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岄推着傅景书往后院去了, 走动间,挎在腰间的长刀时隐时现。
她不必卸下武器,想必也是傅二小姐的特权。
贺今行直觉这对主仆气息不善, 想跟上去看看。但立刻动身未免太过显眼, 再者说这对主仆若是去更衣, 或者就此回房, 他的行为就十分唐突了。
且秦相爷这边更加重要,犹豫片刻,还是安稳待在了原地。
再看舞台, 上一场的优伶已经撤下,一名身姿袅娜女子独自持伞从幕后走上台, 向台下盈盈一拜。抬眼间, 与远处的青年对上视线,她微微睁大眼,下一瞬便绽开笑颜。
台边的竹竿子举起这场演出的牌子,逸云楼,浣声,蝶飞花独舞。
原来祺罗掌柜说的演出, 就在今夜。
贺今行看到浣声,却并不感到高兴, 心下更沉一分。
乐声即起, 台上伶人一展竹伞,披帛扬起,真如灵蝶般轻盈翩跹。
那把伞随着舞步时收时放, 伞面一转到台前, 其后便如变戏法儿一般抛出大朵团状的绢花,花苞至半空盛开、散落, 又似幻化成百蝶,环绕着舞者嬉戏。
贺今行紧紧地盯着持伞抛花的那双手,不管伞还是花,都是藏暗器的好地方。
越接近舞蹈的高潮,绢花越频繁地出现,他越不敢错眼。
坐在前面的官员们也都被这新奇绚丽的舞蹈所吸引,连连叫好。
唯有正中的秦相爷靠坐在圈椅里,神色淡淡,看不出对台上的演出是喜是恶。
旁座的官员大约觉得不该只顾自己高兴,便大拍马屁,“如此好舞,除去御前,也就只能在相爷府上得见。”
没得到反应,便又讪讪地伸头向后院看,“幼合少爷还没来么?”
秦毓章瞟了一眼,只道:“随他去,他想来的时候自然会来。”
那官员讪讪地应了声。心道,按秦少爷的贪玩任性,做爹的不叫,恐怕是不会来了。
秦相爷只有一个嫡亲的儿子,放到寻常人家,那肯定是倾尽全力地培养。但秦相爷却没有这么做,几乎从不管教他的儿子,哪怕予取予求,也总是显得他不怎么上心。
百官私下甚至有传言,秦幼合并非秦相亲生,就是个放在眼皮子底下、给刺客行刺所准备的靶子,亲儿子不知道好好地藏在哪里呢。
回到自己房间的秦幼合并不知道,自己又一次被怀疑身世。
他脱下厚重的吉服,感觉出了一身汗,黏腻得不太舒服,就立刻唤人打水来,他要沐浴。
这间隙里,他去看松鼠窝,金花正酣然大睡。
这小东西脖子上也系了一根红绸带,戴着朵红绢花。
“你可真舒服。”他蹲在一旁嘟囔,拨了拨那朵绢花,试图把它弄醒,“我在外面一直忙得才歇气,你却在这里睡大觉。快起来,陪我玩儿。”
金花闭着眼往旁边躲,他又弹了弹它的耳朵。小东西不耐烦了,直接翻个身,倏地钻进窝旁的假树洞里去。
这下秦幼合完全摸不到它,一下泄了气,从次间走到明间,又走回去。
环顾四壁,一应摆设都是他熟悉无比的,富丽堂皇却毫无生气,不如他在至诚寺的那间禅房。
但是,如果他在家里没有这样的房间,那么他还能在至诚寺借住吗?
他爹可是捐了好多香油钱啊。
秦幼合想到这里,愣了愣,忽然喊道:“我的礼物呢?小裳!去把今行和莲子给我的贺礼找出来,我现在就要拆。”
“诶!”秦小裳在外间,探了半个身子进来,“少爷你别急,咱这就去找!”
说罢,领着几个侍女小厮就往库房去,要经过隔壁的院子时,老远瞧见一架轮椅从夹道过来,赶忙止住众人,回头避让。
原因无他,少夫人住在隔壁,少爷说了,要绕着少夫人走。
少夫人院里院外用的侍从护卫,也不是他们府上原有的,秦小裳尚不怎么认得人脸,但总觉得这些人板着脸不爱说话,凶凶的。
傅景书自然注意到了这几个下人。秦幼合身边侍候的,都和他本人相似,尚不值得她注意。
明岄没有任何停留,将她推回院里。这是二进的院子,大门在身后闭拢,这里便是府邸中的府邸,一个与外界隔绝的小世界。
傅谨观站在檐廊上望月,看见她,微笑着等她过去,温声道:“拜堂结束好一会儿了?”
“和秦大人一起见了一些人。”傅景书一边解释,一边摘下头冠与面帘,交给侍女。
至于她这一身衣裳,不是嫁衣,当然没有立刻换下的必要。
“很累吧。”傅谨观在四月里仍然裹着斗篷,拥着手炉,伸出手来摸了摸她的额头,便让她的肌肤也跟着变得暖热。
傅景书抓住哥哥的手,让他就停在自己额上,抵了片刻,才说:“秦氏的财富固然可观,但都是镜花水月,不知何时就会被搅碎。相比之下,秦相爷的势力更为重要。”
傅谨观沉默片刻,声音低了些:“你拿什么和他换?”
“一条命罢了——不是我的。”傅景书不愿意让他知道太多,含混地说过去,便要他牵着自己进屋。
屋里的格局与布置都和在傅宅、在稷州没有什么区别,熟悉的环境能令人稍微放松一些。
所以当兄妹俩坐在一块儿,傅景书问出“哥哥想要一个孩子吗”的时候,傅谨观毫无准备。
他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
以他和妹妹的身体状况,的确,最好,是要有一个孩子,一个带着他们的血脉的孩子。
而妹妹是不便有孕的,只能他来。于是他说:“如果阿书要我生,那就生一个吧。是男是女都不要紧,健康就好。”
至于孩子的母亲会是谁,他无力置喙。
在他怔愣、沉思、开口的所有时间里,傅景书都一直注视着他,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才说:“哥哥当真了?”
傅谨观越发猜不透她在想什么,反问:“难道妹妹会开玩笑?”
傅景书嘴角上扬,无声地带起弧度。她当然从不开玩笑,她只是要确认,无论什么时候,哥哥都会以她的意愿为先。
“有个健康的孩子确实很重要,但谁也不能伤害到你。”亲娘不行,无关的人更不行。
至于这事儿该怎么办,她沉吟片刻,说:“宫里不是还有一个小孩儿么,我下次进宫去会会他。确认是真的,再设法子抢过来。”
傅谨观则道:“那可是太后娘娘的心头肉,他年龄也大了,未必没有自己的主意。”
言下之意,就是没那么好控制。
傅景书却不这么想。
太后虽然姓秦,是秦毓章的姑母,但两人关系并不亲近,近年来更是多有不合,往后未必能走到一条路去。
秦太后就是后宫运气过人的典范,前半生靠着乐阳公主得先帝宠爱,而被爱屋及乌;先帝驾崩之后,她不受宠的儿子突然登上帝位,她随即母凭子贵。
此人空有野心与欲望,论智计,不及她的侄女秦贵妃,更别提把持朝政十余年的秦相。
傅景书并不把太后放在眼里,因此也无甚所谓,实在不行,“他们要是不愿意,那便都杀了。”
死人就不会和她讲条件,只能乖乖地任她摆布。
傅谨观知道她这一年来时常被召进宫里,想必也埋了不少手段,说出口的话不是空穴来风。
他并不完全赞同妹妹的这种做法。但妹妹的意愿高于一切,只要她高兴,只要她想,他就不会反对更不会阻止。
他说:“你能因此感到高兴就好。”
傅景书点了点下颌,回应道:“哥哥只要支持我就好。”
她俯下身,趴到他膝头,闭目休憩。两袖海棠簌簌地垂盖在哥哥腿边,如同攀缠上一棵不会移动的树。
不多时,她的近身侍女进来,叫了声:“小姐。”
见她睁开眼,立即打了个手势,说先前派出去的人回来了。
还挺快。傅景书撑起身,准备去办今晚第二件事情。
她叫明岄推自己出去,衣袖一角却被哥哥及时地攥住。
她放缓语速,如同哄孩子一般说:“夜深了,外面风大,哥哥就在屋里等我一会儿,好不好?”
傅谨观没有放手,“一定要一直瞒着我吗?”
傅景书没说话,两道远山眉沉下去,将本就冷淡的双眼压得更加锐利。
她真的很不喜欢有人违逆自己。
傅谨观迎着她的视线,不惧继续说:“我知道,只有陈林,才会因为母亲的缘故,扶持我们。但是,我不放心他。”
他提到那个名字,傅景书并不觉得意外,反而有种“他终于说出来了”的悬疑落定感。
他们兄妹二人的母亲曾入江湖,拜在衡山。
同门有位师弟与她感情甚笃,后来因缘际会,两人各自离开山门。第一次重逢,师弟进了漆吾卫,师姐嫁为皇子妃,育有一子。数年后再相见,师弟一路爬到了统领的位置,师姐已患杂症,命不久矣。
又三年,故人长绝,余留一双儿女。
师弟便将复杂的感情投注到这两个孩子身上,暗中为他们提供了许多便利。
那时傅景书尚且年幼,刚刚学会用毒药慢慢地杀死一个人。但面对递向自己的机会,她无师自通,没有花费太多功夫就迅速地抓住了它。
哥哥比她年长,本就认得陈林。他们能这么快地从稷州走到这里,确实也得益于陈林相助,猜不到才是不应该。
罢了,傅景书掐了掐自己的手心,哥哥可以是例外。
遂吩咐侍女:“叫他进来回话。”
侍女应声退下,少钦,领一名身着黑色劲装的男人进来。
后者一手握刀柄,一手随膝扣地,向景书小姐行礼,随即汇报:“那个人的家里并不知道他行踪,后来我们在逸云楼上找到了他。”
傅谨观没有去猜“那个人”是什么人。他只是安静地坐在妹妹身后,看着那刀身的形状与刀鞘上的鎏金铭文。
心想,原来这就是执汝刀啊。
傅景书当然知道,这说的是那个与林远山换班的人。既然被换班的家中无急事,那就是换班的有急事了。
“看来,姓柳的真进来了。”她淡淡地笑了一下,又问:“那人可有处理?”
那漆吾卫摇头答道:“毕竟是禁军的人,要是直接消失了,统领那边肯定会被桓云阶找麻烦。而且,秦相爷的人就在后面,就留给他们处理了。”
傅景书颔首表示赞许:“你们做得很好,就这样吧。”而后示意对方可以离开了。
算算时间,前院的歌舞应当还在继续。
她对哥哥说:“哥哥,既然我们要与秦毓章合作,我就替他解决这个麻烦,当作见面礼。你说好不好?”
傅谨观想了想,有哪些姓柳的人,“江南柳?”
傅景书说“是”,“三年前的一条漏网之鱼,被许轻名保下来的。”
如今非要重投罗网,也就怪不得谁了。
“现在府上还有哪些人?”她又问侍女。
后者答:“除了尚未撤离的禁军,就是几家酒楼的做菜厨子,在厨房;几家瓦肆的乐伎优伶,在前院东廊门后的中庭;还有秦少爷请来的客人,应当在前院耳房。”
傅景书听罢,看向自家哥哥。
傅谨观叹了一声,嘱咐说:“别伤到自己。”
她便叫明岄:“去东廊门后。”
侍女恭谨地到侧前方,明岄推着她,主仆三人不紧不慢地出去了。
东廊门后半个中庭都扎着彩棚,分出好几个隔间,供今夜在秦府演出的酒楼瓦肆专用。
刚刚结束一场演出的浣声下了台,满头满手都是汗水,一半因这支舞确实费力,一半是紧张出来的。这份紧张又不止是因为面对高官大员。
她回到挂着“逸云楼”牌子的棚里,腿脚霎时软下来,被祺罗眼疾手快地扶住才没有跌倒。
“好妹妹,辛苦你了,好好歇一歇吧。”祺罗柔声说着,扶人坐下。
多亏有浣声的一身真本事,秦府管事选人时,他们这没什么名气的酒楼才能入对方的眼。
安抚好浣声,她又看向坐在角落的青年,低声提醒道:“少当家,下一场就该轮到你了。”
青年闻言从胸腔里应了一声,没有抬头。
他半个身子都陷在阴影里,手中正在擦拭的短刀暴露在烛光下,映着寒光。
下一场演出乃“跳加官”,专为达官贵人所设。
由一名高大的男子穿红袍、蹬皂靴、戴天官面具,手持几卷写有吉祥话的布制条幅,以醉步登场,在走向达官贵人的时候,逐次展示条幅,以祝愿老爷们加官进爵、早日高升。
——比囿于台上的歌舞戏剧更适合行刺。
这本该是开场的仪式。祺罗和管事说,今日来的官员虽多,但如果他们都和秦相爷一起享看,怕不是辱没了相爷。管事觉得有理,便将它挪到了最后。
届时,宾客走了大半,表演完的伶人也已经陆续离开。
——就不会牵连到太多无辜的人。
两句话说完,棚里安静下来,犹如坟地一般。
浣声知道后面没有自己的事了,但仍然紧张得喘不过气来,越寂静,“咚咚”的心跳声越响。
她攥住自己心口的衣襟,回想自己刚刚表演时,远远地坐在舞台下的那个人。
三个人都在等,率先等到的却不是预备上台演出的通知,而是一道冷漠的女声。
“逸云楼的人可在?我们少夫人要见你们,速速出来回话。”
浣声坐在门边,提着的心胆一瞬间跳到了嗓子眼儿。眼看着一个人的影子倒映在对开的两扇门帘上,似乎要掀帘进来,她连忙一把抓住,抖着声音说:“少夫人稍等,奴婢们正在换装。”
说完,几乎要呕吐出来的肝胆反而奇异地落回去,没那么紧张了。
祺罗亦是一惊,来不及夸她急智,便转头压着声音道:“少当家,不能出去!”
青年却站起来,将未入鞘的短刀直接藏进袖中,哑声道:“难道你以为,她是来见你们的么?”
“既然要见我,那我就出去让她见见。”
前头的浣声正隔着帘子缝儿偷偷往外看,看到差点儿就要摸到帘子的手收了回去,手的主人站到一边,露出后面的一座轮椅,以及端坐其上的红衣女子。
女子神情淡漠,面容有几分熟悉……那个傅二小姐!
“是她。”浣声退后两步,跌撞到妆台,喃喃道。
她的脑海里跳出那日她去傅宅送胭脂水粉的经历,丽娘留她说话,让她一起去送汤羹。她没能推辞得了,不得不跟着一起去,到正院外面,却看到傅二小姐的女护卫杀了傅家的那个尚书老爷……
她敢杀尚书老爷,一定也不把他们的性命放在眼里!
“她会杀人的。”浣声忙拦住走上来的青年,反复道:“她是敢杀人的。公子,您既然感觉到她是针对您来的,您就躲一躲吧,别对上她。”
后者停步,微微皱眉道:“杀人?你看到了?她杀了谁?”
“我……”她答应过丽娘不将这个秘密告诉其他人,此刻也没时间说出原委,只焦急道:“您就先躲一躲,藏起来,我和祺罗姐姐出去应对。”
“是啊,少当家,我们应付不了,您再出来也不迟。”祺罗跟着说道,眼风四下一扫,收纳衣服的箱子,妆台底下的空隙,似乎都不足以藏下一个男人。她急得团团转,看到后方“墙”上的缝线,骤然想起这棚子是用油布搭的,心一横,拿出裁衣的大剪,“从后面走!”
青年没动。
出去也是中庭,左右都要过夹道,难道对方不会派人守着么?既然进了秦府,他就没想过要逃出去。
“记着先前对过的话,你们上一旬才认识我。”他低声说罢,大步走出彩棚。
祺罗愣了片刻,一跺脚,放下剪刀,跟了上去。
左右大不了是个“死”字,她不怕!
浣声却站在原地,咬着唇飞快地思考,不能就这么束手就擒!
在荔园的画舫上,在江南路的总督府中,她都以为自己就要走到绝路,可是最终都没有。她想到这里,拿起剪刀就去划后“墙”的油布。
从棚里出来的只有两个人,先头的青年眉飞如剑尖,眼狭似刀锋,右眼角下一颗血泪凝成的痣,不是柳从心还能是谁?
明岄在小西山读过书,认得他,低声告诉自家小姐,是本人没错。
傅景书只要自己要的人在就好,遂抬手吩咐:“清场。”
身后侍从便挨个掀彩棚的门帘,看里面有没有人,有就叫他们赶紧走人。
周遭很快响起一片嘈杂,傅景书这才打量柳从心,见他头缚黑带,臂缠白绦,说:“柳大人还在孝期啊。”
“我记得不论是秦氏,还是傅氏,都没有给你发请柬。不请自来,是为贼。”
柳从心听到自己的家仇,毫无反应。就要过去三年,实在太久了,久到他早已麻木。
他面无表情地拿出一张凭书,展开举起示意,“怎么没请?我受秦府的管事相聘,来为秦少爷的婚礼表演助兴。反倒是少夫人,新婚之夜不在新房,却在这里堵我,是什么意思?”
傅景书说:“今日我成亲,你来砸我的场子,却问我是什么意思?你不觉得很好笑吗?”
柳从心道:“少夫人慎言,污蔑、诽谤朝廷命官,要被羁押杖责。”
两人唇枪舌剑你来我往的时候,彩棚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浣声也从棚子后面贴墙挪到通往东廊的月洞门。
她还未编出说词,守门的护卫便催促她赶紧出去,不要逗留。她急忙捂着嘴跑进夹道。
再跑过一道垂花门,便是前院的东廊。
舞台上正跳着胡旋舞,丝弦激昂,盖住了她的脚步声,也完全听不到中庭的动静。她扫了一眼,发现这支舞就快要跳完,更加焦急地去看坐席后方。
贺今行仍然在原来的位置,垂臂而立,眉头紧蹙。
他自然无心歌舞。柳从心所谋划之事,就像一把悬在头上的利剑,怕它落下来,也希望它不要落下来。然而越是迟迟不落,越发让人精神绷紧。
正这时,眼角余光瞥见右侧的檐廊上出现了一道身影,并飞快地向他移动。
他立即看过去,发现是浣声,察觉到对方似乎十分焦急,便快步迎了上去,主动问:“怎么了?”
浣声不敢高声喊,跑到距他几步距离,才急道:“柳公子有危险,求您快去救救他!”
果真出事了。贺今行来不及去想为什么不是在这里出事,即道:“是柳从心吗?他在哪儿?”
“就在东廊门后的中庭。”浣声指过去,又连忙转身往回跑,“我带您去!”
贺今行立刻跟上她。
这时的动静大了些,秦毓章注意到,分出一缕心神,朝两人的方向望了片刻。而后抬手招了名近侍过来,让对方附耳,吩咐了几句。
近侍立刻应是,疾步出府。
另一边,贺今行二人过了东廊门,前院舞乐渐熄,走到夹道口,刚被守门的护卫拦住,就听见傅景书不耐烦地叫了一声“明岄”。
明岄应声拔刀,向棚前的两人劈了过去。
傅景书一谈崩就要杀人灭口,祺罗尚不及反应,便被吓得本能地尖叫一声。
柳从心一掌推开她,五指一张,短刀出袖,滑到手中。
下一瞬,便迎上长刀。
刀刃交锋,“铮”的一声响。
这女人力气之大,震得柳从心整条右臂发麻,不可自抑地退后两步卸力。
明岄趁势旋身欺上前,长刀随之在半空中划出一个完整的圆,带着破风声再度砍向目标。
柳从心不敢再硬扛,斜撤一步往旁一跃,脊背狠狠撞上彩棚。
长刀去势不可逆,紧跟着刺穿了他身侧的油布。
这棚子是临时搭的,几根儿臂粗的细木柱子撑着,被一撞一砍,当场便“吱呀”一声,塌了一角。
贺今行刚打发了护卫过来,便看到这一幕,眉心一跳,“住手!”
明岄不为所动,拔出刀,趁势连斩。柳从心拽着还挂在横梁上的油布,抓住还立在地上的柱子,借力翻滚躲闪。
彩棚被两人这么一番折腾,不多时,便轰然彻底倒塌。
油布连带着横梁等乱七八糟的东西虽然不算重,但若被困住,极其妨碍行动。明岄迅速拉开距离。
柳从心应付后者,全身上下已然被划了不少口子,狼狈无比。他来不及撤开,便举起短刀,打算拼着气力直接划开盖下来的油布。
电光石火之间,一条手臂揽住他的腰,往后一收一带。视野飞快地旋转,然后被一道背影填满。
倒塌的彩棚砸出尘烟,他还未站稳,那只手便收了回去。人影转过来,露出一双熟悉的眼睛。他呆了一下,对方顺势夺去了他手中的短刀。
“你!”柳从心哽住,看着眼前这人大松了一口气,却又不知该说什么了。
“你去护着祺罗掌柜和浣声姑娘。”贺今行十分镇静,轻声而快速说完,转身走向傅景书。
他在庭中止步,握着那把短刀,拱手道:“傅二小姐,我不知你为何与柳大人起了龃龉,以致于要动手搏命。但据我所知,柳大人从未有对你不利的想法,今日如此遭遇,这其中或许有些误会?”
傅景书面沉如水,制止向她围过来、试图保护她的一众护卫,对前者的话却缄口不应。
明岄走到自家小姐前面,截住了对面的视线。
两人对视片刻,她歪了下脑袋,说:“是你。”
她在小西山同舍的贺长期的兄弟,箭法很厉害。
可惜,此处没有弓箭。
她一甩长刀,刀尖指地,压得极有气势。
贺今行也记得她与双楼那场没打完的架,知道这一场无论如何也避不过去。遂叹了口气,反手横刀于胸前,凝神道:“明岄姑娘,请指教。”
话音未落,便俯身冲上前。
刀兵相交,拳脚相碰,金戈与皮肉之声,短促又频繁,在这寂静的夜里传出老远。
秦小裳抱着两样贺礼走后院,经过那边的夹道口,闻声望去,只看到一堵人墙。心说,这新来的护卫兄弟们真会玩儿,夜深了都不安生。
他把贺礼带回去,向少爷说起此事,借此为自己邀功,“……这些人真是,不像我,心里只惦记着为自家少爷办事。少爷您看,是不是该奖励我,给我涨一波月钱。”
秦幼合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澡,换上自己喜欢的衣裳。这会儿贺礼拿过来,他便开心地左右抚摸这两样宝贝礼物,懒得搭理他,只敷衍道:“缺钱就自己去拿。”
反正他的钱盒就放在外面的多宝架上,不拘是他院里的谁,随用随取。
“多谢少爷!”秦小裳眉飞色舞地作揖,但没当真去翻那钱盒,而是到凑到圆桌旁,指着箱子说:“您不打开看看?”
“当然要!”秦幼合等的就是现在。
但是先打开哪一只呢,今行送的,还是莲子送的?他纠结了好一会儿,左看右看,今行那只盒子小些,就决定先开这只。
他闭着眼睛紧张地解开锁扣,推起盒盖,再一下睁开眼去看。
躺在盒子里的,却是一把九连环。
“少爷?”秦小裳见他许久没动作,戳了戳他,奇道:“您是困了吗?我去给您收拾床铺?”
秦幼合这才回过神,缓缓摇头,而后拿起盒中的玩具。
这只玩具用软木制的,打磨得极其的光滑平整,不见丁点儿粗糙。
框架把手部分没有镂空,雕了整副的水月莲枝纹,正面刻了两行诗,背面刻着他的名与字。
他试着动了动一二环,但他早已忘记了该怎么去解。
从他送给贺灵朝的那只九连环被对方遣人送回来,又被他羞恼地摔碎之后,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玩过九连环。
笑容从他脸上消失得一干二净,他偏头问:“你刚刚说傅景书的护卫在干什么?”
秦小裳又重复了一遍,“听着好像是在射覆还是打球,叮叮当当的,可激烈了,跟打架似的。”
“我差点忘了。”秦幼合把玩具放回盒子里,盖上锁紧,转身道:“我说了要和今行一起看演出。”
“现在还去吗?都差不多该收场了吧?”秦小裳追上去连声道。
他家少爷却只是闷头往前院去,对他的劝是充耳不闻。
算了,少爷喜欢,管他收没收场,让那些人重新再演一遍就是。
而中庭那边,仍然打得不可开交,胜负难分。
柳从心这把短刀实在有些短,贺今行用不太惯。且昨日才对他冬叔说左臂大好了,今日用上,方知被剜去的血肉带走的力量,超出了他的估计。他还需要更多的时间来恢复。
但眼下无法,只能扬长避短,多用右手接战,同时再寻别的破绽破局。
明岄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便盯着他的左臂出刀。试图在他的旧伤之上再添一道新伤,借此更快地打败他。
她从不在意公平与否,只要能完成小姐吩咐的任务即可。当然,她也承认她面对的是一名劲敌,这是最省力气的方式。
两人再度相撞,长刀下劈,断刀撩刺,都变着法儿地试图压制住对手。
轻创不够,要重伤才行。
焦灼之际,通往前院的夹道上响起掌声。
一下,两下,三下。
“明岄。”傅景书突然再一次叫了护卫的名字。
明岄听见,毫不恋战,收刀便撤。她重新站回小姐身后,神色一如既往,唯有剧烈起伏的胸口,与未入鞘而震颤不停的长刀,证明她刚刚战斗过。
贺今行也收回刀,竖在手臂之后,望向夹道。
只见黑压压的禁军涌进来。
第272章 十五
亥正将至, 宵禁早开。
谢灵意拿着通行令,沿途街道上除了五城兵马司的巡逻队,不见其他任何人。急匆匆回到秦府, 正好撞见把守在外的禁军列队听调, 要进入府邸。
他一眼扫过去, 林远山并不在其中, 当即暗道一声不好。想在外避一避,但又怕等这片刻,后头的人就撵上来了, 只得与禁军一道进去。
前院酒席换成了舞台,歌舞已散, 秦府的侍从们忙着收回桌椅, 几个不知所措的伶人挤在一角。禁军目不斜视,从一侧檐廊往后院去了。
另一边,谢灵意看到忠义侯的贴身长随,快步跟着对方进了抱厦。
屋中只有两人,嬴淳懿直接问:“情况如何?”
“去晚了一步。”谢灵意简略地回答,目光瞥向一旁剥松子的晏尘水。
忠义侯注意到, 只道:“无妨。”
他便直言:“林远山替班的那名禁军已经被钱书醒扣下了,正在回来的路上, 只比我慢半盏茶。”
晏尘水抬头道:“他作为主簿, 哪里来的权力扣押禁军?”
“那得看是谁的主簿。不止那个人,林远山大概也被扣住了。”谢灵意皱眉道:“我进来的时候,看见禁军被召进了府里, 难道柳从心已经暴露了?”
他简略地说了一下外面的情况。
嬴淳懿颔首:“寒匕未见, 就已至穷途,看来柳大人还是不擅长行刺啊。”顿了顿, 点评二字:“可惜。”
谢灵意领会到这两个字的未竟之意,说:“秦相是参天大树,柳从心就是浮枝末叶,怎么斗得过?”
“我记得侯爷曾经说过,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但不必与他过早成为朋友,待他危急时刻再伸援手,才能获得最大的回报。依属下看,现在正是时候。”
“知我者,灵意也。”嬴淳懿扬眉,问自己的长随:“桓云阶现在在哪儿?”
后者即答:“桓统领下衙后就回了家,若无意外,此时应当在家中。”
“同在内城,三条街,倒也不算太远。”嬴淳懿起身,走了一步,又回头道:“小晏大人怎么说?”
晏尘水拍拍手上碎屑,站起来:“禁军去了哪儿,今行肯定就在哪儿。我去找他,约好一起来,就要一起回去。”
嬴淳懿沉思片刻,今夜之事与今行无关,凭他的急智,总不会出大事。便伸臂示意众人,率先而行。
谢灵意没有瞧见顾莲子,但侯爷没有多说,想必又是被不知哪里气到而先行离开,就也没有多问。
晏尘水跟着出了抱厦,转身要往东廊门走,却被秦府的管事带拦住。后者只道宴已尽,主人已去,宾客请回。
他看着管事身后的几名小厮,估摸了一下硬闯不过去,只得跟着另两人一起出府。但心里始终放心不下,就和管事说自己还有朋友跟秦幼合在一块儿,还没出来,他要在门房处等对方一起回去。
与此同时,禁军涌入中庭,分流成两道黑甲人墙,将刚刚止战的双方围住。
在两排竖起的威慑长矛之后,贺今行没有发现林远山,心知此时情况严重,大抵难以善了。他将短刀藏于臂后,看向那三下掌声的来处。
秦毓章自月洞门后信步走出,戴四方巾,被鹤氅衣,仪态从容闲适,好似夜半独自于空庭观月,而非号令禁军前来围人。
但谁也不会认为此间府邸的主人,当真只是路过。
“秦大人。”寂静之中,率先开口的是傅景书,“贵府什么人都能放进来,着实令住在这里的我感到不安。我想,只能由我自己加强防卫了。”
她淡淡地说罢,仰头望向明岄。后者会意,推动轮椅,回后院去。她的护卫们跟随在她身后。
禁军任由她们离开,没有动作。
针对的是哪些人,已然不需要言明。
贺今行走到秦毓章跟前,挡住柳从心三人,拱手低头:“相爷。”
那把短刀无处可放,也不能丢掉,只能攥在手中。
秦相爷随意地应了声,从左扫视到右,没有在倒塌的彩棚与混乱的庭院上停留片刻,最后回到眼前的青年,“你手里拿的,是你的刀?”
贺今行多少了解曾经的上峰,这个问题有些棘手。他沉默片刻,选择回答:“是。”
“是我的。”柳从心扬声说罢,几步上前。
祺罗拉了一下他的袖子,没拉住。浣声不敢随意插话,挽着祺罗,绞紧了手中的衣料。
贺今行被打断,神色不变,侧身等他过来,才平稳地说道:“我从前随身的匕首断在了叶辞城外,回京后托柳大人帮我再寻一把。柳大人答应要在今夜给我,事到临头却反悔了,难道是不肯割爱么?”
“贺今行!”柳从心提气喝罢,按住气血翻涌的心口,沉声道:“你什么意思?”
“柳大人别急。”他笑了笑,打量一圈短刀,“确实是把好刀,但我认为我比你更适合拿着它。”
而后扶住对方没有受伤的那截胳膊,轻声说:“我不想与你争,你要怎么才肯让给我?我们好好商量,对大家都好。”
柳从心不想连累太多人,更不想谁来替自己顶罪。他本打算自曝,这番话却让他拿不定主意,遂压下眉,盯着贺今行的眼睛。
他现在说这话,是有两全的脱身办法吗?他要相信他吗?他该拿出什么样的反应才是最合适的?
计较之时,秦毓章身边的老管家成伯终于翻到簿子某一页,慢吞吞地对了对人,看着柳从心说:“这位就是工部虞衡司柳郎中?”
柳从心神情一凛。贺今行微微用力捏了捏他,然后放开他,不着痕迹地眨了眨眼。
他缓缓垂手,用力抻直脊背,下颌一扬:“是我。”
“老奴记得老爷和少爷都没有邀请你今日来赴宴,但你能站这里……”成伯又看了看名单,“你就是逸云楼报上来的那个‘姜檐’?”
“梨园中人,有个名号行走江湖,再正常不过。我虽不是伶人出身,但答应了要帮忙完成一项表演,也就入行随俗。”
“你表演的节目是什么?”
“最后一项,跳加官。”柳从心答完,下意识活动梗得有些酸疼的脖颈,“问完了?”
成伯点点头,和蔼道:“老奴问完了,接下来,就请柳郎中随禁军们走一趟吧。”
柳从心僵了一瞬,再开口就带着几分凶狠:“我犯了什么事,需要被禁军带走?”
无人解释,唯有两名禁军听令上前,泛着寒光的长矛指着他,欲意将他缉拿。
贺今行展臂拦住他们,说:“相爷,这不合例律。”
话落,那两名禁军停住脚步。
静立许久的秦毓章终于有了反应,微微一笑道:“年轻人互相扶持,很好。但是也要明白,并非所有人所有时候都值得扶持,应该放弃的,利索放弃才是明智之举。”
贺今行只当不明其意,说:“相爷,陛下命这队禁军负责维护贵府今日的安危,在这期间您有权力调动他们,下官不予置喙。但要让禁军带走柳从心,下官却不敢苟同。”
“敢问相爷,柳从心可曾有对您不利,威胁到您的性命安全?”
没有得到回应,他也不惮于继续说:“柳从心随身携带刀具一类的武器,避开搜检,进入贵府,确是他的不对。但此事情有可原,下官也已如实陈情。就算相爷认为他有罪,应将案情递交顺天府,由顺天府或是五城兵马司调查提问,再行判断是否应该批捕。禁军本职负责皇宫治安,今日外调也只负责您的安危,不该越俎代庖。”
“所以我说,您的命令不合例律。如果强行,下官会上奏本参您与桓统领。”
通政司亦有纠察之责,但有御史台在,他们尚未发挥过这一职责。
他没有忘记是谁举荐他坐到这个位置上,但他仍然说,要参劾举荐他的秦相爷。
秦相爷本人却没有说起什么“提携之恩”,他并不在乎这些。只是负手一笑,道:“牙尖嘴利。”
“你若当真参我一本,难道就能无视柳从心,不参他一本?”
正其时,东廊方向传来一阵放大的脚步声。
“相爷!”钱书醒匆匆赶回,到秦毓章身边,凑上去似要耳语。
秦毓章侧耳去听,这短短的瞬间,另一侧的脖颈暴露出来。
距离他不过两步之遥的柳从心立刻意识到,这是个绝佳的机会,他可以暴起拧断他的脖子!
然而他一动,贺今行便发觉了,及时反手将他拦腰锢在原地,不让他有骤然发难的机会。
柳从心不可置信地看向他,几要暴怒。
贺今行与他暗中角力,片刻后,动了动唇:“抱歉。”
柳从心扭开视线,啐出一口血沫。
秦毓章已经听完汇报,回过头来。他见两人模样,便能猜到这瞬息之间大致发生了什么,亦不以为奇,依然对贺今行说:“我可以不计较你拿着这把刀,但是不能容忍你一直拿刀对着我。仕途不易,前程难挣,你且想好。”
贺今行一时默然。他很感激秦相爷的提拔与信任,并不愿意与其作对。但在许多事情上,包括今晚发生的这一切,要让他袖手旁观,也绝无可能。
他向对方叠掌作揖,而后立在原地,没有任何退让之意。
秦毓章不再多劝,抬臂一挥:“那就一起拿下吧。”
贺今行立刻反应过来,钱书醒一定带来了什么很重要的消息——他再联想到被忠义侯派出去的谢灵意,看来是林远山那边有结果了。且这结果不太妙。
贺今行脑海里闪过各种念头,眼下的情形,是顽抗还是配合?后面又该怎么办?
他左手握着的短刀转了半圈,将要换至右手,准备与围拢上来的禁军搏斗之时,身后忽然响起清脆的少年声音。
“这是怎么了?”
秦幼合披着松松垮垮的外袍,站在后方的夹道口,从最近的陌生人看到最远处的他爹和他的好友,满脸茫然。
秦毓章瞧见他,叫停了缩小包围的禁军。
他便从黑魆魆的铁甲之间穿过去。秦小裳蹦蹦跳跳地在他前面,将可能挡到他的长矛都推到一边。这书童看着不怎么强壮,力气倒是不小,好几名禁军被他推得趔趄。
秦幼合顺当地走到他爹身边,仍在状况外,疑惑不解地叫了一声“爹”。
所谓再一再二不可再三,秦毓章轻叹一声,对自己的儿子说:“柳从心,勾结禁军,擅闯民宅,图谋不轨。你觉得,爹该不该拿他?”
这样吗,所谓“图谋不轨”肯定是想对他爹不利,那是该绑去见官。秦幼合看着柳从心,有些惋惜,但没有愤怒或者恼恨。
其实他知道,江南水患那时候,钱叔下过一趟江南。只是他从来没有拿这件事问过他爹。
他转动眼珠,视线偏移,“那今行呢,爹,你为什么也要拿他去见官?”
秦毓章稍顿,带着几分安抚地解释道:“这小子愿做同谋,如他所愿而已。”
“不,他是我邀请来的,不可能与贼人有关系。”秦幼合如他爹所想,激动地抓住他爹的衣袖,举手发誓:“爹,我能作保,今行绝对没有想要害你。”
但是他爹却无动于衷。他按了按有些晕眩的脑袋,才意识到“同谋”二字,关窍不在今行,那么,“柳从心他……”
他有些犹豫,要为这个人说好话吗?
柳从心在接收到这道眼神的刹那,一股羞恼与愤怒的情绪直冲大脑。他可以接受今行相助,但绝不能接受秦幼合为他求情,这种顺带的施舍更加像是羞辱。遂冷笑道:“走一趟就走一趟,难道还能任由秦大人张嘴定黑白。”
他敢来,自然也有倚仗,只是不到万不得已,不好动用。
贺今行见状,不再考虑此时反抗,抬手递出短刀,刀刃向里。
示意自己自愿束手就擒。
可是秦幼合不愿意,甚至有些后悔叫他来参加这场婚宴。今日实在是无趣极了,结尾还遇到这样糟糕的事。
他紧紧抱住他爹的胳膊,试探着问:“爹,能不能放过他们?”
话一出口,钱书醒惊道:“我的少爷,你这是在说什么傻话?这姓柳的想对你们父子不利,怎么能放过他们?”
“书醒啊,些许小事,不必如此激动。”秦毓章对前者说罢,垂下眼,看着自家孩子要哭出来的表情,徐徐道:“但很多时候,你以为只是平常的一天、一件事、一个要求,或许就能在日后改变你的一生。所以你在做每一个选择之前,都要三思而后行。”
“儿子,你确定你考虑好了吗?”
秦幼合被问住了。他和他爹好像一直都是这样。他没有被斥责,也没有被直接拒绝,可为什么还是感觉到了很庞大的压力,像有一座山在他头顶上倾倒。
他轻轻地锤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在越发混沌的脑子里,抓不住一条清晰的有用的思绪。他到底需要考虑什么?
“好了。想不出就想不出,不用逼自己去想。”秦毓章摸了摸他的头发,温和地说:“爹可以答应你。但要当做是爹提前满足你今年的生辰愿望,到时候,不可以再来找我许愿,好么?”
“真的?”秦幼合转忧为喜。在他潜意识里,就像他爹说的,这只是件小事而已。他爹几乎无所不能,只要他爹愿意,就不会有什么影响。
“当然。”秦毓章颔首。
钱书醒知道他从无虚言,急忙劝道:“相爷,要是就这么轻轻揭过,咱们让外面的人怎么看?”
本来是件好事,人都抓住了,顺藤摸瓜下去,肯定还能牵出一些人物来。要是就这么放过,错失良机不说,还落人话柄,有可能被质疑是苦肉计。
再者,禁军都调过来了,少不得还要传到陛下耳里。
“那就别管外人的看法。”秦毓章说着拍拍儿子的肩膀,“爹还有事要做,你的朋友,你自己安排。”
“这里到此为止,去准备马车吧。”他回身吩咐,大袖轻扬,行止都利落。
钱书醒咽下多余的话,拱手应是,即刻先行去安排。
禁军的百户见状,竖了旗,率领下属即时撤走。事毕,还需回大营交差。
来去匆匆,转眼只剩几个年轻人,以及专门留下来的成伯,“少爷,快子时了,是留这几位客人住宿,还是送他们回去?”
秦幼合似才回过神,然后看向当事人,“今行?”
柳从心面色极其难看,一句话也没说,转身去找那两个女子。
贺今行没有理由强令他说什么做什么,只能独自向秦幼合道谢,低声说:“很抱歉让你为难,我们就不留了。”
秦幼合说“没事”,他不该贪玩,应该换了衣裳就早些回来的。
他想问问那个九连环,但再一想,又不知道该问些什么。
就听见另一边祺罗心痛的声音,“……可明明是那位少夫人的护卫先动手的啊,我们有好些家当都被损坏了。”
成伯闻言,过去交流道:“这位掌柜放心,不论你们损失多少,只要经过核查确认的,我们秦府都会赔偿。”
这位老管家不管做什么,一直都是和蔼可亲的模样,倒让准备开始“表演”的祺罗有几分无从下手的感觉。
贺今行向主家告辞,然后来叫他们:“时候不早了,我们一起出去吧。”
及时地结束了这一切。
秦幼合就在原地目送他们,直到看不见人影了,才抱住头,慢慢地蹲下去。
袍摆堆在地上,秦小裳怕它被尘土弄脏,左一卷右一叠地提了起来。
秦幼合由着他弄,说:“小裳,我好像做什么事都没有好结果。”
“怎么可能,少爷把金花就养得又肥又美。”秦小裳专注和少爷的衣袍搏斗,随口道。
成伯把客人送出中庭,回转来,听见这话,说:“喜欢的要护着,讨厌的要远离,高兴了要笑,不高兴要上脸子,这不就是少爷一贯的脾性吗?人活一世,能率性而为,是很难得的啊少爷。”
他摸摸秦幼合的额头,有些发烫,便哄道:“少爷今个儿是不是没有吃多少东西?您先回房里歇着,老奴去小厨房做道药膳给您,好不好?”
秦幼合低头说“好”,老管家和书童便一同把人扶起来。
在夹道口如石雕一般盯梢许久的侍女先一步离开,回到新挂匾的海棠苑里,向主人复述了自她离开后发生的一切。
傅景书听罢,只道:“溺之如杀之。”
但转念一想,有些人就是运气好,生来就一世无忧,亲长溺爱一些也无伤大雅。
她提笔在花笺上写下“长寿宫”三字,写好吹干,再贴到一盒香粉上。
如此做足准备,才由侍女伺候洗漱,唤明岄抱她入睡。
那厢,出得秦府的四人在大门口遇上晏尘水。
后者拍着胸口说:“终于出来了。你们要是再没消息,我都想去找我爹了。”
“今日还算有惊无险。”贺今行也松了口气,扶着柳从心说,“但是他受伤了,我们得找个医馆,或者有伤药也行。”
晏尘水立马看柳从心,这人依旧板着一张脸,暗色的衣裳在深夜里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浑身都是肮脏血污。
想到医馆,他忽然叫道:“坏了,狱司就一块通行令,我下衙前,拿给要熬通宵的同僚了。”
谁也没想到赴个宴能捱到这么晚。没有通行令,外城老远,遇上巡逻队又是一番麻烦。
贺今行沉吟片刻,提议道:“去通政司吧,我有钥匙,司里也备有一些伤药。”
秦府是皇帝御赐的宅邸,在北吉祥街一带,萃英阁离得不远。
他带着大家过去。路上无行人,店门紧闭,晏尘水觉得无趣,开口找话:“说起来,忠义侯和谢灵意一块儿去找桓云阶了。”
“是吗?”贺今行心说怪不得刚刚没见到这人,细想也在情理之中。
钱书醒以秦相的名义扣押了禁军,要把人解救出来,最快最稳的方法就是去请禁军统领桓云阶出面。桓统领曾任宫里的武教头,淳懿跟着他学过三年武艺,关系不可谓不近。
“有侯爷转圜,想必此事的结果不会很糟。”
他注意到柳从心瞟了一眼过来。后者一身皮肉伤,动起来很吃苦,走过一条街,已出了满头汗,眼下多半是咬着牙坚持。
他便安慰道:“只要你这边没出事,远山那边最多也就是玩忽职守。桓统领心厚,处理起来大约就是罚俸守城门,你不用太过担心。”
柳从心保持沉默,直到了萃英阁大门外,才哑声道:“你很了解禁军?”
贺今行打开门锁,说:“我每日进出宫城,见识过。”
他将众人领进辟作通政司衙门的院子,没带他们进公用的直房,而是先寻了间空置的倒座房,将两位姑娘安置好。
退出房间时,浣声叫道:“贺大人……”
贺今行停步,回头询问她怎么了。
柳从心在他身后,只睨了一眼。他早就嘱咐过祺罗,不让浣声深入他们的计划,不怕她抖露些什么。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过来,浣声眉心轻蹙,不自在地咬着唇。那件事,说还是不说?
她前瞻后顾,又怕犹豫太久,会引起不必要的猜疑,最终只福了福身:“多谢您今日出手相救。”
这话也不假。虽说能全身而退多亏那位秦少爷求情,但若没有眼前人,恐怕他们撑不到秦少爷出现。
只是为了说这个吗?贺今行笑了笑,拱手回礼:“不必放在心上。”
他再带着柳从心和晏尘水去自己那间尚未启用的直房。屋里桌椅橱柜俱备,但没有文书填充,看着空荡荡的。
晏尘水找了把椅子坐下,一靠上椅背便闭了眼,长腿直挺挺地伸着,“终于可以好好睡一觉了。”
少钦便有细微的呼噜声起。
另外两个人却没法毫无负担地睡过去。
贺今行拿了药箱过来,靠着油灯,给柳从心处理伤口。
过来的路上,他就一直在想今晚的事,以及三年前的事。他反复想了许久,此时有了单独的机会,就低声对柳从心说:“你们今晚实在太冒险了……”
仅仅是依凭熟人遮掩,混进秦府,就想去刺杀秦毓章。这简直是拿命在赌,赌九死一生的机会。
他将将开口,柳从心便打断他:“至少让我确定,除了我最大的仇家,没有谁会这么处心积虑地防着我,怕我要谋刺他,欲除我而后快。”
“今夜是我想得太简单,这一点我承认。日后再来,必慎之慎,要是实在没法直接对他下手,那就从他身边的人与事下手。他们不是神仙,一定会有破绽。”
贺今行一边听,一边给他胳膊的伤上药,包扎完打上了结,才说:“一定要通过刺杀来报仇吗?”
“那你一定非要插手,来做这个好人吗?”柳从心立刻接着他的话,恨声说道。又用手挡住腿上的一处刀伤,竟不愿再让他帮忙。
贺今行愣了一会儿,回过神,默默地把手中药瓶递过去。
对方不接,他只能说:“我只是答应过柳大小姐,要护住你的性命。”
他向柳逾言承诺过,哪怕斯人已逝,他也当信守诺言。
想起大姐,柳从心冷笑一声,没注意垂手按在伤口上,一瞬间痛得他面容狰狞。而后撇开脸,看向烛火照不到的角落。
贺今行却认为他们不能这样僵持下去,就走到他面前,半蹲下去,看着他的眼睛说:“我并不是想要阻止你复仇,我的意思是,你能否换一种方式?”
“你什么意思?”柳从心语速极快,显然很想知道他所说的“另一种方式”。
贺今行说:“至少,你去行刺,是很难成功的。”
“那又如何?”柳从心木木地说:“一次不行,那就再来一次。无论多少次,只要我还能行动,就绝对不会放过他。我要做附骨之蛆,让他此生不得安宁。”
不管是秦毓章还是傅景书,只要他活着,一个都不会放过。
“那你太高看你自己了。”两人身后响起第三道声音。
晏尘水不知什么时候醒了,人还是瘫在椅子里,说话的语气却很认真:“你知道吗?自天化二年起,秦毓章入主政事堂十七年,明面上历经的刺杀就有十一起,他却毫发无损。其中六起由刑部立案,每一起都经过三司会审。不管刺客是谁、经历了什么,最后判决时,人证物证俱在,他们皆被判处斩立决。”
“弹劾他的人更多。光是天化三年这一年,御史台有记载的就有二百一十八本。只要闹到朝会上,他便自陈有罪,请辞归乡。陛下离不开他,每每都会挽留。只要陛下一开口留他,弹劾的事就会被忽略过去。”
“再后来,就没见有人费力去刺杀他,弹劾他的折子也少了。”
晏尘水说完,打了个响亮的呵欠,然后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等着听他们的反应。可半晌过去,那两个人就像睡死了一样,一点动静没有。
“今行?”他一下子清醒,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扒着扶手稳住说:“柳从心一心想着去行刺就算了,他家那样情有可原,你不会也想着去上奏弹劾秦相吧?”
随着他的话,贺今行心中纷扬的尘埃落定,沉声道:“我现今所任官职,乃通政司经历,代行通政使之职。四方章奏,不论陈情建言,申诉冤滞,或告不法,民有奏,皆应陈于御前。凡申诉冤枉、揭露民间疾苦善恶之奏本,当随即奏闻。”
这些话却是对柳从心说的。
后者听完,久久不语。再开口,嗓音滞涩不已。
“我并不想伸冤。”他说。
“我娘和我阿姐,我们柳氏商行,与当年的江南官府确有勾结。然而这其中有几分自愿,几分被逼迫,无人在意。”
“商行受齐孙冯三人指使,为他们做了多少事,为宣京送了多少孝敬。十年间经大运河北上的白银,何止千万两。然而一到祸患临头,他们回报给我们的不是救援,而是割席、抛弃,最后轻飘飘几项罪名就盖过去了。”
“如果我们是罪有应得,那他们就是罄竹难书。我家人尸骨沉江,他们凭什么还能逍遥自在,权倾朝野?”
“我没想伸冤,我只想让他们去死。”
柳从心一气说到这里,干裂的嘴唇再度沁出血来,他以拇指揩去,问:“你觉得可能吗?”
贺今行说:“既然罄竹难书,那你可以让他们伏法,这何尝不算是报仇,且不会危及到你自身。”
“谁人不知朝廷秦党势大,他们官官相护,把持朝政。若不凭个人勇武去行刺,那凭什么打倒他们,凭递不上去、见不了天日的诉状吗?”
柳从心盯着他,有些话未出口,赤裸裸的目光却仿佛在说,凭什么,就凭你先前那一番话吗?
贺今行面对这样的审视,没有退避,也没有心虚,坦然道:“实话说,我没有把握。但是我会尽我所能,替你陈情诉曲。所以我恳请你试一试,等一等。若是不能凭律法令不法者伏法,你再寻以私仇,我绝不多干预。”
他把药瓶塞到对方手中。
柳从心攥紧那只瓷瓶,几欲将其捏碎。他脑海中闪过许多画面,少年时在小西山读书,齐射出的三根箭矢,清晨于垂柳亭的送别;后来变成江水上的死船,漫入口鼻的河水,带着他上浮的双手;直到今日,犹见压下来遮了大半天空的彩棚,还有那把被夺走的短刀。
他闭上眼,仰头说:“你要我相信你多久?”
“如果你现在写,我明早点了卯,便能携折子进宫。”贺今行直言道,紧接着补充:“不对,你口述,我来写。我写折子习惯了,用词比你适当,速度也比你快。”
他说的话听起来都很有道理,但是,一直旁听的晏尘水插话进来,“等等,你们怎么这就说定了?”
他两步蹦过来,一手按着一人的肩膀说:“这可不是儿戏啊,要不要再等一等,好好谋划谋划?”
贺今行摇头:“兵贵神速,出其不意,才能攻其不备。”
“我在通政司的时间并不长,但也知道,这种事拖久了难免走漏风声,让被弹劾的人有所应对。”他直起身,继续道:“我从云织回来,就时常在想,军事也好,政事也好,合适的机会固然很重要,但机会难得,我们却不能一味地等待。”
如果看不到机会,那不妨去尝试创造机会。
晏尘水想想也是,弹劾这事,最忌讳的就是奏本没递到御前内容就泄露出去了,再次确认:“你来真的?”
“当然。”贺今行不止点头,还要问他的意见:“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既然来真的,哪怕只有半个晚上,也得好好计划一下。”晏尘水开始摩挲下巴,“可惜,这会儿没法去找我爹参考参考,只能咱们仨在这儿琢磨……我说柳从心,要不你先说一说,你手里有什么证据——看你这表情,不会一样没有吧?”
柳从心对他这个看着就不靠谱的态度感到不适,皱眉道:“我当然有。”
但他没有立刻说出来,而是环顾室内。贺今行知他怕有人跟踪,出去查了一圈,确保没有问题。
他整理思绪,将声音压得极低:“我娘和我大姐走的两套账,我阿姐不说,我娘记商行成立以来所有收支。她那一套账分十百千三个段,千两以上的进出又分写了正副两本,正本被钱书醒带走了,副本现在秋婶手里。”
晏尘水惊了:“你们做账这么复杂?那当初官府查封你们商行,查的又是什么账?”
柳从心看三岁小儿似的看了他一眼,耐下性子解释道:“明面上自然都有另外的账,给布政司查的,给户部查的,都不同。当初官府查封,看后来的布告,查的应该是给布政司那一套。”
“厉害啊!”晏尘水得知内情,目瞪口呆。心道,看来是他小瞧贪腐案子了,回头就申请去侦办几个。而后说:“那奏本当中可以纳入‘收贿受贿’这一条罪名。”
贺今行把桌案搬到屋中,铺开纸笔,一边磨墨一边打腹稿,口中赞同道:“秋婶现在何处?”
柳从心答:“就在京畿。”
“很好。但你得小心。”晏尘水俯身凑近他说:“折子递上去,那边肯定会意识到有问题,一查,就要从当年的核心人物开始查。”
贺今行再问:“你这几日最好都不要和秋婶联系,就把地址告诉我,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柳从心垂头说:“让我想想。”
在今夜之前,他已经很久没有回忆过与柳氏商行相关的往事。他在商行出事前知道得太少,出事之后又一下知道得太多,花费许多时间才全盘消化。他无条件地站在自己的亲娘与亲姐这边,对商行的感情却十分复杂,很难准确形容,所以尘封不提。
现在他要把它剖开来,重新审视。
这种感觉,就像他不爱吃鱼,但上了远洋的船,却不得不吃。海鱼吃完就吐,吐干净了再吃,直到能够忍住那股恶心感,不再反胃。
许久,他缓缓地说:“我记得在齐宗源上任之前……”
三人围着一盏烛火,商讨到凌晨五更。
贺今行写好折子,递给另两人看。内容大约七八页,一遍写成,无一字删改错漏。
“到皇帝面前记得提我,我不需要你来帮我扛。”柳从心的嗓子沙哑到变调:“至少,我现在对朝廷来说,还是有用的人。”
贺今行尊重他的决心,亦郑重应下。
宵禁结束,不是通政司的人,就到了离开的时候。
贺今行叫醒浣声二人,送他们一块儿出去。
晏尘水走出一截,又回转来,跟他说悄悄话:“等会儿我去羽林卫看看林远山他们怎么样了,然后再去找忠义侯——昨晚我和他谈了谈,我答应要把填沙案的证据共享给他,他也告诉了我一个消息,那个赵睿就在他手下。你说,我现在能不能去找他,让他帮忙添把柴?”
贺今行思索道:“如果让他插手,那此事就从举告不法变成了政党之争。”
晏尘水:“可他们昨晚就去找桓云阶了,显然是想捞柳从心一把。”
贺今行差点把这事忘了,低头无奈地笑了一下。
党争已久,这封奏折只要呈到御前,就无可避免地会被各方利用。
既然如此,他说:“你不去找他,他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你且安心上衙理案,往后看他会怎么做就是了。”
送走友人,贺今行回到衙门,推开了正厅的大门。
抬头便见堂上两块牌匾,乃是萃英阁原本就有的,已经悬挂几十年。
上云“生而好古”,下曰“化成天下”。
这是写给读书人的匾。
贺今行握住袖中的奏折,在厅中等到晨钟。下属们陆续上衙,都以为他只是来得早,亲切地与他打招呼。
他安排好今日的事务,便取了红木牌,进宫去。
明德帝已经习惯每日匀出半个时辰来听通政司的宣奏,然而今日之奏,实在太多石破天惊之语。
听到一半,他便按着眉心叫道:“行了,别念了。”
贺今行依言停止念奏折内容,但没有住嘴:“陛下不耐长文,那臣就简短地概括。臣手中这封奏折,乃工部虞衡清吏司郎中柳从心,举告吏部尚书秦毓章,受贿收贿,买官卖官,侵吞官粮,操纵粮价,草菅人命……”
一尊金石镇纸朝他砸了下来。他稍一侧身,便躲了过去,但这话是彻底说不完了。
“你还敢躲?”明德帝看到他这动作,又好气又好笑,但没方才那么头疼了。
他叫顺喜把折子拿上来。
贺今行不太情愿给,“陛下,臣已经开始宣读,您不能半道提走。”
顺喜骂道:“陛下金口玉言,什么规矩不能改?”
他只能呈上去,拱手道:“请陛下一定要览阅。”
明德帝当真摊开了折子,一目十行地看过去,却没有像底下内侍所想的那般暴怒,而是意味不明地哼笑道:“贺今行,你可是提前知晓内容。”
他即答:“是,臣乃代笔。”
“这字迹果然是你。”明德帝继续看折子,再道:“有人要你替他上这谗言,不外乎妄图搅和朝政,乱我大局,实在居心叵测。你既知情,还要帮他行事,你说,你是不是大逆不道?”
贺今行提起袍摆跪地,叩首道:“臣绝无此意,请陛下明鉴。”
而后挺直脊背,将肺腑之言恳切道出:“臣原来也以为,当为大局而忍耐小节。但是后来发现,这就像断肢之伤与褥溃之疮,断肢自然该全力医治,褥疮却也不能忽视,更不能因为有碍观瞻就捂住它。否则,溃烂蔓延,不止影响断肢治疗,还可成伤身大患。”
明德帝合上奏折,面色已然缓和许多,审视他片刻,用手里的一枚新铜钱扣了扣御案,“但是,你要明白,伤药有限。且正是因为断了一肢,才压出了褥疮。”
“至于这折子。”他将奏折轻摔到一边案头,“留中不发。”
这意思是又要揭过去了,贺今行肃容道:“陛下!”
皇帝也沉下脸,及时截住他的话头,“你少来跟朕犟。”
“陛下息怒,臣并非……”贺今行刚刚开口,殿外传来一声接一声的通传。
“苍州八百里加急!”
他噤声回头,背插红羽的驿骑几步便爬上御阶,扑进抱朴殿中。
“振宣军断粮多日,爆发兵乱,是镇是抚,请陛下速速定夺!”
第273章 十六
五更三点, 桓云阶换上一身玄铁甲胄,准备进宫当值。
嬴淳懿亲自为他捧盔。
他一把拿过,却没往头上戴, 说:“你小子少来这套, 我的人我自然会罩着, 其他的免谈。”
“桓师傅想多了, 暄夜半来访,搅扰了您的睡眠,这是想给您赔罪。”嬴淳懿自然地接话, 神色坦荡,好似绝无其他想法。
桓云阶不是爱猜疑的人, 对方这么说, 他就信了,“你还知道你让我没睡好,行,算你有良心。”
嬴淳懿便笑道:“等桓师傅哪日休沐得闲了,我再上门赔礼。”
两人一道出宅邸,桓府的侍从已经备好马匹, 桓云阶上马即走。
嬴淳懿则登上另一辆烙着公主府徽记的马车。
车厢一边的榻上坐着谢灵意。他在京城没有家,什么地方都能凑合睡一会儿, 方才听见动静醒了, 正撩着车窗帘向外看。
宵禁刚刚结束,天色尚不明朗,桓统领马快, 须臾间便模糊了身影。
“过应天门不必下马, 入抱朴殿不需解刀,满堂朝官, 唯桓统领有此殊荣。”他收回目光,“侯爷此行可有收获?”
五城兵马司掌管京城治安,包括宵禁巡逻。忠义侯三年指挥使担任下来,足以将宣京的大街小巷纳入五指之中。
若能再加上禁军,皇宫与城门便也能有所掌控。内外双管齐下,凡风吹草动,皆可快人一步。
可惜禁军统领是个油盐不进的硬茬子。
嬴淳懿摇头否认。桓云阶的反应在他意料之中,所以他一开始就不敢明言,只是稍加暗示,被拒绝也没有多少受挫之感。
“陛下信任桓师傅,桓师傅亦忠诚于陛下,这就是他能统领禁军的根本所在。”他对此看得很清楚,心中也有了主意,“我与他照常相处就是。你们不必花费太多心思,万一弄巧成拙,反倒不美。”
谢灵意不反对,只道:“可惜了。我这几天再找找合适的人选。”
最近后宫里出了些事,他们安插的人被撤了几个,消息传递不太顺畅,所以才想从禁军下手。不能自上而下,那就自下而上吧。
嬴淳懿很放心他办事的能力,仍然在想桓云阶,思虑道:“中立未必是坏事,到某些极端的境地,这样的人才更值得托付。你看陛下先前再怎么忌惮西北军,可曾提过换掉殷侯?”
什么地方放什么人,无论贪、廉、奸、直,无论是不是自己人,只要筹谋得当,不怕他没有用武之地。
对于御人之道,谢灵意从来不发表意见,这不是他需要上心的东西,对方也不需要他接话。
昨晚他们离开秦府之后,余下几人出府的时间以及去向,都经由兵马司的巡逻队汇报过来,这些人想要做什么才是他需要去揣摩的事。
马车就要驶到六部衙门,他询问:“柳从心那边……我下衙之后去找他,还是再等等?”
嬴淳懿敛神道:“没有通行令,过正阳门势必会被盘查,通政司是最近的落脚之处,贺今行带他们过去也不奇怪。”
他顿了顿,心道,依这人的脾性,少不得要拦着柳从心,或是想法子把事情揽过来。“且等一两天,看看他们是息事宁人,还是有后手准备。”
谢灵意推测道:“仅凭柳从心孤身一人,行刺杀之计太勉强了,应当不会再来。贺今行是通政司经历,晏尘水他爹是左都御史,都有言路可进。”
“四月过半,大战在即,这个时候任何人的折子递上去,都不会有结果。”嬴淳懿并不看好,弹劾是最没有用的手段,“他们最稳妥的办法,就是暂且蛰伏,等苍州的军报。”
话虽如此,贺今行能顾全大局,柳从心却未必忍得住。
两人闲话几句,马车转过街角,谢灵意提前下了车,再往前走一段路就是户部衙门。
卯时,正是黎明前最晦暗的时候。混沌的天光夹着薄雾,犹如给人裹了一层膜,隔着几步距离,就看不清彼此是谁。
到了衙门换身官袍,前去点卯,谢灵意才发现,他们平日总是要迟一点钟才到的堂官陆潜辛,今日竟准时上衙了。
陆大人在堂上布置今日的任务,官服还是那身官服,半旧不新;头脸仪容也没有特别拾掇,一如往常。
他收回目光,陆大人兴许只是起早了而已。
户部近月来最主要的大事,就是主持甘中路与宁西路的征粮事宜。陆大人开复之后,提拔了几名甘中籍贯的户曹吏,这方面的事务就多由他们负责。
谢灵意是江南人,又巡过盐茶,所以主管广泉清吏司,几乎没有经手过西北军需相关。
今日没有任何变动,他也如往常一样按部就班地做事。然而不到一个时辰,宫里便急召陆尚书进宫议事。
来宣口谕的内侍十分着急,连声催促。陆潜辛不仅不急,反倒安抚对方说:“公公啊,天大的事,也不急这一时片刻。你且知,礼部衙门,可比我户部还要远。”
那内侍道:“裴相爷那边自有人加急去宣,陆大人,您就别拿奴婢寻开心了,快些进宫去吧,陛下正等着你们呢。”
陆大人笑而不语,随之快步离开。
谢灵意望着他们的背影,不自觉皱眉。陆潜辛和裴孟檀一起宣召,肯定也少不了秦毓章,重臣齐集,这是要廷议的前奏。
朝廷现在有什么大事需要皇帝一大早召开廷议?
当然,这也可能是柳从心举告秦毓章至御前天听,陛下要行廷审……但是,就算柳从心当真上奏弹劾,陛下当真重视要严查,也不可能这么快。
既然内政起不了波澜,那就是外患——苍州有动静了!
他按着桌面豁然起身,随意找了个外出的由头,到衙门外面的大街上,买吃食的时候,就把这个消息递了出去。
同一时间,陆潜辛在应天门碰上了裴相爷,私下问道:“裴大人可知陛下召我们前去,所为何事?”
裴孟檀微微摇头,神色不明:“突如其来,我如何知晓?陆大人快些走吧,去了便知。”
当真不知吗?陆潜辛微微笑了笑。
二人随内侍一道前往抱朴殿,登上御阶之后,他望了望西北的天空。
危机,危机,危即是机。这一回能抓住机遇的,会是谁?
朱红雕檐遮住了视野,陆潜辛垂眼入殿,崔连壁与秦毓章已在其中。
贺鸿锦掌管刑部,甚少参与廷议。工部尚书的职位自傅禹成死后,一直空缺。六部堂官,现今能站在这里的,只有四个人。
然而今日却有些稀奇,抱朴殿里除了这几位常客,还有一个人。
“裴大人,陆大人。”贺今行官秩低,故而主动向两人行礼。
通政使有参与廷推、廷议、廷审之职权。但他本职经历,八百里急递送至之时,想留,却拿不准自己该不该留。
明德帝看出他的纠结,叫他一边儿呆着,等此事议完再说那封奏本。
他便当作是圣谕让他留下来,心中没底,面上依然丝毫不怵。
裴孟檀与陆潜辛不知其中曲折,只道:“后生可畏。”
他无意讨巧,什么都没说,拱手避退一旁。
重臣齐聚,急递传阅下来,不管是真是假,都变了脸色。
陆潜辛合上军报,躬身道:“陛下,振宣军成建制不满一年,便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实乃方总兵失职。臣亦为当初举荐他而感到羞愧,请陛下降罪。”
明德帝面沉如水,没好气地说:“都到了这关头,别急着撇清自己,先想想怎么办,把事情解决了再算总账。”
“是,臣鲁莽了。”陆潜辛转口认错。
旁人不知,贺今行却心知肚明,陆潜辛与方子建关系非浅。陆大人这是为了预防有人拿此事攻讦方总兵,而提前告罪,顺道割裂他二人在外界眼中的联系。
这一点甚是奇怪,陆大人图什么?
少钦,崔连壁认真道:“陛下,兵乱为何会爆发?难道不都是士兵缺少口粮之故吗?无论是镇压还是安抚,都是治标不治本,只能取得一时之效。依臣之见,朝廷必须立刻筹集军粮,送往苍州,让士兵们吃饱饭,兵乱自然而然就会平息。”
他的面容与声音都透着一股极其明显的疲惫,哪怕骤闻噩耗,也生不起气来。
年初,殷侯便提到粮秣不足,所以要在仙慈关和西凉人打一场胜仗,吓退对方,好给后方争取缓冲的时间。
这话写在军报里,上呈给朝廷,众臣自然都知道。但是,除了他兵部,有谁真正在意?一个个口中都说“以前线战事为先”,实际以什么为重,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崔连壁看着事态一步步发展到此,还不能破罐子破摔,实在令他心力交瘁。
他说完,无人接话,大殿安静下来。朝堂上少了个傅禹成,口舌之音都少了许多。
“既然诸位都不开口,那就由我来继续说。”崔连壁环视三位同僚,最后目光定在上首御座,沉声道:“陛下,臣知晓国库匮乏,要解决钱粮的问题,要么加征凉饷,要么预征来年税赋。具体如何,请您定夺。”
“这,”陆潜辛再道:“距离上一次征凉饷还不到一年,再行征发,恐怕引起民怨。”
明德帝听罢,俯视这二人,拧眉道:“依你们的意思,最好的办法就是预支一年国税?”
显然对这个办法很不满意。
贺今行在一旁默默地听着君臣商讨,心中却在想,寅支卯粮,卯粮支完,又能支什么呢?
这无异于饮鸩止渴。
况且……他上前一步,不愿再沉默,拱手道:“陛下,不管加征凉饷,还是预支来年税赋,都是由百姓承担。但是,过去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夏税秋粮,再加凉饷以及各种杂税,百姓手中还能剩下多少钱财?就算强行去征,能征到多少?”
“相反,不论是世家大族还是豪商巨贾,这些富贵人家所拥有的财富,不知比普通百姓多出多少。所以臣以为,比起再给百姓增添沉重负担,不如向这些富人征一笔临时税。”
这话一出,在场诸官的脸色不见多少变化,却都向他投来目光。这几位哪个不是出身大族,家族世代累有巨富。
贺今行头一回被这样审视,那些目光里的惊疑之中,不知还暗藏着什么。他颇有几分如芒在背之感,所受的压力比先前朝议时更甚,然而到底站住了,没有露怯。
陆潜辛不知皇帝陛下与在场几位同僚作何感受,他自己是结识地吃了一惊,心道,现在的年轻人可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哪山有虎向哪山行。
不过,他已是舍出全族家财的人,和同僚们不一样啊,他怕什么?
看在与对方合作过的份上,他站出来说:“小贺大人,户部征年税,富贵人家与穷苦人家都要缴税,难道还能漏掉谁不成?都是一样的。”
贺今行知道他是好意地打圆场,也知道自己的提议真正触及到了在场人物共同的利益。如果说先前朝会上那些进言尚可算小打小闹,今日之举绝不可能被他们任何一边接受。
但是,他自认为绝无私心,不惧剖析,更不能在此时退缩。
陆大人的好意他心领了,略略一揖,继续朗声道:“士农工商,要承担的税赋完全不同,陆大人不可能不知。要征集到足够的钱粮,以比例征,穷苦人家的十税四与富贵人家的十税四,能一样吗?以定额征,穷苦人家的一两银子和富贵人家的一两银子,能一样吗?”
“结果显而易见。对富贵人家不值一提的税赋,对穷苦人乃至普通人却是极重的负担。”
他看向皇帝,“陛下,应征入伍的十五万振宣军,绝大部分人都出身自平民百姓家中。现在,朝廷为了他们的口粮,而去压迫他们的家人,这难道不令人心寒吗?”
陆潜辛立刻接着他的话说:“话是这么说,但你知道向这些世家大族和豪商巨贾收取额外的赋税有多难吗?”
“诸位,我这话没有针对诸位的意思,只是就事论事啊。”他看一圈另外三位同僚,拱手赔了个罪,而后说:“税赋该怎么收、收多少,自开国之初,多次调整拟定之后,便以明文记载于大宣律之上,多少年来不曾改变。不怕往大了说,这是祖宗之法,轻易不可更改,我们遵照而行,又有什么问题?”
贺今行脱口而出:“我们以律法为准绳,绳索却是死物,人可以被绳索禁锢一时,难道还能被禁锢一世吗?律法不能适应时势民情,那就变……”
“后生能有这样的想法,很好。”裴孟檀打断他,语气平和地说:“但也得有机会、有能力去实施才行。”
崔连壁无奈地叹了口气,说:“贺今行,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陆大人说得没有错,不管是向富贵人家单独征税,还是要去‘变一变’律法,所面临的难度之大,能否成功暂且不论。所需要的时间之长,你认为前线的将士们等得起吗?”
他实在太疲惫了,没有多少被针对的感觉,说实话也不想征这个税。可是他没有办法,他不提,自然也有其他人提,弯弯绕绕一圈下去,不如开门见山直截了当,还省下许多时间与口舌。
到此时,贺今行才无话可说。
大家都知道有种种弊端,亦有解决之法。然而前线的士兵填不饱肚子,军队濒临崩溃,外敌仍然盘踞国境虎视眈眈,若不及时凑齐这批军粮,西北就将再次沦陷于敌手。国将不国,还谈什么长远之计?
除非他能够想到别的办法,来解决振宣军缺钱少粮的问题,否则都没有站得住脚的理由来反对他们,只能默认支持这一道决策。
几番争论下来,结论就在眼前。
明德帝屈指捻了捻额侧的太阳穴,顺喜忙上前嘘寒问暖,他摆摆手,只让取药来。
大太监立刻意识到,回身低声传令,侍立在侧边的常谨赶忙去取。
自景书小姐献上新的药方之后,陛下早晚服药都有固定的时间段。几副药下来,陛下确实好转许多,也越发信任这个方子,服药都不需他们提醒,可不能轻慢。
底下众臣见状,不约而同让自己神色变得和缓一些,殿里的气氛都随之一轻。
等皇帝用了药,崔连壁才上前问:“陛下,如何筹措军粮,还请您定夺。”
明德帝不置可否,轻扣御案好一会儿,才看向一直没说话的那个人,终究先开了口:“秦卿可有好办法?”
“回陛下。”秦毓章应声,自袖袋中取出一份奏折,双手呈上,“您一观便知。”
顺喜立刻将奏折拿上去。
明德帝打开后先看了一眼落款,“许轻名的?不是你的。”
自四月以来,几乎没有奏折能不经过通政司而直达政事堂。
那这封折子什么时候入京、怎么来的,都有可琢磨的地方。陆潜辛瞟了眼贺今行,青年安分地站在边角,没有出声。
“是。”秦毓章应了声,并不多作解释。
他收到这封折子已有些时候,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呈递御前,直到今日。
明德帝也没有多问,直接就从头看了下去。
这对君臣显然有独特的相处之道,旁人可观之,难学之。
其他人便都注视着御座,等皇帝宣告其中的内容。
就见明德帝越往后看,愁眉渐展,直至露出喜意,大笑道:“好,好!许卿未雨绸缪,解朝廷燃眉之急,不止无罪,朕还要赏他才对啊。”
秦毓章拱手道:“为陛下分忧,乃臣子本分。”
崔连壁则问:“不知许总督所献何计?”
“早在甘中、宁西两路征粮的时候,许轻名就预感到危机,怕这两路以及稷州凑不够钱粮,而在江南路提前筹措。”明德帝抛了铜钱,双手拿着这封奏折,又扫了一遍,龙颜大悦:“这才是能办实事,能为朕分忧的能臣,可为诸位楷模啊。”
“这……”其余几人尽皆出乎意料,面面相觑罢,齐声道:“有此能臣,陛下圣明,天佑我大宣。”
这场廷议开始得艰难,结束得松快,皇帝命众臣退下,唯独留下了秦毓章。
贺今行亦得以出宫,然而看着那封摆在案头的举告奏本,他心中很不是滋味儿。明德帝是否会拿这封折子质问,不,询问秦相爷,也不得而知。
以致于他走出几步,又转身道:“陛下。”
明德帝心情好,只是挥手赶他:“朕该说的话都已经跟你说过,你只要记得就好,去做你该做的事罢。”
贺今行只能告退。
回到萃英阁,见柳从心远远地等在对街,他换了身衣裳,颜色还是暗青,手脚却有几处缠了白色的纱布。
他准备过去,对方却抬手阻止他,比了个手势,意思是晚上见。他点点头,也比了个确认的手势,然后回衙门继续履行自己的本职。
傍晚准时下衙,再回到工部的官舍,晏尘水与柳从心都在。
前者所在的刑部距离正阳门比通政司要近一些,且他有意避开下衙的人流,“现在一想,有什么好遮掩的?凭咱们的关系,避嫌才奇怪吧?”
贺今行想想也是,赞同道:“嗯,我们光明正大。”毕竟他曾借住晏家,只要有心打听,这都是轻易就能发现的事实。
他从门槛里摸出钥匙,边开门边说:“以后你们要是来早了,我不在,直接进屋就是。”
说完又问了一嘴祺罗和浣声的消息。
“她俩都受到了惊吓,我让她们多休息几日,胭脂铺就让伙计看着。”柳从心对她们也有些愧疚,抓了安神药买了补品,转了话题:“结果如何。”
贺今行默然一瞬,直言:“没有结果。”
没有结果,就是陛下看到了奏本也不打算处理,或者不当真。
“罢了,这本就是最有可能的结果。”柳从心失落几许又振作起来,对贺今行说:“你没事就好。今早我送祺罗她们回去之后,越想越觉得自己昨晚冲动了,不该答应让你帮忙递折子。”
他上午去找林远山,确认对方没事之后,就蹲在了通政司,亲眼看到人回来才放心。
“别这样说,你没有冲动,疏通臣民向上进言之路、及时传递章奏本就是我的职责。你愿意相信我,我却没有做好这件事,该我向你道歉。”贺今行认真地说,回忆起早上在抱朴殿的对答,皇帝所言,似乎隐隐含有暗示。
他暂且不能十拿九稳,就没有做过多的保证,而是压低声音解释:“苍州出事了,振宣军断粮多日,好几个营里爆发了兵乱。八百里急递传回来,陛下当时就召集六部堂官,进行廷议。所以搁置了我们那封奏折。”
“什么?”另两人齐声震惊道。
晏尘水疾声说:“振宣军不是在前线和西凉人对垒吗,他们内部爆发了兵乱,肯定会影响到整体的布置,那这西凉人不得趁机打过来?”
柳从心跟着问:“廷议有结果吗?怎么解决?这要是不快些把军粮续上,军队彻底乱了,就神仙难救了吧……”
虽然战火从未烧到过中原腹地,对宣京住民影响最明显的也就是换了条琉璃街,但战争爆发一年多,光是听说各种传闻就触目惊心——没有人不希望自己国家的军队能取得最终胜利。
“这个结果是有的。”贺今行将许轻名那封奏折,准确地说是“请罪书”,跟他们简略地提了提。
“江南总督许轻名……他是不是秦毓章的学生?”晏尘水回忆道。
贺今行轻轻颔首。
柳从心惨淡一笑:“怪不得,陛下对我的举告不予处理。”
晏尘水这样不喜欢叹气的人都忍不住叹了口气,“像这等军情大事,陛下还得依靠秦相和他的门生,依靠秦党。别说一封举告信,就算再被弹劾一百次,短期内,秦相也是不会有任何事的。”
“而且,为了前线的军队能尽快地拿到钱粮,我们是不是还得希望秦相爷好好的,连病都不要生?”
这种感觉实在太过憋屈,令他感到有些难受,仿佛遇到久久不能侦破的重案,因此抓耳挠腮地试图找出其中盲点。
倏地灵光一闪,真让他想到了,“凡事都有两面,按照我们前面的说法,虽然现在得盼着他好。但是等到江南路把筹措好的钱粮运送到苍州,振宣军重整旗鼓,打赢了西凉人,秦相爷是不是就没有倚仗了?那个时候,他就算下大狱也不会影响到国土得失了吧?”
贺今行顺着这跳跃的思维,思索道:“话糙……理不糙?”
他与柳从心对上视线,慢慢说:“战争总会结束,我们现在确实不好做什么,但也绝对不能就此松懈。”
“对,该准备的还是要准备的,到时候给他来个大的。”晏尘水也看向柳从心,“你不是有证据么,趁着这个机会都找到手里,越多越好。还有那本账,你要不要拿来给今行看看,他记性可好了,过目不忘,万一被毁了,我们还能再默写一份。”
这人的话又多说得又快,柳从心找不到合适的机会插话,只能频频点头表示同意。
贺今行知道他一提到刑案与牢狱就容易兴奋,倒了杯茶给他,以此堵住他的嘴,然后给自己和柳从心也倒了一杯。
“对了,今行你说的这些,是不是都不能泄露出去?”晏尘水仍然盯着柳从心。他本是严肃的长相,长期浸淫刑狱,更加重了这种气质。只是因时常带着笑而显得亲和,一旦笑脸消失了,本相陡然暴露出来,很能吓唬人。
贺今行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他自己认为柳从心是可以信任的,便折中道:“嗯,是秘密。”
柳从心举杯,以茶代酒,回应道:“我们的秘密。”
三只瓷盏清脆地碰到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
“为治疗断肢而压出的‘褥疮’?”
秦毓章端坐在桌案后的圈椅里,捻着指尖寸长的纸条,复诵出声。似乎觉得有趣,还微微笑了一笑。
“相爷这话是何意?”钱书醒将一方古旧的砚台放到桌案一角,问罢又介绍说:“这是景书小姐特意为您寻来的。”
“没什么意思。”秦毓章瞧了一眼,一语双关。他并不热衷收集砚台,只是要给有求于他、向他示好的人一个能摸得到的点。
钱书醒了解这位的脾气,没有再多嘴,默不作声地抱走已经被处理好的一摞文书。
再回转来,秦相爷写好了一封信,吩咐他:“交给最得力的人手,以最快的速度,送到轻名手中。”
“是。”钱书醒领了信,即刻安排下去。
三天不到,这封信就送到了许轻名手中。
“比预料的晚了好些天啊。”许轻名坐于船舱里,身在油灯下,裁开信封,看罢,久久不语。
康琦年陪坐在侧,知道他这是收的回信,就说:“看来相爷将制台那封请罪书递上去了,陛下怎么说,可是要制台进京一趟?”
先斩后奏加征税赋,不管结果好与坏,都是需要进京述职的大事。
许轻名没说什么,将信纸送到跳跃的烛火上,看着火舌舔上来,将满篇黑字吞噬大半,才于舷窗扔进江水中。
康琦年感觉不妙,“这是何意?难道相爷有其他命令?”
许轻名仰躺下去,上半身露出舱篷,靠在船尾,抬手示意左右的两船临州卫都散开去。
江面泛起波纹,带得他这艘小船一起摇晃,满天星辰也跟着晃啊晃。
“振宣军因断粮而爆发兵乱,我们筹措的钱粮正好能解这回的燃眉之急。陛下让我带着税收账目进京。但是,老师说,税目杂多,百姓抵触,需要一些足够多的时日,我们才能筹齐钱粮,再押运去苍州。”
“相爷这是要我们在江南多磨一些时日?”康琦年会意,因而更加惊讶道:“可是我们已经收齐了啊,就在您上书之后的第三天,您不是就附信跟相爷说了吗?难道他没收到?不,这不可能啊!”
许轻名当然知道信件不可能没有送到他老师手中,“老师的处境不太好。我在江南能拖多久,就能给老师争取多少转圜的时间。”
康琦年怔了怔,讷讷地说道:“可苍州那边拖不了啊,晚一日,振宣军就多一批饿死的兵。”
暴乱也就更加难以遏制。
“是啊。”许轻名凝视着高不可攀的天空,说:“可他是我的老师。他授我诗书,教我经义,送我科考,带我走上仕途。”
“我出任江南路总督,是老师力荐我;我要逆‘劝商务农’的国策而行,是老师替我顶住朝廷的责难。”
“老师有事,弟子服其劳,我怎么能够背弃他。”
康琦年无言地看着他,也知晓他们师生多年,感情深厚,恩情更是比感情还要重。
不管怎么选择,都是诛他的心。
许轻名阖上双眼,二十余年相处的时光,都化作漫天星辰,在他心海里燃起又熄灭。
小船在太平荡里晃呀晃,晃进沉梦中。
翌日,许轻名按照原定计划,巡视太平大坝并慰问参与修筑的民夫役工。
江与疏作为主管,接待并陪同他们上下参观,走了半日,才回到太平荡上面休憩。
行程结束,许轻名欲泅水渡江,康琦年水性不佳,便只有江与疏跟他一块,好有个照应。
二人同游至激流处,爬上一块巨石暂歇。
天宽地阔,日照大江流。
无论看过多少次,江与疏都会为这样的景色反复震撼,由衷地赞叹一句:“真美啊。”
许轻名很喜欢这个纯粹的年轻人,忽然问他:“与疏,我知道你的抱负在这条江上。所以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你最深爱的亲人,最敬重的老师,最亲密的朋友,要阻止你修这座大坝,你会怎么办?”
他问完,状似随意地将目光放到远处,实则浑身绷紧,连魂魄都被灌注了重量。
江风吹涌,江与疏抓了抓头发,有些困惑地说:“我不太明白大人的意思,不管是今行,我爹,还是张先生,他们都很支持我,不会阻止我。”
“但是,”他不太确定地说:“如果他们真的阻止我,我应该也不会放弃的。今行说,要专注做自己的事。这就是我的事业,就算得不到他们的支持,我也愿意做一辈子。
与他们都决裂,也不后悔吗?
这道题在许轻名的脑海中盘桓了很久很久,他回到总督府,夤夜不休,揉烂了不知道多少张信纸,最后一个字也没寄出去。
隔日康琦年被叫过去,看到他糟糕的状况,吓了一大跳。
许轻名没空寒暄,直接一条条地吩咐命令,最后说:“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代我与稷州对接,尽快开始买粮送粮。”
康琦年预感要发生什么大事,浑身汗毛都不自觉竖起来,小心翼翼地问:“那您呢?”
许轻名平静地回答:“等圣旨一到,我便启程进京。”
第274章 十七
天化十八年, 四月十四,是夜。
苍州西境,业余山东麓, 一片临水的开阔原野上, 驻扎着一支千余人的队伍。辕门外, 竖一杆“振”字旗, 架两排火把。营帐中,顾横之正在写信,落笔无声。
杨弘毅从外头进来, 摸到桌案边儿上,低声说:“情况更坏了, 好些人往业余山上逃, 咱们的暗哨这会儿就抓到了好几个,怎么办?”
私自离开所属部队,是为逃兵。昨日,帅帐才向全军三令五申,擅逃者重罚,包庇者同罪。
“先押着, 问明所属,明日送回去。”顾横之即道。
杨弘毅想了想, 说:“也好, 押还回去,让他们自己的将领处置,免得说我们越俎代庖。就是要多费些粮食了。”
断粮多日, 每一口粮食都珍贵无比, 他们营里弄点粮也十分不易。顾横之便说:“人多,可以少给。”
但不能真一口不给, 看着人饿死。
杨弘毅明白,所以更想叹气:“唉,想咱们在南疆的时候,什么时候缺过粮?逢年过节还有加餐,吃腻了出去打野味儿也成啊。哪儿像这地方,鸟都不来拉屎,怪道大伙儿都不想来。”
他家将军不接话,他往对方手头瞅了两眼,再道:“又给小贺大人写信么,不知道驿站现在还能正常跑不?大家都有些担心。”
顾横之注意到他的视线,抬手挡住信。
听说大营那边派了八百里急递回去,送到之时必然朝野震动。他给今行写封信回去,既报平安,也把情况说仔细些,叫他不要太过担心。
至于驿路有没有受到影响,他们这里尚且不得知,“能寄就寄,不能就……再等等。”
他心里也急,但再急也不能占用公器。
说话间,一匹从东边儿来的快马倏然驰至,人未进营帐,声音已传报进来。
“顾将军,大帅请您即刻前去议事!”
两人不约而同停下话头,顾横之辍笔道:“稍待片刻。”
杨弘毅让亲卫带塘骑下去歇一会儿,回转来脸色就不太好,“分功劳的时候不带咱们,安排任务的时候防着咱们,现在出事了倒是想起咱们来了。”
这时节能议什么事,用脚趾头想也知道。顾横之只说:“服从命令。”
他迅速地写了结尾,把信封起来,交给周碾,预备明日一起送往最近的驿站。而后对杨弘毅略作交代,便披甲戴盔,领几个亲兵,牵马出营。
他们营地偏僻,距离中军大营五六十里路,中途还要经过两个千营。赶路到一半,忽见远处火光炽盛不同寻常,喊杀之声渐盈于耳。
一行人加快速度,到营盘三丈外,顾横之勒马急停,定睛看去,不见西凉人半点影子,竟是起了内乱。
亲兵问:“将军,咱们是绕开去大营报信,还是?”
顾横之没说话,还在扫视这座军营的情况。目之所及皆打成一片,犹如前线战场,不见将领佐官,只瞧远处有士兵杀红了眼,举起腰刀往本是同僚的另一名士兵头上砍去。
他眸光一凝,打马出列,冷声高喊道:“住手!”
然而光靠叫停无法控制局面。他握枪的手一紧,接着披膊一振,毫不迟疑地抡起长枪猛投出去。
就见那杆丈三长.枪如银龙破空,挟风持电,在众人视野里呼啸着一闪而过。接着“锵”的一声,打飞腰刀,斜扎进草地中。
那砍人的和被砍的都呆住了,近处凡是瞧见枪影的也都被唬一跳,手麻脚软,不由自主地停下争斗。这骤然出现的一人一骑好似发出了停战的信号,由近及远,还在骚乱的半座军营、几百号人迅速偃旗息鼓。
一片寂静中,明夜甩蹄疾奔,三十丈,呼吸便至。后面看过来的军士只见银甲残影,犹如目睹一道从天而降的惊雷,皆被震在当场。
顾横之俯身拔出长.枪,枪杆一抖,抖去春泥,现出如雪枪刃。
周围离得近的军士们纷纷后退步,继而如梦初醒般反应过来,身旁并非战友,遂握紧武器互相防备。眼看着战意阻滞,再打不起来,又乱糟糟地分作两派。
其中一派人数众多,一个模样似百总的领头人物提刀指着他喝问:“你!你是谁?”
明夜原地转了方向,面朝营盘。他随手挽了个枪花,握枪抱拳答:“蒙阴顾横之,诸位见教。”
“竟是顾将军!”两边的人群里同时响起一阵议论。
当初大军在银州操练的时候,统领的将军里就有这一位,士兵们没见过真人,也都或多或少听说过他的名号。
顾横之端坐在马背上,缓缓收回长.枪,枪杆抵着脊背,枪尖指地,面对着众人道:“我这柄长.枪,不对自己人,你们呢?”
他说话并不用力,沙哑的声音却传遍了全场,语气冷静,不怒自威。教人多那一方的士兵迟疑起来,人少那一方则有一名小旗跑上前,指着对面告道:“顾将军,我营中有反将煽动暴乱,意欲夺营叛逃,还请您做主!”
顾横之扫了一眼两边,问:“你们的营将何在?”
对方凄然道:“我们将军一时不备,已惨遭暗算。”
那名百总察觉不妙,对身后的军士们:“弟兄们,咱们今夜举事,已是犯了军法,不逃就是个‘死’字。不逃是死,逃也是死,我等弟兄何不一起携手做实了暴乱,离开这里,还有一丝活下去的机会!”
顾横之看着他,只道:“你是主谋?”
先前告状的小旗抢着说:“对,我们将军就是被他谋害的!”
“那狗娘养的克扣咱们弟兄的口粮,我们将他就地正法,是替天行道!有什么不……”那百总却正义凛然,振臂欲呼。
然而话未说完,眼前银星一闪,胸甲立时发出被刺破的哀鸣。他话语陡滞,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低头看去,只见一截枪刃没入了自己的胸膛。
当场毙命。
“全军上下,除了最前线,皆断粮多日,不知你们将军能从哪里克扣?”顾横之站在三步之外,说罢撤肘收枪,枪身在手里滑下半杆,斜举向乱众,“可还有同谋?”
营地内的火光因人群阻隔并不亮堂,那枪尖的鲜血也被衬得暗沉,顺着刃面流入底下红缨,看到的人无不起一身鸡皮疙瘩。然而他的身法和枪术都又快又狠,让人无法自拔地将目光粘在他身上,既畏惧又崇拜。
这一枪仿佛斩断了时间,使军营内外都鸦雀无声。
半晌,乱众里忽然有人悲痛地叫了一声“大哥”,接着纠结左右几个人一道举起腰刀长矛冲向他,既要报仇也要稳住局势。
顾横之立在原地,只后撤半步,横枪一拦一扫,便扫倒一片。他身后的军士们立刻趁机将这几个人拿住,塞了嘴巴五花大绑。
势头急转直下,领头的横死,几个小头目也被捉拿。有胆小的吓得丢掉武器,当场跪下,发誓说都是那百总指使胁迫的,自己绝无反心。
顾横之则高声道:“主谋已死,剩下被煽动的各位,只要即刻醒悟,放下武器。我可以为你们向大帅求情,保你们无性命之忧。”
当即有人犹豫着问:“顾将军说的话可做真?”
跟上来的几名亲兵闻言,亦立即道:“我们将军从不说假话!”
那人便放下武器,接着身周诸人也随之放下武器,以十传百,很快抱头蹲下一片。
原先人少势弱的士兵们立即上前收缴武器。
顾横之等到局势已定,留下两名亲兵随时注意动向,便准备继续赶路。
那小旗前来道谢送行,他倚在马上,看他们不管哪一方的人都面黄肌瘦,默然片刻,说:“军粮之事,大帅已在筹谋解决之法,本将军夤夜去大营便是为了这件事。请诸位静待一夜,天明之后,当有说法。”
随即打马而去。
赶到大营,已是凌晨。
等候通报时,便听到帐内有人说:“……既是这般,那咱们只能再等一等。 ”
顾横之走进去,直接问:“不知要等什么?”问完才向上首抱拳告礼。
正在议论的几名将领都停了话头,面色微妙。今时不同往日,众将都已经知道他的出身,便总觉得他是专为挣功勋而来。
方子建瞧见他,并不介意,笑道:“横之来了。”
招他近前,再道:“先前不是说,朝廷和北黎谈妥了和约,北黎人会出兵助我们打退西凉人。连夜叫你过来,就是北黎那边来人了,要商定一个具体的时间。你有什么看法?”
竟是为此事,顾横之说:“自然是越快越好,我来的路上经过中七营,正遇上暴乱,营将被害。”
他接着将路上遭遇以及所做决定告知众人,“头目虽已被我斩杀,但问题并没有从根源上解决,口粮不继,早晚还会有下一次。”
众将皆惊怒,只因前几日已经爆发过几起乱子,中军态度强硬,严令下去,才扼制住事态。没想到才过去几日,这就又起了暴乱。
方子建当即点了裨将带队前去处理此事,无奈道:“你做得很好。虽然一定不能放任暴乱逃兵之势,必须遏制,但杀鸡儆猴足以,过于严苛反而容易把人逼反。”
“只是,北黎人那边,今日探其口风,恐怕至少也得在十天之后,才能出兵前来。而送回去的急递,要等朝廷有所反应,也得再等个七八日。”
有将领忧道:“眼下形势如此艰难,人心浮动,这十来日,实在难等啊。”
其他将领面面相觑,皆知,恐怕是等不住。
“等不住就不等了,靠咱们自己打!”方子建亦心知肚明,看着舆图道:“但是既不能干等,也不能蒙头打,我们得先稳住军心,防止西凉人趁机突袭,再想办法去打这一场。诸位有什么想法,都可说出来,大家共议。”
大家顿时七嘴八舌,都在说怎么从周边地区筹措粮草。
唯有顾横之抱拳道:“末将愿立生死状,带队深入敌营,搜集情报,并伺机扰乱西凉大军。”
有人不解:“我们正说粮草,怎地忽然说起潜入敌后?”
顾横之解释道:“粮草要筹措,但能筹出多少?与其抠那几分口粮,不如放开手脚,化被动为主动。末将以为,我们要做好最坏的打算,不能久等,需得尽快探清敌情,以进行下一步行动。”
方子建说:“是这个理,再怎么省,也省不出多的来。不如把人带出去,既能探查敌情,也能以抢夺粮草为名安抚其他将士,免得大家束在军营里,惶惶不安、滋生事端。”
众将皆道有理,又因有顾横之请命在先,众将不愿意被他比下去,都请命要派出麾下部将。
方子建对他们的反应欣慰不已,但不同兵种长处不同,哪儿能真让操练军阵的步兵和骑兵们去敌后?遂陈明理由,拍板做主,从斥候营分出八支队伍,各挑数十人,自不同地点方向潜入西凉人控制的苍州北部。
或寻西凉人中军大营所在,或寻粮草辎重囤积之处,或摸排西凉军队布防,各有主要任务。必要时候,也可进行战斗拖延扰乱西凉人的行动。
任务目标简单,然而执行起来的难度众所周知,方子建对斥候营的营将说:“潜入不易,出来更难,你们要做好准备。”
其他人俱道是,不出人,也愿支援些干粮。营将则利落道:“为此战胜利,吾等自当不惜性命。但就算拿到情报,也需得有人接应才能保证传回。且分线众多,不能只设一处。”
有将领接话:“既是接应传递消息,得机变灵活,若是遇上西凉人追击,还得有一战之力,末将以为派骑兵为佳。”
“可咱们没有这么多的骑兵啊。”
大遂滩暂毁,宁西马场新建,振宣军又没有积累,无马可用,以致于骑兵稀少。仅有的骑兵乃是中军的底牌之一,不可能派出去。
方子建思虑片刻,“本帅即刻写信至佛难岭,请韩大将支援一支骑兵。他们在西,我们在东,约定好接应地点。”
再看向顾横之,带着几分迟疑道:“你们营里也是步兵居多,要不还是留着,养精蓄锐,等待之后的决战再出力气,也是一样的立功。”
后者道:“末将并非为军功,只愿早日将西凉人彻底赶出我国土。既是末将起头,就没有不去的道理。再者,末将擅长在野作战,也可随机应变,灵活策应友军。”
他意已决,一番话下来,倒叫其他将领对他改观不少。
此事便就此议定。诸人各自领命下去做事,方子建独独留下顾横之,秉退亲卫,才道:“从去岁至今整整一年有余,西凉人一直在长线作战,从婆罗山到业余山,横跨万里,粮草消耗比我们只多不少。难道他们的粮草储备就如此充沛,到现在都没有出问题?
顾横之便直言道:“末将前几日,曾派人往鸣谷走过一趟,西凉军中亦是粮草不继。”
方子建与他对视一眼,叹道:“我本想就这么拖下去,等西凉人也断了粮,自取灭亡。但眼下实在等不住了,为了不致同袍相残,反给西凉人机会,只能先下手为强。”
又低声道:“但之后动员的时候还是有杀敌夺粮这一条,万不能教将士们提前知道。”
顾横之:“大帅放心,此事除我营中武官,没有其他人知晓。”
方子建:“你麾下士兵既知,路上就得加倍小心,以免哗乱。”
顾横之:“大帅放心,自末将往下,同吃同行。至饥时,啖肉饮血,亦能活命。”
方子建叹了口气:“还有一点,不论你们回来与否,至多廿五,我们正面战场就要发起总攻。”
顾横之颔首,领了军令,毫不耽搁地回营去也。
方子建则迅速修函一封,派塘骑送到佛难岭。
翌日深夜,驻扎佛难岭的大将韩履宽在睡梦中被叫醒,披衣看完函件,大笑道:“这班鼠辈也知道无马寸步难行啊。可我这铁马比他们人还贵重,岂能说借就借,任由他们调遣?”
想当年,殷侯倾尽所有,才维持住那几个骑兵营的建制。不管人还是马,在仙慈关日常享有最好的待遇。这些宝贝却在这一年里陆续折损大半,主将负伤白头,领残兵郁郁回了关。
现在这些外人又来要人马。
“将军?”亲卫见他久不动作,提醒道:“那边还等着回函呢。”
老将军回过神,按了按眼皮,又把信纸摁在膝头,沉吟许久,才吩咐道:“去把贺长期那小子叫过来,老子有事问他。”
亲卫立刻着人去找贺长期。
后者来得匆忙,头盔抱在臂弯里,发髻也抓得随意,漏了几缕头发丝儿,显然是睡着了又被叫起来,迷瞪着眼抱拳道:“不知将军有何要事要问,末将必定知无不答。”
韩履宽把那封信函给他,“你看看。”
贺长期仔细一看,当即完全清醒,皱眉道:“振宣军的情况竟然已经这么严重。”
韩履宽道:“不然?这些完全可以预见,兵马岂是那么好带?打仗岂是那么容易就打赢?”
“将军说得对,打仗绝非儿戏,获胜需要巨大的决心与代价。”贺长期单膝跪地,请道:“末将愿为先锋,接应振宣军前探完成任务。”
他说罢,抬头等待对方下令。
韩履宽却背着手看他,迟迟不说话,心道这小子果然不会看脸色。
他不由怀疑自己是不是会错了意,沉默片刻,说:“振宣军的现状如此,也不能完全归咎于方总兵。”
新兵新将,有疏漏在所难免,再者说,“隔着建制也是同胞,总不能袖手不管,真做壁上观。”
“罢了。”韩履宽示意他起来,拍拍他的臂膊,“我们都是半截入土的老头子了,未来在你们这些年轻人肩上。我给你三百匹马,带足粮草,好好干。日后背着功勋回到十三营,也给咱们涨涨脸。”
贺长期即应:“末将必不辱使命!”
他精神抖擞地回到自己营帐,里面已经点了灯,睡一块儿的同袍们都醒得七七八八。贺平问:“韩将军叫你干什么去了,是不是又有什么秘密任务?”
“是。”他也不绕弯子,双手一揽,招大家聚过来,便将事情细细地说了。
大家听完都叫好:“终于能出去跑跑马,憋在这狭窄的关口上也忒枯燥。”
贺长期笑了笑,说:“那是之后的事,现在都继续去睡觉,等振宣军那边定下作战部署,得有一段日子熬的。”
众人各自躺回去,他拿着那根蜡烛走回自己的床,特地照了一下隔床。见牧野镰四仰八叉地睡着,才放心吹蜡。
十六日早上,他们依然照常出操训练。
早炊时,做了伙头兵的举人师爷像往常一样来找牧野镰。
两人蹲在角落说话,师爷听说有任务之后,小声道:“带马出任务,正是脱身跑路的好时机。只要中途找个机会离队,他们急着完成任务,不会立刻来追,凭大王对苍州地界的熟悉,那时就是山高任鸟飞,彻底自由了。”
牧野镰嘴里叼着根草茎,眼睛一直瞅着远处,没说跑还不是跑,只模糊道:“其实贺小将军这两兄弟人还不错,对吧?”
“啊?”师爷没想到他这么说,愣了一下,然后才顺着话说:“这倒是,贺将军看着暴躁,脾气其实挺好,我就没见他朝自己人动过手。之前他还专门问我在火头军能不能干得下来,大王你都没问过我。”
“什么话,你还真比较起来了,当时在苍州城不是我扛你出来的?”牧野镰扬起巴掌就要给他一下,到半空又停住,转而摸到自己头上把头发往后捋。
“算了,贺长期这样的世族子弟都不怕上战场送命,我有什么好怕的?”说完将嘴里草茎一口啐到地上,做了个恶狠狠的表情。
远处的贺长期不知道这人又抽了什么疯,就当没看到。
一天下来,挑出三百擅骑射的兵,将任务隐秘传达下去。诸人在操练站岗之余,各自检查武器,打点行装。
十七日午,振宣军不止送来了回函,顾横之直接带着百余人一起上关来。
见过韩履宽,老将军说:“你能离了你老子来西北,到现在没走,我高看你一眼,不说你什么。这场仗是你们要打,我不多嘴,至于我们该怎么接应,你和这小子商量罢。”
贺长期没有谦辞,打开舆图让大家同看,说:“你们既然到了这儿,还是贴着业余山,从鸣谷关绕过去?”
“不。西凉人的辎重营虽然靠近鸣谷关,但我们先前已经从这边走过一次,西凉人对此必定有所防备。”顾横之摇头,在舆图上划了一条短线,“所以我想从这里斜插过去,到小天河,再想办法渡河越过他们的防线,横穿到鸣谷。”
若是人马与粮秣俱足,他更想翻过业余山,绕个大圈子,到西凉军后方,从腹部袭击他们。但眼下的情况,只能求快求准。
“走这边……”贺长期盯着那块地想了想,伸手道:“那我们还是直接往鸣谷走,骑兵不比步兵,依山傍林更好隐蔽行踪。我也没法过鸣谷,最多就到这儿,等着接应你们。”
“好。你们可晚一日出发,我们最多五日当回,若有意外,会尽量派人报信。”顾横之看这张舆图比他们军中所绘细致不少,便问:“这张舆图能否借我军一用?”
贺长期看了看韩履宽,见他没反对,便说“当然可以。”直接把牛皮纸卷起来给他,“口粮够不够?”
顾横之接过去,将地图记在脑海中,然后吩咐亲卫送地图回大营,才回头道:“口粮这两日是够的。”
贺长期就看向坐在一旁的韩履宽,“将军。”
老将军装作没听见,又被叫了两声,装不下去了,不耐烦地大手一挥,“去去去。”
“将军高义!”贺长期乐呵呵地给对方,便带着顾横之部在佛难岭下休整。
黄昏时整队,守关的将士们扛来近十筐胡饼。诸军分装,顾横之则上关楼,向韩将军道谢。
韩履宽道:“实话告诉你,这些都是西州绒人送来的。不是我们的功劳我们不要,你们要记恩情就记在他们头上罢。”
顾横之记在心中,再一礼,就此辞行。
贺长期带着亲兵送到关下,互相碰了碰拳头,齐道:“祝君武运昌隆。”
而后目送这支步兵踩着斜阳余晖,踏入茫茫夜色之中。
十八日上午,他自己点足将士,牵出马匹,也率队离关而去。
越往北,山脉下滑,山势越低,肉眼见得苍天的距离越近,履平地却如登通天之路。
只是道路崎岖,披挂太重,要保住马的战斗力,就得人多扛一些。
所有人牵着马行军,山间只有马蹄踢踏。牧野镰跟在贺长期身边,瞧见前头路口出现了两匹灰狼,便凑近对方,压着声音道:“话说贺将军知道这里为什么叫佛难岭么?”
贺长期行军也是盔甲齐全,马槊额外重,热得不想说话,光皱着眉看他。
“西凉人信奉的红莲教派传说中,一位阿阇黎曾在此受难飞升,所以此岭名为‘佛难’。山脉一直向前延伸,到最低处,就是金蝉哀鸣之谷。”牧野镰认真道:“我觉得这不是个吉兆,要不咱们还是别过去了吧?”
“兵戈乃不祥之物,本就与‘吉’字相悖。我们去与不去,与西凉人的传说何干。”贺长期毫不在意这个传说,但仍然传令停下。
他也瞧见了那两匹狼,想到牧野镰这厮驱狼的手段,又眼看着就要翻越山脊,后面是一片陡峭山崖,以防万一,决定等前哨回来。
不多时,一名前哨便匆匆跑回来,急报:“将军,前方山谷发现西凉军,正往我们的方向赶来!”
闻者皆惊诧,贺长期立即赶到前方一处山崖,向下一看。
山谷幽深似蚁穴,一杆杆线条似的红莲旗浮于半空,旗下黑甲兵列行如蚁群。他估着这些西凉人的速度,爬上来要不了半个时辰。
狭路相逢,所有人的面色都凝重起来。
“我就说不好,这帮西凉人和咱们想一块儿去了。”牧野镰指着最近的一截栈道,说:“上山的路就这一条,要阻止他们,只能立刻把栈桥给毁了。”
贺平下意识道:“但我们和振宣军说好在这条路上接应,要是毁了路,我们怎么过去?”
两人都看向贺长期,青年白着脸,瞪圆了双眼,死死盯着下方的山谷。
残阳余烬,浓夜将至。
“将军。”说话的仍然是贺平,“不管怎么样,咱们都得尽快做决定。”
贺长期听在耳里,嘴唇蠕动着,却发不出声音。
他通过押运军饷的契机加入西北军,从一个没有品秩的普通士兵升至正六品的校尉,大战小仗打了一场又一场,多少次生死瞬间,都没有现在令他惊惶。
热汗变凉,沿着下颌滑入胸甲,心脏却剧烈地跳动着,几要冲破胸腔。
远入敌军腹地的同袍性命,这场战争的走向,乃至这片土地的归属,或许就在他一念之间。
他无法放弃任何一边。
他不能赌。
但他必须做出选择。
“把栈桥毁了。”贺长期听见了自己的声音,“查看还有没有其他小道,有的话都一并毁掉。”
“得令!”贺平行了个军礼,立刻带支小队去毁路。
“两个人回去报信,马匹留在后头,其余人都上来。”贺长期仔细吩咐令兵。
口令即时下传,将士们迅速行动。以栈道口为中心,向两边分散拉开,或凭倚大树两边,或半身藏在灌木丛后。五个人头一支火把,持枪的竖枪,背弓的张弓。
人头攒动间,夜幕围拢。
牧野镰问:“那振宣军那边怎么办?顾将军也在啊。”
贺长期回眸望向渺茫的北辰,沉默片刻,说:“如果今夜无事,我换条路去追他们。”
“那现在要吹号吗?”牧野镰罕见地拿出了正经神色。
“等一等。”贺长期俯视山谷,现在的首要目的是不能让这批西凉人翻过这座山。
他们人少,携带武器有限,马匹又施展不开,留着栈道让西凉人冲上来,输多赢少。毁掉栈道,能让西凉人一时上不来,但无法杜绝他们绕路搭桥索凿山道。往佛难岭来回一趟要一日,报信能否守住。
唯有让西凉人知道,此处有重兵镇守,无法轻易突破,才能让他们知难而退,不再打这里的主意。
因此,等栈道被毁,兵员到位,谷底蜿蜒的巨蛇也爬上山路,他高举左臂,迅速劈下。
急促的号角像一道粗大的闪电,从天而降直击谷底,炸得正在行进的西凉人俱是一抖。
队伍从前往后依次停下,纷纷往山上看去。
山风猎猎,山脊线上,数十支火把迎风见涨,拉出一条曲折的火线。火光照耀处,盔甲森森,枪泛寒光;照耀不及之处,黑影憧憧,分不清是树影灌丛,还是肃立的士兵。
而在火线的中央,山崖栈道的终点,一个身材极其高壮、全副武装的男人,握着一杆比他还要高的马槊,一人占了三个人的位置,在夜里背着火光好似巨灵神将。
贺长期盯着骤然明亮的山谷,闭了闭眼,将竖持的宝槊重重一杵,先声夺人。
高喝道:“西北军中军帐下第十三营贺长期,佐领三千将士,奉命镇守此处。尔等是铸邪蒙诸手下哪支部队,竟连夜赶来送死!”
他不知道谷中的西凉人能不能听懂汉话,但他们自己需要气势。
这支西凉军中恰有能听懂的人,向主将翻译过去。
主将听到对方姓氏,奇道:“难道是贺易津的家人?”再望过去,勇武非凡,颇有殷侯之风,未开战便怯了两分。
又揣度道:“宣人居高,我们居下,不利。宣人早有准备,以逸待劳,我们长途行军,较为疲惫,仍然不利。”
“我们也有三千勇士,只不知他所说是真是假,他们到底有多少兵马?”
这山头看着不像有三千,至多六七百。
但山地狭窄,不利于摆阵,大部队也有可能藏于山背之后。
思量之时,忽听上方传来一阵骚动,齐齐望去,就见西北军阵型中蹿出一匹灰狼,跑上栈桥,背后跟着一名士兵气急败坏地投掷来的火把。
灰狼跑了丈远,突然凭空踩跌,跃入崖壁上的洞穴。火把紧随其后,滚落山涧,照亮了方圆。
西凉人这才看到,栈桥已断。
裨将道:“将军,宣人竟早就把路毁了,显然准备充分。我们一时上不去,此处谷底不可久留,要不先撤退吧?”
“蒙诸亲王也说过,要分辨时机,不能冒进。”
“天不助我,让我等失算!”主将哀叹一声,举手道:“撤!”
遂后军转前军,缓缓退去。
岭上诸将士看到,喜道:“将军,他们撤了。”
“不要放松警惕。”贺长期怕被杀个回马枪,按兵不动,再派两名信兵回去报信。一直到启明星高挂,才下令休息吃饭。
太阳很快升起,大约巳时,一个步兵营的援军赶到,带着韩大将军的命令,要在这附近安营扎寨,以防西凉人再次偷渡。
前路已断,贺长期交代过情况后,便率领麾下骑兵,牵马回返。
一路上,他都在想,该怎么办。
振宣军撒出去的斥候大约都已经深入苍北,接近西凉人的阵线。按照原来的计划,他们迟一夜出发去接应,时间刚刚好。可眼下这一来一回,就要浪费两日,再行绕道去原定的地点,不说路上风险,就算一路畅通也有些来不及了。
他们不知道对方潜入撤退的具体路线,更不可能改变接应地点。
怎么办?
回到佛难岭上的关口已近黄昏,他向韩履宽汇报昨夜与西凉人的遭遇,以及自己的顾虑,后者召集一众属将,挂起舆图,连夜商讨。
韩履宽指着舆图道:“……这支西凉兵要是没被长期遇见,翻了岭,从这横插过去,可以直接摸到振宣军的后方。方子建的大营是在这儿吧?狠一点儿,还可以绕过周边这两个千营,直接去把方子建的老巢给端了。”
属将道:“说来也是巧了,振宣军派兵绕后,西凉人竟跟他们想一块儿去了。”
贺长期则说:“我一直认为,西凉人运输辎重的消耗比我们要大得多,拖到现在这个地步,他们的情况未必能比我们好到哪里去。或者说,他们也和我们一样,就是吊着一口气在硬熬,看谁能熬过这个夏天。这种情况下,想出奇兵很正常。”
韩履宽问:“你觉得西凉人也是强弩之末?”
贺长期点了点头:“要是兵马粮草充足,恐怕早就正面开战了。”
韩履宽再问:“那你说,这种情况下,应该怎么办?”
这个问题,贺长期想了一整天,被问及,仍然犹豫得欲言又止。
韩履宽道:“想的是什么就说什么,吞吞吐吐哪儿像个猛将的样子!”
贺长期叹了口气,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末将认为,都在绝境之中,等待对方自行灭亡需要极佳的运气,不如主动出击打垮对方,来得稳妥。就比如现在,如果我们能拿出最精锐的部队,在正面战场上给西凉人迎头一击,既能提振我方的气势,也能打击他们的心理,进而一举击溃他们的防线。”
“西凉人的火力集中到正面,顾横之他们在后方的压力也会大大减轻。”韩履宽笑了笑,反手拍拍他的胸甲,“你小子倒是很讲义气。”
贺长期正色道:“将军,顾横之是我朋友不假,我也很担心他和他的部众。但不论换做任何哪支同袍队伍,我的看法与态度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更何况,我们答应了要去接应他们,若是因中途遭遇意外就弃之不管,岂不是置他们于死地?”
几名属将也纷纷道是,同袍之间约定接应作战,就是将性命相托,大丈夫岂有背弃之理?
贺长期直接单膝下跪,抱拳道:“贺眠愿为先锋。”
同袍们与他并肩道:“末将等愿同往助战。”
韩履宽背着手,左右扫视他们,忽而大笑:“好!我们西北军就没有怯战的兵。”
“但是,你们这点人能干什么,正面战场是振宣军的,不能光我们去打,他方子建也得出人想办法!”
老将军当即写书信,一封送回仙慈关搬兵,一封交给贺长期,让他明日一早就带着他的骑兵送信去振宣军的大营。
贺长期领命,从议事厅退出来,明月已露了脸。
回到营地,大家都没睡,在外面围坐着等着他的消息。他便告诉大家明早的安排。
牧野镰说:“那岂不是没人去找顾将军他们?”
贺长期道:“如何找?他们好几支队伍,行踪各不相同,且随西凉人的动向变化。潜入敌后已是难事,更何况还要在短时间内找到他们。”
牧野镰拍拍自己的胸口,“苍州这地界,我熟啊。”
贺长期奇道:“你?”
“对,就是我。”牧野镰嘻笑着露出两排牙齿,“贺将军,让我去找他们吧。”
贺长期听了,面色怪异地看着这人,很想说“你不会是想趁机逃跑吧”。但他拧着眉毛许久,却是认真地问:“我能相信你吗?”
牧野镰“啊”了一声,不自觉收敛了笑脸,凑近他勾上他的肩膀,“贺小将军,你知道吗?就在你问完的那一瞬间,我感觉我要是说‘不能’,或者说了‘能’却让你失望,那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大混蛋,一辈子也扶不上墙的烂泥巴。”
“我可没有这么说。”贺长期肃容道:“我不会逼你。”
“好吧,你没说,都是我说的心里话。”牧野镰放开他,稍稍低头,把头盔扣到头上,就着这个姿势撩起眼皮,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对不对?”
这个曾经的马匪请命说走,半夜便背着干粮离开。
星光漫天,无声照亮前路。
北上数百里,业余山下的草原南部,一条分自天河、流向大遂滩的宽阔河流蜿蜒横斜,宽三十余丈,挡住了顾横之一营的去路。
水深半丈上下,对会水的人来说不算什么,然而河对岸有西凉人筑起的河防。直接渡河过去,不管是被击于半渡,还是被以逸待劳,他们被发现踪迹不说,极可能损失惨重甚至全军都交代在这里。
听完斥候的汇报,顾横之不得不下令退后休整。
星河浩瀚,草原广袤,这些疲于赶路的军士们却无心欣赏,安排好轮班的岗哨之后,就沉沉睡去。
夜半时分,两匹马从西北方向的夜色中走出来,接近他们的营地。
因前不久才合作过,岗哨认得他们,立刻向顾将军通报:“神仙营的星央过来了。”
顾横之睡下个把时辰,当即披衣接见。
星央带来一张牛皮纸,绘着河对岸的地图。
这些混血儿凭借着他们的脸,以及对这片土地的熟悉,在西凉人掌控的地盘里也能灵活出入。
“谢了。”顾横之半举牛皮纸,借着星光比对眼前的地形,再顺着河道往上看。
这条横向的河流又分出了几条支流,其中有一条发自鸣谷关上方的山脉,在业余山下蜿蜒出一片宽阔而平坦的河湾。
星央不管对方的目的,只说:“你记得兑现承诺,打完仗要带我去京城。”
“好。”顾横之再看了片刻,指着那处河湾问他:“这一处地方可有大军驻扎?”
星央点头:“有军队的痕迹,数量还不少。但我们没法挨得太近,不知具体。”
有就够了,顾横之攥紧地图,忽然萌生出一个想法,对他说:“但我想再拜托你一件事。”
“什么事?”
顾横之没急着说,而是去叫醒杨弘毅和底下的几个小队长,把地图摆在大家面前,以中指圈出刚刚注意到的河湾,将此处有大量军队活动的情报告诉大家。
杨弘毅顺着指引看去,“这地方临水靠山,离鸣谷关也近,进可下苍州,退可出边境,确实个扎营的好地方。不是铸邪老儿的中军大营,也必有重兵盘踞。”
或许就是西凉人的粮草辎重所在。
其他小队长则问:“不知这地图从何而来,有几分可信?”
顾横之道:“此乃神仙营侦察所绘,我相信他们的能力。”
属官们不疑有他,齐齐抱拳向星央道谢。有前次合作打底,他们对这些混血儿的观感再度上升不少——率军深入重地,能得一张地形舆图,属实是帮大忙了。
星央不擅言辞,只抱拳回礼。
众人接着商议如何接近此地。他们带着兵将来就是为了西凉人的粮草,既有地图且知晓敌军一处重地,不进行一番查探,那简直白来。
但是,目的地在河对岸,他们仍然要想办法渡过眼前这条河。
顾横之到此时才问星央:“不知贵部可否再次襄助我等探明前路,以避开西凉人的侦察巡逻。”
星央想了想,答应:“可以,但是我们的粮食、武器、马匹损耗都由你们负责。”
顾横之没意见:“另外有多少战功,都和军饷一起算。”
这边说好,再就着地图吩咐自家下属:“你们跟着神仙营,走陆路赶到此处,途中尽量避开敌人。若不得已战斗,务必全歼并藏匿尸体,不可打草惊蛇。”
“好。”杨弘毅先是下意识答应,随即反应过来:“不对,公子你说我们走陆路,那你去哪儿?”
“我渡河到对岸,顺着西凉人的防线过去,沿途若有防守薄弱、适合渡河的地方,便回头来找你们。”顾横之移动指尖,顺着河流回溯,点出了几个距离相当的地方,“我们约定一个暗号,你们到达这几个地点附近,就看看是否有我留下的暗号。若是有,说明我已经过此处,大家继续行军。若是没有,就停下等我;若是等三个时辰,我还没来,就不等了。”
“不等了是什么意思?”杨弘毅几乎要跳起来,惊道:“公子你想干什么?隔条河还好说,你渡河到敌人防线底下怎么行动?而且你走了,我们怎么办?”
“我不在,你们也能带领好大家。”顾横之没说自己要怎么行动,只分析道:“西凉人加强了布防,按照原来的计划,我们短时间内根本过不了他们这第二道防线。这已经是我们进来的第三天了,若是断粮之前还这样像无头苍蝇似的乱转,后果你们都知道。”
或许还有别的办法,但是他们携带的粮食撑不了几顿。
杨弘毅本来就是能独自带一个千营的守备,还真没法说不行,他也不是为这个,更多的是担心对方:“可你一个人去也太危险了啊!”
他拍着大腿极力阻止,虽然从领下这个任务的时候,就已经晚了。但是,但是……他情急之下说:“要不让属下去吧!”
顾横之把上他的手臂,摇头道:“正因为危险,所以是我去。再多一个人,我也顾不上。”
而后环视在场的每一个人:“我也相信大家,我们一定能成功汇合。”
兵贵神速,他打算立刻就开始行动。
大家因这一番商议,对他更加佩服,热血上涌,也都说即刻下去准备。
顾横之制止他们,“我在前头,你们寅正再开拔,让大家休息够,保持一战之力。”
而后又确认好暗号之类的细节,将地图交给杨弘毅,便卸了铠甲,只穿一身短打。再带上一包干粮与□□,就独自去也。杨弘毅想送,被他拦下。
群星渐隐,明月移到天中。大河宽阔无波,在月光照耀下静静流淌。
顾横之望着那一牙月亮,按住心口,掌心感受到衣衫下藏着枚断裂的扳指。
那是他的护身符。
再照耀我一次吧。他在心底无声说,义无反顾地走进河中。
横泅过河,选一处水草茂盛之地爬上岸,便见十余丈外建有一座瞭望塔。塔下有军士把守,塔上飘扬着西凉人的红莲旗。
他藏身在水草丛里,特地留意稀疏,挪了好几个地方才割下足够的水草。接着用这些水草仿照“蓑衣斗笠”编好,披戴上身做个简单的伪装,就借着草丛掩映沿河西行。河岸不能行走时,便入水潜游。
他一路走一路侦察,不忘按照计划留下信息。从凌晨到天明,出水入水,来回渡河,身上衣衫没有干透过。
直到傍晚,距离目的地不到五十里,终于发现了一截无人看守的河段。因地势在此陡然升高,河流变得湍急浑浊,渡河不易,且凸出的河道被拉长许多,西凉人大约是为节省兵力而选择了倚仗天险。
他由此处探出□□里,才发现西凉人并非没有驻防,而是收缩了防线。
但是,有这么一块能登陆的地方,就代表着有潜入的机会。
他藏好草衣草帽,待暮色四合,再一次借着夜色掩映横渡回另一岸。
下水才知,虽然河流湍急,但河床并不深,比下游的几个渡河点都要浅一些,他站直了还能露出个脑袋!
再摸到约好的接头地点,杨弘毅和星央已经到了。
两相汇合,杨弘毅差点喜极而泣,双手合十念叨:“无事就好,无事就好。”
顾横之抿唇微微一笑,将此处的消息告知他们。
众人皆大喜:“天助我等,天助我等啊!”
“也得亏有公子您一处一处地试出来。”杨弘毅却忍不住鼻头一酸,赶紧背过身往水囊里加了些盐巴,递给自家公子。
顾横之确实有些疲累与脱水,幸而入夏之后河水不再冰冷,他水性与耐力又都是极好的,才能坚持下来。他灌了半囊盐水,拿出地图,将今日侦察到的情报都添注上去,而后才商议渡河计划。
跟着的六十人都是他从营里特意挑的会水的,由水性最好的几个人先行渡河到对岸做岗哨,剩下的再行编队,相互之间以绳索相连、结伴过河,绳索不够则以绑腿、足布补充。
命令通知下去,众人休整两个时辰,至夜半时分,便埋弃多余之物,绑绳带、衔苇管,依次渡河。
顾横之打头带人过去,又回头来断后,并询问神仙营的去留。
星央与兄弟们商量,桑纯蹲在地上揪着草叶说:“做就做到底呗,帮一半忙撒手,不好讨报酬啊。”
大家都没意见,西凉人盘踞在苍北,让他们跑马都要小心翼翼,实在令人讨厌。
可马匹不好渡河,星央想了想,只留两个兄弟,让桑纯和瓦珠带着其他人马另找地方过河。桑纯不愿意,一定要跟着他,就留下了四个人。
顾横之就带着他们一起过河,至于其他人的行踪去,没有过问一句。人数精简些也好,更适合隐蔽行动。
桑纯很喜欢他这种态度,过河之后原地休整的时候,主动向他卖了个好,自愿做前哨去探路。
“西凉人修筑了工事,防守也算严密,并不好潜入。”依顾横之此前的想法,直接突袭拿下这一处堡垒,然后北上转移,是最省时的办法。至于是否会惊动西凉人,这个时间地点,惊动了也无妨,方便他们摸清哪些地方是重地。
“没事,有这张脸在,我们装成他们的同伴就行。对吧?”桑纯摸了一把同伴的脸,靠在一块儿笑出声。他们这张讨尽人嫌的脸,在这种时候能有大用处,也算那死鬼生父有点作用。
但是,顾横之不能就这么让他们去,与众人一起商议好,成事了如何跟上,失败了如何接应,才一道趁夜行至西凉人修筑的工事前,隐匿在最近的一个山包之后。
等到黎明之际,西凉人岗哨交接,星央便带着几个混血儿摸上去。
剩下的人依然静坐,做最后的休憩。四天的穿插行军,眠沙卧土,让他们形容潦草,但因行止有度,疲惫感并不严重。
顾横之对大家说:“过了这道防线,就进入了西凉军的中腹,危机四伏,每个人都要做好随时接战的准备。”
一个小队长咧嘴说:“咱来了就没想回去,说什么也得挣出功劳给我儿子。”
想到家人,这些五大三粗的男人都软和下来。顾横之则说:“我知道大家都不怕死,但是活下去才能做到更多的事情,所以一定不可以轻易放弃自己的性命。”
一线晨光从天边洒落草原,一声鹰唳骤然响起,星央他们得手了!
顾横之当即起身,全体士兵进入战备,疾行至前方关卡。桑纯和兄弟们正扒下西凉兵的甲胄,穿戴在自己身上,再拿起他们的武器,便与西凉兵别无二致。
过关之后,再踢翻所有火盆,大火很快熊熊燃烧,要将这处工事与一众赤裸尸体吞噬。
星央扬臂放飞苍鹰,跳下望楼,“跟着金铃走!它会避开人多的地方。”
苍鹰振翅高飞,一路往北,引领着这支队伍不断疾行。直到它不再往前,盘旋下降。
“前方有大批的人马,不可再进。”鹰不愿往前,星央和桑纯就亲自去探路。
越往北,连绵的山包越趋平缓。河水冲出的滩涂之畔,一马平川的草原上,一顶顶军帐有序地排列成半圆状,圆中心一杆大纛飞扬,几里之外仍可觑见拔群的旗影。而在其背后,业余山无声屹立,成为天然的倚仗。
“好家伙,撞上大的了。”桑纯和星央趴在高冈上的草丛里,俯视底下往来的西凉兵,声音压得极低:“大哥,咱们还跟吗?”
星央没说话,因为在他们几丈之外,就有一处隐秘的暗哨。他做了个手势,和弟弟一起慢慢地向后退。到安全的地界,才爬起来说:“我不会撤。”
“那我叫大家过来,一起干票大的。”桑纯在这种事上,向来听大哥的。此时不好吹哨,他便点燃密香,看看附近有没有自家其他的鹰。
回到大部队,两人将探查的情况都告诉顾横之。后者沉默半晌,问他们:“能分辨出这里是哪里吗?”
星央点头,顾横之便拿出先前那张地图,请他再添绘几笔。
然而情报是有了,该让谁传回去又是个问题。想来不容易,想走更难。顾横之自然可以胜任,但他身为首领,岂有独自回去、而将麾下都丢在敌军腹中的道理?
因一时没有合适的人选,他只得再次收起地图,与大家一起商议下一步行动。
身在敌营,时间就是性命。但他们这点人,正面冲击敌人的大营无异于以卵击石,迂回游击才是上策。
顾横之做出决定:“既有重兵在此,必然有囤粮之处。找到它,然后想办法毁了它。”
“再往前的话,不一定能藏住。”星央提醒他们。但看众人表情都很平静,似乎早已做好准备。
这让他想起仙慈关的那些老兵,他们奉军令为真理,不惜献出性命。就像信奉天神的信徒,为了朝圣而自愿肝脑涂地。他在此时,理解了他们。
“藏不住,就不藏了。”顾横之算了算日子,今日已是廿一,距离廿五还有三日。他将方大帅的谋划告诉大家,“若是我们能在敌后搅乱西凉人的部署,让西凉人头疼一分,正面战场的胜算就能大半分。”
士兵们听闻后,互相鼓劲儿。杨弘毅嘴唇抖了抖,终究没说什么。
此时离黄昏不远,他们打算等到入夜再行动。
顾横之远远瞧见几股炊烟升起,记下它们的方位,夜幕一合,就往那边赶。
然而刚解决两处暗哨,就听见西凉人的大营之中突然传出金鼓之声。他立即下令预备接战,心里却觉得奇怪,他们不应该这么快就被发现啊。
等待少钦,闻令声而动的西凉兵果然没有往他们这边来,而是都向东北方靠拢。
桑纯眺望一阵,回头说:“不是我的哥哥们,你们还有其他人来?”
顾横之心下一突,点头:“有。”
“这……”混血儿望他们的目标处,西凉兵一动,那边正好露出了空当,因而迟疑道:“那我们怎么办?”
顾横之沉默片刻,当机立断:“救。”
队伍立即改向,往交兵之处奔去。行未过半,便有一队西凉骑兵从不远处驰来,就要与他们狭路相逢。
借着夜色与草丛掩护,他们先发现对方,顾横之当即喝道:“夺马!”
他拔刀暴起,朝着最前面的那名西凉骑兵抡掷出刀鞘,同时随之飞奔。
那西凉骑兵被刀鞘击中胸口,滚倒下马,马匹仍然向前冲锋不止。冲至顾横之跟前,他眼疾手快拽住笼辔,一跃上马,按着马脑袋调头,横刀冲入阵中,将杀过来的几个西凉骑兵砍下马,而后自斜刺冲出去,引得剩下的骑兵都去追逐他。
杨弘毅赶紧带着士兵们先制服失主的马匹,抬头就见桑纯已经倚在马背上,向他吹了声呼哨。
这些混血儿这时候都不忘炫耀,他是真他娘的想笑骂一句“有病”,但眼下实在没时间想别的,他跨上马就去追他家公子。
顾横之见他们已上马,再度调头,与杨弘毅他们前后夹击,杀剩下的西凉骑兵一个片甲不留,劫下了这二十多匹马。
附近的西凉兵也发现了他们,一面向上禀报,一面试图拦截、剿灭他们。但他们的人数并不多,一波又一波地上,反倒给他们送了不少马匹。
众人都上马之后,阵型灵活许多,顾横之不再恋战,率领大家向东北疾驰而去。
被围在圆阵里的不出意料是他们斥候营的小队。斥候们大多擅潜行侦察,不擅作战,已折损大半。
顾横之没有去想来迟与否,一马当先,趁西凉兵措手不及,将圆阵冲出一个小缺口。
阵中尸首遍地,还站着的只剩十余残兵,本已绝望甚至准备自尽。援兵却从天而降,让他们不知该哭该笑。
顾横之捞起最近的那个,放到自己马背上。几个混血儿紧随其后,但他们不会救人,与西凉兵照面边杀将起来。反而让西凉兵一时没法再次合阵。
杨弘毅趁机带队冲进圈子里,身后的士兵们纷纷伸出手去,将一个又一个的斥候拉到自己马上。
然而他们从劫马到救人,之所以顺利无阻,只因占了一个“快”字。待西凉人反应过来,源源不断地靠拢,人数差距便从十倍变至数十倍。
西凉人以擅骑射著称,自然也知道怎么对付骑兵,利箭不朝人而朝马,专射马腹马腿。伤马受惊,将不少同袍甩落。顾横之不得已主动拉近与西凉人的距离,两方人马混战至一处,才迫使西凉人停止射箭。
喊杀之声震彻一隅,血腥气随风弥漫,吓退了月亮,夜色越发浓重。
顾横之心知不能久战,南面是滩涂,西面是西凉人的大营,东面草地开阔没有遮挡,他们只有一个选择,遂勒马怒吼:“往业余山撤!”
麾下士兵随他而动,有人调转不及,被西凉兵追上,眼看就要被弯刀拦腰钩斩。他赶不及身至,便奋力将手中长刀掷出去,打飞了那柄弯刀。
下一刻,却被人扑下马。一支利箭与他擦身而过,另一支利箭则射中他那匹马。
耳边马蹄隆隆,跟着心脏一齐狂跳。他滚了几圈才止,途中扯住一只马腿,将一个西凉兵拉下马做肉盾,才安全地爬起来。
“你别死!”星央与他交错而过,朝他吼罢,抓起脖子上的骨哨用力吹响。哨声尖锐无比,几丈之内不分敌我,都被惊得动作一滞。
顾横之知道星央的意思。他答应了对方,要带他去京城,找他们的将军。他向来有诺必践,可上了战场,谁能断言自己一定毫发无损?
但若是死在这里,他又怎么能甘心?他的爹娘,他的今行,都在等他回去!
他拾起一把无主的弯刀,恰好杨弘毅又向他扔来一把。他双刀一挽,一柄钩住马脖子借力扑上去,一柄马背上的西凉人。
热血喷溅他半身,染红了双眼。
所有的士兵都聚集在他周围,四五人一队,互相交托后背,齐心协力往业余山撤退。可他们人数实在太少了,西凉人很轻易地将他们层层包围,不断挤压他们的空间,使他们挪动得越来越慢。
难以寸进之时,西北方向传来若隐若现的歌谣。一支百余人的骑兵甩着火把奔袭而来,经过西凉人的营帐,便将火把扔上去。
西凉人发现大营起火之时,大火已照亮了一片天空,不得不分兵救火。
那支骑兵也就是神仙营,趁机冲击包围圈,将混乱的西凉骑兵冲得七零八落,掩护着宣人的将士撤离。
一匹无人骑的大马奔到星央身边,用脑袋去拱他的胸膛。星央拍拍它的脖子,就翻身上马,欲伸手去拉顾横之,见卷日月围着后者打转,便转而拉了旁边的人。
顾横之看着这匹枣红马,想起它的主人,弯腰握住它的缰绳到它面前晃了晃。马儿喷了个响鼻,往他糊满血的脸上舔了一下,他哑着嗓子道一声“有劳”,纵身跃马。
时间紧迫半点耽搁不得,桑纯和杨弘毅在前开道,他和星央断后,一路北逃。及至后半夜,钻进业余山中,和西凉人的大部队拉开了距离,才有喘息的时间。
大家互相处理伤口,也有人一口气泄下来,便再也没有呼吸。
顾横之给自己简单包扎过后,便清点伤亡,将牺牲的同袍安葬。然后帮忙为那几个残存的斥候治伤,顺便总合情况。得知后者从大遂滩那边绕过来,中途融合了两支队伍,记录了不少情报。
对方把斥候营里专用的记录簿交给他,他和那张地图放在一块儿,一番思虑过后,决定让杨弘毅把他们带回去。
“我不去!”两人离队伍有几步远,杨弘毅直接拒绝:“我的命是公子给的,我早就立誓要跟着你,要活一起活,要死是我先死,决没有我独自苟生的可能。”
“你有妻有子有父母,说什么跟我同生共死的话?”顾横之皱眉:“军令如山,你认我是主将,那就听令。”
“这不一样。”杨弘毅还想说什么,忽听树摇草动,立即警觉:“谁?”
顾横之比他反应更快,抬脚踢起几块石子,打向声音来处。
石子打出一声闷响,一个人影从灌丛里闪出来,举着双手道:“顾将军手下留情!”
顾横之凝神看着这个头顶鸟窝、身缠草藤的人,疑道:“你是那个马匪?牧……野镰?”
“是我是我!”牧野镰连忙承认,知道自己现在一身脏污,又抹了抹脸,试图把脸弄干净些,好让对方确认身份。
顾横之在佛难岭上见过他跟在贺长期身边,倒不怀疑他的身份,只是惊疑:“你怎么来的?”
“我奉我们小将军的命令,前来寻找你们。”牧野镰没了被误伤性命的忧虑,松泛下来,将这几日的遭遇一一道来。
“竟是如此,看来西凉人的境况比我们所想的还要差一些,不然不至于不拼一把就撤。”顾横之沉吟道。
杨弘毅看着这个西北军的人,却是有了个想法:“公子,不如就让他把情报带回去吧?他肯定比我更认得路,能一个人穿过敌营,想必也有些本事。”
这话倒是在理。有更好的选择,顾横之也不执拗,问牧野镰:“我能相信你吗?”
后者默了默,苦笑道:“我出来之前,贺长期也这么问过我,一字不差。”从前他并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现在才体会到不被人信任的滋味儿,不好受啊。
顾横之:“那你的回答呢?”
牧野镰单膝跪下,抱拳狠声道:“我牧野镰舍了这条命,也一定完成任务!”
“那好。”顾横之将记录簿和地图都交给他,又叙述了这几日的经历,最后也抱拳道:“此事就拜托你了。”
牧野镰收好东西,临走前,忍不住说:“顾将军,如果是你回去的话……”
他知道对方的实力,也相信对方绝对能完好地将情报送回去。
顾横之侧身,向他示意林中休整的士兵们。经昨夜一役,折损近半,逃到此处的基本都受了伤,还能保持战斗力的寥寥无几。这也是他起初想让杨弘毅回去的主要原因。
“他们是我的兵,也是我的同袍。”他必须负责。
牧野镰,在这一刻,“顾将军,来日再见。”
而后头也不回地扎进林子里,不待休憩,便踏上回程。
他一刻也不敢停留,招来灰狼探路,却始终无法甩掉四处搜索的西凉人。被追到大河边上,他知道这条河将汇入天河,便毫不迟疑地跳入河中。
中途碰到块木头,干脆不再上岸,抱着木头向下游漂流。
河水清凉,犹如晨间露。
时间回到四月廿十,天明时分,贺长期带着信件,再次率队出发。
这段路程不短,途中又经过几个振宣军的部署营地,过关卡费了些功夫,廿十后半夜才抵达振宣军的中军大营。
方子建披衣起身,看了韩履宽写来的信。老将军戎马多年,脾气也不大好,在信里直言,你方子建再当缩头乌龟楞怂下去,西凉人就要骑你脖子上喂你吃屎了!
“这岂是我本愿?”他叹道,心知西凉人试图经佛难岭绕到后方偷袭他们,显然也是等不住了。
大战一触即发。
贺长期趁势道出请战意图。
方子建早有此打算,却顾虑重重,一来断粮多日,军心不稳,士气不振;二来,近几日正面战线上的西凉军并无大动作,派出的斥候也尚未有回信,还没到最佳的开战时机。
贺长期没有反驳的理由。就这么等了一日多,廿二下午,仙慈关调援的重骑兵赶到。
关里仅剩两千,王义先给了一半,还让主将对贺长期说:“请小贺将军奋勇杀敌,为殷侯与牺牲的同袍报仇。”
这事看在振宣军将士们的眼里,却仿佛在说:西北是西北军的西北,你们振宣军有了番号又如何?守护此方山河的,依然是我们西北军。
方子建脾气再好,手底下的将官们也忍不下去了,纷纷请战;被他严厉申斥,才稳住。
“再等等。”他仍然在等待前方的情报,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他相信自己的兵。
然而又过一日,仍未有回音。局势危如累卵,方子不得已建松口让大小将官备战,若是廿四午时前还没有消息传回,便不等了。
贺长期听到命令,没有再求情,一直保持沉默,在马厩修了半天马蹄。
当天深夜,几乎所有人都默认了不会回来的事实,两匹灰狼拖咬着一个人接近大营。
岗哨持矛上前查看,灰狼调头就跑,被拖的那个人翻身仰面,顶着满头满脸的血污,朝他们高举手里紧攥的羊皮纸,龇牙道:“西北军牧野镰,替友军回来复命。”
贺长期闻讯赶来,这人瘫在担架上,被两个军医左右围着治伤。
军医说,这样的重伤,人早该昏迷。牧野镰却始终保持着清醒,看到他来,还能对他竖起食指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贺长期心下松了口气,面上却不显,抱臂道:“立得功不算什么,留得命去领封赏,才是真英雄。”
牧野镰咧嘴大笑,笑了两声,头一歪昏死过去。
贺长期本来还想问问他潜入的细节,以及他怎么找到顾横之他们,这些人的情况又如何了。
但见他伤重昏迷,只得咽下这许多话,陪坐半晌。
几乎是前后脚,又一则喜讯突至——江南路筹集了钱粮,正在送来的路上。
消息散播开,全军大振。顾虑得以解决,方子建也不再犹豫,及时召集所有部将,夙夜排兵布阵,预备决战。
战前动员,西北军与振宣军合二为一,一块儿进行。
轮到西北军,大家让贺长期上去说几句。他被推上旗台,面对台下数千张或沧桑或年轻的面孔,回忆起自己从军以来发生的一切,缓缓开口。
浑厚而坚定的声音传遍整个校场。
“……我来到这里后和一些兄弟聊过,发现大家不都是秦甘路本地的人,很多兄弟像我一样,是从其他路州过来的。战火没有蔓延到你们的家乡,但大家还是选择参军入伍,为什么?”
“我想来,大概是因为我们都知道,虽然那些惨无人道的恶行没有发生在我们眼前,那些受难的百姓也没有在我们耳边哭嚎,但如果没有人阻止他们,同样的遭遇早晚会出现在我们的身上,我们早晚会听见亲人们的哀号。
而我们作为男人,作为万万同胞里最强壮最有力的那一部分,我们不站出来,不去抵抗入侵的敌人,那还有谁能挽救我们的国家,谁能保护我们的亲人?”
“所以,我们响应官府的征发,不远千里从五湖四海赶到前线,汇聚在此,为的就是将西凉人拒于累关,打退他们,将他们彻底赶出我们的国家。
经过几个月的鏖战,我们已经成功地收复净州与菅州,将西凉军逼至苍州南部的业余山下——这些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西凉人,并非战无不胜。
我们已经打败过他们很多回,只要再打败他们一次,就能实现我们共同的夙愿。”
“我也知道,我们西北军与振宣军现在的情况都不是很好,后方断了粮食,很多兄弟都饿着肚子,想等粮食送到吃顿饱饭。
但是,西凉人已经磨刀霍霍,近日多次偷袭我方边缘阵地,意欲大举兴兵来攻打我们。若被他们反攻得胜,我们此前所有的付出都将化为乌有,我们的亲人又将重新面临威胁。
所以,帅帐在几日前就派出了一支奇兵,潜入西凉军后方。眼下他们即将就位,就等我们打开正面战场,里应外合,一举大破敌军。大家说,我们该不该顶上去?”
“人终有一死,或苟延残喘,死也无名;或死得其所,不枉此生。我相信大宣的龙旗一定能再次插上鸣谷的关楼,而我志愿为此决战的先锋,哪怕身死马下,也不后悔战这一遭。”
他斜举长槊,振臂喝道:“诸位同袍,谁愿与我同去?”
煌煌之铁甲,烈日照耀下威不可视,全军沸腾,应和的号子如山呼海啸。
如今仍然坚守在前线的无不是血性男儿,为一口饭也好,为求一功名也好,现下都只有一个念头——敌军的铁蹄就要踏到我们的阵地上,挥起的弯刀就要落到我们头上,此时还不战斗,更待何时?
塘骑来回往返于大小营地,传达一条接一条的军令。一车又一车的武器被调配分发,每一支队伍都拿出所有的米粮,升火造饭。
无数的将士们把姓名牌挂到脖子上,贴着心口肉,准备这破釜沉舟的一战。
一切的计谋策略都已成为过去,在这血肉相搏的战场上,生死是唯一的主宰。
以己身的性命为筹码,以日夜的操练为凭据,以共进退的同袍为倚仗,握紧手中所有的武器,听号角吹响——
去战斗!
去赶走入侵者!
去无数先烈抛洒过热血的国境,向死求生!
第275章 十八
太阳被拖进巨大的陵墓, 一把黑漆的棺木缓缓扣下来,时空即将湮没。无边的死寂中却突闪一点银光,一柄长枪指天划地, 劈开金乌之腹。
星光乍现。
下一刻, 无端的大火席卷天地, 将山川烧灼得翻滚挣扎。万座战鼓齐响, 震落十八层大雪,血浪翻涌的红海里却扬出一只青筋毕露的手。
贺今行陡然睁开眼,梦如镜碎。
他缓了几息, 起身点灯,推开门, 凉风扑面来, 夜雨声声,骤然清晰入耳。
他不信命,也不信梦。
这个天气不好到院里打拳,他便默读几页书,时间差不多就去上衙。到了通政司,天亮也不见僚属, 才想起今日休沐。
回去时,遇见礼部的胥吏举着一卷红绸绑系的文书, 高喊“喜报”打马而过, 马屁股后头跟着跑了一溜看热闹的百姓。
四月十九,春闱放榜。
这场命途多舛的会试终于有了结果,朝廷高兴, 贡生们高兴, 商户们高兴,跟着沾喜气的老百姓也高兴。宣京城里到处都是喜气洋洋。
贺今行逆着人流去贡院看了黄榜, 他此前关注的那五个名字,名次虽然都不靠前,但尽皆在榜。
他便不太能高兴起来,思来想去,亲自去认了一边人,又让贺冬带人盯着他们以及他们的家人朋友。
隔日朝会,江南与苍州都尚未有奏报回传,朝官所奏大都是老生常谈,吵吵嚷嚷没个结果。礼部汇报了会试结果,定下后日殿试,便早早散朝。
又一日,贺今行将奏本送到抱朴殿的时候,撞上了裴孟檀与晏永贞。两人此时联袂进宫,除了与皇帝商议殿试题目以外不作他想。
两位主副考官先进,他在殿外廊下稍候,瞥到殿门内侍立的内侍有些眼熟,仔细看不正是何萍。
御前伺候的人怎么到这儿来了?他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
不多时,他被宣进殿,迎面遇上两位大人,拱手见礼。晏永贞熟稔地拍拍他,裴孟檀也对他笑了笑。
他下意识地想,裴相爷重新主考春闱,得一科门生,心情愉悦很正常。片刻又恍然,按了按眉心,打起精神觐见。
明德帝亦精神尚可,见他例行诵读奏本之后,没有立刻告退,主动问他:“还有什么事?要说就赶紧。”
贺今行直言不讳:“陛下,臣昨日观春闱放榜,想到先祖不惜为纳贤才,不惜改察举为科举。进而想到了我们通政司。陛下重启通政司,定然不只是为了让我们分担捷报处与舍人院的职责,更是为了它最重要的职能——广开言路。但近月以来,通政司收到的建言献策的奏本并无几本,所以臣认为需要做出一些改变。”
“例如,通过邸报昭告天下,以赏纳谏。如此,既能集思广益,也可彰显陛下求贤之心,通达之胸怀。”
“就这等事?”明德帝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竟有些许意外。他自忖已看清这青年的路子,那就是示好之后必有诤言。今日的进谏却对他全无坏处,他琢磨着不对劲儿,但也是该提振名声了,便说:“让……”
他差点习惯性地要说把事情交给“秦毓章”,及时刹住,转而思量道:“让礼部拟份布告就是。”
“陛下圣明。”贺今行应对完公务,试探着说:“另外,臣还想求陛下一个恩典。明日殿试,能否让臣也任监试官?”
“殿试?”明德帝心道果然后头还有事情等着。崇和殿上添个人不是什么大事,他更想知道这小子挤进来的目的,玩味道:“怎么突然想起要去殿试,裴孟檀可不是你的座师啊。”
贺今行知他大约是误会了,解释:“这一科未来进士日后进入朝廷,难免与通政司有所接触。但臣见识有限,对他们了解近乎于无,所以想先借此机会一观他们的风采。”
“就只是这个原因?”明德帝狐疑,但这种小事也无意拒绝,只道:“相关的人选礼部已经拟定,不好再改。你要真想去看看,明日就早些进宫,随朕一块儿去。”
不管时间多久,只要能去殿试,就已经达到他的预期,遂立即叩谢。
当晚,贺冬传消息过来,说那几个人自放榜之后一直都待在家里,他们家里人日常进出也看不出异常。
以先前对这几个人的调查来看,如此刻苦用功,几乎像是脱胎换骨一般。但会试与殿试相隔的时间极近,这期间大多贡士都是闷头勤练,临时抱佛脚也不是说不通。
贺今行再次回看他们的履历,陷入沉思。
第二日凌晨又开始下雨,他打着伞步行到通政司点卯过后,便早早进宫。
到抱朴殿,何萍依然侍立在殿门处。
通传过后,出来回他的内侍却是常谨,笑眯眯地迎他:“小贺大人赶得巧,陛下刚用过早膳呢。”
正好挡在何萍身前,仿佛没有看到这人一样。
贺今行这会儿觉察到,这两名内侍之间大约存在这一些摩擦,便什么也没说,只跟着进殿。
明德帝正被顺喜伺候着喝药,有名小内侍附耳在旁说些什么。
等人退下,贺今行才上前见礼,看到对方皱着眉,面色不太好。
“你倒是挺急切。”明德帝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神色恢复如常,漱了口道:“不过朕还要去给太后请安,你且先去崇华殿,找裴孟檀报到。”
“是。”贺今行应道。
顺喜走到他面前,低声和煦地说:“从抱朴殿到崇华殿,小贺大人想必还没有走过……”
这是要给他安排内侍引路,他想了想,在对方指人之前说:“总管说得是。前次何萍何公公引我觐见,我观他性子稳重,行事妥当,不如让他再引我一回?”
明德帝闻言,往殿里扫视一圈,奇道:“何萍人呢?”
顺喜躬着腰侧身回道:“这混奴上回记错了陛下午睡的时辰,正罚他守门呢。”
“有这事儿?”明德帝显然记不得这种小事,回忆片刻,“朕就说好几天没看到他。罚得差不多就行了,还是回御前伺候吧。”
“陛下仁心。”顺喜欣喜道,转而命人去唤何萍进来谢恩。
贺今行则向皇帝行礼告退,目光瞥过大总管身后的常谨,撞到一缕收回不及的目光。后者脸上依然挂着卖好的笑,但这笑意就只是浮在表面了。
皇帝摆驾长寿宫,何萍进来之后,只来得及向背影叩头。
常谨擎着拂尘站在他侧前方,俯视着他说:“老祖宗让你把小贺大人带到之后,就去御用监取一套新的砚台回来——可不能乱跑啊。”
带着笑意咬着字句说完,才转身跟上御驾。
何萍起身后,只低着头对贺今行伸臂作请。一路沉默,送到崇华殿前,才躬身告退。
贺今行也一拱手,权作道谢。再回头,晏永贞站在丹墀上的白玉栏杆后面,朝他招了招手。
左右禁军离得远,他说话便亲近许多:“晏大人,近来身体可还好?”
“好得很,晏尘水那小子不气我就更好了。”晏永贞仍像从前那般玩笑道,等他走到身边,才压着声音说:“你就任通政司之后,日日进出皇宫,有些事须得注意。皇城里这些太监之间亦是暗流汹涌,他们为了生存,为了往上爬,拜高踩低乃是常态。我们作为文官,虽然免不了常和他们打交道,但切忌和他们走得太近,也不要太没有架子。否则只会让这些太监觉得你性子软弱,可欺压利用;也容易招同僚弹劾,告你结交内宦,居心不良。”
一番话语重心长,全然为他考虑。饶是贺今行并不认同其中一些说法,也仍然为之感动,叠掌拜道:“多谢大人提点,下官日后必会更加谨言慎行。”
晏永贞笑道:“我对你是放心的,再注意些就好。”
二人一起进入偏殿,主考与多位同考已在其中。裴孟檀看到贺今行出现在此处,有一瞬的错愕,转瞬便如常地照面,随后与晏永贞一起检查殿试的安排。
一番确认过后,御驾姗姗来迟,将将赶上吉时。
天色阴阴,雨势比晨间更大了些。
崇华殿极其宽阔,窗扇皆闭,两边连枝灯树列如丛林,桌案纵横排开。百余名贡士们肃立桌边,跟随大太监的唱引齐拜大礼,将雨声压得一丝也无。
贺今行跟随明德帝过来之后,就自觉站在金台下一阶的角落,不动声色地扫视台下这些衣袍尤带雨水汽的贡士们。
他也曾坐于此间奋笔疾书,那时站在高台之上主持大考的乃是秦相爷、孟御史与王侍郎,他紧张而又激动。如今三载过去,他站在这里,居高临下观今科黄榜,念起往事故人,再无当年隐秘而真实的紧张、激动与期盼。
礼毕,裴孟檀展开一卷明黄卷轴,高声诵题:“……秦甘之地,几二十年一乱,每城破地失,民生泣血,朕亦哀戚难眠。何以应付邻封,致其不敢来犯,使我边疆长治久安,官民两不受苦累……”
读罢,贡士们或提笔跃跃欲试,或沉思着打腹稿,或喜或愁,皆沉浸而生动。
贺今行找到那几个人的位置,一边来回关注,一边下意识地想破题之法。
明德帝只坐了一点钟,便起身对众人道:“朕也想看看今科进士们是何等风采,你们随朕一块儿罢。”同时往后睨了一眼。
贺今行和他对上视线,忙拱手做口型无声说:“多谢陛下。”
明德帝一顿,随即转过身,背着手率先走下去了。
君臣连带内侍们穿行在考案之间,考生之间本就紧张的气氛更上一层。贺今行经过那几名贡士,发现他们都已经动笔写出了开头,又无一例外地在发现皇帝过来的时候停滞下来,有甚者差点提不住笔。
怕成这样?他大概记下这几个文段,再在脑海里反复回想加强记忆。这几个开头段用词用典皆不相同,细读下来并非言之无物,行文习惯以及破题手法却隐隐有些相似。但光凭一段开头,无法揣测全文,他也无法留下来看着他们写完。
皇帝巡视过一遍,要回抱朴殿,贺今行只能随之告退。
夏雨猛烈而绵长,街道路面上蓄有一层水,捷报处送奏折的马车飞驰而过,一路碾溅水辙。
回到通政司,令吏已经按轻重缓急分好奏折,他拿起几份急报,预备抄写副本。
第一份便来自江南,江南路已于十九日就开始配合稷州往苍州转运钱粮。
这是个好消息。
然而贺今行看着落款的总督印信以及“许轻名”三个字,难以纯粹地高兴起来。他将公文以及一应用具搬到正厅去,坐在那两块年龄比他大的牌匾之下。
厅门打开,屋檐之外,大雨不歇。
瓢泼的雨滴荡进窗里,点湿了堆在案上的文卷。侍女上前打手语,询问大少爷是否要关窗。
傅谨观摇头,指着那几份文卷说:“都放炭盆里烧了吧。”
侍女收拢了文卷,仍有些迟疑。天阴气冷,被风吹久了对身子不好。
傅谨观却很坚决,“昨日写的那几篇都不好,我要重新再写一篇。你烧完之后就下去吧,一个时辰之内,都不准进来。”
侍女便福身退下,脚步也静悄悄。她们都是哑巴,出不了声音,每日就好像只有他一个人自说自话。这无疑是寂寞的,但傅谨观提笔做文章的时候,又觉得自己应该是不喜欢吵闹的,所以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
他一口气写下去,不知时间流逝。忽听身边响起衣料摩擦的声音,侧眸看去,只见他的妹妹探身过来,专注地看他将要完成的文章。
傅景书细细读完,“若是哥哥也能参加科举,三甲必有一席。”
天下男子凡读书者,不论天赋高低,十之八九,都有志于科举出仕。可惜这些人当中又十之八九,平庸无才,忝为棋子都不够机灵。
傅谨观笑了笑:“我怎么去呢?”
沉默了一瞬,傅景书盯着对方说:“是我不好,说了不过脑子的话,哥哥忘了吧。”
傅谨观摸摸她的头发,“你也不必挂心,我们现在就很好。”
他要继续给文章收尾,她便在一旁设了张平头案,对着雨窗铺开画卷,以丹青为兄长笔下的山河着色。
雨霁云收的时候,殿试也结束了。贡士们忐忑归家,考官们挑灯鏖夜评卷。
贺今行耽搁了一会儿才下衙,然后匆匆往工部衙门赶。自十五那晚之后,他就提议让柳从心搬回工部的官舍,好互相照应,是以早晚常一块儿走。
柳从心等在衙门外面的布告栏下,晏尘水竟也在。
贺今行先向两人抱歉,然后说:“干等着难等,要不下次你先找个地方待会儿?附近的茶楼酒肆书铺都行。”
柳从心点头:“我正在这么想。”
“那你们换地方了记得跟我也说一声。”晏尘水则自然地说。
三人一起出了正阳门,他没回自家,而是跟着两人一起走。路上也喋喋不休:“我下午听我们侍郎和堂官说,陛下带你去殿试了?”
贺今行略有些惊讶:“传得这么快?”
晏尘水嘿嘿笑道:“最近这些日子,大伙儿都说通政司是个好差。天天往陛下跟前跑,你不成御前红人谁成啊?”
“可我只是暂行通政使的职责,而且今日是我请求陛下带我去的。”贺今行眉心微蹙。
“嗯?”晏尘水收了笑,小声说:“殿试有什么问题吗?”
贺今行没有立刻解答,回到官舍,闭门封窗,才把事情细细道来。
另两人听完,各有惊异。晏尘水问:“那你发现什么异常了吗?这可不是小事,坐实了要掉一大批脑袋的。”
“有,但是不够作为定性的证据。”
柳从心听到这里,说:“可以查一查他们家中的钱财流向。求人办事,不可能只靠嘴巴。”
贺今行苦笑了一下:“我也想过。但是他们人头多,分布广,查起来比较麻烦,我这里人手不是很够。”
“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帮忙。”柳从心犹豫片刻,便做出了选择,“从他们常用的钱庄、商铺以及花销用度入手,就算没有账本,至少也能推断出他们最近的收支。”
贺今行说:“如此当然好,但这不是你必须要做的事,我怕给你带来麻烦。”
柳从心哂道:“这种成规模的舞弊,如果是真的,除了秦毓章一党,还有谁能做到?只要能扳倒他,我什么都愿意做。”
想到这里,更加急切:“明日我便去布置,一有结果就告诉你。”
话已至此,贺今行起身作礼:“那就拜托你了。你们如果在之后的调查当中遇到一些紧急而危险的情况,请务必要以自己的安全为重。其他的线索也好证据也好,都可以丢掉。”
柳从心制止道:“不必道谢。”顿了顿,低声说:“你救我两次,我记着的。”
他说完便不太自在,但这几年的磨砺已足够令他不扭开目光。他娘说过,要恩怨分明,他没有忘记。
两人对视片刻,贺今行说:“但我救你并不是图你报答,而是希望你能够好好地活下去,不管什么时候都是这样。”
他注视着对方,以前没有机会说出来的话,都在此时说了出来,“我仍然记得穿白衣的柳从心,自律自矜,一直不懈地追求着自己的目标。所以很想请求现在的你,也不要放弃。”
柳从心一怔,随即下意识地低头,看见青色官服上的补子,又抬手抚住臂膊上的白绦。
刹那之间,他脑海里回响起一道柔和的声音,那个声音说:“少当家衣白,被蹭脏了,岂不可惜?”
他猛地抬眼,贺今行依然看着他,对他露出安抚似的笑容。他难以言喻,只能拱手相谢。
安静的室内忽然响起一声喟叹,晏尘水双肘撑在桌上说:“其实我今天来,也有事想请今行帮忙。”
贺今行毫不意外道:“ 上回不是才说有大案子么,你肯定不得闲。”
“今行懂我,就是那个案子。”晏尘水将凳子往前挪了挪,又把灯台拿开一些,叫他俩凑近了,说:“那些无头尸有近十具,尸骨上已查不出任何痕迹。我们刑部查访了方圆百里的村镇,又翻完了京畿这几年未了结的人口失踪案,都没有完全对得上的。”
贺今行道:“或许是外地来的人?”
“部里也是这么说。可往这个方向走的话,范围太大,时间又久,查不下去,最后只能做悬案处理。”晏尘水渐渐拧起眉,“但是,我知道还有一批隐藏的失踪人口。”
“谁?”柳从心当即压着声音问。
晏尘水继续道:“三年前,朝廷裁撤兵马司员额,责令刑部与顺天府厘清相关冤假陈案,其中一些兵员所犯罪行罄竹难书,被判处斩。我去观刑,发现有人似乎换掉了部分死囚。”
“之后我暗中查探,却没有发现被换下去的死刑犯的踪迹,以致于我一直怀疑自己是否看错了。再后来进了刑狱司,公务繁忙,就暂且把这件事放到了一边。”
“现在碰到这个案子,我又想起这件事,认为两者之间或许有些关联。”
贺今行惊讶过后,沉声道:“所以你是觉得,那些无头尸很可能就是当初被换下去的死囚?但是,暂且不说在刑部狱吏换囚的难度,换囚的目的不就是为了保住被换的人性命么?为什么换下来之后,还要把人杀掉?”
柳从心也道:“对,这么大费周章,不如一开始就直接让他们被砍头。”
晏尘水说:“我也考虑过这个问题。人性之恶,超乎人的想象,这中间一定存在着曲折的内情。”
他经办或是协助过的案子已不算少,萍水相逢因口角引祸,至交多年为谋财害命,绝大多数刑案都绕不开一个“利”字。
柳从心说:“他们本来就该死。当时没有被砍头,后来不管为什么死了,那都是死了,也算刑罚应验了吧?”
“不,没有被执行的刑罚不算刑罚。他们本应该死在刑场上,却因为一些暗箱操作而死在了其他地方,这是法司的失职。”晏尘水有自己的坚持,更重要地是,“当初为了朝廷能重视这道沉疴痼疾,孟爷爷以身为谏,付出性命的代价,才推动兵马司整改,让多年冤假错案重现于公案,无数冤魂得以昭雪。最后行刑之时,却有人偷天换日,践踏律法。这种行径,我绝不能视之不管。”
提及孟若愚,贺今行眼前似有漫天飞舞的纸钱洒落,他感到哀伤,而后认真问:“你想怎么做?”
晏尘水答道:“从尸骨入手已经找不出什么线索。所以我打算去兵马司找忠义侯借那些死囚的档案,然后再去走访他们的家人。当时被砍头的是不是自家子弟,收敛尸体的家人不可能不知。”
“什么时候开始?我随你一道。”
“明晚。虽然大概没什么用,但如果你有兴趣的话,可以先跟我到刑部看看尸骨。”
两人很快说定,柳从心在旁问:“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么?”
贺今行摇头,“我和尘水外出,你且注意安全,不要疏于防范。若我们需要你帮助,再回头来找你。”
柳从心颔首表示自己明白,他再怎么也是朝廷命官,有层护身符在。
晏尘水道:“你怕秦毓章记恨他?”
贺今行轻叹:“秦相爷当时没有动手,现在就不会动手。我是怕会有其他人想借他陷害秦相,而暗中做手脚。”
“也是,秦毓章此人,对他有用的,必敲骨榨髓;没用的,不会多给一分眼神。”晏尘水就像分析罪犯一样分析这位左相,“这种没有善恶原则的人,做起坏事也没有底线,危险程度很高,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能放松警惕……”
灯影憧憧,掩住了低语。
隔天又开始下雨,上午的殿试传胪在雨中进行,崇和殿广场上等待唱名的进士们虽然打着伞,但多多少少都湿了袍靴。
贺今行站在朝官席里,注意听了那几位的名次,皆列于三甲靠后,可见水准倒是相差不大。
传胪结束之后,雨更大了些,礼部不得已取消了跨马游街,令诸进士受赏之后直接回去准备参加晚上的鹿鸣宴。
下午雨势断断续续,到傍晚才短暂地晴朗了一会儿。
贺今行看天中阴云未散,还是把伞带上,路上又买了两大袋肉包。
晏尘水在刑部大门口接他,和值宿的吏员打招呼时,他分了一袋包子出去。
停尸房几乎被停满了,晏尘水翻开几张尸布,指着断裂的颅骨说:“凶器应该是很锋利的刀,刀长至少六寸。刑场上的刽子手举大刀砍下去,差不多就这个效果。而一般人临时起意想砍人头,很难一次就砍下来,或是力量不够只能用剁的,断口就会参差不平。”
贺今行依次查看之后,皱眉道:“九名死者皆是如此,可以说是有预谋的屠杀。”
而这样的刀术与手法,他只能想到一种人。
“对,而且我觉得埋尸的人胆子很大。”晏尘水出去净手,一边说:“虽然他找到了一个荒郊野外的偏僻地方,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尸体都运过来,还做成了矿难的形式。但是,既然能砍去头颅,为什么不直接碎尸?能运到深郊埋,为什么不分开埋?这样就算被发现了其中一截或者一具尸骨,也很难让人联想到还有其他的尸体——一具和九具,差别很大。”
“分开埋要费的功夫比埋在一处多很多,可能是为了节省时间精力。也可能他们并不怕被发现,取走头颅只是为了掩盖身份。”贺今行把油纸袋递给他,意识到什么,和他对视一眼。
“就是这种感觉,很嚣张。”晏尘水狠狠咬了一大口包子。
贺今行想了想,“有在周边走访调查么?再怎么偏僻也在京畿地区,只要肯花人力去查,总能查到些蛛丝马迹。”
“这个任务不归我负责。”晏尘水没有多说。这个案子就像重明湖填沙案一样,衙门里依然有人在阻止他介入追查,因此他不得不对所有同僚都保持怀疑。这个时间留值的人不多,但还是有人在。
贺今行知道他在衙门里有些官司,也没有多问。
他们到前衙门房处坐了一会儿,贺今行和值宿的认了个熟脸。约摸一点钟过去,有人在外面叫晏尘水的名字。
一看,谢灵意挎着招文袋,举着伞,笔直地站在灯笼下,一个对视便转身往街上走。
晏贺两人连忙跟上去,此时街上行人已寥寥无几,三人走到一条小巷子里,谢灵意拿出一卷文簿,“这些都是抄录,用完之后需要处理。”
“行,我今晚背下来了就烧掉。”晏尘水把它折扁了,放进袖袋里。
贺今行在旁看得明白,这应该就是后者找忠义侯要的档案。
只要有人名住址,今晚就可以开始调查——夜里能做一些白日不好做的事,且人心易浮动,或许还更容易查一些。
谢灵意却道:“还有一件事。侯爷说,近日戒严,兵马司遵照圣谕增加了巡逻力度,你们最好不要在宵禁期间行动,否则出了事会很麻烦。”
晏尘水奇怪道:“为什么?有通行令也不行?”
贺今行则问:“出什么事了吗?”
“我也不知道,这是陛下的命令。”谢灵意木着脸说自己也不解,再道:“小晏大人,记得回报你查到的结果。”
随即拱手与他们告辞。
“他这个表情到底是知道啊,还是不知道啊?”晏尘水叉着腰看这人的背影,“不过今行你都没察觉,原因或许真的很隐秘?”
贺今行:“近一旬,除了振宣军闹乱,的确没有突发的大事件。”
原因或许就在其中,他思来想去,戒严是为了防备,防备谁?
身旁的晏尘水长叹一声:“宵禁真的好麻烦,什么时候才能取消?”
他好想念以前能从晚玩到早的不夜城啊。
贺今行却在想,有宵禁限制,不知今夜的鹿鸣宴是什么景象?
第276章 十九
廿四。
天刚亮, 贺今行换了身常服,腰间佩一把短剑,再以宽衫遮住, 便提着伞出门。又一刻, 和晏尘水在早市上汇合。
因为忠义侯给的名单上, 住在城里城外的都有, 是以他们昨晚就决定先去东郊。
后者挑挑拣拣买了四五种吃食,提在手里。出了长定门,混进踏青的人流, 就也像是要去哪儿游玩一般。
两人租了单程的驴,不紧不慢骑到附近的集镇。
第一个目标就是这座镇上姓吴的大户。
两人到地址附近, 装作是前来报信的远亲, 先进沿街的店里,向掌柜打听这户人间具体住在哪里。
晏尘水很有经验,只要搭上话,就能顺势再问一问吴家的人丁,近来有没有发生什么大事等等。
谁知对方脸色不太好地说:“你问吴员外家?早就搬走了!”
“搬走了?”两人皆惊。再一打听,得知吴家在镇上风评并不好, 家里儿子被砍头之后,去年还是前年, 就举家搬走了。至于搬去哪里, 老家还是哪个亲戚所在,邻里都不太清楚。
“不来这一趟还真不知道,人早就消失了。”晏尘水更加肯定这里面有鬼, 站在街中思量半晌, 说:“我们还是去宅子看看?”
“好。”烟雨如雾似的笼下来,贺今行撑起油纸伞。
到吴宅前, 见门庭生杂草,柱檐挂蛛网,显然大门久闭。但只看门庭还不够,他们绕到无人处,翻墙进宅,落到一进庭院中。
正房屋门大开,二人收伞步入其中,耐着尘灰四下查看。多宝格上空荡荡,锦帘被扯掉大半,轩窗下有几盆枯死的花草……
“走得很匆忙啊,还只带了值钱物什。”晏尘水拉开梳妆镜前的抽屉,里面只有几朵绢花。
贺今行将不慎挂到伞上的蜘蛛抖落地,环顾道:“这宅子不小,陈设不差,遇到什么事,才不得不匆忙搬走?”
“没有天灾,就是人祸。”晏尘水两道眉毛绞得死紧,从正房出来,看过两边厢房,再去前院。
贺今行跟在他后面,就要穿过月洞门之时,耳中突然闪过一丝极细的嗡鸣,本能地叫道:“等等!”
“怎么了?”晏尘水回头到一半,就被拽住衣领往后一拉。
同时腰侧陡然袭来一股凉风,让他不自觉收腹,再低头一看,只抓到半截刀尖的残影。
“到我身后。”贺今行擦着他的肩背踏前一步,旋开纸伞。
长刀劈到旋转的伞面上,油纸破开,伞骨断裂,划出一连串刺啦声。
“杀手?”晏尘水吓一跳,退开两步给他们让出空间,再定睛往伞后看去。来者布衣蒙面,看不出身份。
他只有和地痞流氓打架的功夫,自觉不能做拖累,左看右看寻找躲藏的地方,但一边是石墙一边是屋墙,只能往回跑。然而刚走几步,就发现另一头的走廊被一名同样执刀的蒙面人堵住,连忙叫道:“今行,这边也有!”
贺今行那把伞已被砍得七零八落,闻言当即把伞往那蒙面人脸上一扔,回身自背后搭住晏尘水的肩膀,将他往左侧一推,再顺手探至腰间拔出短剑,格住撩缠的长刀。
刀剑互抵,下一刻,铭金的刀鞘便往头上劈来。
贺今行仰身避开,看着那鞘上的铭文从他眼前滑过。他昨日才怀疑这些人,今日就杀到头上来了。
他收剑往嘴边一送,咬住剑刃,同时双手拽住晏尘水,将他整个提起一振。后者借力飞起身,一脚踢到这个蒙面人腿间,旋身之时再将后头追上来的那个踹开。
两人越过蒙面的杀手,跑进先前进来的院子里。贺今行四下扫视一眼,没见到其他的人,便说:“你先去翻墙。”
“好。”晏尘水也不多说,将衣摆囫囵一卷,就跑到墙根往墙沿上爬。
贺今行握紧剑柄,转身迎上追来的两个蒙面人。
他以一敌二不占下风,但此处不宜久留缠斗,也不好下死手,是以多有掣肘。
不多时,晏尘水爬上墙头,叫他:“今行,我好了!”
见目标要跑,一名蒙面人自袖中滑出两枚柳叶飞刀,接连向他掷去。
贺今行瞥见,左腕一悬,使短剑打落一枚;还剩一枚,来不及横剑去拦,情急之下干脆徒手一抓。
利刃切入皮肉的瞬间,他眼皮颤了颤。忽听一声尖厉的哨响,那两个蒙面人的动作随之一滞。他撒手弃了飞刀,趁机脱身,几步攀上墙,带着晏尘水跳进巷子里。
而院中的两个蒙面人,一个回头找哨声,另一个动身欲追。后者将奔至院墙,却硬生生停步矮身,几乎同时,一截刀鞘擦过他的发髻打到墙上,他当即神情一变,看向身后。
就见黑衣的男人自屋脊上一跃而下,同样的长刀在对方的手里抡如圆日,刀风凛冽顷刻即至,使他无可躲藏。
“陆大人!”这人只来得及称个姓,就不得不举刀抵挡。对方来势猛烈,他手中刀一碰便断作两截,只能飞速后退。那把刀却比他还要快,如鬼魅一般闪现在他胸前,自下而上划过他面门。
剧痛陡生,他捂住脸惨叫一声,继而被当胸一脚狠狠蹬到墙上,吐出一大口血。再也忍耐不住,厉声道:“陆双楼,你残害同袍——”
被直呼名姓的陆双楼略略收腿,对方便无力仆倒,再踩上脖颈一压,瞬间便把人压进了泥地里。
另一个蒙面人走过来,扯下面巾低头说:“头儿,他说是接到了统领的命令,我没拦住,就只能跟着一块儿来。”
“到我的队里,不听我的命令擅自行事,那就只有一个下场。”陆双楼眸映寒星,双眼却弯出弧度。
“死了?”这时才跟上来的黎肆惊吓不已,忙凑过来。
陆双楼抬脚让出位置,回眸扫视杂草丛生的庭院。
黎肆并指探过鼻息,扭着半个身子盯他:“真没了,怎么办?”
他在草丛里捡起那枚带血的柳叶刀,用拇指揩去刃面的血迹,着眼看了片刻,最后擦在自己唇上。又舔了舔唇,才说:“上行下效,怕什么?”
“总得有个说法啊。”黎肆给人合了眼睑,拍拍守在一边的孩子聊做安慰,提议道:“要不就说还有其他人跟着,他打不过贺今行,被人抓住了,我们怕他暴露,才暗中出手提前解决了他,怎么样?”
“我动的手,这点不必隐瞒。”他别起柳叶刀,又找回自己的刀鞘,将自己的执汝刀擦净收好。
另两人处理好现场,带着尸体跟他一块儿离开。黎肆在半道又问:“那晏尘水那边……诛杀令没下到咱们手里,就当不知道?”
“随便吧。”陆双楼无所谓地回答。姓晏的与他有什么干系。
他背着匣子撑起伞,拢了拢身上衣衫。
细雨连绵,织出重雾。
贺今行带着晏尘水跑出两条街,见暂时没人追上来,才停下用绑腕的布带给右手做了简单的包扎。
“伤得重不重?”晏尘水喘着气问。
“还好,只划到了皮肉。”贺今行示意他整理好形容,再去租了马,冒着淫雨片刻不停地回城。
到长定门时,已过午时,本来畅通的城门口排起长队。因不少人打着伞,更加拥挤。
他俩还了马,一打听,据说是今早有伙盗贼流窜到京畿地界,顺天府发了布告,城门卫因此加强了搜检。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读到了“不对劲”三个字。
要是真有这么一伙四处流窜作恶的贼人,刑部与通政司不至于都半点风声没有。
“带牙牌了吗?”贺今行问晏尘水。他没带牙牌证明不了身份,被扣住了就得到各自衙门去一趟,这一处容易引麻烦。
后者摇头,再次看向他垂在身侧的手,因被衣袖遮着,看不出伤得轻重。
贺今行注意到,低声说:“已经不怎么痛了。”又道:“我们出来踏青,没预料到一直下雨,游玩不便,所以提前回家。”
“嗯。若被问去哪儿了,我来答,这边的地儿我熟。”晏尘水意会道,被查问的时候越镇定越自然,越不容易引起怀疑。因此收回目光,再次理了理发帽衣衫。
两人走到队列末尾,随着人流慢慢往前挪动,不时往城门口瞅两眼。城门卫问询搜检都很细致,但还算温和,没有一个被扣押的。
少钦,一名守备服饰的武官从城楼下来,行人依然闹嚷,城门卫的气氛却凝重了不少。
与此同时,一辆宽大华丽的马车从后面驶来,在他们身边停下。车帘挂起,少年趴在车窗上叫他们的名字,脑袋旁边有一只用爪子扒着窗沿的金花松鼠,动作和他一模一样。
“好啊,你俩出来玩儿不叫我。”却是遇到了秦幼合。
贺今行解释说:“临时才决定走这一趟,没来得及叫其他人。你去哪儿玩了?”
“本来是去春波湖放风筝的,谁知道雨下了就不停,真讨厌。”秦幼合捧着脸抱怨,又叫他俩上车,“我送你们回去,你们和我一起玩牌吧。”
等坐到了车上,晏尘水看着四周的玩具,欲言又止:“你家中……”
人们常说“成家立业”,似乎成了家就能把事业立起来,但就眼前的例子看来,好像不是这么回事儿啊。
“没事儿啊,傅景书不管我。我也不管她,互不打扰,挺好的。”秦幼合满不在乎地说。
他叫秦小裳拿出一副矮几,刚将一盒骨牌倒到桌上,就被晏尘水双手按住,“等会儿,过了城门再说。”
话刚说完,车厢外就响起城门守备的声音,请他们配合搜检。
“啊?”秦幼合显然也不知道原因,让车夫撩起车前帘,看着马前几个佩刀戴盔的城门卫,茫然道:“查什么?”
那守备没有废话,上来便问他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秦幼合头一回在城门口被这么拦下盘问,不由和书童面面相觑,最后秦小裳回答说:“我们少爷姓秦,是政事堂平章政事秦毓章秦相爷的公子,家住吉祥街怀英巷。”
对方又问他们何时出城,到何处去,干了什么。
秦小裳心说你们审犯人呢,正要发作,腰后被秦幼合警告似的一戳,只得耐着性子说出一上午的行踪。
那几个城门卫大约没想到他这么好说话,问什么答什么,一时找不出破绽,就问车厢里另外两个人是谁。
贺今行露面道:“通政司经历,贺今行。”
“刑狱司主事,晏尘水。”
“原来是两位大人,得罪了。”守备没管他们要牙牌,拱手致歉过后,犹豫片刻,探身进车厢,将边角都仔细环顾一遍,又检查了车底,便放他们过去。
马车缓缓驶入城中,走到永昌大街上,晏尘水奇道:“难道真有盗贼?”
贺今行也觉得这个巡检不像是针对他们,他看了看秦家主仆,同样无法确定,只说:“回去查一查就知道了。”
秦幼合重新摸上牌,让大家围坐到一块儿。晏尘水没动,而是问他:“车上有药箱吗?”
“有啊。”秦幼合说完才反应过来,“谁要用药?”
晏尘水抓住贺今行的右臂,将他的手拿到桌上,没了宽袖遮掩,缠住手掌的布带洇红透黑。
秦幼合惊了惊,说:“你怎么又受伤了?”
那口气好像他经常受伤一样。贺今行认真回想了前几次,“其实不多,只是每逢这种时候,好像很容易就遇到你。而且总是劳你帮忙,谢谢你。”
“现在是道谢的场合吗?”秦幼合有些心疼,打开药箱把东西都拿出来。
晏尘水帮忙拆布带,他习惯给死人敛尸,手法再三小心仍然有些粗暴。
“……要不还是我自己来吧。”贺今行及时缩回手。
他左手伸过来三两下便拆开布带,然后擦去血迹上药,比他们熟练而迅速得多。
秦幼合因为帮不上手而有些丧气,耷拉着眉眼在一旁看,五官跟着皱起来,“是不是很痛?你想吃点什么吗?”
又叫秦小裳把零食盒都端出来。
“擦上药就好啦。”贺今行对他笑了笑,“伤口总会痊愈,或许会留下疤痕,但不会一直痛下去。”
就是书写会有些麻烦,不过这也不是不能克服的问题。
他包好纱布,看着手心形状熟悉的结,忽地就想起曾经替他包扎过伤口的人。
秦幼合知道他一贯如此,从来不会诉苦,遂另找话说:“你们上午到底去干什么了?”
“嗯?”贺今行蜷了蜷五指,散去浮念,看向晏尘水。这件事该不该说实话,得由后者决定。
晏尘水没有隐瞒,“我们查案子去了。”
秦幼合蹙眉:“什么案子啊,就你和今行去,你们刑部没人了吗?”
晏尘水就笑:“人当然多得是,但案情可不能随便透露,你也别好奇。”
“好吧,不说就不说,我才不想知道呢。”秦幼合嘴一扁,有些无趣地揉搓起窝在他怀里的小松鼠。
晏尘水却没有结束话题,而是试探着问他:“你近来有没有觉得,你家里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有啊。”秦幼合仿佛完全没有察觉到对方的意图,直言不讳:“不对劲儿的事可多了。比如刚刚过城门,那些城门卫里明明有人认得我家的马车,但还是把我拦下了。比如我家后院的姨娘们,从前都要死要活地留下来,这两日纷纷肯走了……”
他慢悠悠地扯了一会儿,一转话锋:“但是,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你查案也不会查这些吧?”
“套我话呢?”晏尘水把那几个没人动的零食盒拿到自己面前,边挑边说:“可能和你爹有关,具体怎么样,现在还说不准。”
这样模棱两可的话,他在办案的时候说过很多回。一般人听到案子和自己或是自己家里有关,多半要想方设法打听个清楚,以便提前上下打点应对。越着急越慌忙,暴露的信息与破绽就越多。
秦幼合则不同于常人,只道:“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话里全是破罐子破摔的意味。秦小裳坐在角落,暗中戳了戳他的腿,希望他再追问几句,他也当作无所觉。
安静了半晌,贺今行说:“那你怎么办?”
秦幼合望着车厢顶部挂的毡毯上的花纹,没有说话。
满脸无所谓的神情里,除了淡漠,还有不易察觉的脆弱。
他能怎么办呢?得即高歌,失即罢休。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晏尘水很小就和他认识,看他这模样,也有三分唏嘘,一分不忍。
秦幼合此人,虽然以前时常呼朋唤友打架斗殴,游手好闲招摇过市,但要说闹出过多大的事情,还真没有。后来不知为什么安分下来,就完全是富贵子弟的普通模样。若非有个当朝左相的爹,绝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然而祖、父恩荫,子孙乘凉,血缘传递的利益无可分割。无论他做了什么,没做什么,要和他爹完全撇脱,都是不可能的。
他念及此,把车窗帘都放下,压低声音说:“你有想过你爹现在的处境吗?”
秦幼合把金花放到一边,放在方几底下的左手握住右手,“你这话什么意思?”
晏尘水直直地盯着这人:“你真的没有想过吗?”
“尘水。”贺今行忍不住叫他。
“这也不能说吗?”晏尘水明白他的意思,但不肯住嘴,“秦幼合,你都成亲了,不可能还像个小孩儿一样,总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吧?”
“你说谁长不大呢?”秦幼合提高声气。
晏尘水往嘴里扔了颗蜜饯,抱着双臂,囫囵道:“说你啊。”
“你!”
两人对峙片刻,秦幼合忽然就偃旗息鼓,蔫了下去。他无可奈何地说:“我是想过,但是我管不了啊。”
“那你爹呢,就没有给你打算过?”晏尘水紧跟着问。
“……不知道,我好几天没见过他了,自从上次。”秦幼合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闭了嘴,没有再接下去。
马车不知不觉驶到千灯巷,他立刻把两人放下去,给了伞。临走时趴在车窗上和他们道别,又特地对今行说:“你小心着手啊。”
“好。”贺今行点点头,举臂挥挥,“下次再见。”
他站在街边,目送马车走远才回头。
晏尘水摩挲着下巴,一副沉思的模样,“你说秦毓章到底在想什么?没见过这么对儿子的。”
贺今行按了按眉心,“先不提他,你接下来怎么办?万一那些人再来。”
“我估计其他地方也找不到人,这事就先停一停,在我们衙门住个十天半月的再说。”晏尘水心里早想好了。就算真敢再来,刑部官员死在刑部狱,那必定是大案一桩。
他见得多,青天白日下考虑自己可能会有的死状,也没什么害怕紧张的情绪。
贺今行想了想,虽是权宜之计,但也没有特别稳妥又不妨碍上衙的办法,便说:“我先送你回家,再送你到衙门去。”
二人回到晏家小院,发现大门半掩着。
晏尘水推开门,见自家老爹正在院子里摆饭桌,大为稀奇:“爹,你今天怎么舍得休沐了。”
晏永贞扶着桌沿,侧身看他们,笑道:“咱爷俩这几个月都是夜里碰着见面,今日有人找到我,说起我儿子,搞得我也想你了,就早些回来看看你。”
晏尘水“哦”了声,“这样啊。”
“晏大人。”贺今行适时行礼,见那桌上已摆好两副碗筷,心知他们父子大约是有话要说,就告辞道:“既然你爹回来了,那我就先回去了?”
晏尘水送他出去,约定明日再聚头。
他带着秦幼合给的伞从千灯巷出来,横穿大街,往东去冬叔的医馆。
半路上雨霁云收,太阳露了脸,放出白惨惨的光芒。
谢灵意打马到荟芳馆东角门,这里已经停着好几辆样式差别不大的青布马车。朝廷遇棘,边关遭难,前来荟芳馆读书的士子们为表心系时局,忧国忧民,皆爱以朴素示人。
他扫了一眼那些马车,看到其中一辆,目光顿了顿。
进馆后直往后堂,不出所料,裴相爷也在,正与忠义侯对弈。
他屏退侍从,将得来不久的信交给忠义侯,“我去的时候,晏永贞也在,所以晏尘水只交给了属下这封信,没有多说其他。”
“嗯?能让晏永贞放下公务回家教育儿子,看来晏尘水还真是查对方向了。”嬴淳懿落定黑棋,才展开信纸,一目十行地扫完,便递给对坐的裴孟檀。
后者看罢,说:“若这后生所言不假,顺着查下去,当有一桩可用的把柄。”
嬴淳懿直问:“那依老师之见,现在的时机如何?”
裴孟檀思虑道:“振宣军断粮,军中内乱,本是天大的责任要有人来担,可惜许轻名赶了巧,直接将事态压了下去。现在苍州战况未卜,一日还需要江南路作为支撑,局势就扑朔迷离不得明朗。柳从心那封举告信递到面前,陛下也没有处置,之后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现在再去参劾他,未必不会是同样的结果。”
嬴淳懿却挑眉道:“本侯以为,这正是陛下不信任秦毓章,开始提防他的表现。苍州之战固然需要许轻名治下的江南路来稳定大局,但北黎人已经答应借兵,距离战争结束的日子不会远了。与西凉人的战争一旦结束,秦毓章倚仗顿失,难道还能像往日一样稳坐钓鱼台?”
“在此之前,将他过往的罪行一点点挑到明处,哪怕陛下表面忍耐,背后也只会加重猜疑。更何况,这一把柴不添下去,怎么知道它会悄然熄灭,还是引火燎原?”
裴孟檀沉吟半晌,让了白子,微微叹道:“侯爷打算怎么做?可要联络陈大人他们?”
“不必。”嬴淳懿将自己的打算细细道来。
谢灵意安静地坐在一旁听完,起身去草拟折子。
时间转瞬即逝。
廿五朝会,贺今行早早抱着奏折到端门候朝。
从昨日午间回城到现在,抱朴殿没有一点传唤他的迹象。升朝礼拜之后,他循例诵读奏本,皇帝也无任何不同寻常的反应。这令他的预感越发强烈,那两个欲行刺晏尘水的漆吾卫并非受皇帝命令,指使他们的另有其人。
这个人会是谁?
他退回班列时,目光从前排的几位高官重臣身上扫过。这些大人物们或从容或儒雅或清癯,皆站得稳当。
近几日朝事颇多,气氛紧张,但能让百官议论的并无两件。”
众臣都以为今日朝会能早些结束之时,忠义侯执笏上前,躬身朗声道:“陛下,臣有奏。”
第277章 二十
“你能开口奏事还真是难得。”
明德帝看着阶下青年, 宽肩长身挺拔如旗,梁冠朝服一丝不苟,端得是正气凛然, 看不出有什么别样心思。
但眼下这个节骨眼, 还能是为什么?遂哼笑道:“准奏。”
嬴淳懿便徐徐道:“天化十五年三月末, 陛下任命臣为五城兵马司指挥使, 同时吏部新任了两位副指挥使,其中一位名为‘赵睿’。”
“此人上任之后,多次玩忽职守, 屡斥不改。三年的辅助考评,臣都给了此人下等, 然而最后吏部评出的结果却总是中上, 不涉贬黜。臣百思不得其解,是以着手查了查他的出身经历。”他声量高,语速不快,大殿里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先前还想着散朝的官员们一个激灵,有认得赵睿的更是开始在心里琢磨。
兵马司带个“兵”字,但并不归属兵部管辖。因早年承收恩荫之故, 什么人都能往里面塞,虽然经历过一次整顿, 却难保就没有各家的眼线。不论是谁任指挥使, 只要有脑子,想必在上任之初,就将一干副手查得清清楚楚。
现在说这些, 这些官场上的老油条当然不会相信, 只道他接下来要说的肯定不是小事,遂都收心细听。
就听忠义侯继续说道:“赵睿本为稷州卫指挥使, 在重明湖泛滥当夜,迟误救援。后被查出他通过其属下袁三儿与陆潜辛陆大人勾结,填沙燕子口,致使重明湖泛滥,进而侵吞赈灾银。”
话里出现了站在这座大殿里的人,诸官都看过去。
陆潜辛叉着手,身体稍往后仰,面带微笑,十分放松,甚至回应了一两道目光。
旧案重提,所图必定不小。但不管怎么提,与他能有多大关系呢?
位于后排的贺今行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微微皱眉。
重明湖填沙案终止于陆潜辛的自首,波及稷州诸多文武官员。但他曾夜访稷州卫大营,深知赵睿此人本性贪生怕死、贪图享乐,有玩忽职守、不察民情之罪,却未必真的参与了填沙。
思虑间,嬴淳懿加重了声调:“事发之后,他与稷州知州杨语咸一同被押解进京。杨语咸被判处杖刑,流放苍州,而赵睿罪行比他更加严重,却因为贿赂了秦毓章秦大人三千两黄金,而免于刑罚,甚至还能担任兵马司副指挥使。”
他没有多做停顿,直接欠身再道:“陛下,如秦大人这般,专权升黜,任用奸逆,受贿巨大,扰乱的不只是我兵马司一司,而是六部朝纲。若不及时拨乱反正,肃清吏治,朝政危矣。因此,臣斗胆直谏,请陛下圣裁。”
奏毕,百官皆惊。
这些年来的朝会上,参到御前的状告不少。包括傅禹成活着的时候,每月都有当廷参他骂他的同僚。而敢造次到秦相爷头上的,一只手都数不满。
忠义侯真是好胆色。大家心里感慨完,又不约而同偷偷去瞄皇帝的脸色。
却见明德帝面不改色,问:“秦卿怎么解释?”
秦毓章尚未有反应,诸多大臣再一次变了脸色。
陛下对秦相爷实在是优容。不管是谁参奏,多么大的罪名,都要先听听他的说法。
不像当年的江南总督齐宗源,好歹世族出身的二品大员,押进京里,陛下连见都懒得见,就直接下旨让三司按律定罪。
贺今行却不这么想。忠义侯参劾秦相受贿擅权,尚未上呈证据,陛下若非认定事情是秦相所为,就该先传人证物证,哪有先让他解释的道理?
信任荡然无存,这是在诛心啊。
不管哪种想法,秦相爷都是焦点。然而他列于百官之首,哪怕走出班列,众臣都只能看到他的背影。
他一展绯袍大袖,拱手躬身行礼罢,再挺直脊梁,回皇帝话:“臣不知忠义侯所言,但臣确有罪。”
这是个什么话?群臣不解。
明德帝亦问:“既不知所言,又认的什么罪?”
秦毓章如常道:“臣任吏部尚书,兼领政事堂,为朝廷选贤举能乃本职之要务。臣却将其大半交托于考功司,只听凭郎中汇报,甚少过问细节。以致于今日朝会说起兵马司副指挥使——这样一个六品官职的考评结果,臣却全然不知。”
“臣失察且失职,愿凭陛下责罚。”
嬴淳懿哂笑道:“秦大人倒是很会移花接木,转移重点,说这么多,怎么不解释解释那三千两黄金?”
秦毓章依然直视前方:“莫须有,如何解释。”
其淡然从容之态,让一些官员不禁怀疑,这三千两黄金是不是他放出的假消息,专门给忠义侯设的套啊?
不然怎么能这么平静?
众语窃窃当中,裴孟檀也向皇帝行了一礼,开口道:“陛下,自天化三年以来,秦相爷便佐领政事堂与吏部,今年又兼之工部,各司政务繁多,上报归总,皆有赖于秦相一人决断。其劳苦不肖说,一些细枝末节无法顾及到,也是寻常。”
他就站在原地,说完便垂手低头,做出只插这一句话的姿态。
这看似为秦相爷说的好话没能引起本人的注意,倒是让满朝同僚更为不解,就连斜对面的崔连壁瞧了他一眼。
唯有嬴淳懿不满地讽刺道:“在其位谋其政,对职责内的事务疏忽大意,怎么不算是尸位素餐?更何况,就算秦大人不认,臣这里有赵睿亲笔画押的证词,可做人证。”
说罢,呈上两页纸的证词。
明德帝皱着眉看完,将纸张反盖在御案上,“这白纸黑字,看着言之凿凿啊。”
“若是陛下与诸位大人怀疑证词真假,赵睿此时应当在西城兵马司衙门,可传他当庭对质。”嬴淳懿即道,姿态亦十分笃定,只等皇帝下令传召。
这个时候,贺鸿锦却站出来叫了了一句“等等”。
“陛下,请容臣插问一句。”他说得很快:“敢问忠义侯,兵马司并无羁押朝官、私刑审问之权,是如何得到的证词?”
两人目光对上,嬴淳懿长眉一扬,“我当然知道,掌管刑名的是贺大人你率下的刑部,是以时刻谨记分寸,不让下属对赵睿做出僭越之举。至于到底怎么问出来的,等等便知。”
便都请陛下定夺。
明德帝沉思着环视大殿,好些伸着脖子偷看的臣子们连忙把头埋回去。他将手中把玩的铜钱扔到御案上,沉声道:“那就传上来,让大家问一问。”
顺喜高声复述传令,立刻有禁军遵命出宫。
同一时间,一条密令走另一个方向,从皇宫西北的角门出,送进了对街的一座大宅院里。
很快,便有四个人的小队牵马出来,其中一个黎肆带着焦躁说:“时间不够用啊,现在去追禁军根本赶不上,要不就在他们回程路上截人?”
但如果与禁军起了正面冲突,桓云阶找上门不好应付,自己这边也要惹上膈应人的麻烦。
陆双楼没有时间细思,翻身上马,“走安福门。”
试试再说。
四人都只挎了一把刀一卷绳,手持御赐的通行令牌,打马往安福门去。这边几条街都是皇帝私产,行人稀少,是以一路畅通无阻。
出了城门转道向南,旷野极其开阔,没有拥挤的车马人流,他们再度加快速度。
策马疾驰到安定门,进入西城,离兵马司衙门不远,陆双楼才留一人看马,带着另外两人抄小巷插近路,狂奔向目的地。
到了衙门所在的正街,老远就看到禁军的旗帜对向而来。来不及松口气,再分出一人去拖延时间,剩下两人直接翻墙潜入后衙,寻找赵睿所在。
到了这时候,四下无人,黎肆才压低声音说:“陈林不会是怀疑咱们了吧?不然为什么舍近求远叫咱们来,宫里又不是没人了。”
如此紧急且在西城的任务,不派给宫里值守的弟兄,反倒派回驻地让他们去,绝对是有意而为之。
皇帝陛下点名要的人,要是任务失败,可以想见后果之严重。
“那就别给他发作的由头。”陆双楼一撑栏杆跃上游廊,躲到檐柱后面,看不远处有名衙役端着茶水点心经过,迅速向蹲到盆松后面的同伴做了几个手势。
黎肆心领神会,一起悄悄跟了上去。
那衙役进了后衙院子里,堂屋房门紧闭,他上前敲门,“大人,您要的茶泡好了。”
门从里拉开,露出赵睿憔悴的脸。从昨日到现在,他是坐卧不宁,寝食难安。他靠着门,抓起茶壶就狠灌一气,期盼这十两一芽的茶真有安神解乏的效果——本是要送人的节礼,但眼下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衙役见状,谄媚道:“大人您这都忙了快一上午了,看您辛劳成这样,也要保重身子啊。不若小的替您去把绿茹姑娘叫过来,给您解个闷儿?”
“叫个屁!”赵睿放下茶壶骂道,他是一家老小连带命根子都被人捏住了,哪儿有心思想这些?再一想到设救无法,诉苦无门,苦啊。
正伤神,忽见堂下走来两个黑衣佩刀的男人,下意识地往后一跳。
“您这是怎么了?”衙役刚想回头,颈后忽然一股凉风,接着大力袭来叫他眼前一黑,软倒下去。
陆双楼拽住这人的后衣领,将他提到一边,黎肆则接住滚落的茶盘杯碟,放到他身上。
再看赵睿,扒着门盯着他们,舌头打结似的叫道:“漆、漆、漆吾卫?”
“认得我们啊?”黎肆有些惊讶,一边从腰上解下绳索,一边奉上笑脸:“既然认得,那你就配合一些,别出声也别反抗。不然我可以先割了你的舌头,再折断你的手。”
一通吓唬,没等他上捆,这人就两眼翻白,昏死过去。
反倒把黎肆吓一跳,伸指探了探鼻息,确认人还活着,才恼火道:“堂堂兵马司副指挥使,怎么这么禁不起事儿啊。”
“真是麻烦啊。”陆双楼也叹了口气。
带个死猪一样的人,比带个清醒能走动的活人,可要费力得多。
然而到底不宜逗留,两人带上赵睿,尽快从后墙翻出去。
他们刚消失,门房便带着谢灵意与一队黑甲禁军从前衙过来。
“我们指挥使正在处理公务……”门房话音未落,便见正堂大门洞开,一名衙役瘫倒在门边。
谢灵意三步并两步过去,屋里空无一人。
“人不见了?”
禁军回抱朴殿复命,列位朝官得知消息,或惊或怒。
贺今行蹙眉沉思,淳懿布局必然慎之又慎,难道还是提前泄露了消息,让秦相爷有所应对吗?
嬴淳懿亦做如此想法,看着秦毓章,怒极反笑:“赵睿身为兵马司副指挥使,若不在他分辖的西城兵马司衙门,还能去哪儿?莫不是被谁通风报信,劫走了”
他一甩袍袖,叠掌向上首御座:“陛下,臣认为赵睿应当没有消失太久。现下立即封锁城门,派禁军挨街挨户搜查,必能将他揪出来。到时候还能再好好问一问,他是怎么从西城衙门消失的!”
“侯爷息怒。”晏永贞出班行礼,提醒道:“敢问封城搜查,拿什么理由,引起城中百姓恐慌怎么办?”
嬴淳懿不愿:“逃脱重罪,买官行贿,搅乱朝纲律例,这一条条还不能算理由?”
又一名紫袍官员出来说道:“请忠义侯知,若无其他人证物证,仅凭一纸供词,是无法给人定罪的。毕竟证词可以威逼利诱、屈打成招,也可以互相串通、联合作伪。所以您所列的这些罪名都还不能成立。”
贺今行闻声寻人,一看是大理寺卿。
“你的意思是忠义侯有意陷害秦大人?”接下来开口的是翰林学士。
“我可没有说过这话。”大理寺卿道:“只是依照大宣律,实话实说而已。”
越来越多的高官参与进这场争论之中,唇枪舌剑,尖锐而嘈杂。
级别稍低不做主官的官员们,到现在却是大气不敢出。贺今行则手握笏板,竖耳仔细去听哪一位官员说了什么话,如同旁录的史官一般。
朝堂上党派纷争已久,但他这样的新晋朝官对两边势力知而不深,平日里诸位大人又都是不显山不露水的,只有到了这种时候,才能分辨一二。
他看向前列缄口不言的刑部尚书贺鸿锦,朝野对其评价多是“铁面尚书,两党不靠”。然而几次观察下来,他在想,他是真的中立吗?
争论渐渐变成争吵,直到明德帝重重地叩了叩御案,才稍稍止息。
崔连壁不得不出列,哑声道;“陛下,仅凭赵睿一人的供词,定谁的罪都确实不妥。但不管怎么说,赵睿此人乃是朝廷命官,在自己衙门里说消失就消失了,这其中不管有何关窍,朝廷都不能放任不管或是草率对待。”
完全安静下来,裴孟檀接着说:“陛下,崔大人所言有理,还请您下旨彻查。至少,要把人找出来。”
事情走到如此地步,嬴淳懿磨了磨牙,随之拱手道:“臣附议。”
朝班里紧跟着响起一连串的“附议”。
话到这个份上,明德帝却仍然没有下令,而是顶着众臣的请愿,指着阶下问:“你怎么说?”
秦毓章孤零零立在大殿最中央,和他正面对视片刻,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继而垂头躬身道:“臣无可辩解,全凭陛下做主。”
他说完,崇和殿陷入死寂。
明德帝沉吟许久,终于松口道:“你们要查,那就查一查吧。”
“至于你秦毓章,既自陈有失职之罪,那就先回去闭门思过几天。”
皇帝一锤定音,没给众臣反应的机会。不管是谁,纵然有异议也都只能咽下,随所有朝官一齐叩首,山呼万岁。
退朝出宫,嬴淳懿请他老师同乘一辆马车。说起今日朝会,情绪已然平静,只不解自己何处走漏了风声。
裴孟檀安慰道:“赵睿现在是生是死,已经不重要了。有无内鬼,也可以往后再查。我们初步的目的已经达到,必须趁热打铁才行。”
嬴淳懿依然认为把赵睿找出来更妥当,但对方说的也没错。兵马司要避嫌不能参与搜查,三法司与禁军插不了手,与其浪费精力在此,不如专攻一处。
思及此,又拧眉道:“闭门思过未必不是陛下给秦毓章机会,让他以退为进。”
裴孟檀摇了摇头,“你可知左相坐镇政事堂,每日要经手多少公务文书?”
嬴淳懿顺着话往下问:“陛下没有开口让他在府中处理,是否会移交给老师你们?”
“我们岂敢轻易沾手?”裴孟檀带着几分唏嘘:“只是停摆一日,政务便能积压成山,两日可淤滞成患,至多三日,陛下应当就会下旨。要么解他禁足,要么……”
尾声湮没在喟叹里,师生相对,嬴淳懿即道:“那这两日就要让他没有再翻身的可能。”
裴孟檀略往后靠上车厢壁,阖上双目,低声道:“让蒙受压迫的官员们往御史台投书参劾,让遭逢冤屈的百姓们前往衙门告状。旧事旧案,一桩桩一件件,都可以翻出来。”
口诛笔伐,逆势是隔靴搔痒,顺势可杀人无形。
嬴淳懿说:“不若条列罪名,整理成状,示于天下人。”
“不急。至少等这三天过去。”裴孟檀抬手做了个制止的手势,“此事也请侯爷不要过多地参与,您表明姿态,必要的时候出面即可。”
嬴淳懿不大喜欢这种做事的方式,但他也明白参与过深对他并没有好处,只能沉默地点头,然后说:“若是到最后,陛下对秦毓章仍然顾念旧情,不忍心重罚,怎么办?”
裴孟檀顿了顿,叹道:“那就只能等苍州的战争结束,再起东风。”
马车驰过砖石街道,卷起看不明的尘烟。
贺今行走出萃英阁的大门,路旁槐树垂挂花苞,被夕阳镀上恬淡的光晕。行人循着炊烟归家,面带忙碌一天之后的放松。
他去刑部衙门找晏尘水,却在半道碰上,惊讶道:“不是说要在衙门住?”
“我爹说不会有事了,让我早些回家。”晏尘水有些疲惫,带着几分无奈地低声说:“那些人肯定找他了,我问他是谁,他却不肯告诉我。”
原来如此,贺今行略安心了些,想到晏大人外柔内刚的作风,安慰对方:“至少你安全了。你爹或许是怕告诉了你,反倒会让你再次陷入危险之中。”
以尘水的性格,若知道是谁,肯定会立刻抓住线索追查下去,也将随时面临性命之忧。
晏尘水撑了下额头,“老实说,我觉得很挫败,本来不想靠我爹的,但我自己做得太差了,最后还是要靠他来善后。”
“亲人朋友就是互相依靠的啊,你不要有负担,也不要觉得对方会有负担。”贺今行拍拍他,“反正需要我帮忙的时候,尽管来找我。”
“话是这样……”晏尘水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把着他的胳膊跟着他走了一段,发觉不是去工部的路,转了话头问:“这是去哪儿?”
贺今行顺着话答:“从心说他找了个方便碰面的地方,就在前面的青牛巷子里。”
这条巷子横通玄武大街,店铺林立,又因靠近六部衙门不宜喧哗,多是书肆古玩等店。此时已陆续闭店,在黄昏里静谧而和谐。
两人走到一家书斋前,晏尘水看牌匾上写着“悦乎堂”三字,脱口而出:“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柳从心靠着进门的柜台,侧眸看着他俩闲道。
晏尘水莫名愣了下,贺今行见状,抿唇而笑。
环视四下,这家书肆占了三间铺面。沿街一面窗明几净,左右几墙书架环绕,间杂长椅高凳,靠里还有几张书桌,瓶插盆栽点缀其间,敞亮、闲适而文雅。
“好怀念我们读书的时候啊。”晏尘水看着这些藏书轻声说罢,敛去情绪,恢复了平常的模样,“这地方真不错,掌柜呢,怎么没见人?”
“我让他先回去歇着了。”
“这铺子你的?”
“是,你自己知道就行,不要说出去。”柳从心转身往里走,就近的桌子坐下,“今□□会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我听说秦毓章被勒令闭门思过了?”
当时消息传来,整个直房的同僚都惊讶得停下了手头的公务,谈论了好久。
“对,我们刑部出了不少人手去搜查那个赵睿,搞得今天该办的案子延后不少,麻烦得很。”晏尘水并没有特别的高兴。
两人都看向贺今行,道听途说好几个版本,肯定不如他亲历。
“忠义侯借着赵睿,提了重明湖的旧案。”他说起朝会上的针锋相对,“……陛下就让三法司与禁军协同找人,虽然到下衙时分还没有任何消息,但以他们的人手能力,只要赵睿还在宣京城内,最多明早,就一定能把人找出来。”
晏尘水说:“不愧是左相啊,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面对这么严重的御前指控,轻而易举就把自己摘出去了,还能赶在禁军之前带走赵睿,藏这么久。”
柳从心却道:“万一刑部和大理寺也跟秦毓章沆瀣一气呢?要是始终找不到赵睿,生死无对证,那秦毓章岂不是什么事儿都没有,在家里关几天就能毫发无损地回去继续当他的相爷?”
晏尘水身为刑部官,觉得自己被扫射到了,说:“怎么就沆瀣一气了?就算法司里有内鬼那也只是部分,陛下下了圣旨,还有御史台和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想做手脚也很难找到机会啊。而且忠义侯和裴相那边肯定还有后手,对吧,今行?”
贺今行正以手支颐沉思中,慢了一拍才缓缓说道:“我有一个猜测,但是又觉得不太可能。”
他满脑子的线索连不齐整,只能:“或许不是秦相的人带走了赵睿,因为禁军接到命令就出发,就算皇宫里有人暗中通风报信,应该也赶不上禁军的速度。”
晏尘水:“那也不可能是裴相他们吧,他们提出召人对质,人消失了让他们打算落空,在陛下跟前没脸,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柳从心:“或许秦毓章早就得知了他们的计划,早就做好了部署?”
“……可我总觉得,要是秦相早就知道,在朝会上就不会是这样的反应。”贺今行下意识说。
晏尘水试图反推:“不是秦党,也不是裴党,那还能是谁?就算有人想要渔翁得利,也得等他们先斗上几轮互相消耗吧?而且,朝野内外还有哪方势力能与禁军抢人?”
贺今行低声说:“还有陛下的漆吾卫。”
“啊?”另外两个人都有些震惊,过来会儿,晏尘水才跟着说:“可是让禁军去拿人的也是陛下啊。”
“是,我也想不通。”贺今行有些头疼,偏头让额角划到掌间,“等明日禁军搜查的结果出来再看看。”
三人约定,明日有消息还是在这里见面,便赶在宵禁之前回去。不论东城西城,路上都不乏禁军的身影。
一辆马车碾着禁夜的鼓声中停在秦府后巷,钱书醒从车上下来,提着袍摆匆匆进了角门,一路快步到已掌灯的书房,跨门槛时差点被绊倒。
秦毓章正于西次间看墙上挂着的书画,闻声回头,道:“这么急做什么?”
“相爷。”钱书醒拱手告了一礼,上前汇报:“还是没有找到赵睿。”
白天有人先他们一步带走了赵睿,以致于他们一步晚步步晚,从上午到现在,把东西城翻遍了都没有找到赵睿的半片影子。
“既然找不到,那就不用找了。”秦毓章转身继续看画。
这些前朝大家的真迹,大都已挂在这里七八年,他像这般闲下来鉴赏的时间却是寥寥无几。
钱书醒急道:“我们不找,让裴孟檀和禁军先找到了怎么办?”
秦毓章抬手触碰纸上风雨,平静地说:“你们找不到,他们自然也找不到。”
“您说什么?”钱书醒大惊,又竭力稳住,声音越说越低:“您的意思,难道是说,赵睿在陛下手里……”
秦相爷自然不会回答他,他站在原地双手交握想了许久,自以为想明白了,略松口气:“千幸万幸,陛下终归是需要您的。”
转念又忧上心头,“但陛下又没有说您要闭门在家多久,政事堂、吏部、工部那么多事务,离了您可怎么办啊?”
秦毓章听到这话,笑了笑,“离了我,自然还有人顶上,这天塌不下来。好了,下去歇着吧。”
他没有再吩咐其他事务,钱书醒越来越摸不清他的想法,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只得依照命令告退。
秦毓章屏退侍从,在书房待了半个时辰,出到院子里,看头顶上的一小块天,就像一枚方印。
——儿时仰星光,举手若能摘。于今七尺身,天高不可即。
万籁俱寂之时,却有一道滚轮声由远及近。紧接着,傅景书凉如水的嗓音打破了安宁。
“许轻名就要进京了。”
明岄将她的座椅抱进院子里,推着她往前接近,到半丈距离便不再前进。
“秦大人要怎么办呢?”
秦毓章一身网巾道袍,孑然独立,形似游于方外的儒师;一低眉,眸光聚拢,其威严便如有实形,刹那间将他所直视的人笼罩。
这位万人之上的权臣似乎没有失措的时候,依然从容:“他是我的学生,有功于社稷,我自然与有荣焉。”
傅景书默了一瞬,难得赞叹:“秦大人的胸襟,真是世间难有,哪怕威胁到你本身也任其而为吗?”
秦毓章微微摇头:“天要刮风,天要下雨,都取决于天,不取决于我。”
傅景书知道不必再谈下去了,“也罢。秦大人此番不论输赢,有太后在,有我在,绝无后顾之忧。”
“只要景书小姐能说到做到,我也乐意祝你如愿以偿。”秦毓章负手而立,对她说话,目光却越过了她。
院门外,一只冒头的丝履往后缩了缩,完全躲藏到墙后。
来找父亲的秦幼合一时不知是走是留,将肩背抵上白墙,左手抱上右臂,抬头望向夜空。
空中只有一弯朦胧的下弦月。
第278章 二十一
四月廿六, 天亮得晚,阴沉沉的不见太阳。
打着江南官号的船只泊进枫桥渡,一名着圆领袍的文士出现在船头, 渡口的茶棚车行里立刻有人起身离去。
等待已久的驿馆馆丞则带着人迎上去, 行礼道:“许大人, 您老可终于来了。”
许轻名住过驿馆, 认得对方,问:“馆丞怎么来了?”
地方大员上京确实有人接待,但来接待的不应该是这位馆丞, 满脸堆笑地解释:“下官久仰大人盛名,听闻您要进京, 所以想借此机会来一瞻风采。果然是气度绝伦……”
听闻如此马屁, 许轻名笑了笑,打断对方:“不是陛下的吩咐?”
“不是不是。”馆丞吓了一下,连连摇头,“陛下没有吩咐,都是下官自作主张——若因此惹了大人不快,那下官真是罪该万死。”
说罢连连赔不是。
“不必如此惊惶, 我只是感到疑惑,所以问问你。”许轻名制止道:“我赶时间, 你在前面带路吧。”
馆丞忙忙应是, 带着下属前去安排车马。
身边的长随忧道:“大人,那相爷那边?”
“见过陛下之后再过去吧。”许轻名大步向前。
一行人先到驿馆,简单安顿片刻就到了午时。他没有用驿馆准备的饭菜, 直接进宫去, 路上拿糕饼填了填肚腹。
明德帝在抱朴殿的道场见他,所打坐的蒲团一旁, 晾着碗汤药。
许轻名目不斜视,叩拜行礼,抬上账目,再行述职。
明德帝耐性地听了许久,颔首赞许:“许卿做得好啊。有先见之明乃为智者,有践行之举乃为能吏,许卿兼有二者,可见秦毓章推举你督江南,没有走眼。”
许轻名拱手道:“秦大人乃臣之师,师如父,恩两重。臣有今日,全赖老师提携,不敢当陛下夸赞。”
明德帝笑出声来:“朕有百十臣子,能把‘提携’二字说得如此坦荡的人,也就只有你了。那朕问你,是师恩重,还是君恩重?”
许轻名再次跪地,没有犹豫,便道:“臣以为,君恩更重。”
“一则,天地君亲师,先有君父,后有师父。二则,陛下贵为人君,老师尚且受您雨露之恩,何况作为学生的臣。”
“说得好,你有此觉悟,朕心甚慰。”明德帝端起那碗汤药饮尽,把碗递给顺喜,才继续道:“只一点,你当学学你老师。你是功臣,不要动不动就下跪,起来吧。”
“臣受教。”许轻名起身道。
“难得进京一趟,去看看你的老师,多待两日,等户部算明了账,再回江南罢。”
明德帝含了口清茶,看着许轻名谢恩告退,才将一口茶水吐到盂盆中,再将拭了嘴角的丝绢扔进去,转头叫陈林出来。
“许轻名要见秦毓章,你亲自去看着。”
陈林领命而去。
顺喜让人撤去一应用具,轻声细语地说:“陛下,您午歇的时辰到了,可要移驾?”
“朕如何能安睡?”明德帝手持拂尘,面无表情道:“把赵睿带上来。”
顺喜闻言,带着小内侍们都退下,自己守在前殿。
少钦,陆双楼带着赵睿上来。
后者眼睛被黑布蒙着,到了御前才被解开,还未看清上方情形,就又被摁着后脖颈下跪行礼。
“陛下,此人就是赵睿。”
明德帝:“抬起头来。”
“陛、陛陛下?”赵睿猛地抬头,恍若被晴天霹雳击中,下一瞬就两眼翻白,向后软倒。
陆双楼飞快地屈膝顶住他后背,一手覆面中,一手按胸口,用力一错。突然的剧痛让赵睿全身剧烈地一抖,又因被捂住嘴叫不出声只能生受,最后愣是没能晕过去。
见人清醒了,陆双楼才松开对方,退后两步。
明德帝继续道:“你和秦毓章的交集,还有写给忠义侯的那封证词,前因后果,一个字不漏地说来给朕听听。”
赵睿埋着头抖得像筛糠,心中凄凉地想,自己走上了绝路但还有一家老小,只能对不起秦相爷了!
秦相爷闲居家中,无案牍劳形,午后就在水榭里看书。
亭台宽敞,秦幼合搬来一只贯耳壶,就坐在他爹旁边的地毯上,一个人往壶里投短箭。金花把他当成一棵树,攀来爬去,又下地绕着他跑跳,偶尔将他没投中的短箭给拖回来。
玩着玩着,他便觉得没意思,有一下没一下地投,三投两不中。
秦毓章将书放到膝上,俯身拾起一支短箭,斜睨着壶,抬手试了一试,便脱手将短箭投出。“咻”地一下,正中左耳。
“厉害啊爹。”秦幼合骤然兴奋得鼓掌,“您这么久没玩过了,还是这么熟练。”
秦毓章摸摸他的头,“你要是觉得这一样不好玩了,就换一样。”
“诶?”秦幼合又一下子冷静下来,说:“爹想玩什么,我能和你一起玩儿吗?”
恰此时,成伯走过来,躬身说:“老爷,许大人来看望您了。”
“许,许轻名吗?”秦幼合依然仰着头看他爹。
成伯即答:“是的,少爷,许大人今日上午才进京。”
他爹的脸色却没有什么变化,拿起摊开的书,垂眼道:“你跟他说,我不见他,让他回去。”
成伯叹了口气,但没有开口相劝,应声道是。
秦幼合盯着成伯离开的背影,觉得老人比上个月更加孱弱了。金花松鼠跳进怀里,他便抱住它,身子一歪,靠到他爹的腿上,目光随之飞远。
帘幕之外,光影无可逆转地西斜,令人怅然不已。
这一回的审问颇久,到申时才结束。
赵睿如一条死鱼瘫倒在地,已完全不记得自己都说了些什么。
明德帝盘坐石台之上,却反复地揣测着这些话,沉吟许久,才道:“今日之事,除了朕,唯有你知,你可明白?”
一直候命的陆双楼闻言上前,心道,原来这段时间里,他们统领不在啊。他就像才出现一般,利落地单膝叩道:“属下明白。”
他带着人告退,回到驻地已近黄昏。
录事厅前的院子里有座石砌的假山水池,引活水做了几道两三尺宽的小瀑布,他将带血的刀身送到飞流之下,等待血迹被冲刷干净。
皇城另一边的通政司里,贺今行还在整理今日的录本。下属们陆续下衙,他整理好之后又重新翻看了一遍。
苍州每一旬至少会有一封军报传回,向朝廷汇报动向。然而距离上一封军报送到宣京,已超过十日。
按理来说,该有新的消息了,为什么毫无动静呢?
他无法得知神州另一端发生了什么,满怀愁绪,锁上萃英阁的大门。
一辆马车从吉祥街驶下来,恰停在他身边。一截扇柄自内撩起车窗帘,露出赢淳懿的半张脸,“小贺大人,与本侯同行一程?”
贺今行犹豫片刻,对车夫说到青牛巷口就放他下去,登上马车便问:“不知侯爷有何事?”
车上只有嬴淳懿一个人,叫他先坐,才问:“苍州到现在有消息么?”
贺今行才在想这事,直言道:“还没有。”
“真没有啊,我还以为被捂住了?”嬴淳懿皱眉道。
贺今行:“这有什么捂的必要么?”
“那有消息的时候,你可否尽快通知我一声?”
“你想干什么?”
“借以确定一个合适的时机而已。”
小半条街很快走完,车夫动作稳当,马车悄然停下。
“恕我难以从命。”贺今行弯着腰起身,临下车前说:“前线不论胜败,都不该被卷进你们的争斗之中。”
“我就知道你不会同意。”嬴淳懿不以为忤,知道是真的还没有消息传回就足够了,神态自若道:“再帮我个小忙,见到柳从心代我问声好,跟他说,秦党不会再找他麻烦,可行?”
“……行。”
到悦乎堂,柳从心坐在里侧的书桌旁看一册《营造法式》,见他来,合上书道:“尘水说他被安排去参加搜查,近几日就不过来了。”
刑部事务多,忙碌才是常态。贺今行点点头,转达了忠义侯的话。
柳从心略有些惊讶,过后便说:“我会找个机会,和远山一起携礼登门道谢。”
态度与语气并不热切,甚至有些冷淡,“我知道忠义侯一直想拉拢我,我也因此得了不少方便。我承认这位侯爷是个有手段的人物,但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把人当作棋子,顺手时用,膈手时弃。”
这样的人,不论是谁,都令潜意识地就感到恶心。
贺今行叹道:“你自己有打算,不为难自己就行。”
柳从心颔首“嗯”了声,收拾好,与他一道回官舍。
入了夏,太阳挂得长,傍晚也不减暑热,街头却渐渐冷清。
京城往北,燕山脚下,从北黎回来的使团在野外驻扎的最后一个晚上,正副使节同坐一个帐篷里,看着礼部发来的文书,面面相觑。
“秦相爷被勒令闭门思过,政事堂主官暂离,让我们先进宫再交接,这……”王正玄很想抓着信使问一句,这不是开玩笑的吧?
走的大半年没事,怎么感觉一回来,天就要变了。
当然信使早已退下,与他们同行的张厌深微微笑道:“既然公文上这么说,那肯定不会有差错。”
“对,我们按照礼部定的行程走就行了。”裴明悯折起来自父亲的家书,问:“先生明日可要随我们一起觐见陛下?”
张厌深缓慢地摇头:“不了,老朽既无一官半职,也非谁人幕僚,有什么资格进宫面圣?”
王正玄道:“张公这话谦虚了,这回与北黎人的谈判能够成功,您功不可没,若不至御前听赏,岂不是锦衣夜行?”
“我这把年纪,哪还需要这些。老胳膊老腿的,回去就歇着了。”张厌深笑了笑,露出稀缺的齿列。
他已是满头华发,来回的奔波让他面带挥之不去的疲惫。
另两人便不再劝说。
晚些时候,裴明悯送他回他自己的帐篷,帐前无人处,他却开口道:“裴家小子,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先生请说。”裴明悯自然不会拒绝。
张厌深低声道:“明日进城之后,我需得去一个地方。我有路子,只是力有不逮,所以想请你帮我安排一二个你信得过的人。”
“不知先生想去哪儿?”
“秦府。”
“秦相府上?”裴明悯惊讶了一瞬,便答应下来。
他作为学生为先生服劳,至于先生去哪儿见谁,与他无关。
翌日廿七。
宣京的雨季像一阙滞涩的曲谱,破碎而又连绵。太阳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露个脸,截断风雨之后又迅速溜走。
使团终于回抵宣京,入城的时候尚且阳光明媚。等到一个时辰后,张厌深随菜农一道推车进入秦府,凭空炸了几个响雷。
琴音骤断,秦毓章双手压住琴弦,成伯附在他耳边说了两句话,他便起身。
“爹你去哪儿?”秦幼合马上跟着起来。
“菜农送菜过来,和管事起了些纠纷,爹正好无事,过去看看。”秦毓章抬手往下按了按,示意他不必跟来。
“哦。”秦幼合便坐回去,继续和书童一块儿玩棋。
成伯在旁乐呵呵地看。
秦毓章独自过去,往常随处可见的侍女小厮早些天就已被陆续遣散大半,庭院空空荡荡。长风灌入游廊,雨也飘进来,随他走一步大一分。到后院倒座紧邻的一间厢房,已是雨落如注。
他取下巾帽发冠,头上只余一根素银簪,才推门而入。
屋中陈设素雅,中有一方矮几,张厌深端坐于东临之侧,宽檐斗笠搁于手边。看着人进来,细细打量过,叹息一声。
秦毓章掩袖坐下,与他面对面,才叫道:“老师。”
“多年未见,你已非昨日的你。”张厌深注视着他,记忆里被尘封的往事陡然变得鲜活,忽然就忍不住说:“记得当年在文华殿考录皇子伴读,二三十名世家子弟的试卷,我第一篇就看到了你那一张,看完毫不犹豫地点你为案首。先帝道我太过急切,等一一评阅完,才证明我眼光精准。”
“那时秦家势弱,仅靠秦妃支撑门庭。裴方雎说我太过关照你,会导致你在伴读当中吃亏。做学生的你会藏拙,做老师的我也不应该给你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我说不行,明珠就要镶嵌皇冠,最好的才情就要配最多的关照、最响亮的名声。而旁人的争议与妨碍,都是磋磨明珠的利器。”
“但我还是询问了你的意见,你当时回答我,君子不器。”
“后来你考中状元,入翰林院,再外放广泉。我向裴方雎写信,我未必能做老师,但你果然是我最好的学生。”
“谁能料到,二十年过去,你竟走到了如此可惊可叹的地步。”
“老师。”秦毓章亦注视着这道沧桑目光,说:“馆阁已朽,何况门下士?”
二十年三十年,物是人非,再寻常不过。
张厌深双手撑上桌沿,嗓音沙哑:“北黎已经出兵,苍州战局的走向就在这几天了,等胜负明晰,你打算怎么办?”
“胜死败生,天意要我生,我就生,天意要我死,我就死。”秦毓章毫不隐瞒地回答。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和他这样同桌对话,让他仿佛回到了伴读时光。
先前送来的茶水放在桌角,他挽上袍袖,将倒扣的杯盏翻过来,提壶倒上一杯热茶,欠身奉给对坐的老人。
张厌深握着轻薄的瓷盏,问他:“就这样平静地等待最终的结局吗?”
秦毓章拂袖道:“生如蜉蝣寄于天地,逆天而行就如螳臂当车,何不坦然些通达些。”
张厌深看着他这副沉静的模样,从少年到中年,似乎没有一点变化。
他想起自己还在文华殿执教的时候,这个寡言的学生总是被针对,自己每次因为这些事找他谈话,他总是已有对策。或是主动低头,或是趁势压人,他有一套自己的利弊观念,分析明白了,便说:“老师,我去了。”
不论学生的决定是否合自己的看法,张厌深都会叫他大胆去。
今日,张厌深却不能再像从前一样支持他。他将热茶一饮而尽,再将瓷盏扣回茶盘。
“那我问你,你立下的志向都达成了吗?你写进策论的方略都实现了吗?你所效忠的,是你心中属意的君王吗?”
秦毓章沉默不言。
他并非被问住,以他之才学经历,要想应对,自有无数种说辞。然而这些说辞里,有多少欺心之词,骗不了自己,自然也骗不了对方。
伴着屋外泠泠雨声,他百感千回,低吟道:“八岁偷照镜,十五泣春风。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
再轻叹一声,“老师,长在中庆末年,当今就是我最好的选择。”
当年他翰林期满,之所以选择外放为官,就是为了远离夺嫡的战场。置身事外,才能看清全局。
楚王气量狭隘但才华过人,有政绩傍身;秦王好斗易怒但爱惜人才,有战功倚仗。这两位皆有储君之资,无数人追随下注,相争到最后,竟是人死灯灭,皆作了龙椅下的垫脚石。
于他这等待价而沽、且想择贤主而事的人来说,几似梧桐尽倒,生如黄凤亦无落脚之枝。
多少人因此退隐市野,自甘蒙尘,以候来日。而他没有时间去等一个虚无缥缈的未来,他的家族他的亲人包括他自己,都不允许。
难道生在这个时代,就是他们的错吗?他不信。
张厌深了解他的脾性,但凡立下了目标,就一定要想方设法地去实现。他所见过的有能之人,不论年岁,大都如他这般心志坚韧,很难被旁人动摇。
忆起往昔只是情之使然,就仿佛师生二人仍然坐在那间馆台窄室里,张厌深徐徐道:“生于何时,非本人能选择,可你家小子尚且年幼啊。”
他一边说,一边从袖中拿出一张叠好的纸条,递过去。
秦毓章自然地接过,并没有急着去看。
他三岁拜蒙师,经多位先生教导,唯有在文华殿受益良多。而张厌深也是唯一一位从来不会试图说服他改变决定,但又能够影响到他做出选择的先生,所以他认他为老师。此时自然也明白,他的老师不会无故上门来。
多年未见,默契犹在,习惯也不曾改变。
张厌深继续道:“我猜你早就为他做好了准备,不然不会娶撄宁的孩子做儿媳妇。但是有那么多人盯着,你们能怎么办呢?不外乎移花接木,让他改名换姓、躲躲藏藏地过一生,是也不是?”
秦毓章不答,低头看纸条,纸上只有一句话——嬴旭的亲生母亲是谁?
他看了片刻,将纸条揉进手心,“老师去雩关,原来是为了此事。那么——老师能做什么?”
他顿了顿,又莫名地再问了一句:“老师难道就实现志向了吗?”
“嗯?”老人深陷的双眼微微睁大,面上泛起浅淡的笑意,温和地说:“我还有一个学生,尚未出师。”
“那就是还有机会?”秦毓章垂眼,无声地笑笑,接着说了一句“很好”。
他取来纸笔铺开,运笔如飞,比外头的雨势还要急。
这场雨时急时缓地下到了第二天上午,才云散天晴。
桓云阶与贺鸿锦联袂进宫,一道来请罪。
禁军与刑部联合在宣京城内搜查近三日,依然没有找到赵睿。
“要你们有什么用?”明德帝按着额侧,做头疼状:“找不到,那就继续找,还要朕来教吗?”
“陛下息怒。”桓云阶忙道。他也不想吃挂落,但此事确实棘手,不得不说:“可是,臣等把城里能搜到的地方来回搜了两遍,掘地三尺,却半根毛都没发现。臣以为,或许赵睿早已不在城中。”
贺鸿锦站在一边没说话,不知是默认这个说法还是怎的。
明德帝不虞道:“人在哪儿怎么抓,那是你们的事情,朕只要看到结果。不过,城门的戒严可以撤下了,时间久了影响百姓生活。闹得人心惶惶的,不好。”
到底没有责罚,桓云阶悄悄松了口气,拱手道:“臣这就去找顺天府,协同安排人手向京畿搜查。”
他与贺鸿锦又一道行礼告退,出得抱朴殿,才问:“贺大人,我刚刚的提议,你们刑部打算怎么办?”
贺鸿锦脸上也不太好,回头瞧了瞧,四下人都离得远,说:“皇宫,皇室园林,各位高官重臣包括桓大人您的府上,在这三天里都是没有被搜查的,你能明白吗?”
桓云阶:“啊,你什么意思?暗示谁窝藏嫌犯呢?”
贺鸿锦这两日也没怎么休息,疲倦且暴躁,懒得跟他多说,一甩袖子大步走了。
桓云阶也转头往反方向去禁军在宫里的直房。
他的副手也在,见到他就问:“陛下怎么说,罚咱们没有?”
“陛下仁慈,没怪咱们。”桓云阶把刚刚在抱朴殿的对答说了说。
副手也松了口气:“那属下这就去顺天府?”
“不着急。”桓云阶往圈椅里一坐,说:“我现在算是明白了,他们就没真想把人找出来。咱们也做做样子得了,别真让手下弟兄白出力气。”
“啥?”副手想了半天,憋出一句:“那咱们岂不是又要背上办事不力的黑锅?”
背就背吧,反正不差这一回。桓云阶靠着椅背闭上眼,刚要睡着,忽地睁开眼:“陈林在哪儿?”
朝会那天多半是这黑蝙蝠把人带走了。
副手露出一副“您在开玩笑”的表情,说:“陈统领向来只听陛下吩咐,属下怎么可能知道他的踪迹?”
桓云阶径自起身,“我去找找他。”
从直房出来,阳光明媚,宫禁庄严,琉璃瓦清亮如洗。
抱朴殿里,皇帝半躺在榻上,顺喜一边给他按摩头穴,一边轻声细语劝道:“……景书小姐和小李太医都说过,陛下您要少动气才行。”
明德帝阖眼,长声道:“气不得,气不得。可你看看,这些个忠臣良臣,都拿着架子要逼朕啊。”
顺喜听得几欲落泪,心疼道:“奴婢不懂陛下所言,只知道陛下受苦了。”
“这算什么苦?”明德帝哼笑一声,欷吁道:“遥想当年,朕未登大宝仍是皇子之时,那才叫不是个滋味。”
几位兄长皆有所长,各领风骚,就连一母同胞的妹妹也比他更加出彩受宠。他这样毫不起眼的皇子,无人在意。
“而秦毓章,是朝野内外第一个毫不犹豫选择朕的人。”他想起那时候,自己早早习惯被漠视被忽略,更是从未奢想过能争到什么。
直到有一个年轻的官员跪在他面前,称他为“陛下”,对他说“您一定会登基”。
“秦大人是有慧眼的。”顺喜飞快地拭了拭眼角。在他尚未成为内廷大总管之时,就与这位大人有过交集,二十年下来,难免物伤其类。
“可惜啊,洼则盈,敞则新,少则得,多则惑。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明德帝深沉地叹息,半晌,终于做出了决定:“去叫裴孟檀和崔连壁来见朕。”
“是。”
立刻有内侍出宫去请这两位大人。
到傍晚,消息便传遍了宣京各部衙门。
皇帝口谕,即时起,政事堂大小事务由裴孟檀与崔连壁共同协理。
通政司做月底核对,半日里贺今行去了几个衙门,此事就听说了几个版本。
让权易,复权难。官场是比江海更见风使舵的地方,而宣京城里的风永无止时。
下衙之后,碰上柳从心,他也在琢磨:“没有找到赵睿,局面应该对秦毓章有利,可他却被裴孟檀夺了权,为什么?”
到此时,贺今行几乎可以肯定,赵睿被漆吾卫奉皇命带走。但他并没有任何证据,也不好说出来,便道:“夺权的不是裴相,是陛下。”
柳从心怔了怔,不再去猜想此事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重要信息,急切道:“你是说陛下也怀疑秦毓章,不再信任他了?那我再向御史台投一遍诉状,如何?”
趁火浇油,但凡能给秦毓章多添一条罪状,那都是值得的。
“我觉得不好。”贺今行直言道:“先前那一封,陛下并未发回。留中还有一层意思,就是只要陛下愿意,随时可以再翻出来。这几日御史台接到的参劾大概如雪片一般多,短期难以处理,你不投这一本不会有任何影响。但若再投一回,事后算起来,却有可能因此将你划入裴相麾下。”
柳从心自然不愿意,觉得有道理,便说:“那我们还是静观其变?”
贺今行颔首应是。之后一路无话,回到官舍,两人不是一间院子,临分开的时候,柳从心忽然回头叫住他:“今行。”
“怎么了?”他四下看看,走廊上不是说话的地方,便让对方去自己屋里。
“我想起一些事,有些不解。”柳从心就站在门前,逆着光,说:“我阿娘阿姐为秦毓章做事,没能落下个好的结果。秦毓章为皇帝做事,眼看着也没有好下场。恶有恶报,我绝对没有半点同情,甚至可以说拍手称快。但是……一想到秦毓章很可能会和我阿娘阿姐一样,我就感到说不上来的烦躁,郁闷,甚至有些恶心。”
他自从被救醒之后,就无时无刻不恨秦毓章、不想着找他报仇,这个念头就像扼住他脖颈的手,让他日夜不得安宁。临到头却忽然发现,他的仇人其实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坚不可摧。这位秦相爷一手遮天不假,但从这只手偶尔露出的缝隙往上瞧,上面还有更大的阴云笼罩。
“我有预感,哪怕秦毓章死了,我也依然无法彻底解脱。”他把话说出来,无形中松缓许多。
他并不需要解答,或者说他已经明白,他要向之复仇的,不该只是秦毓章。
贺今行也无法解答他的疑惑,唯有倾听。
目光偶尔划过其他地方,见残阳余晖洒在窗台上缺了角的陶罐里,把里头一汪清水细石映得波光粼粼。
这一寸光阴转瞬即逝。
入夜,整个后宫也都听闻了前朝的消息。
“皇帝,你想干什么?”太后人未至,声音便传进抱朴殿。
几息后,盛装华服的女人顶着常谨等三四个小内侍闯进来,几人眼见没能拦住,立刻跪到一边向皇帝告罪。
明德帝完全没有瞥他们一眼,只冷眼看着太后,“不知母后此时来找朕,是为何事?”
顺喜见状,赶紧示意常谨何萍清场,把内侍们都赶出大殿。
太后不管他们,照面便劈头盖脸地问:“你为什么要软禁你表兄,把他手里的权力都剥夺了,啊?当年他千里迢迢从广泉赶回来,千辛万苦拥立你登基,这才十八年,你就要鸟尽弓藏,赶尽杀绝了么?”
一通尖利的斥责吼得明德帝下意识愣了愣,才反应过来,高声喝道:“母后慎言!”
“你才住口!”太后比他还要理直气壮:“我知道,你是要断了我娘家的根,让我后半辈子无依无靠,任你的皇后欺压。我这辈子还有什么活头?等来日下了地府,又有什么脸面去见爹娘叔父?”
她说着说着,便涕泪交零,指着他道:“皇帝啊,你小时候不受宠,是哀家忍辱负重,给张贵妃伏低做小,才让你有了进荟芳馆、让先帝赏识的机会。难道你都忘记了吗?你这是忘恩负义啊!”
唯一留在殿内的顺喜听见此言,吓得魂飞魄散,上前道:“太后,太后娘娘,这话可不兴说,奴婢知您一时气头上……哎哟。”
话说一半,便被太后一推,跌了个滚儿。
“好啊,朕忘恩负义。”明德帝看着侍候自己多年的老奴被如此对待,气极反笑:“那朕问母后,乐阳自小敬你爱你,替你在父皇那里争宠,替你在太皇太后那里顶罚,你却是如何对她的?你真以为朕都忘了?你对乐阳尚且如此,朕还能指望你对朕有哪怕一丝真正的温情吗?”
太后闻言,脸色一变,满腹的话卡在了喉咙口。
明德帝犹在笑,神情却极尽嘲讽:“朕对你们秦家还不够好吗?要贵妃,要驸马,要皇子,朕哪一样没有答应?母后,人不能太贪心啊。”
太后掩面而泣,哀声道:“你为什么要提起乐阳,难道乐阳没了,哀家就不心痛吗?哀家也是人,想要多一个依靠有什么错?你一个念想都不给哀家留,就这么绝情吗?”
“母后言之极是,朕就是这么绝情。”明德帝冷笑,扬声道:“来人!送太后回宫。”
顺喜连忙扶着帽子去叫人进来,内侍们上前劝人,他在旁磕头告罪:“太后娘娘,奴婢们得罪了。”
“哀家不回去,谁敢动手?哀家不回!”太后挣扎不已,叫喊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不绝,“皇帝你忘恩负义——”
明德帝袖手立在原地,盯着他的生身母亲被抬出去,忽然捂住嘴,呕出一口血来。
顺喜大骇,赶忙扶住他,一边大叫:“快去宣小李太医!”
何萍应了声“是”,领了令牌疾步离开。
抱朴殿乱遭遭闹哄哄忙成一团,到深夜才平静。
长熹殿里,秦贵妃刚刚躺下,听说此事后,也被气笑了,“是谁给太后通风报信,又撺掇她去找陛下闹事?”
“姑母也是,本宫劝过她多少回,让她安安生生地待在长寿宫,看好嬴旭就够了。不怕有野心,就怕蠢而自大——”
她掀被下床,抚着青丝,忍下怒气,“罢了,我们秦家命中该有此一劫,去看看皇后现在何处。”
“娘娘莫气,。”侍女们掌上华灯,为她披衣梳妆。
她对镜自照,婉转峨眉,从过往念到如今,唯有叹息。
半个时辰后,秦贵妃乘着软轿到抱朴殿,裴皇后已经候在大殿外,她过去跟着站了小半宿。
五更时分,皇帝醒了,发话谁也不见,让她们都回去。
秦贵妃随裴皇后一道出了大门,拉住后者的手,附耳悄声说:“裴姐姐,我腿好疼啊,走不动了,我那长熹殿又离得远,能不能先去姐姐宫里坐一坐?”
皮肉相接,钗环相碰,那声音又轻又重。
裴皇后愣了一下,说:“做什么呼我姓氏?”
“眼看着要下暴雨了,只有姐姐离我近,够得着。”秦贵妃说着望了一眼灰蒙蒙的天,可怜道:“姐姐要是拒绝我,那我就只能被淋成落汤鸡啦。”
裴皇后跟着望了一眼,天光混沌,连太白星也瞧不见。
这几日注定难熬,她握了握对方冰凉的手,轻声说:“你想来,那就跟我来吧。”
第279章 二十二
四月廿九, 休沐。
贺今行辰时出门,特意取了包在右手上的绷带。掌心的伤口已经愈合,留有一道疤痕, 不特意看绝不会发现。
夜里不知何时下起了大雨, 玄武大街上已经积了寸高的水, 不时就能看到兵马司疏通官沟的小队。
这季节多暴雨易发洪涝, 他一路边走边留意,哪里有隐患,就通知附近的巡逻兵。
到达驿馆, 已近巳时。
雨势不减,他走进屋檐才收了伞, 抖掉雨水, 打算去门房处报备一下。转身就见正对大门的小楼前站了个人,隔着重重雨幕向他招手。
“老师?”他眼睛一亮,赶紧在门房留了名,从连廊跑过去,“老师是来接我吗?”
张厌深拄着拐杖,要微微仰头才能与他对视, 温和地说:“是啊,我猜你一休沐, 就要来看我, 所以下来等等你。”
贺今行也露出会心的笑,脊背微躬搀住对方,打量片刻:“您看着又瘦了许多, 精神可还好?”
“先生我人老了, 心却还没老。”张厌深精神矍铄地笑,捏着衣袖替他擦了擦肩上沾染的水汽, 带他上楼,一面说:“去北黎这一趟,也算一路顺利,就没有精神不好的时候。”
“宣京到雩关路途遥远,环境恶劣,老师跋涉辛苦了。”贺今行扶着老人慢慢地上楼,或因大雨不宜出门,直到进屋都没看见驿馆里出现别的人影。
张厌深摇头:“脚下磋磨,何及前线浴血的将士?好在北黎人答应了出兵,这两日应该就能抵达鸣谷附近。”
使团回京那日带回了双方约定出兵的确切时间,这是个好消息,令朝野的气氛都提振许多。贺今行也希冀道:“但愿战争能够就此结束,边军少些牺牲,服役的人们也能早些回家。”
驿馆房间简陋,他先扶着老人坐下,再去放好伞和礼物,才过来挨着坐了。
“等战争结束,外患既驱,就到祛除内忧的时候了。”张厌深语带感慨地说,面上好似还挂着笑,这点隐约的笑却显得意味深长。
贺今行想到这几日传得沸沸扬扬的事,“老师说的‘内忧’二字,是指秦相爷吗?”
张厌深没有说是与不是,叹息一声,再徐徐道:“自去年三月起,我们和西凉人的这场仗打了十三个月不止,秦甘大地满目疮痍,数百万黎民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其他地方诸如甘中、宁西、汉中、江南的百姓,不仅被迫应征频繁的徭役,还要背负极其沉重的税赋。西北边军亦是牺牲惨烈,连带南北两方边境也时有冲突。”
“国难当头,万万官民全力协同对抗外敌,怨声载道也能以家仇国恨压住。等打退了外敌,不管大家有没有缓过气,就要直面所有的损失,到那个时候,必然会爆发出各种各样的矛盾。凋敝的民生短期难以恢复,沸腾的民怨却必须及时平息。谁来平,谁能平?”
老人越说越急切,最后捂着嘴咳嗽起来,贺今行连忙给他拍背顺气,端茶倒水。
等安定下来,才说出那个答案:“只能是秦相吗?”
“你觉得还能是谁?”张厌深按着胸口,看他欲言又止,鼓励道:“不妨说出来。”
贺今行沉默半晌,说与不说在心中反复许久,最后面对老师信任的目光,缓缓道:“学生只是感觉有些荒谬……”
“秦相此前在朝中一手遮天、多有违律犯忌之举,但陛下这回要处置他,却不是因为他做了多少错事,而是因为他不能继续为陛下所用——或者说,陛下为了稳固江山,平息民怨,才选择将他抛弃。”
“秦相固然有罪,可朝廷内外结党成风、党同伐异,难道就没有陛下的猜疑、纵容与默许吗?”
“朝堂相争,不以事实为依据,先看双方背靠何人何党,是一派人则万事好说,有利共分,有过互相遮掩;不是一派则要挑一万个刺,白的也要辩成黑的,甚至借机将人踩下去。这种现象屡见不鲜,陛下却几乎从未阻止,为什么?我只能去想,这未尝不是他想要看到的局面。”
这种想法在他心中滋长,一方面令他觉得自己不够忠诚,怀疑自己的行为并时常感到矛盾;一方面又为此感到难过,为许多人感到难过。
张厌深看着自己教出来的学生,自然明白他心中矛盾的根源,但这是他必须经历的转变。
所以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继续说道:“皇帝在三年前的江南水患时期才下过罪己诏,他轻飘飘的自责对于普通百姓也完全没有说服力。不管对内还是对外,唯有足够的血腥才能摆平所有质疑的声音。当今圣上其他不提,对自己的名声,还是很在乎的。”
“秦毓章做宰相这些年来,名传天下,积威深,积怨重,皇帝对他作为所为难道真的就一点不知吗?一直纵容,没有对他动手,未必不是为了留待今日,以便人尽其用。”
而秦毓章自己也未必不清楚这一点,但依然选择逆流而上,走到了今日。张厌深思及此,微微出神。
贺今行明白这些道理,但这些所谓权御之术,他不认同也不喜欢,“圣人言,君事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可我认为,以礼遇换忠心,本就不平等。以礼待人乃为人之本,不需言说。臣事君以忠义,君当事臣以信重,如此才相称。”
“国家风雨飘摇之际,臣民惶惶不安之时,身为天子、身为君父,难道不该站出来稳定乾坤吗?”
这番话教张厌深回神凝思,注视着青年,眼眸里泛起浅淡的喜悦。他切实地体会到,就如他见的上一个学生所言,他还有机会。他眼眶有些湿润,口中却说:“崇和殿上,文武百官皆为臣,坐在龙椅上的君王却只有一位。臣子拔擢由君心,君王非驾崩不传位,这就注定,为臣者皆为器,用器的君王则要保重自身、不立垂堂。”
贺今行安静地听着,整理自己的思绪。皇帝的态度已然明了,他认同与否没有意义。
就像这些年来,朝廷内部沉疴痼疾,积重难返,光是国库亏空之事就一直没有被解决。无论是加税、削俸、巡盐茶,还是诸如运洋贸易之类的开流,都是治标不治本,解一时之急,再无限期地往后拖下去,直到下次实在不行的时候,再想法子。
可这样能拖到什么时候呢?拖到药石无医的时候,嬴宣的江山,气数是不是就要尽了?
张厌深继续道:“从许轻名进京的那一刻起,秦毓章已是穷途末路。他能苟延残喘多久,端看苍州的战局何时结束,以及在皇帝那里还有几分旧情可念——宫里还有太后、贵妃,秦氏的结局如何尚有一二分悬念,他本人却是无可挽回啦。”
贺今行听到这里,忽然问:“那秦幼合该怎么办?”
张厌深顿了顿,饮下一杯茶,说:“秦毓章的儿子,享其利,仗其势,甚至有官员为了升迁不惜拜他为干爹,你觉得他无辜吗?”
贺今行抿了抿唇,回答:“不无辜。但是,他在我危急之时帮过我,也曾在我遇难之时试图救我,我不能坐视不管。”
张厌深听罢,随意地笑了笑:“你若想救他一命,也不是没有办法。”
贺今行立即起身拱手道:“请老师赐教。”
“不是我有办法,而是至诚寺的主持弘海法师有办法。”张厌深说:“佛门僧人,讲究佛缘至处,心诚则灵。你或可一试,但不必强求。”
贺今行点了点头。
待他向老师告辞,走出驿馆已至午时。
雨落不停,街上遍开伞花。
他预备去通政司处理昨日未完的事务,将从应天门前经过,却有一骑从西边驰来,背插的三只号旗在雨幕里也十分引人注目。
“苍州大捷!苍州大捷——”
值门的禁军让出道路,驿兵飞驰进皇宫,激动的吼声犹回荡不绝。
从此经过的百姓都停下脚步,互相问:“刚刚驿兵喊的什么?”
“说的是苍州,苍州大捷,苍州打胜仗了!”
“我们的边军打赢了西凉人!”
犹如在空中炸响了一支绚丽的礼炮,行人不论认识与否,互道恭喜,把手相拥,再奔走相告,喜讯飞速蔓延。
贺今行亦定在原地,苍州大捷——他们赢了?
他按住心口,先是狂喜,继而神情一变。立刻改道去最近的马市,租了匹最好的马,向北出平定门,往至诚寺狂奔。
大雨倾盆似的从天上往下倒,奔马带起急风,他为了加快速度,不得不收了伞。到至诚山下,全身早已被浇透。
他把马拴到附近的游客亭里,得了片刻的遮蔽,心中却有些迷茫。
他平素并不信佛,此刻却要去求佛。要怎样才能算心诚?
至诚山屹立眼前,青石的阶梯直上云端,在雨雾里看不清终点。
他没有时间犹豫,提起袍摆,屈膝跪上第一级台阶,蜷身叩首于阶前,再起身跪上第二级。
如此拾级而上,仿若朝圣的苦行僧。任由雨水顺台阶流下,直浸他的手足,又打在肩背脑后,从耳脖滑下黏住眼睛、沁凉心口。
他不知道有多少级台阶,只一气往上。直到风雨骤消,眼前出现一袭木兰袈裟。
大乎寻常的伞盖下,苍颜华髯的法师一手掩着袈裟弯腰,一手伸向他。
他直起身,意识已有些混沌,就要将手搭过去。半道忽然反应过来,动作顿住,哑声道:“多谢主持,但我怕会打湿您的袈裟。”
“诸身外相,何须在意。”弘海法师直接握住他的手臂,将他拉起来,“施主为何来哉?”
贺今行花了些时间才站稳,抹去脸上的雨水,将湿淋淋的鬓发拢到额侧,双手合十,低头道:“来求法师相助。”
“我有一友秦幼合,是当朝左相秦毓章的儿子,因其父之故,将有性命之灾。我从老师那里得知,法师有办法救他一命,故来相求。我不知献上什么才能向法师展现我的诚心,以打动法师。只要能救他,凡我个人所有,皆任法师取之;我所没有之物,只要有求取之法,亦必定竭力求取。”
“原来是为了秦施主。”弘海法师竖掌念了一句佛号,却问:“你与他非亲非故,为什么要设法救他?”
贺今行答:“天化十五年,我与他同在江南路。江水泛洪,我被洪浪打下沙堤,他几乎立刻就跟着我跳进了江水里——哪怕他水性并不是很好,他也愿意冒着生命危险试图来救我。为这一念,我就不能在他遇难之时弃他不顾。”
“你二人竟有此因缘。”法师理解道,没有提及救与不救,而是没来由地问:“贺施主可信佛?”
贺今行愣了愣,心中想,如果他说信,能不能打动对方?如果说不信,会不会就此被拒绝?
法师注视着他,目光慈悲而平和。
他迎面答:“我信善,信真心。”
弘海法师闻言,轻叹一声,面露惋惜之情。
为何惋惜,却无片语只言,只道:“佛说,作百佛寺,不如活一人。贺施主来我佛山,拜我佛门,老衲不会拒绝。但是,秦氏之事,老衲亦有所闻。秦小施主与秦相有血脉之亲,要想性命得存,须斩断尘缘,入我佛门。”
这算是答应了?贺今行神情一振,但所说条件又让他犹疑,思虑片刻后,合掌道:“出家之事,我无法替人做主。但求法师能移宝驾,随我一道上秦府,当面问他。”
弘海法师答应了,转头吩咐小沙弥去准备车马、衣物与汤药。
贺今行这才发觉自己浑身都在发抖。
他望向伞檐外的天空,白昼如夜,阴晦不明。
几道闪电划过,鸣雷轰响。公主府的正殿门窗未闭,疾风吹得几树烛火摇摇摆摆。
嬴淳懿轻轻放下手中的信纸,“苍州大捷,真是出乎意料啊。”
“算起来,这封捷报至少廿五就发出了,而北黎人应当这两日才能抵达战场。我们的边军做了什么,才能在没有援兵的情况大破西凉军?”旁座的谢灵意感到稀奇,也为此感到高兴,“不管怎么说,苍州胜了,秦毓章就再无翻身之地,真是天也助我们。”
说罢又有些不确定,“只不知宫里现在是个什么反应?秦毓章在陛下心里到底是有些分量的,还有太后与旭皇子……”
嬴淳懿哂道:“昨夜,太后闯进抱朴殿,与陛下起了争执,以致于半夜宣了太医。陛下对秦氏的心情可想而知。”
“太后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头?这不是火上浇油么。”谢灵意惊讶不已,随即想到些什么,看向临窗的榻上,“你干的?”
顾莲子斜倚竹枕,抱着一只玉瓶看窗外的大雨,闻声回头说:“太后娘娘十几年如一日,听风便是雨,一激便上钩,这能怪谁呢?”
他举瓶饮酒,大袖滑落,露出缠在臂上的王蛇。
话音刚落,公主府的长史从外面匆匆进来,送上一支竹笔,低声说:“侯爷,宫里又有消息。”
嬴淳懿从中拆出一卷黄纸,看了片刻,忽而大笑道:“好,很好。”
众人都看向他,他敛了笑,将黄纸送到烛火上,简略说:“陛下给秦毓章赐了一杯酒。”
到最后竟有几分唏嘘。
“这么快?”谢灵意听得有些恍惚,“看来陛下对秦氏是一点儿也不想忍耐了啊。”
才在探讨此事,没曾想转眼就要看到结局,顺利得叫人不敢相信。
这边在,那边的顾莲子忽然撂了酒瓶,跳下榻便往外走。
“你去哪儿?”嬴淳懿叫住他。
顾莲子停下脚步,舔了舔唇,说:“去找秦幼合。”
“现在去找他做什么?”谢灵意皱眉道:“你并不能改变任何事情,若是撞上宫里派去的人,岂不是给自己惹麻烦?”
顾莲子不说话,就站在原地,也不退回去。
嬴淳懿知他犯倔,叹道:“罢了,你想去就去,别主动惹事,其他有什么我兜着。”
他便提着伞头飞快地走了。
外面大雨滂沱,申时的天已是昏暗非常,街巷连混成模糊的一片。
公主府距离秦府不算太远,赶过去要不了小半个时辰。
顾莲子到时,只见大门紧闭,看不出有什么异常。
他上前扣门,无论用多重的力气,里面门房却都没有反应。他干脆把马拴在门口,自己找地方翻墙,进去便直奔秦幼合的院子。
偶尔看到一两个侍从,他远远就回避,做贼似的不敢暴露身形。越到府宅深处,越安静得可怕,他的速度也越来越快,生怕自己扑空——万幸没有。
秦幼合抱着一个半大的箱子跨出房门,箱盖上蹲着一只四寸高的金花松鼠,一人一鼠瞧见他走进院里,又喜又惊:“莲子?这么大的雨,你怎么来了?”
顾莲子按住心口走过去,盯着他喘气,一时却说不上话来。
掌心之下,心脏咚咚狂跳。
秦幼合上下打量他一眼,转头说:“小裳,你先把这些拿过去吧,别让爹等太久了。莲子身上淋湿了,我等他换身衣裳再来。”
“哦。”秦小裳从他身后出来,接过箱子,一边等箱盖上的小东西跳到主人肩上,一边瞅了顾莲子好几眼,有些奇怪这人在这个时候怎么进来的。
但这俩人经常偷摸翻墙出入,这回大约也是一样,他也就没有多想。
“进来呀,你杵在门口干什么?”秦幼合往屋里走了两步,见他没跟上来,叫他。
顾莲子缓缓垂下手,说:“我们出去玩儿吧,我新找到了一家……”
“不去。”秦幼合听都不听就拒绝了,“我爹在家,我要陪我爹。你赶紧换身衣裳,等会儿要是不愿意见我爹的话,你就自己回去。”
顾莲子提高声气:“秦幼合,我没开玩笑。”
“我也没有。”秦幼合看着对方,在那张熟悉的脸上看到了此前几乎从未看到过的可怕表情,很快意识到不对劲,说:“你在屋里随便坐吧,我先去找我爹了。”
顾莲子拉住他,凶道:“你不能去!”
秦幼合问:“为什么?”
顾莲子没法回答他,只能沉默。
秦幼合突然用力甩开他,抢过他手里的伞,拔腿就跑进雨里。
顾莲子怒道:“秦幼合!”
秦幼合头也不回,很快跑出院子,经过连廊,突然看见前面夹道上走过几名黑甲的武士。
禁军?
他刚想叫他们站住,两条手臂从他背后环上来,一手捂住他的嘴,一手箍住他的双臂,将他用力往后拖。
他“呜呜”闷叫两声,双手抓住横在胸前的手臂,用力撕扯,同时抬脚往身后又踩又踢,拼命挣扎。
对方则拼命压制,不慎被他一个后仰的头槌打到,带得两人一起摔倒。他率先爬起来想走,对方却拽住了他的脚踝,回头一看,果然是顾莲子。
后者冒雨追上来,仰起的脸上布满雨水痕迹,犹似泪痕。
“你去干什么?送死吗?”顾莲子祈求道:“现在跟我离开这里,好不好?”
“我能去哪儿?我又怎么能背弃我爹?”秦幼合眼眶泛红,弯腰试图拿掉他的手,被他趁机再次扑倒,不得不也抡起拳头,扭打起来。
他的金花松鼠受到惊吓,先跳到地上,这会儿又四爪齐用,扒住袭击者的另一条手臂,下嘴去咬,试图帮助主人。
那袍袖底下却突然耸动,蹿出一条黑白花纹的王蛇,一口叼住小鼠的脖颈,把它带到地上。
王蛇闪电般蜷曲身体,被当做猎物绞住的金花鼠动弹不得,吱吱叫起来。
秦幼合到底没有练过多少拳脚功夫,顾莲子发狠动手,不多时便压着他的肩背将他死死按住。他下颌磕地,视野正正对着这一幕。
短短几息,金花的叫声迅速微弱,他的脑子懵了一瞬,骤然放弃抵抗,尖叫道:“莲子,莲子,快让银环松开它,快啊!”
顾莲子怔了怔,偏过头,才看见发生了什么。他连忙松开压制,去安抚自己的王蛇,费力将它紧紧缠绕的身躯解开。
可里头的小花鼠已被绞断了骨头,身躯变形,没了禁锢立时萎顿成一团。
他不敢置信地定住,好一会儿,才敢去看秦幼合。
少年大睁着双眼,静静地滚落两行眼泪。
“对不起,幼合。”顾莲子手足无措地道歉:“对不起,我……”
他真的从没想过要杀了这只小东西,更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意外。
“对不对得起,有什么用?”秦幼合抬手擦去眼泪,蓬头垢面地爬起来,小心翼翼抱住金花,毛茸茸的小身躯团在手心,温热尚存。
他伤心极了,直想大哭一场。但是他不能停在这里,他吸了吸鼻子,抱着爱宠继续跑去他爹所在的书房。
顾莲子跪在原地,狠狠地敲了敲自己发昏的头,然后看着盘在他腿边的王蛇,从怀里摸出短刀。
银环往他身上游,他拔刀,看着它片刻,一刀斩下去,却是往自己手臂上划了一道。
被雨淋湿的衣袖又迅速被血染红。
“你在干什么?”头顶传来一道久违的声音。
顾莲子猛地抬头,穿着一袭沙弥僧衣的人已走到跟前,台住他的手。他下意识想要挣开,却没能挣动,“你怎么?”
“我去了趟至诚寺。刚刚发生了什么,你要做这种傻事?”贺今行看了看那道伤,拿出一条差不多被捂干的绑带,一边飞快地替他包扎止血,一边问:“知道秦幼合和他爹在哪儿么?”
“……大概在书房。”顾莲子意识到他也是为了秦幼合而来,神情复杂,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说:“我还看到了禁军。”
已经来了吗?贺今行心中一沉,时间紧迫,他没法追问,手下片刻不停地打好结,看了看他手里的刀,“别怕,我现在就过去,你要一起还是在这里等我?”
顾莲子想跟着去,但是想到忠义侯与谢灵意的话,终究没有一起动身。
同一时间,一名内侍带着四名禁军推开书房的门。
左间一张宽大书桌,秦毓章端坐于书桌后,正提笔写文章。而桌旁地毯上,一个书童模样的小厮正在整理一箱玩具。
两人听见门响,都一齐看过来。
“秦相爷。”内侍拱手作礼。
秦毓章搁了笔,平静道:“来了。”
内侍打开携带的提盒,从中取出一壶酒、一只玉杯,将将倒满一杯酒。再端起这杯酒,送予前者,“奉陛下之命,敬您。”
秦毓章问:“陛下再没有别的话,要告诫微臣吗?”
“没有。”内侍仍然举着酒杯。桌上宣纸墨迹未干,他不敢将酒杯放上去。
更何况,陛下说了,要让秦相自愿接酒。
“老爷。”秦小裳叫了一声,“少爷还没来呢。”
刚说完,秦幼合便到了。
少年挤到书桌前,将怀里渐渐冰凉的小鼠放下,然后张开双臂,把他爹挡住,质问这些不速之客:“你们想干什么?”
内侍:“咱家来传陛下口谕,秦少爷莫少见多怪。”
“儿子,不妨事。”他爹站起来,走出书桌,从后面握住他的一只手臂,轻轻放下去。
秦幼合看着他,用力憋回眼泪,心中有许多话想说,都化作一声:“爹。”
“人间的日子爹已经过够了,现在要去过一过天上地下的日子。日后,你就只是你,逢你娘的祭辰,给她上炷香,跟她说说话。”秦毓章拿过那杯酒,微微向上,“爹没有遗言了。”
秦幼合伸手去抢,他爹却快一步,举杯一饮而尽。
“多谢秦大人体谅。”那名内侍完成了第一个任务,又对秦幼合说:“秦少爷,还请你随我们走一趟。”
“我不走。”秦幼合双眼圆睁,怒视他。
“你若不自愿,那就休怪我们动手了。”内侍说罢,身后禁军便出手抓向他肩膀。
“少爷小心!”秦小裳一跃跳将起来,一下把人拉开,欺身上去与那几名禁军交手。
他虽瘦小,身手却比他家少爷好上许多。
书房不算狭窄,但打斗起来仍然空间受限,陈设的许多瓷器摆件被啪啪砸碎。
秦毓章并不心疼,没有叫停,只是望了一眼门外,然后说:“跟他们走,也无妨。”
“爹,我不走,我想跟爹在一块儿,一辈子都在一块儿。”秦幼合再次抹了把眼睛,先抱住他爹的手臂,看到他爹面容抽痛,又赶忙松开,守在他爹身边却不知自己能做什么。
他从来,从生下来,就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甚至连感到痛苦,也迷茫不知原因。
眼看几名禁军与那护院打得不可开交,内侍尖声喝道:“秦相爷,难道你们要抗旨不遵吗?”
秦毓章按了按眉心,无奈道:“住手。”
这两字恰与屋外的一道声音重合。
一柄九环禅杖拄进屋中,紧接着走进来一袭木兰袈裟。
所有人都不由停下,齐齐看向门口。
“弘海法师?”那内侍惊道,忙正身向对方,合掌行礼,“不知法师尊驾突然来此,所为何事?”
“阿弥陀佛。”弘海念一声佛号,环视过屋内所有人,最后将目光定格在秦幼合身上,开门见山道:“秦小施主,老僧受贺施主相求,前来与你见面。”
“我?贺施主,是……”秦幼合看到随后进来的贺今行,鼻子一酸,满腹委屈地喊了一声“今行”。
“我在。”后者走到他身边,瞥见桌上的空酒杯,知秦毓章已饮毒酒,什么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口了,只能默默陪伴。
弘海继续道:“老僧有一方丹书铁券,可保你此世性命无虞。但有一条件,须得你削发为僧,拜入我至诚寺,从此潜心修行,不问世俗事。你可愿意?”
“什么?”秦幼合茫然道:“法师的意思,是要让我做沙弥吗?”
弘海点头应是。
秦毓章见状,想明了张厌深所说的办法,自言自语道:“……原来如此。”
他心里再无挂碍,身形突晃,躬身撑上桌案,倏地呕出一口血,尽数洒到他写了一半的文章上面。
“爹!”秦幼合连忙撑住他,回头哭道:“今行,能不能救救我爹?”
贺今行不忍心跟他说已无可挽回,想绕过去帮忙搀扶一把,秦毓章却攥住儿子的手臂,说:“不用了。”
他借力慢慢挪回去,坐进圈椅里。再看自己的儿子,犹带孩子气的面容正止不住地流泪。
他想说些什么,却找不到能说的话。
他们父子相对,大多时候都是这样。
秦毓章无声叹息,他少时不会做儿子,中年也不怎么会做父亲。
但他生来就是这样的人,哪怕遗憾贯穿始终,亦九死而不悔。
他轻轻拍拍儿子的手背,便闭上眼睛,彻底地低下头。
秦幼合攥住他无力垂落的手,再也忍不住,跪倒在地,抱住他爹的腿,埋头在他爹膝上,痛哭出声。
从他娘遇刺之后,他就隐约感觉到会有这么一天,有意无意地暗示自己,他拥有的一切早晚都会消失,所以一切都无所谓。然而当这一天真正降临的时候,他在心里为自己筑起的所有防备都一触即溃。
爱他的,他所爱的,都离他而去。他什么都留不住。
秦小裳爬过来,跟着他一块儿哭嚎。
老爷没了,家里可怎么办哟。
书房里哭声一片,那内侍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僵持片刻,问弘海法师怎么办。
法师则抬手向贺今行示意,无声询问他的看法,贺今行上前低声道:“还请公公宽限些时间,不会太久的。”
他行了正经礼节,内侍也认得他,心下受用,便没有再催。
秦幼合听见他们说话,心中更加悲痛。可是他爹走了,再没有人在他身前,他必须要站出来。
于是他竭力止住眼泪,用衣袖擦干净了脸面,抓着椅子扶手站起来,将他爹的身体往后靠着椅背放好了,转身面对其他人。
他双眼半肿,额上颌下还有些擦伤,认真地问弘海:“我跟法师去,能让我给我爹处理后事吗?”
他知道,被禁军带走就不可能再回来。这座宅子里还有算得上主人的人在,但他无法相信她们。
“当然可以。”法师看向秦毓章,合掌低眉,念了两句《金刚经》。
“那我愿意跟法师走。”秦幼合说一句话,捂住嘴抽泣两声,声音越说越低:“但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和尚,我不懂佛经……”
丹书铁券有多贵重,他很明白。法师愿意拿出来救他,他却不想自己白费别人的宝物,他也还不起。
弘海看出他的顾虑,亦认真道:“此言差矣。做和尚不在于身着袈裟,研佛法不止于闷读佛经,就像西天不在西天,而在弟子心中,在路上。”
“路上,就在我脚下吗?”他低头看看自己的短靴,又抬头看法师。
“是,你踏出一步,就是在修行路上进一步。”弘海法师敛目微笑,慈如菩提,“人海阔,无日不风波。踏破红尘,方得真自在。只要潜心向佛,迷来经累劫,悟则刹那间,不必执着一朝一夕,一月一年。”
秦幼合似懂非懂,情绪却平静许多,合掌躬身:“多谢法师开解。”
弘海法师颔首道:“秦小施主,那就随老僧一道进宫面圣罢。”
那内侍跟着道:“秦少爷,请吧。”
秦幼合便整理衣裳,秦小裳抓住他的衣角,哭得嗡声问:“少爷,您真去啊?”
他努力扯了扯嘴角,说:“是,你就在家里等我。”
再看贺今行,对方向他微微点头,低声鼓舞他:“别怕,跟着法师去吧。”
他便一横心,主动跟着内侍离开。
贺今行自然不能跟着进宫,他留下来,打算和秦小裳一起安顿好秦毓章的遗体。
尚未动手,就听一声碎响,汤药四溅。一名老人站在堂中,半举双手,盯着书案后的人形,一动不动。
“成伯!”秦小裳扑过去抱着他,哭道:“老爷自尽了。”
成伯抱住他的头,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少爷呢?”
“他跟着宫里来的内侍,以及至诚寺的弘海法师一道进宫去了。”贺今行将法师的来意告诉对方。
秦小裳也说是,成伯就推开他,颤巍巍地走向他家老爷。
“老爷让我亲自去熬药,没想到,竟是永别。”他慢慢地说着,替秦毓章整理好衣袍,吩咐秦小裳:“去请景书小姐过来。”
书童立马跑着去请。
既有人安排,贺今行不便多留,随即告辞。
成伯匀给他一盏带笼罩的灯台,把他送到书房外,向他深深一揖。
此时不知确切时辰,浓夜已经蔓延开来,听不见雨声,走进庭院才感觉到细密的雨丝。
他头疼欲裂,举灯按照原路出去,到先前碰见顾莲子的地方,那少年却不知去哪儿了。
出得府门,两队禁军依旧把守在左右。
正对大门的巷子中央,撑着一把油纸伞,伞下一道清瘦人影,茕茕独立。
贺今行上前认出是谁,拱手道:“许大人。”
“是你啊。”许轻名持伞前移,分他一半遮蔽。
贺今行近距离地看着他的面容,夜色难掩疲倦,犹豫着说:“秦相爷他……”
“不必告诉我。”许轻名稍微错身,望向前方那座幽深沉寂的府宅,轻声道:“主家十二楼,一身当三千。古来妾薄命,事主不尽年……”
叶落风不起,山花空自红。
捐世不待老,惠妾无其终。
一死尚可忍,百岁何当穷?
第280章 二十三
“跟着弘海进宫去了?”
傅景书听到汇报, 低声重复一遍,还破天荒地笑了一下。
面对她的黑衣人当然不会因此认为她心情尚好,单膝跪地的姿态放得更低, 说:“实是意外。”
只要弘海不来, 秦幼合被传进宫, 不论陛下如何处置, 他们都能暗中把人换下来。可谁知这老和尚竟来横插一手。
弘海法师,不世出的得道高僧,天下第一佛寺的主持。哪怕陛下崇尚道法, 依然对他持有尊重。
拦是来不及的,有那方丹书铁券, 秦幼合的去处也尘埃落定。
事后的愤怒没有任何作用, 傅景书冷漠道:“罢了,秦幼合只要人没事,随他去。”
她还有更紧迫的事要交给他们去做,从袖里取出一份名单,“尽快找到他们并告诉他们,想活命, 想保住头上的乌纱,就按照我说的做。”
黑衣人接过来大略一翻, 其中不乏耳熟能详的官员名姓, 任职更是从中央到地方各路州皆有,便知这名单上所记载的皆是秦党的人。
其中只有大约两成的姓名被用朱笔圈了出来,代表是他们需要找到的目标。至于剩下的八成, 想必是留给刑部的。
“是, 属下立刻上报统领。”黑衣人退入雨夜之中。
傅景书依然坐在廊上,看屋檐下的灯笼被吹得左摇右摆, 方寸间被照亮的雨丝跟着飘忽。
少钦,隔着一堵院墙外面,有人打起板子,响了四下。
这是丧音。
接着,成伯苍老的声音穿过院墙与雨幕:“少夫人,老爷故去,请您主持府中大局。”
傅景书收回目光,直视前方,“明岄,走。”
明岄缓缓推动轮椅,侍女们撑起两把大伞,挑起四顶灯笼,围簇在她左右,一道走出这方偏院。
她没有处理过丧事,但想来不会太麻烦。
秦幼合后半夜回来,大门口已挂上白幡,他爹的遗体已换上寿衣放入棺中,停在正屋里。
守在一旁的有成伯,秦小裳,以及那对他没有预料到的主仆。
“秦少爷似乎很奇怪我会出现在这里?”傅景书身体有些疲倦,故而靠着椅背说话。
“没。”秦幼合刚刚确实感到惊讶,但这些都不重要了,只是问:“何时备下的板材?”
成伯答:“老爷在三年前便预备下了。”
秦幼合竟一无所知,走到棺材旁,看他爹躺在其中,想到他爹早已安排好自己的后事,本因进宫面圣而止住的悲戚再起,情不自禁滚下两行泪来。
成伯见状,想起老爷的托付,忍着伤心劝慰道:“少爷,人生在世,各有各的活法。哪怕是亲父子,际遇也大不同,老爷已去,您悲痛过后,便该往前走。”
他道自己不该再让花甲之年的老人为自己累心,转头拭了泪,复对大家说:“明日,我就会带着我爹的遗体回宛县。从此之后,再也不回宣京。”
“这是要把我们赶走吗?”秦小裳愣愣道。
成伯摇头,向皇宫方向拱手道:“圣上仁慈。”
秦幼合没管他俩,看着傅景书说:“但你可以留下。陛下特地赦免了你,说你是才入府的新妇,不知者不罪。”
陛下还需要她医治头疾,她当然不会有事,傅景书颔首道:“好,我知道了。”
那态度与语气十分平常,好似她早就知道这个结果一般。秦幼合蹙眉半晌,终是没有过问,而是犹豫着问:“那个,你……需要我写和离书吗?”
“嗯?”傅景书作沉思状,仿佛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才说:“有必要吗?”
四目相对,她微微一笑。
自成亲以来,秦幼合认真看她的时间加起来都没有这一会儿多,让他忽然就想起了那年在至诚寺山门前的相遇。
他想,确实没有必要。这一场亲事,他只是充当了一个能走完成亲流程的人偶而已。
但他仍然找来纸笔,写下一封和离书,签上自己的大名,再摁上自己的手印,交给她:“你随时可以让它生效。”
“不必了。”傅景书知道他是个呆子,便干脆接了书,说个明白:“我答应过秦大人,会保住你的性命。留这么一纸婚书在,就当是我对我自己的提醒,来日你做什么都随你,只当你我没有瓜葛就是。”
说罢,唤明岄送自己回去。
秦幼合怔了怔,原来他爹让他成婚,是为了保全他吗?他才经大悲大恸,一深思脑子便钝痛,不得不抓着棺沿跪下来,倚靠棺木缓解,一时凄凉无话。
到更漏将尽时忽然惊醒,思及圣命,不得不撑着起身打点行装。
禁军把守在外头,能带走的东西不多。
秦幼合将金花装在它平日睡觉的箱笼里,再带上那一只九连环,其他的金银玉器半点不看。成伯替他收拾了几件旧衣物,和他爹的亲笔字画,以及长期供奉的几尊牌位画像放在一起,锁进箱笼里。
不知不觉,就到了卯时。
朝臣汇聚端门,等候仪官引入时,贺今行听到周遭有同僚掩口说,今早进宫时看到秦府被禁军围住了,与其交谈的另两位惊讶无比,似是都还不知道秦毓章已死。
细想来,昨日下了一整天的大雨,太监出宫传谕并不招摇,回宫之时将近傍晚,晚上又有宵禁,消息不畅通,也是寻常。
大约要等到今日中午,才会大肆传开。
只是,普通官员或许渠道迟滞,裴相爷崔尚书与忠义侯等必然早就得到了消息。
贺今行位末,瞧不见前列诸位,且等到朝会再看他们作何反应。
正议论纷纷,大太监顺喜携圣谕前来,却道陛下龙体抱恙,今日不上朝了。
众臣哗然,有的以为是前日太后闹上抱朴殿之故,有的在想是否与禁军包围秦府有关,还有的试图询问内侍们。大太监半个字儿不露,让他们问了安叩完礼,就自行散去。
贺今行等了片刻,见裴相爷抬步往外走,也就不再逗留。
出宫后,东天才将将泛白。他赶回通政司,与最先来的下属交代了几句,便再次前往秦府。
凌晨才收的雨又开始淅淅沥沥,路上碰见推着车卖香薷甘草饮子的,他昨日受了凉,今早又没来得及煮药,就买了一筒。
到秦府大门外,却发现斜对面的街墙下,依然张着昨晚为他遮雨的那把伞。
许轻名持伞肃立,静如苍柏,几乎还是他昨晚从秦府出来时所看到的模样。
贺今行停下脚步,一时不知该不该过去。
秦氏今日的光景,许轻名的选择至关重要。
他身为秦毓章最得意的门生与心腹,生受秦毓章二十年的教养提携,一直坚定地拥护着秦毓章,却在这场斗争里,站到了秦毓章的对立面。
贺今行不知他此时做何想法,但心知以他对秦毓章的敬仰与濡慕,做这个决定不止需要莫大的决心,做出决定之后更要承受莫大的煎熬。
他因此更加钦佩他,并生出许多怜惜。
“许大人。”贺今行上前行礼,却迟迟不见对方反应,不由紧张地又叫了一声:“许大人?”
许轻名恍然回神,看见是他,将欲启唇,下一刻就掩住口鼻咳嗽,只两声就弯了腰,似要把肺都咳出来。
贺今行赶忙收了自己的伞,替他拿伞,又帮忙拍背顺气。
许轻名却攥住他的手臂借力,好一会儿才止住咳,也说不出话,只剧烈地喘息。
“你还好吗?”贺今行撑着他,想到手里还提着那筒饮子,便将伞柄夹在颈窝,单手旋开竹盖,给对方喂了点热饮。
许轻名终于缓和些许。
这时,秦府大门右边的小门打开,秦幼合带着仅剩的几个家仆,拉着两辆车出来。一辆板车运棺,一辆马车载物载人。
围守的禁军过去几个,前前后后地检查。
贺今行望了一眼,不由问:“许大人可要去见一面?”
这一面,或许就是最后一面。
许轻名偏头看去,只见不甚明朗的天光中,无边细雨交织如罗网,一口漆棺横卧其间,寂静无声。
“不了。”他哑着声音,抻直了脊背,放开贺今行的手臂,孑然立于风中,“我不过去,对我和他们都好。”
贺今行观他神色,思量片刻,将伞还给他,独自过去找秦幼合一行人,询问他们接下来的安排。
少年人披麻带索,面容苍白憔悴,回答却条理分明,显然已做好打算。
两人说这一会儿话,禁军翻检完马车上的箱笼,来查棺椁。因有人交代,只用眼看,没有动手搬弄遗体。
秦幼合待检查完毕重新合上棺盖,才回过头,对着贺今行叠掌躬身,深深一揖,“今行,谢谢你。”
贺今行扶起他,顺势拥抱一回,低声说:“初四休沐,我再来找你们。”
秦幼合抓着他的衣裳,往他肩上埋了埋头,忍去涌上眼眶的泪意,“你的心意我领了,我家眼下这光景,你不来也行。”
贺今行不应,嘱咐们他路上小心。
天就要完全亮了,秦幼合坐上板车,和秦小裳一道驾车出发。主仆先后回望,晨光熹微里的冰雨墙檐,覆盖了从前记忆。
长街再长,终有尽时。
转过街口,顾莲子骑马候在路边,左手臂包着绷带却用来握缰,右手则按住挎在腰间的宝剑。没得空撑伞,便任由雨丝笼住自己。
秦幼合看到他,没有停下,他自然地汇入队伍,与板车并驾。凡路上有人诧异张望或是试图打探,他便用剑呵斥。
就这么走到永定门,秦幼合率先开了口,眼睛却只盯着前路。
“莲子,我不怪你。”他说,“只怪我自己,文不成武不就,什么都守不住。”
“我们要回老家,你不能离京,就送到这城门口罢。”
顾莲子先看他一眼,然后也别开脸,咬牙道:“去一趟宛县又如何,回来还能打死我不成?走!”
遂先一步打马出城。
这厢孤儿寡老扶棺离京,另一边,贺今行将他们的打算转述给许轻名。
后者听罢伤感不已,引得轻咳一阵,好容易止住过后,伸臂作请,一面说:“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您请讲。”贺今行与他一同离开此地,往萃英阁走。
许轻名直道:“老师已去,秦氏的产业必被查封,一族人该抓的抓、该杀的杀,我绝不插手回护。只是免不了剩些翁媪弱稚,留在宛县靠宗祠祭祀的田地过活。我会打点宛县令与顺天府尹,但江南路远,只怕不能事事顾及,所以望君能就近照拂些。”
贺今行答应道:“许大人放心。下官曾在秦相爷座下舍人院供职过,下江南、赴云织也都借秦相爷的名头获取过便利,为他身后事略尽绵薄之力,乃是应该。”
他说应该,许轻名却肃容向他道谢。
就听前方传来一道声音,“许先生果然在这儿。”
两人手把着手看去,谢灵意穿着官服走近,拱手作礼。
许轻名当年任户部侍郎之时,受他的堂官谢延卿相请,教导过谢灵意一阵,故而担了一句先生之名。
然此时此地相见,绝不是为诉前情,便直接问对方:“许久不见,你怎么来了?”
“我听说秦府被围,便猜您会来这里,所以过来看看。”谢灵意看清秦府大门前的景象,收回视线,叹道:“陛下对秦毓章、对秦氏,留情颇多,这其中未必没有许大人整备军需之故。”
叹罢,也不避着贺今行,向许轻名再度叠掌作礼,道:“忠义侯敬许大人之手腕魄力,于此一事上与您多有共鸣,认为来日朝事上亦会有略同之见,故而想要邀您一叙。”
许轻名皱眉道:“忠义侯命你来的?”
谢灵意默了默,低头答:“是。学生私以为,先生与秦党纠葛颇深,此时能独立保全,难免有人因此记恨,只待来日寻衅翻将起来,终是一大隐患。若能借忠义侯与裴相之势,不止可将这宗隐患化解大半,还另有益处。”
许轻名听完,胸膛起伏加剧,看着他道:“我许轻名忝至而立之年,背师弃友,深恩尽负。世人讽我鄙我,刺我为易主之人,皆我应受。唯有一条,我此前是秦毓章的学生,此后还是他的学生。这一层关系,在我这一生中绝不会改变,再过百年千年,我仍然是他的学生,他仍然是我最尊敬的老师。”
“我随他起势,来日若再因他败事,正是因果注定,遂我心愿。”
许轻名攥紧了伞柄,手背上青筋毕现,出口却是无可奈何的叹息。
“灵意,我午后便要下江南,你替我回了忠义侯,就说我许轻名,忍著主衣裳,为人作春妍?”
谢灵意早知这一趟多半没有结果,只是因有旧交,想试要一试。被当面驳斥,无话可说,只能长揖作别。
贺今行旁听时将他们的反应看在眼中,待谢灵意走后,忍不住道:“许大人,您形容自己的言辞实在太过。忠义若能两全,谁肯割舍一方?您所念所谋,皆为国家计长远,而丝毫不顾自身名利。不管您怎么说,您在我心中绝非无情无义之人。我亦知您与秦相爷感情深厚,走到今日地步定然悲痛难已。但斯人已逝,生者还需砥砺前行,故而愿请您保重身体,勿要因此伤怀太重。”
许轻名按着心口,听他说完,慢慢抿出一丝笑,“老师他虽然依附者众,但从来都是一个人,我效仿他又有何妨?我即叫了‘轻名’这两个字,便不会在乎他人评判。我还有许多事没做完,绝不会轻易撒手,你且放心,等哪日再回京,再来找你一聚。”
他说得云淡风轻,但贺今行明白,心伤难愈,心槛难迈,旁人多说也无益,只盼他能早日真正放下。
很快,许轻名长随驾着马车过来接人,他顺道将青年捎到通政司。停车后,又把长随给自己准备的茶汤,换了那筒甘草饮。
二人就在萃英阁的大门前道别。
许轻名靠坐在昏暗的车厢里,才松懈两分,闭目休憩。
贺今行吃完茶汤,抖去伞上的雨滴,才踏入公廨。
正好那封捷报并圣旨送下来,他立刻着手誊录,看报上内容,却只是笼统地说振宣军派出了奇兵深入苍北西凉军腹地,又与西北军合力,于廿五力破西凉人的大军。而各路兵马布置,派出兵力多少,杀敌与伤亡几何,皆未细提。
再按送到的时间一算,大约是得胜之后就立刻派出露布飞捷,内容简略一些也不奇怪。
贺今行一边盖印一边想,过两日应当还会有奏报送来,到时再看。
但愿伤亡轻些,除此之外,若能再得一二句横之的消息,便是他额外的幸运。
再拣下一封奏报,却是赤水泛洪,宁西路荼州境内有两县受损,波及数万百姓。幸而险情发现及时,荼州府已将灾民进行疏散安置,只是府库力量有限,请求布政司援手。布政司已开仓放赈,特上报给朝廷知晓。
在贺今行的印象里,宁西路这三四年来是旱涝雪灾遭遍,规模都不算大,却也当真是多灾多难,叫人不住担忧。
之后他送奏折进宫,在应天门遇上了从宫里出来的左都御史晏永贞,晏大人形容疲惫而步履匆匆。
到抱朴殿见皇帝,却与往日并无不同。
这个白日很快过去。
云销雨霁,坊间因边关大捷而喜气洋洋;各部衙门忙于各自的政务,也没有生出别事,显出一种诡异的风平浪静。
傍晚下了衙,贺今行先到悦乎堂给柳从心留了信,便前往驿馆。
昨日请弘海法师救人,老师肯定也知道了。昨晚和今早没来得及,现在就要赶紧过去,免得他老人家担心。
另外,他还想问问老师接下来的打算。若是要留在京中,他就从官舍搬出来,另外租两间房屋,与老师同住。
老师既无子孙,他为人弟子,就该奉起赡养之责。
张厌深则要淡然得多,依然在楼前等到他,接他进屋,桌上已摆好饭菜与两双碗筷。
“我听说皇帝今日没有上朝?”
“顺喜说是陛下龙体抱恙,让大家问过安就散了。”贺今行扶着老人坐下,一面轻声道:“可我送奏折上去的时候,看陛下状态还好——人也杀了,家也快抄了,却一直没有一道明确的圣旨,不知陛下到底想怎样。”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秦相爷,一朝被赐死,绝不是小事。在他下意识的认知里,不管怎么说,都应该轰动朝野才对。但按陛下今日的反应看,却是要缓缓揭过了。
张厌深叹道:“皇帝不愿做得太绝,看来秦毓章在他心中还是有那么些分量。”
他这学生给皇帝卖命的十八年,不算完全白活。
贺今行思索道:“携香姐姐午间给我传消息,廿八夜里,太后娘娘与陛下大吵一架,还用上了“忘恩负义”这样的词。太后娘娘第二日便开始‘卧床养病’,可见陛下是气狠了。宫女太监们之间流言纷纷,都说秦家要出大事了,秦贵妃不定也要被牵连降位。现下看,太后的所作所为,或许并没有那么大的影响。”
张厌深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倚仗母族胜过亲儿子的太后,在她儿子心里能有多大分量?再深厚的感情,这么多年也早就被磨光了,更何况帝王家的感情哪儿比得上权力重要。”
贺今行闻言,想起一件与乐阳公主有关的事来。或许对于秦太后来说,亲情确实算不得什么。
又想起他年幼时暂住景阳宫,直觉认为只要真心爱戴皇帝,就能得到皇帝的关怀与爱护,事实也确实如此。如今一年年过去,当年和蔼可亲的皇帝的影子慢慢变得模糊,逐渐应验了那四个字,帝心难测。
张厌深继续道:“既然皇帝避朝,看来是不打算召见我,那我也该回至诚寺了。”
“原来老师是在等这个。可至诚寺远离城池,虽然衣食齐备,但学生总觉得不甚便利。”贺今行放下那些回忆,说起想要与对方同住的打算。
“你们倒是总能想到一块儿去,裴家小子下午也才来,要请我到他家府上长居。”张厌深真心笑道:“富贵固然好,但远离世俗,抽身出来,才更能看清时局。”
“更何况,我前几年踏进至诚寺山门的时候,就答应了弘海,要听他讲禅。这回只是离寺办些事,事情一结束,还得回去继续听他念经。”
提及弘海法师,贺今行想到昨日老师指点自己去至诚寺求援,必然是早就知道丹书铁券的事。而法师肯答应,或许不止因他有慈悲心怀,也有老师这位故交的缘故。个中详情,师长不说,他也不好问得,只道原来如此。
再说自己的老友,“明悯回京好几日,我尚没来得及去探望他。他走南闯北,一定遇到了很多事。”
他就任云织之后,与天南海北的诸位朋友皆有书信往来,其中自然少不了裴明悯。后来裴家郎随王正玄出使南越,又奔赴北黎,踪迹不定,便断了音讯。
如今难得都回到宣京,前几日事情繁杂,这两天忙完,少不了寻空去见一见。
张厌深知他俩感情好,有这话就是有见面的打算了,却道:“过几日再去裴府找他罢。”
“过几日?”贺今行有些惊讶,沉吟几许,大约明白了:“老师是不想让我与裴相爷沾上关系?可秦相爷没了,政事堂还需有人做主。陛下前两天让裴相爷与崔大人协理,但终归只是一时之计,长远来看,这做主的人只会是裴相爷。到时候,通政司免不了时常与他打交道。”
张厌深微微摇头:“不是还没有圣旨么?越到关键时刻,越是容易出岔子,须知古往今来,多少事败垂成。这种时候,知道也要当作不知道,什么都不做,才是最保险的。裴孟檀比秦毓章又有多少不同?他能忍十八年,岂会忍不住这一日?裴孟檀都忍着,底下人岂有不忍之理?他们都忍着,你何必去给他们递筏子?”
说到底,当局者未必无心,旁观者必然有意。
“老师说的有理,特殊时期是当谨慎些。可这样的大好时机,难道所有人都能忍住?”贺今行说道。毕竟只要裴相上位,有些事就免不了。
“再者,我与明悯在小西山因文会友,相识,总不能因为裴相的缘故,就一直疏远他。”
他想了想,拍手道:“这样,我先打听清楚他是否升职了,午间再去他衙门找他。”
“你心里有数就好。”张厌深并不强劝,“至于有些人忍不住又当如何,你且看皇帝的手段。”
贺今行应了声,又问:“不知老师何时回至诚寺?我来送您。”
“别,会有知客僧来接我,你且去做你的事。哪天休沐空了,再上山来看看。”张厌深摆摆手,拾起筷子,示意他吃饭。
贺今行还真饿了,便捧碗吃起来。
食不言,师生安静对坐,油灯昏黄,还似从前。
第二日,朝野内外开始流传风言风语,秦氏一族往日做过的恶事,都被不知名的地痞闲汉不知在何处抖露出来。
顺天府衙大门前排起长队,接收到不少相关的诉状。
秦毓章一死,御史台收到的弹劾也比前几日还要多。
御史台处理不及,一些官员便动了心思,将弹劾以奏本的方式送到了通政司。上午只有几本,下午都跟约好了似的,多达近十本。
按照规矩,贺今行需要将它们送到御前,是以下午不得不顶着烈日,抱着一大摞奏折进宫。
顺喜将他拦在殿外月台上,只道明德帝一个时辰前又犯了头疾,刚宣过青姜太医,此时正在休憩。是以只留下奏折,请他回去。
贺今行不知是真是假,但光这么拖着肯定不行。
下衙的路上,他都在想明日会是什么光景,各方又会出什么手段。
走到悦乎堂外,却从半开的卷帘竹窗看见里面不止一道人影。
那人也瞧见他,迎至门口招呼,举手萧萧,垂袖肃肃,青衫绣春鹊,朱颜凝霜雪。
“明悯?你怎么找到这儿了?”贺今行伸出手去,与伸来的那只手交握,又惊又喜。
裴明悯也有几分激动,用了力气拉他进去,同时道:“我听说你们通政司衙门辟在萃英阁里,就往这边路上来碰碰你。结果碰到柳大人,闲话了两句,又听说他要在这家书肆等你,便冒昧一起来了。”
柳从心没有一起出来,仍坐在角落惯常的位置看书,听闻响动只是抬头向他们点了点下颌,并不多说。
为了不打扰他,贺今行拉着明悯到另一边坐下,低声说:“何谈冒昧?只是你才将回京,舟车劳顿合该好好休息些时日,却先主动来找我们,叫我又高兴又有些不好意思。”
裴明悯却认真道:“往日你和晏尘水因我父亲之故,处事上对我多有回避,就是怕我为难。如今倒转过来,我又岂能让你们为难?”
他说到这里,展颜一笑:“我是我,我父亲是我父亲。不管他升迁与否,我都会继续待在翰林院,将我负责的中庆史编纂完。”
“我也这样想。不管你的父亲是谁,出身于哪里,你都是我的朋友。”贺今行说罢,见桌上有茶盘,便取杯倒茶,一边继续说:“我听闻你们先前往南越那一趟,遇到了不少危险,你当时怎么样?”
裴明悯叹道:“我想来也后怕,但到底是有惊无险。那些南越贵族对他们豢养的奴隶的所作所为,更叫我触目心惊。”
他说起那些奴隶被拔去的舌头,被刺在脸上的凶字,镇日弯曲匍匐的脊梁,还有那清澈的眼泪……
贺今行静静地听着,联想起南越使臣被刺一案当中的南越奴隶,两相结合,眼前似浮现出这一群人更加具体的模样。
说到被关押的使团终于得救,情况好转了,他也跟着高兴。再后来,顾横之的名字出现了好几次,他默念几遍,情不自禁道:“要是横之也在这里就好了。”
“嗯?”裴明悯不解他为何忽然这么说。
贺今行回过神,垂眸浅笑:“有些怀念我们在小西山读书的时候。”
“是啊,读书时虽然免不了烦恼,大体上却是无忧无虑。行走在外,才知世事无常。”裴明悯说罢南越,说起北黎王庭新继位的幼君与他那横死的生母。
这一晚就在友人重逢,说不完的话里渡过。
翌日,五月初二。
贺今行到通政司应了卯,处理完比昨日又增加许多的奏本,预备送进宫时,却送来一道圣谕。
皇帝要在初五的朝会上进行一场大廷议,将朝中三品以上空缺的官职都增补上,让内外官员先行做好准备,到时候好选贤举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