。
淡然秀致的眉目,喜怒都仿佛笼着一层雾。
他在九方家,应该也会被家人猜忌是否会与阴山氏的人来往过密吧。
夹在两个家族之间,他地位尴尬,无论在哪一方似乎都不能完全融入。
……就和身为阴山氏养女的自己一样。
“灵沼的射艺,哪怕整个灵雍也没几个人敢与之相较,你倒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他似是闲聊般随口一说,檀宁闻言,却不知联想到什么,心中滋味微妙。
“谁说的,你以前……为了琉玉想要的东西,不就胜过她一次吗。”
提起这个名字,檀宁果不其然地瞧见九方彰华手中动作一顿,两人之间那点微妙的暧昧气息也顿时烟消云散。
意料之中的反应。
檀宁心尖泛酸,于是偏头去看外面月旦评的台子,正对上钟离灵沼的视线。
冰雕玉砌的冷美人,立在人群里望着他们,那双冷淡的眸子瞧不出喜怒。
檀宁顿时神色一震。
“这只手好像也被擦红了……要不这边也上点药吧。”
九方彰华看着她皙白手腕上一点完全不明显的红痕,抬眸瞧了她一眼,并未多言,顺从地取了一小罐药膏替她擦上。
檀宁笑盈盈地隔窗与钟离灵沼对望。
然而下一刻,她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她看到钟离灵沼身旁的跟班写了一张纸条,团成一团,似乎准备扔向月旦评的台上。
月旦评,由姬氏主持,每月初一于玉京燕雀门旁,搭台品评褒贬当代人物或诗文字画的一项活动。
姬氏虽非复姓,却历代都出国师,深受帝室信任,这一代家主姬彧更是灵雍学宫的宫正。
能被名士家族品评,往往是无名者一夜成名,有名者身价百倍。
但此刻被钟离灵沼等人写在纸上的名字却是——
阴山琉玉。
檀宁豁然起身。
九方彰华有些意外,视线随她朝外看去。
“怎么了?”
“她写了琉玉的名字要丢上月旦评的评台!”
九方彰华闻言眉心拢起。
今夜花灯盛会,仙都玉京人满为患,姬氏名士若在台上说了什么,立刻就会传遍大晁。
两人很快赶了出去,檀宁伸手就要去抢那个纸团,却被对方躲开。
“钟离灵沼你是不是嫉妒琉玉嫉妒疯了啊!”
钟离灵沼凝眸瞧她,冷然轻笑:
“莫要以己度人,你我二人谁更嫉妒她,你自己不清楚吗?”
檀宁被噎了一下,竟一时说不出话。
九方彰华未对钟离灵沼说什么,而是看向跟在她身后的红衣女郎:
“——你可以将这纸团扔上月旦评的评台,但最好已做好了承受阴山氏怒火的准备。”
那红衣女郎顿时僵住,惴惴不安地看着钟离灵沼的背影。
钟离灵沼望着眼前青年,淡声道:
“让檀宁走远些,这纸团仍会在我手里。”
檀宁瞪大了眼:“你——”
“宁宁,”九方彰华温声道,“你放心,我不会让她做出损害阴山氏名誉的事。”
“……”
檀宁狠狠剜了钟离灵沼一眼,最终还是走远了。
目送檀宁的身影离开,九方彰华屏蔽外界,对钟离灵沼道:
“这次太平城的行动,我们两家的人几乎都全军覆没,但钟离家,听说有个人全须全尾的回到了仙都玉京,关于太平城的消息,几乎都是他带回来的。”
他想要燕无恕。
钟离灵沼平视前方。
“想找我借人?你们九方家的人不中用,连点消息都带不回来,我凭什么把人借给你?”
“九方家与钟离家如今本就是合作关系。”
钟离灵沼把玩着手中纸团。
“若论合作关系,那恐怕得一层一层往上报给我祖母才行。”
九方彰华偏过头,乌润如玉珠的眼眸倒映着她的身影。
女子清冷眉目在花灯下难得显出几分柔和。
他眸色闪动,抬头平视前方。
“听闻中州王畿送了一套少帝亲自制作的机关傀儡人至钟离家,还未恭喜,下一任帝主便是流着钟离氏血脉的后裔了。”
钟离灵沼听出了他的暗示,唇边笑意冰冷。
“我嫁不嫁入王畿,与你一个注定继承不了九方家的人无关。”
她言辞冷冽如十二月霜雪,不留半分情面。
巍峨如玉山的青年面容难得掀起了几分动荡。
“你若还想找我借人——”
钟离灵沼用嘲弄的眼神望着他,下颌点了点对面的花灯。
“从前怎么将我看重的东西抢走送给阴山琉玉,今日,就怎么重新补偿给我。”
四目相对,两人一个锋芒毕露,一个杀意暗藏。
但最后,九方彰华只能妥协。
他玉容冰冷,抬脚朝着对街而去,然而刚走了几步,就听身后的月旦评台上传来一道声音——
“下一个品评的名士——仙都玉京,阴山琉玉。”
九方彰华猛然回身。
钟离灵沼也有些意外地看着仍在自己手中的纸团。
两人齐齐朝台上看去,从钟离灵沼的视角,一眼就注意到了台旁那株树上的乌衣身影。
燕无恕手中还捏着笔杆,见钟离灵沼望过来,隐没于枝叶间的青年眉梢轻挑,徐徐朝她一拜。
钟离灵沼难得一笑。
这人……还真是会琢磨上司的心思啊-
抵达九幽邺都已是辰时。
天光大亮,琉玉在鬼车内睡了个好觉,醒来时发现自己身上披着朝雾草气息的外袍,外袍的主人正靠在车壁上阖目小憩。
离极夜宫还有段距离,无事可做的琉玉托着腮观察他。
这人睡着时也是眉头紧锁。
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多发愁的事。
她的目光掠过他挺拔的鼻梁,偏淡的唇色,喉结嶙峋起伏,隐约可见青色血管透过皙白的肌理——白得近乎病态,却又因他冲击性过强的五官,而显出一种萦绕着淡淡死气的艳丽。
很像什么奇诡话本里的艳鬼。
琉玉的眸光又不经意掠过他的肩线。
真要是阴柔虚弱的艳鬼倒也好了,偏偏有一副紧实有力的躯体,生来就是要习武修道的。
回想起昨夜指点他挽弓射萤,琉玉心中既有为人师的成就感,又有点微妙的嫉妒。
她性情好强,别看一副养尊处优的模样,却事事都想争个第一。
从前在仙都玉京,同龄人已无敌手。
却没想到自己会嫁给一个天赋异禀的妖鬼。
若她能有这样结实的手臂,这样宽阔的肩膀——
浅寐的墨麟蓦然睁开双眸。
下意识攥住对方小臂的同时,墨麟便反应过来眼前的人是琉玉。
然而琉玉却没有停手,竟就这么与他互搏起来。
车架内空间狭小,对于墨麟而言有些不好施展,但对琉玉而言却更有利。
于是不消二十招,她便将墨麟逼至一角,膝盖压在他绷紧的大腿上,双手紧锁住他的手腕摁在了他胸膛上——可惜她手掌太小,而他的手腕却意外的粗,要握住还有些困难。
车架内香息浮动,这一番过招,两人都出了一层薄汗。
少女垂落的发落在他脖颈间,墨麟定定瞧着她。
琉玉眨眨眼:
“生气了?”
墨麟不知她是如何从自己此刻的表情中,看到半点生气的迹象。
“……你在做什么?”
他看见少女攥拳轻锤了一下他紧绷的手臂。
少女啧了一声。
真烦。
她为什么没有?
就这么一瞬的松懈。
倏然之间,琉玉便感觉到脚下不稳,原来是墨麟趁她分神时挣开了她腿下的压制,反过来用双腿钳制住她下半身,腰腹稍一用力,便逆下而上,将两人位置顺势颠倒。
案几被推到了脚下。
他攥住少女的手腕压过头顶,等他反应过来这个姿势不太妙的时候,帘外的山魈已经察觉到响动,回身准备掀开帘子瞧瞧里面发生了什么。
“……”
墨麟一手蒙住琉玉的眼,同时甩出一根触肢将探头张望的山魈抽了回去,顺便将他掀动的车帘压住。
哪怕是在战场上,墨麟都没觉得自己反应这么快。
不远处,收到仙都玉京的消息而赶来的阴山岐看见这一幕,略带疑惑地眯了眯眼。
刚刚甩出来的影子……是什么东西?
视线虽然一片漆黑,不过琉玉光听声音也猜到他干了什么。
她思路一歪,突然冒出一个想法。
“我发现,其实看不到那些触肢也就没那么吓人了……下次可以蒙上眼试试?”
墨麟松开她手腕的动作一顿。
待理解了她所说的内容,脑子里,瞬间掠过了许多……不堪入目的画面。
片刻静默之后。
停在路边的车架内毫无征兆地涌出无数张牙舞爪的触肢。
阴山岐终于看清那些都是什么。
他脚步一僵。
直挺挺地晕了过去。
第24章
“——真晕啦?”
鬼女蹲在阴山岐的旁边, 手指戳了戳他的脸。
“他这样的……也能算是七境修者吗?”
站在旁边的山魈居高临下地打量这位阴山氏的三爷,冷嗤:
“他们这些仙家世族出身的公子,哪怕是个废物, 也有世代相传的【势】可以继承,起步至少就是三境,再有名师指点, 天材地宝堆砌,他这把年纪还只是个七境,这辈子也就这个水准了。”
话虽说得刻薄,山魈心底有几分微妙的意外。
不提尊后, 他本以为阴山氏的其他人总该有几分统治过无色城的威严, 却不想……
堂堂阴山氏三爷,家主阴山泽的亲弟弟, 只不过看了一眼尊主的妖鬼之态,就吓晕了。
该不会是害怕吧?
又不是要杀他, 这到底有什么好怕的?
山魈心情复杂地啧了一声。
“算了, 好歹也是尊后的长辈,还是去叫汀姐……”
“不用那么麻烦。”
琉玉从鬼车而下, 徐徐走近道:
“我三叔就是怕那些没骨头会蠕动的东西而已,把他抬进车里自己睡会儿就行。”
语罢,琉玉挥挥手,跟随阴山岐而来的两名仆从便将他抬了起来。
在见到从车架内走出的墨麟时,白着脸的两名仆从都不自觉地后撤好几步, 给他让出了一条路来。
离他们尽三步之遥的妖鬼有着冷峻秀致的眉目。
额前垂落的乌发落在他眼皮褶痕上, 眼寒如薄冰, 只望一眼,仿佛就要跌入深邃神秘的林壑, 被无尽绿海吞没。
这样的容貌,漂亮得近乎妖异。
然而联想到方才从鬼车内冲出的无数触肢,两人紧张地吞咽了一下。
这位妖鬼之主,确实妖异的可怕。
墨麟并未分给他们半个眼神,余光扫过虚弱晕厥的阴山岐。
“竟连看一眼就害怕吗。”转过头,他落在琉玉身上的眼神意味深长。
“该不会你也……”
仿佛被人踩了尾巴,琉玉面色一凛,语速飞快:
“不一样,我那是见不得……奇怪的丑东西。”
她和她这个废物三叔绝不是一个档次。
琉玉也绝不会让墨麟知道,从前在阴山氏的山间别庄遇到什么蛇虫鼠蚁,她和她爹爹都会第一时间求助她娘。
墨麟无言瞧着少女。
明明是同样意思的话,经过这么多事之后,那些被自尊心所掩盖,而无法察觉到的端倪,终于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
她或许……并不是厌恶他妖鬼的身份。
就连最开始对琉玉挑剔至极的山魈,如今再听到琉玉这么说,心里都没什么波澜了。
这位大小姐,纯粹就是喜欢漂亮的、闪闪发光的东西。
那些不够漂亮的,在她眼里众生平等的讨厌。
所谓妖鬼的丑,和一件不够好看的衣裳的丑,在她看来是没有本质区别的。
“大小姐,”抬完阴山岐的仆从对琉玉道,“方才三爷似乎是收到了玉京那边的消息,想来告诉大小姐……”
玉京的消息?
琉玉颔首:“知道了,待他醒来我会问的。”
“汀姐姐!”
不远处有白衣女子的身影朝他们而来,正是数日未见的鬼医白萍汀。
“汀姐姐,方才尊后的三叔晕过去了,你要不要去看看呀?”
白萍汀愣了一下。
怎么莫名其妙晕过去了?
“嗯,我待会儿就去,不过……”
白萍汀正色几分,对墨麟和琉玉道:
“尊主与尊后或许得先去鬼道院一趟,自前日神荼郁垒二位将军带着鹿鸣山妖鬼回来之后,鬼道院内就……有了些小混乱。”
琉玉不解:“小混乱?”
“准确的说——是九幽妖鬼与鹿鸣山妖鬼打起来了。”-
乘鬼车前往邺都鬼道院的路上,琉玉才听白萍汀将事情始末娓娓道来。
此事还得从鬼道院说起。
前日,琉玉命神荼郁垒先带着俘虏的鹿鸣山妖鬼返回九幽。
因这三千妖鬼魔性未除,不能直接编入九幽守备军,也不能就这么放归,所以他二人便将这三千妖鬼安置于邺都城外。
驻扎地正好临近鬼道院。
好巧不巧,自琉玉前往太平城后,便将自己从仙都玉京带来的随行女使送到了鬼道院。
琉玉本意是想让白萍汀带着她们熟悉九幽情况,日后双方合作,得有起码的尊重和了解才行。
然而这在鹿鸣山妖鬼的眼中就不同了。
“妖鬼与人族不共戴天!你们九幽不仅没有杀光这些仙家世族的人,居然还和仇人的后代联姻结亲,就连仙家世族的奴仆都能进你们的鬼道院——当初没有投靠妖鬼墨麟果然是正确的!”
“我去你大爷的正确!”
揽诸嗓门一贯就大,此刻在鬼道院门外放开了嗓子,几乎能让对面驻扎的三千妖鬼全都听得清清楚楚。
“你们怎么不提自己给仙家世族当打手的事儿啊?别人指哪儿你们打哪儿,可真是一条好狗啊!”
“你放屁!”
鹿鸣山十八鬼将之一站出来道:
“我们那是借力打力,我们敢对人族烧杀劫掠,你们这些九幽妖鬼敢吗?听说你们不仅不杀人族,就连食人的疫鬼都要杀,同族相残,到底谁是人族养的狗!”
话音落下,十八鬼将的喉咙里发出野兽般含混不清的呼声,煽动着后方妖鬼发出嘲弄嘘声。
与揽诸站在一边的朝鸢朝暝面色凝重。
琉玉掀起鬼车车帘,遥遥望见了这三方对峙的一幕。
“小姐。”
朝暝拦住了离鬼道院尚有段距离的鬼车。
“那边情况太乱了,您还是先……”
十八鬼将眼力极佳,一眼就瞧见了鬼车内的琉玉。
“——是阴山琉玉!仙家世族的人!”
鹿鸣山妖鬼顿生一片哗然。
他们并不知道前夜在断崖边见过的那人就是她,琉玉在朝鸢朝暝担忧的目光中徐徐走下车架,坦然迎上一双双盈满杀意的眼。
就连山魈也捏了把汗,对车内的墨麟道:
“尊主,真的不劝劝……”
妖鬼之主凝眸注视着琉玉的背影。
良久,他才道:
“不必。”
她从来都不是需要躲在他的羽翼下寻求庇护的燕雀。
昏睡在鬼车内的阴山岐被鹿鸣山妖鬼们的动静吵醒,略有些迷茫地睁开眼。
什么动静?
管家没按时给万兽苑里的灵兽放饭?
“原来如此,原来你们是这么看自己的啊——”
噙着笑意的少女声如珠玉,随着她从容步伐,灿然如朝霞瑰丽的容色逐渐显露于众人之前。
在排山倒海而来的妖鬼躁动声中,她面上毫无怯意,十八九岁的少女眉眼流丽,举止轻盈,好似这些对她杀意腾腾的妖鬼,不过都是些路边对她呲牙的野猫野狗一般。
十八鬼将感受到了她的轻视,嘹亮嗓音里染着怒意:
“阴山琉玉!今日你说破了天,我们鹿鸣山的妖鬼也绝不会归顺于你!”
此言一出,附和者众。
但不料琉玉连眼皮都没动一下,似笑非笑道:
“被人当枪使还不自知的蠢货,就算想要投入我麾下给我当牛做马,我也嫌他蠢钝,难堪大用。”
“……你说什么!?”
神荼郁垒二人持枪威慑,阻拦着十八鬼将靠近琉玉。
琉玉回过身,对揽诸以及他身后的诸多妖鬼道:
“听说昨夜这些鹿鸣山妖鬼欲袭击我的女使,是你们察觉,护住了她们?”
鬼道院内这一千妖鬼,还是头一次见琉玉。
之前只听闻这位新任尊后在十方街,曾当街压着九方家的公子向揽诸大人道歉的事迹,今日一见真容,果然有不怒自威的气场,不愧为百年世族之女。
“也没有那么夸张……”
有妖鬼摸了摸后脑,小声道:
“那对双生子——尤其是拿长刀的那个女孩子,杀得可猛了,我们想插手都没机会呢。”
这对双生子分明各自只是六境修者,但二人合力,却能有八境修者的实力,只他二人,便能压得那十八鬼将不得不退出鬼道院。
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
“而且我们都知道了,”另一妖鬼道,“有个人跟我们说,昨日仙都玉京有个什么月旦评,那些名士说你……嗯……说你是……百姓之英杰,世族之耻辱……简直就是将我们九幽的面子往地上踩!”
鬼车内晕沉沉的阴山岐这才清醒,一拍大腿,对旁边的墨麟道:
“对!我来找你们是想跟你们说这个的!听檀宁说是钟离家的人干的,彰华还去拦了,结果不知怎么没拦住……”
阴山岐的声音越来越小。
车内空间狭小。
充斥其中的妖炁鬼炁却愈发凶残。
他觉得旁边这位侄女婿要是再不收一收,他快要憋死了。
外面的琉玉长睫微颤。
许是她重生后接连引发的改变,前世倒并没有这一出。
百姓之英杰……世族之耻辱。
虽然不好听,但似乎确实如此。
哪怕琉玉联姻替世族解了燃眉之急,时间一长,他们也会忘记这份恩情,只记得他们当时不得不将世族贵女嫁给妖鬼的耻辱。
好在,对于如今的琉玉而言,名声真是最不重要的东西。
能借这件事,让鬼道院的这些妖鬼对她有共担荣辱的认知,还替她护住了女使,反倒成了一件好事。
“朝鸢啊。”
琉玉回过头,眨眨眼问:
“这几日在鬼道院好玩吗?”
朝鸢点点头。
“这里的妖鬼个个都能打,我喜欢这里。”
仙都玉京的那些修者虽然实力也不俗,却并不会这样说切磋就切磋。
自矜身份的贵人们更爱清谈。
谈道法,论玄理,摈弃那些俗不可耐的拳脚功夫,追求远离红尘的至高境界。
朝鸢不喜欢那么虚的东西。
她就喜欢这样刀光剑影,拳拳到肉。
“朝暝呢?”
朝暝余光瞥见那黑压压的一片鹿鸣山妖鬼,心都悬得高高的,却见自家小姐一副不当回事的模样,轻叹着别过脸道:
“……还可以,没我想象得那么糟。”
来过鬼道院,他才发现自己从前对妖鬼其实并不了解。
他一直以为妖鬼是愚昧的奴隶,是伪装成人形的怪物。
但来了之后才发现,妖鬼与人族之间的差距……并没有他想象得那么大。
人类的形态下,并没有藏着什么非人的本体。
或许有的可以幻化出虫类的触角,有的能生出水中呼吸的鳃和鱼尾,还有的能扒下自己的皮如扒下一件衣服。
但除去那些怪异的部分,他们并不能幻化成兽,也不靠食人为生。
并没有世人口耳相传的那么妖异。
鬼道院妖鬼中有人伸出一个拇指:
“我也觉得你们玉京人做的东西怪好吃的!之前还以为你们真的天天吃石头呢!”
朝暝抬头看了一眼那个嫌他浪费粮食,顺手就把他的剩饭扒拉干净的妖鬼,忍不住道:
“……不是石头,是玉屑,谢谢。”
不过总算有人肯定了他们仙都玉京的膳食。
朝暝颇为自得。
听完两人的回答,琉玉抿唇轻笑。
“——我也曾如大晁诸多百姓那般,认为妖鬼残暴、嗜杀、愚昧,认为人族与妖鬼之间横亘着不可逾越的血脉界限,而忘了妖鬼本就是人族的愚昧残忍而造就的后代。”
前晁皇室愚昧,送人族女子进贡于天外邪魔,企图换得暂时安宁。
天外邪魔因此而制造出大量妖鬼,又与妖鬼一道肆虐神州,孕育出了更多的妖鬼后代。
妖鬼从邪魔身上获得了超越人族的力量,但赋予他们血肉和思维的,却是人族。
“人有圣人,亦有恶徒,妖鬼虽有非人之姿,却可生出人族之心,既有人族之心,又为何不能与人族享同一片天地,受同样的尊重?”
琉玉环顾周遭,笑意微敛。
如远山起伏的黛眉下,那双明若晨星的眼凝着十年颠沛,十年风霜。
“今日诸位护我阴山琉玉的女使,我也在此允诺——”
“若诸位愿意真心尊我为九幽之后,有朝一日,我定会带着愿同人族和平共处的妖鬼,越过这道妖鬼长城,去看南边的万山花开,玉京繁华。”
语落,泛起涟漪无数。
鬼道院外一片寂然,无人出声。
蹲在鬼道院墙头上的方伏藏垂首,烟管内的烟丝被引燃,发出细小噼啪声。
烟雾缭绕中,他呼出一口气。
年轻人……真是一身使不完的牛劲呢。
过了好一会儿。
鬼道院这边,有妖鬼低声问:
“……啥意思?下次咱们鬼道院休沐日要去看花?”
“没文化就闭嘴,别给咱们鬼道院丢人。”
十八鬼将终于回过神来。
他们倒是听得很明白,但正是因为太明白,他们回过头去,已经从鹿鸣山这三千妖鬼们的眼中看到了几分动摇。
他们率领着三千妖鬼,有世族在背后供养,时不时就能去劫掠边境百姓打打牙祭,日子过得不知道多好。
跟着这两个年轻人与仙家世族为敌?
吃饱了撑的吧!
“别听这臭丫头胡说八道!他们这些仙家世族最会耍嘴皮子,到最后被卖了还得给他们数钱!”
十八鬼将眼中凶光毕露。
这大小姐离他们不过数丈远,若是能趁其不备,当场斩杀,他们乱了军心,说不定就能顺利杀出……
杀意逸出的瞬间。
刚刚迈出一步的鬼将只隐约听见火焰轰响。
待他意识到什么,侧头望去,整个视野已被铺面而来的幽绿鬼火占据。
鹿鸣山三千妖鬼从未与九幽的这位妖鬼之主打过交道,这是他们第一次见识到无量鬼火。
这道莹绿鬼火仿佛能冲破一切势的压制,击碎妖契与鬼炁凝成的屏障,不过眨眼之间,十八鬼将已有大半沦陷于鬼火之中。
琉玉回身注视着这一幕。
“……饶命!尊主饶命!我等愿意臣服……”
“从你们不愿归顺九幽,而听从仙家世族之言,劫掠百姓时,你便没有了臣服的资格。”
掌心鬼火灼灼燃烧,鬼火撩起的风掀动他衣袍。
站在鬼车上的妖鬼之主垂眸俯瞰着这片火海,眼中无喜无悲,唯有一片安静。
“而当你们对她动了杀意时,已必死无疑。”
鬼火燃尽。
十八具尸骸连他所在的鬼车都未能接近。
墨麟掀起眼帘扫过后方的三千妖鬼,缓声道:
“十日后,是九幽的鬼戏仙游祭,也是十二傩神重排序列之日,愿意归顺的,皆有参与的资格。”
鹿鸣山妖鬼们顿时眼前一亮。
九幽的十二傩神——他们也能竞争一下?
这要是能闯进去,岂非一下子从不入流的流匪,成了九幽的正规军?
但仍然有没脑子的愣头青问:
“那要是不愿意归顺呢——”
睫羽微垂,妖鬼之主沉郁冷淡的视线落在那十八具尸骸身上。
三千妖鬼:“……”
懂了。
就根本没有选择是吧?-
入夜。
极夜宫灯火摇曳。
出了一趟远门,路上颠簸,算起来竟没正经睡过一觉。
待鹿鸣山妖鬼的事尘埃落定,琉玉终于回主楼,舒舒服服地泡了一个时辰的澡。
出浴时,少女眉目被氤氲水雾染上几分餍足慵懒,好似休憩够了的狸奴,举手投足都透着一股慢悠悠的闲散松弛。
推开门时,绿衣妖鬼正斜倚着窗棂,眺望极夜宫之外的九幽城池。
冷峻眉目像是凝着化不开的心事。
琉玉真是不知道,怎么会有人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洗完了?正好,我有事要同你……”
墨麟刚转过脸,就正瞧见了琉玉此刻的模样。
她沐浴太久,水温蒸得她两颊潮红,眼眸也似两丸浸在池中的玉石般水润,乌发有几缕沾了水,软软地贴在腮边,衬得她面庞柔软如花瓣。
“说什么?”
她走近了些,目光扫过他面前桌上随意摆放的沙盘。
她猜他要说的应该是白天那三千妖鬼的事。
对于善战的妖鬼而言,三千这个数目并不小,的确需要好好商议后续的安排。
还有鬼戏仙游祭……
琉玉回想起了前世一些不太愉快的记忆。
但等了许久,墨麟却迟迟没有开口。
她抬起眼:“怎么不说了?”
墨麟看着她湿润细密的睫毛,一时竟完全想不起方才要说什么。
琉玉余光扫过内室。
“既然你不说,那就我先说啦。”
她绕过墨麟,在窗边的紫檀木躺椅上躺下,手臂松松垂落在扶手上,琉玉再一次躺上去,还是觉得这躺椅虽然丑了一点,却不知为何特别合她的身型,比别的躺椅躺着舒服许多。
这也是当初她没有把这躺椅搬出去的原因。
少女眼尾似笑非笑地勾了起来,道:
“我听说,有人花了大价钱从我三叔那里买了仙灵紫檀木——让我们猜猜,是哪个冤大头呢?”
第25章
琉玉不喜欢正襟危坐这件事, 在仙都玉京的世族中不是什么秘密。
时下虽已有高座椅凳,但在世族帝室之中,仍以席地跪坐为礼制, 宴饮、听学、驾车,统统都得保持正襟危坐的仪态,方显礼仪周全。
檀宁就是这套礼制的忠实信徒。
琉玉以前很怀疑, 就算哪天天塌下来了,她也会先把自己摆成这个坐姿再死。
年纪小一些的时候,琉玉也不得不学这些,但到了琉玉十三岁那年, 阴山家从一个世族中的新出门户, 一跃到了能与相里氏这种顶级豪门争锋的地位,再加上琉玉以十三岁的年纪考入灵雍学宫。
家族与自身天赋的两重荣耀, 令琉玉不必再用任何世俗的贵族礼仪来装点自己。
以前灵雍学宫每堂听学都要跪坐一个时辰,琉玉大手一挥, 给整个学宫换了新坐具, 让所有人可以舒舒服服地坐着听。
旁人邀请她去府内做客清谈,到了一瞧, 又要席地坐上五六个时辰,琉玉掉头就走。
到后来,有人欲邀她入府做客,必得为她专置一套坐具,才能让大小姐屈尊多待上一段时间。
墨麟在很久以前, 也曾远远见过她侧卧在棠花树下矮榻小憩的模样。
那些遥遥打量她的世族公子, 写下许多“绿云微斜, 香腮若雪”“只恐夜深花睡去”的溢美之词。
他写不出那些华美辞藻。
那时他隔着花影远远一瞥,只觉得她那样睡着, 应该不会太舒服。
到后来,知道她愿意嫁到九幽,来到他身边时,墨麟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要给她打一把能让她可以舒舒服服休息的躺椅。
会做躺椅的匠人不多,即便做,也是按照男子的身型做的。
她身量比寻常女子要纤细修长,但也还没到男子身型的程度。
墨麟不知她具体的身量尺寸,只能凭借自己的记忆勾画出她修长的颈,盈盈的腰,她执剑的那只纤细而有力的手臂,还有藏于裙摆之下的膝弯与脚踝。
他从没做过如此细致的手工活。
他学得慢,做得也慢,十日时间,做废了好些料子,山魈路过房间瞧见那些奇形怪状又价值不菲的躺椅,心疼得快呕血。
那时的墨麟只是看着做好的躺椅出神。
她会喜欢吗?
九幽的晴日不多,也赏不了花。
但他还是想象着,或许会有那么一日,她就躺在这张躺椅上,在他咫尺之间安睡。
而现在,陷在椅子内的少女薄衫散乱,像一蓬蓬乱云,半掩着她皎白如月的锁骨。
她没有休憩,而是用她那双顾盼流辉的眼眸,勾着一点戏谑的笑意瞧他,像是将他所有的秘密看透。
倚着窗棂的妖鬼之主移开视线,声线平直得有些刻意。
“……这些事都是山魈操办,你得问他。”
山魈若在场,定然大呼冤枉。
虽然大致猜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不过亲眼看到的时候,琉玉还是忍不住翘起唇角。
“你还真是浑身上下嘴最硬啊。”
移向窗外的视线倏然转了回来。
似乎想反驳什么,但又忍住了。
“ 既然这样的话,那我明日可得好好夸夸山魈呢。”
少女餍足地眯着眼,像晴日趴在屋檐上晒太阳的狸奴,她在窗边的躺椅上晒月亮,月色给她的面庞笼上一层珠玉的光华,就连樱唇也泛着莹润色泽。
“这椅子将我的脖颈和腰卡得刚好,不多一份,也不少一份,虽然确实样式丑,但手艺却并不比我带来的那些椅子差——如此贴心,我都要以为山魈暗地里已经打听过我的身量,才能做得如此严丝合缝。”
她微微歪头,眼底是明知故问的孩童稚气。
“还是说他偷偷用眼睛丈量的?”
“这么精准,得偷偷瞧了多少眼啊——”
带着一点取笑的嗓音婉转轻盈,四面八方地涌入墨麟耳中,搅得他心绪纷乱。
于是,几乎下意识的,他俯身捂住了她的嘴。
内室骤然安静了下来。
只能感受到两人细微的呼吸声,和贴着他掌心的柔软唇瓣。
墨麟不知缘由地微微颤动。
他的手掌太大,而她的脸却比常人还要小上一圈,粗粝的手指在她皙白脸颊上轻陷,她却仍维持着那副不设防的模样,感觉……
有种可以随意攀折的错觉。
让人很将她整个人都包裹住,贪婪地吸吮她身上的气息。
少女看了他好一会儿,最后纤细手指圈住他腕骨,挪开他的手道:
“椅子做得很好,我很喜欢,以后就摆在这里,你觉得好不好?”
她敛了方才语调里的玩笑意味,嗓音低了几分,咬字柔软,落在他耳中却莫名有种将他整个人砸得头晕目眩的力量。
她知道是他做的。
她没有嫌弃,留了下来,还说很喜欢。
因这一句,他心底似有山呼海啸般的动荡。
就连墨麟也忍不住有些唾弃自己。
她又不是天上神仙,也不是人间帝主。
可偏偏她的一句肯定,就像是天降甘霖般的神迹,能将他心底那些阴郁晦涩的心绪冲刷殆尽。
“好。”
他只惜字如金地吐出一个字。
却因略显低哑的语调,和此刻过近的距离,让琉玉脑海里一些模模糊糊的影子逐渐清晰。
冷香缭绕的集灵台,月色透过窗纱照在他汗水淋漓的额角,落在她同样浮着薄汗的锁骨上。
九幽百花不生,她却每每会在那时觉得自己跌入了一个繁花次第绽开又闭合的光怪世界,通过嵌在她身上的另一道体温,从里到外烧遍她全身。
太过久远的记忆。
曾经和这个人一样,在她的记忆里落尘。
却在此刻被翻检出来,将雾蒙蒙的尘埃抖得到处都是。
琉玉像是被烫到般,莫名生出几分燥意。
她眼尾瞥了眼窗外尚且还算早的月影,斟酌思虑之际,却被他忽然拉了起来。
“方才要跟你说的事,还没说。”
他的声线似是恢复了平日的冷清,引着琉玉在桌边站定,他垂眸望着桌上沙盘道:
“鹿鸣山那三千妖鬼虽然战力不俗,但这百年来都作为流寇藏于山野,其中不乏有食人者——你若信得过我,可以先交给神荼郁垒他们教化训练。”
琉玉定定瞧着他。
话题转移太快,倒显得她刚刚的躁动很没有定力。
呵呵。
要比谁有定力是吧。
“……怎么教化?”
墨麟隐约觉得她的语调肃然几分,但也并没有太在意,继续道:
“关起来,每日训练消耗大量体力,但五日内只送粥,忍得住不吃同类的留下,忍不住的当场斩杀,九幽初创之时,也是用同样的办法筛选的。”
琉玉颔首。
对养尊处优的世族而言,五日只吃粥食非常残酷。
但对于这个世道下的流匪百姓而言,却完全足够生存。
如果这种情形下,仍要残杀同族,可以想见,他们对不是同族的人,手段只会更加残忍。
“好,”琉玉想了想,“明日我便知会朝暝,军费从我的账目上走,神荼郁垒他们,我会单独备一份俸禄。”
墨麟抬眸瞧她,微微上扬的语调里有很淡的戏谑意味:
“大小姐出手阔绰,他们定不会怠惰。”
尖尖的下颌轻抬,琉玉不置可否地弯弯唇。
墨麟又垂眸看向眼前沙盘,宽袖下,骨骼分明的手指挥动,沙盘上的兵棋随之而动。
接下来他的话,令琉玉心惊胆战。
“九幽如今驻守妖鬼长城的守军有五万,十六城鬼道院内随时可供召集的兵力,大约有六万,长城守军皆是精锐,轻易不可调动,鬼道院内的妖鬼虽不如长城守军,但修为约莫在四境到五境之间,也是一股可以利用的力量,你若想要太平城,命十二傩神之一,率两城之鬼道院妖鬼,即可收入囊中……”
琉玉听他谈九幽的兵力,谈鬼道院的部署,听得她自己都忍不住捏了把汗。
眼看他在说下去,琉玉连他们九幽武库封印都要知道怎么解了,她不得不打断他:
“——你跟我说这些真的没问题吗?”
墨麟双手环臂,淡声答:
“以前不行,现在可以。”
琉玉微怔。
以前她对九幽妖鬼充满抗拒,墨麟虽认定了要娶她,但九幽并非是他的私产,他可以给出自己的性命,却不能将九幽也给出去。
他最大程度能给出的诚意,也就是让琉玉掌九幽财权,让她和背后的大晁放心。
真正至关重要的兵力,为了九幽的安全,他仍握在自己手中,不会透露分毫。
但现在却不同。
她从她奢丽的仙宫走下凡尘。
她与世人厌弃的妖鬼同塌而眠,同桌而食。
她知晓妖鬼经历的苦难,心甘情愿的走进妖鬼的世界。
甚至有比他更加宏大的构想——人族如何生活,她便要妖鬼便如何生活。
而他能替她做什么呢?
什么也不能。
她下嫁于他,未能给她带来半分好处,仙都玉京的那些人称她为“世族之耻辱”,他也不能替她杀光那些非议她的人。
琉玉看不透他此刻的思绪,只觉得那双幽绿眼眸流转着忽明忽灭的光,像引人深陷的漩涡。
她想,还好前世她连演都懒得演。
否则冲他如此好骗,整个九幽,岂非易如反掌?
“不用你的人。”
琉玉捻起一只兵棋道:
“太显眼了,很容易就会联想到我,近些日子一定会有世族对太平城出手,先让他们斗,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要当就当那个黄雀。”
即墨瑰这个假身份还未落实,不便出手太早,成为其他世族的靶子。
琉玉眸光一转,饶有兴致地打量他:
“你把九幽的底都透给我,就没想过,万一我一直在骗你怎么办?等你彻底信任我,我就出卖你,逃回仙都玉京——”
墨麟默然不语。
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并不清楚仙家世族对妖鬼的鄙夷已深到何等地步。
她所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如果不是真的接纳了妖鬼,寻常人就连编都编不出来,又怎么能骗得揽诸对她彻底拜服,骗得山魈对她放下戒心?
但这些话他并不会说出口。
面冷如霜的妖鬼之主道:
“你若敢背叛九幽,背叛我们的合作,我定会杀……”
后面的半截话被封在了柔软如花瓣的唇下。
呼吸凝滞在此刻。
两人都没有闭眼,那双杏子眸离他极近,让他足矣看清自己在她眼中愈发浓重的情绪。
琉玉的眸中生出几分恶作剧得逞的乐趣。
少女眨眨眼,满意地端详着浑身僵住的妖鬼之主,问:
“还杀吗?”
那样捉弄人似的语调。
偏偏尾音勾着一点轻笑,浸出丝丝缕缕的甜。
胸腔里有什么汹涌而不受控制的情绪急速膨胀,让他脑中那根理智束缚的线骤然绷断。
僵如木雕的身影一下子覆了上来。
骨骼分明的手指没入她的乌发间,原本只打算一触即离的吻被他逐渐加深,琉玉本就站得不算稳,此刻在他带动之下踉跄几步,折腰跌入后方的躺椅内。
这是两人第一次接吻。
那个远远算不上愉快的新婚夜,他因琉玉所说的那些话而满腹愤懑,他不想将那些不悦的情绪倾泻在她的身上,琉玉却像是完成任务一般,不由分说地压着他掌控所有进度。
她并不舒服,他亦是如此。
那一夜的仓促混乱,远不及此刻就这样拥着她亲吻。
但忽然间,墨麟却停了下来,一边蒙住她的眼,一边埋首在她颈窝间,呼吸声沉重。
“……你是在拿这个同我做交易吗?”
他眼中倒映着鬓发散落,气息凌。乱的少女,神情清醒几分。
琉玉只感觉到他微凉的发落在她脸颊上,一时有些分辨不清他在说什么。
他却极认真地强调:
“我不喜欢这种交易。”
交易?
琉玉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他以为她是因为他帮了忙,所以才给予他这一点甜头。
琉玉没想到他会在这种事上有这种奇异的执著。
她没有解释,略有些肿的唇瓣动了动,道:
“说得很好。”
“既然这么不喜欢,可以不要抵着我的腿了吗,挺硌人的。”
“……”
静默半晌后,墨麟面色平静道:
“有什么硌的。”
“不是浑身上下只有嘴硬吗?”
琉玉呼吸微凝,全然没想到他会说这么……下。流的话。
恰在此时。
隔绝内室的势感应到有人靠近。
是收到消息的揽诸而来,他站在离内室尚有一段距离的廊道上,对屋内的墨麟和琉玉道:
“尊主,尊后,你们睡下了吗?”
过了好一会儿,揽诸才听到内室传来墨麟的声音。
“说。”
揽诸哦了一声,他就知道这会儿还早,尊主他们肯定还没睡呢。
“方才邺都鬼道院负责半夜巡逻的妖鬼抓到了个行踪鬼祟的小女孩,不是咱们九幽的人,不知道怎么从长城南边溜进来的——”
琉玉听着这个描述,脑海里蓦然浮现一个身影。
她拢了拢被弄乱的衣襟,推开门道:
“然后呢。”
廊道上悬着一盏昏黄烛灯,揽诸抬眼一瞧,总觉得尊后此刻模样与平日似有些不同。
好像……比白日多了几分艳色。
红发妖鬼不敢多看,很快垂眸,只道:
“本来是暂押鬼道院的监室,和还没审完的方伏藏一道关着,没想到那个方伏藏让我们来知会尊后,说——那小女孩是什么,燕无恕的妹妹?”
琉玉和墨麟对视一眼。
之前花灯节上遇到的那个,叫月娘的小姑娘?
等一下。
从妖鬼长城到邺都这一路重重关卡……她一个小孩子,是怎么在一天之内跑到这儿的?
第26章
墨麟和揽诸都没想到琉玉会为这个小女孩夜半出城。
“……就不能明日天明再去?”
倚着车壁的妖鬼之主脸色阴郁, 蹙起的眉心有显而易见的不满。
“那可不行。”
琉玉捏着下颌沉思:
“我们一行人当时离开太平城时,途中换车,样貌亦有伪装, 且以你我二人的境界,不可能没觉察到有人跟踪……但这个小女孩只过了一天一夜,就追到了邺都外的鬼道院。”
她追过来, 跟她那个三姓家奴的哥哥有关吗?
要是月娘在这之前就已经将“自称即墨瑰的人回到了妖鬼长城以北”这个消息传递出去,对琉玉后面的计划影响不可谓不大。
而这个叫做月娘的小女孩,恐怕也只能……
“要杀吗?”墨麟问。
鬼车外的揽诸听到话风,有些咂舌:
“那小姑娘瞧着也就十岁左右, 比鬼女那个矮冬瓜还矮半个头呢……”
“把嘴闭上。”
墨麟想到今夜揽诸出现的时机, 语气就比平日还要冷上三分。
他眼风扫过琉玉:
“你下不了手,可以我来。”
琉玉指尖轻颤一下。
她想到了前世逃亡路上的一件事。
那时她身在西境, 刚从虞渊本地的几个世族围剿下脱身,炁海亏空, 就连易容幻术也维持不住, 被路过的一家佃户正好撞上。
佃户一家老的老,小的小, 将一身血衣的琉玉看得清清楚楚。
那一家人跪在琉玉面前,恳求她饶他们一命。
琉玉紧紧握着手里的石头剑,盯着老人嶙峋的脊骨,和小童稚气无辜的面庞。
她知道自己不该心软。
但她最后还是饶过了他们。
半日后,追捕她的世族在那家人的告密之下寻到了琉玉藏身的洞窟, 琉玉付出了左手手筋的代价, 才再一次死里逃生。
满腔愤恨的琉玉顾不上养伤, 一心寻到那家佃户家中,欲报此仇。
却在人到门外时, 透过一扇小窗,看到了那家人围着一小袋白米珍重分装的一幕。
豆大烛火映在他们小麦色的面庞上,眼中对生的渴望,比风中摇曳的烛火更加灼热。
琉玉半垂眼帘,神色自若,将自己那点小小的恻隐之心藏得很好。
“别太小瞧人,我知道事情轻重,该下手的时候我不会手软的。”
墨麟没有言语,只是看着少女低眉垂目的模样,心中忍不住觉得好笑。
她真该照照镜子。
看看自己说这话的时候,是怎么一个菩萨垂目,仙女悲世的模样-
亥时。
鬼道院监室。
九幽的十六间鬼道院都在城池之外,为的就是抵御崇山峻岭内藏匿的疫鬼,因此即便是深夜,鬼道院也有专门巡逻守夜的夜鬼队。
往日大多都风平浪静,最多也就零星抓几个疫鬼,没想到今日却抓到了一个白白嫩嫩的小姑娘。
守夜守得无聊的妖鬼凑到监室外张望,想看看孤身闯入妖鬼之城的十岁小女孩是个什么模样。
方伏藏手里托着细长的乌木烟杆,但并未点燃,只是拿在手里把玩。
瞥了眼外面那些张望的妖鬼,有的不太讲究,什么触肢獠牙都不收敛,就这么贴在栅栏旁往里凑,即便不抬头看,也能看到许多根狐狸尾巴投在地上的影子。
坐在监室中央的月娘将自己的小包袱抱得紧紧的。
影子像飘在烛光里的水草,月娘很想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但她压根不敢抬头细看。
——之前压她进监室的那名妖鬼有六只眼睛,与她面面相觑的时候,月娘感觉浑身汗毛都一根根竖了起来。
好可怕。
好饿。
好想睡觉。
面前这个看起来和她一样无精打采的叔叔敲了敲桌子。
“心还挺大,这都能打瞌睡。”
方伏藏一见这小孩儿,就想到太平城遇袭那夜,她亲哥在城外丹水河旁那副对家人生死轻描淡写的模样。
摊上这么个冷血无情的亲哥,也是怪倒霉的。
他道:
“真想睡觉,把你来这儿的目的交代清楚,你还有回家睡觉的可能——这里是九幽,妖鬼的地盘,你要再不实话实说,看见外面那些奇形怪状的妖鬼没,你这样的,他们一口一个。”
监室外的妖鬼不满了。
“少败坏我们妖鬼名声啊,我们不吃小孩!”
“诶不对啊,你也是进来受审的,怎么你还审上别人了?倒反天罡了啊。”
方伏藏没理他们。
他来了九幽才知道,原来在太平城见到的那个少女不是什么九幽尊主的情人,就是阴山琉玉本尊。
方伏藏原本就受够了大世族内部的勾心斗角,想着换个人际关系简单些的环境,哪怕是与妖鬼共事也无妨,人少事少俸禄高就行。
谁料一进九幽,就被据说是阴山琉玉近卫的一对双生子盘问。
世族用人规矩颇多,先要确认他家里有没有人捏在九方家手中,还要确认他与阴山家有没有旧仇,最后才是他从前在九方家是何职务,手里过了些什么事等等。
这些事一两天盘问不清,所以方伏藏需暂时住在鬼道院的监室内,等盘查结束后再上任。
……真是刚出狼窝,又入虎穴呢。
“我说的就是实话!”
把自己缩成一团的小姑娘从膝盖下露出半张脸。
“我要去仙道院!”
方伏藏:“……这里是九幽。”
“我知道——我要去仙道院听学,所以我必须来这里!”
“……看来你这小孩儿不仅路痴,还耳聋。”
月娘不想搭理他了。
她只想见花灯节那日见到的姐姐。
这是她进仙道院唯一的机会。
正想着,监室外的妖鬼忽而四散,有从容不迫的脚步声逐渐清晰。
听起来是女子的脚步声。
月娘顿时眼前一亮,贴在冰冷的栅栏旁,婴儿肥的脸颊被栅栏挤得有点变形。
琉玉来时见到的便是这样满眼期盼的月娘。
“仙道院在大晁,在长城的南边,小姑娘,你来错地方了。”
此时的琉玉显露人前的是自己原本的脸,然而月娘却似乎一眼就认出了她是花灯节时见过的那个人。
她急切道:
“我没来错!仙道院是在大晁,在南边,可世族修建的仙道院是给他们自家子侄准备的,我进不去,那天我听见姐姐你说,只要替你办事你就能帮我进仙道院,我跟你说这些,不是小孩子胡闹,我都可以自己找来这里,真的能替你办事的……”
琉玉垂眸瞧着这小姑娘急于证明自己的模样,觉得有些可爱,又有点好笑。
“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连说了一长串的月娘顿住,摇摇头。
“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月娘仔细瞧着眼前的人。
因来时匆忙,琉玉只用一根白玉剑簪简单地挽了发,但这样素净的装扮,反而让她昳丽五官的冲击力更强。
真好看。
像是绣屏上的美人图。
……不对,她真在美人图上见过她。
“我好像见过你。”
月娘眨眨眼,语调天真道:
“我哥的房间里有一幅画卷,从来不许别人碰,和你画上的美人长得简直一模一样呢。”
双手环臂倚着墙的绿衣妖鬼原本眸色淡淡。
听了这话,他调整了一下闲散的姿势,站直了几分。
房内私藏琉玉的画卷?
“你哥叫什么?”
月娘眼珠微动,看向那个立在摇曳烛火下那个身型高大修长的绿衣青年。
直觉让她觉得,说出这个名字,她哥恐怕会大难临头。
但——
“他叫燕无恕。”
月娘干脆利落地交代了。
墨麟颔首。
又是这个人,他记住了。
方伏藏不是傻子,自己夫人被一个陌生男子私藏画像,是个男人都不乐意,更何况是以凶残闻名的妖鬼。
但他却只是轻轻颔首作为回应。
像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琉玉没空理会什么画像的事,只是对月娘道:
“这里是九幽的鬼道院,而我是九幽的尊后,也是阴山氏的大小姐,按照常理,我不能随意离开九幽,花灯节那日是偷偷出去的,你却一路跟随我们到了这里——你觉得,你还能离开九幽,去仙道院吗?”
月娘完全傻眼了,黑葡萄似的眼眨也不眨,就这么望着琉玉僵住。
蹲在栏杆外的琉玉托着腮,笑眼弯弯问:
“想什么呢?”
“想……想我的遗言。”
小女孩呆头呆脑,说得可怜巴巴。
这下琉玉是真的有点想笑了。
“遗言可以待会儿再想,”琉玉切入正题,“你怎么跟过来的?我们绕了路,换了车,十里之内有人追踪,我们不会毫无察觉。”
大约是真以为自己活不成了,小女孩的眼里包了一泡泪水。
但她还是老实从随身袋子里取了一件法器出来。
“……是炁灵蝶。”
青铜所铸的蝶状法器在炁的操控下笨拙飞舞,巴掌大的青铜蝴蝶,沉甸甸地落在琉玉手中,不断轻啄她的掌心。
琉玉有所猜测,指间凝出一团生炁。
果不其然,炁灵蝶瞬间将那团炁吞了下去,挥动蝶翼的力道都大了许多。
……原来如此,这炁灵蝶竟是靠吞噬生炁而活动,所以即便他们已经用势隔绝了自身的气息,还是会被追踪到。
因为这个追踪法器,本身就是靠吞噬目标的炁来追踪的。
琉玉和旁观的方伏藏都不免微讶。
“你会造法器?”
月娘呆了一下,把头摇成拨浪鼓。
“不是我造出来的,我只是改了一下。”
说着,她便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鼻涕,认真讲解了起来。
炁灵蝶的原材料是法器铺内随处可买到的小物件。
不仅有青铜所制的,还有玉石翡翠,玄铁金银。
刚开炁海的初学者,用这些材料所造的机巧来练习控炁,机巧结构精妙,可吞吐生炁,但非得能精细到用炁控制机巧的每一个关节,这种法器才会动起来。
最后月娘总结。
“机巧是现成的,我拆了好多次也没完全弄懂其中构造,但我在他们的基础上改了改,将‘被动接受生炁’,改成了‘主动吞噬生炁’,这样就成了一个追踪法器了……”
琉玉一时沉默。
她一个连仙道院都没上过的野路子,当然不可能拆几下就能弄懂法器机巧的构造。
但就是这样的野路子,却改出了一个能追踪七境修者的法器。
琉玉看向方伏藏:
“你觉得如何?”
方伏藏也没想到这个看着傻不愣登的小姑娘,竟还有这种本事,他平心而论:
“这个改法绝对不会简单,否则器炼司那些人中龙凤,不早就造出来了?”
大晁如今被允许能造法器的地方,唯有中州王畿的器炼司,由位列九卿之一的少府大人掌管,其余民间制造的法器,都属违禁之物,按律当斩。
——当然,这只是名义上的律法,实际上世族并不受律法约束。
如阴山氏这样的大世族,家里养着的炼器师不比王畿里的差,但小世族能招揽到的,就要比王畿器炼司内的炼器师差上一截。
因为天下最厉害的炼器师,几乎尽归王畿。
但这些人并非晁室之臣。
他们所效忠的对象,乃是当今少府,九境修者——钟离家家主钟离昆。
钟离家啊……
琉玉的眼前仿佛有很多熟悉的面孔掠过。
琉玉道:“那就是有天分咯。”
方伏藏道:“天分自然是有的……但她这个情况,您恐怕也在思考要怎么用她吧。”
毕竟这小姑娘家学渊源,要是将她收入阴山氏门下后,又养出了一个燕无恕怎么办?
“我为什么要思考?”
琉玉眼尾弯弯,对他道:
“你如今也是阴山氏门下之臣,我的钱不能白花,应该是你来思考才对。”
“……”
好有道理,无法反驳。
月娘并不知道她哥给她的履历已经留下了案底,一听琉玉这语气,仿佛自己还是有点价值的,连忙卖力地推销自己:
“我哥是灵雍学宫的学子,我应该也能遗传到一点天赋哦。”
正在思考的方伏藏抬头,正对上月娘那张满是讨好笑容的小圆脸。
“……你最好祈祷你没有遗传到你哥。”
月娘面露迷茫。
“仙道院应该是教不了你什么的,你想学真本事,只能去灵雍学宫,跟你哥一样,需得和阴山氏仙道院的学子竞争名额,赢过他们你就能得到阴山家的推举名额,不过——”
琉玉瞧着她那个鼓鼓囊囊的小包袱。
“你家中如何交代呢?”
“不用小姐操心!”
很有眼色的月娘生怕琉玉有所顾忌,抓住她衣角解释道:
“我已给家中留信,说我要自己去仙都玉京闯荡,没人知道我是来这里了!”
“那你爹……”
“我爹爹也不重要!”月娘略显稚气的嗓音格外肃然,“他肯定会托我哥找我,但我哥才没空管我呢,到时我每隔一段时间寄信回家保平安,不叫他们以为我死了就好,其余别的,都不重要!”
琉玉没想到她小小年纪,竟能思虑得如此妥当。
这听上去不像是临时起意追来九幽,倒像是早有了离家出走的谋划。
“最后一个问题——”
琉玉眨眨眼。
“你真的会伪造谱牒?”
月娘听她终于问出这个问题,知道这是姑且信任她,要她帮忙办事了。
也就是说她听学的事有了希望。
“当然会!我爹忙不过来的时候都是我一起帮忙。”
月娘咧着一排小白牙齿笑,积极得恨不得将自己毕生所学都告知琉玉。
“假户牒我也会造,之前太平城城主就经常托我们造假户牒安排人进阴山氏的仙道院呢!”
琉玉微笑:“那你哥进阴山氏仙道院?”
“也是弄假户牒混进去的!”
方伏藏听着月娘轻快的声音,忍不住扶额。
还说自己嘴严。
他看她嘴都快漏成筛子了。
琉玉敛了笑意,冲方伏藏道:
“她这个情况,你也看到了吧,必须得找个人管着她,就你了。”
方伏藏茫然地指了指自己:“我?”
不是,怎么就他了?
他哪里透露出他能管住这个大筛子丫头的迹象了?
“半年之内,我要她达到能进灵雍学宫的水平——炼器师一道对境界要求没那么高,最小的有十二岁入灵雍的,她的天资,一年时间应该差不多。”
方伏藏气笑了:“一年?”
琉玉气定神闲道:“你要能一年内把她送进灵雍,我给你一万金,能干吗?不能干我也可以换别人。”
“……我的意思是,一年时间,未免太长了。”
被一万金砸晕头的方伏藏温声细语,毫无怨言:
“我尽量,一年之内,就让她有进入灵雍的水平。”
月娘眼眸忽闪忽闪,望着方伏藏道:
“师父我会努力的。”
……你先努力管好自己的大筛子嘴,别被赶出九幽吧。
这一番折腾,已至深夜,再返回极夜宫怕是太晚。
琉玉想了想,问墨麟:
“鬼道院有空房间吗?”
“有,”墨麟眉梢微动,有些意外,“不过条件比不上宫内,你……”
“没关系。”
琉玉浅浅打了个哈欠。
“太困了,回去又是一个时辰,又不想自己御风回去,就凑合在这里睡吧,正好我还没仔细参观过鬼道院内部,明日一早起来顺便也把这件事办了。”
墨麟看着少女泛着水雾的眼眸。
很可爱,但也很不妙。
她若是真困了,今晚许多事就不能做了。
朝暝很快便安排女使替琉玉简单收拾出一间卧房。
房间就在鬼道院的寮舍内,四方的院子,周围全都是听说今夜尊主与尊后到访,要暂时落脚一晚而好奇探看的妖鬼学子们。
“见过尊主,见过尊后。”
墨麟他们自然熟悉,不熟悉的是这个白日远远一瞥的尊后。
她白日说的那些话在鬼道院内一时轰动,纵然有人不太能听懂,但大家口耳相传,也大致明白了是什么意思。
众妖鬼如今看这个出身高贵的尊后,比当初她嫁入九幽时更加好奇几分。
那些话是真心的吗?
她那样高贵的出身,真的能视妖鬼与人族无异?
这些疑问只能藏在心里,化作一双双好奇打量的目光汇聚于琉玉一身。
“都杵在这里看什么。”
妖鬼之主森然嗓音响起。
“是等我一个个考校你们,还是明日不上早课了?”
众妖鬼一个机灵,顿时收住眼风。
“大半夜不睡觉跑出来闲逛,既然精力这么旺盛,不如就围着鬼道院跑二十圈再……”
琉玉的哈欠声打断了他的话。
交叠的宽袍下,琉玉勾了勾他的手指,侧身在他耳边说了一声:
“困了。”
她是真困了,上一次好好躺在床上睡觉,都是去太平城之前的事了。
七境修者也不能不睡觉吧。
众妖鬼的视线几乎化作有形的光束,聚焦在两人宽袖之下。
看不清怎么了。
但感觉尊主的杀气都消退了七八分。
墨麟绷着脸,虽然的确一瞬间消了气,但仿佛很不习惯于在外人面前有这样的接触,挣扎了半天,竟然将自己的手指从琉玉手中轻轻抽出来。
他轻轻吸了口气,眉目压沉:
“都散了。”
妖鬼散去,琉玉却似乎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歪头饶有兴致地打量他。
她忽而从宽袖下伸出手来,捏着他的手道: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后方跟着的朝暝及女使纷纷抬眼。
原本已经走远了的妖鬼们齐刷刷回头。
迎上墨麟那双森冷警戒的绿眸,他们又将头立刻转回去,一个个跑得仿佛身后有鬼在追。
琉玉看着他僵硬的脖颈和紧绷的唇线,仿佛发现了新玩具的小孩子,原本困倦的眉眼都忍不住染上了几分调笑,似觉得不可思议般:
“随便牵牵而已,你怎么这么古……”
“古板”二字还没说出口,琉玉被他骤然停下的脚步牵得一阵踉跄。
朝暝和后方的女使耳朵都快竖起来了,正听得专注时,只见前面的绿衣妖鬼投来冷如寒潭的视线:
“今晚用不到你们,不必跟着。”
朝暝还未答话,就见那位妖鬼之主牵着他家小姐推开了房门,转身便阖上门,降下一道势将整个房间围得密不透风。
朝暝与女使面面相觑。
朝暝眉头紧皱:
“……不会吵架吧?”
其实他想说的是,不会打起来吧。
女使们回想起方才两位主人握得紧紧的手,和那位妖鬼之主看似冰冷实则微红的耳尖,纷纷掩唇轻笑了起来。
打不打的不知道。
但应该不会是朝暝大人想的那种打架。
内室。
隔着一层门板的琉玉几乎能听到外面的脚步声与对话声,但此刻将她手腕压过头顶的妖鬼却不见方才外人在场时的古板克制。
他宽阔的肩膀几乎将她整个人都拢在身下。
气息交缠。
一遍又一遍不知疲惫似的,追索着,啃咬着她的唇。
本来只是因她方才的促狭而微恼,但当他撬开她的嘴,舌尖相勾,他顿时感觉金尊玉贵的大小姐像一滩春水般,酥软地在他怀中化开。
圈住她腰肢的手臂顿时不自觉的蓄了力道,越箍越紧,越陷越深。
不知过了多久。
紧紧贴合的两人再分开时,皆仿佛从水中捞出来一般狼狈。
“随便牵牵?”
妖鬼之主难得气息不稳,双眸紧锁在怀中鬓发凌乱,双颊绯红的少女身上。
“你还像这样,随便牵过多少人?”
琉玉看着此刻容色妖异如艳鬼的青年,有些措手不及地眨眨眼。
这人……
怎么……
关个门跟换了个人似的?
第27章
“我牵过的人……那可多了。”
被吻得七荤八素的琉玉逐渐调整好呼吸, 慢悠悠地念出了一堆名字,以朝暝开始,以她五岁那年说长大后要来娶她的玩伴结束, 她调笑道:
“你反应这么大,该不会是第一次被人牵吧?”
琉玉说这话原本只是开玩笑。
怎么可能有人长这么大,没跟人牵过手呢?朋友之间偶尔也会拉一把吧。
但在眼前妖鬼的沉默之中, 琉玉缓缓闭上了嘴。
他好像真是第一次跟人牵手。
有点点可怜呢。
墨麟并不知道琉玉此刻所想,他脑子里还在回放刚才琉玉念过的那些名字。
没有九方彰华,很好。
但有她身边那对双生子。
大小姐选身边侍奉的近卫及女使,似乎有什么容貌上的硬性标准, 女使们不仅五官清秀, 而且因为是修者,行动仪态都极挺拔利落, 气质与那等奴颜婢膝的寻常仆役截然不同。
而那对双生子的容色就更好了,姐姐清冷飒爽, 弟弟风神秀致, 若不说是亲卫,说是世族公子也是有人信的。
算起来, 也是同她青梅竹马长大,既是亲卫,自然也是形影不离。
墨麟唇线紧抿。
“……我为什么要和那些无关紧要的人牵手?”
琉玉没听出他阴阳怪气的意味,她从他的覆压下灵巧地转了出去,边打量房间边道:
“为什么不?不管是牵手还是拥抱, 你不觉得很让人放松吗?”
从前在玉京, 琉玉闲来无事时会在院子里的紫藤花架下给朝鸢染指甲。
两人都修剑道, 指腹有薄薄的茧,和女孩子的手仍比男子软许多, 总是没什么表情的少女剑客会在这种时候露出放松的神色。
她告诉琉玉,她很喜欢小姐给她染指甲时牵着她手的感觉,让她想起她已经记不清模样的娘亲。
墨麟于黑暗中沉默不语。
他不觉得。
因为没有人敢牵他的手,也不会有人拥抱他。
内室亮起一盏烛火。
琉玉拆了束发的玉簪,倚坐在通铺上,将她刚进监室时朝暝交给她的几页纸展开细看。
上面是朝暝对方伏藏的调查卷宗。
来时琉玉没有空细看,只略略扫了一眼,直到此刻才有空坐下来翻阅。
其实方伏藏的身份并不低,方家是九方家的家臣,所谓宰相门前三品官,身为方家公子,他和那些次等世族的子弟也差不了多少。
更何况他还是八境修者。
虽说九方家这样的大世族,八境修者至少有百余之众,但正常情况下也不会这样暴殄天物,送去给一个旁系公子做属官。
在朝暝的盘问中,方伏藏倒是自己交代了缘由。
——因为他是庶出。
“你们九幽选才用人,也会看出身吗?”
墨麟将褪下来的外袍搭在屏风上,有点无语地答:
“出身?我们这儿的人,你觉得还能看什么出身?”
天外邪魔借人族女子孕育后代,是将邪魔精气灌于一池,再将人族女子投入池中三日受孕。
这种情形下孕育而生的妖鬼,在墨麟眼中与配种无异,只觉得残忍,不能理解要如何像玉面蜘蛛他们那样,再从这些配种而生的妖鬼中分出个高低贵贱。
“不是这种出身啦,”琉玉尾音柔软,“据我所知,九幽也有很多人族生活,若是那些人族颇有才干,你们九幽会允许他们身居要职吗?”
墨麟沉默了一会儿,淡声道:
“怎么可能会不允许?”
“会跟着我们在九幽生活的,除了一些原本就生活在九幽的部族,就是那些孕育过妖鬼的女子,她们是妖鬼们的母亲,在九幽,再受尊敬不过,九幽的鬼戏仙游祭更是由人族女子主持的祭祀——”
说到此处,墨麟蓦然一顿。
鬼戏仙游祭是九幽人族部族的传统。
妖鬼迁徙至九幽,与当地部族融合,也将鬼戏仙游祭视作盛会,其规模不亚于大晁的花灯节。
往年因为没有尊后,所以祭祀都由女祭司暂代。
而今年——
她会愿意以尊后的身份主持祭祀吗?
九幽的鬼戏仙游,没有漂亮的花灯焰火,没有珠翠琳琅的行人。
只有戴着傩面,在红月下起舞酬神的妖鬼,
样貌奇异……令她又厌又惧的妖鬼。
听到墨麟提及鬼戏仙游祭,琉玉也不免联想起了一些不太美好的回忆。
前世她得知身为尊后,需主持祭祀,原本琉玉也曾打算履行职责,让祭司入集灵台教她祭祀傩舞。
然后她就得知祭祀傩舞需要扮神驱魔,要与假扮成天外邪魔的妖鬼触肢纠缠。
琉玉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她怕她到时候手一抖,真在祭台上把人家触肢斩下来。
此事传扬出去,琉玉在九幽的名声更跌三分,都说她是瞧不起九幽,所以连如此重要的祭祀都不愿露面出席。
那时琉玉尚且年幼任性,身边又有玉面蜘蛛安插的奸细挑拨,正好激起她一身反骨。
——本来没有瞧不起,非说她瞧不起,那她还就真瞧不起了。
此后百年,琉玉一次都没有参与过鬼戏仙游祭。
现在回想起来,前世的她完全被人操控于股掌之间,最终落到了孤立无援的境地。
这一世自然不能再重蹈覆撤,让背后谋划之人得逞。
“还没问你——”琉玉掌心撑着床榻,探身靠近他,“傩舞要穿的服饰备好了吗?怎么都没叫人来量我的尺寸,我可不穿别人穿过的衣裳。”
凝滞的心绪被她这一句话消解。
墨麟能感觉到自己心跳乱了节拍,在她灼灼目光的注视下,他不自觉挪开了视线:
“明日叫人来量就是。”
“那就好。”
琉玉这才复而又看向手中卷宗:
“方伏藏不过三十出头,就有八境水准,且还是最能打的兵道修者,鬼戏仙游祭那日不是要重排十二傩神序列吗?那我也让他去试试好了——可以吗?”
明明都已经决定了,最后倒是故作客套地问他一句,墨麟瞥了她一眼:
“只要他愿入九幽户牒就可以,不过你就这么信任他?他可是九方家的家臣。”
“没办法,谁让他小有本事,我们可不能做那种因为出身就放着人才不用的愚蠢世族。”
琉玉翻过卷宗朝向墨麟,笑眯眯地给他瞧:
“而且,你看这里。”
绿眸扫过卷宗上的字迹。
“他有个女儿?他夫人还出自你们阴山氏的家臣?”
“没错!我猜应该是九方家与我们家关系紧张之后,底下的家臣嗅到风向不对,为了规避风险才和离的,不过到底是他们自愿和离,还是被强行拆散,这就不得而知了……咦?你识字啊?”
说到一半琉玉才突然反应过来。
墨麟眼帘半垂,似乎对她这个惊讶的语气有些一言难尽。
“你觉得呢。”
他只是不通诗文而已。
琉玉听着他没好气地应答,忍着笑道:
“也对,堂堂九幽妖鬼之主,大字不识几个也挺说不过去的……我们尊主真厉害呀,是到九幽之后学会的?谁教你的呀?”
少女趴在榻上轻撑下颌,尾音和她翘起的脚尖一样,晃晃悠悠,像是勾在他心尖上。
“是你认识的人。”
吹熄烛火的时候,他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琉玉一怔。
她认识的人?
还想追问,刚发出的音节便被他吞进齿间,辗转撕咬入腹。
琉玉突然觉得自己开了个了不得的口子。
哪怕是前世,她也没有承受过这样激烈的吻。
像是落入野兽巢穴,整个人都要被他拆骨吸髓。
但前世的墨麟已经让琉玉觉得他太过重欲,所以新婚之后才会定下一月一次的规矩,每一次琉玉也基本只顾自己感受,差不多了就会喊停,也不管他是不是被不上不下地吊着。
琉玉迷迷糊糊地生出一个念头——
前世,这人该不会从来没有尽兴过吧?
正这么想的时候,他停了下来。
琉玉睁开水润的眸子,看他骨骼分明的手指替她重新系上扯开的衣带。
“……睡吧。”
琉玉歪头瞧着他。
墨麟瞥她一眼,解释道:
“这里不便你沐浴,而且……”
也没到一个月。
琉玉猜到了他的未尽之语,一想到他刚才恨不得把她整个人都嚼碎,却因想到还没到一个月,又不得不意犹未尽地闭上嘴,她就忍不住心头发笑。
这个人……
这个人啊……
琉玉很轻地嗯了一声。
倒不是因为没到一个月的问题,她确实困了,明日还有一堆事要办,的确不能再熬夜。
“不用着急藏起来。”
琉玉闭着眼,在黑暗中向墨麟摊开手道:
“给我摸一下。”
墨麟:“……”
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奇异,琉玉立刻强调:
“我说的是你的触肢,或是蛇尾蛇鳞什么的,都可以。”
漆黑夜色中,夜视能力极佳的墨麟望着她颤动如蝶翼的长睫。
“你想做什么?”
“不是要我主持鬼戏仙游祭吗?”琉玉把眼闭得很紧,“扮神驱魔,要和妖鬼缠斗,我不提前克服,怎么能完成傩舞?”
这可是九幽最大的祭祀之礼。
以前赌气不参加就算了,既然要做,她就要做得完美,比以前的每一任主祭司都要好。
墨麟有些迟疑。
但看着她一副视死如归的决然,他最终还是将一条蛇尾很轻的放在了少女白净的掌中。
滑腻的,冰冷的,鳞片紧贴着柔软触肢,缓慢地缠住她手掌——
“嘶——”
墨麟闷声道:
“别攥得那么紧。”
背脊出了一片薄汗的琉玉佯作镇定地哦了一声。
实际上她感觉自己的尖叫声已经在嗓子眼了。
但她不会喊出来,那太丢人了,她只会装得若无其事,假装自己没有被吓得直接捏断缠住她的蛇尾。
“好了好了,今晚就这样,你不要动,就这样握着睡。”
琉玉制止了继续往手臂上移动的蛇尾,她几乎能感觉到蛇鳞刮过她肌肤的那种冰冷坚硬的触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墨麟松了口气。
他也很担心琉玉那只握剑的手倘若动起真格。
就算不捏断,恐怕也会骨折。
两人不再说话,准备入睡。
琉玉这趟太平城之行过于疲累,就算握着蛇尾,也很快就睡了过去。
睡不着的另有其人。
他垂眸看着她握着蛇尾的那只手,小巧的虎口掐在妖鬼敏感的触肢上,这份敏锐本是作为战斗而使用,但被她这样轻轻捏着,却有种难以克制的痉挛。
……还不如用点力气呢。
长夜难捱。
他闭上眼,长长吐出一口气-
鸟雀嘲哳,房门外隐约传来人声喧闹。
琉玉醒来时身边已不见墨麟的身影,她却没有半点感觉,足矣证明她昨夜睡得有多沉。
召来女使洗漱更衣后,琉玉起身出了寮舍。
也不知是没到鬼道院早课的时辰,还是已经过了早课,妖鬼们都聚集在外面的广场上。
琉玉放眼一瞧,左边是朝暝在与一名妖鬼切磋,对方不弱,朝暝只勉强占了上风,手里的符咒都要搓出火来,围观的妖鬼都在给自家人打气叫好。
“别泄劲别泄劲!他炁海虽广却无杀招,耗着他找机会!”
“对!耗空他炁海,肯定能抓到他破绽!”
……这倒也还能理解。
但另一头,同样是与妖鬼切磋的朝鸢,待遇则完全不一样。
“鸢姐干他——!!”
“杀杀杀!”
“鸢姐好帅!!”
围在朝鸢这边的男男女女,似乎全都在给朝鸢鼓劲,颇有种全员拜倒在朝鸢长刀之下的劲头。
“这是在干什么?”
琉玉看向站在台阶上看戏的阴山岐。
广场上空青赤色的两只比翼鸟盘旋,他一边从口袋里抓出几颗花蜜搓成的蜜丸投喂,一边悠然道:
“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家的小朝鸢耍刀厉害,这些只会甩触肢的泥腿子被震慑住很奇怪吗?至于朝暝那边……嘿嘿,他被鬼道院这些妖鬼当成是你的夫侍了,替他们家尊主出气呢。”
琉玉看着底下被喝倒彩的朝暝。
玄衣少年气得咬了咬后槽牙,符箓如雨簌簌落下。
这个……好像前世他也老被人这么误解。
谁让他跟她姐一个主内一个主外,他主内的活儿干得还特别好,让琉玉想换人都找不到替补。
琉玉又张望了一圈,没见到墨麟的身影。
“找你夫君是吧。”
红衣灿然的青年眼尾扫了琉玉一眼,哼哼道:
“没想到啊没想到,你这小孩从前还跟檀宁为了彰华,整天斗得跟乌眼鸡似的,结果到九幽这才几天,就被人家迷得找不着北了,睁开眼就开始找人是吧?”
琉玉毫无羞赧之色,道:
“呵呵,总比有的人一把年纪还娶不到夫人强。”
阴山岐顿时变色:“死小孩,你说谁一把年纪,一百多岁很老吗?很老吗?那些小年轻有几个像你三爷这么风华绝代气质出众——”
琉玉懒得理他。
阴山岐也不想和这个没有眼光的侄女说话了,没好气地指了指后面的屋舍。
“别急着找你夫君了,通讯阵还开着呢,你爹让我等你醒了之后叫你过去,你的妖鬼夫君也在里面,估计聊得正热闹呢……”
爹爹和墨麟?
琉玉蹙了蹙眉。
他俩能聊什么?
与此同时。
连通仙都玉京的通讯阵内。
庭内山樱花簌簌落在白衣青年的衣袍上,他阖目卧于矮榻,有宫廷雅乐声悠悠回响于庭中,传到了远在万里之外的鬼道院室内,衬得房间内愈发安静。
对方显然没睡着。
墨麟见他不愿搭理,也并没有说话,只是随手翻了翻这屋子里的典籍。
还没翻几页,就听阵内响起悠悠嗓音:
“你就不爱看书,装什么装,看得懂吗?”
墨麟被人如此直白的拆穿也没恼,神色自若答:
“幸得恩人教导,还算识字,不至于看不懂。”
肩披外袍的白衣青年缓缓睁开眼眸。
这一睁眼,顿时有千般风华自他眉眼间流淌而出,好似玉山横卧,兰玉初绽,无愧于当年“仙京风流,公子泽独占八斗”的盛誉。
阴山泽看着这个姿态难得谦卑的妖鬼。
他扯了扯唇角。
“还好意思说恩人,你报答恩人的方式,便是把恩人最重要的宝贝抢走吗?小王八蛋。”
第28章
阴山泽第一次见到墨麟时, 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未来这个瘦小嶙峋的妖鬼会娶走自己的掌上明珠。
那时,约莫十一二岁的小少年被人塞在特质的铁笼内, 铁笼尖刺朝内,空间逼仄得只能让他整个人蜷缩得紧紧的,但凡他想要直起身, 就会被尖刺扎得皮开肉绽。
这是相里氏带入无色城的“赠礼”之一,用来惩戒不服管教,有逃跑意图的妖鬼。
在笼外蹲下的阴山泽瞧着那小少年的下半张脸。
乌铁面具嵌在他的口鼻上,绕过脖颈和后脑, 未经打磨的边缘锋利, 在他脸颊割出数条血痕,浸出比杜鹃花还红的血珠, 啪嗒啪嗒落在他那身脏破的粗布衣袍上。
“城主。”
仿佛有所预料,看守这小少年的守卫为难道:
“这个真不能摘, 别看他人小, 昨日打伤了七八个守卫,还咬伤了九方家副城主的小公子, 要不是有城主您的禁杀令,这小子连戴这口枷的命都没有……”
沉默了好一会儿。
竹青衣袍的青年缓缓抿出一个笑,道:
“知道,不叫你们为难。”
“不过——”
他抬手轻唤,仆从提着一篮红鸾蛋而来。
“今日乃我女儿满月之日, 特赐满城妖鬼红鸾蛋, 替我女儿祈福, 少他一个,岂非折了我女儿的一分福气?”
守卫似有些进退两难, 阴山泽轻声笑:
“我竟不知,阴山家的无色城,倒是九方家的人说话更管用些了。”
守卫这才连声告罪,命人上前解开了口枷上的咒术。
揭开乌铁面具,阴山泽打量了一会儿,暗道这孩子会被关在这笼子里真不是没缘由的。
那样湿冷阴郁的一双眼,简直像把寒光逼人的青铜剑,对视一眼,就已直抵咽喉。
阴山泽取了一枚鲜红喜蛋,摊开手掌递到了囚笼外。
小少年盯着他。
唰地一声,似有什么虚影掠过。
红鸾蛋在泥地里砸得稀巴烂。
跟随阴山泽的仆役面露怒容,守卫更是心惊胆战,怒斥混账。
阴山泽却没恼。
他看着那枚被摔碎的红鸾蛋,余光瞥见墙角生了一蓬蓍草,时下玄学之说大盛,见此处竟生了蓍草,阴山泽袖中指尖微动,斩落五十,用其四十九根起卦。
瞧见卦象,阴山泽再抬眸看这小少年时,眸子有了几分不一样的神采。
“……想知道我卜出了什么?”
见那小少年也盯着他的卦象看,阴山泽捏着下颌,玩笑道:
“你完了,今日你折了我女儿的福气,日后,怕是要当牛做马来偿还这笔债呢。”
这话不过是调笑之语。
但谁也没想到,十九年之后,这话竟成了铁板钉钉的现实。
当然,在阴山泽看来,眼前有了翻天覆地变化的妖鬼之主,瞧着只有阴郁冷淡的压迫感,怎么看都不是会给他女儿当牛做马的乖巧后生。
墨麟也并不急着在阴山泽面前辩解什么。
朝天阙两域议和之日后,他就已经做过尝试,阴山泽的态度很明确:
拒绝婚约,他可以原谅墨麟对琉玉有企图这件事。
墨麟的态度也很明确:
可以不原谅,但琉玉他娶定了。
“……琉玉在九幽过得很好,还请岳父安心。”
“安心?”
操着一口玉京雅调的阴山泽语速缓缓,如吟诗般富有韵律。
“你二人如今形影不离,之前九方星澜至九幽,她还为了护着你的人,而当众下了九方星澜的面子,即便这其中,也有几分她对那些仙家世族试探她的不满,可你平心而论,这样的事再多出几次,大晁的人,会不会猜忌琉玉的立场?”
墨麟随意翻动书页的手指微顿。
“猜忌又如何?”他转而拿起一个橘子,一边剥一边平静答,“只要她在九幽,没有人能伤她。”
阴山泽微笑着指了指自己。
“我说过,阴山氏皆可一并入九幽。”
他失笑,摇了摇头。
纵然成了妖鬼之主,还会有这种小孩子脾气。
“你真以为自己已经强得无所不能了?墨麟,大晁的仙家世族或许愚昧、贪婪、勾心斗角,可他们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弱,你如今实力也不过是九境巅峰,大晁可有四位大宗师级别的人物。”
“这四人虽久不出山,但如若你我二人联手,有了颠覆仙家世族之力,你猜他们会不会仍然醉心问道不出,这天下会不会沦为权力倾轧的修罗场?”
“墨麟,有些事是我与阿镜自己的选择,无论后果好坏,我们自己承担,却绝不能牵扯到下一代,尤其是作为未来阴山氏支柱的琉玉——你明白吗?”
墨麟同样清楚这点。
但有些事,就是即便清楚,也忍不住说出口。
“诶,真头疼啊……”
阴山泽半真半假地感慨:
“若非你这小子恩将仇报,我们琉玉就嫁给彰华有什么不好,至少离家近,也不必牵扯到这些麻烦中……”
“——你说我嫁给谁好?”
一道清脆如珠玉的嗓音,噙着几分微妙的不满响于内室。
原本都快阖上眼的阴山泽陡然清醒。
看着雀蓝鎏金的裙摆掠过乌木地板,与旁边的松绿衣袍并排,阴山泽眸光流转,最后颇有些吃味地挪开视线,徐徐答:
“仙都玉京的才俊青年随便挑一个,也比嫁到爹爹看不到的地方好呢。”
原本因听到九方彰华的名字而不太愉悦的情绪,在琉玉看清阴山泽的瞬间烟消云散。
和情绪内敛的南宫镜不同,阴山泽宠女儿这件事,在仙都玉京几乎无人不知。
琉玉五岁所作的拙劣画作,他用最贵的裱纸裱起来挂在书房最显眼的位置,所有来阴山氏宅邸的客人都能见到。
琉玉初入剑道,他遍寻大晁,重金购入一块质地上佳的和田玉,亲自给琉玉炼玉铸剑。
还有琉玉十三岁入灵雍学宫。
寻常世族学子皆由仆役驾车护送,唯有阴山泽,堂堂世族家主,却甘为女儿做车夫,就这样顶着世族的非议与百姓的张望招摇过市,全然不觉得有失身份。
那时琉玉年纪小,只觉得她爹爹模样生得招摇,一路掷果盈车,拖慢了车程,还不如让府中仆役送呢。
可到后来,回仙都玉京的路坎坷难行,却已无人相送。
见琉玉久未开口,阴山泽回眸一看,神色微讶。
“……上次跟你说,记得成婚第二日要将从玉京带去的红鸾蛋分下去,你定是又忘了,对不对?”
琉玉不知爹爹为何提起这个,点了点头。
别说这一世,前世她也没记住这些琐碎小事。
“这可不行,旧俗不可违,听墨麟说你们此刻在鬼道院内,让朝暝先分发给鬼道院里的妖鬼——那就劳烦尊主去通传一声了。”
墨麟听出了阴山泽赶客之意,也不欲打扰人家父女难得的独处,便准备安静地退出去。
“等等。”
阴山泽又忽而叫住墨麟,笑眯眯问:
“还有一件事——成婚前我备了一份礼让朝暝转交给你,那个小盒子,可有收到?”
容色冷淡的妖鬼之主神色微僵。
他知道阴山泽指的是什么,匣子里装的是一些药丸,据朝暝所说,都是做避孕之用的药丸,市面上并不多见,是阴山泽特意命人给墨麟准备的。
——琉玉年纪还小,不可胡来。
阴山泽还让朝暝转述了这句话给他。
墨麟别开眼,道:
“嗯。”
和稍显面薄的年轻人不同,阴山泽坦然微笑:
“记得按需使用,若是不够,随时知会我,我会命人再送去九幽。”
当然,他不太希望墨麟短时间内向他索要,因为那一盒按常理来说,至少可以用上三四年。
待墨麟离开,阴山泽面上的笑意顿时如潮水褪去,盯着琉玉泛着水光的眼道:
“在九幽受欺负了?”
琉玉忍下喉间微哽,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
“我能受什么欺负……倒是您,怎么今天穿得这么素净?”
这一身白衣没有半点纹饰,素得像是守丧穿的,琉玉知道他爹爹最爱打扮,每日光是挑衣裳傅粉,都要花去一个时辰,比她娘精致何止百倍。
阴山泽见她不肯说,也没追问,只是端着酒盏,笑意微妙道:
“家逢大丧,自然穿得素。”
大丧——
琉玉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家中有丧还能笑得如此开心,那“死”的就只能是她三叔了。
“玉京那些人反应如何?”
琉玉饶有兴致问。
“起初怀疑的声音不小,但灵柩回到玉京,咱们家又正儿八经发丧,连谱牒都添上了你三叔的卒年,外界的猜疑才偃旗息鼓。”
阴山泽掸了掸身上落花,半垂的睫羽勾住几根拂过的发丝,他唇边绽开一点笑意道:
“这些人,装模作样地前来吊唁,实际上都在琢磨,要如何打下无主的太平城呢。”
如今晁室式微,帝主除了手握神州玉玺,还能赐几个没有实权的官衔以外,加盖官方文书外,对自己的国土已无实际上的掌控权。
土地握在地方豪强与世族手中,赋税进不了王畿,帝主养不起自己的军队。
身为帝主,甚至要靠卖官鬻爵,才有能力在几方世族的觊觎中保持一个微妙的平衡。
如此乱世,一个遍地富商,赋税惊人的太平城,自然会成为各家争夺之地。
但对于天下第一富的阴山氏而言,失去小小一个太平城,就如身怀百金者遗失一金。
虽然可惜,却也并不伤筋动骨。
为了这一城而投入大量族中高手,这才是伤筋动骨的事。
而且——
“你的想法,阿镜都同我说了,以假世族金蝉脱壳这件事……很冒险,但从现在的局势来看,这个最冒险的办法,反而是最温和的脱身手段。”
阴山氏的地位已经贵无可贵,再往前一步,便直指中州王畿。
所以,当初琉玉才会主动提出与九幽联姻,希望借此退出仙都玉京的政局,让其他世族看到阴山氏不会再往前一步的诚意。
但这次两家暗杀阴山岐一事证明,即便琉玉嫁去九幽,他们也不会放弃对阴山氏的围追堵截。
要么阴山氏死于百家联手,要么阴山氏更上一层楼,震慑百家。
你死我活,没有退路。
阴山泽轻叹一声。
“太平城这件事上,你就放心去做,若能成功,当然最好,若不成功,也是咱们家命有此劫——”
“我才不信什么天命。”
琉玉俯身凑上前,眉眼凝着难得一见的肃然之色,盯着阴山泽愕然微睁的双眸道:
“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绝不允许重蹈覆撤。”
好一会儿。
阴山泽才理解了她“重蹈覆撤”的意思。
南宫镜同他提起过,琉玉说自己做了一个梦,梦见九方彰华背叛阴山家,在他和南宫镜死后,阴山家顷刻覆灭,几乎全族无存。
“我们家琉玉还是小孩子呢,”阴山泽撑着额角,慈爱地安抚她,“梦境而已,又不是真的,咱们家家大业大,哪会那么容易倒下。”
听阴山泽这么说,琉玉顿时沉下脸:
“——你信九方彰华不信我?”
阴山泽抿了一口酒,笑道:“与其劝我,你倒不如劝劝你妹妹,她可是整日跟在彰华后头跑,彰华骗她一骗一个准。”
琉玉坐回原位,余光瞥见旁边有不知是谁剥好的橘子,她取来几瓣,靠着凭几慢条斯理道:
“我最不会劝的就是她。”
阴山泽有些奇怪:
“前些时日,我听说你对柳娘的态度都好上许多,怎么偏偏对这个妹妹还是……”
“爹爹,您第一天认识她吗?”
琉玉没好气道:
“她就是爱跟我对着干,我越劝,她只会越把九方彰华当宝,就得让她自己跌一跤,她才知道自己眼光究竟有多差。”
“她眼光差?”阴山泽忍不住调笑,“我可记得,你当初不也……”
“三叔的事还没说完呢。”
琉玉语调生硬地转移话题。
“让他在太平城可真是天高任鸟飞,既和九方家钟离家勾结,又造假户牒卖仙道院的名额,账本都在我手里,证据确凿,这次可要好好惩戒,我们家可不能从里面烂起来。”
“知道,知道。”
阴山泽慢悠悠答:
“卖名额这事,你娘和我都心里有数。”
琉玉瞪圆了眼:“那你们怎么——”
“咱们家的仙道院只收佃户奴仆,你知道,为这不赚钱的仙道院,家里一年要填进多少钱吗?”
仙风道骨的青年阖目假寐,手中麈尾腰扇轻摇。
“损有余以奉不足,此为天理之道,佛祖割肉喂鹰,此为圣者之道。吾等凡俗之人,能顺应天理就不错了,圣者可不是人人都能做的——那些走后门进咱们家仙道院的人,自有他们的名额,所交束脩,正好填补了佃户奴仆们入学的亏空,放心好了。”
“不过——”阴山泽又道,“阿歧这次被九方家和钟离家利用,的确蠢笨,就暂且断了他的月俸,日常所需,还有他的那些灵兽,都让他自己想办法养,一把年纪,也是时候该独立了。”
此话正合琉玉心意,她没反驳。
倒是阴山泽口中所说的天理之道,圣者之道,让琉玉有些出神。
想着想着,又思路一歪,忍不住翘起唇角。
阴山泽略觉奇怪,问她在笑什么。
琉玉托着腮,眼珠明亮:
“我在想……您方才说的天理之道,圣者之道,也不知道墨麟能不能听懂。”
阴山泽顿时垮下脸。
“好啊,好不容易有空和爹爹聊天,还走神想你的夫君,亏爹爹远在玉京还牵挂你有没有吃苦受罪,你就不问问爹爹在玉京过得好不好?”
琉玉有点头疼。
她突然想起来自己以前为什么不常和家中联络了。
——就是因为她这个又美又强的亲爹,私底下是个每天要跟自家夫人和女儿撒娇八百遍的粘人怪。
关闭通讯阵时已是午时。
庭院重归寂静,阴山泽望着头顶山樱花在风中摇曳,花落如雨,落在步入庭院的如玉公子肩上。
“师父。”
九方彰华恭敬见礼:
“前来吊唁的宾客渐多,管家让我请您移步前厅。”
阳光下,剔透如琉璃的瞳仁略微转头,阴山泽无声瞧着他这个自幼看着长大的徒弟。
他和彰华的缘分,比九幽的那位妖鬼之主更早。
他第一次见到九方彰华,是在九方家的一场清谈会上。
梅雨季,雨声淅沥。
内室暖香阵阵,热茶氤氲,九方家的几位小公子小小姐乖巧地坐在九方家主的身后,听当今的名士清谈辩经。
至中休息时,九方家主会让几个孩子于人前展示自己新学的咒术与势,请各家名士指点。
众人皆夸九方家的这几个孩子天资出众,日后必成大器。
那时的阴山泽却散步至庭院,在开满忍冬的假山旁,见到了传说中无法修行九方家兵道之术的长公子。
他在雨中跪着受罚。
据说是因为连九方兵道术的第一式也学不会,所以被罚用刻刀在竹简上刻书。
刻满一车,才能起身。
他刻得满手鲜血淋漓,湿透的衣袍贴在病弱身躯上,不住地打颤。
檐边的雨霖铃在风雨中震动。
雨中的羸弱少年和眼前花雨中的如玉公子重叠。
“——知道了。”
阴山泽起身,摩挲许久才寻到了木屐,趿拉着朝前厅而行。
“师父,”身后传来九方彰华的声音,“宁宁说,上午您是在与九幽通讯?”
阴山泽双手揣进宽松飘逸的袖子中,闻言顿住脚步,懒懒回眸:
“你又不是不知道,琉玉与她三叔关系平平,不至于悲伤过度,不必担心……”
膝盖砸落在落花上。
月白衣袍的青年手掌贴地,深深伏地。
“是我还不够得父亲信任,直到我三弟遣家臣动手后才得到消息,延误了救援三爷的时机,如果我在父亲面前再受重视一些,或许这一次得到任务的人就会是我,三爷就不至于……”
一只宽厚温暖的手落在了九方彰华的肩上。
阴山泽道:“宁宁与阿歧这个三叔关系不错,她近日伤心得厉害,你若无事,多安慰她。”
“是。”
九方彰华缓缓抬头。
阴山泽待他一如往常。
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师父的眉目之间,多了几分幽深难辨的情绪。
“还有。”
阴山泽嗓音如一线温然春水,但言辞却锐利如薄冰,割碎了九方彰华藏在喉中的未尽之语。
“如无意外,琉玉与妖鬼墨麟的这桩婚事应该会持续很长一段时日,即便她来日与墨麟和离,恐怕心中也没有你的位置,彰华,忘了从前那些戏言,另择新妇吧。”-
鬼道院的长阶上。
墨麟出来的时候,正见方伏藏领着那个叫月娘的小姑娘修炼的一幕。
虽然在炼器上颇有天赋,不过到底是从未经过正经训练的野路子,方伏藏粗浅检验了一下她的底子,准备从最基础的炁海运行开始纠正。
“尊主要抽吗?有新的。”
方伏藏很是自来熟地朝他递了递烟管。
墨麟瞥了一眼。
“不必。”
顿了一下,他又提醒:
“你的上司应该不会喜欢这个味道,能戒就戒,不能戒,也不要在她面前抽。”
方伏藏愣了愣,大约是有些意外以墨麟的身份,竟还会注意到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
他道:“多谢尊主提醒。”
见他收起烟管,墨麟看向广场上正在运行炁海的小女孩。
妖鬼之主忽而开口:
“你也是这么照顾你女儿的吗?”
和昨夜在监视内见到的模样不同,今日的月娘完全不见昨日灰头土脸的痕迹。
乱蓬蓬的发髻重新扎过,衣服虽然还是那身旧衣服,不过已经没有一路颠簸的尘土,干得这么快,显然是有人洗过之后又用炁流替她一点点烘干的。
方伏藏看了眼月娘:
“她比我女儿大几岁,好带多了,我女儿对发髻要求高,有时扎两个时辰都不满意,非要我学那些稀奇古怪的发髻,也不看自己那几根头发够不够用——”
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他已经许久没见过女儿了。
过了这么久,她的头发应该长长了不少,也不知能不能挽出她喜欢的发髻。
一偏头,见绿眸妖鬼正不错眼的瞧着他,那幽绿眸子深邃如漩涡,不辨喜怒。
半晌他道:
“是做了什么对不住你夫人的事,还是你二人感情不合?”
蹲在台阶旁的方伏藏不明白这位妖鬼之主为何对他如此好奇。
他望着月娘,视线悠远。
“都不是,我们这样的出身,婚事何曾能由自己做主?需要的时候就拉来凑对,不需要的时候便一刀两断——咳咳咳,我说的是我个人的情况,没有任何别的意思,尊主与尊后郎才女貌,当然是白头到老死生不离……”
墨麟没有理会他的话。
方伏藏其实说得没错。
这桩婚事对琉玉而言,本就是身不由己的选择,他不是她心仪的夫君,也不是阴山泽心仪的女婿,他与琉玉走得太近,日后甚至可能给她带来祸患。
但是。
即便如此。
即便他知道自己应该克制,他却还是无法遏制自己对那个人的嫉妒,无法遏制地想——
他偏要勉强。
不管付出怎样的代价,偏要与她白头到老,死生不离。
第29章
“在聊什么?”
墨麟微微侧过头。
迈着轻快脚步而来的少女搅乱他周身凝滞的空气, 仿佛从她骨髓中透出的熏香对常人而言气息很淡,但对嗅觉敏锐的墨麟而言,只觉得她整个人都扑在了他鼻尖般无处可躲。
“闲聊而已, ”他目光扫过琉玉眼尾笑意,状似随意地问,“这么快就聊完了?”
琉玉有些讶异:
“快吗?半个时辰就能聊完的事, 这都聊一个时辰了……本来还挺想爹爹的,聊到最后都有点嫌他话多了……”
墨麟敛目沉默。
方才离开的时候,他的确见到琉玉眼眶微红,似有泪光。
才离开不到两个月, 就如此想家吗?
方伏藏瞧了眼绿衣妖鬼那冷淡阴郁的眉眼, 实在有些拿不准这对联姻夫妻的真实感情到底有几分。
还得再观察观察,马屁不能随便拍。
于是方伏藏转移话题, 开口先见了礼,随后道:
“方才聊起月娘, 这孩子的确有些天赋, 虽说有她哥略作指导,但她哥并不常在家, 大多数时候都是她自己在摩挲,观炁海深浅,刚入三境——以她的年龄和出身来说,很惊人了。”
最后一句,是方伏藏想到眼前这位大小姐的过往经历后补充的。
大晁修者没几个人不知道, 阴山琉玉五岁开炁海, 据说十岁就已经迈入五境, 实在是年纪太小,到了十三岁家里人才让她进入灵雍学宫。
家世自然是实力的一部分, 但灵雍学宫的学子大多都是在与同等出身的同辈人较量,阴山琉玉的实力,即便放在不缺资源与传承的世族之中,也是罕见的出众。
寻常人眼中的有天赋,在她看来恐怕不过尔尔。
果然,琉玉听完后只是微微颔首:
“灵雍学宫的入学标准是至少四境——半年时间,应该绰绰有余。”
方伏藏有点汗流浃背。
要不是她饼画得够大,月娘也的确小有天赋,他高低得说一句痴心妄想。
“月娘——”
琉玉见月娘练得差不多了,朝她招招手。
小姑娘额头布满汗珠,眼睛亮晶晶地小跑过来。
“尊后有何吩咐?”
琉玉笑眯眯问:“累吗?”
“不累不累!”月娘精神抖擞,“明天我还能起得再早些!今天起床的时候天都亮了,一日之计在于晨,得分秒必争!”
方伏藏无语凝噎。
她倒是分秒必争了,有没有考虑一大早被她踹开房门的师父的心情?
琉玉摸了摸小姑娘热乎乎的脑袋,笑意愈深:
“很好,既然这么有余力,谱牒的事也可以准备起来了——你们做谱牒的步骤是什么?”
方才与阴山泽说到最后,他提了一句。
妖鬼长城以南的一些世族,为了夺取太平城已经开始了交锋。
就在昨夜,阴山家的情报网便传回消息,有两家世族在太平城郊外交战,死伤百余修者。
还有一家向其他长城以南的世族秘密传信,佯装和事老呼吁各世族莫要为这一城伤了和气,结果今早就被发现,他们家的修者都已经潜入太平城城内了。
此时的琉玉自然不能大张旗鼓占据太平城。
即便以她麾下女使和山鬼龙铃统御的三千妖鬼,想拿下太平城简直易如反掌。
但那是身为阴山琉玉的她。
身为【即墨瑰】的她,首先是个没落世族。
即墨氏在世族中毫无名气,也就不可能拥有太多人手。
琉玉必须靠取巧的方式拿下太平城,才能合理地让【即墨瑰】进入世族们的视野中。
时机需要等待。
在此期间,她可以为那个时机做充足的准备。
“步骤呀——”
月娘从随身的芥子袋中摸出一幅卷轴。
“得先从选地开始。”
卷轴展开,众人这才发现这是一幅鱼鳞图集。
所谓鱼鳞图集,就是标注了各方山川、田地、地形、土质,以及所属家族的地形图。
各个世族都会有自家的鱼鳞图集。
但月娘所展示出的这份鱼鳞图集,重点标注的却是不属于世族和豪强的土地。
琉玉略有些讶异地看着图集上漂浮的起伏山川。
“……这份图集从何而来?”
汗珠挂在月娘的鼻尖,她答:“我们家自己测的。”
没点金刚钻怎么拦瓷器活。
那些拙劣的谱匠,造假只会将家族设定在偏僻荒山附近。
可有些地方即便是荒山,也是有主的,拿着这样的谱牒与别家往来,哪怕只在三等世族之间打交道,也很容易就被拆穿。
他们燕家就不同了。
有这份鱼鳞图集在,方圆千里的土地,往上数三代了如指掌,这才是他们做的谱牒能以假乱真的原因。
墨麟也多看了这小姑娘一眼。
“这在你们家,应该算是传家宝了,你偷出来的?”
月娘脸上洋溢的笑容戛然而止。
“——不是我偷的!”月娘肃然道,“这是我娘陪嫁来的东西,家里的田产和屋舍,爹都要留给哥哥,娘说这个就给我,要是过不下去,把这个卖给贵人也能换不少钱。”
这东西的确珍贵。
世族只会勘测自家土地,但对于自家以外那些没有争夺价值的土地,便不会浪费人力。
勘测天下土地本该是王朝之责,但帝室衰微,也没有余力去做这些事。
山河破碎至此,连一张详尽完整的鱼鳞图集也凑不出。
琉玉有些唏嘘。
“替我找一处荒山吧,”琉玉目光在图集上逡巡,“越荒越好,但石料出产一定要丰富。”
【即墨瑰】擅长炼石中炁,应该自幼长于产石之地。
“最好临近妖鬼长城。”
墨麟补充。
“否则你频繁穿过妖鬼长城,与闲杂人等打交道的机会太多,容易留下隐患。”
月娘认真记下要求,一旁的方伏藏却越听越觉得汗流浃背。
阴山琉玉为什么要频繁进出妖鬼长城?
她身为世族之女,为什么要让人帮她造假谱牒?
现在还要选荒地,下一步岂不是——
“就你吧。”
琉玉噙着笑意的眼落在神色呆滞的方伏藏身上,她歪头点点脸颊:
“带一队妖鬼去这里开荒,建一座像模像样的宅邸,到时候我会再派一队人去别处挑选仆役,送到你那里,到时候我会将整个即墨家的历史都编好,你再与仆役统一口径,如何?”
如何?
不如何。
他现在辞职还来得及吗?
方伏藏很想自己给自己一棍子,好将今日听到的一切全都忘记。
“不必纠结了,你也没别的选择呀。”
修长如玉的指尖拨弄着鱼鳞图集上的虚影,琉玉语调轻快道:
“那天在断崖边的时候,你本来就该没命了,不过我实在缺人手,不忍心白白浪费一个兵道八境的人才而已。”
方伏藏忍不住道:
“……让我知道这么大的秘密,又派我离开九幽,尊后就不怕我半路出逃?”
琉玉当然不怕。
方伏藏刚跑出二里地,她就会把这消息传到九方家那位死去的十七公子的爹娘面前。
那对爹娘可不是什么好东西,纵容幼子射杀仆役取乐,他们要是知道儿子死了,儿子的近卫还好好活着,绝不会千里追杀方伏藏给他们的宝贝儿子陪葬。
但这话还没说出口,就听墨麟忽而出声:
“我会送你妻女与你团聚的。”
方伏藏:“……我去!记得给外派补贴就行。”-
直到两人开始鬼道院内闲逛,琉玉还时不时朝墨麟投去复杂的视线。
墨麟:“想说什么?”
“没什么……就是想说,你方才那话,是真的,还是吓唬他啊?”
墨麟眉间微蹙,偏头对她道:
“为什么是吓唬,不该是利诱?”
琉玉怔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墨麟方才并不是在拿方伏藏的妻女威胁他,而是想说,只要方伏藏替他们办事,他会想办法让方伏藏和妻女团聚。
琉玉噗嗤笑出了声。
见她笑了,墨麟先是为她笑颜所惑,随后也后知后觉地明白了她在笑什么。
墨麟眼含薄怒:
“那个蠢货……”
“也不能怪他,”琉玉忍着笑意,偏头瞧他,“你的表情看上去,的确更像是会说‘不老实就杀你全家’这种话。”
半垂眼帘,冷着张脸。
哪怕脑子里什么都没想,一个眼风扫过去,那眼神也是杀意凛然,看谁都不像是在看一个活人。
琉玉忍不住脱口而出。
“别说是他,就连我以前也觉得……”
说到一半的话停了下来。
“觉得什么?”
他似乎很在意她的看法,捕捉到她的未尽之意,又擅自发散一番,眼神更冷三分。
“也觉得我冷血可怕?”
并肩而行的两人绕过几间学舍,走到溪桥柳细,停在了垂柳掩映的水榭旁。
此时鬼道院的学子都在往食舍去,周遭静谧,唯有鸟雀清鸣。
琉玉很干脆地答:“是。”
心脏像是被一块巨石拖着往下沉。
定下婚约后的墨麟也曾想过一个问题:
在她眼中,自己会是怎样的面目?
是一把火烧光了无色城的恶鬼。
是令阴山氏被仙家世族斥责的元凶。
或许也是拆散了她和青梅竹马,逼她背井离乡下嫁妖鬼的罪魁祸首。
无论如何想,他都觉得琉玉应该是恨他的。
可墨麟又无法克制住自己的念头,免不了生出几分微妙的期待。
他想——
不必对他有多少喜欢,只要别对他恨之入骨,就好。
新婚那一夜,她冷淡而敷衍的眼让他的侥幸烟消云散。
直到这几日,那些冰冷的隔阂如浮冰消融,但墨麟回想起来,他什么也没做,而是她愿意主动朝他靠近。
因为他们之间的合作吗?
墨麟觉得这是最大的可能。
眼看着身旁的妖鬼沉默下来,琉玉偏头一瞧,就知道他脑子里又开始胡思乱想了。
她转步挡在他面前。
“怎么不说话了?”
他目光从琉玉面上掠过,落在远处水面。
“你想听我说什么?”
琉玉看着他双手环臂,摆出了一副充满防御的姿态,眯了眯眼。
总是这样。
什么都不说,谁会猜得到他在想什么?
“你不说那就我说咯。”
墨麟仍然别开眼不看她。
“方才我跟爹爹聊天,聊到了九方彰华——”
他长睫颤动一下。
琉玉故意拖长语调,慢悠悠道:
“他说,要不然还是和离吧,阴山家家大业大,用不着女儿联姻,到时候还是按照原本的计划,让九方彰华入赘,他还挺喜欢我的,应该也不会介意……”
“做梦。”
听到“和离”的时候,阴沉着脸的妖鬼便已转过头来。
说到“入赘”,他更是一副要吃人的表情。
“他敢入赘,我就敢去仙都玉京杀他。”
琉玉笑眯眯地抬起手臂,轻轻勾住他后颈。
墨麟浑身僵硬。
“那我呢?”
琉玉昂着头,眨眨眼问:
“不打算把我抢回九幽吗?”
他个子太高,被琉玉这样勾住后颈,不得不微微弯下背脊。
但他仍旧绷着脸,偏头冷声道:
“……你不愿意,谁能抢得走你。”
“你也知道啊。”
少女似叹似吟,樱唇贴在他耳畔,吐息萦绕在耳廓,如羽毛拂过。
“如果有一日我与你和离,只会是一个原因——”
“就是我觉得你对我没有一丝丝的好感。”
细柳在风中飘摇。
墨麟微微怔愣。
她怎么敢——
怎么敢说这种倒打一耙的话?
琉玉见他有所触动,笑眼弯弯:
“想说什么?你不说,我可不会知道。”
她望着眼前这双欲念翻滚的眼,不禁生出颇多浮想。
会表白吗?
想象不出这人说情话的样子呢。
琉玉看到他的唇动了动。
随即感觉到腰上传来一股力道,将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缩短。
“你想听我说什么?”
胸膛滚烫,臂弯力道大得像要将她整个人碾碎。
还好琉玉没那么脆弱。
她道:“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啊?这个还要我教你吗?”
他似乎沉默了一会儿。
琉玉听到他吞咽的声音。
“我早就想说了——”
琉玉轻轻屏住了呼吸。
他声线平静道:
“一月一次……是不是太久了点?”
第30章
午时, 鬼道院食舍内人头攒动,饭香四溢。
若是往常,到这个点, 膳房里的膳夫已经开始上菜,但今日尊主尊后尚未归来,饭菜也就没着急端上桌。
不过倒也没让众妖鬼饿着。
朝暝等人从墨麟那里得到了阴山泽的吩咐, 从存放在极夜宫的嫁妆里寻出了一筐筐的喜蛋,正将这些价值不菲的红鸾蛋分发给鬼道院的妖鬼。
大晁风俗,生儿育女,婚仪嫁娶, 都要备些红喜蛋图个吉祥。
世族自然不会用寻常鸡蛋, 但像阴山家这样把能做仙丹妙药的鸾鸟蛋,当成鸡蛋一样到处分发的, 也实在不多见。
捧着红鸾蛋的妖鬼们有些出神。
他们上一次吃到红鸾蛋,还是在无色城的时候。
妖鬼不需要睡得像人族那么久, 作为奴隶的妖鬼更是如此, 甚至连每日分得的吃食也是最次等的粮食,没有半分灵气, 堪堪维持不死而已。
但所有妖鬼都知道,每逢上头的世族有喜事,他们就能得到一枚红鸾蛋。
有什么喜事、是谁的喜事,他们无从得知。
只知道每次吃过红鸾蛋,身上的新伤旧伤都会痊愈, 虚耗的炁海也会慢慢充盈。
立在不远处的白萍汀看着这一幕, 心中泛起猜测。
该不会……
从前在无色城频频分发这些红鸾蛋的人, 就是阴山氏的人吧?
有妖鬼看着那一大筐红鸾蛋,小声道:
“这个红鸾蛋……不是很贵吗?”
“你懂什么, 人家尊后可是阴山家的贵女,天下首富,说不定每天拿它当零嘴吃呢!”
路过的朝暝听到这些嘀咕,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谁会拿鸾鸟蛋当零嘴。
他回头问身旁女使:
“碗筷一并取来了吗?”
女使答:“都送去后面了,我们这边安排了三人去膳房,待会儿小姐来,就直接……”
“小姐过来了。”
听窗边的女使如此说,食舍内的妖鬼们顿时神色一震。
开饭!
开饭!
但还没见端菜上桌,众妖鬼先见一众轻纱乌发的女使们臂挽拂尘,手捧玉漱盂款款而至,在上首空出的两个位置旁列队站定。
这之后,再是一队女使奉菜。
菜式还是他们平日吃的菜式,不过往常堆成小山的红烧狮子头被装进了单独的小盘子里,旁边还有青菜相配;以前连锅端上来的炖肘子,也被片成了小块装在青铜鼎内。
见女使们摆放筷子和筷枕,有妖鬼问:
“这是什么?”
女使微笑答:“是放筷子的呢。”
“不是,”那妖鬼满脸茫然地举起触肢道,“可我吃饭都用这个啊。”
女使:“……”
恰在此时,门外走来琉玉与墨麟两人,抱着托盘的女使可怜兮兮地小跑到琉玉面前,无比震撼地告状:
“——小姐!他们吃饭不用筷子!”
若非平日的修养,女使简直都想尖叫。
墨麟脚步顿了一下。
那名还在晃悠着触肢的妖鬼骤然感觉到一道冷冽视线,柔软触肢忽而一僵,随即鬼鬼祟祟地缩回了身体里。
琉玉没注意到那边的动静,眼尾掠过身旁的妖鬼之主,唇角笑意有些冷:
“习惯就好,泥腿子是这样的。”
墨麟知道她这是在指桑骂槐,所以只是略有心虚地偏过头去,并未反驳。
方才在水榭边,说完他的“真心话”之后,琉玉的表情肉眼可见地从期待变得无语。
他到底!
懂不懂!
什么叫真心话!
虽然这个确实有可能也是他的真心话……但青天白日的,她想听的是这个吗?
“久吗?我不觉得诶。”
说这话时,怀中少女下颌抵着他胸口,笑眯眯道:
“我觉得还可以再久一点呢。”
回想起少女那时眼中阴阳怪气的恶劣意味,墨麟于心底轻叹。
其实他想说的并不是那个。
但不知为何,话到嘴边,舌尖仿佛并不听他使唤。
他想起之前琉玉对他的那些直白的、坦然的夸赞,还有那些简直像是要将他整个人都剖开的探问,有些难以理解。
她好像总是能干脆利落地表达自己的想法。
无论是对人的喜恶,还是对自己想得到的答案。
在墨麟眼中,这是比掌握无量鬼火和呼名治鬼术,还要困难千百倍的事。
两人在长桌上首落座。
刚一坐定,就见山魈与朝暝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左一右,斗志昂扬地开始报菜名。
朝暝:“今日给小姐预备的昼食有蜜炙鹌子、虾橙脍、石首鳌、蟹生、金玉羹——”
山魈:“今日我让膳夫备了五十个红烧狮子头,十只烤羊腿,一大盆红烧肉,还有一锅炖肘子,尊后若还有什么想吃的,灶还热着,还能现做!”
墨麟抬眸瞥了山魈一眼。
他觉得山魈大概已经完全忘了,自己到底是谁的下属。
“有猪吗?”
听墨麟如此询问,山魈愣了一下,指着那道肘子道:
“这不就是猪肘子……”
“我是说,你觉得这张桌上有谁是猪吗?”
墨麟眼带告诫地瞥了山魈一眼:
“下次再把这种喂猪的分量端上桌,我会让你一个人吃光。”
山魈:“……”
这怎么能叫喂猪!这叫排场!
但他哪里敢还嘴,只得垂下眼让人将多余的菜分出去。
“还有你们。”
墨麟指尖缓缓轻叩桌面,目光扫过长桌下方那些狼吞虎咽的妖鬼。
“禁止用触肢抓菜,也禁止用口器舔盘子——人怎么吃饭,你们就怎么吃饭。”
说这话时,墨麟的视线落在了坐在妖鬼中的方伏藏和月娘身上。
一时万众瞩目,方伏藏和月娘的筷子悬在了半空中。
月娘额头不住冒汗。
好多好多的妖鬼……有的额头生角,有的长了六只眼睛,模样千奇百怪。
他们会吃人吗?
从小爹爹和哥都说,妖鬼和疫鬼没有区别,都是给人间带来灾祸的、吃人的怪物,她在太平城长大,从小就知道,妖鬼每年都会来太平城劫掠百姓——且只劫掠百姓,不会去招惹那些有身份的贵人。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
身旁妖鬼的触肢戳了戳月娘的手臂。
“小女孩。”
月娘紧紧贴着右边的方伏藏,牙齿都在打颤。
“筷子……怎么拿?”
月娘有些意外,一转头正对上那妖鬼脸上同时瞧着她的眼,月娘浑身汗毛倒竖,闭着眼哆哆嗦嗦地举起了自己的手。
妖鬼们的目光汇聚在她手上。
他们模仿着她的动作,努力捉住这两根细细的木头。
有的用力过度不小心折断筷子,也有的半天夹不住一块肉。
虽然很不熟练,但好歹的确有个人样了。
月娘紧闭的眼眯开一条缝。
……真不吃人?
琉玉见这些妖鬼费力地学着用筷子,笨拙得像刚出生的婴儿,忍不住发笑:
“其实抓着吃也没关系,我不介意。”
前世她四处躲藏,也曾有过要用不算干净的手抓着饼吃的时候。
“你不介意也要改,”墨麟垂眸夹菜,淡声道,“总不能自己半点不努力,只空等着世人的偏见自行消失,别人凭什么?”
琉玉微讶。
少女咬着筷子瞧了他好一会儿,问:
“你居然会这么想?”
墨麟本来不欲解释,可又想到了方才琉玉的话。
他不说,她就不会知道。
“……既然你我二人已经站在同一阵线,总不能来日同你回到仙都玉京,让他们瞧见你的同盟尽是连筷子都不会使的野人。”
他语气平淡,好似公事公办,琉玉眼珠微转,替他翻译:
“哦,就是不想给我丢脸的意思咯。”
墨麟沉默了一下。
虽然他确实是这么想的,但是由她如此直白地说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肉麻。
“……你觉得是就是。”
正说着,他又抬起头,蹙眉盯着一妖鬼道:
“吃饭别发出声音。”
将猪蹄盖在饭上正吸溜吸溜往喉咙里倒的妖鬼顿时一僵。
不出声……吃饭不出声咋吃啊!
眼看着那名不知道该怎么吃饭的妖鬼快要把自己噎死,琉玉忍笑道:
“有一点点声音也没关系——其实吃饭吃得太斯文,瞧着也没什么胃口,还是大口吃饭看着更香呢。”
那妖鬼眼前一亮。
这话他爱听!
怎么他们家尊主比人家大小姐还讲究,怪事。
底下的方伏藏忍不住打量起琉玉。
见这位阴山氏的大小姐真的一边吃饭,一边瞧着那些吃相粗鲁的妖鬼,眼角眉梢还颇得乐趣的模样,方伏藏这才确定她并不是在作秀。
有许多自矜身份的世族,哪怕是让妖鬼奴隶做车架前踏脚的人凳,都嫌脏了自己的鞋。
更别提同桌而食。
更别提——
她还是从前那个无色城的城主之女。
整个大晁,若说有谁最有厌恶妖鬼的理由,那恐怕就是这位大小姐了。
如今却能与妖鬼打成一片。
假如这是她装出来的,方伏藏只会觉得正常。
可假如她是真的能够摈弃两族旧怨,放下自己生而高贵的架子,拉拢这些实力强悍的妖鬼——
方伏藏不禁朝玉山的方向投去一眼。
玉山那位靠着蛊惑人心,才能在九幽站稳脚跟的玉面蜘蛛,还能坐得住吗?
在旁边一桌与女使们安静吃饭的朝暝有些心不在焉。
“——为什么不高兴?”
刚与某个妖鬼比试完饭量的朝鸢在他旁边坐下。
朝暝看了看她的肚子,忍不住道:“你跟他们比饭量?疯了吗?”
虽然朝鸢在仙都玉京时就是出了名的能吃,但那也是和人比。
这些妖鬼或许因为比人族多长了一些躯干,饭量也是寻常人的好几倍,吃起饭来格外吓人。
“他们,很厉害。”
吃得太多,朝鸢双手托着脸,两眼发直地瞧着琉玉的方向,开口却是:
“你不喜欢他们。”
朝暝拧起眉头。
“……没有。”
“小姐和他们关系好,你不开心。”
朝暝望着那边吃了一整个狮子头的少女,眉头拧得直打结。
他眸色复杂道:
“小姐成婚后……与妖鬼走得太近了些,我不是厌恶这些妖鬼,我只是想到仙都玉京那些人会如何看待小姐……就心里发堵。”
他与朝鸢自幼同琉玉一起长大。
他们看着琉玉顺风顺水,璀璨耀眼的长大,也一直坚信,自家小姐永远都会是真正的天之骄子。
可现在呢?
因为嫁给一个妖鬼,小姐被姬氏名士称作“世族之耻辱”,从前那些对小姐围追堵截的世族公子,如今口中再不提她的名字,那些小姐的手下败将,更是趁机讥讽,拿小姐做闲暇无事的谈资。
他们算什么东西。
这些都是本家的同僚告诉他的,他并没有让小姐知道。
他还知道,即便鬼道院内的这些妖鬼对小姐似有改观,但在外面,在九幽,还有更多的人对小姐满怀成见。
“为了融入他们,小姐连猪蹄都吃了,他们竟然还对小姐有那么大的敌意……”
朝鸢看向那边的琉玉,实话实说:
“我觉得,小姐本来就爱吃。”
朝暝嗤之以鼻。
“而且——”朝鸢对弟弟道,“他们有他们的立场。”
想到无色城,朝暝眸色微闪,但还是道:
“那我也有我的立场,小姐真心相待,他们却在背后非议小姐,我就是不高兴。”
朝鸢眨眨眼,一针见血:
“你觉得他们低人一等。”
“我没有。”
“你有。”
所以才觉得小姐已经纡尊降贵,他们却还不识好歹。
朝暝有点恼羞成怒,不想再和姐姐说话,起身快步朝外走。
他心事重重,刚跨出门就撞上一道白影。
“唔。”
被撞了一下的朝暝连晃都没晃一下,倒是被他撞到的人,一下子身型不稳,仰面朝后方倒去。
朝暝及时拉住了她。
“没事……吧。”
月辉流泻般的长发在风中微扬。
雪白的裙袍,雪白的长睫,仿佛霜雪凝成的女子,踉跄一下后在朝暝的拉拽下勉强站稳。
风中有一丝幽微的梅香。
朝暝神色微怔。
“我没事,”女子抬眸,抿出一个笑容,“多谢贵人。”-
刚吃过饭,琉玉就听说为鬼戏仙游祭裁衣的人来了。
阴山岐对别的兴趣淡淡,但对吃喝玩乐倒是很感兴趣,听说琉玉不仅要参加祭礼,还要筹备傩舞,连忙来凑热闹。
“唔……这布料虽然与仙都玉京的风尚不同,但倒也别致。”
内室中,阴山岐瞧着送来给琉玉试看的布料,指腹摩挲,一摸便至这傩舞要穿的裙裳价值不菲。
孔雀蓝的缎子,外纱也不知是用什么纱做的,在阳光下竟如浮光跃金,奢丽惊人。
若是堆堆叠叠拢在身上,随行动而漾开,不知是怎样波光粼粼的美。
阴山岐瞥了眼窗边坐着的妖鬼。
虽然确实是个泥腿子,但还挺会养他们家这朵娇花的。
屏风后的琉玉展开手臂,由对方替她量体。
“……你是方相家的人?”
方相氏在九幽的原住民中是个大姓,鬼戏仙游祭也多从方相家选出女祭司主持,前世来替琉玉量体裁衣的便是方相氏操持祭祀的族人。
但这次来的,却并不是琉玉记忆中的那人。
一头银发的女子徐徐抬头,瞳色很浅,有种奇异的非人之美。
她摇摇头:
“妾身是妖鬼,身无所长,幸得方相家收留,如今做些杂事。”
细雪一样柔软的声音。
哪怕琉玉是个女子,见到这样温驯乖巧的美人,也不自觉地生出几分保护欲。
“你叫什么名字?”
她的手绕过琉玉的腰,身上有清冽梅香传来。
“妾身名阿绛。”
绛为红色,这样一个仿佛用雪捏成的女子,竟然叫这个名字。
阿绛给琉玉量过尺寸后,让一旁同僚记了下来。
随后她从屏风后走出,俯跪在窗边的妖鬼之主面前,道:
“除了量体裁衣,妾身还需将傩舞传授于尊后,不知可否留宿于极夜宫,以待尊后空余时传唤?”
墨麟的视线从窗外挪向俯跪在地的女子身上。
晴光映在她散开的裙摆上,腰间一枚玉佩折射出光晕。
那玉佩质地通透如水。
几乎与琉玉平日所戴的玉簪相差无几。
沉默中,墨麟的视线与立在屏风旁的琉玉对上。
琉玉也注意到了她那枚玉佩。
九幽之中,何处有美玉?
“允。”
听到这个字,阿绛缓缓抬起了头,正对上一双幽深的绿眸。
这位初次谋面的妖鬼之主,有阴郁妖异的容貌,也有诡谲森冷的气场。
他扯开唇角道:
“不过,傩舞有了裙裳,也该有些配饰才对。”
“不知夺下玉山,是否能寻到合适的美玉作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