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一, 胡杨庄对垒第二个白日。
西北军这边只搭了简易的营帐,略略防风防虫。好在三月的天气已经没那么寒冷,士兵们可以忍受。
西凉骑兵囤聚在十里之外, 住的是他们惯用的厚帐篷, 还有从苍州城里搬出来的酒肉, 食宿好上太多。
时不时前来骚扰的小股西凉骑兵甚至浑身都是酒气, 风一吹味儿散开,煽得前哨的军士十分烦躁。
但韩将军并不着急,很快调整了巡守安排来应对, 也没有因此认为对方军纪懈怠,而准许部下的偷袭之计。
骑兵贵重的是马, 苍州城里可没有多少草料。论起消耗, 西凉人只会比他们更大,看谁能耗死谁。
向东面派出的斥候回来,汇报今日发现的行军痕迹。
韩将军顿觉不好,即刻召集议事,一番商议下来,皆认为西凉人今日一番动作极有可能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以小股袭击麻痹己方,暗中同时进行别的军事行动。
苍州境内此时的局面基本是明牌, 西凉人的目的只可能是东北方向的大遂滩军马场。
马场意义非同小可, 他们必须得追。
因大遂滩靠近菅州,有部将提议请菅州卫协助。
但边军与卫军是几乎平行的体系,为防止勾结, 在行政编制上没有任何交叉。西北军平素为了避嫌, 与净州卫和苍州卫都从未有过协同演练,更遑论隶属甘中路的菅州卫。
韩将军再三慎重地考虑过后, 只去信一封,没抱期望,转而对自己手下的人马做了重点部署。
是夜,便有一千轻骑并四千步兵脱离胡杨庄,借着夜色掩护向大遂滩急行军。
贺长期乃是其中一员,随着大部队连夜急行,至晨曦才止。
全军进行一次大休,他也扯松了靴子绑带,席地而坐,提着干粮袋犹豫不决。
“多吃点儿吧。”贺平坐在他旁边,撕了一口面饼咀嚼着,囫囵地说:“咱估摸着今天铁定要干一场。”
周围其他老兵也纷纷点头,行军途中吃多了不好解决屎尿,到临战前却要吃饱些,才更有力气。
他便比平常多吃一些,吃了个八分饱,然后闭目休憩。
半个时辰一晃而过,喇叭响起来,所有军士迅速起立,整装出发。
越接近大遂滩,地势越平坦开阔,步兵打头,骑兵分作两股护着左右翼。
这几日都是晴天,太阳本不热烈,但人因长途行军而被晒得有些发昏。
约摸巳正,距离大遂滩仅二十里不到。忽听号笛骤响,贺长期立刻抬头遥望,看不清人影,只见黄旗接青旗不断挥舞——前方出现大股敌军,立刻集结应战!
旗帜不断变动,哱啰一声接一声,随着中军指挥,全军迅速跑动。
半刻不到,便阵列有序。
贺长期领的那支小旗处在第二横队,构成阵型的第二道屏障。透过人墙之间约摸半臂的空隙,他隐隐约约看到百丈之外一条黑压压的线,约摸拇指宽。
那就是西凉的骑兵?
西凉将领哈哈大笑,身旁副官用大宣官话高喊:“净是些老弱残兵,也敢来追击我等!你们宣人是没有强兵悍将了吗?”
己方军士们皆怒,就听他们的将军也豪放地笑道:“知道为什么还是咱们吗,因为你们的老子是爷爷们的手下败将!对面那西凉小贼,你老子的坟头草怕有八丈高了吧?还是说年年被牛马啃食,它长不起来啊!”
大家听了,转而一阵哄笑。
西凉人气急,进攻的号角顿响。
宣军同时动起来,指挥官当即退入步兵掩护之中,喇叭吹响天鹅声,全军齐声高喝以壮军威。
喇叭第二声、第三声接连响起,两翼骑兵迅速斜向拉开,步兵收紧阵型,就如雁行,以应对冲击。
西凉骑兵犹如一支漆黑的利箭射向宣军,然而到达百步距离,“箭镞”却如炸开的毛竹,分作两股,变冲阵作游击。
好快的应变指挥!领军的宣军将领也立即下令变阵。
经过前一次短暂交锋,他们的轻骑与西凉人对冲不占优势,不得不退后拉开距离。
两翼的西凉骑兵再次分散,一部分有意将宣人的骑兵驱赶开,分割出战场;剩下的一部分则专注游射宣人的步兵。
军号与步鼓急促地连响,步兵变作空心方阵,贺长期所在的小旗便成了右翼第一纵列。失了己方轻骑掩护,直接面对侧翼袭来的西凉骑兵。
第一排的长板巨盾竖起,连结成墙。他错身站在第二排,来不及仔细看敌人的武装,就像平时操练的那样,将手中长矛架于盾间缝隙,矛杆朝地,斜指向已接进到四十步的西凉骑兵。
密密麻麻的羽箭如蝗群袭来,他当即矮身低头,手中长矛却不动分毫。
间行的刀盾手们斜举圆盾防御,箭矢打在盾上,噼里啪啦一片。仍有不幸中箭的,闷哼一声,绝不大喊大叫。
捱过一轮齐射,圆盾放下,□□手就位,射出一阵箭雨反击。
步弓的射程超过骑弓,然而西凉骑兵已经打马后撤,宣军的羽箭只将将够到他们的影子。
几轮战斗下来,战损便显出差距。
将领心中焦急。敌军的人数与他们的估计差不多,五千对五千,但在这样的地形对上,优势就在敌军,他们只能被动挨打。
然而他们先前不能不追击,眼下这一仗也不能不打。
只有尽可能拖延时间,等待韩将军的援军到来。他们昨日已商议好,为避免先行人马被西凉军回头包夹歼击,剩下的人马也会陆续跟进。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西凉人同样有如此想法。
两方将领都高度关注战况,随时下令调整阵势;交战之中的军士们更是全神贯注,怕稍一分神便要负伤殒命。
军乐伴旗风,兵戈佐铁蹄,厮杀如波,冲遏行云。
贺今行在两三里外便听到了厮杀之声,随营的苍鹰早已嗅到血腥之气,掠向战场。
他们没走胡杨庄,从净州直上大遂滩,没曾想竟在这里撞上了激战。
队伍减速,桑纯却没停,追着苍鹰过去。
“小休。”贺今行举臂做了个手势。
大家纷纷跳下马,没卸弓刀,只是活动起手脚,稍微吃点东西喝点水。
一刻之后,桑纯回来汇报:“西凉人和仙慈关的兵,各有四五千人吧,打得挺焦灼的。战场分成两片,都没法靠太近,不知道有没有上回那个西凉人。”
他有些懊恼,但仍然仔细复述了战场局势,甚至在沙土地上划了几笔。
神仙营的青年们还没有见过这样大的场面,却都听得跃跃欲试,星央说:“我们随时可以参战。”
贺今行沉吟片刻:“我们人少,正面插入不划算,也起不到太大作用。绕到西凉人后面去,想办法迫使正面战场的骑兵回援,好减轻我们这边的步兵压力。”
这一片戈壁原上有许多连绵起伏的小山包,因接近业余山脚下,绿植间生。
虽不知西凉人的兵力分布情况,但如果从左翼迂回,万一撞上赶来支援的西凉骑兵,那就不大妙了。
稳妥起见,他带着大家调头右转,在一个个小山包的掩护下绕向战场北面。
同一时间,一名自胡杨庄全速赶来的西凉骑兵先行抵达,将西南面的消息传达给指挥战场的将领。
此时已交战大半个时辰,他结合消息,命旗兵传令,要求正面加快游射,一旦将宣军步兵的箭矢消耗光,就尽快冲散其阵型,再行歼灭。
军令一下,西凉骑兵更加拼命,压缩轮换频次,加大了齐射力度。
骑弓轻便,速度快,游射又不需要瞄准,对骑兵的影响并不大,只是增加了马匹的疲累。但他们备用的马匹多,一批不能战斗换一批就是。
相应地,被围的宣军步兵立刻感觉到压力倍增。铺天盖地的羽箭犹如源源不绝的暴雨,从前方和左右袭来,无孔不入。
贺长期眼疾手快逮住一支从巨盾缝隙中射进来的箭矢,箭身上带着的旋转令他手掌麻痹了一瞬。
他发现西凉人将锥形箭换成了棱箭。后者的箭簇上带有一圈倒刺和血槽,被射中后不能拔出,否则它会将它勾住的血肉一起绞碎,留下一个巨大的血洞。
这也就意味着,他们若是被射中,哪怕没中要害,作战能力也将被大大削弱。
然而他们不能移动,一动阵型就散。若是没了阵型,他们面对的就不止是箭雨,还有骑兵毁灭性的冲击与收割。
只能扛,硬扛。
□□手几乎没有再露头的机会,只能在圆盾的掩护下进行无瞄准抛射。
两方箭阵你来我往,片刻不歇。就连闻腥而来的苍鹰也不得不拉远距离,在高空盘旋,不敢接近。
贺长期看到许多西凉骑兵跌落马背,然而身后亦响起同袍此起彼伏的痛呼,以及人员不停地跑动换位。
他听得头皮发麻,却不能回头去看,只能死死地盯着前方的敌人,防备不知何时射来的冷箭。
这是一场对他们来说漫长无比的较量,但没能扛到西凉人的棱箭射光,己方□□手就射空了箭囊。
步弓射程远威力大,同样对弓手的损耗也大。他们连续不停地拉弓,大多数双手痉挛,虎口开裂,手上流满自己的血,不得不含恨退到后面,给枪手和矛手腾出位置。
奇异地是,己方箭雨停下之后,西凉骑兵也不再射箭,并且往后退了几十步。
贺长期正起疑惑,就见敌军迅速集结,竟是要准备冲阵!
下一刻,身后中军擂鼓乍响,犹如春雷。
同时,西凉军中号角长鸣。
擂鼓与号角盖过了战场其他所有声音,震得贺长期脑子里嗡嗡作响。直到远处西凉骑兵开始发起冲锋,才有整齐划一的马蹄声钻进耳朵。
该自己发挥作用了,他握紧长矛,向前半步。
就见百步外的西凉骑兵迅速放大,眨眼间就闪现到几步之内,面对密匝的巨盾长矛,高大雄壮的战马高扬双蹄。
蹄铁上的尘土抖落到巨盾里面,贺长期睁大双眼,看着战马遮住了太阳,就像一座山盖下来。
连成一堵墙似的骑兵,就是排山倒海。
不要怕!
不要躲!
似察觉到身体在发抖,他心中咆哮着将长矛向前一送,刺穿战马颈下的箭帘,刺进其后宽阔的胸膛。就如同切开豆腐一般,轻易地将马身捅穿,捅进马背上的骑手。
战马的鼻息打到他脸上,长矛震颤,传回巨大的阻力,似要当中崩断。他双手攥紧,将身体压上矛杆,和左右的同袍一道怒吼出声。
“不要退!”
然而战马连带骑手太过沉重,极具韧性的长矛骤然折断,庞大的重量撞到巨盾上,巨盾又拍到盾后支撑的两名军士身上,当即齐齐吐血,无力滑倒。
贺长期手中那半截矛杆直冲面门弹回,他侧身一躲,肩膀就抵到了塌下来的巨盾上。
他不知那两名盾手状况,但他不能让巨盾压下来,只能使出全力咬牙去顶。
这间隙才发现旁边的两面巨盾已被撞飞,西凉人挥舞着弯刀冲入阵中。
打头的西凉骑兵无一不被拒马阵斩杀,然而骑兵之后还有骑兵,只要前一波冲散他们的盾,后一波就要收割他们的命。
后面的长枪手和预备的矛手立即接战。
刀盾手趁机把那两人拖走,贺长期却依旧没撤。两具人马的尸体压在盾上,令他动弹不得。
一把弯刀砍向他的脑袋,他缩头欲躲。就见一杆长矛从他身侧刺出,扫开弯刀,刺中持刀的骑兵胸腹,将人拖下马来。
贺平收回矛,推了巨盾一把。
他同时发力,终于推翻巨盾,顺势就地一滚。
西凉骑兵的战马从他头顶跃过,他摸起弯刀,砍断了一条马后腿。
战马猝倒,贺平的长矛瞬间捅得那骑兵透心凉,“老子就说咱是精兵,你小子信了吧?”
“我早就信了,是你非不信我!”他握刀跳起来,抹去脸上溅到的血。
贺平嘿嘿一笑,两人肩背相靠,和周遭的同袍集结到一起。
战鼓一直在响,鼓点急促,鼓声有力。
他们各自握紧武器,敌视向附近的西凉骑兵,“杀啊!”
正面战场酣战之时,神仙营终于绕到西凉骑兵后方。
贺今行眺望他们的中军大旗,估摸它周围的战力。
那是一面暗红如血的旗帜,正中九条颜色浓重近黑的旋芒,内收外放,头尾勾连,好似花环。
它取自西凉王庭所信仰的某支佛教派的圣物红莲,是以被称为“红莲旗”。
但身为宣人,贺今行并不关心敌军信什么教,若非距离不够,他更想一箭把它射下来。
许是因为兵力集中在正面战场,后方的防守并不严密。包括西凉骑兵们备用的马匹,以及他们用马匹驮负的物资,分散在中军护卫部队的两侧,专门看守它们的人并不多。所有骑兵加起来约摸只有四五百。
他翻了翻马背后的褡裢,还有几支火折子,再问大家,皆有存货。
计策可行,便当即布置下去。
贺今行走上山包,举起左臂,风从北面的业余山吹到他的手背。
时机正好,他向下一按,“冲锋!”
卷日月袭步奔出,金刚轮不甘示后,两百余匹骏马列成锥形,冲向西凉骑兵中军所在。
桑纯和剩下的几十个兄弟们则取下弓箭,不远不近地缀在后面,为他们压阵。
西凉骑兵很快反应过来,但在惯于袭击的神仙营眼里,还是慢了些。
贺今行的弯刀挟着冲势,砍向仓促迎战的西凉人胸膛。
这一刀本该开膛破肚,然而对方仰身一躲,弯刀便只在那锃亮的胸甲上划出一串火星。
他皱了皱眉,错身而过时反手扬刀,自后方割了对方没有防护的脖子。
“好硬的甲!”
星央把刀挎回去,取了狼牙棒握在手里。迎头一棒,管他什么盔什么甲,直把人打下马去,就算没有震碎心口或脑子,紧随身后的马匹自会将他们踩烂。
弟兄们便都学他,弃弯刀换铁棒,杀得这一小股西凉骑兵片甲不留。后方压阵的只偶尔解决一两个漏网之鱼,一箭射不倒,便几十箭招呼过去,直把人射成刺猬。
贺今行观察片刻,心道这也不失为一种面对西凉人硬甲的解法。
才将交战不久,中军主将见势头不对,便毫不迟疑地由卫队护着向左侧转移。
他们追赶不及,也没打算去追,而是分散开将右侧西凉人来不及带走的几百匹马半围住。
这些马匹有的驮着折叠的帐篷,有的驮着捆扎的粮草。帐篷为防水,大都是涂了油脂的油布;粮草更不必说,大都是是干货。
贺今行甩燃一支火折子,丢到了一顶帐篷上,风一吹,便腾地燃起大火。
众人齐齐点火,用不了两三支,被引火刺激的马匹受惊乱蹿,挨来挤去,一整片驮了物资的马群连带那些没有负重的备用马都遭了殃。
他们驱赶着所有的马匹向正面战场上的西凉骑兵冲去,仿佛在赶一片移动的火海。
到半途,却不再往前。
眼见驮着火海的马群发疯一般冲进西凉骑兵阵中,刹那间就将这些骑兵冲得七零八落。
围困已解,贺今行调转马头,高声下令:“立刻急行至大遂滩!”
而正被一点点蚕食的宣军步兵们一获喘息,不必弄清楚原因,当即发起反攻。
“把这些骑兵通通拉下马来,宰了!”
西凉主将转移到安全位置,骑马望着战场状况,大怒,转头却已不见那支袭兵的踪迹,只得先顾正面战场,一气下达数道命令,试图稳住战局。
他们身后几十丈的山包一侧,却伸出几颗头来。
其中一个眼上带疤的男人压低声音啐道:“他娘的,这么多好马,看着真眼馋啊。”
身旁的兄弟无一不眼热,“老大,要不咱们弄几匹过来?西凉人的东西,不偷,咳,不抢白不抢!”
“是得抢几匹走。这些狗日的要这么多好马干嘛?不如孝敬大爷我。”牧野镰搓了搓手,“他们正在和官军打仗,咱们去赶了马就撤。”
说完回去骑了马,带着兄弟们摸到西凉中军卫队后方,看准主将发怒、底下西凉兵纷纷吹号传令的当口,现身冲向那些无负重的备用马。
他们人数不多,但全部喊打喊杀地突然冲出来,把西凉主将又吓一跳,传令中断,手忙脚乱地准备再次转移。
谁知这些衣着破烂、形似土匪的人只是抢了他们的一些马匹就跑,主将看明白意图后,再次气得跳脚。
一帮马匪赶着马往北跑出十来里,确认后头没有西凉兵追来,皆放松下来。
牧野镰哈哈大笑:“这西凉人跟个傻子似的,看着也没那么强啊,早知道多抢他一些马。”
部下接话,“对,甚至杀了他也不是不可能啊!”
笑声持续了一会儿,却忽然顿住。
“停停停!”牧野镰一边大喊,一边使劲儿揉了揉眼睛。
只见前方山麓下的平原上,一条黑色的长龙自天那头,蜿蜒到天这头。
长龙之上,起码数百杆旗帜随风飘扬,比刚刚那战场上的血与火还要红。
第231章 五十三
阳春三月, 山雪消融,冰凌退去。
业余山上飞流下难以计数的小溪,形成水网遍布大遂滩, 便利驻在这里的人马随时随地取用。
前些日到处可见成群结队放牧的马驹, 今日却都缩在厩里挤成一团, 恢恢地叫着。没有骟过的子马脾气暴烈, 更是不停地甩尾蹶蹄。
哪怕马监的所有人都经验丰富,花费了许多力气安抚,也只能勉强不让马群混乱。
许多马夫比手底下的马也好不了多少, 控制不住地频频向马舍外看去。
然而目光并不能穿透栓紧的门窗,只有无法忽略的血腥气从木头与泥巴之间的缝隙钻进来, 伴随着渐渐减弱的厮杀声, 越发浓重。
战斗就要结束了。
赢的是哪一方?
最后一声闷响落地,血腥仿佛化作粘稠的水雾,混着躁动的马骚,刺激着马舍里的每一个人。
“扑通”一声,不知谁双腿一软,跌倒在地, 引发一片不安地低呼。
杨语咸放下毛刷,退到过道仔细地洗手。
周围有人注意到, 蠕动着嘴唇叫他:“杨大人, 我们是不是要完了……”
他整理好衣冠,又将他身上那条三指宽的旧腰带解开再系紧一格,“你们待在这里, 我出去看看。”
“那么多西凉兵, 一出去就会被射死的吧?”
杨语咸道:“我们的职责是养马,不管哪个地方的兵来到这里, 都不会改变。”
声音不高不低,但很多人听见了,有人惊怒地质问:“杨大人的意思是要投降?”
“外面那些西北军为了抗击西凉人而战死,你被保护在这里,想的竟然是投降?”
周遭的人都不管马驹,纷纷聚集过来,杨语咸面容麻木,毫无感情地说:“他们死战的目的,不正是为了让我们活下去吗?大家从西北其他地方到这里来养马做活,难道就再也不想回家了吗?”
“我知道做这个选择很难,所以我替你们选了。”
“你是在狡辩!你个叛徒!”一个瘦弱的男人扬起铲粪的铁锹就向前者冲过去。
可惜还没挨到监丞,旁边几个人就将他拦住。
杨语咸骤然提高声音:“现在我是监丞,还认我的人,都让开!”
大家赶忙把那人架到一边。但人哪怕被死死钳住双臂,仍愤怒地挣扎着向他乱踢。
他丝毫不理会,在背后不停的辱骂声中,拖开一扇大门,没有任何迟疑地走出去。
入目依然是熟悉的草原,只是四处散落着尸体与残肢,压塌了一丛又一丛的野草。
半面旗帜被一支羽箭钉在地上,他刚蹲下去用双手拔箭,面前就多了好几柄弯刀。
远处传来一句西凉话,似乎是命令。
杨语咸只能大概分辨是“别忙动手”一类的意思,由着两个西凉兵粗暴地搜了身,然后被押去见一个高大的西凉男人。
这人看着约摸二十多岁,眉目极深,额鼻极高;两髻各几条辫发,皆绾到脑后合为一条垂于衣背;身着精铠,却未戴头盔。
一开口却是腔调极正的大宣官话:“你这身衣裳,是这大遂滩的马监?”
旁侧亲随接道:“这是我们大凉的怒月太子,还不跪下参拜!”
杨语咸没动,依旧木着脸,说:“这里是大宣的疆土。”
话没说完,膝弯就被踢了两脚。他跪倒在地,下意识仰起头,却没看西凉人,而是望天。
一只苍鹰在他狭窄的视野里飞速掠过,只留一声嘹亮的鹰唳。
草原上的鹰隼何其多,除了他无人注意。
“从现在开始,就不是了。”铸邪怒月很有气度地笑了笑,负手环视道:“闻大遂滩之名已久,我在来的路上就仔细看过,水草丰茂,盛名不虚。”
他示意手下把这个马监架起来,注视着对方,“这里将会是大凉在东方的养马场,淙河马将和大遂马一起跑遍这片草滩,或许还能产生出新的更优良的马种。你想活下来试试吗?”
杨语咸比西凉兵矮许多,被架得双脚离开地面,得以平视着他:“我们还能有别的选择吗?”
铸邪怒月:“你也可以选择自杀,成全一种你们宣人称之为‘气节’的东西。尸体虽然无用,但有气节的人总是值得敬佩的。”
“不自杀,也会被你们屠杀,就像苍州城的百姓一样。”
“对于被屠杀的平民,我很抱歉。”铸邪怒月神情十分真诚,“那日阿脾气不大好,但我已经下令申斥了他,并让那些幸存百姓离开那座已经变成地狱的城池,到鸣谷关去帮忙修筑工事。”
杨语咸久久无言,最后低下头,说:“大遂滩有数百马夫。”
铸邪怒月笑道:“真的吗?养护马场还需要诸位的努力,人当然越多越好。在此地战死的所有士兵,我都会让勇士们送他们入土为安。毕竟士兵是无辜的,他们死在这里,是将领的错。”
夏天就要来临,尸体曝晒太久必起瘟疫。疫病一起,这草场连人带马全得玩儿完。
杨语咸对此心知肚明,眼前的西凉太子对宣人的善意,绝不如他所表现出来的那么大。
然而被允许落到地面,踩实了之后,他依然不得不选择整冠捋袖,拱手作揖,“大遂滩马监丞杨梦,见过太子殿下。”
铸邪怒月欣然受之,并夸赞道:“你的礼仪真好,并非平民出身吧?”
杨语咸答:“家祖上世代农户,只是梦有幸多读几年书,考中进士,任过几年知州。”
“知州啊,是个不小的官职,怎么会沦落到此地养马?”
“卷入了一些大人物的风波而已。”
“那真是可惜了。”铸邪怒月面露遗憾,“据我所知,家世不好,在宣朝很难做到高官。”
杨语咸没有再接话,对方也不打算再谈,让他把马舍里的人全都叫出来。
他转头时顺势望一眼天边,碧空如洗,不见任何活物。
那只苍鹰向南飞去,飞向一支奔袭中的队伍。
贺今行勒马急停,伸臂接住它。它“咕咕”了好几遍,又展翅爬飞到半空盘旋,不肯再往北走。
桑纯有些惊讶:“它叫这么多遍,是有多少人?”
星央的目光跟着自己的鹰转,皱眉道:“有大规模的战斗发生,它害怕。”
但尽管如此,他还是吹哨把它叫下来,梳了羽毛,又再次向前一送。
往前五里就是大遂滩,会在此产生战斗的双方不言而喻。
贺今行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点出几骑,往四面散开,再率营快步前行。
然而未至半途,前哨便回返来,汇报说西凉人设置了十分密集的岗线,穿不过去。
这无疑证实了大遂滩已被西凉军占领的猜测,他们只能改道,爬上岗线外最高的那座山包。
视野陡然开阔,看清草滩上的场景那一瞬间,所有的人声都戛然而止。
满目尽是披挂整齐的西凉骑兵,从近处溪流边清晰可见的甲胄,到很远处的业余山脚下一片模糊的黑灰。
“西凉人真的,入关了啊。”
他们听说了好几天,到此时才真正有了实感。
贺今行攥着缰绳,面对此刻局面亦心神巨震。他粗略估了估人头,光是眼前所能看到的人马就起码三万往上,且防御的阵型做得严密,绝非他们这点人所能碰的。
他们还是慢了一步。
从鸣谷关被破伊始,一步慢,步步慢。
可还在马场里的人和马怎么办?
他手搭凉棚,眺望向被西凉人层层包围的马舍,那一排排连在一起的木制建筑就像一头受伤后不能移动的巨兽。
心中焦急之际,就见马舍那两丈宽的大门被完全打开,如箭筒一般大小的人影接二连三地走出。
两三百人排列成队,左右皆有两排西凉兵持刀威吓,前头又有一个西凉兵喝令他们跪拜怒月太子。
有人跪得快,有人迟疑一会儿跟着慢慢跪下;有人死倔着不跪,被西凉兵打断了腿,摁到地上。
铸邪怒月看着那一处的动静,问道:“难道你们在宣朝,不跪高官,不跪皇室吗?既然都是跪,那跪我,又有什么不对?”
“你个蛮夷也配!”断腿的那人朝他的方向吐口水。
话音未落,一把弯刀闪过,头颅飞出去,被切断的脖颈血如泉喷。
无头尸体倒在人堆里,炸起一阵杂乱又绝望的尖叫。
铸邪怒月不疾不徐地等骚乱平息,才继续说:“你们要知道,你们所跪的人并没有来救你们,而你们不愿跪的我却在考虑让你们活下去。”
两边的西凉兵各逼近一步,明晃晃的就要戳到人身上。
杨语咸咬紧牙关,瞪着眼抬头望天,好把那一点湿意给憋回去。
却见那只苍鹰又飞了回来,在远空盘旋。
他终于确定这是有人驯养的鹰,但他看不到是谁了。
他闭了闭眼,跪下来,带头叩首。
身后所有人都如他一般,呼啦啦地弯下腰,放平脊梁,把头磕到地上。
头股相连,相隔百丈望去,好似连成了一块平实的砖。
“这是降了吗?”桑纯有些困惑。
“他们本不该遭遇这些。”贺今行不忍再看,却别不开脸。
星央:“那么多西凉兵,驻军都打光了,他们肯定也打不过,没有办法。”
马舍外的那些马夫又被赶了进去,有小股西凉骑兵向这边摸过来。贺今行不再迟疑,调转马头,“撤!”
他们再度急行回十几里外的战场。
路上不知何时开始下起淅淅沥沥的雨,先是打湿野草,再点碎溪流,而后浇灭蔓延了半块战场的大火。
“他娘的,老天爷是被哪匹马尥蹶子踹瞎了眼吗!”
好不容易把西凉骑兵拉下马打步战的宣军大骂贼老天,这雨就是针对他们!
西凉军中趁机响起重整阵型的号角。
贺长期去追扒着马撤退的西凉骑兵,背后亦敲起铜钲,他立即放弃追击,与其他同袍一起跑步向中军靠拢。
立定之后,他竖起不知捡的第几根长矛,才有机会好好看看矛杆上刻的姓名——是他不认识的名字。
再点自己那支小旗的人头,三十多个人,还剩不到二十个。前两日同他抱怨接战窝囊,被他骂回去的那两个,不在其中。他麻木许久的鼻子忽然一酸。
贺平用肩膀撞了他一下,“打仗就这样,保存体力等待下一道指令,要哭回去再哭啊。”
贺长期看他拖着一条手臂,就知道他受了伤,没有呛回去,只闷声说:“我没有。”
短短两句话之间,号笛再变。
仙慈关的信兵追到了胡杨庄,韩将军接了命令立刻派人强行军传过来,又逢大雨。主将知道不能再打了,下令尽快收拾战场,准备撤退。
贺长期便甩开脑子里的愁绪,和大家一起去寻找、收敛伤亡的同袍,用长矛、短弓以及所有能用的东西做担架抬运伤患。来不及去找自己熟悉的战友,就近背起一个伤了双腿的,又拖抱起一具尸身,赶紧随大部队撤离。
大雨打在头盔上,雨水垂下来在眼前织成帘,只看得清几步以内的路。他觉得自己好累,但精神却异常清醒,还谨记着命令要求的步速。
稍有杂乱但大体齐整的脚步声就响在他两个耳朵里,许许多多的同袍就在他前后左右。他不管方向,不管路况,只跟着这脚步声一起跑,只踩前面的人踩过的脚印。
主将命令轻骑兵掩护,一报伤亡,却比步兵还要惨淡。
“把我长枪拿来!”他瞬间大怒,让副将领军,自己接了兵器,打马回返,竟是要亲自殿后。
副将拽他拽不住,便把任务交给下一级的千总,也跟了上去。
主将指挥仅存的轻骑结了阵,把住路口,一面掩护步兵离开,一面盯着战场另一边的西凉骑兵,准备随时应对追击,反掩杀。
任大雨如何冲刷,都不动如山。
却见一支没有打旗的骑兵从东北一侧的山包上冲下来,似乎来自大遂滩方向。
“桑纯,告诉他们,我们殿后!”贺今行拔刀斜插战场,直指正在整军的西凉骑兵。
“是!”桑纯掏出一只喇叭,“呜呜呜”地吹了几下,怕雨太大,仙慈关那些大头兵听不清楚,又多吹了两遍。
吹完一看,兄弟们都挥着刀奔向,只剩他在后头。
他没急着追,甩去脸上的雨水,再一次吹响喇叭。
这一次是进攻号。
第232章 五十四
雨水顺着屋檐上的草排滴答, 和进檐下清亮的琴声里,一道飞扬于檐外奔腾的沧水上空。
整幢竹楼的人都沉浸在这和谐的韵律之中。直到王宫来人,匆匆地说, 王上请裴使节进宫。
琴音戛然而止。裴明悯起身整理好袍袖, 旁侧有人适时地奉上一把伞。
不是从宣京跟随来的侍从, 而是奉命在此伺候并看守他的南越奴隶。他们在自己的国家里不必再包着头, 脸上的烙印便毫无遮掩地暴露在异邦人的视线下。
但裴明悯已然见惯,接过伞,如常道了一句“多谢”, 便提着袍摆随来人下楼。奴隶们躬身送行,偷偷地看他撑开伞, 没有坐滑竿, 徒步顺着江畔而行。
青翠如远山的背影渐渐融进水雾里,那张古琴却还摆在挑廊上。
裴使节说过,音律不会挑剔听众,如果大家对弹琴感兴趣,随时都可以试试。哪怕不慎将琴弦崩断,也没有关系, 他带了备用的弦丝可以更换。
先前送伞的那名奴隶躬着腰转过身,盯着那琴看了好一会儿, 不自觉抬起手挨到脸上的疤痕。
旁边那幢竹楼住着跟裴使节一起来的随从。那些宣朝的奴婢, 就像住在高楼上、一辈子都不用干活的贵人一样光鲜。
他跪下来,对着琴台磕了头,才敢膝行过去。而后小心翼翼伸出一根手指, 像去触摸一团火一样、慢慢地拨了下最近的那根弦。
“叮咚”一声响, 沉得他当即缩回手。周遭所有悄悄注视着他动作的人,亦如同受惊的群居动物, 吓得齐齐五体投地。
许久仍没有人来鞭斥,他们才稍微抬起头,让滚烫的泪洒到手背。
竹伞清爽,稍微一晃便能抖掉大半的积雨,裴明悯把伞交给守卫,走入这座石砌的王宫。
据说南越王宫原本一直依照习俗采用竹木做建材,但被顾家军单刀直入一把火烧毁大半之后,就换成了点不燃、撞不塌的石头,一层一层围砌成墙,直到最中心的宫殿,才用回木料。
这一路的石墙上绘满了绮丽的壁画,记述着南越人的历史传说。
在南越,耕作与祭祀一体,功罪赏罚在轮回转世之时就已被判决。前世有功之人生为贵族,有罪之人生为奴隶,但不碰耕作的贵族亦无法主导祝祭。只有能在当世洗脱罪孽的奴隶,才会被祭司选召成为巫师,修习占卜与祭祀之术,侍奉王族。
裴明悯在宫殿外面碰到两名打扮不同寻常、不辨雌雄的人,便猜测他们就是传说中的巫师。
三人同时走进宫殿。
这是使团抵达南越王城的第十七天,他第三次面见交禹王。
第一次,他随正使王大人一起拜送国书,交接遗体。当晚筵席到后半夜,王大人在回寓居的竹楼途中被劫,翌日他再次进宫。
年前南越使臣在宣京所言,他们南越有一伙奴隶叛逃作乱,并非假话。既然胆大妄为到叛乱,敢劫走宣朝来的使臣似乎也不算什么。
但这对贵族来说无疑是明晃晃的挑衅,交禹王保证一定会找到王大人,让他耐心等待,并派出了王宫的守卫来保护他的安全。他欣然接受,一直等到今日,王大人的下落似乎才有眉目。
巫师们跪下进行了复杂地叩礼,他则像先前那两回一样向交禹王行了揖礼。
却听一名巫师问:“使节为何不跪拜我王?”
来者果然不善。裴明悯镇定地向交禹王答道:“在下是宣人,自然要以宣人尊敬客位的礼节来向王上行礼。”
这一任交禹王的体型可以用“庞大”来形容,他倚靠在特制的床榻上,左右共四名奴隶合力才推起他的后背让他坐直了,看着底下三人不耐烦地说:“是这样的道理,巫师,说正事。”
先前那名巫师欲言又止,他们欲给宣朝的使节施压,但王上并不配合。另一名巫师便说:“大祭司得到巫神的谕示,王正使遇袭与裴使节有关。”
裴明悯讶异道:“这当然与在下有关。王大人与在下乃一朝同僚,一起出使贵邦,如今他遇袭被劫,在下心急如焚,怎么也不能说没有关系啊。”
巫师:“回禀我王,大祭司的意思是,宣朝人或许与那些叛军有勾结。”
“什么?”交禹王把眼睛睁开了些。
裴明悯道:“巫师这话好没有道理,我等自来到此地,才知贵国境内竟有叛军作乱,如何未卜先知,与他们联系?”
他并不因此生气,甚至浅笑着说:“在下对贵邦的巫祝之术很是好奇。冒昧地说,若非条件不允许,我甚至想观上一观。”
交禹王道:“你们宣朝不是有个叫‘钦天监’的地方吗?”
裴明悯敛去笑容,认真道:“有,但钦天监观天象以推节气、制历法,对占卜事件吉凶、预测事态走向却是完全不在行。所以在下十分好奇,王上的祭司是如何与鬼神相交,得赐神谕的呢?在我朝,只有皇帝陛下才是真龙天子,唯一被天神所眷顾之人,拥有天下所有的土地与子民。”
交禹王捏住一个奴隶的手臂,微微向前倾身:“还有这样的说法?”
一名巫师抢先道:“王上,我越国与宣朝分治不同的疆域,侍奉的神灵自然也不同。在宣人一次又一次的觊觎之下,幸而巫神庇佑,我族人才得以绵延至今。”说完做了一套祈福礼。
另一名接着说道:“大祭司乃巫神亲自选中的神侍,因此被赋予聆听神谕的资格。使节这样的无灵骨之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窥探到神机。”
他们将矛头对准不祥的异邦人,“使节既然担心同僚,如果不是知晓对方状况,为何这一连许多日,却不见你着急?”
裴明悯依旧从容,“在下着急又有何用?王上既已派兵向四方追查,自然一定能找回王大人,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在下若是日日着急,岂非是不信任王上?”
他向交禹王作了一揖,然后转向巫师,真切地疑惑道:“在我朝,皇帝陛下金口玉言掌控一切,只要陛下开口,万事无忧。难道在贵邦,不是这样的吗?”
两名巫师面面相觑,如芒在背,不知该如何回答。
交禹王一掌将手边服侍的奴隶拍出丈远。他手劲极其重,那奴隶当场昏死过去,很快被侍卫拖走。
宫殿里所有的越人都立即跪伏于地,请王上息怒。
交禹王怒喝道:“难道你们都觉得孤的命令是戏言吗?”
奴隶们皆战战不敢言,离得近的更是抖如筛糠,生怕下一个被拖出去的就是自己,却又不敢退缩躲避毫厘之距。
裴明悯心下叹息,拱手道:“王上一怒,伏尸百万,谁敢将王命当作戏言?”
交禹王阴沉地盯着他,许久,才让人去传召负责追捕叛军的那名贵族。
他却一直提着心气不敢放松,直到结束后回了寓居,慢慢坐下来,才发觉一身冷汗早将里衣湿透。
交禹王傲慢、易怒、滥杀,那位未曾露面的大祭司却有些卓见。
他之所以不担心王大人的安危,是因为在王大人被劫走之时,扮作随从与他们一道而来的顾横之便追了上去;确认那伙叛军是为了拿宣朝的使臣做筹码,王大人没有性命之虞,才返回报信。
当时还没有天亮,他问顾横之为何不把趁机人救回来?
“不好救。”后者犹豫片刻,说:“我还想跟去他们的据点。”
“为什么?”他熬了一夜有些头疼,下意识道:“要助力南越人平叛吗?”
顾横之摇头:“越乱越好。”
“你是想?”他很快明白了对方的想法,震惊其所图之大,缓了缓才低声道:“但我们可不知道这股叛军的能量,万一不成气候呢?”
“借刀杀人。”顾横之没有太多犹豫,显然构思已久:“宣京还有个质子。”
“……那要朝廷配合才行。”
顾横之否决了这一步,有内鬼在,不能直接上报。
裴明悯陡然得知朝中有奸细一事,更加震惊。但此时多余的情绪于事无益,他握住双手,尽量冷静下来,顺着对方的思路道:“那找谁……忠义侯?他似乎与沙思古走得极近。”
“可我与他并无往来,并不知该如何与他暗中通信。”他踱了两步,忽道:“我可以传信给你兄弟,让他转交。”
“莲子?”
“他曾经找过我。”裴明悯颔首,又忧道:“但今晚一出事,明日未必能轻易传书出南越。”
顾横之扬起的眉落下来,“你写,我来传。”
兄弟之间想必有特殊的传讯方式,他放下心去找笔墨。
手书一好,顾横之拿着便走。
待到天明,裴明悯被召进王宫,只作完全不知状况,先下手占理。
交禹王不管俗务,追剿叛军营救宣朝使臣的任务落到了他跟前得力的贵族头上。这厮就是南方军点名要的战犯,乐见刚刚开始的和谈就此中断,对此事并不大上心,几回来试探、找麻烦,皆被他周旋过去。
威胁极大的唯有那位大祭司。就是此人说服交禹王,用难以反驳的理由将他与使团众人分隔开。
虽然只是被隔在相邻的竹楼,这些天他想了不少办法传消息,但都不大好使。哪怕今日的挑拨离间一时好用,待巫师将情况回禀给那祭司,未必不会被对方破解。
裴明悯一面沉思该如何加把火,好解决大祭司,一面期望顾横之与王大人那边能顺利无阻,至少王大人能尽快归位。
他沐浴更衣出来,竹楼中的奴隶们不知跪了多久,为拨了一下他的琴弦而请罪。
“我既说过,只要你们愿意,就可来尝试。那你们又有什么罪过?”裴明悯叫他们起来,叫不动,就一个个拉起来。
哪怕他家中亦奴婢成群,但至少在他身边的,他皆当做独立的人格来看待。眼前这些人,哪怕见再多回,再怎么安慰自己异乡有异俗,亦无可平复他心中的惋惜。
小半个时辰之后,裴明悯不再弹琴,找了本南越的典籍,开始念书摹字。
沧水边的竹楼中,再次响起悦耳的韵律,逐渐融于越发瓢泼的大雨。
短箭穿透林叶的刺响比雨声还要大,顾横之立刻滚到一丛灌木之后,箭矢擦着他的脊背钉进土壤里。
他无声地出了口长气,反手摸过去,把那支箭拔了出来。
随使团入南越,他没能带太多的武器,只有一把□□,一卷单钩索。这十多日追在南越人的王军与叛军之后,倒是捡了不少断箭残弩卷刃刀,他不嫌弃,一路追一路换,到此时正好用光。
他就这么躺着,攥紧箭矢,闭上眼,任雨点打到脸上。
有人摸过来,还有三步,两步……他迅速出手抓住那只小腿,使力一拉,将人拽倒的同时猱身上去,将短箭楔入柔软的脖颈里,阻断即将出口的惊叫。而后任由尸体摔到地上,发出雨声也盖不住的闷响。
他这才站起来,抬手抹去脸上的雨水,环视一圈,藏到几丈外的一棵大树上,借着繁茂的枝叶掩映身形。
南疆的夏天来得很早,雨天又总是阴沉,就如同他现在的心情。
若是今日这一队南越王军的哨探全部解决掉之后,那支奴隶军再不能交付信任,他就要换种方法。
这回守尸的时间略有些长。但他一向很有耐心,总能做到完美的袭杀,这一次也不例外。
搜完尸体,要走之时,却在几步外看到了几株木芙蓉——在南疆随处可见的树木,也是他的幸运树。
顾横之多看了片刻,顺下一把树叶,双手揉碎了,按到两边手心擦出的伤口上。
疼痛转瞬即逝,他离开的脚步依旧悄无声息,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的心轻盈了多少。
他已经在期待此间事了,好早些回到蒙阴。
那时应当到了夏去秋来,拒霜花开的时节。他又能折下许多枝木芙蓉,扎成一束风干之后,挑出最好的那一枝,托南来北往的商队送去遥远的云织。
第233章 五十五
深林山谷间的单兵交锋悄无声息, 荒野上骑兵冲锋的阵仗极大。然而尖锥般的阵型将要刺入敌阵时,却分散拉成长线,将混乱中的西凉骑兵切割作多股, 令他们无法顺利集结整军。
神仙营的目的是掩护友军撤离, 只要起到拦截骚扰的作用即可, 没有必要冒着被围的风险深入收割。
贺今行从大遂滩回来, 心中悲愤交加,但他亦知战场局势并不会因此产生任何变化。敌军越强,他们越要小心谨慎, 不能意气用事把自己陷在这里。
不到两刻,侧翼响起敌军增援的预警号。桑纯从外围插进来, 语调不安又兴奋地叫道:“我看到了那个西凉人!”
他口中在意的西凉人就只有那日阿一个。对这厮出现在这里, 贺今行并不意外,低头避开乱射的羽箭,在同伴掩护下收刀逆行退出去,“从胡杨庄那边赶上来了?多少人马?和第五营撞上没有?”
“没呢,我看着走的是两条路。”
向南面的路口一望,已不剩几杆旗帜;而桑纯所指的西南方向, 已可见如黑云一般的骑兵袭来。
再周旋片刻,撑到第五营的步骑全部撤退, 贺今行便吹了哨, 全营迅速跟着桑纯从东南方向脱离战场,他与星央则带着一支小队持弓断后。
部分西凉骑兵试图追赶截留,但他们只要拉开距离, 以箭雨阻拦, 就绝不会被追上。
这是他们一直能驰骋西北的优势所在。比对方更矫健的马匹,更优良的马具, 更轻量的武装,来去如闪电。
整个西北,仅他们这一支不在编的轻骑具有这样的配置。殷侯绝不允许他的士兵只备武器不着防具,不论车骑步阵,要抵御西凉军的冲击,就需要大量的重甲。
被仙慈关连在一起的错金山和业余山,就像一堵墙、一面盾竖立在边境上,坚固无比。然而一旦被西凉骑兵绕过防线突进到内部,这样的军种构成就显得十分笨拙,难以迅速进行反击。
贺今行愈想愈觉不妙,一面催马跑动,不时回头射出一箭补上同伴的空当,一面难以抑制地忧虑日后的局势。
“将军!”星央忽然大吼。
他下意识偏头,一点寒芒穿风掠雨,激得他仰倒在马背上,抬手将将抓住箭尾。
这支箭比普通的羽箭更长更重,飞得也更远,箭镞攒刺,就如同射它的人一样刁钻狠辣。
卷日月加速甩开紧随其后的两箭,金刚轮立刻补位过来,星央挡在他和西凉援军抛射来的箭雨之间,弯刀挥如圆盾撑起一片晴空。
贺今行挺腰直起,没去策应,而是旋臂扬弓,将那支特制的长箭扣于自己的弦上,对准了最近的那一面红莲旗。
他闭上左眼,凝神见风吹雨滑落旗杆,在那瞬间松开捏箭的三指。
“走!”
柔韧的旗杆被“铎”地一下刺穿,大旗猝不及防倒折下来,旗兵惊呼出声。
那日阿一鞭子把人抽背过去,打马上前捞住旗帜,再向前眺望,那红鬃骏马早已头也不回地绝尘而去。
卫队仍在追赶,但他看了看两边步度,就知基本追不上,便攥着旗回头去找负责先行追击的前锋副将。
雨势渐小,西凉军中仍有不少受惊的马匹乱窜。他手起刀落砍翻一匹冲过来的疯马,看着混乱的场面,脸色越加阴沉。副将老远就下了马,连滚带爬地赶过来请罪,再请带兵追击宣军以将功折罪。
“这一回暂且记着,下一回再被打成这样,你自己知道该怎么办。”那日阿高拿轻放,下令将不能再作战的惊马全部杀掉取肉,再快速休整以备接下来的行军。
他将断杆上的旗子解下来交给下属,盯着断口片刻,陡然使力将韧木捏出裂痕。
要说他心中没有怒气是不可能的,但太子殿下的计划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中,不可以多出事端。
西凉骑兵追击一阵,十里地还没追上便调头回返。
“怎么就缩回去了?”桑纯听到敌军是真撤之后,有些懊恼:“这马上就到地方了。”
再往前,原野隆起,正是适合反击的地形。
“那日阿能赶上来,韩将军肯定也来了。怕我们是诈逃,想诱他们深入吧。”贺今行拧着眉说:“我们追上去,把大遂滩的情报告诉韩将军。”
追上第五营没有花太长的时间,趁着步兵进行休整的时候贴着边儿越过去,发现己方的增援果然也到了。
戈壁荒原上,前来接应的绝不止一个营。围桩起灶的兵团之后,还矗立着一辆辆庞大的战车,就连车顶竖的旗帜都要比步骑高出许多。
神仙营只有一面旗,贺今行让星央带着它去拜中帐。
“将军不去吗?”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摇头。
星央就利落地行动起来,回来时带了几大罐桂枝汤。韩将军特地送的,这些年轻人们传着喝完,伙头兵又带着空罐子回去。
这时的天已经完全放晴,从眼前到天边,皆风平草静。
休整过后,大军再度开拔,重新退回胡杨庄,按照命令在原本的营盘上扩建加固。
贺今行多等了一天,敌军却似真的放弃了追击,甚至不见斥候来探。他心知西凉人绝非因不敌而避战,哪怕仙慈关有增援,面对大遂滩的那些人马依然不具有兵力优势。
若是西凉人急于入侵,或许还能露出一些破绽,被他们抓到并进行反击。但如此步步为营,稳扎稳打,他们的处境就难了……
战事肉眼可见会持续下去,他不得不立刻考虑神仙营之后的去留。他明白军师叫他们来找他的意思,但这些年轻人就像随营的苍鹰一样,热爱宽广的天地,从来没有在任何一个地方连续待过半个月以上。
“暂时留在这边,怎么样?”
星央没有回答,桑纯就高兴地说:“好啊,我们可以继续打猎!”
纯粹而肆意的笑容感染了贺今行,也跟着放松一些:“别和西凉人的大部队起冲突,只要注意他们的动向就行。”
他悄无声息地离开,星央送出很远,回返时已经天黑。他喂了马就歇,预备明儿一早就去苍州城、再向鸣谷关那边跑跑。
隔壁驻扎的是第五营,没轮到值岗的士兵也都歇了。帐篷里很安静,贺长期就着烛光,把自己不小心撕裂的胸甲内衬给缝起来。
以前他干这事儿老是被笑话,他往往会顶回去,谁规定男人就不能学缝补手艺了?张飞绣花听过没,总比穿破烂的好吧?这些人都是年龄比他大的老油子,在西北安家有媳妇儿打理,他又没有。
而今带头起哄的已经不在这里,剩下的人也没心情再笑他,年纪大了,打完一仗得缓几天。
忽然有人低声说:“咱们这几天是不是还得干一回?”
“西凉狗这么蹬鼻子上脸,不打还成?”
“但我怎么觉得是要驻在这儿了?”
……
“反正这个月肯定是回不去了。”几个弟兄嘀咕一阵,想到在玉水的妻儿,渐渐沉寂。
他们并非生出怯战之心。年少时不知畏一腔热血说抛就洒,但现在里外上下都是牵挂,不舍得,就会怕。
一直没参与话题的贺长期终于把胸甲缝补好,起身挂回架时,隔床的同袍问:“贺旗,想不想你老子娘?”
“我挺想见见他们,但不经常想到他们。”他自然地说,见不到,也就没什么好一直想的。
老兵们就笑他果然是年轻,气氛松快了一些,贺平从外面进来,说韩将军派人来找他。
“有任务?”贺长期没想别的,立刻跟着出去了。
帐外篝火连营,听不见任何吵闹,巡逻队有序地来回穿行。这是他们的纪律,不管驻扎在西北哪里,都不会有任何的区别。
盛环颂入京许多年,再押着银车走在秦甘道上,竟有些不适应。
抵达仙慈关,王义先和他交接了文书,就在库里盯着点完数,才带他去关楼上见殷侯。
贺易津正在看胡杨庄传回的军报,见人进来,提了把椅子请他坐。
盛环颂可不敢坐下去,只托着对方的手臂笑道:“大帅身体可还硬朗?”
他本是寒暄,那两人却都没回答,顿时心下一惊,“您?”
“……哦,是我出神了。”贺易津拍了拍他,“秦广仪从骊州绕过来,暂驻在菅州,我在想怎么联合起来构筑防线。”
王义先接话:“他来了,就是长公主已经回到雩关……他带了多少兵?”
贺易津张手比了个数。
北方军为防御北黎而设,北疆又隘口众多关防如网,处处需要驻军,抽出这些人马也很不容易。
先前的话题就这么被揭了过去,盛环颂转移了注意力:“大帅的意思是,苍州暂时还拿不回来?”
“现在怎么拿?”王义先用羽扇指着屋中央的的沙盘,“秦甘腹内就是块平地,一没有纵深可迂,二没有奇险可据,一旦开战,局势只会往一边倒,没有任何调整重来的空间。西凉人占了鸣谷关,源源不断地增兵进来,我们要接战,也得倾重兵去接。得胜还好,如果败了,净州菅州可就危矣。”
盛环颂一看,苍州境内几乎所有战略点都已插上代表西凉军的红标,震撼道:“竟已到了这个地步?”
自鸣谷关到大遂滩,西凉人以苍州城为中点,依托业余山排兵布阵,正好构成完整的攻防体系。与从前抢了就跑骚扰一般的入侵截然不同,足见野心昭昭。
“西凉人蓄谋已久。”贺易津从王义先手里接过文书,没急着看,而是严肃道:“我们措手不及,不得不临时预备这一场会战,这是我的过错。但我不得不说实话,一百万两,远远不够。”
盛环颂也知道不够,甚至还不知该从哪里去挤出军费。他一个兵部侍郎,对此心有余而力不足,“小谢大人巡来的盐茶两税还没进国库,就全给您运过来了,下一批再送过来还得要些时候。国库紧张,您是知道的。”
王义先冷笑:“国库紧张难道是我们造成的?一百万两,欠饷都发不完。粮草、被服、军械、马具,还有伤亡将士的抚恤,拿什么出?出不了,这仗怎么打?”
盛环颂低头听着,没话说。
“我们打仗,是为了护国安民。如是必败之战,于国于民无益,那就不能让士兵们白白送死。”贺易津并拢两指自苍州虚划向净州,“但西凉人来势汹汹,必趁我军势弱而大举进犯。这一战,早晚会打。”
盛环颂嘶了声,盯着沙盘眉头紧皱:“大帅认为,净州会守不住么?还有菅州……”
贺易津解释:“非我做悲观之想,就如义先所说,西北境内无关可守,东进到衷州才有一座累关。西凉人一旦起势,必到此关才能稍止。不论会战胜败,我皆当提前做准备,不管全与不全,都要尽量减少境内百姓的伤亡。”
他顿了顿,再叹道:“战祸无眼,如果能让这两州百姓早些撤退过累关,是最好的。”
盛环颂呆了一下,“大帅,您这就开玩笑了是不?西北人丁再少,几百万也是有的,秦甘路的官府怎么组织得起转移?且累关把持进出中原之口,万一混进奸细怎么办?”
再者,流民都进了中原,其他州县怎么接收,对当地人的影响又怎么算?恐怕东进的第一个衷州就不乐意。
王义先听出他的推脱,飞快地摇起扇子,“衷州银州不愿收,我们这些老百姓还不一定愿意走呢。土地家业都在这里,不到万不得已,谁舍得下?真到全无希望的地步,一座累关又能挡得住多少流民?”
“大帅何必管这些,叫荀制台跟朝廷诉苦,他们一起头痛去罢!”
“莫说浑话。”殷侯知这老搭档的性情,一点不受影响,对盛环颂说:“这只是一个愿想,我亦知难以实现,更没有为难盛大人的意思。”
他转头去取来一本早就写好的奏折,交给对方,又抱拳道:“只望大人这次回去,能替某将奏章亲呈于陛下。臣贺勍,请求补充军备,征粮,征兵。”
后者忙躬身回礼,捧着奏折由衷道:“盛秀尽力而为。”
第234章 五十六
三月廿六夜, 盛环颂回京复命,皇帝随即召六部重臣入宫议事。
“……殷侯言,西凉人正于苍州囤兵, 磨刀霍霍直指净州菅州, 而西北军的军械落后, 粮草不丰, 兵力亦难占优势,必将面临一场恶战。秦甘四州乃中原屏障,若西北不保, 则中原亦危矣。为确保会战不败,斗胆请朝廷尽快筹措军需, 以支应前方战事。”
盛环颂跪在殿中, 连日地赶路让他十分疲惫,“臣回来的路上,已有许多百姓拖家带口向关内流徙。其情其景,可怜可叹。”
“整个苍州都没啦?那马场呢,也被西凉人占去了?”傅禹成倒吸一口凉气,声音夸张得有些突兀, “这不合常理啊,西凉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可怕?殷侯曾经可是能打到他们国都去的, 现在……会不会是军报写错了?”
明德帝的目光瞟过去, 前者立即露出悲痛的神色,“陛下,臣都被吓得恍惚了。西北军怎么会败得这么快?养兵千日, 用兵一时, 平日要饷要得勤快,到该他们起作用的时候怎么就没用了?”
“西凉骑兵入侵太快, 苍州卫未能组织有效抵抗,西北军从边境调至内州又反应不及,是以造成了眼下的局面。”崔连壁进宫前也接到军报,直接提袍在副手旁边跪下,“臣等失职。”
傅禹成抬袖拭眼角,“陛下,这一州沦陷得死多少人呐,臣光是听着就心痛得紧。”
皇帝捏了几下手里卷成筒状的经书,才问:“那苍州卫的指挥使可抓到了?”
盛环颂答:“回陛下,还有两日就能押解进京。”
“不必来了。满门抄斩,即刻行刑。”
“是。”
抱朴殿安静了,皇帝命顺喜将奏折传下去,“仙慈关要钱要粮要武器,叫诸卿夤夜而来,就是为此事。都先想想法子,其他的事,之后再说。”
秦毓章一目十行,先道:“各地正是春耕农忙之时,此时征兵,田地荒废,秋粮必受影响。最好是能拖一拖,到六月之后再行征兵。西北军十五万人,北方军十二万人,这两三个月总不至于就打没了。”
裴孟檀比他看得慢一些,跟在后面说:“粮草武器这些军需是必要的,还有一些例如抚恤这一项,对为国牺牲的烈士遗属怎么优待都不为过。但现今国帑拮据,战事吃紧,臣以为可先供军需,留待战后国库充裕,再统一行厚抚。”
崔连壁不赞同:“抚恤之意在于鼓舞军心,让将士们不留牵挂地上战场。若不丰厚及时,恐怕会令人心寒。”
裴孟檀:“我亦知这个道理。然则眼前的局面,户部恐怕不能满足所有需求,不管前线还是后方,都得能省则省。秦大人暂领户部,不知以为此议如何?”
秦毓章颔首道:“陛下,谢灵意现巡到汉中,下一批税银入京至少在四月中旬,税额不会比广浙更多。”
也就是说在这笔银子到之前,户部不可能再拨得出款项。
“但战场形势瞬息万变,战机不等人。西北其他州县随时都有被西凉骑兵侵略的可能,要尽一切可能支持战备才行啊,陛下。”崔连壁叩首道:“若国库艰难到如此地步,臣请紧急征税以筹军费。”
傅禹成摇头:“盐茶两税还未巡完,已是怨声载道。再加征战争税,恐怕全天下都知道战事不利,都要恐慌起来了。”
盛环颂猛地看向他:“我三十三州已沦陷其一,如此事关国体的大消息,为何不能让天下人知晓?老祖宗早就说过,‘骄兵必败’‘忘战必危’,今日西凉铁骑已非昨日散勇,若是还不重视起来的话,难道要等西凉人打过累关,入了中原,才来后悔吗?”
“盛侍郎别激动啊。本官知道不可轻视西凉骑兵,只是更信任贺大帅嘛,有他在,怎么可能让西凉人过累关呢?”傅禹成堆着笑看回去。
盛环颂冷笑,正想讥讽两句,却被崔连壁抓着手臂按了下去。
明德帝将经书扔到案上,沉吟几许,两指一挥,“这一条先略过。”
崔连壁松开手,继续道:“陛下,除去军饷不提,西北军与北方军的军械供应皆有赖于荼州攻城作。但其制造规模已收缩多年,臣认为应当尽快恢复生产水平,许其优先取用安县铁矿所产,以保障前线打仗所需。”
秦毓章:“军械必取材于铜铁,荼州攻城作建址所临的旧铁矿已枯竭,去岁又受雪灾影响塌了一半,不如趁此机会搬到新铁矿边上去。”
攻城作隶属于工部,崔连壁丝毫不知去年冬天的事,不由侧目。但迁址能减少铁矿运输与装卸的耗费,他没有反对的理由。
“朕记得年初为开矿征过徭役,现在看来正好为攻城作复工做准备,那就搬过去罢。”皇帝允准了,又想起月初宁西路报上来的凌汛,便问:“荼州的赈济拨下去没有?”
“第一笔已送到地方,第二笔尚在筹措之中。”秦毓章答道。
原本议的是拨二十万两,还没发出去西北就起了战事,急需用钱,宁西这边最后就只拨了一半。秦相爷代管户部之后,宿在官衙好几天厘清了大部分事务,但金银财帛之缺依然无法解决。
其他需要拨款的地方,要么减少数额,要么直接延迟。
明德帝按住额侧,缓缓地说:“眼下多事之秋,各部都忙碌许多,秦卿主理政事堂,不能老是被庶务缠身。朕看着户部需得尽快选出一位主官来掌事,你们说呢?”
“陛下圣明。”裴孟檀拱手道:“但以户部如今的情形,堂官非常人能任,需得好好选一选。”
崔连壁不吭声,傅禹成则瞄向秦相爷,“这……”
秦相爷面色淡淡,从容不改:“谢陛下体恤。至于人选,既熟悉户部事务,又有管理之能,臣倒是想起一个人来。”
明德帝抬手示意他直说。
他躬身一揖,“流放至甘中路的前任户部尚书,陆潜辛。”
“啊?陆潜辛?”傅禹成惊了。人是认识,老同僚嘛,但他事先一点儿风声都没听到啊,怎么就在说把人提回来了?
崔连壁亦皱眉道:“有罪之臣,岂能如此轻易地官复原职?”
却听裴相爷温声道:“陆潜辛确实是眼最下合适的人选。”
“非常时期,非常手段。让他戴罪回京,为国效力,是陛下恩德。提前说清楚了,等这段日子一过,找到合适的接任人选,再流放回去,想必也不会招致多少非议。不知秦大人可与在下所想略同?”
秦毓章敛眉叠掌:“臣如何想并不重要,提拔黜落全凭陛下做主。”
明德帝看着他们,忽然笑了,“陆潜辛出事的时候,你俩都举荐了谢延卿;现在谢延卿撩挑子,又把陆潜辛顶上来了。”
“贪污渎职之罪不能轻赦,但朕可以给他一次回京的机会,端看他抓不抓得住了。”他颇觉玩味儿地直起身,点点底下的人,“你们谁都不要给他通风报信啊。”
殿中所有人都低下了头。
此次夜议的内容传至乐阳公主府,嬴淳懿被唤醒之时,正好距入睡过去两个时辰。
侍女为他披上一件新做的长袍,摆好茶炉壶具,便全部退下。
黄纸看到一半,殿门被敲了两下。他分出一个眼神,“今儿起这么早?”
衣冠齐整的少年就大步走进来,到画案前头站住,“淳懿,我再问你一次,你真的不知道贺灵朝去哪儿了?”
“怎么忽然又纠结起这事儿来了?”嬴淳懿不紧不慢地继续看情报。
“难道我要像你们一样,默认她就这么消失了?”顾莲子不自觉提高了声气。天还未亮堂,他的声音在空落落的屋宇下尖锐又突兀,他意识到了,耐着性子坐下来,“我们认识那么多年,你真的就一点都不在乎吗?”
茶炉上的砂壶发出沙沙的细响。
嬴淳懿将它提起来,把手中的黄纸填进炉膛里,复又放回,才注视着对方:“我与他已分道扬镳,你若想知道他的下落却找不到他,为什么不去问问你的兄长?他能离京,你的兄长才是最大的帮手。”
“你明明知道,我从不与顾钰通书信。”
“你们血脉同胞,尚不如点头之交,为什么就笃定我与贺灵朝能一如既往?”
顾莲子怔了怔:“……我们不一样。”
嬴淳懿:“有何不一样?这天底下,没有什么能永恒不变,友情如是,亲情亦如是。就比如,如果要你在我与贺灵朝之间选择一个人,你会选谁?”
“你们要互相为敌?”顾莲子下意识地拧眉。
“不。只是为了让你明白,感情是会变的,在你做出选择的那一刻。”水开得很快,嬴淳懿动手沏茶,“喝杯茶,醒醒神罢。”
除去无法推拒的宴饮,他已不再沾酒。
但顾莲子还是更喜欢喝酒,他从怀里拿出一封拆开的信,盖在递过来的茶盏上。
“裴明悯要找你。”
“他怎么联络上你的?”嬴淳懿有些惊讶。虽然裴明悯的父亲是他们的授业恩师,但对方长于稷州,和他们只能算是泛泛之交。出使南越还要专门寄信来,绝不是寻常事。
待读完信,更加出乎意料,“有意思,看着是只会做文章编史志的‘君子’,想不到竟有这等胆识。”
他又看了一遍,问顾莲子:“你能确定这封信出自裴明悯之手?”
后者神情莫名地点头:“和我娘的书信一起寄来的,我娘也提了这封信,名义在我,过程不会有问题。”他看了个开头,才发现是叫他给忠义侯的。
“这路子真有意思。”嬴淳懿把信折起来,一口饮尽晾温的茶,“赌一把也无妨。”
早饭过后,他便去上衙。
顾莲子没有职务在身,就没有必须要去的地方。从前一起玩乐的朋友大都被家里安排了正经路子去走,偶尔一两个来找,他也不想见。
京城那些早就玩腻的东西,没什么意思。
只有秦幼合能被门卫放行,带着那些外地官员送到府上的有趣物什,来和他分享。听说一大早的事,也面带担忧地问:“淳懿哥有说什么吗?”
顾莲子神色郁郁,抱着酒瓶痛饮。
秦幼合试图拿走他的酒瓶,一边安慰他:“我爹说,没有坏消息,就是好消息。贺灵朝她那么厉害,不会有事的,我们不用太担心……”
“轮得到我担心吗?”他咧了下嘴,无声地笑。
十二年很短吗?他有记忆以来,绝大部分的时间,都跟他们一起度过。他把他们当兄姊,当最好的朋友,但他在他们眼里,算什么?
他松开手指,倒在桌上,用大袖盖住头脸。
秦幼合“啊”了一声,有些苦恼地看着他。这时,一只小松鼠从他怀里冒出头,他立刻有了点子,“你要不要和金花一起玩儿?它很聪明的哦,以前在江南,我和今行……”
“我知道,我知道,你说过很多回,我都会倒背了。”
“那我给你念经?弘海法师又教了我一段,很好听。”
顾莲子没有抬头,伸出另一只手向他那边摸索片刻,准确无误地捂住那张嘴巴。
“嘘,安静一会儿。”
亭中便只剩浅浅的呼吸,被春风一吹,犹如低泣。
这个春天像是被割裂成了两半,冬雪一化,眨眼便到仲春。然而自西北军在净州北境修筑防御工事的消息传来,云织的街道日渐冷清,暮春又一日比一日难捱。
最先离开的是外地带货过来倒卖的商人,囤货一脱手,便毫不留恋地回返;接着是城里有些积蓄的富户,留了一两个家人看守屋宅,就举家东迁。
流民来到这里,又离开这里——云织县不是能避祸的地方。随着各种各样的消息四处流传,有些普通百姓也提心吊胆过不下去,咬咬牙走了。
这段时间,贺今行白日里很少留在县衙,几乎随时都在城内外奔波。
每一天都会少许多熟悉的面孔,新城一些建筑规划也无法再进行下去。他干脆把所有工匠都召集起来,不敢再做下去的,他亲自结工钱把人送走,愿意留下的都给双倍工钱,全部投入到城墙修筑当中。至于通往西州的那条暗渠,不知何时才能再给渠上栽下树苗。
到四月初,新的云织城廓已经隐隐成型。
“瞧,多漂亮多有气势啊,哪些跑了的人是看不到了。”汤县丞又悲又叹。
苍州边界的形势越发紧张,风声鹤唳之下,云织城内只剩去岁夏秋一半的人口。临近的县城情况更加严重,州城也好不到哪里去。知州下令各县尽力留住人口,保住耕种,但实效不尽如人意。
县衙一行人这些天为命令绞尽脑汁,此时爬到山坡上鸟瞰全景,闻言都五味杂陈。
贺今行说:“这一战免不了了。大战一起,百姓便难免被波及,胜要遭殃,败亦要遭殃,不如早些远离战场。你们的家人,若是能送走,也当早些送走。”
众人皆惊:“县尊,当真?”
“人在,日后还能回来。人不在,那就真的什么都看不到了。愿意走的,能走的,不得再以任何形势阻拦。”
若真要留人,或怀柔或强硬,他总有能出的手段。只是他的消息要快一些,知道局势对己方不利,此战会十分艰难。
桑纯来过一回,说西凉人在鸣谷关修筑堡垒,在大遂滩厉兵秣马,在苍州城周围迫使俘虏的百姓挖壕沟修工事,甚至进行耕种。
而殷侯递回宣京的奏折,迟迟没有批复。
西北军如此对垒,本就有拖时间的目的。让百姓有时间撤离,朝廷有时间筹措军需。
他手搭凉棚向县城四面远眺,各处的田地里都有农人在劳作。只能靠土地为生的人,不到最后一刻,哪里也不会去。他一届县令,能做的不多,只能想尽一切办法,护住自己治下的每一个百姓。
翌日,县衙循例休沐,周碾如往常一般早早过来。
贺今行在大堂前看到他,讶异道:“不是给你放假了么,让你把你娘送到衷州的姨母家里去。”
“我娘说她不走,要是西凉人真打过来,她就和他们拼命。”周碾在晨曦里扎马步,声音嗡嗡的,“她还说,等大帅征兵,要我去应征呢。”
贺今行沉默地打了一会儿拳,忽道:“我这县衙可离不开你,哪里能让你走?要不,你和你娘搬到城里来吧?”
他很快在后衙给周碾和他娘腾出房间,随即找到了今日要做的事,开始着手把城里无人留守的空屋都登记成册。
入夜,披星戴月而归。
贺冬比他先回来,煮了面,一边端上来一边跟他说各处的消息。
西凉军的动静,巡盐茶的进度,流民逃亡的情况,“……累关不放行,流民都滞留在衷州,知州怕哗变,请衷州卫拉了一千人过来守城。那个阵势,我路过看着都觉得骇人。”
吃完饭,才把收到的信拿给他。
他把书桌搬到了窗下,一封封地看。
仙慈关与雩关皆在持续地往胡杨庄增兵;银州那座金矿已遵令加速开采;朝廷意欲复用陆潜辛;荼州攻城作在安县选址重建;太后娘娘正在给旭皇子挑伴读……来自四面八方的消息多且杂乱,只是依然没有丁点儿提到南疆。
他反复看过,又细细思虑过,便挨着写回信。
明月照在窗台上,那一只滚灯就立在桌旁,任窗外的风如何吹动,光焰始终不摇不灭。
他蘸墨时,能看一眼月,也能看一眼灯。
第235章 五十七
四月的业余山, 绿草如茵,百花盛开。
一辆辆载满辎重的板车从叶辞城出发,穿过鸣谷关, 运抵苍州城。
铸邪怒月亲自接收, 算过入支之后, 不太满意。
从鸣谷关过来, 还是太远,自全国各地征收的粮草到手只有六成。若是能从仙慈关直出直入,运送时间、所需人力物力以及路上消耗, 起码能减省一半。
“那就改换粮道,从这里走。”那日阿将匕首插入地坑中的沙盘, 楔进错金山脉西南部一道极不起眼的山隘。
奇袭鸣谷关, 拿下苍州作为前沿阵地,他们对宣朝作战计划的第一步已经完成。接下来就该进行第二步,在后方大部队与辎重到齐之后,一举占领净州,夺取菅州。
“西北军能出的兵力在我们之下,将兵老弱, 补给脱节,战力更不如我们。”
“为防万一, 我会请我的叔父囤兵在仙慈关外。若是贺易津敢分出过多的兵力到正面战场, 我们就声东击西,直接突破秦甘道,与王叔内外夹攻, 拿下仙慈关, 再回头攻占净州。”
铸邪怒月手持王剑,指点山河。
“这一战, 我们必胜,诸位将军尽管放心大胆地去打。”
火塘上的瓦铫煮着蒲公英茶,滚沸的水将血也烧热。有资格在此议事的将领纷纷单膝下跪立誓,“末将定为殿下带回胜利。”
太子殿下豪放道:“有诸位在,我相信秋收之时,王军便能叩开累关,南下宣朝的中原。”
待将军们离开中帐下去备战,他看了细作送回的情报,露出讶异的表情,“难道地方的小官比京城的大臣更有气节?”
那日阿作为心腹没有急着离开,闻言道:“绝没有不能攻破的人,属下立刻让他们换一种方式,一定尽快拿到衷州的地形图。”
铸邪怒月拍了拍得力干将的肩膀,为对方倒上一碗蒲公英茶,神态游刃有余。
“不用太过紧张,夏天才刚刚开始,你们还有足够的时间。”
三日之后,苍州城外,西凉军歃血誓师。
旌旗麾动如云,鞭弭周旋如风,甲骑集结如蚁群蔓延整片荒原。
铸邪怒月立于战车之上,拔剑指天。
“我凉人三代之耻,今日开始,一并雪了!”
“雪我前耻!踏破敌土!杀!杀!杀!”
步兵举起长矛,骑兵挥起弯刀,十万人的怒吼似波浪拍向四面八方,层层叠叠久久不绝。
王剑挥下,红莲大纛缓缓移动,铁蹄随之踏向南方尚未被征服的土地。
这一天是立夏。
天地始交,万物并实。
狼烟于苍州南部的胡杨庄燃起,大宣其他路州的百姓正起早贪黑忙于田地。
八百里加急的军报一趟趟飞驰在官道上,向京城送去触目惊心的战报。西北军与西凉交兵一旬来苦战不下,朝廷终于扛不住。
天化十七年四月十四,皇帝亲颁谕旨,向全国各地征收紧急税,以筹措军费对抗西凉。
有粮缴粮,没粮缴棉布、药材、铁具等等实物,若是都没有就缴银钱。
这是一笔大税,除了西州,无一州一县可以免除,各级官府与民间皆称其为“凉饷”。
随着旨意发到江南路总督府的还有一封密信,许轻名将两者并放在案上,对着它们入定般枯坐半宿。
康知州闻讯而来,看了公文,犹如挨了一道晴天霹雳,震惊道:“朝廷这是不止要我们割肉,还要我们放血啊!”
大宣赋税,历来由江南江北与广泉汉中占大头。
江南路免除了前年与去年的夏税秋粮,略过了年初的盐茶税,这一回的凉饷避无可避。朝廷还认为江南休养生息已久,应有余裕来负担更多的军费。
问题在于江南路这两年轻徭薄赋,又出台多项补贴,布政司的公账上并无多少钱粮。
要达到朝廷划下的定额,就要总督府推翻自己先前颁布的政令,收回对商人与农户的惠利,另行严苛的条例来收取高额的赋税。
“可如此攫利于民,大人上任以来所做的一切岂不都要毁于一旦?”光是想到这种可能,康琦年就难以接受,焦急道:“难道朝廷忘了我们两年前遭过的水患?请相爷再转圜转圜吧?”
“……若是有转圜的余地,我不求老师,也一定会向陛下上书。”许轻名将手放在那封密信上,信里只有一句话。
他年少的时候,因机缘巧合拜了新来的秦县令为师,得以随其读书。从县衙到府衙,每个休沐日,他都会准时报到,风雨不改。直到某一天,秦知州要进京。
他问老师还会回禹州吗?老师说不会,但如果顺利的话,他可以去宣京找他。
两个月之后,新帝登基改元。
他收到老师寄来的生辰礼,叫他好好准备府试,并用了一句圣人名言来勉励他——就是现在他掌心底下的四个字。
康琦年注意到他的动作,“难道相爷也是这个意思?”
许轻名静默半晌,才哑声道:“相爷他没有选择。”
秦相爷暂领户部,就要担户部尚书的担子,对国库的收支直接负责。然而最近的进项皆由巡税得来,巡税的钦差谢灵意在科考之后就拜到了裴相门下。
西北战事一起,风云突变,他的老师需要最大的那笔军费来稳固话语权。
“相爷是我的恩师,但我并非全然为了还报他的恩情。西北军费吃紧,打得焦灼,总要有地方做他们的后盾。”
由江南来,由他来,至少能让这些钱粮最大限度地用于西北,送到西北。
许轻名收起那张信纸,开始起草布告。
江南路这两年的每一条新政他皆从头到尾参与,谙熟于心;今日亦由他亲自择选废止,不假手于他人。
康琦年知道此事无可挽回,绝望得不忍看他下笔。
这仗怎么就不能晚两年再打?若是再给他们两年时间,江南路何须为税赋担忧?
总督大印盖下去,两年的心血,尽皆付之东流。
布告一发,江南四州尽皆哗然。
莫弃争抓着盖了印的绢布从淮州赶到临州,将它摔在了总督府的大堂上。
当初推行重商之策他本不同意,效果良好他也就不置喙,但现在简直忍无可忍,“这么高的定额,这么大的折色,制台大人,您把我们这些百姓当什么?”
为什么?凭什么?
许轻名埋在如小山般的案牍里,听他说完,不与他争论,也没时间解释,只道:“莫大人若是不愿执行政令,大可挂印出走,本台换个人继任就是。”
莫弃争当然不会挂印,负气而去。
一名着水司官服的年轻官员在堂前与他擦身而过,步履匆匆神色惶惶,却是为了太平大坝而来。
朝廷要征粮,松江路这几年连年大雪,压垮了粮产,供应粮草的压力大半落在了汉中路头上。汉中路又基本指望着稷州,王玡天便干脆地中断了与江南路的合作。
先前粮价飙升不说,现在直接没得买卖,太平大坝千多号人眼看就要断炊,工程就要停摆。苏宝乐急得上火,催着江与疏来问官府是个什么意思,还修不修了?
许轻名向王玡天去信质疑违约。王知州先拿朝廷调粮的公文诉苦,再提先前水患借给他们的粮食怀柔,最后两手一摊,直接摆出无赖模样:拿不出。
新粮还在地里,陈粮得供军需,整个汉中路都收紧了粮食买卖,不是我王玡天不想给,是这会儿实在拿不出。
王大人所言非虚,许轻名清楚,只能下令暂停修筑太平大坝,待日后条件允许再重启。
苏宝乐也无可奈何。他倒是有渠道买粮食,但一则价高,二则过不了明路,垫多少钱都是有去无回,他绝对不干。更何况他为修这大坝揽了不少钱,投钱的都找他要说法,够他头痛的。
而那一堆工匠挑夫伙夫等等人没了活计,只得纷纷另寻生路。没个三五天,太平荡便人去地儿空。
江与疏顺着崖壁上留下的绳梯爬到崖顶,江水浩浩汤汤,就在他脚边奔流下坠。
他不善口舌,弄清了原因,就默默地消化。
怎么忽然就打起仗来了?他没见过打仗,但知道会死很多人,很可怕。
又想起在秦甘路的好友,净州挨着苍州,会不会被战火波及?
他抹了把眼泪,对着江流与青山合起双掌。
要好好的啊,今行。
贺今行正带着衙役轮流下地帮百姓们耕种。
战争真正打响之后,云织县东迁的百姓反而变少了。因为能走的已经在迁徙的路上,不能走的正争分夺秒地挣口粮。
县衙的政务不再繁忙,城墙也砌到了尾声,农事就成了第一要务。
麦子与谷子正是生长的关键时期,要保水保肥,除重茬除杂草;而油菜和荠菜一类的速生作物则进入成熟期,要赶紧收获,好种植下一批作物。
汤县丞带着州府文书找过来,跑丢了自己的帽子。
“县尊,州府急令,朝廷要征税啦!”
贺今行擦掉手上的泥巴,仔细看那份文书,竟有种悬在头上的刀终于落下的感觉。
春末夏初,青黄不接。农户家里陈粮将尽,粟麦未熟,大多只能靠买粮或以各种杂粮果腹度日。
他们能缴出多少粮?
本就是物斛涌贵的时节,加之战乱、征税,物价彻底按不住了,日后之艰更是可以预见。
他攥紧文书,心中涌起巨大而复杂的感觉。
周围地里的百姓都听到县丞的话,也都停下动作,面面相觑。
良久,一个汉子打破了寂静:“县尊,这是给西北军征的粮吗?”
贺今行回过神,向对方认真地点头,“对。”
另一个妇人又问:“那咱们啥时候收啊?”
她手里还捏着一朵荠菜,被大家看着,大方地说:“咱不懂什么大道理,但基本的好赖还是分得清的。这该缴的就要缴啊,当兵的要吃饱饭才有力气打仗,他们打赢了仗,咱们才能安稳地过日子是不?”
“对啊,咱们种地的和那当兵的就是穿一条裤子的,他们好我们也就好。”有人应和她。
七嘴八舌的声音响起来,贺今行听在耳里,眼鼻泛酸。他做官的目的,就是想让治下的百姓不再吃苦。可如今,却依然要他们来扛起苦难,而他们甚至心甘情愿。
他无言以报,叠掌躬身向所有人作揖。
“县尊您这是干啥?”大家躲闪不及,忙拥上来扶他,又不好意思地收回手搓了搓,“今年水渠通了,种得多,收成也好,缴了税也完全够糊口。不然咱肯定也要躲着藏着不想缴。”
就这样,家家户户省下来的小米、面粉、豆子,甚至还有腌菜等等能长放的口粮,都出现在了统一运到州城的车上。
不止大人们忙忙碌碌,孩童们也帮忙捆扎搬运,在初夏阳光里跑来跑去。
贺今行看着这些朝气蓬勃的孩子,心情稍缓,随即越发沉重。
这段时间,西北军与西凉人多次交战,战线不断南移。净州卫既要征运粮草,又要剿灭盗匪,分身乏术,再也弹压不住流民之势。
北边儿离战场近的几个县都空了,州城以南同样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州府就放权给辖下诸县。管不了了,干脆就不管了。
他深知不能再这么下去,下令召集所有留存的百姓,商议转移之事。
残阳如血,倾泻在沙尘覆盖的土地上,映照出被叫过来的那些百姓们茫然无措的脸庞。
“可是,这番薯都在地里,麦子也还没收啊,怎么能现在就走呢?”
“我们的新城墙才建好,新房子还没有砌啊。”
“再说西凉人还没打过来,万一不会打到这里呢?”
“……就算要走,县尊,我们往哪里去?”
留下来固然前途渺渺,但他们这些活路都绑在土地上的人,离了故土,何处能为家?
贺今行无法给他们保证,他只是个县令,手中的权力太小,在这动荡的时期有太多的无能为力。
月亮爬到天中的时候,这场集会才散。大家举着火把回家,絮絮的低语犹如虫鸣此起彼伏,这个夜晚注定不能平静。
第二日午后,星央率神仙营赶回,贺今行叫他、桑纯和汤县丞一起,确定转移的路线。
一路尽可能远离战火,贴着天河高原进入衷州,过了累关为止。路上碰到其他地方的流民,能带上的就带一程。
“若是过不了关,怎么办?”汤县丞愁白了头发。
贺今行亦在考虑此事,为此写了份请求开关放行的函文,但思及情势,恐怕并无多少效用。
桑纯趴在桌边看他写字,似乎从中找到许多乐趣一般,“要不摸过去?或者打过去?”这种事他们做过很多回。
“今时不同往日,不可乱来。”他拧眉思索,一时无法,只道:“你们先行上路,我想办法疏通。”
汤县丞相信他,拱手道:“待属下将大伙儿送过累关,即刻赶回。”
贺今行把盖了印的函文递过去,就算不能让衷州那边通融,至少能证明身份。而后笑了笑,“若是局势不好,就不要回来了。”
汤县丞一愣,含泪应是,又看向旁侧的两名混血青年,“那这两位……”
星央回以奇怪的眼神,用西凉话理所当然地说:“我们当然会永远和将军在一起。”
四月廿一,天未亮,许多百姓便拖家带口聚集到城门外。除了人身上背着挎着的包袱,所牵的牛马骡子板车,全都载满了家当,城门口一时拥挤又闹哄哄的,烘热了微凉的晨曦。
贺今行带着衙役引导人车排好队列,一个小孩儿跑到他身边,抱着小包跟着他走,“您也不走吗?我爹说,他要跟您一起留到最后。”
贺今行正指挥一辆板车调头,抽空应了声:“对。”
“我也不想走。县尊,我们为什么一定要走啊?我的小树还没有长到八尺高,朱先生布置的大字也没有练完……”刘粟抓着他的衣摆,边说边吸鼻子,声音听起来伤心极了。
他快速地交代完,回头蹲下来摸了摸对方的脑袋,安慰道:“大字可以在路上继续练习,小树也会继续长高,等你下次回来看到它的时候,或许它就长大了呢。”
“我们还能回来吗?”
贺今行沉默片刻,点头:“能。我们现在走,就是为了以后还能回来。”
“可我、我就是不想走嘛!”小孩儿抱着他的腿哇哇大哭,直到被阿娘抱走,涕泪满面地朝他挥手再见。
整队完毕,他看着队伍由慢到快地动起来,看着决意留下来的人和要走的人告别,不舍的哭声随风飘散,脚步与车辙带着约定行远。
他伤怀过,便一直思虑要怎么才能让大家走过累关。从日出到近午,走在彻底寥落的街道上,忽然想起一个人。
一介戴罪流放之身,能在衷州地界悠然自得,与州府州卫的关系必不简单。
或可借其之力一试。
第236章 五十八
衷州, 束西北腹地之腰,扼出入中原之咽喉。
一条夯土长城横穿过衷州南部,西连天河高原, 东抵甘中高原。中原人在城墙低处兴建起关楼, 是为累关。
关卡严格, 一行五名黑衣人却靠通关文牒免了搜检。放行的衷州卫在档上记下一笔, 按察司的捕快们于四月廿四过关。
关内是草野森林郁郁葱葱,出关后便见戈壁荒原浑厚苍凉。
前往州城的路上,随处可见窝棚岩洞, 流民扎堆。过去一打听,都是等着进关的。
进关要文牒, 拿不到就只能等。所有试图闯关的人, 都被乱箭射死、长矛刺死在关楼下。
州府在城外十里设了赈济点,但月份不好,数量很有限。
官道上堵着许多预备抢赈济粮的流民,被他们明挎在腰间的长刀一晃,分分往两边后退。
黎肆把半包蜜饯分给衣衫破烂的懵懂小孩,看他们接过去就塞进嘴里, 叹道:“这天底下,富贵无两样, 穷人却各有各的苦法。”
涝旱大雪, 兵连祸结,越往后越没有安生。
同行看得唏嘘,都说这回拿了赏钱要去买些硬通货存起来, 唯有年轻的掌使不为所动。他从人群中穿过去, 没有向左右多看一眼。
州城外四下亦有流民逗留,城门在白日也是闭着的, 守卫森严,进城比出关还要麻烦些。
待到入夜分派行动,两两一组,陆掌使落了单。黎肆就说要不还是一起,左不过多费些功夫。
皇帝命漆吾卫查西凉细作,派了几拨人不清楚,但他们从宣京追到西北,已经折了个兄弟。关外又不比关内,落单总不如结伴有个照应。
“各做各的,不要浪费时间。”陆双楼没有与人商量的习惯,交代好明早汇合的地点,便独自踏进夜色里。
这条路他小时候走过,那时只觉得街道特别宽,行人特别多,两旁灯笼又亮又好看。而今重回,人与灯皆消,尽头的宅门亦渐腐朽。
老仆引他到院子里,老榆树下的石桌旁,把着蒲扇乘凉的中年男人微微笑:“儿子,好久不见。”
陆双楼脚下一顿,随即拔刀出鞘。
“少爷!”老仆骇然欲拦。
陆潜辛抬手制止他,示意人下去,才看着走向自己的儿子,“就这么着急剥我这张脸皮?”
杀气随步伐而涌,陆双楼冷冷道:“里通外敌,出卖机密,你该死。”
“没有私怨?”
“有又如何?”
“你要出气,直接杀将来,我难逃一死。但你若能克己奉公,不泄私怨,那我就不该死。”陆潜辛在锋刃砍上自己脖子前一刻,不紧不慢地拿起石桌上的信纸。
“你那位好同窗的信,要不要看看?”
刀势骤止,陆双楼接过信,看到起头的字迹,便心神一凛,“今行为什么会找到你?你将他也卷了进来?”
“上一回,确是我有求于小贺大人,请他来此,就站在你现在这个位置,从我手里接了能证明我陆氏‘通敌’的‘证据’。”
陆双楼捏着那封信,内容不长,只说云织县转移的百姓将于不日抵关,望陆大人能照应过关。若能惠及其他州县百姓,更善,为此愿应下任何条件。
他与这位同窗许久未见,陡然读到对方的信,熟悉的感觉却立刻扑面而来。
看第二遍时,才去回想刚刚听到的话,“难道你是将计就计行反间之举,并未通敌?”
“非也。”陆潜辛不便摇头,摇着扇道:“你只需要明白,这一回是你的同窗主动来找我,是他的胆魄与大义使然,也是我命不该绝。”
“你爹生长在衷州,发达在宣京,又回哺于衷州。衷州知州是我的门生,衷州卫指挥使亦需还恩于我,不经朝廷敕令而教累关开关放行,只有我能办到。”
“若你杀了你爹我,固然能为你娘报仇,能与衷州陆氏断得干干净净,但再想开关,就只有请皇帝的谕旨。”
“儿子,你杀还是不杀?”
陆双楼盯着对方,握刀的手依然毫不动摇,再横移一分,便能割开皮肉,放出血来。
然而这一分,却似一道厚土长关,难以逾越。
月影偏斜,树下时间犹如静止。
陆潜辛知道自己赌赢了,举起蒲扇贴上执汝刀的刃,像关爱后生的长辈一般劝道:“出刀不见血,就不要拔出来。”
陆双楼移开视线,忽地扬臂,一刀斫上石桌。精钢制的刀身猝然崩断,他攥着断刀回头,任由另一截“哐当”落地。
“儿子,门厅有伞,记得带上一把!”他爹在后头高声叮嘱。
剑格撞鞘,修长的背影大步直出,不曾多一瞥。
陆潜辛含笑目送,见不到人后才唤来老仆,“给小贺大人回信,要快。”
初夏第一场暴雨在后半夜落下来,雨声响亮透彻,熄灭了战火,叫停了耕作。
贺今行难得白日窝在县衙,正好处理才收到的一批信件。
第一封就是陆潜辛的亲笔。陆大人要求不多,请小贺大人为他作证,以洗通敌之嫌疑,再请殷侯在他开复回京之时,保上一手。
除此之外,还提了一项隐忧。按大宣律,农户与匠户籍贯不可无故迁徙。他可以放他们过关,但就算过了累关,他们也难以在中原任何一座城池立身。躲开了战祸,仍然会流离失所。
这是一个难解之题,他想不出办法,就先写信同他爹和王先生商量陆潜辛开复的事,能向前一步算一步。
回信是王义先写的。户部尚书一直缺着很妨碍办事,助陆潜辛官复原职,他们与户部沟通要钱时也方便些。至于流民,武官不涉文事,走出西北后更是鞭长莫及,需请朝廷做主统筹。
兵祸也是灾,朝廷会怎么赈灾?
贺今行一面给陆潜辛写信,一面想自己可以做些什么。天高路遥,消息传得慢,不能只等着朝廷的命令行事。
雨停过后,战火重燃。
夏青稞带着族人从宜连下来继续修路,惯例到云织县城采买,所看到的却几乎是一座空城。
云织去岁近十万人口,留到现在的不到五千,都是被田地所牵挂,镇日都扑在农事上。
贺今行接待了他们,向他们说明情况。这些绒人从未直面过战争,大都有些听故事似的茫然与惊讶。
然而夏青稞的思维却敏捷许多,想得更远,“如果打到这里的话,那我们这条路……”
以现有的条件,大规模的军队很难上天河高原,可若通了能行车的官道,天险就不复存在。虽然通路还得努力几年,但战乱将至,在这里修路的族人安危也很重要。这项决策是否继续下去就需要好好斟酌。
他思前想后,决定请贺今行帮忙照应族人,自己立刻赶回宜连去请县令爷爷来做决定。
后者自然答应,带着衙役筹齐了一旬的物资,送到错金山口。那些绒人则继续爬上崖壁凿山修路,在六七日过后,小县丞回来说“暂停修路”才止。
这期间,西凉大军直逼净州,西北军收缩防线于净州城北郊排兵布阵,固守待敌。
在对峙的同时,一支西凉骑兵夤夜急袭菅州,这场袭击在半道被领命布防于此的第五军及时发觉,并进行拦截,然兵力悬殊近半,这场各有准备但又调度匆忙的遭遇战进行极其惨烈。
夏青稞再次下山,北边儿已到危急时刻。他要带着族人抓紧撤回,走前来向朋友道谢顺便告辞,“……我希望这仗能早些打完,我们好像去年那样,互通来往。”
贺今行亦希望明日兵戈便止,或者说西北大地上每一个百姓都这么盼望着。但此战显然非三两月能了,提起只能轻叹一声。
“说好互惠互利,如果需要援手,一定要派人上来告知。”夏青稞向他伸出手,在短暂的思考里下了决心,“待到秋初,我会再来一趟。”
“好,我不会客气的。”贺今行握住他的手,两人默契地贴近了单臂相拥,又很快分开,“保重。”
绒人带着家伙什回他们信赖的高原,高耸如云巅的无尽雪山似能抵挡一切冲击。
云织一行人也预备打道回城,周碾羡慕地望着山路说:“他们住得那么高,不用担心战乱,真好啊。不过,让我长住到宜连去,我也是不愿意的,上下一趟太麻烦了。”
他收回视线,跟上大家,“县尊,有得必有失,天底下没有什么两全其美的地方,你说对不对?”
“你这话问到我了,我不敢说没有,也不敢说有。”贺今行说不知道,然后一路都在听大家争论有没有富饶又安宁的地方。
水渠里的水位渐长,渠上树边养出了草皮,农人拉着山羊快步经过,不让它们啃食草根。
贺今行算算日子,夏忙就要到了,得早做预备。
傍晚却有几十号人拦住他,为首的胡大与刘二却带着大家像模像样地抱起拳,向他鞠躬:“县尊,都知道您拳脚功夫很好,请您教教咱们吧。”
北面的硝烟飘到了云织,令这些一心系在田地上的庄稼汉子也感到不安,地利不足以庇护他们,他们要靠自己。
“农事已足够忙碌,晚上再来练武,可能撑得住?”贺今行了解他们的想法之后,如此问。
“哪个撑不住,回家歇着就是了!”胡大手一挥,众人皆应。
于是每天太阳西沉之后,在新城还没来得及修起建筑的空旷地皮上,就会有方形阵似的队列笨拙而顽强地展开。
为节省时间,贺今行让大家都住到城里,从站桩开始来不及,就选了棍法教。
月棍年刀一辈子枪,棍棒更好上手。在军中是用去掉矛头的矛杆操练,在这里,拿着扁担锄头把也可以。
殷侯说,带兵不难,能让人安心,就会有弟兄愿意跟着你干。人一多,队伍就自然而然地拉了起来,再好好操练,把大伙儿心都拧齐,就有了能打胜仗的基础——殷侯不好读经典,唯孙子的传世之书倒背如流,推崇的亦是不战而胜、先胜后战之法。
但历经短暂且粗糙的训练的农户,与沙场磨砺的西凉铁骑完全不可比,真对上更是没有丝毫胜算。贺今行没有任何以命搏险的想法,只希望大家能通过训练多一些自保能力,也就这么跟大家说。
没有人不想更容易地活下去,队伍越来越大,他便划分成多队,让刘县尉与一干班头衙役分别带领。
气温一天比一天高,云织县的官民们坚持白日忙农、晚上操练,汗水越滚越多。就在这个时候,贺今行收到了一封长信,他捏着信封,指尖似能触到江水的沁凉。
展信便是担忧,忧西北战事致生灵涂炭,虑好友濒临战火安全有虞。再是江南路开征的凉饷与其他新增的税赋,兼之汉中路粮食紧缺、粮价飞涨,导致正在夯基的太平大坝不得不暂时停工。
贺今行知晓朝廷划给各路州的,却并不知的连锁反应,第一个年头便是这一停,不知何时才能复工。
写信来的江与疏正是为此焦虑。
江水是江南的命脉,漕运就是流动的血液,大坝早一日修筑完成,早一日通航,就能早一日令江南重塑血肉,恢复生机。若是放置久了,任风雨侵蚀,前功尽弃,再来又是重头做起。
今行,该怎么办呀,我觉得不能停,我是否该去求见许大人,或者在此之前先去游说其他大人?但近日又征饷又颁新政,诸官似乎都对许大人有些意见,总督府又忙得日夜不歇……
几页絮语带泪,贺今行仔细看完,不由也跟着忧虑起来。
他提笔先报平安,再写建议之法,却久久没有下文。
仗在秦甘路打,却牵动着整个神州。菅州焦灼的战况,累关徘徊的流民,江南被迫停工的大坝,稷州往西北运的粮草,以及各路州征收的凉饷等等等等,各方各面的事务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要怎么解?
他脑子里仿佛塞满了乱麻要炸开一般,不由抬头,盯着窗下那盏滚灯,轻呼一口长气。
凉风拂面,他渐渐平静下来,重理思路,然后更换纸张。
这个夜晚,有的地方只一豆微光,有的地方明如白昼。
菅州城破的消息率先传到衷州的陆氏宗族耳里,这一大家子吵了小半月,不吵了,老少迅速达成一致。
“那西凉人可是到哪儿都屠城的,全是杀人魔,咱们投他们有什么好处?不如带着金银财宝下中原,买产置田,好不快活?”
“对啊,反正过了累关,西凉人还能追上来不成?”
“等咱们出了衷州,只要死守这个秘密,谁又能知道?”
亮堂堂的主厅里,除了摆着冰盘的地儿,能坐下能站下的位置无不有人,男女老少,皆是陆氏的族人。
站在人前的几个男丁滔滔不绝:“各位族老,陆氏要出衷州,站稳中原,此时就是机会!”
“族长来了!”却听屋外小厮高喊。满堂骤静,靠近门边的人纷纷让出道。
陆潜辛依旧是一身粗麻衣,带着笑意的目光扫过一圈,才问:“各位族老与嫡支众脉都在吧?”
“都在!”众人立即回答:“咱们商量好了,请族长下令,我陆氏全族撤离衷州,迁往中原!”
“宣京不便去,遂州,临州,都是好去处,族长以为呢?”
陆潜辛微微摇头:“陆氏当立于宣京,这是先祖的遗愿,我们怎么能违背呢。”
“咱们还能进京?您不是……”几个领头的飞快地对视一眼,皆不解道:“难道族长您有办法开复?”
“当然有。”陆潜辛颔首,在一大把狂喜夹杂惊疑的目光之下,合掌轻拍。
仆从们如流水冒出,在厅外大院中摆开桌椅,送上酒菜。
他张开双臂,叫他的亲族们入席宴饮,而后举杯示意。
“庆祝咱们从此走出衷州,干!”几个年轻男女语带豪气,仰脖饮尽。
然而酒液一入肚,这几人便拿不住酒杯,扑到酒桌上,口鼻溢出黑血。
旁座大惊,试了鼻息,竟已气绝。
“老贼皮竟然下毒!”一名族老指着陆潜辛大喝,心底暗暗庆幸自己警惕,还没有喝下这杯酒。
“你说得对,我下毒了,还不止下在饭菜里。”陆潜辛负手大笑,眼角叠起风霜痕迹,和气道:“陆氏可以进京,诸位却不可以离开这里。”
话落,先前那族老只觉刹那间头晕目眩,心腹剧痛至呕血,最后一眼便是对面亲族惊惶的脸。
一时间杯盘倾倒,人仰椅翻,惊响不绝。
唯有陆潜辛站如寒松,端着酒盏,瞧着满院族人倒成一地尸体。
待一切安静下来,穿堂风吹开血腥。他转过身,注视着厅中堂上高悬的牌匾,将杯中烈酒倾洒于地。
“敬我妻,敬我衷州,敬我先祖贤德之名。”
第237章 五十九
端午节后, 菅州沦陷,固守军民十不存一。
正此时,牙山以南冬小麦翻黄, 山北则层林尽绿, 从雩关深深浅浅地铺到天边。
关楼平地拔起, 窄而高, “嬴”字大旗竖在楼顶,几乎能够到两侧山头的烽火台墩。
统帅嬴追就立在飘扬的军旗下,眺望关外。无边无际的合撒草原上, 随处可见成群的牛羊。
去岁冬雪重,今年水草丰。
她却无暇为百姓即将到来的丰收而喜悦, 一直想着西北送到的急报, 面容沉郁,展平的眉心折痕难消。
“西凉大军绕过仙慈关所在的净州,连夺苍州、菅州,下一步,很有可能就是衷州。换言之,铸邪怒月的目的本就是累关。”
牙山大小峰岭无数, 嵌在山峰之间的城墙亦有许多节,连绵相接, 犹如盘山而卧的巨龙。
守在城墙上的人难以纵览全景, 却自有山河在她心中。
“西北是中原的屏障,中原是王朝的根基。鸣谷一破,西北将陷;累关再破, 王朝难存。仙慈关与累关两道防线已失其一, 不可再失其二,否则我大宣危矣。”
“怒可以复喜, 愠可以复悦,死者却不可以复生,亡国不可以复存。仙慈关与我雩关虽各分东西,情理上却同气连枝。凉人入侵,西北军陷入苦战,我们绝不可袖手旁观,需得和衷共济,派兵助之。”
随行的将领纷纷点头,又道:“殿下所言极是,但派兵多少才合适?少了可能不够解围,多了咱们派不出啊。”
嬴追不由自主地拧眉,沉思半晌,对其中两位道:“等夏忙过后,朝廷才会进行征兵。咱们既然要增援,至少得坚持到秋收。两万人,你二人各领一军,一同过去。”
下属却有些惊讶:“殿下,我们分兵出去,若是被黎人得知,趁机前来进犯,该当如何?”
北疆关隘众多,驻防兵力分散。雩关仅有五万人,这一去就少了一半,防守大大削弱。
“先行支援,再请征发,我会立刻写折子递回京。”嬴追肃容道:“鸣谷关由我军驻防,关破是我们的责任,也是我们的耻辱。现在后果叫西北担了,我们再畏畏缩缩,弃同袍于不顾,岂不叫四方耻笑,我军日后又该如何立身?”
众将皆应是。
“菅州战死的也有我北方军的人,你们过去,将他们好好收敛了送回来。另外,我会给殷侯发函,出了累关,你们就听他的调度。”
嬴追写完公文,还有些许时间,便再写了一封简信。她与秦广仪是父母之命,但细水长流下来,感情已然深厚。
五日后,北方军的增援开到衷州与菅州交界处。秦广仪率残部与他们汇合整编,接了军令,即刻着人与西北军对接。
殷侯得知后,叹道:“长公主分兵过来,时日一长,雩关也难过啊。你跟秦广仪回,就说,就说咱们会记着这份情谊。”
“大敌当前,本就该同舟共济,否则唇亡齿寒,其他人又能讨到什么好?”王义先按着大帅的意思写回函,嘴上却不饶人。
“反正我看这么拖下去,人早晚打光了,抚恤都不够发。我前几天去玉水,满城白幡,没有一处听不到哭声。军属们怕看到我,我也不敢去见她们,可能怎么办?还是得硬着心肠去报信,看她们肝肠寸断,我都不知道怎么安慰。”
“朝廷也是,拿不出钱总得拿出些其他东西来。现在这个局面,商旅皆断,流民成海,物资紧缺,安危难料,就要叫人看得到希望才行,不然怎么忍得下去?虽然我是悲观的,但总不能就这么看着一起玩完……真是屁用没有!”
他“啪”地搁下笔,不知骂自己还是骂朝廷。
“朝廷该做的事让朝廷想办法,你消消气。”贺易津端着刚送到的伙食放到他面前,一碟十个大饼,一海碗野菜汤。
王义先一脑门儿官司,没心情吃,转念又道:“今行还在云织,我总觉得不妥,他那儿百姓都转移得差不多了,让他也走吧?想个法子把他调回去,对,陆潜辛不是要回京么,让他出点力气。”
贺易津摇头:“他不会走的,况且这种时候,怎么能跑?”
“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若不防范于未然,万一出了事,咱们来不及救援,怎么办?”
“我知道危险,可他在那儿又不是游玩,是有正经职事的。不管做文官,还是做武将,排头要身先士卒,包尾要留到最后,否则怎么能叫做‘官’?一到危急时刻就想跑,怎么让人信服?”
“那能一样吗?他是县官不假,但该做的都做到了,净州府去收粮不就他们县最配合?尽其道而死是正命,不尽其道就是枉死。他又不是你的兵……”
“唉呀,那你写信问他嘛。”贺易津拿走一摞饼子,背过身到窗那边去吃。
王义先话头一滞,抓起羽扇“呼呼”地扇了几下,然后把扇子一丢,“问就问!”
一封措辞激烈的信就这么送到了贺今行案头,他凝重的心情却在读信时缓解了许多。
“我要一走了之,当然容易。”哪怕西凉人兵临城下,他也有独自脱身的把握。
“那天送大家离开,大家都很舍不得。这里是他们世代耕耘的土地,有他们亲手建造的家园,背井离乡无异于割肉剔骨。我安慰孩子们说,离开正是为了回来。此时西凉大军强盛于我,云织或许会沦于战火陷入敌手,但只要留得人在,日后就有打回来的力量与希望。”
“只是,如果所有人都早早离去,而无人留到最后一刻,这话就会变得缥缈,让人怀疑它实现的可能性。我为县长,自认和世代生长这里的百姓一样,热爱这里。要论留到最后的人,也应当是我。更何况现在还有四千余百姓坚守在这里,我怎么能临阵脱逃呢?”
“走与留,皆看你。反正我孑然一身,跟着你就是了。”贺冬在院子里分拣才拿到手的药材,与他隔窗说话。
暑气渐重,需要做些解暑的药,分发给百姓。
“只是王先生既提了这事,说不定还有其他安排,你得早些回拒才行。”
“嗯。军师爱护我,我要好好向他说明我不走的理由,让他放宽心。”
药香在明晃晃的日光里蒸腾发散,贺今行心定神静,下笔如飞。
随之而来的第二封密信,却是关于银州那座金矿。
殷侯说,流民过了累关,南下的官道必然人稠车密,商队运金大大不便,跟着朝廷的粮道走也有暴露的风险。而眼下的局面,哪怕成功运到了,短时间内也没法换成银两。是以不必再运到仙慈关,可直接用于沿途的赈济。
话短意白,却叫两人都惊了好一会儿,最后贺冬说:“大帅仁厚。”
他总说军民一体,不是假话。
贺今行把书信珍重地保存起来,开始思考怎么把这批金子化整为零。
最后决定请秋掌柜代为处理,联系沿途商号共同运作也好,与各地豪绅地主合作也好,怎么方便怎么来。凡是需要联系甘中路官府那边的事,再由他们出面通气。
给秋玉的信写到一半,他忽地神光一闪,福至心灵,思虑多日不得解的难题竟有了眉目。
他迅速整理成腹稿,加进写了多日的奏疏里,探头向窗外喊:“冬叔,又得劳您跑一趟!”
贺冬赶到衷州的时候,发现游荡在州城外到累关前的流民大大减少。
原来是前几日为方便北方军出关,累关特地放开两日,不设查卡,许多人就趁着这个机会进了关。
这么看,汤县丞应当也已经带着大家过去了。他打听清楚情况,就按照得到的暗号去找陆潜辛。
谁知这人近些时日风头无两,一进衷州城便能在行人的议论中听到他的名讳。
陆老爷发现族中有人勾结外敌,先是大义灭亲,再向皇帝上书自陈罪过,并愿献上全族家财以充军资——包含西凉人送来的贿赂在内,竟有百万两之巨。兼之户部急需用人,多方重臣保举,他竟成功戴罪复职,由流放之身一跃再度成为陆尚书。
“恭喜陆大人得偿所愿。”贺冬在黄宅见到陆潜辛,开口客套过,便将携带的东西交给对方,“请陆大人代为呈交给皇帝陛下。”
那是一封奏折,后者接过,垂眼将封皮上的大字挨着扫过,“……流民,安置疏?”
贺冬:“我家主子说,陆大人可以随便翻阅,只要保证原封不动地让陛下过目即可。”
意思是不怕他知道其中内容,也不会对他有妨害。
奏疏大意从名字即可猜出,陆潜辛不会当着对方的面翻看,他现下在意的也并非内容,只笑道:“多少年没见过这种后生,稀奇。叫小贺大人把心放到肚子里罢,只要老夫回到宣京,这封折子就不会有第二个去处。”
贺冬便向他道谢告辞。
少钦,老仆过来禀告,一切准备妥当,随时可以启程。
他环视这座已显破败的院子,只觉唏嘘:“要走了,还真有些舍不得。”
老仆不忍道:“可以留人洒扫维持。”
“不必管,由它倾颓。”陆潜辛在门厅拿走一把伞,将伞撑开了才跨出宅门。大锁在他背后落下,将他与再也无法溯回的光阴彻底隔绝。
辚辚车马抛沙弃雨,东出累关,疾速向宣京去也。
南下数千里的异国他乡,暴雨方歇。王城数百里外的某座山谷焕然一新,鸟雀重振双翅,在林间路上飞来飞去,更显此地幽静。
忽然,一侧山冈上的一丛野草动了动位置,紧接着响起小声的南越古话,“已经过去八个时辰了,还要等吗?王军真的会从这里经过?”
“等。”旁边传来回答。
那“草丛”又蹲回去,一动不动了。
又是两个时辰过去,雨后新出的太阳迅速抛洒热量,将山间万物晒得发蔫儿之时,山谷入口处终于冒出一面旗帜。
紧接着,身着布甲的南越军队涌现出来。
山冈上的灌木野草似被风吹过,起起伏伏。
“再等等。”
底下经行山谷的部队毫无所觉。为首的小贵族坐着滑竿,宝盖不能完全遮挡阳光,他便将绢扇盖在脸上。
那些闹事的奴隶自称起义军,还往几个大聚落散播流言,搞得人心浮躁。王上忍无可忍,派他们同时向各个方向出发,进行全面地搜捕剿灭。
他权势最弱,手下奴隶也不多,就被排挤到连路都没有的荒山野岭。他便打算做做样子能交差就行,这会儿正做着梦,却突觉屁股底下的王位摇晃起来。
一睁眼便是天旋地转。他肥大的脸砸到山道上,痛骂还未出口,一支利箭破风而来,钉入他的脖颈,如被放了血的饲猪一般抽搐两下,就干脆地死了。
抬滑竿的那几个奴隶因勾到绊脚绳而被绊倒,转头一看贵主身亡,立即呜呜叫喊起来。
伴随着两侧山冈上纷纷滚落的石块,队伍大乱。
暂时没被砸到的奴隶抽出刀、竖起矛,冲上两边山坡。谁知坡上草地里藏了许多带刺的棘条,薄薄的草鞋踩上去便被刺穿,顿时惨叫一片。
盏茶之后,山冈上储备的石块告罄。
“杀!”一个“草人”猛地站起来,举刀向天怒吼。
下一刻,两边山冈似平地拔高一般——许许多多的“草人”跟着站起来,随他冲杀下山。正是南越王军久抓不到的起义军。
此时才能看清,他们穿戴着与周遭的灌丛颜色材质都极其相似的斗笠蓑衣。
最后只有一人留在山冈上,俯视这场毫无悬念的伏击战。
战斗结束之后,他取下斗笠,迎上喜气洋洋的起义军首领,“……敌人全部消灭,而我们只伤亡了三十个不到,这样的战术太有效了。顾将军,你是怎么算到一定会有王军从这里经过的?”
顾横之十分平静,没有任何欣喜之意。
伏击,截杀,我强敌弱,这样的结果在意料之中。
况且,他毫不否认自己就是在赌,“如果再晚两个时辰,还没有敌军经过,我就会提议离开。”
他只确定会经过这里的敌军必然战力不丰,并不能肯定会有敌军从这里过。
“但结果证明你是对的。”首领依然感激他:“这一路,多亏遇到了你。我向先前怀疑你而向你道歉。”
顾横之抱拳回礼。在休整过后,他便让起义军换上完整的王军铠甲,收起无损的王军旗帜,按计划继续向王城前进。
整体战力而言,南越王军绝对优于起义军。
所以他提出了以小博大的计策,趁王军大举追捕起义军、王城空虚之时,金蝉脱壳,暗度陈仓,直捣王城,拿下交禹王以及一干贵族。
计策虽险,但起义军首领显然是有胆略的人。双方合作走到这里,再跨过一条大河,只需一天一夜,就能直抵王城。
然而入夏以来的多次暴雨,让大河水位猛涨,上面激流涤荡,下有暗石不明。起义军尝试几次,竟都难以渡河。
“绕过去怎么样?东行一百里,地势平缓,水浪不大,更容易过河。”首领指着树皮地图说。
顾横之闻言皱眉。
绕道太费时间,有被那个方向的王军堵截的风险,更重要地是,若他们预备冒充的这支王军覆灭的消息传回王城,让交禹王有了警惕,擒王的计划将功亏一篑。
他将十数条粗麻绳接成两股,一头都绑到自己腰上,另一头分别绑到河边并排的两棵大树上。
“盯着我。”
他做了交代,深吸一口气,一跃跳入湍急的河中。
沧水在阳光照耀下平滑如镜,映着粼粼金光。
水边,名为“翠玻台”的水榭高台上,酒席正酣。左右席位坐满了留在王城、不必领兵出征的大贵族。
左列上首乃是交禹王最信任的兄弟之一,拥着美姬开口道:“本王听说宣人男子皆学御射,裴使节年纪轻轻,能胜过其他官员出使我国,想必极有本领。本王座下有勇士二十,不知比之裴使节输赢几何,可否讨教几番?”
话里虽是疑问商量,话落,便有武士自他身后走出,到宣朝使节的席位前,作势请战。
裴明悯没有向对方做出任何回应,起身走到堂中央,整冠理袖,向倚在宽榻上的交禹王行了一礼。“在我宣朝的习俗里,君子习六艺,本意是为修身养性。御射兼拳脚之道,在下虽有涉猎,却并不精通。若是要比拼武艺,这位大王的二十名勇士,在下恐怕一人都打不过。所以,在下直接认输。”
对方哈哈大笑:“不战就投降,岂不是软蛋一个!难道你们宣人都向你一样,软得举不起武器么?”
“非也。我大宣能人辈出,论武艺,百般兵器皆有高手。正是因为如此,每个人才可以选择学武,或者不学武。在下嗜好文章笔墨,所以走了文之一道。”裴明悯不假思索地坦然应答。
“更何况,认输怎能与投降相等同?我习文不习武,武艺不精,这并非不能言的耻辱。这位大王要以勇士的长处来挑战我的短处,我若不敢认输,那才是逞强硬撑,有违君子之道。”
又一名贵族不满道:“说什么长处短处,有的没的,其实就是你比不过咱们的勇士而已。你只要直说你不敢比试,对咱们服气了就行。”
更多的贵族哄笑着响应他。
越渐升高的温度让裴明悯额上蒙了层细汗,但他唇角一弯,整个人便似春风,堂堂正正向对方说:“认输当然也不能代表服气。”
“我是宣人,我们信奉以德服人,以理服人。”
“嘴硬!”先前那名大贵族推开美姬,从桌下拔出一把刀,眨眼便架到了他肩上。
“什么是理?拳头就是道理,力量就是道理。我一刀下去,便能砍断你的头颅,现在你还觉得,要以理服人么?”
刀光乍现的刹那,裴明悯下意识欲伸手去挡,但他克制住了,手抬到一半又垂落回去,被大袖遮住。
“大王只需一刀,便能了结我的性命。但生死与对错无关,更不能左右我的信仰,哪怕我死在这里,我也不会信服贵邦的习俗与行事作风。”汗珠滚下脸颊,他依旧面带微笑,视线投向稳坐高堂的交禹王。
“放肆。”堂上传来懒洋洋的呵斥,交禹王指责道:“你要破坏我的筵席吗?”
“兄弟不敢扰王上雅兴。”大贵族告罪,收了刀,留下一声带着威胁意味的冷笑。
裴明悯站在原地,在心中反复默念自己要稳住不能失态,大袖底下紧攥成拳的手竟有些发酸。
他一面接着思考这些南越贵族为什么会在此时发难,一面抬臂向交禹王行礼,“王上,若要让在下信服,只有通过经义道理来说服在下。”
交禹王重新打量他,奇道:“使节想干什么?”
他望一眼水榭外清凌凌的沧浪,放缓呼吸,环视在座所有人。
“在下对贵邦的宗教学说十分好奇,不知比之我宣朝的诸子百家输赢几何,若能同诸位巫师论经辨义,解一解在下的疑惑,或许还能改变在下对贵邦的看法。”
第238章 六十
“……在我国境内, 家家户户无论贫富皆设有祭享,无论老幼壮弱皆手持教义,一年几乎有一半的时间用于斋戒, 不食荤腥不饮酒, 诚心礼拜。如此令国人尽皆信服, 难道还不足以说明我圣教的崇高?”
翠玻台延伸于沧水之上的露台被无形地分为两半, 一名巫师走上去,语带斥责之意高声说道。
裴明悯跪坐在另一端,比对方冷静许多:“巫师所言‘家家户户’是单指大小贵族分支, 还是包含奴隶在内?”
交禹王如他所愿,准许他在此论经辨义。全城的巫师都被召集过来, 轮流与他辩论, 或宣传教义或诘问,试图挫他锐气,教他心服口服。
而贵族们则依然在楼台上饮酒取乐,等着看笑话。对他们来说,宴饮通宵达旦,几日不绝, 乃是常事。
巫师回道:“奴隶自然也是我神信众,然而他们带着前世罪孽降生, 此世的唯一目的就是赎罪, 罪恶之躯怎能玷污圣神祭庙?”
裴明悯再问:“在下曾观贵教圣神留下的真言,并未找出哪一条明确将信众划分为贵族与奴隶,更没有禁止奴隶祭祀的说法。不知如何分辨奴隶?难道仅凭从谁的肚子里出生?”
“神执掌轮回, 在人死去之时进行审判。祂奖赏有德的, 让他们生于福禄之中,一世都在欢欣中度过, 这即是贵族。祂惩罚有罪的,让他们生于枷锁之中,一世都要劳苦,这就是奴隶。若有罪的诚心忏悔,此世洗尽罪孽,来世自然能转生为有福有德之人,享受圣神的恩赐。生为贵族还是奴隶,一切都是神的安排,在降生前就已注定,我们只需遵循。”
巫师试图向他传教,“贵国不是也有世族与奴婢之分吗?世族为良籍,高高在上,奴婢为贱籍,低入尘埃。贵贱尊卑,正与我教真义相合。”
“我大宣确有良籍与贱籍之分,然良籍会因违背律法而被罚为贱籍,贱籍也可因功脱籍从良。世族会没落,寒门能出贵人。主家聘用奴婢之时,会结下契书。更有国法明文规定,主家不可随意打杀奴婢,若有错失当发送官府。”
裴明悯缓缓扫视这座翠玻台,内外数千名奴隶日夜不停地伺候着,才能供应王族与贵族们日夜不知节制地享乐。
他轻叹一声:“此世功过罪赏,此世便能了结,不必延至来世。我认为,这比贵教更加高明。”
“这位巫师在被拔擢之前,可有父母兄弟?不知现下境况如何?”
巫师沉默半晌,忽然问:“难道除了神明,还有谁能让人不多享福,也不多吃苦吗?”
“正因神明不能做到厘清善恶,所以要由人由法来称量。”裴明悯起身,作揖相送。
对方回礼下台,下一名巫师走上来,开始新一轮的问答。
中途下起了雨,雨停后日出,但很快太阳也下山了,繁星铺满天空。
翠玻台的楼阁里召了新的歌舞,酒肉脂粉与淫词艳语混合飘向四方。
裴明悯依然端坐在临水的露台上,身后江上云雾氤氲,虽青衫湿透,也不觉沉重。
突然之间,歌舞乍停,一名裹着及地斗篷的巫师走上露台,就那么站着。
裴明悯双手放在大腿上,死力撑着以免自己身形晃动,向人颔首致意。
对方低头看着他,“你在蛊惑、动摇我神的信徒。”
他垂眼笑了一下,将脊背挺得更直,嗓音沙哑至极:“被大祭司发现了。”
他根本就没想辩经,“我朝有位弘海法师,是佛门高僧。我曾向他请教大乘各宗的优劣,法师说,道统之争千年不止。在下才疏学浅,怎敢妄言论断?不过说些你我两国不同之处罢了。”
交禹王带着贵族们从楼阁上走下来,向大祭司问好。
裴明悯没有看他们,继续说:“神负巨石吓退来敌,越人得以立族立国,繁衍生息。然而你们少部分人却以教义之名,将另外大部分的人判定为有罪,在未出生时便给他们打上奴隶的烙印,驱使他们不停地从事劳作,包括上战场无谓地送命,只为供养、满足你们少数人的需求与欲望……”
“闭嘴!你在说什么狗屁不通的东西!”一名大贵族骂道。
裴明悯被骤然打断,撑不住了,躬身按着胸口剧烈地咳起来。
但他看到贵族们身后的武士得了命令,向露台而来,强忍着说:“太荒谬了。我一直认为,当一种学说不能为大部分的人谋得福祉,就不值得信仰。”
“你非越人,自然不解圣教对我越人的意义。”大祭司身形笔直,声调更冷,“将他拿下,带到·祭坛。”
裴明悯只觉眼前渐渐模糊,听见自己说:“我为使节,贵邦岂敢。”
大祭司道:“凉人已经打入你们的苍州,宣人应当顾不上你们这个使团了。”
什么?裴明悯疑心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但他几乎要晕倒,单手拄地才没有倒下,已无暇细思,“不必诈我……涧既来,何惧一死。”
武士围上来,他等着被拖走,却有人冲出来挡到他面前,然后跪在大祭司脚边,呜呜地磕头——竟是一直跪在露台角落等候使唤的奴隶。
大祭司微微摇头,神态动作竟透出些许怜悯。
奴隶不肯让出位置,武士们便不耐烦地拔刀,将白刃染红。
一切都太快。裴明悯懵了会儿,才把倒在他面前的头颅揽起,放到自己腿上。
这个他不知名姓的异国人,双目圆睁,脸颊上烙着印。他们唯一的交集,就是在他此前上台时,对方为他送上蒲团,他向对方颔首道谢。
他抬手盖住这张脸,掌心合上泪痕,湿润滚烫。那一瞬间,他明明已经撑了很久,却仍然在那一瞬间猝不及防地崩溃流泪。
怎么值得。
裴明悯被架起来,他盯着大祭司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张了张唇。
“……但生为人,皆有血肉。”
“舍下皮囊,才得超脱。”大祭司回身欲走。就在电光石火之间,一颗石子擦着他的额侧飞过,砸出一声惨叫。
裴明悯甚至有种水汽在耳边弥漫的感觉,就仿佛那个东西才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一只手扒住露台边沿,臂肘几乎同时拱起,带着一道矫健的身影跃上露台,袭向大祭司。
变故突起!
“有刺客!”
“保护王上!”
“保护大祭司!”
话音未落,来人便将露台上的一圈人,包括大祭司在内,全数放倒在地。
裴明悯被扶了一把,虽然眼前人相比两个月前变化不少,但依旧立刻认了出来,“横之?”
顾横之“嗯”了声,松开手,随意在地上捡了把出鞘的刀,就片刻不停地去追仓惶撤退的交禹王和贵族们。
着甲的武士层层拦住他的路,他刀一横,便杀将上去。
“小心!”裴明悯提着心,听见身后数声异动,回头一看,又有几个人从水下爬上露台。
不,整个翠玻台濒临的水面,都不断有人冒出来。仿佛水鬼爬上岸,带着泼天的杀气将楼台围住,激战很快展开。
政变?起义军?
他再去看大祭司,后者刚刚爬起来便被几把刀指住了脖子。
因四面被围,交禹王没能及时逃脱,不得不与贵族们一道退上高楼。
王军主力皆被派出平叛,留在王城的只有一支精兵卫队,跟到翠玻台的更是只有一半人数。起义军全数出动,很快控制住四下局面。
高楼周围死伤一片,楼上贵族们愤怒无比,咒骂不停,“叛奴贼狗,不怕神罚吗!”
他们从未经历过奴隶反抗,仍然下意识地将眼前的事件当成闹剧一般。
首领预备谈判,询问顾横之的意见。后者直接取来桐油与火把,一把火将楼台点燃。
湿润的水汽被蔓延的大火快速蒸腾,漫天繁星也被对照得失了光彩,整个翠玻台的人都被烘烤得汗流浃背,往后撤了些。
“你是顾家人?”被羁押于一旁的大祭司突兀开口。
顾横之没有回答,瞥他一眼便重新盯着楼上的状况。
这就是承认了。大祭司有些恍惚,不敢置信地自言自语道;“顾氏杀我先王,屠我子民,今日竟又一次重演。”
他怨毒地盯着青年,“我以我神的名义诅咒你们顾家人,亲族相残,血脉断绝,凄惨而终。”
“大祭司住口!”起义军首领打断他,抱歉道:“顾将军勿介意。”
“我信的东西不多,神鬼不在其中。”顾横之叫守在楼前的起义军做好准备拿人。
奉命将大祭司封口的两个起义军却犹豫着不敢上前,他哈哈大笑:“你不信!对,你就是罗刹恶鬼!你所信奉的一定会将你背弃!”
首领看不下去,亲自给前者嘴里塞了布条。
顾横之的背影顿了一下,而后转过身,头一回认真地打量大祭司。
在呼吸的间隙里,他想起荟芳馆的月亮,这足以令他坚定。
“他不会。”
月亮不会背弃任何一个人。自然也包括他在内。
大火熊熊燃烧,浓烟滚滚而起,
交禹王屁滚尿流地被人墙护着冲下楼,短暂地交兵之后,被起义军顺利制住。
顾横之没有太过在意,直到另一名大贵族也是交禹王的兄弟,试图趁乱冲出重围。
他拨开左右的起义军,亲自过去把那人抓住,打断了双腿扔到露台上。
这场突袭彻底结束。裴明悯也恢复了些精力,过来低声问他:“王大人呢?”
“带走他的不是起义军。”顾横之不太确定地说:“我猜测是你祖父。”
“……我爷爷?”裴明悯惊得不知该作何感想,半晌才整理好表情,暂且不计较此事,“那我们下一步怎么办?”
顾横之毫不迟疑:“我要回剑门关。”
裴明悯则沉吟道:“使团其他人还被关着,我得去救他们出来,和他们一起。看起义军的反应,我怕他们放过大祭司,必须解决掉他才行。还有先前联系忠义侯那件事……这样,你先走,我和使团把事情处理完就回京。”
顾横之本就是私下跟着使团来的南越,不再有需要他做的事,独自离开也没有异议。
他向起义军首领告辞,牵了两匹马,将那名只剩出气没有进气的大贵族绑上马背,便打马向北,扎进了苍溪林海。
连奔两日,才走出林海,走上夹在绝壁之间沿地势起升的关道。
漫山遍野的火棘早已褪去鲜红外衣,变成蕴满生机的绿。他在拔地而起的关楼百步远勒马,将载了一路的南越贵族拽到关前,在守关将士的喝问下摘掉斗笠。
“是我。”
闻讯前来的守将正是去岁中秋与顾横之一起驻扎在此的杨将军。他伤好之后,向大帅请求在剑门关多镇守一年,年节也不曾回家。每日除了值守,就是为阵亡的同袍刻碑。
此时相见,看到那个南越人,瞬间明白用意,“二公子啊。”
顾横之什么都没说,拖着只剩出气的南越贵族,到烈士碑前,上香时才哑声道:“顾钰,前来祭奠。”
祸首已斩,望诸位泉下安息,魂归旧土。
长风自火棘岭流淌过剑门关,树涛阵阵,军旗猎猎。犹如颂声,献给在此抛洒热血的所有将士。
五月中旬,西北军与凉人交战已有一月,逐渐摸出了敌军的作战规律。
他们兵马未动,斥候与细作先行。以铸邪怒月为首的西凉将领再根据反馈回来的情报,选择进攻目标并布置战术,以足够的骑兵为先锋,对目标进行精准而迅速的打击;步兵在后作为兵源保障,并在骑兵摧毁敌对力量之后,接手占地巩固战果。
这样的作战方式对骑兵、马匹以及辎重消耗都极大,所以他们打完一战,至少要休整三到五日,才能进行下一步的行动。
就像涨潮时的海浪,凭借情报优势与兵力优势,一波一波地向岸上推进。
仙慈关据此调整了防守策略。
一是尽量阻断对方的情报来源。王义先从年初就开始肃清内部,但那时他们只能管到自己,现在则有立场与理由请总督府协同,缉查整个秦甘路的官僚属吏。
二是改变作战方式。将原本呈线状排开的十来个营点收缩为几个军团,皆配备车营,只把住几处战略要地,并加大军团之间的塘骑巡逻联系,以应对西凉骑兵的袭击。
这一个月西北军的战损将近四成,比之敌军大约翻了一番。殷侯调兵遣将时捉襟见肘,好在北方军及时增援,补上了缺口。
虽然兵员依然不够,但起码达到了落实战略的最低要求。
菅州失守后,为防西凉骑兵自菅州南下攻打衷州,秦广仪带着北方军开到衷州与菅州交界处的草甸。
这大片草甸上分布着许多潜沼,大军只能从官道行进。北方军将几条官道一卡,西凉骑兵无论闪袭还是攻坚皆施展不开,被堵死在草甸另一头。
进攻的脚步受阻,那日阿亲自回中军复命,在席地掘出的沙盘上插了两支黑标,“宣人的增援到了,两万人,卡着这里的口子,我们不好过去。”
铸邪怒月并没有责怪他们,而是将目光从秦甘盆地放到了牙山北面的合撒草原上。
“宣军的骨头确实比想象中要硬一些,他们驻扎在北方的公主也很有气魄。但眼下的情况不是依然在我们的预料之中吗?”他坐在地坑的坎沿上,双手拄着王剑,从容笑道:“到我们的盟友发挥作用的时候了。”
一刻之后,几匹快马带着太子亲笔,从不同的路线赶往北黎。
其中一匹贴着业余山脚西驰向鸣谷关,走到翌日下午,走着走着马匹倏地跌了前蹄,将西凉骑手摔进半人高的草丛里。
四下立即钻出五六条人影,一气儿扑过去把那骑手打死,再将其身上带的东西一股脑儿扒下来,连带着伤马拖回山上去。
作为临时据点的山洞里还有二十来个人,大家杀马放血,清点东西,竟发现了一封信。“这是个信兵,信封上还糊了泥的!头儿!”
贺长期刚剔下一条马腿,手上不干净,叫贺平去看,“平叔才认得西凉字!”
苍州初陷时,韩将军派他们潜入敌占区,去搜救那些落单的百姓。他们躲着西凉人,走了不少村落,往菅州那边转移了不少百姓。但前些日子菅州失守,净州下不去,没办法再进行任务。又不慎撞上一支西凉人的小辎重队,干过一场后,基本都挂了彩,最后的几匹马也都折了。实在没办法,干脆跑到业余山上,寻了个山洞休整养伤。
好在是夏天,人也不多,打打猎凑和能混下去。运气好还能撞上一两个往来的西凉骑兵,得到点儿乱七八糟的情报。
就像现在,贺平揪了把草擦手,接了信眯着眼睛一看,登时吓一跳,“出大事了!西凉人要让北黎出兵攻打雩关!落款是他们那个什么太子,铸邪怒月!”
贺长期立马放下刀,一群弟兄凑到一块儿,让平大哥再瞪大眼仔细看看,最后都说:“得把这个消息传回去!”
问题是,怎么传?
等他们腿着到净州,突破西凉大军的战线,雩关那边大概也不用他们送信了。
琢磨了半晌,贺平没办法,去拆开自己的被褥,拿出个小药包来。接着找了块扁平的大石头,把包里的药粉用水兑了抹上石头,放到山洞外面的坡顶。
“……让我一定要把这玩意儿带好,没想到啊,现在就用上了。”他手搭凉棚望天,“但到底能不能等到,还是得看命。”
“等什么?”贺长期发出了在场所有人的疑惑。
贺平只是笑了笑。等到半日后,自天际掠来的苍鹰降落在他们的山洞,他才松口气,“来了,神仙营的鹰。”
几个老兵回过味儿来,“对啊,平大哥以前是跟着郡主的,咱们都忘了!”
贺平面上嘿嘿笑,心底却暗道失策,怪自己这个脑壳儿总不能多想一层,遂拿眼去瞧他们的头儿。
贺长期只是撕了节衣摆,咬破食指指腹,在布料上写下消息,绑到苍鹰腿上,再让贺平放飞。
后者看他这么平静,总有些不得劲儿,晚上便把人叫到一边说话。
贺长期正好也有主意让他帮忙拿,还先他开了口,“平叔,你说,咱们能不能用这个方法去联系杨先生?”
他一直想把困在大遂滩的那些马夫都救出来。
第239章 六十一
五月廿十, 惯例大朝会。
顺喜当廷宣旨,前任户部尚书陆潜辛戴罪复职,着其即刻接手凉饷征运事宜。
这官复原职的风吹了一两个月, 满朝文武皆知。眼下尘埃落定, 一众同僚瞧着陆大人领旨谢恩, 心里都各打各的鼓。
姓陆的为了回京, 敢自己抄了自己的族——说是族人被西凉人贿赂收买,难道阖族上下人人皆通敌,他这一族之长却半点没沾?这等心狠手辣之人, 再到朝堂上干出什么疯事儿来就不好了。
却见陆潜辛另呈上了一封奏疏,而后在一干吸气声里, 善解人意地及时拱手道:“陛下, 这封《流民安置疏》并非臣亲笔,乃是代为上呈。”
同僚们略略放下心,傅禹成多问了句:“谁能劳动陆大人?”
“秦甘路净州云织县的县令,贺今行。”陆潜辛微笑道:“小贺大人有心为国分忧,臣举手而为,不敢称‘劳动’。”
傅禹成听着名字觉着耳熟, 很快想起来,面色不太好, “他啊。”
贺今行在江南坏了他不少事儿, 他还没来得及找麻烦,人就被秦相爷打发走了。眼下窝在那鸟不拉屎的地方,还能借力递书御前, 他直觉这折子没那么简单。
不熟悉的朝臣却议论纷纷, 皆道小子轻狂,“一介县令, 不告上级,不经政事堂,未免太不识礼法。”
忠义侯听在耳里,目光从明德帝手里的奏疏上划过,落到陆潜辛身上。
后者体态从容,八风不动。
毕竟小贺大人只要求将折子送到,可没指定场合啊,且送上之后就与他无关了。
嬴淳懿出列道:“陛下,西北动乱,传讯人手紧张,小贺大人的本意想必只是为了节省时间。眼下非常时刻,形式没那么重要,内容有用与否才是关键。”
左都御史接着道:“陆大人也是上级,不算太过逾矩,但究起来到底不合章程,当申斥。”
傅禹成不满:“光申斥几句太便宜了吧?再怎么得挂个考核下等。”好让这小子就在西北打转,甭想升回来。
“都急什么。”明德帝开口了,将粗略扫完的奏折合在手里,晃了晃,“这年轻人我记得,朕亲自点的状元,除了他,还有昨日送奏报来的裴明悯。”
“奏报说南越起义军已占领翠石城,生擒暴君,要向我朝借兵,对抗不肯归附的逆军,诸卿怎么看?”
朝廷派使团出使南越,本意是与南越重订盟约。结果一去,正使王正玄就被叛奴抓走。使团待在南越王城,等南越王军救人等了两个月,结果叛奴直接打上王城,把交禹王与一干大贵族给活捉了。叛奴摇身一变成为“义军”,还喊出了“推翻暴政、解放奴隶”的口号,在外平叛的王军也变成了“逆军”。
奏报里还说,南越贵族似与西凉人有勾连,甚至想暗害使团。好在义军及时杀进王城,变相解了他们的困境。
话题立即转向,裴相率先出言道:“两军交战尚不斩来使,交禹王竟欲杀害使节,昏庸残暴至此,无怪乎治下子民要反。但想来义军比之逆军兵力悬殊,所以才要向我朝借兵。依臣之见,这两方内斗得越久,越能削弱南越的国力,无论最后谁胜谁败,都于我朝有利无害。所以兵要借,但借的方式与数量要适度。”
其实奏报一到,皇帝就召了政事堂商量。西北打起来,南疆不能再打,先前叫使团忍着也是为了能签下和约,避免战事。眼下对方内斗起来,主动权重回己方手中,便是无形地缓解了压力。
嬴淳懿昨晚没进宫,但听他老师说完,已知晓皇帝的决意,只道:“借也不能白借,义军当政后,南越当向我朝称臣纳贡,彻底退出横海。”
傅禹成说:“这是肯定的,但细则可以慢慢商量。”
此事说着就要这么定下,兵部侍郎盛环颂却站了出来,道:“长公主日前增援西北,才奏请征发不久,一兵未征,却要往外借兵,这军费怎么算?”
嬴淳懿:“无论借兵与否,南方军都不可能调到西北或者牙山去,要么镇在横海,要么出兵南越。现下是南越人求着咱们借兵,一应耗费叫他们承担,不累及国库。又不必担心南越人趁我西北起火,扰我南疆,有何不妥?”
盛环颂:“可南越人未必负担得起啊,一群奴隶军能有什么积累?”
“若是负担不起,不正好给了我们自取的理由么?哪怕做成债务,也能作为日后拿捏的筹码。盛大人要还是觉得不妥,那就少借些兵或者只援不打。”嬴淳懿看向边上的人,“崔大人意下如何?”
崔连壁向御座拱手道;“借兵自然比开战要好,具体的布置可交由顾大帅去决定。只是,陛下,征兵不能再拖了。净州战况焦灼,兵员减损、军械武器消耗极快,雩关现下囤兵不足三万也是隐患。若再不准备征兵,等现在的部队打光了,拿什么来顶?”
宣人没有全民尚武的传统,新兵征来是不能立刻服役的,要经过成体系的训练,才能拥有集体作战能力。但如今的局面,就算立刻拉一支新兵起来,顶多操练一两个月就得顶上前线。战力够不上,还得拿人数去补。
兵部计较出的结果,这一轮征兵的员额最好能有二十万。
“二十万?”才上任的户部堂官惊讶得笑了,“二十万兵员,所需粮草、甲胄、武器几何,且不提。光是需要为之征调的役夫,就涉及百万之众。这些人从哪里来?若是田地里的壮丁都在此时抛下农事,夏忙没人忙,秋收没人收,赋税减不减?冬天怎么过?饥荒闹起来,又拿什么去赈灾?”
这些都是户部的责任,兵部是不管的。
崔连壁疾声道:“壮丁服役去了,妇人可以下地,老人孩子也可以下地。都到这时候了,再想四面周全,那根本不可能啊。让老百姓现在咬牙苦一苦,总比被西凉人打进来,流离失所的好啊?实在不行,一路一路地征,陛下,步调可以放缓些,但绝不能不动!”
庙堂之上没有回音,陆潜辛问:“那崔大人以为,先从哪一路开始征发?”
这却是个难题。崔连壁临场之言,没有细思,稍后一想,却不好推举哪一路。
九路三十三州,各有各的难处。兵部单独指派哪一路,人家总督府都有驳词等着,需得谕旨强令才行。
只是这事儿涉及的不止陆尚书所说那些,满朝文武都有不能言明的看法。
僵持之际,秦相爷上前一步,奏禀圣上:“陛下,已有外患,不可再有内忧。”
明德帝缓声道:“朕明白崔卿的意思,国家危亡之际,免不了牺牲。但今春各地本就粮食紧缺,百姓要生存,农事不能动,只能让西北多担待一些。”
崔连壁袍子一掀,跪地道;“陛下!西北军民也是我大宣的子民啊……”
“崔大人慎言。”御史出声打断。
皇帝并不介意,只叹道:“秦、甘两路战火连绵生灵涂炭,朕自然痛心不已。然天下四方都扛在朕的肩上,朕要看顾的,不只是一路三州。此事不必再议,再过一个月,六月底就开始征发,崔卿,你们兵部下去好好准备吧。”
“雩关那边,若缺人手,就先从临近的各州卫里抽调。”
话已至此,崔连壁无可再说,俯首应是。
朝会散去,他与副手一道走下御阶,吩咐:“给殷侯去信,净州能不打则不打,一定要坚持到秋收。”
盛环颂领命先行一步,落到走在最后的忠义侯眼里,多少猜出前者要去干什么。
他没有同自己的老师一起,偶尔看看群臣众相,也挺有趣。
出了应天门,公主府的车架就停在广场上。
顾莲子在车里等他,见面便问:“陛下准了么?”
“借兵么?当然准了。”嬴淳懿心情不错,甚至说反话逗了逗人:“我还以为你不会关心南疆的事。”
“……我只是担心我娘罢了。”顾莲子有些不自在,盯着窗上的纱帘,“那西北怎么说?现在征兵?”
“还是到下个月底。征兵落军籍要核验原户籍,调度民夫劳役也要牵扯到户籍,我看是怕扯出什么不好压下去的东西,拖着时间赶紧补漏洞。”
“崔连壁说先从一路单征。户籍干净些的只有江南路,许轻名前两年动手清理过。但江南现在还顶着凉饷的大头,不能把压力全给人家。”
顾莲子听着,什么都不说,只是冷笑。
“总归西凉人过不了累关。打下去,老兵消磨,新兵上去,信的人也就不一样了。”农事确实不能耽误,但绝非没有其他解决的办法,嬴淳懿如此揣摩,自认不算空穴来风。
马车忽然停下来,他撩起车帘,一名着便装的兵马司哨子站在外面,附耳同他汇报消息。
有南越人进京畿了,正往京城赶来,藏着掖着的,似乎是南越王军一方的信使。
他细思片刻,问顾莲子:“听得懂南越话么?”
“懂一些,怎么?”
嬴淳懿便说了刚刚送到的消息,“想必也是来求援的。你找几个好手,装成劫匪,把人抓了,诈他一诈。”
顾莲子面上闪过一瞬惊讶,随即来了精神,“行啊,死伤怎么论?”
“别弄死了,等裴明悯回来再处理。”
到时候看南越的情况决定,送活人回去,还是送人头回去——大宣可以先助他们的义军剿逆,也可以再助王军平叛。
唯有一点,南越人,不配为友邦。
嬴淳懿从接到裴明悯那封信开始,定下的目标就是要借此机会,把南越纳入大宣的掌控之中,就连傀儡都准备好了。
顾莲子很快想明白他打的主意,当即下车。
正阳门人来人往,一辆载着个年轻女子的骡车同他们擦肩而过,到了傅宅后巷。看门的认识对方,是为丽姨娘送胭脂水粉来的浣声姑娘,当即放行,还说了几句恭维的话。
浣声跟着人进门,远远瞧见一堆丫鬟婆子从游廊那头走过来,中间簇拥的是位坐轮椅的小姐,推着她走动的却是个高挑的女护卫。
她只看了一眼便让路回避,到了丽姨娘的院子里却依旧神思不属。
丽娘才出月子不久,晒着太阳懒洋洋地摇着扇子,“那是咱们家的二小姐。哦,别误会,她这排行和其他少爷小姐不一样,只跟着她哥哥排的。”
说完,又扯着胳膊把人拉近了,咬耳朵:“我还听说这兄妹俩都不是亲生的,但看老头子待他们比亲生的还要好,想必真身也是金贵人儿。”
浣声掩住嘴。丽娘只当她是为乍听这等密辛而吃惊,并为轻松震住她而得意,又说回前言:“好妹妹,咱们是老相识,既然在这宣京遇见了,姐姐我吃香喝辣,就不能忘了你,眼下就有个提携你的机会……”
“好姐姐,妹妹从良了。”浣声苦笑着截住她的话,又转到先前那二小姐身上去,“我瞧着她行动不便,却要盛装出门,想是参加什么重要的席会?”
“嗨,她那是进宫去服侍太后娘娘的,什么寻常宴啊会的,人家才看不上——”丽娘说到这儿卡了一下,转了话锋认真道:“这二小姐不是什么和善的人,你以后来再遇上她,还是尽量回避,能不往她眼里扎就千万别惹她注意。”
浣声柔顺地点头,松开攥着袖摆攥得发白的指尖。
这厢,傅景书过了应天门,明岄交出自己的刀,依然推着她走。
这条路她走得越来越多,越来越熟悉,过几道门,有几层守卫,何时换岗,何时落锁……她皆了然于胸。
“景书小姐来了。”长寿宫的内侍向她作揖,因她不能站立,而将腰弯得更低。
她看清对方的手势,微微颔首。
皇帝在朝会后留秦相爷单独议事,还没有结束。
抱朴殿周围十步内无一人,只有顺喜立在外廊听宣。
殿内静悄悄的,御案上摊着一本奏疏,站在案前看它的不是皇帝,而是秦相爷。
明德帝在看东墙上的一幅题词,待时间够了,才开口问:“你觉得怎么样?”
“调整过后,可以试行。”秦毓章的回答向来能短便短。
“朕也是这么想。”明德帝说:“西北战事起了两月有余,朝中无人提出怎么安置这大批的流民。但朕一直记挂着,怕处理不好,酿出大祸。朕一直等着建言上来,没想到先来的不是荀卿,而是贺今行。”
一封《流民安置疏》,只写怎么安置因战乱而流徙的百姓,只字不提其他。
秦毓章便也只说办法:“其一,流民目前聚集在衷州与银州一带,就地征兵操练,可行。但练兵所需粮草武器,是个大问题,怎么征集供应需要政事堂再议。”
“其二,让各州县建收容所接收流民,组织垦荒,抓紧秋播,可行。但不能让他们自己划数,自己说自己收多少,得朝廷下定额。这数额让户部来定,也好给这些收容流民的州县减免赋税。”
好处必须要给,否则当地百姓易有怨言,官府也易出偷工减料、滥竽充数之流。
“就拿凉饷抵扣。”明德帝干脆地下了令,又加一句:“这收容所,优先收容入伍的新兵家属,以及老弱病残。”
“是。”秦毓章拱手应了,再道:“其三,重启暂停的水利、官道甚至行宫等工程修建,将剩余的流民分散到各项工程上去。宁西的银铁矿,江南的太平大坝,还有各地的水利常规修缮,确实都需要人。但要把人迁徙过去,一则路途遥远,一路皆需官府赈济,赈济难出;二则流民四处流窜,也易扰乱治安。”
各地距离秋收还有一段日子,前些日子又加征了凉饷,都过得紧巴。
“人离乡贱呐。”皇帝摇头,“远洋船队还没消息?”
秦毓章答:“本该近几日到禹州港,但迟迟没有新的消息传回,恐怕遇上事了,只能再等等。”
“等、等、等……盐茶税巡出多少转手用掉多少,凉饷要拨给军需不可乱动,陆氏所抄家财倒是可以用于赈济,但显然不够啊。”明德帝一手按到百灵台上的长匣上,一手盖住额头,闭目仰天,半晌才叹了口气:“陆潜辛舍了身家,国难当头,其他个世家大族,也该有些表现。”
祸患既起,没有谁能独善其身。秦毓章沉默片刻,终究躬身道:“臣明白。”
“由你办下去,朕放心。”皇帝侧过身来看他,“这贺今行也算献策有功,你说朕要不要把他调回来?”
“朕喜欢这种人啊,闷头办事,没有废话,就像孟若愚一样。但就是有时候容易钻牛角尖,不是要跟朕对着干,就是要跟自己过不去,不如秦卿时时刻刻都合朕心意。”
秦毓章听着如此直白的夸赞,抬起的手臂没有晃动一下,“合适的时候用,不合适的时候弃。陛下是君,拔擢贬黜,皆为天恩。”
“也是,这年轻人走的时候憋着气,一年两年磨不平,就让他继续待着吧。”明德帝也收回手负于背后,笑了一下。
君臣初议之后,政事堂当即召六部再议。其中一项就是提议各部堂官、尤其出身高门世族的几位做表率,为赈济受战乱影响的流民,献钱献粮。
秦相爷开口提议,裴相爷带头应承下,谁也没提拒绝的话。
灯笼亮了一夜,第二日,就有好几封家书寄往各自本家。
裴老太爷收到大儿子来信的时候,正在自家园子里垂钓。
天气晴好,重明湖畔凉风习习,暑热不侵。老爷子看了一半,便将信纸揉成团扔进水里。
自抵达南越后失踪多日的王正玄陪坐在侧,昏昏欲睡,乍听水响以为有鱼上钩,长竿提上来却是空空如也。
裴老爷子哈哈大笑,然后说:“别下水了,王大人该走了。”
王正玄一下清醒了,“使团回来了?明悯怎么样?”
“挺好的,你现在出发,能和我那孙子在江南汇合。”裴老爷子说罢,让管家送上备好的谢礼,“这回叫你吃了亏,日后定然有给你的补偿。”
“老大人许诺,下官自然是信的。”王正玄忙站起来接了礼,道完谢又疑惑道:“只是,当真不能叫相爷知晓真相?”
“若叫他知道,老夫倒是老无所谓,王大人却如何自处?”
王正玄回过味来,只道自己必信守承诺,继而行礼告辞。
管家送走客人,回来为主人换鱼饵,说:“太爷用心良苦,四少爷定然不会辜负。”
裴老爷子写了两笔回信,才执鱼竿一甩,垂钩入湖。
“一朝天子一朝臣呐,这一朝不顶用,可不得早些绸缪下一朝咯。”
第240章 六十二
“是月也, 日长至,阴阳争,死生分, 鹿角解……是为‘夏至’。”
雍容华丽的被称作“穹庐帐”的圆顶宫殿里, 靖宁向围坐在她身前的侍女们讲《礼记》的月令。
她的北黎话已经说得很好了, 穿着贴花单袍, 戴着翻檐的尖顶帽,长长的珠琏垂在两颊边,除却明显不同于他人的明丽五官, 完全是一个地道的黎人。
一段念完,她又用汉话慢慢地念了一遍“夏至”这两个字。
“砂、纸?”活泼的侍女们跟着念。
“是夏、至。”靖宁就像教幼童识字的塾师一般纠正了几回, “意思是说这一天, 太阳升到最高点,阴阳之气交融争替,万物开始更新换代。在南方,鹿开始脱角,蝉开始鸣叫,半夏发芽, 木槿开花。在我们的草原上,河水涨起来, 蒿草长起来, 牧民也赶着羊群迁往早就看好的草场。再数四十个日子,就可以给母羊配种。”
她边说边用黎人的语言提笔做注释,心下却有些遗憾, 自己终归是没有熟练到可以进行精简的翻译。
一名侍女掰了下手指, 惊喜道:“夏至就是今天?”
“就是今天。”靖宁环视这些娇憨可爱的面孔,她不觉得教导侍女是没有用的事, 甚至曾打算过,要在她们之中选拔第一批女官。
但局势变化实在太快。她站起来,将书籍与注释本都交给她们,“今天是个好日子,大家都出去晒晒太阳吧。那两块试种的田,也要拜托大家帮我继续照看。”
笑声很快减弱,侍女们的表情变得不安,惴惴地叫她:“东君……”
但她微笑着摇头,态度坚决,她们只能陆续向她行礼告退。
待所有北黎侍女离开之后,左右盯梢的两位侍卫也预备退到帐外,靖宁却叫住他们。
对方立刻说:“您不能离开这里。”
靖宁面无表情:“我不走,去告诉左贤王,我要见他。”
自二月大君病重昏迷、卧床不起之后,政事就由左贤王把持,王宫也被对方的私兵接管。她被迫“受惊”之后在偏殿“养病”,一直蛰伏等待,前两日打听到北部院决议集结多部发兵牙山,实在忍无可忍。
侍卫们退出去之后,偌大的帐中就只剩她一个人。从稷州跟她来的贴身侍女都没了,她也不愿再给那些黎人少女带来灾厄。
于是她亲自收拾画案,拔出随身的短剑平放进镂空的琴架里,再把古琴架上去,遮住短剑;接着从柜子里拿出那盒一直没舍得用的香,将香粉全部倒进香炉里,打了篆,点燃了摆在案头。
一缕青烟升腾而起,靖宁却没有闻到什么香气。然而这香只要燃起来,就能令她感到慰藉,仿佛制香的人出现在她的身边。
她静下心,屈指轻拨琴弦。
古琴本就沉郁厚重,再慷慨激昂的曲子也会被下压三分,平添几分端庄。
“东君从宣朝来,果然与草原妇人大不同。”浑厚的声音从外进到帐内。
琴音骤停,靖宁双手按上琴弦,猛地看过去。
来人正是北黎的左贤王。他乃赤杼的叔叔,在协助侄儿登位获得信任之后,仅一年就坐不住了。
赤杼登基之时,就同靖宁私下说过,王叔野心不小。然而王叔有护驾之功,朝上又无人可替,兼他旧伤反复,无力整治,不得不容。
靖宁当时还劝慰赤杼徐徐图之,现在却恨没有早早动手杀了这厮,否则何至于此时要忍着恶心向对方行礼,“王叔。”
“看来东君是想开了。”左贤王稳稳受了这一礼,抬手指琴,“继续,别停啊。”
这像对歌伎一般召之即来的语气无异于羞辱,然而靖宁心知他是要激怒自己,所以沉住气问:“大军走到哪儿了?”
左贤王眯着眼打量她片刻,笑道:“想套话?到这会儿了也不怕告诉你,述罗已过合中,距离牙山不远了。”
“母国将要受袭,东君想必心痛万分。你是聪明人,应该明白要怎么做才能阻止。”
靖宁闻言,面上做焦急犹豫之色,心下却冷笑不止。
当她做三岁小孩哄骗么?
北黎是多部落联盟,王庭之下大小二十余部落,述罗乃王族宗室,此次出兵也不过纠集了合西一半部族。剩下的一半,见只有诏书,却不见大君赐下的调兵虎符,都不肯助战。
出兵尚且如此,左贤王若直接弑君上位,合东部族必会质疑。但若有她这个副君支持,证明大君遗诏禅位给左贤王,各部就不得不服。
这是左贤王留她性命的原因,然而一旦她选择合作,事成之时,也就是殒命之时——这种反复无常背信弃义之徒,在她没有了利用价值之后,难道还会善待她么?
更何况,大军已出动,岂有轻易撤退的可能?
她直视对方,咬着牙道:“我可以劝说大君,立王叔为储,并向各部作证诏命为真。但是,王叔为何要与西凉人勾结,挑起战火,置我两国之间的盟约与合南的百万子民于不顾?这让我有何颜面向大君进言?又如何能让各部信我所说,而不质疑我与王叔同谋篡位?”
“除非,王叔先下令撤兵,让我有转圜的余地。”
她的目的并不出左贤王预料,甚至可以说,一应对话皆在他的掌握之中,“东君如此在乎母国,怪不得愿意来和亲。”
“那是养育我长大的地方。”靖宁低头捻起一根琴弦,“今年开春以来,草原气候一直很好,就应该鼓励百姓们放牧育种,而不是让他们去打仗。于情于理,于公于私,我都不希望开战。”
左贤王盯着她:“你的想法不是没有道理。但是,再美丽的草原也要小心其中的泥潭,本王不敢相信你。”
“王叔还有什么条件?”靖宁低声问。
“很简单,只要你愿意再嫁给本王,那就什么都好说。”左贤王一派理所当然,“赤杼病死了,大位传给我,东君再嫁给新的大君,合情合理嘛。对我草原部众,对你母国的朝廷,也都是最好的交代。”
“你说什么?”仿佛被突然砸下的惊雷击中,靖宁当场愣住。
一只戴着扳指的大手伸进她的视线,欲挑起她的下颌。
那一瞬间,她只觉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她没有抬手去挡,而是一手移开古琴,抓起短剑,就刺向对方中腹。
骤然发难,不可谓不快。
然而,几乎在她拔剑的同时,那枚扳指即刻向下,抓住了她的手腕,令她寸进不得。
“早就听说东君身怀利剑,本王片刻不敢放松啊。”左贤王哈哈大笑。
靖宁踉跄一步,撞上画案,案角的香炉被带翻,滚到地上。
“哐当”的声响引起帐外侍卫的警觉,立即出声询问。
她叫不出声,攥紧了剑柄,冷汗如雨。
全身的力气都用来对抗对方,腕骨似要被捏碎一般传来钻心的疼,却依旧不肯放手,试图将短剑往前再刺两分。
“无事。没有本王传唤,不必进来!”左贤王面上浮起狰狞的笑,不断加重钳制的力气,好一点点地折断这个女人的手。
在他手上,每一个女人垂死挣扎的模样都很像他打过的猎物。
靖宁痛得几欲惊厥,另一只手胡乱地在案上摸着,想要抓住什么可以救命的东西,却先摸到了一把灰。
——阿书送给她的香,还没有燃尽。
她已无法冷静思考,脑子里却清晰地涌现出这个念头。
下一刻,如同回应一般,卡在她腕上的巨力顿消,笼罩在她面前的庞大身影后退两步,轰然跌坐到地上。
“你……”左贤王以肘撑地,指向她的手半道转回,抓住了自己的喉咙。
他竟说不出话来!
靖宁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直到他呕出几口血,才猛地看向洒了一地的香灰。
“阿书……”
泪珠滚落眼睫的刹那,她有如神助一般爆发出极大的力量,将短剑换到左手,冲过去,举剑刺向倒地不起的左贤王。
一剑,两剑……利刃不断刺入血肉,“噗噗”地响。
直到她这一口气彻底泄完,累得再也提不起剑,才停下来拼命喘气。
而她跟前的血人早已没了声息,变成一摊死肉。
不知过了多久,靖宁忽然回过神,慌忙地爬起来,看向帐外。
帐帘安静地隔绝着里外的视线。还没有人发觉,或者察觉到不对也不敢进来。
怎么办?
没有太多的时间细思,她用左手笨拙地将带血的短剑装回鞘里,又兜头浇了自己两罐清水打湿衣衫,便打燃火镰,送到做装饰用的挂毯底下。
羊毛制的织物燃烧起来,很快,半座穹庐帐陷入大火,牛皮与黏土做的墙也被烘烤出黑烟。
靖宁这才裹上棉布长袍,看一眼被留在原地的古琴,狠心转过身,抓起袍摆去引火。
“救命啊!起火了!”
穹庐帐里响起尖叫。
守门的一惊,不顾命令撩起帐帘,便有个浑身浴火的人影冲出来,火焰迎风燎涨,吓得左右两排侍卫都纷纷跳开。
直到对方跑出好几丈,才有人反应过来,“东君!”
“快救火!王叔还在里面!”靖宁只管往外狂奔,遇到拦她的人,只管往对方身上撞,一边大喊:“拦着我干什么!去救王叔!王叔要是被烧死了,你们有几个头能砍!”
一众侍卫分不清她是有意还是无意,怕引火上身,又怕拦着她导致她出事,而后头的穹庐帐浓烟滚滚,左贤王生死不知,便都赶去救火。
靖宁这才得以跑出偏殿,滚到无人的甬道里,压灭一身的火。她来不及捡跑丢的头冠,便一面捂着咳,一面向王宫中央跑去。
这里与赤杼所在宫殿只隔三座穹庐帐。侍女每天都偷偷告诉她大君的状况,但到底如何,她要眼见为实。
突如其来的大火惊动了周遭巡逻的卫士,靖宁为避开他们不得不迂回绕路,却不想转角就遇上了一名侍女。她的模样大概十分糟糕,把人吓坏了。
“别出声!”她眼神一厉,肩膀一顶便将人推到墙上。
“东、东君。”侍女认出了她,哆嗦着说:“……您是要逃走吗?”
外头的脚步声跑远,靖宁放开对方,沉默不答。
对方的反应却出乎她的意料,“您换上我的衣裳吧,我的腰牌也给您,从北门出王宫,那边查验宽松……”
面前少女面上的真诚与担忧不似伪装,她眨了眨眼,缓缓松开按住短剑的手,哑声说:“我要去见大君。”
两刻之后,蔓延的大火仍未被扑灭,而左贤王毙命的消息已经传遍王宫,四下惊惶。侍卫长是左贤王心腹,一边指挥压住局面,又派了人去通知丞相。
在一片混乱之中,靖宁扮作侍女去给大君送汤药。此处守卫森严,但皆是才换来不久的私兵,并不认得她是谁,查过腰牌便放她进帐。
她走进内帐,大君的床边只有一个陌生的女人看顾,想来也是左贤王安排的。对方从她手上的托盘里端走药碗,便示意她出去。她行礼欲退,在对方转身将药碗放到床头桌几上、后脑勺对着自己时,迅速举起托盘砸了上去。
软倒的身体被她接住轻轻放下,床帏里却传来被惊动的声音,“何人?”
那声音极其虚弱,似行将就木的老人。靖宁闻之便心中一酸,顾不得浑身疼痛,立即走到床边低声道:“是我。”
四目相对,躺在床上的赤杼形容枯槁,微微睁大了眼,半晌才唤出一声:“东君。”
靖宁又湿润了眼眶。
犹记去岁大典,他说她不远万里嫁入草原,为黎人带来百家典籍,带来先进的耕织器械与技术,就像宣人神话里的司春之神,赐予所到之处改天换地的希望,所以赠她封号为“东君”,并践行诺言给她等同于自己的权力。
那时她觉得赤杼太子是位胸襟开阔、见识长远的雄主,她和他一定会成为很好的盟友,很好的伙伴。
谁知乱臣贼子不绝,天亦妒英才,不许他长命。
“王叔呢?”赤杼问。
靖宁握住他伸来的手,然后低头在手背上擦了下眼角,“我杀了他。”
赤杼安静片刻,没有多问,回应道:“杀得好。”
他看她一身狼狈,便知她来得不容易,更不可能久留,“他一直不敢杀我,但我这条命也撑不了多久了。我剩的那几个兄弟,安分却没有才能,都不能做储君、咳咳……”
靖宁忙收拾好情绪,将他半扶起来。
赤杼边咳边说:“几个侄儿倒是都有些资质,你挑个好的过继来,让他尊你为嫡母,你辅佐他继续推行我们的新政。”
靖宁给他拍背顺气,摇头:“眼下左贤王虽已死,述罗也已率军南下攻打雩关,但王宫侍卫和王庭守军都还是他们的人。我势单力孤,去找哪个?就算找到,过继的打算一旦被发觉,恐怕反而会对你那几个子侄不利。”
“丞相背叛了我们,其他大臣也不可再信。我大约还能拖几天半月,你带着兵符去合东,叫老兀骨来清叛逆拥新君……”赤杼紧紧抓住她,撑起头颅,越发虚弱道:“不,先去叫停述罗。这场仗不该打,西凉人狡诈,让我们的子民去白白送死,只是为了牵制牙山的宣军,给他们在业余山下制造战机。他们的承诺都是谎话,不会兑现。”
“我明白,我一定尽我所能去阻止这场战争。”靖宁俯首听着,“我能走,你怎么办?”
“我已时日无多,今日就当永别。”赤杼贴着她的耳朵,告诉她兵符藏在哪里。
靖宁扶着他躺回去,沉重的心情将她满腔的话都吊在胸口,最后如立誓一般说:“大君所愿,就是靖宁所愿。”
让草原变得更加富饶,让子民过得更加幸福。哪怕是边境的部族,也能长久地安居乐业,不受动乱之苦。
赤杼笑了一下,阖上双眼,“公主,拜托你啦。”
靖宁站起身退出床帏,咬着唇挺直了脊背,行礼告退。
一出帐,远远一大群人过来,她立刻避开,直往王宫北门去。一路有惊无险,出了宫,先前偶遇的侍女在路口等她,牵着的马竟是她好久不见的云骓。
来往两句问清缘由,靖宁跨马就走,走出两步,又回头向对方说:“我一定会回来。”
北黎王庭不似宣京筑有城墙,她纵马狂奔过市集,径直奔向草原深处。
她没有看见后头侍女为她祈福的动作,但她心中确信无比,她一定会回到这座居邪山下。
自那年宫宴,她站出来请愿,她的人生就走上了此前从未设想过的道路。这条路上,她时常恐惧,反复回想、叩问自己是否行差踏错。
然而今日,哪怕前途依旧未卜,她却不再恐惧。
生来十八年,靖宁从未经历过如此漫长的逃亡。她许久没有骑马,颠簸得呕吐之际不自觉放慢了速度,便被追兵赶上。幸而云骓乃神骏,发力甩脱了他们。
她再不敢放松一刻,只拼了命地赶路,渴了就随处找条小溪水凼,饿了就摘几把野果野菜——她做世家小姐的时候从未学过分辨这些野物,多亏阿书让她看的那些手札,使她不至于误食毒物。到不得不跟着云骓一起休憩时,她靠着马浅眠亦不敢完全闭眼,怕睡死后一醒来就被抓住。
然而无论她如何小心谨慎,总有一小股追兵能找到她的踪迹,似跗骨之蛆,始终阴魂不散地追在她身后。不知绷了几个日夜,她再也扛不住,追逃中不慎滚下马,摔在没蹄的草甸上。
两名追兵纵马呼啸而来,一人持一头,张开丈宽的大网,就要将她盖住。
她不错眼地盯着绳索织成的网格,左手去拔短剑。
风动云变的刹那,蹄声在她头顶踏响,高扬的马蹄刹到她身前,遮住了太阳。但这突如其来仿佛泰山压顶的景象也没能吓得她闭上眼,她看着寒光闪过,骑手挥长刀替她劈开了那张网。
接着太阳重现,阳光无比刺眼,令她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她听见马身相撞的闷响,战士纠缠厮杀的吼叫,以及刀剑划破空气、刺入□□再拔出来,锐利又带着钝感的声音。
她摇晃着爬起来的时候,一切声响俱灭。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正好走到她面前,单膝跪下,拄着刀向她低头,“末将林远山,救驾来迟,请殿下责罚。”
“竟是你……”靖宁怔怔地盯着他,还有他身后的他们。十余人皆是黎人商队的打扮,满身风霜混血污。
是她的母国派来的么?
“好,来得好!”眼眶干涩再氲不出泪,她干脆大笑,笑两声便咳,却毫不在意地说道:“诸位勇士立刻带我、护送本宫去合东,事成,必有重赏。”
林远山看她摇摇欲坠,实在不忍心,劝道:“殿下的状态实在不宜即刻赶路,不若稍事休息,调整一二。”
“不可!”靖宁强硬地拒绝,“前线战事一触即发,甚至可能已经交兵,死伤无数,我岂能在这里耽搁?”
她抓住他的领子,将人往自己跟前扯了些许,提着最后一口气道:“我若走不了,你就算扛,也要把我扛上路,明白?”
话音未落,人就昏死过去。
林远山及时接住她,心绪震荡,却坚定地应了一声“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