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昕出发得匆忙。
行李箱来不及收, 只把笔记本电脑、充电器等物品塞进双肩包里,在正午阳光最明媚的时候,开车上路了。
对方在邮件里用了“非常感兴趣”的字样。
这几个字无疑是令人兴奋的。
简昕已经在心里, 替鲁教授和林昱橦产生了一连串“遇知音”“而伯乐不常有”“终于啊终于”的愉快感慨。
不知道林昱橦看见邮件, 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路上, 简昕按照邮件里留下的电话, 联系了出版公司的编辑。
电话刚接通时,简昕颇有顾虑。
编辑已经联系不到林昱橦本人, 现在再冒出个不相关的她
担心会被误会是合作诚意不足, 她谎称自己是鲁教授的助理。
陈编辑说:“哦, 简助理, 您好您好。”
原以为沟通起来会十分顺利,却不想, 电话打过去, 如同遭到当头一棒。
这位编辑和简昕预想中的样子不同,他并没有热切地想要了解鲁老教授留下的资料, 反而频频提及教授本人——
他们查看过鲁教授分享蝴蝶科普知识的账号,说账号的粉丝数量还行, 视频数据也挺不错的,就是太久没更新过了。
陈编辑问:“方便问一下停更的原因吗?”
简昕感到狐疑。
出版公司对一位昆虫学教授的考量, 仅仅是靠社交平台的数据吗,会不会太过浅薄?
她还是回答说:“是身体原因。”
对方表示理解, 又提出几个问题:
如果合作达成, 教授本人是否愿意在账号上宣传新书?
简介上写了教授是退休返聘, 他们想知道, 目前教授是否仍然处于在职状态。
以及,教授会不会配合他们在大学附近的书店做讲座、签售等活动
陈编辑的问题越抛越多。
关注点都是在宣传方面, 对文
稿内容不闻不问。
简昕找了个对方停顿的时刻,开口:“不好意思陈编辑,可能您没留意到投稿简介里有写过的,鲁教授本人已经生病过世了。”
陈编辑一顿,竟然毫无歉意:“那,文稿整理和授权方面?”
简昕说:“资料的文稿将会由鲁教授的学生来整理,授权也要和他谈。我现在开车去山里,尽快让他联系您”
结束通话前,陈编辑又问了两个问题:
林昱橦先生有没有媒体账号?
会配合做直播等宣传活动吗?
这个出版公司的路数好像
她的确见过书店里有一种书籍,全靠铺天盖地的博主推荐,写一句漂亮的文案,做几份精美的赠品。
把糟糕的内容包装成“网红款”,总能找到消费者为之买单。
对方编辑很明显更看重鲁教授的名气,也看中教授曾任职的学校的名气,而非文稿内容。
可是,这种路数
真的适合鲁教授辛苦大半生留下的宝贵资料吗?
汽车刚开出市区,简昕已经被这一棒子打散不少热情。
果然,知音难觅,伯乐难遇。
即便这样,是否要和这家出版公司合作的事情,简昕也没办法代替林昱橦做决定。
交给这样的出版公司和编辑,算不算砸鲁教授的口碑?
鲁教授在世的话,会同意吗?
现在去问林昱橦,他会同意吗?
如果放弃
又没有其他渠道表现出对这些内容的兴趣,放弃意味着可能要继续碰壁。
先出书也好
哪怕初衷不同,也许出版后,反而会被更多渠道知道呢?
七、八个小时的车程,简昕反复在纠结这件事。
路两侧,越来越脱离城市,逐渐进入到草木丛生的山区。
野生植被连日被雨水冲洗,叶片葱翠;
不知名字的小野菊一片片盛开,在微风里晃出一片生机勃勃的节奏。
简昕心里的纠结,像被那些摇曳的花花草草所动摇。
手机终于开始断开网断和信号。
眼前的道路越颠簸,她心里反而越舒畅。
记忆里,这条路总是没什么人经过的。
上次把车停在这附近的路边,她哭了那么久,只见到林昱橦开出来的越野车。
今天有些反常——
简昕的车开过旧桥那边,接连有两辆私家车超过她。
熟悉的颠簸过后,终于抵达目的地。
天色已晚。
小白楼灯火通明,一至三层,每一层都有几扇窗子亮着灯光。
之前超车的车辆,就停在白楼前。
是那些去山里监测数据的研究生又来了?
简昕也把车停在草地上,熄火时,看见在某个窗口里的陌生身影。
那身影过于矮,几乎只有头部和肩膀在窗边一闪而过。
好像还戴了秋冬款的帽子
要不是这地方过于熟悉,要不是闻到楼里飘出来的炖肉味道,此情此景,还真有点身处惊悚片里的错觉。
简昕下车,吸一吸鼻子——
炖肉很香,几乎要赶上她妈妈的手艺了。
上次遇见的研究生,和她在这边时一样,每天忙得要命。
吃来吃去也就是方便面、挂面、面包、饼干,最勤快的时候,顶多炒个米粉或米饭,厨房开火的次数少得可怜。
至于大费周章炖肉吃
如果不是研究生们在,会是谁呢?
正琢磨着,简昕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是不是他们回来了?”
然后是她熟悉的声音。
林昱橦说:“我去看看。”
早晨化妆那会儿,林昱橦联系简昕用的是卫星电话,又说走不开。
所以她猜测,他最近都会在小白楼这边。她是故意没有告诉他,自己要过来。
算是有那么一点自己的小九九吧——
简昕想瞧瞧林昱橦惊讶的神情。
她和朋友们相处,总会遇见各种各样惊喜交加的时刻。
哪怕只是买到糕点新出的口味,带回宿舍分享,她们也会咬着叉子“嗯嗯嗯”地叹成一片。
她当然也没期待过他会跳起来尖叫、击掌、拥抱什么的,那不符合他的性格,但
不愧是林昱橦。
林昱橦从小白楼里走出来,看见正把手掌举在脸侧、对他晃动着手指打招呼的的简昕时,没有表现出任何一种惊讶。
他只是看了眼她身后的小汽车:“这么晚,自己开过来的?”
简昕点头。
林昱橦说:“走吧,进去坐。”
简昕指尖转着车钥匙:“你都不问我,过来找你是为什么?”
林昱橦说:“有事找我。”
简昕继续问:“也不问问我是什么事?”
林昱橦说,是要问。
但好歹也要先找个地方让她坐下,先喝杯水,歇一歇,再说。
这倒是。
简昕嗓子干,是想喝点水,正准备跟着林昱橦往小白楼里走,远处转出一束车灯。
林昱橦站定脚步,偏头看过去。
又有人来?今天小白楼这么热闹?
简昕也跟着看过去——
是林昱橦的黑色越野车,摇摇晃晃行驶,最终停到他们身旁。
开车的是一位比他们大几岁的的男人,停车后,又下来一对母女。
林昱橦示意简昕稍等,上前去和他们对话。
看林昱橦的态度,应该和他们是很熟悉的关系,像林昱橦的哥哥嫂子一家人。
大概刚去镇上采购回来。
他们间的对话只略进行几句,在他们看向简昕的瞬间,林昱橦也刚好往简昕这边抬了抬手,意在介绍。
“陶哥,这是简昕。”
被称为陶哥的男人笑着和简昕说“你好”。
陶哥旁边的美女姐姐是他的妻子,白柰。他们的女儿小名叫旗旗。
简昕一一和他们打过招呼。
旗旗很活泼,已经追着一只会飞的绿色大蚂蚱往玻璃房那边跑去。
白柰也说着“旗旗慢点”的叮嘱,跟着追去。
陶哥叹一句“太淘气”,去找那对母女前,对简昕发出邀请。
“我们正好在做晚饭,快好了,晚上不那么忙的话,过来一起吃吧?”
他们走后,简昕有点不好意思:“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们的家庭聚会了?”
“没有,来得正好。”
简昕揣摩着“正好”这个词的含义,一楼的窗户里突然探出一张老人的脸。
老人说:“回来了?”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简昕一激灵。
林昱橦回答老人,说陶哥他们已经回来了,半小时内开饭,然后和简昕说,“走吧。”
简昕跟着林昱橦走了两步,越想越觉得,这种有老人也有小孩的私人聚会,她一个外人,贸然掺和进去,是不太方便的。
他已经走进楼门,她伸手,拉他的衣服:“我还是不和你们吃饭了”
林昱橦转头。
简昕说:“我只占用你十几分钟的时间,说完就走。”
一副不答应就不松手的模样。
热闹声音都在走廊左侧的厨房那边,林昱橦带简昕去了右侧的接待室。
简昕把编辑的邮件截图给林昱橦看了,也把情况说了个大概。
陈编辑的关注点影响了她的兴奋程度,导致她的陈述过程非常平静
简昕讲完,接待室里陷入安静。
林昱橦带着些思索,打破沉默:“所以,你要我的邮箱和手机号码,是为了这个?”
不然能是为什么?
她喝着他倒给她的温水,轻轻点头。
简昕的手机屏幕亮还着,里面是她这段时间琢磨出来的投稿文案。
林昱橦用指尖敲敲手机屏,问她是不是这段时间一直在忙这件事。
“嗯。”
简昕坐在沙发里,捧着半杯温水,看了眼挂钟上的时间:“要不要先给陈编辑回个电话?”
林昱橦还没回答,门口出
现一位老人,和刚才在窗口跟他对话的不是同一位。
老人说:“哦哟,有客人来了?”
老人身后又是一位新面孔的老人:“是陶教授的孙媳妇吗?”
紧接着又出现一位坐轮椅的老人:“不是,老陶的孙媳在厨房,是研究生吧。”
这已经是简昕见到的第四位老人了。
怎么林昱橦家有这么多老人的?
就算家里老人多,难道是他的爷爷、奶奶、姥姥、姥爷都来了?
今天到底是什么大日子?
简昕猜不透眼前的情况。
而那几位老人,也不知道简昕的身份。
老人们以为她是过来监测数据的研究生,问她跟哪位导师,也问她是什么研究方向
林昱橦说:“这是简昕。之前鲁教授要出版科普图书,她是项目的合作伙伴。”
老人们显然和鲁教授认识:“这样啊,老鲁那个书进行得怎么样了?”
这几位老人身上,多少都有点老教师的气质。
忽然被问到之前泡汤了的图书项目,简昕感到一阵心虚。
像上课开小差被点名。
问题还是林昱橦回答的:“不顺利,出版流程挺复杂。”
一位老人点头:“复杂些是应该的。书是精神食粮呢,不能随便做一做就放在书店里卖,那样是不负责任。”
厨房有人喊:“爷爷奶奶们,开饭啦——”
老人们往厨房走,不忘回头:“小简,你也过来啊,我们一起吃。”
等老人们都离开,简昕也拿起手机准备走了。
林昱橦问她去哪,简昕说,她不想给他们添麻烦,打算去镇上住。
林昱橦说:“别去了。”
简昕一愣。
他说:“时间太晚,你自己开车不安全。镇上那几家旅店,都是个人家做的,环境和这地方半斤八两。”
“可这是你家里的聚会”
林昱橦说,刚才的几位老人都特别喜欢给年轻人讲他们以前的事,他已经听过八百遍了。
林昱橦说:“正好你在,帮个忙,客串听众。”
简昕伸出手:“我帮忙很贵的。”
他似乎是着凉,后退一步,偏头闷咳。
咳完问她:“想要什么?”
“金色的蝶蛹啊。”
“好说。”
简昕说:“那你不给编辑回电话了?”
林昱橦云淡风轻:“今晚不回,明天再说。”
不知道林昱橦见过什么大风大浪,遇事能从容成这样。
明天再联系也行,总得让他有时间考虑考虑。
进餐厅前,简昕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搞这么大阵仗,别是哪位长辈过生日吧?”
真是这样,她两手空空,蹭吃蹭喝,也太失礼了。
林昱橦一眼看穿简昕的顾虑:“放心,普通聚会。”
餐厅里热热闹闹坐了一大群人。
除了简昕、林昱橦、陶哥一家三口,还有五位老人。
老人们似乎很久未见,总在热络地聊天。
简昕坐林昱橦的身边,他偏着头,给她介绍——
满头银白色卷发,眼窝深陷,总是微笑着的老太太,是谭教授。
穿格子衬衫、戴金色眼镜的小眼睛老头,是吕教授。
那个胖乎乎、笑眯眯,一看就是和事佬性格的老头,是张教授。
还有两位坐轮椅的老人:
没剩下几根头发的老头,是周教授;
在初夏也戴着针织冬帽、穿长袖外套的坏脾气瘦老头,是陶教授。
满屋子教授啊。
怎么没有一位和林昱橦同姓呢,到底哪位是他的家人
简昕一时没反应过来:“你说这是家庭聚会?”
林昱橦仍然有些咳嗽。
他低头,用纸巾掩着咳过几下,才沙哑地“嗯”了一声。
听来听去,简昕发现,其实陶教授是林昱橦的博士导师。
林昱橦不是世故圆滑的那类人,应该不会因为当着对方的面,就故意说些好听话。
简昕自己也会对老师们感情深,某阶段的班主任骨折时,她还哭了。
可她还是会认为,妈妈爸爸这种才是家人。
老师可以是很敬爱的老师、很喜欢的老师、经常会想念的老师。
但也还老师啊。
没有血缘关系的话
为什么林昱橦会说他们是家人?
简昕很快发现,这些老人和林昱橦的相处方式的确像家人。
老教授们总是说起鲁教授。
对已故老友的怀念不是一直说“想念”,而是频频提起。
陶教授说:“想当初,林昱橦跟着我读博,老鲁还很不乐意呢,三天两头跑到我们实验室来找林昱橦,想抢我的学生。”
谭教授说:“你性格太古怪,脾气又差,老鲁那是心疼孩子,怕你欺负他。”
陶教授“哼”一声:“我不心疼孩子?林昱橦,你自己说,我什么时候欺负过你?”
有其他教授揭短,说陶教授最会溺爱林昱橦了。
林昱橦上学期间因为不想参加集体活动,被叫过几次家长。
陶教授去的,听说差点和老师吵起来。
张教授笑呵呵地打圆场:“是那个老师不对嘛,总是当众批评孩子内向、不合群。咱们做教育讲究因材施教,越是内向呢,越要耐心引导”
简昕侧目,目不转睛盯着林昱橦。
林昱橦问:“看什么?”
“看内向、不合群的人啊。”
林昱橦瞥一眼简昕杯子里的红酒:“喝多了?”
简昕捂着嘴,小小声地说:“其实我没喝,装装样子。”
“多吃。”
“看你挺高的,你有185cm么?”
林昱橦盯着简昕看两秒:“有话直说。”
简昕说:“红烧肉。”
餐厅里的桌子是长方形的老式桌子,红烧肉的香味一直飘过来,却在离他们最远的那边。
林昱橦站起来,拿她的筷子帮她夹了两块红烧肉放进餐碟:“还吃什么?”
简昕心满意足:“不用了,谢谢。”
有人留意到他们之间的互动,当然不会开无聊的玩笑,只是关心:“小简,这边的笋片炒肉也很好吃,夹一些到你的碟子里吧。”
简昕端起碟子伸过去:“谢谢。”
陶教授还在说和鲁教授抢学生的事情,简昕问林昱橦:“你不是鲁教授的学生么?”
“不是,鲁教授没正式带过我。”
“谁传出来说你是的?”
林昱橦说:“鲁老头自己,他喜欢那样说。”
简总觉得林昱橦小小年纪,和这群教授们关系倒是挺复杂的。
她不明白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样的关联,却也不排斥和老人们交谈,听老人们谈天说地。
她小时候也是这样。
喜欢坐在爷爷家的院子里,听爷爷奶奶们闲聊。
教授们你一句我一句,这顿饭吃了一个多小时才结束。
饭后意犹未尽,由他们几个年轻人帮忙端了茶和红酒,换场到隔壁房间——鲁教授的书房。
继续叙旧聊天。
简昕是性格开朗的女生,落落大方,大口吃饭吃肉,也会放声大笑。
老人们喜欢简昕,饭后叙旧,她也受邀跟着。
老人们从书房里找到几册影集,翻着里面的旧照片。
果然像林昱橦说的,和简昕讲起他们年轻时候的事。
陶教授指给简昕看:“这是大学艺术节时候的照片,那时候我和老周、老谭已经是同事了。”
照片里的人都好年轻,风华正茂,神采飞扬。
陶教授说,他和鲁教授特别老实,领导让表演节目,他们就上台表演了个诗朗诵。
周教授不一样,头发去做了造型,穿着夹克外套唱粤语歌曲。
“捣腾得可帅了,迷倒不少女老师呢。”
简昕看看照片上的人,又看看周教授。
周教授摸了摸自己光秃秃的头顶:“别看啦,那时候头发是挺多,比林昱橦
还要多,现在可不行啦,没剩下几根。”
谭教授说:“什么迷倒不少女老师,我第一个不同意。老周那天还穿什么皮裤,哦呦,简直没眼看,那腿细的啊,像美姝凤蝶的腿”
简昕听懂了,跟着老人们一起“哈哈哈”。
一转头,对上林昱橦的视线。
她气血足,眼里盛着光,唇红齿白且笑容灿烂。
看他一眼,又继续去听教授们的故事。
这些老人十分有才华,根本不谈流行话题,只凭借自己渊博的学识,幽默风趣,就能把简昕逗得笑声不断。
老人们对鲁教授的书房十分了解,周教授自己控制轮椅,从柜子里找到一把吉他,唱老电视剧里主题曲。
书桌的观察箱里有一片棕色的叶子。
或者说,简昕原以为那是一片叶子。直到她听见旗旗打着呵欠问,“妈妈,蝴蝶什么时候能展开翅膀?”
简昕才想到,原来那是一只枯叶蛱蝶。
陶哥家的小朋友困了,一家三口要先回房间去休息。
走前,陶哥对陶教授说:“爷爷,您不许再喝红酒了。”
陶教授表现得很听话,点头。
陶哥一走,陶教授举起装红酒的陶瓷茶杯:“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喝酒的继续喝酒;
弹吉他的继续弹吉他;
写书法的继续写书法;
唱歌的继续唱歌
这群平均年龄在八十岁的老人,打算彻夜狂欢。
竟然还怂恿林昱橦把他的音响拿下来。
老教授们跟着音响,唱《笑傲江湖》里的《沧海一声笑》。
苍老的手无法灵活地拨动吉他弦;
不正宗的粤语,跟不上调子的歌声,怎么听也不算动听。
可是很动人。
简昕想起他们在餐桌上提起过的获奖经历、国外交流、某项目的研究成果
她在歌声里对着满墙合影,忽然有种英雄迟暮的心酸。
陶教授在“苍生笑,不再寂寥,豪情仍在痴痴笑”这句歌词里,大笔一挥,在宣纸上写了“江山多娇”这四个字。
写完,陶教授问林昱橦想要什么字。
林昱橦忽然指了指简昕:“她最近不顺利,您送她一张墨宝吧。”
陶教授想了想,在纸上写了“勇往直前”。
最后一笔竖钩落下,简昕忽然想起她爷爷。
“谢谢陶教授!”
简昕眼见着陶教授又去拿杯子喝红酒,忍不住劝道,“酒喝多了伤身体的。”
陶教授笑着说:“年轻人要勇往直前,我啊,时间不多喽。”
简昕一时茫然。
陶教授把毛笔搁在笔架上,晃晃手里的陶瓷杯。
红酒带酸调的发酵葡萄香和墨水味道混合。
老教授用陶瓷杯指一指观察箱里的蝴蝶,说,你看,它的翅腹面是叶形伪装拟态,多像枯掉的树叶,连叶片烂掉的小洞都模拟得那么像。
“枯叶蛱蝶只是拟态,年纪轻轻的,模仿一片老树叶。我们才是真的老了。”
简昕反驳:“您刚才还在唱歌呢,比林昱橦还有活力。”
陶教授伸出三根手指,神秘地说:“这口酒啊,喝与不喝,我都活不过这个数喽。”
老人们折腾到夜里十二点多钟,实在熬不动,陆陆续续回房间休息。
林昱橦安置好几位老人,带着简昕往楼上走。
老人们腿脚不灵便,不能爬楼梯,一楼的卧室都留给他们。
这次简昕得住三楼,林昱橦隔壁。
夜晚很静,楼道里只听得到他们两人的脚步声和林昱橦偶尔的咳声。
简昕问:“陶教授的病情很严重吗?”
原来陶教授最多只有三个月了,是不想闷在医院里才出来的。
她心里发堵:“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
“没有,世界上没有奇迹。”
这句话过于冷漠。
简昕都有些皱眉,又想起在鲁教授葬礼上看见林昱橦时的样子。
但林昱橦问:“这几天忙不忙?”
林昱橦的声音唤醒了三楼走廊里的声控灯,他的影子在冷光里被拉长,静静落在简昕脚边。
她摇头:“不忙。”
林昱橦说:“陶教授喜欢热闹,如果愿意,希望你能留下,多住两天。”
第17章 鹤顶粉蝶
简昕答应留下也算有充足理由——
比如, 陪伴生命进入倒计时的老人。
比如,等林昱橦考虑要不要和陈编辑合作。
简昕同意,林昱橦也没有过多表示什么。
他点点头, 按着金属把手推开一扇房门:“你住这间。”
简昕顺着他的话, 往漆黑的房间里瞧。
林昱橦按亮灯光:“有什么事叫我, 我在隔壁。”
房间里陈设简单。
一张铺着深灰色床单被罩的单人床, 被子被叠得方方正正。
床头边是棕色木制五斗柜,柜上放着一盏台灯和几本书籍。
再旁边是卫生间的门。
简昕带了小动物图案的一次性的床单和被套, 铺好床铺, 又去洗漱过, 真正躺下已经是凌晨一点钟。
入睡前, 简昕脑海里总回放着老人们苍老、略带嘶哑的歌声。
似乎在某个恍惚的瞬间听见过林昱橦的咳嗽,不真切, 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
手机闹钟还保持在前几天赶投稿的时间, 一到五点半,就唱着海浪翻滚的声音, 伴随振动,尽职尽责把简昕唤醒了。
闹钟音量是满格。
简昕担心把一墙之隔的人给吵醒, 猛地坐起来,手忙脚乱关掉闹钟。
站在窗前刷牙时, 简昕才发现,林昱橦早已经起床了, 人在楼下。
他推着陶教授的轮椅, 在陪老人散步。
清晨的远山薄雾弥漫, 草地里的露水被熹微晨光点亮。
林昱橦的胸针也随着走路的动作一闪一闪。
他们停在一丛茂密的灌木前。
林昱橦弯腰下去, 在灌木枝上捏了什么个东西放在掌心里。
陶教授看完,笑声都传到三楼窗口了。
是什么这么有趣?
毕竟隔着三层楼的距离, 简昕眯着眼使劲看也看不清林昱橦手里的东西。
没等简昕搞明白,林昱橦又把东西放回草地里去了。
站起来后,他是背着手的,难怪和这群老教授们能聊到一起去。
简昕打算去问问林昱橦是怎么逗笑陶教授的。
洗漱过,她把头发梳起来,露出光洁的额,神清气爽地走出房间。
隔壁房门开着。
是昨晚林昱橦住的那间。
她以为那是他常用的卧室,路过,随便往里面了打量一眼。
房间很小,一眼望得见尽头。
柜子的风格和这里其他家具一样,奇怪的是,房间里没有床。
简昕站住脚步,退回半步,站在门口往里面探身观察。
真的没有床。
比起卧室,这房间的功能更像是小型茶室,只有茶桌和沙发。
沙发上有叠好的薄被,方方正正,和她昨晚床上的被子是同一种叠法。
昨天她来得突然,可能这里能住人的房间,都留给老人们和陶哥一家三口了,没有卧室了。
简昕后知后觉,林昱橦这是把他的卧室让给她住了?
难怪那些放在房间里的书籍,上面一粒灰尘都没有。
房间的窗敞着,穿堂风吹乱简昕额前的碎发。
她想:
沙发看起来不大,林昱橦个子那么高,到底怎么睡的?
“阿姨,你在看什么?”
简昕闻声回头,看见旗旗披散着头发,站在自己身后。
小朋友昨天梳过羊角辫,头发弯弯的,像烫过似的。
简昕蹲下来:“我在看林昱橦的卧室。”
旗旗看一眼,摇头,指着简昕身后:“阿姨,你搞错了,小叔的卧室是那间。”
果然是昨晚简昕住过的房间。
“你找小叔吗?”
“不找。旗旗是自己上楼的?”
“当然啦。”
旗旗今年幼儿园中班,像个小大人,小手拉着简昕,轻车熟路打开门,往林昱橦办公的那间书房里走。
满墙的标本。
简昕上次来,在这里和林昱橦讨论过问题、整
理过资料,这进门也没太拘束。
但旗旗要进的,不止这扇门。
房间里有连通其他房间的门,旗旗正试图按下门把手。
简昕觉得不太好:“旗旗,我们不能随便进别人的房间。”
旗旗说:“小叔答应过,我可以进的。”
简昕说:“可是,你小叔没有答应过我也可以进去呢”
旗旗并不为难,推开门:“你可以在外面看。”
这扇门里充斥着阳光,书房的蝴蝶标本数量已经多到令人震惊的程度,没想到里间还有,很多大型相框被靠墙叠放着。
相框里有各类蝴蝶混合排列的标本、有碎翅膀拼凑的几何图形、还有几幅画。
白柰手里拿着木梳追上楼来,见面就问简昕,有没有看到旗旗。
简昕指了指里间。
白柰叹气:“这孩子,我就知道是跑到这来了。”
白柰说旗旗不到六点钟就闹着起床,刚刷完牙,脸没洗,头发也没梳,一转眼人就不见了。
简昕听着,有些心不在焉。
她被里间放置的一幅画吸引了注意力,画里用错综的铅笔线条画了蝴蝶和飞行的轨迹。
飞行轨迹线条很美,她不经意间感叹:“像数学里的”
旗旗说:“兔子数列。”
斐波那契数列,也被人称为兔子数列。
再怎么说也该是高中数学才能学到的知识,旗旗才几岁?
简昕感到意外:“你还知道这个?”
白柰笑着:“她不知道。之前听林昱橦说过,就记住了。”
旗旗被白柰从里间抓出来,白柰训斥说:“都说了多少次了,不许到处乱跑”
旗旗一步三回头,盯着那幅画说:“我是来看鲁太爷爷的。”
简昕怀疑自己的耳朵,又看过去——
极具美感的线条里画着鹤顶粉蝶。
这种蝴蝶配色很优雅,白翅朱顶,像丹顶鹤。
可是,这和鲁教授有什么关系?
这幅画难道是鲁教授生前画的?
白柰也在呵斥旗旗:“别乱说。”
旗旗很委屈:“我没乱说,小叔和太爷爷也亲眼看见的,我们很多人都看见了鲁太爷爷变成蝴蝶飞回来了。”
白柰给简昕解释:
鲁教授出殡那天,有一只鹤顶粉蝶一直围绕着墓碑飞。
最终落在石碑上。
陶教授说,人死后对人世间留有眷恋,会变成蝴蝶飞回来,再看亲朋们最后一眼。
简昕说:“那这副画是”
白柰抱起旗旗:“是林昱橦画的。”
旗旗被白柰带回房间梳辫子去了,简昕下楼时仍然在想白柰的话。
白柰说,料理完鲁教授的葬礼后,林昱橦在房间里闷了几天不肯出门。
后来,这里就多了这幅画。
他们这群人专门研究昆虫,甚至专门研究鳞翅目的蝴蝶。
明知道人死后变蝴蝶是不科学的传说
连说“世界上没有奇迹”的林昱橦,也会信这种传说?
他真是个冷静又矛盾的人。
不知道林昱橦推着陶教授去哪了,简昕在外面没看见他们的身影,倒是遇见陶哥。
简昕挥挥手:“早啊,陶哥。”
“早。对了,小简”
简昕转头,听见陶哥说:“林昱橦让我转告你,厨房里有买回来的早餐,老人们起床时间不一样,不用等,饿了自己去吃。”
简昕说:“谢谢,你吃了么?”
陶哥说要等白柰和旗旗收拾完一起吃,简昕自己先去了厨房。
厨房桌上里有从镇上买回来的豆浆和粥,都还温着,去镇上路程不近,不知道林昱橦是到底几点出去的。
还有面包片、新的黄油和果酱。
简昕拿起果酱瓶看了看。
黄油和果酱都跟她上次吃到的,是同一种牌子。
上次买这些的人,会不会
涂面包片时,厨房窗外传来几声咳嗽。
她动作迅速,拿着勺子往窗外探,差点和路过窗边的林昱橦撞上。
林昱橦本来在垂头咳嗽的,怕磕到简昕,往草地里闪了闪身,咳得更重了。
简昕想说什么。
林昱橦偏头咳着,摆一下手,示意她等下再说。
六月,山里还是比市区凉爽的,昨晚她睡到凌晨都把被子裹紧了些。
隔壁那间房是不保暖的皮沙发,被子也薄,不知道他是不是着凉又严重了。
等林昱橦咳完,简昕看着林昱橦咳红的一片耳后皮肤。
她本来想问问他,出版的事情考虑得怎么样,开口却说:“林昱橦,其实我也可以睡沙发的。”
林昱橦拒绝了。
他说:“请你留下帮忙,然后让你睡沙发?”
简昕说:“那怎么了。”
林昱橦依然拒绝:“不合适。”
简昕很实心眼,认定了就会据理力争。
说自己比他矮,更适合睡沙发。
她说着,他在旁边咳着,她就有点皱眉:“你感冒变严重了”
林昱橦说:“严重一点也没关系,吃两顿药就好了。”
顿了顿,忽然戏谑,“不会晕倒的。”
这句话的语气
简昕听着像话里有话,心里犯嘀咕。
她天天跑步,假期还跟着她爸爸练五禽戏,从小到大身体都好得很,又没生病晕倒过,这是阴阳谁呢?
简昕再想说什么,刚开口叫了“林昱橦”,就被林昱橦用指尖轻敲窗台的动作打断。
林昱橦说:“怎么开始直呼大名了?”
简昕自己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叫“林老师”的。
她说:“反正我们又不是合作关系,平等,不用叫你老师了吧。”
第18章 幻紫斑蝶
叫不叫老师, 林昱橦都没意见。
简昕又把话题倒回去:“那沙发”
林昱橦问:“一会儿其他教授就要回去了,空出很多卧室,你确定要睡沙发?”
简昕错愕:“你怎么不早说?”
他们这边你来我往地斗嘴完, 她又想起自己好奇的事情, 于是问他, 早晨给陶教授看了什么好东西, 陶教授笑得那么开怀。
林昱橦毫不吝啬地讲陶教授的糗事:
早些年陶教授视力下降,把自己捡回来的蛹当成叶子给丢了。
在家发脾气, 硬说是陶哥给弄丢的。
林昱橦说:“早晨遇见那种蛹了, 你想看?”
简昕摇头。
她本来是更好奇他逗笑陶教授的原因。
毕竟自己留下来也是想多陪陪老人, 总要有点方法吧?林昱橦这种方法, 借她胆子她也不敢用,怕被老人打死。
林昱橦看穿:“你能留下他已经很开心了。”
“对了”
简昕还没说出口, 已经听见有楼里有老人在叫林昱橦。
她停下来, 没继续。
林昱橦提了些音量,应一句“稍等”, 然后和简昕说:“什么事,你说。”
简昕想到那幅带有斐波那契数列的蝴蝶:“你平时总在这里吗?”
“差不多。”
“为什么不出去多社交一下呢?”
林昱橦的回答很简单:“我没有那种需要。”
简昕也觉得是多管闲事了, 暗怪自己不该置喙别人的生活方式,摇摇手里的勺子:“没事了, 你走吧,我要继续吃早餐了。”
老人们陆续起床吃过早晨后, 林昱橦开车送他们去镇上。
再见到简昕, 已经是九点钟。
简昕和旗旗坐在野花盛开的草地, 仰头听陶教授讲鳞翅目。
她别了一支橘色彩铅在耳朵上, 拿着红色封皮的小本子。
态度挺认真的,每听几句, 都要低头在本子上记一记。
林昱橦没打扰,直接上楼了。
陶教授熬了夜,说话力气没有昨晚聚餐时足,讲一讲就要停下来歇歇。
她们很有耐心,等着,认真听着。
林昱橦坐在楼上往下看,陶教授难得有这样精神抖擞的时候,讲了一个多小时依然很有兴致,还在继续。
听课的人也一样兴致勃
勃。
简昕见陶教授停下舔嘴唇,拧开放在轮椅边草地里的保温杯,递给老教授:“您喝水。”
天气不太好。
也是阳光明媚、万里无云,但起风了。
陶哥早起给旗旗洗了衣服,晒在外面,被一阵阵风掀起,像小旗子迎风飘扬。
陶哥出来收,看了看腕表上的时间,抱着几件衣裙走过来:“爷爷,您该休息了。”
陶教授是犟老头,给简昕她们讲课讲得正在兴头上。
被陶哥一催,陶教授的脸拉得老长:“我不累。”
陶哥像哄孩子:“外面风这么大,您看您讲知识总要说话,这样容易呛到风。”
陶教授抱着保温杯,和简昕抱怨:“真讨厌,上个月动物园邀请我去做蝴蝶展的知识讲座,我就说我能去,他们都不让。”
陶哥说:“那时候您还没出院呢”
山里生态环境好,总能看见各类动物和昆虫。
就在陶哥劝说陶教授的时候,一只漂亮的蝴蝶被简昕手里的橘色彩铅和红色记事本吸引,翩翩而来。
旗旗拍着手:“是蝴蝶耶,好美的蝴蝶。”
简昕目光也追着蝴蝶看:“陶教授,这是蓝点紫斑蝶么?”
陶教授眼睛一亮:“这是幻紫斑蝶,和蓝点紫斑蝶有点像是不是?”
老人暗示地看着简昕,挤眼睛,“很多蝶类哪怕亲缘关系很远,也会生的相似,想不想听一听蝴蝶的拟态?”
简昕瞬时接收到信号:“想听想听。”
陶教授半扭过身,去看陶哥:“你看,难得她们喜欢听,我讲完拟态就回去。”
陶哥不赞同。
简昕灵机一动:“陶教授,外面风大听不清,我们去接待室里吧。”
接待室的饮水机加热完毕,自动跳到红灯。
简昕拿着陶教授的保温杯,帮忙续加了热水。
保温杯放在茶几上,涓涓热气腾起。
陶教授给她们讲了贝氏拟态、穆氏拟态和叶形拟态,讲完还要搞“随堂小考”。
陶哥劝不动陶教授,去楼上请了林昱橦下来当救兵。
正所谓一物降一物。
林昱橦就是小白楼里唯一能治住陶教授的人。
林昱橦才走到接待室门口,就听见陶教授在给简昕她们提问题:“你们谁来说说,贝氏拟态和穆氏拟态有什么区别?”
他站在门口没急着进去。
简昕举起手:“我!”
陶教授吹一吹保温杯口的热气:“好,小简说。”
简昕一看就是特别会哄长辈开心的那类女生,一本正经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还要先立正,给足了仪式感才回答。
她说:“报告教授,贝氏拟态是欺骗捕食者,穆氏拟态是警告捕食者!回答完毕!”
陶教授眼睛都要笑没了:“好,小简不错。”
旗旗急了:“太爷爷,您再问一个,我也会。”
陶教授问:“叶形拟态举例。”
旗旗举起手:“我知道,枯叶蛱蝶!”
陶教授满意地点点头。
眼看着要到午饭时间了,还是没有要“下课”的意思,继续在给简昕科普:
如果想要更细致地了解蝴蝶的拟态,可以去看看演化生物学。
这部分太复杂,旗旗已经开始抠手指,走神。
简昕则趴在茶几上,认真把老人推荐的书名记录在小本本上。
林昱橦带着点笑意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您慢点说,她跟不上,笔尖都要起火星了。”
林昱橦一来,三句两句就把陶教授给说动,陶教授终于结束他的大讲堂。
陶哥如愿把陶教授给推回房间。
旗旗听课也听累了,跑去找白柰玩去了。
林昱橦去而复返。
简昕还在记笔记,没抬头,只听见一两声咳嗽,就知道是他。
她边写边说:“林昱橦,陶教授说幻紫斑蝶的蛹就是金色的,有镜面反光的那种,你之前说的金色蝶蛹,是不是它?”
林昱橦说:“不是。”
简昕终于记完,把和旗旗借的彩铅收好:“很多蝶蛹都是金色的?”
林昱橦说:“是挺多的,幻紫斑蝶,蓝点紫斑蝶,圣歌女神裙绡蝶”
简昕问:“哪个是你要送我的?”
“都不是,保密。”
简昕想说,这有什么可保密的,林昱橦却忽然正色。
他说:“谢谢。”
简昕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林昱橦是在为她陪陶教授的事情道谢:“我也学到不少,而且,留下也是希望你能好好考虑出版的事情。”
林昱橦说:“我不会把鲁教授的资料授权给那个编辑的。”
陈编辑和他们初衷背道而驰,这件事简昕早已察觉。
但无论好机会、坏机会,好歹是个机会。
简昕做不到像林昱橦这样斩钉截铁,问:“你不再考虑了?”
林昱橦说:“换作你是我,你会考虑么?”
见简昕犹豫,林昱橦说了句“跟我来”,随后带简昕去了鲁教授的书房。
鲁教授一生多才多艺,不止善书法、绘画、还会几种乐器。
昨晚老人们在书房谈天说地,残茶残酒已经被收拾干净。
室内开着窗,空气清新。
陶教授留下的墨宝放在窗台上,已经干透,闻得到些许墨香。
林昱橦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取出一本印着某大学校徽的朴素笔记本。
他翻开其中一页,递给她。
简昕不明所以地接过,上面的字迹很有书法大家的韵味。
笔走龙蛇,潇洒随心,是鲁教授亲笔书写的。
鲁教授这样写——
欣悉我的资料将被艺涛文学出版社整理、制作、出版,我对此感到十分欢喜。
这几年久卧病床,有很多想要开展的研究都已力不从心。
我和大自然打交道八十余载,对昆虫们怀有很深的情感。如若这些情感能唤起后辈们对大自然一丝好奇,我将倍感荣幸。
感谢成沐编辑的到访,让我有了新的期待
落款是“鲁秋成”。
日期在鲁教授葬的一个月前。
简昕看着这些文字,感受到鲁教授生前对这次合作的期望。
她有些哽咽,想对项目落空的事情再次说一声抱歉。
林昱橦一直站在简昕身旁看她,意识到她的情绪变化,先一步开口:“我说过了,该道歉的人不是你。”
简昕心里难过:“可是”
“给你看这个,不是为了听谁道歉,是在和你解释我做决定的原因。”
简昕明白林昱橦的意思,他是不可能和陈编辑合作的。
她抿了抿唇,压下情绪:“我明白了。”
门开着,穿堂风掀起桌上的写着“勇往直前”的那张宣纸。
简昕赶紧伸手按住。
林昱橦说:“上次忘了和你说,辛苦了。”
简昕猛然抬头。
林昱橦和简昕说了今天的第二次“谢谢”。
他说,投稿的事情不用再做了,这个补偿不该是她做。很感谢她从整理文稿以来,用心所做的一切。
林昱橦继续说:“鲁老头还在的话,看到你做的这些会很开心,会和陶老头一样非常喜欢你。”
这大概是林昱橦除了讲解知识以外,主动说话最多的一次。
简昕听得鼻子发酸。
她恍惚地想,都结束了。
风吹动几根梳不起来的小碎发。
简昕不知道自己忍住眼泪的时候,眼皮会有些泛红,只觉得前额有些痒。
简昕抬起头,发现林昱橦在盯着她看。
两个人对视,气氛微妙。
她按着宣纸,没动。
他却忽然伸手过来,食指和中指的指背,贴在她额前的皮肤上,停留两三秒的时间。
简昕呼吸都停了,只听到林昱橦一句莫名其妙的结论。
他说:“还好,没发烧。”
第19章 红锯蛱蝶
额头上转瞬即逝的温热被风吹散, 简昕说不上来自己为什么心慌慌。
她垂头,避开林昱橦的视线,盯着宣纸上乌黑的墨迹说:“发烧也是你传染的。”
林昱橦应景地咳两声, 把书房的窗给关
了, 绕回之前的话题:“所以书的事情, 你不用自责。”
简昕故作轻松地耸肩:“那我可就彻底放手, 不再管了。”
大自然的声音被玻璃窗阻隔。
鸟啼、虫鸣、风声和枝叶碰撞的沙沙声,变得模糊。
有人用力拍打窗户的声音倒是尤为突出, 两个人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 同时转头, 看见旗旗哭丧着小脸, 拉长音撒娇:“小叔——”
紧跟着出现在窗边的,是满脸无奈的白柰:“旗旗, 不可以拍窗户哦, 这样不礼貌。”
陶哥在陶教授房间里照顾老人吃药、小憩,旗旗的小模样实在可怜, 简昕和林昱橦走出来,和旗旗他们汇合。
原来旗旗在找蝶蛹。
陶教授讲幻紫蛱蝶的金色蝶蛹时, 祺祺也听进去了,想要看金色蝶蛹是什么样的, 趴在附近的绿叶灌木下面找了很久,都没找到。
旗旗裤子上都是泥土和青草汁的污痕, 脸上也蹭了一块灰。
林昱橦看起来挺洁癖的, 竟然不嫌脏, 把旗旗抱起来, 抹掉她脸上的灰:“小叔带你去找。”
白柰还有论文要赶,感激地对林昱橦点点头, 先回房间去了。
努力了这么久的事情,忽然不用再过问了,简昕没觉得轻松,反而有些惆怅。
所以一开始,简昕没跟着林昱橦去找蝶蛹,回接待室拿了记录知识点的小本本漫无目的地翻。
她翻着翻着,心里又腾起一丝疑惑。
陶教授说,幻紫蛱蝶的寄主植物是夹竹桃。
这就意味着幻紫蛱蝶的卵、幼虫或者蝶蛹,大概率会出现在夹竹桃上。
笔记都上明明白白记着呢,应该不会有错
可是简昕往窗外看过去,林昱橦说带旗旗找幻紫蛱蝶的蛹,他们却在她上次捡到金斑蝶的萝藦科马利筋丛附近。
简昕推开窗,迎风发问:“那不是金斑蝶的寄主植物吗?”
林昱橦远远比了个“嘘”的动作。
简昕不敢置信地看着林昱橦。
他怎么骗小朋友?!
简昕找过去时,旗旗已经一蹦一跳地跟着林昱橦往回走了。
不等简昕发问,藏不住事的小朋友喜滋滋地主动汇报:“我和小叔找到金蛹啦!”
简昕配合旗旗的兴奋,一副“还真让你们找到了”的样子,微微张开唇,点头,眼睛却犀利地瞟向林昱橦。
林昱橦完全不心虚的,也看着简昕。
旗旗说自己不敢拿着,把蝶蛹在林昱橦手里,边说,边摇晃他的手臂,让他把蛹展示给简昕看。
外面风大,林昱橦虚拢着掌心。
简昕弯腰凑过去,捏着林昱橦的食指指尖,打开看了一眼。
只需要一眼。
她隐晦地瞪他,在风声里压低声音:“这不是金斑蝶的蛹么?”
林昱橦没回答,旗旗在旁边很高兴地说:“你看见了吧,金斑蝶蛹,能变成橘色小蝴蝶。”
简昕说:“旗旗,你们不是在找幻紫蛱蝶的金色蛹么?”
旗旗理所当然地说:“可是,小叔说这边根本不会有啊。”
原来林昱橦没骗人啊
旗旗学着林昱橦的样子,给简昕复述:
这边没有金色蛹的幼虫喜欢吃的叶子,另外一种金色蛹喜欢的叶子,也不在附近,想找它们,要开车去很远的地方。
旗旗说:“我们不能去。明天下午太爷爷就要回去了,我们得多陪陪太爷爷才行。”
是真的?
还是说出来哄小朋友的?
简昕疑窦未消,转头问林昱橦:“陶教授明天要回去?”
不知道林昱橦答应过旗旗什么,小朋友催着他们要去玻璃房。
林昱橦对简昕侧了下额:“边走边说。”
陶教授把自己的时间安排得很充实,准备明天下午启程,去拜访一位昔日好友。
还准备回一趟老家,坐缆车登一登家乡的名山。
简昕若有所思:“陶哥他们陪着么?”
林昱橦说:“陶哥和公司请过假,这段时间都会陪着陶老头。”
他们一路走到玻璃房。
简昕陪着旗旗把金斑蝶的蛹尾端系线,悬挂在观察箱里,林昱橦已经从玻璃房里移植的西番莲植物上找到一枚蝶蛹,带回来给她们。
是红锯蛱蝶的蛹。
乍一看不太美观,形状像虾,颜色也不算十分讨喜。
它和金斑蝶的蛹有个小小的共同特征——
蛹上都有几块金色的花纹,很亮,像用金箔纸贴上去的。
林昱橦说:“纯金色的蛹今天看不到了,只有这种可以看看。”
林昱橦最近大概又在这边做过标本,工作台上有没来得及收起来的工具,镊子、美工刀、注射器都在旗旗手边。
旗旗毫无察觉,跪在椅子上,手撑着工作台的台面,看得入神。
简昕担心小朋友不慎按到,会划伤手掌,想把工具们挪开。
没想到,林昱橦比她先一步,也打算收起工具。
两只手碰到一起。
简昕无声地收回手,林昱橦则拿起工具,放到旁边的收纳架上。
谁都没再说话。
晚饭前,简昕用卫星电话给家里报平安,在电话里和妈妈爸爸说了林昱橦的决定,也说了明天陶教授要离开的事情。
“明天送完陶教授他们,我也准备返程了。”
妈妈爸爸安慰简昕,说图书项目成功与否,她都已经尽力了。
她都知道,她只是有些遗憾。
如果她是成沐就好了。
如果她能够在出版社里工作,一定不会辜负鲁教授的期待。
路过鲁教授的书房,门开着,一个坐轮椅的影子落在地上。
简昕敲敲门:“陶教授,我进来了?”
戴着毛线帽子的老人回头:“哦,是小简呐,来吧,正好,帮我把那个照片拿下来,挂在墙上我看不清”
简昕走进去,把陶教授指的照片拿下来。
陶教授摸摸照片:“这张照片有三十年喽。”
简昕问:“是运动会?”
“是,那年教职工运动会,我和老鲁被推荐去参加一百米的接力赛。他是第三棒,我是最后一棒,还拿了第二名呢。”
陶教授看了很久,又把照片递给简昕,让她帮忙挂回去。
上次简昕来这边,默认环境和人都是陌生的,整天忙着整理文稿,也没留意过太多。
这次见过谭教授、周教授他们,还有陶教授在身边,也跟着往合影上看。
竟然在在几十张合影里,发现了她爷爷的身影。
简昕“咦”了一声。
陶教授问怎么了,她就指着照片上的人说:“这是我爷爷。”
陶教授马上来了兴致:“拿给我看看。”
简昕递到陶教授手里,陶教授扶着老花镜看了一会儿:“你爷爷叫简忠实?”
简昕点头。
陶教授很高兴:“我想起来了,哎呀,我以前还见过你小时候的照片呢!”
那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
简昕的爷爷来这边出差,鲁教授带了陶教授一起去找简昕爷爷吃饭。
陶教授说,那顿饭林昱橦也去了。
陶教授像透过照片在看时间遥远的饭局:“那时候林昱橦不爱说话,叫了一声简爷爷就不再说话了”
简昕忍不住吐槽:“他现在也不爱说话。”
陶教授笑着说:“是啊,都是和我们这群无趣的老家伙们在一起时间久了,变成闷葫芦了。”
昨天晚上,老人们提起陶教授去给林昱橦开家长会的事情,简昕就有种感觉:
林昱橦好像是跟在他们身边长大的。
现在听陶教授这样说,算是验证了她的猜想。
陶教授这会儿一眼不眨地盯着简昕看:“你爷爷给我看过你的照片,老啦,也记不住了,不过你记笔记时那股认真的样子,很像你爷爷。”
简昕被看得不好意思,摸摸口袋,把早已经写好的卡片,递给陶教授。
上面是她家的住址和电话。
她说:“听林昱橦说,您明天要启程,您去的地方离我家不远,如果您有空,希望您能去我家做客。”
林昱橦听见陶老头愉快的笑声,走下楼梯,刚好看见简昕推着陶教授的轮椅离开书房的背影。
简昕的马尾辫在脖颈后面一摇一晃:“我妈妈会做很多拿手菜。”
陶教授笑呵呵地说:“那我这个老麻烦,可真的要去尝尝了。”
她说:“您说话算数,一定要来,我用奖学金给您买葡萄酒喝。”
回应简昕的,又是一阵爽朗的大笑声。
陶教授摆明了很喜欢简昕。
晚上临睡前,老人还和帮他整理衣服的林昱橦聊起她。
陶教授说:“橦橦,你还记得简教授么?”
林昱橦没回头:“记得。”
陶教授又说:“小简是简教授的孙女。”
林昱橦依然没回头:“知道。”
陶老头觉得没劲:“小简说得对,你真是个闷葫芦。”
林昱橦说:“她说的,还是您说的?”
陶教授当场被拆穿,称自己要是腿脚还利索,一定要给林昱橦两脚的。
玩笑过后,老人又板着脸说起正经事:“要不是我身体这样你也不用耽搁读博了。学校说你可以自己挑个新博导,王教授不错,你跟他吧。”
林昱橦把陶教授抱到床上:“不急。”
陶教授动手打人,不重,吓唬吓唬而已:“什么不急啊,唉,都是我把你耽误了。”
林昱橦说:“我读博本来也是为了陪你们。最近我有其他事情想做。”
陶教授问是什么事。
林昱橦就说:“鲁老头生前很惦记图书项目,我得把这件事办好。”
“小简不是说项目黄了吗?”
林昱橦说:“嗯,有个新计划,还要再想想。”
第20章 红灰蝶
隔天早晨, 是白柰带着旗旗先离开的。
白柰有很多公事要忙,旗旗也有暑期夏令营要去参加。
火车十点钟发车。
临走前小朋友抱着装了蝶蛹的小盒子,和简昕告别。
旗旗主动要了简昕的手机号码, 想加她的微信。
说等两枚“带金箔”的蝶蛹羽化, 可以给她发录像和照片看。
简昕蹲在旗旗面前, 在自己的小本子上写下一串数字。
准备撕下这一页时, 听见旗旗对站在自己身后的人说:“小叔,我也会给你发的。”
旗旗走后, 简昕不可思议地问林昱橦:“你也有微信?”
林昱橦语气平静:“我为什么没有?”
简昕理直气壮地说:“你不是说过没有社交需要么, 我就会以为你不喜欢和别人联系。”
林昱橦说:“分人。”
也是。
上次她和成沐来, 林昱橦的态度差别十分明显。
可能和老教授们、陶哥一家这些人, 林昱橦还是愿意交流的吧。
陶哥送旗旗母女两人到镇上的火车站,临近中午才赶回来。
简昕他们陪着陶教授吃了顿临行午餐, 听陶教授饶有兴趣地计划后面的行程安排。
老人身体消瘦, 却丝毫没有因为生命的局限而灰心丧气,要坐缆车, 要坐游轮,还要去尝尝旧友家乡的老字号点心。
饭后, 陶哥和林昱橦都不许简昕洗碗,把她从厨房赶了出来。
简昕只好去找陶教授。
陶教授在外面眯着眼睛晒太阳:“小简, 听说你是刚毕业,后面有什么安排?”
简昕昨晚失眠, 几乎一夜没睡。
她心里不宁静, 总觉得心脏像一枚即将羽化的蝶蛹, 一下又一下地频繁鼓动着。
当初听成沐侃侃而谈, 说起做书流程,自己是否有过一些向往?
看见成沐手机屏保上的字时, 她眼睛发亮地竖起大拇指
那时候是为单纯为成沐点赞,还是因为,那句话也点醒了她的职业偏好?
自己拿不准的事情,简昕很乐意听听有见识的长辈的意见。
她说:“陶教授,我有个新计划。”
陶教授是这样的反应——
“你也有新计划?”
也?
还有谁和陶教授聊过什么计划吗?
陶教授身边都是大佬,除了教授还是教授,同辈人也都十分优秀:
白柰姐姐在学术期刊说发表过论文,还是学校的科研助理。
陶哥是高管;
林昱橦也是常年跟在老教授们身边的博士生
简昕怕自己的计划说出来是小巫见大巫,多少有点打退堂鼓。
老人主动问起:“愿意说给我这个老头听听?”
简昕点头。
她盘腿坐在草地上,说自己其实在考虑要不要考研。
陶教授说:“怎么,不想出去工作?”
简昕坚定地摇头:“是因为想工作才考研的。我想做的工作需要这个学历。”
陶教授告诉简昕,其实去考研,或者去工作,最重要的是,她要做一个有想法的人,要清醒地知道自己要什么。
不远处传来对话声和行李箱的声音,林昱橦和陶哥已经收拾好厨房,正在往后备箱里搬放陶教授的行李。
离别的时候到了。
临行前,陶教授还在给简昕科普关于蝴蝶的小知识。
轮椅路过枝叶茂密的灌木丛,老人托起一片有残缺的绿叶,翻过来,给她看背面密密麻麻的小虫子。
陶教授很投入:“小简,你看,这就是的蝴蝶初龄幼虫。”
简昕对昆虫类很感兴趣,但凑过去才猝不及防看见一堆扭来扭去的小虫,免不了本能反应,倒吸一口冷气,手臂也有点起鸡皮疙瘩。
她咧了一下嘴:“嘶,看到了”
手臂忽然被拉住。
拉她手臂的人把她往身后一带,挡住她视线密密麻麻的幼虫,说:“陶老头,你这毛病得改改,吓哭过多少人了?”
陶教授说:“你才有毛病,我这是给小简讲知识呢。”
简昕在林昱橦身后的影子里探头:“对,讲知识呢。”
陶教授马上说:“你看看,我说什么来着”
林昱橦摇摇头:“沆瀣一气啊。”
简昕趁机告状:“陶教授,他骂人。骂我们是臭味相投、狼狈为奸。”
他们都在逗老人开心。
陶教授果然很受用,撇着嘴说,这要是放在自己体能最巅峰的时候,能把林昱橦给打趴下。
陶哥提醒:“爷爷,时间不早了,该出发了。”
陶教授说:“走吧,小简也该去收拾行李了。”
今日无风,艳阳高照。
陶哥的车驶入崎岖山路,陶教授从车窗里和他们挥手告别。
简昕挥挥手,喊:“我等您来家里做客!”
直到车子消失在视线里,站在身旁的林昱橦才提醒简昕,让她早点收拾,不然到家那边要开夜路了。
简昕在阳光底下回眸:“五分钟内全部搞定。”
简昕这次来只带了双肩包。
后备箱都不用开,把背包放到车后面的座椅就可以。
林昱橦拉开副驾驶的车门,把一个观察箱放进车里。
观察箱里挂着两枚金色蝶蛹。
昨天旗旗说过,金色蝶蛹在很远的地方。
林昱橦早饭是和他们一起吃的,一上午都在小白楼陪陶教授。
难道是天没亮的时候出去过?
简昕问了,林昱橦所答非所问。
他只说一共找到三枚这样的蛹,有一枚让白柰转交给旗旗了。
“回头加了微信,你们可以交流养蛹心得。”
简昕其实想问问林昱橦,要不要也加一下他的微信。
后来想了想,还是算了。
一来,林昱橦没网络,信息发出去猴年马月也收不到;
二来,他说了没有社交需要,还是不要扰人清净比较好。
走前,简昕明知不该自己操心,还是忍不住问林昱橦,打算拿鲁教授留下的资料怎么办。
她说:“不能出版真的很可惜。”
林昱橦说:“的确可惜。”
简昕有些黯然。
越是了
解老教授们,越是要求高。
尤其是见过鲁教授的亲笔留言后
她十分理解林昱橦的决定,除非遇见志同道合的编辑,不然就算是她来做决定,也不会轻易和人达成合作。
成沐不行。
陈编辑那种就更不行。
简昕手臂趴在方向盘上,偏头看林昱橦:“好难啊,得是什么样的编辑才行呢”
林昱橦扶着副驾驶的车门,替她关门前,忽然冒出一句:“你这样的。”
就是这四个字。
简昕把车子开出去几十公里,竟然没有察觉到一点颠簸。
好像能听见心跳声。
陶教授送的那幅“勇往直前”,被她卷起来放在车里。
昨夜辗转反侧时的所有犹豫,都在这一刻有了答案。
恍然大悟原来是这种感觉。
手机接连响了几声,证明车子已经开到有信号和网络的地段。
简昕打电话给成沐。
几段忙音过后,电话被接起来。
对面一句“学妹,你找我”还没说完,简昕已经打断。
简昕根本不想听成沐说什么,强势开口:“欣悉我的资料将被艺涛文学出版社整理、制作、出版,我对此感到十分欢喜”
她在背诵鲁教授生前那封留言。
成沐不解,试图打断,“学妹你这是”,被简昕压回去:“成沐你闭嘴听完”。
她一字不漏:“感谢成沐编辑的到访,让我有了新的期待”
说完,对面良久沉默。
成沐说:“我”
简昕没打算听成沐道歉,只问了她想问的:“上次,你去镇上采购食材,面包片、黄油和果酱这三样东西是你买的么?”
成沐说:“不是。”
“知道了。”简昕挂断电话。
路边草丛里总有颜色艳丽的小型蝴蝶飞过,简昕想了很久才想起,林昱橦说过,是红灰蝶。
红灰蝶翅背面颜色特别喜庆,是橙红色的,在阳光下忽闪忽闪。
像预兆有好事发生。
拍毕业照那天,她穿着学位袍和妈妈爸爸走在校园里。
那天他们问她,投完稿,想做些什么。
她支吾着不答,是因为还没想好答案。
现在答案有了,就是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同意。
夜里到家,简昕在餐桌上把自己的新计划和妈妈爸爸说了。
她说想考研,想当编辑。
简昕爸爸说:“做编辑是很辛苦的,不止要和作者打交道、看稿、修稿,还有无数琐碎的流程要负责。”
简昕含着一块肉,忐忑地放下筷子。
她正襟危坐:“我知道”
简昕妈妈笑着:“支持就说支持,别吓唬曈曈。曈曈,把东西咽下去,别噎着。”
简昕欢呼:“真的吗?你们真的同意?不介意我再当两年米虫?”
简昕爸爸说:“什么米虫,你能吃几斤大米?”
简昕妈妈也说:“你有自己的梦想,我们高兴都来不及,怎么会不支持?”
简昕和妈妈贴贴,又和爸爸贴贴,贴完迅速吃光碗里的菜饭,抬腿就要往自己房间跑。
妈妈在身后说:“曈曈,还有水果,不吃了?”
简昕头也不回:“不吃啦,我要给室友打电话!”
简昕和室友请教考研流程,手机放在床上开了扬声器,通话到半夜。
感觉到过振动,以为是APP更新提示之类,看都没看。
挂断电话才发现,是一条微信的好友申请——
林昱橦请求添加你为好友。
世界奇观!
简昕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起来,点了通过好友请求。
她好奇他怎么有网,发信息过去:
【你不在小白楼吗?】
林昱橦回得还挺快,三分钟不到,回复就来了:
【不在,在外面和人谈合作。】
简昕看一眼时间,已经超过夜里十二点了。
是什么了不起的合作?
竟然让没有社交需要的孤僻林博士,大半夜的在外面为五斗米折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