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芸芸跟着那个衙役在众人的注视下并没有直接从衙门前门进去, 反而跟着衙役绕了一圈,从后门入了内衙。
唐伯虎等人被拦在外面,只有顾仕隆非要挤进来,死死拉着江芸芸的手, 说什么也不放开。
情况僵持了一炷香, 眼看要有人围过来了, 衙役只好先退一步。
——瞧着只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孩, 应该不碍事。
两人跟着衙役穿过长廊,最后来到大堂后面的一间小隔间。
江芸芸沉默片刻后让顾仕隆在门口等着。
顾幺儿抬眸看着她认真的脸庞, 便也不说话, 板着小脸,抱起长剑,一脸严肃地站在红柱子前。
“他们要是也欺负你, 我等会记住他们的脸, 晚上给你去套麻袋。”他也非常认真说道。
江芸芸失笑, 摸了摸小孩的脑袋。
“进去吧。”衙役只当没听见, 伸手请人入内。
隔间并不大, 因为穹顶挑的不高, 屋内便有些暗沉,除了大门开着, 两侧的窗户便也关着,门口那一块有亮堂的光,屋内空气有些闷热, 连带着坐在那里的人也跟着有些模糊。
“大人,江秀才请来了。”衙役站在门口, 行礼说道。
江芸芸顺势抬眸扫了一眼, 这间不甚明亮的屋子里竟然坐了不少人, 里面还有江芸芸之前见过的两人。
正中那人坐着穿着绯色官袍,胸口绣着孔雀,身形消瘦,头发两侧鬓角微微发白。
绯色孔雀纹的衣服,是正三品的官府,坐在正中位置的人应该就是应天府府尹冀绮。
他的右手边坐着两人,最靠近他的则是见过一面的陈守备,今日穿着繁琐华丽的黑色衣服,肩膀到胸口处绣着四爪飞鱼纹的的衣服,陈守备下首同样坐着一个同样面白无须,身形敦胖的人,衣服的款式和陈守备相差无几,只那花纹变成兽斗牛样式。
她猜测应该是徐祯卿跟他说过的飞鱼服和斗牛服,这些衣服和陛下所穿的龙衮服格外相似,只有内使宦官、宰辅蒙恩后才会赐服,所以能穿上这类的衣服都代表着极大的荣宠。
冀绮右手则是坐着三人,为首那人穿着绯袍,袖口绣着锦鸡,留着长长的胡子,眉眼低垂,眉宇阔大,动容清爽,即便年老也能看到以前的好相貌,这人竟是一个二品大官。
剩下两人都穿着青色衣袍,胸口绣着溪敕,只最后一个人见过,乃是巡城御史张玮。
这三人应该是南京各级官员,后两位都是御史,但大明的御史种类之多,她也一时分不清到底是那个位置上的御史,但惹上刺头御史,总归不是好事。
江芸芸把堂内情形尽收眼底,飞快分析着,随后随后面不改色,上前行礼。
她打量众人,众人便也跟着看她。
这位来自扬州的十一岁的小秀才长得格外秀气,眉目精致好似古画,朦朦胧胧间多了一抹亮色,便是再漠不关心的人,在无意间扫过时都会吃惊他的样貌。
“可是刚报好名了?”上首的冀绮问道。
他长相斯文,面色微微发黄,眼位下垂,眉毛稀疏,留着两撇小胡子,模样瞧着格外普通,是一个传统读书人的打扮,他开口平静温和,却不太亲近。
“是。”江芸芸眉眼低垂,低声说道。
“乡试可有把握?”冀绮又问。
江芸芸四两拨千斤说道:“但求问心无愧。”
“你瞧着倒是有信心。”唐源的目光忍不住落在少年姣好的面容上,手指微动,掌心的核桃发出咯吱的声音。
十一岁的秀才虽然年纪小了点,但并不罕见,科举之下年少秀才,年迈举人的情况比比皆是,少年神童一路考到秀才却最后折戟沉沙在乡试的不在少数,伤仲永的故事并非书上仅存的案例。
但若是有一个十一岁的举人那可就是众人看好炙手可热的神童了。
若是再往上走,十二岁的贡士,从而成了十二岁的进士,那便是大明独一份的天才神童。
当今陛下挚爱神童,翰林院里就有不少神童呢,若是不出错,那必定是平步青云。
江芸芸依旧冷静说道:“俯仰不愧天地,褒贬自有春秋。①”
“好一个‘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你倒是坦荡。”冀绮右手边第一位二品大官赞道。
江芸芸的视线不过是微微飘了过去,冀绮就主动介绍道。
“这位就是巡抚南直隶右副都御史侣巡抚。”
巡抚一词最早出现在南北朝,延和元年,来大千随北魏太武帝北伐,大败柔然之后,太武帝以其勇猛、多有战功且熟悉北境险要,遂诏大千“巡抚六镇,以防寇虏”,这是最早的出处。②
但在历史中,这个词并不常见,大都是作为临时派遣,也并未作为正式官职出现。
大明第一任巡抚是懿文太子朱标,在洪武二十四年被朱元璋派遣到陕西巡边,到太宗永乐帝,断断续续派了二十六人,直到洪熙元年,宣宗派周干、胡概、叶春等人巡抚南直隶,正式以‘巡抚’之名巡视地方,‘设巡抚自此始’。②
那是的巡抚大都是从督察院选派官员,所以巡抚也兼督察院右副都御史衔,后又到成化年间,巡抚不再需要回京,反而开始驻扎在地方的封疆大吏,成了一省最高官员。②
江芸芸神色微动,对着他恭敬再行一礼,心中却开始警觉起来。
明朝地方官吏构成复杂,主事官被分得格外细致,大头就有布政使、巡抚、总督三者。
这里面一开始布政使最大,主管行政,如今又成了巡抚最大,布政使为副使,二京的布政使便是府尹,但之前听祝枝山说起时,在军事冲突的地方,总督有后来居上的架势。
这样位高权重的人如今屈居第三坐着,瞧着更像一个鸿门宴。
“不必多礼,我就是来看看。”侣钟捋着胡子,淡淡说道。
江芸芸眼珠子微微一动。
“今日本不该耽误你读书。”冀绮开口,直接说道,“但有人递状子,说你牵扯到一件人命官司中。”
江芸芸神色一冽,却没有第一时间喊冤,反而镇定问道:“是何人状告,又状告何事?”
“状子是张御史接的,就让张御史说道。”冀绮目光看向左边最后一个坐着的人。
张玮站起来,直接说道:“听说你在扬州惹下过一段诬告官司?”
“正是,此事扬州知府王恩,南直隶督学司马亮,已经审理清楚,是有人屡第不中后,心生嫉妒诬告学生。”江芸芸不卑不亢解释道。
“其中有一个诬告学生为周柳芳,你还记得嘛?”张玮继续问道。
江芸芸点头:“他乃是主犯。”
“此人如今已经被革去功名,如今也该在流放的路上了。”张玮又说。
江芸芸并无露出喜悦之色,依旧淡淡说道:“那也是他罪有应得。”
“那你可知他的父母在前几日遭遇海贼抢劫,不幸双双罹难。”张玮上前一步,口气逐渐变快,显出几分咄咄逼人。
江芸芸安静看了过来:“不久前,刚刚得知。”
她的态度太过坦荡,那双漆黑的眼珠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坦坦荡荡,张玮逼问的节奏瞬间被打乱。
“你怎么会知道这个事情?”张玮顿了顿,继续问道。
江芸芸笑了笑:“朋友说的,我便听了,有何为什么?”
张玮愣了愣,继续问道:“你朋友与你说这些做什么?”
江芸芸又笑了:“张御史是想说我若是问心无愧,我的朋友为什么要关注这些事情?”
张玮被人反客为主,慢了半拍,但还是点了点头。
“我的朋友唐伯虎想来各位有所耳闻,他性格跳脱,交友甚广,能听到这些消息并不奇怪,之前周柳芳之前诬告于我,这案子结束也没多久,他此刻又听到周家父母不幸罹难的消息,心中感慨与我说一声,那不过是顺手的事情,如何牵扯到问心无愧的程度。”江芸芸微微一笑,“就像诸位大人平日里听到各种消息,虽不方便在大庭广众讨论,但于好友交流一般,并无区别。”
堂内众人沉默了下来。
有一瞬间,他们觉得这话说得很有道理。
“可有人状告是你心中愤愤,对他的父母下了狠手。”张玮回过神来,紧盯着她的眼睛。
江芸芸眼皮子微微一动,也跟着看向他:“我为何心中愤愤?”
“听说之前的公堂上,你和扬州知府王恩,南直隶督学司马亮因为判决起了争执。”张玮含蓄说道。
江芸芸反问:“我们并无争执,不知张御史所听到的争执可大?”
一侧的唐源有话要说,隔壁的陈祖生轻轻咳嗽了一声。
唐源只好讪讪闭嘴。
张玮想了想,最后耿直摇头:“不算大,最后也是达成共识了。”
江芸芸又笑了:“不算大,我为何还要心中愤愤,去杀人。”
张玮愣住了。
“京城到南京的湖面上一向有操江官军巡逻,怎么就周家父母倒霉撞上水贼了呢?”唐源终于忍不住开口质问道。
“那是操江官军的事情,与我何干。”江芸芸主打一个油盐不进,直接回敬道。
“京城到南京的水路繁华,可那那贼人只抢了周家的船,也是奇怪。”唐源又说道。
“那是水贼的事情,我如何知晓。”江芸芸无辜反问着。
唐源有点生气她混不吝的态度,却又不知说什么,只好阴森森地看着她。
陈祖生保持着一开始的姿势,动也没动,眉眼低垂,瞧着是不打算掺和到这个事情上了。
巡抚南直隶都御史侣钟,不动声色打量着江芸芸,同样不说话。
应天府府尹冀绮目光时不时移动,打量着两侧的人。
“可这一切也太巧了。”侣钟左手边那个御史终于开口说话了。
“这是南京监察御史马御史。”尹冀介绍着。
江芸芸的目光便落在这位马御史身上:“那马御史是想说明什么?”
马炳然生了一副容长脸,眼尾细长,耷拉下来看人时,显出几分不好亲近。
“只觉得江秀才真是有大造化,只要得罪了你的人,一家子都没好下场,那几个童生听说还有个自尽了。”他冷冷说道。
江芸芸脸上笑容敛下,眉宇间沉静冷然,夏日的沉闷滚烫的风吹在她脸上却没有丝毫融化瞳仁中的冰冷。
“与人不求备,检身若不计及。”马炳然犀利说道,“你不觉得太过咄咄逼人了嘛。”
屋内的气氛骤然冷了下来。
——当日在扬州大堂上,所有人都跟她说:“得饶人处且饶人。”
明明她才是无辜之人,却要一遍遍被人教训着,希望他大度,希望他为善。
“理有法,失刑则刑,失死则死。”江芸芸冷冷说道,“自来就是如此,何来自省求身。”
“是我让他们诬告我的。”
“是我让他们考不上院试。”
“还是我就不该去考试。”
江芸芸声音冷硬,一反刚才的温和,好似骤然出鞘的宝剑,目之所及处,刀锋凛凛,神色冷冷。
一直沉默的陈祖生终于抬起头来,看向堂下孤身一人站着的小童。
他还不够高大,甚至有些瘦弱,袖子被磨得有些发白,露出细小的一截手腕。
这一身简单朴素的衣服和满堂官服格格不入。
偏这样的人,却总能让人在人群中一眼看了过来。
第一次见他时,他明明站在对街,可他歪着头去看唐伯虎时,眉眼含笑,神色温和,好似一株亭亭而立的兰花,再是耀眼的唐伯虎在他身边也都少了几分沉静。
第二次见他,他古灵精怪,神采飞扬,哪怕面对国公,她也能谈笑间飞快掌握主动权,却又丝毫不令人反感,浮现在众人眼前的是智慧敏锐果然的读书人。
这是第三次,他独自一人站在堂下,哪怕被众人包围,被人恶意指责,却依旧稳然不动,直到此刻突然露出锋芒,眉宇间的沉静在此刻成了伤人的刀锋,他的话语就是刀锋,刀刀见血,毫不留情。
吴水深万丈,楚山邈千重。
神剑终将会相逢在人间。
“他自尽是因为他诬告,是因为他承受不住压力,是因为他有错在先。”
江芸芸的目光在这些衣冠楚楚的官员身上一一扫过,神色冷淡。
“不是因为我,也不是因为大明律。”
马炳然被骂地下不了台,神色顿时僵硬。
他想要反驳,可江芸竟然扯到大明律,那他一时间也想不出从哪里开骂。
他自己就是御史,自然是以大明律为尊,一旦说错话,便是打脸。
屋内的气氛随着江芸芸的沉默,更加沉默窒息了。
府尹冀绮目光下意识看向两边。
“刑罚不必则禁令不行,公孙鞅重轻罪,是以丽水之金不守,而积泽之火不救,成欢以太仁弱齐国,卜皮以慈惠亡魏王。”侣钟出声,打破沉默,“江秀才年纪轻轻有管仲、卫嗣风范。”
“爱多者则法不立。”陈祖生也借机开口说道,“说的是这次的事情,何必又扯扬州的事情,内阁既然批了周柳芳的折子,那此事必定是无误的。”
江芸芸沉默下来,不再说话。
张玮沉默片刻,继续说道:“有人指认是你找了水贼谋财害命,理由是你之前不甘心,我们也只是今日找你来问一下。”
江芸芸面无表情:“我一个读书人,长这么大第一次出扬州,去哪里找水贼,我身边的朋友也都是读书人,又哪里认识那些刀头舔血的人。”
“我能理解周家此刻伤心愤懑,但他们却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诬告于我。”
冀绮连连点头:“也是先一步找你来问问,并无其他意思,周家的事情说到底也是他们有错在先。”
“那你们还有什么要说吗?”他咳嗽一声,目光看向其他人。
陈祖生温和地摇了摇头。
侣钟声音洪亮:“此事按理就不该请江秀才过来,不过周家也是可怜,时运不济。”
马炳然刚才被怼得脸色涨红,此刻一肚子火发不出来,只是冷冷说道:“这么大的脾气,谁还敢开口询问。”
冀绮权当没听到,只是去看张玮。
张玮沉默片刻,问道:“你和周柳芳认识吗?”
“只在诗会上见过一面,并无交集。”
张玮点头,看向冀绮:“没什么要问了。”
“那唐守备呢?”冀绮看向唐源。
唐源自然无话可说,边上又是陈祖生看着,加上又是守备太监,本就不该参与这些事情。
“今日劳烦你走一趟了。”冀绮笑着点头,“如此一来你就能安心考试了。”
“我让人送你出去。”他唤来衙役,“送江秀才出去。”
江芸芸行礼告退。
一开门,江芸芸就看到顾仕隆已经贴着门口站了,大眼睛瞪得圆溜溜的。
“怎么站在这里了?”江芸芸下了台阶,失笑问道。
“我听到你的声音了。”顾仕隆紧紧贴着她,紧张问道,“是不是他们也欺负你了。”
“没有。”江芸芸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只是我的声音大了点而已。”
顾仕隆狐疑地打量着她:“真的?”
“真的啊。”江芸芸点头。
“那你们找你什么事情啊?”顾仕隆又问。
江芸芸把事情简单讲了一下。
顾仕隆顿时不耐地皱起眉毛:“怎么又是这个周柳芳,真是蚧疤子跳儿脚背。”
江芸芸不解:“什么意思?”
“不咬人但烦人。”顾仕隆一本正经说道,“还有庙堂拉屎神憎鬼厌,屎壳郎上饭桌,恶心……呜呜呜。”
江芸芸捏住他的嘴巴,面无表情说道:“不要给我学这些,叫你读书的时候,怎么记性没这么好。”
顾仕隆哼哼唧唧没说话。
三人出了后门,一眼就看到唐伯虎正站在门口,唐伯虎见了人立马迎上前:“可以回去了吗?”
“可以了。”江芸芸点头,“其他人呢。”
“我叫他们都回去了,都围在这里不像话。”唐伯虎紧张看着他,“他们没欺负你吧。”
“没。”江芸芸失笑,“怎么都觉得我会被欺负。”
“坏人!”顾仕隆大声说道。
“那些都是大人,就你一个小孩。”唐伯虎眉间还是散不去的烦闷,“我们自然担心你。”
三人出了小巷,南京的热闹便生动展现在众人面前。
街面上商铺林立,一排排招幡五颜六色,依次而出,上面写着通俗易懂的话语,门口甚至还有人在招揽路人,道路上小摊整齐站在边上,热气腾腾的香气顺着风肆无忌惮飘着。
街上人来人往,小孩在到处跑着,尖叫声混在叫卖声和吆喝声中,这样的南京充满市井之气。
江芸芸一肚子阴郁在此刻烟消云散。
“衡父临走前塞了我一袋子钱。”唐伯虎笑说着,“铜器、铁器在铁作坊;皮革市场在大桥南;伞在应天府街西;弓箭在弓射;木器在南边朝库街,北边木匠营,③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今日消费我都包了。”
江芸芸笑说着:“走,买杯冰渴水喝喝。”
渴水是蒙古的饮料,用蒙古话来讲,就是“舍尔别”,是前朝流传下来的饮料,也就是鲜榨果汁,再兑点水喝③。
“喝什么味道的?是现在南京最受欢迎的五味渴水,还是葡萄渴水,听说最近有一个用上等松糖小火熬制的香糖渴水,又或者是简单的柠檬渴水。③”
江芸芸想了想:“五味渴水里面有肉和豆子的味道,我喝不来,还是喝点柠檬渴水,再加点你刚才说的香糖渴水。”
“行,我给你去买。”唐伯虎笑说着,“我再给你买点酥油鲍螺来,对了,这条街刚好有一家买荷包饭的,说是广东那边传来的,把香米和鱼肉用荷叶包裹起来蒸熟,荷叶清香下火麻鱼肉鲜甜,香米软糯,听说还加了他们特色的酱料,可好吃了。”
顾仕隆听得口水直流:“你快去买,我和江芸在这里等你。”
唐伯虎嗯了一声:“你们就坐在这里啊,我去去就回。”
江芸芸就安静坐在一家店铺门口摆放在外面的椅子上。
“你不高兴?”顾幺儿坐不住,坐了一会儿就站起来,在边上溜达练一下,最后忍不住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笑:“我没啊。”
“你有。”顾幺儿紧盯着她,最后点了点她的额头,“一直皱眉。”
江芸芸脸上笑意收了起来。
“你果然不高兴。”顾幺儿叉腰,“谁让你不高兴的,你说,我给你出气。”
“你说周家父母去京城做什么?”江芸芸冷不丁问道。
顾幺儿哎了一声,歪了歪脑袋:“那个周家不是做生意吗?去做生意吧。”
江芸芸没说话:“周家生意在应天府,去京城做什么。”
顾幺儿一屁股坐在她身边:“那我不知道了。”
"他们是去求情的。”江芸芸低声说道。
“找谁求情?”顾幺儿歪头问道。
江芸芸沉默了,随后轻笑一声,只是笑声冷冷的:“那真是好问题。”
“不过这事一看就和你没关系,他们找你做什么?”顾幺儿想起这事就生气,“你都要考试了,怎么还打扰你啊。”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目光在人群中游走。
“是啊,他们难道不知道和我没关系吗?”她幽幽说道。
—— ——
“这事明显是周家伤心到口不择言,这份状子没有一点证据。”侣钟说,“今日把人贸然请过来,有些冒失了。”
冀绮只能尴尬笑了笑,哎了一声,悄悄去看唐源。
“但是例行问问也不碍事。”张玮说,“他这个情况也太凑巧了。”
“这样伶牙俐齿,我说一句,他说十句。”马炳然不悦说道。
“思进不是我说你,好端端扯到之前那个案子做什么,扬州那边都盖章了,那就是没有错的。”侣钟无奈说着,“人家是苦主,万万没有让苦主一而再再而□□步的。”
马炳然讪讪说道:“我是听闻有个童生自尽了,有些愤愤不平,也没有造成实际伤害,打个板子,禁考几年便也算了。”
侣钟摇头:“我倒是觉得扬州的处理也不错,免得总有人闹空子,平白惹是非。”
“陛下一向仁义,马御史也是怕江秀才今后越走越激进,在陛下面前没落得好,耽误了仕途。”冀绮打着圆场。
“不知两位守备可有意见?”他又问着陈祖生和唐源。
陈祖生和气说道:“我今日也是被拉过来的,但我瞧着江秀才也没什么问题,他一个读书人,年纪又小,师从状元,清清白白的一个人,怕是连那些强盗水贼的寨子大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
冀绮连连点头。
“那唐守备呢?”
唐源沉吟片刻,随后又说道:“虽说在这么巧的事情,但众人都觉得没意见,那自然是没意见的,不过湖面上突然出现水贼,只怕要加强巡逻了。”
“这个自然。”冀绮也严肃说道,“只是如今乡试还需要人手,怕是实在抽不出人手,我这就写折子到京城,让京城那边的人先一步戒备。”
这就是打算甩锅给京城了。
陈祖生神色微动,有些不悦。
“倒不是一个人也抽不出来,何必让京城那边担责,还是各自负责路段为好。”侣钟跟着说道,“现在乡试还有十来天,去问问国公爷那边可有多余的人手。”
被朱仪刚弹劾过的唐源脸色格外不自然。
——两人到现在还没说话呢!
“这次巡逻乡试的陈指挥不就是水军出生。”一侧的唐源笑说着,“就让他们去湖面上巡逻,那个苏州卫张钦不是还没走吗?就让他这次先负责巡逻。”
冀绮想了想,点头应下:“也行,张钦也就元年巡逻过,这次若不是他要走了,我怕耽误他,今年也该是他的。”
“那岂不是巧了。”唐源笑着打趣道,“看来是他的活还得他干。”
一侧的陈祖生微微侧首看向笑得格外和气的唐源,眉心微动。
—— ——
“乡试的人可都确定了。”内阁中,刘吉老神在在问道。
“名单已经递上去了。”徐溥说道。
“可要抓紧了,去应天府的人要赶路,可不方便。”刘吉提点着。
刘健和丘睿在此刻齐齐轻哼一声,难得的默契。
刘吉充耳不闻。
徐溥也当看不见,只是好脾气说道:“若是这几日名单还没确定,我回去询问陛下的。”
乡试一共有主考官二人,同考官四人,另外礼官人数不等。
其中主考官负责出题、审卷、决定录取名单、排定名次并上报礼部,同考官则负责协助出题、审卷。④
一开始两京乡试,主考皆用翰林。而各省考官先期于儒官、儒士内聘明经公正者为之。景泰三年又令布、按二司同巡按御史,推举见任教官年五十以下、三十以上、文学廉谨者充任。④
各省考官的名单前几日就送上来了,两京的名单也在昨日送了过来,徐溥连夜一个个看过去,这才汇集成折子递上去,等陛下审阅。
众人说话间,有小太监捧着折子匆匆走来。
“陛下批了。”他高高举起折子。
徐溥接了过来,打开一看,随后笑着点了点头:“陛下准了,希贤,随我一同安排下去。”
丘睿随口问道:“两京的主考官是谁?”
“梁储和程敏政担任顺天乡试主考官,王鏊与杨杰为应天府乡试主考官。”徐溥说道,“济之也是多年未归家省亲了,这次去应天正好离家也近一点。”
“监考呢,如何能想到省亲。”刘吉不悦说道,“翰林院未归家之人比比皆是。”
刘健直接翻一个大白眼。
丘睿阴阳怪气说道:“那也不能见不得人好啊。”
刘吉大怒:“丘仲深你什么意思。”
徐溥只好打着原场:“仲深就是心直口快,还是先看折子吧,乡试在即,事情也是很多的。”
刘吉只好忍气,他毕竟是顶着压力来上班的,之前因为不给张家人封侯的时候,已经挨了陛下的眼,那太监把话说的重,瞧着非要他上折子致仕。
但刘吉谁啊,装死第一名,只休息了几天,又火速来上班了。
——这椅子,我说什么也要牢牢坐住了,免得被宵小之人占走。
所以,这口气他先忍了,让丘王八和刘石头先高兴几天,等我风头过了,陛下消气了再说。
——我毕竟是为陛下讲读国经史,陛下最是仁慈,肯定会心软的。
他这般想着,端着茶盏,慢悠悠回了自己的房间。
—— ——
扬州黎家。
黎淳吃好了饭在湖边溜达,走到一半时听着外面的读书人奔走相告乡试的事情,便站着听了几句。
“怎么了?”金旻不解问道。
“乡试的时间定了。”黎淳回过神来,“也不知道那两个小子可有在外面野了心思。”
“楠枝那边有黎风看着呢,他自小看着楠枝长大,对付他可是很有一手的,而且楠枝也听话。”金旻笑说着。
“芸哥儿那边嘛。”她笑意加深,“他自己读书也认真,你看他那读书劲,哪里需要我们操心,再说了,还有耕桑跟着呢。”
黎淳冷笑一声:“耕桑有什么用,他在我眼皮子底下都不安分,耕桑哪里看得住他。”
金旻忍笑没说话。
“那可怎么办?”她故意说道,“难道我们要亲自去看着。”
“哎,这不好吧,我们都这么大年纪了,何必亲自去看呢。”
“这孩子还是要自己长大的。”
被原话攻击的黎淳恼羞成怒,一把抚开金旻的手:“他这么大的人,考个乡试试试水而已,我紧张什么。”
“就是,又不是我亲孙子。”金旻说。
黎淳脚步加快了几步。
“有车,小心啊。”金旻眼疾手快把人拉住。
马上有一车队浩浩荡荡朝着南城门走去。
——这是去南京的方向。
十几辆马车金碧辉煌,裹着车壁的布都绣着金丝,一片洁白的梅花在夏日怒放,仆从小厮丫鬟加起来有五六十人,正中那辆马车高雅精致,守卫森然,车厢外面裹了一层绸缎后,上面还镶嵌着翡翠贝壳,驾车之人也衣着华丽,夺人眼球。
“好大的派头啊,谁家的马车啊?”有人惊讶。
“那白梅花没看到啊。”有人挤眉弄眼,“江家那个大夫人啊。”
“哦豁,经过的时候好凉快啊,里面一定都是冰吧,这么华丽马车啊,这大夏天的打算去哪啊。”
“不是扬州本地人?”有人问道。
“对啊,来扬州玩的。”
“怪不得,江夫人这是去南京陪考呢。”本地人夸张叹气道,“我们江家有一个大公子,今年要去考乡试呢,这不是时间也定下了吗?现在过去刚好能照顾几天。”
“哈,那也太夸张了。”外地人看着马车的尾巴,惊讶说道。
“有钱人嘛,这些怕不及江家,和她娘家曹家的万分之一呢,”本地人说,“这个派头也属正常,而且那大公子才十五岁,年纪也不大,又是第一次考试,是要大人陪着的。”
“才十五啊,好厉害啊。”外地人惊叹,“才十五岁确实要陪着点的。”
黎淳看着马车逐渐远去,轻轻冷哼了一声。
“江芸才十一呢。”他不悦说道。
金旻也收回视线:“本也不紧张的,这江夫人这么大的排场,弄的我也紧张了。”
“楠枝也是第一次考试,叔伯他们应该也会帮忙照顾吧,我看黎风的来信都说没问题的,那边芸哥儿和他的朋友在一起应该也不会太紧张,这么多人考试,那个徐家之前有人把他吓到了,也不知道好了没,这人肯定压着耕桑报喜不报忧的,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照顾好自己。”她忧心忡忡说道。
黎淳没说话,背着手,慢慢吞吞回家了。
—— ——
这是最后一次模拟考,两天后就要正式乡试了。
江芸芸这套卷子是张灵出的,另辟蹊径选了‘冬公会齐候盟于柯庄公十有三年’。⑤
讲的是冬季,宋桓公和齐桓公在柯地结盟,开始和齐国讲和。
春秋的题目总是要求前后联系才能明白到底在讲什么。
这道题目的前面内容讲的是十三年春季,鲁庄公和齐、宋、陈、蔡、邾各国国君在北杏会见,是为了平定宋国的动乱,遂国人没有来,夏季,齐国人灭亡遂国并派人戍守。⑤
后面讲的是是宋国人违背了北杏的盟约。⑤
江芸芸沉吟片刻,用“仁成天地之道,辅相天地之宜”为破题。
一旦选定角度,这个卷子就写得飞快了。
她又第一个交卷,三场模考,她次次第一交卷。
徐经见状连连叹气。
祝枝山只是抬眸扫了一眼。
张灵头也不抬,继续写文章,赶在第二个交卷。
“你出的题目太难了。”他一出考场,就和江芸芸抱怨着。
“你的也不赖啊。”江芸芸也跟着说道,“难写,觉得这个选题也不是很好,但也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写。”
张灵顿时得意起来:“我之前一晚上没睡都在翻书。”
“那你这个题目我是闭眼想出来。”江芸芸回怼道。
张灵被人将了一军,顿时气急。
“哎,小公子,里面在考试呢,不能进去。”门口有仆人出声拦人。
顾仕隆张望着:“江芸考好了,我就是找他的。”
“怎么了?”江芸问道。
“我想跟平安一起玩,但是他娘不让,你能和他娘说吗?”顾幺儿哒哒趴过来,仰头说道。
从四人开始模拟考开始,唐伯虎连走路都不敢走快,也不带着顾仕隆去外面玩了,自己也开始破天荒安心在院子看看书,赏赏花,主打一个闲情逸致。
顾仕隆在院子里晃了好几天,憋得实在难受,这才盯上了平安。
平安看上去像个娃娃,也怪好玩的。
江芸芸无情拒绝:“不行,你自己想办法,而且不能欺负人。”
顾幺儿生气:“太过分了,再也不和你好了。”
江芸芸不为所动,他只好含恨跑走了。
“怕平安伤到他?”张灵说道。
江芸芸面无表情道:“我怕幺儿没轻没重。”
张灵想了想:“也是。”
说话间,祝枝山和徐经也跟着出来了。
“这套题有点难了。”徐经叹气,“考的我信心全无。”
江芸芸笑说着:“那不是正好,先不说乡试也不考这个,若是真的考这个,那你可要谢谢枝山了。”
徐经一听,觉得非常有道理。
“劝人还是你行。”祝枝山笑说着。
“走吧,改卷子,改好后我们也能轻松两天,等待最后的大考了。”
众人点头:“走,改卷去。”
“等会。”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我们最后再说一遍我们的口号吧。”
她也不顾及他们答应了没,率先喊道:“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
徐经眨了眨眼,也跟着说道:“春风吹,战鼓擂,今年乡试谁怕谁。”
祝枝山一点也不知道害羞:“要成功,先发疯,下定决心向前冲。”
张灵见状,可耻沉默了。
三人见他如此不合群,齐齐看了过来。
“说啊!”江芸芸一脸鼓励说道,“这可是考前誓师大会啊!一定要参加才有仪式感的!”
张灵欲言又止,那张雪白脸颊慢慢泛出红意。
“这里就我们。”江芸芸循循善诱,“就喊一声,喊了我们这次一定大获全胜!全员举人!明年会试!”
张灵心里格外挣扎,最后迫于她的许愿,呼吸了好几次,在众人的注视下,艰难开口,声如蚊呐:“我努力,我坚持,我一定能成功。”
江芸芸满意点头,率先离开:“走,改卷去,祝我们一举高中。”
祝枝山慢条斯理走在张灵身边,笑脸盈盈说道:“我就说你一定会说的。”
第九十二章
开考前两日, 衙门前贴了考试桌位的席舍图,四人溜达出门看位置,幸运的是谁也没轮到每房坑位附近的位置。
名单是随机编号的,江芸芸在甲号房, 比较靠前的位置, 徐经在丙号房正对大门的位置, 张灵和祝枝山运气不错挨在一起, 都在丁号房,两人只隔了三个人的位置, 和他们一起结伴的陈小公子在己子房第一个, 都是非常不错的位置。
“真是一个好头。”徐经挤出人群,拍了拍胸脯。
边上有人哀嚎,这种十有八九就是轮到号房附近了。
“幸好乡试考三场, 一场一天, 最多申时之后给烛三支, 只是现在夏日炎炎, 多呆一刻都觉得臭味难忍。”徐经拍着胸脯小声说道。
江芸芸慢慢悠悠说道:“你且担心一下自己吧, 你每次考试都是最后一个, 申时初稿没完成可不会给你蜡烛。”
成化年间进一步深化科场给烛制度——“申时,初稿不完者, 扶出;若至黄昏,有誊真一篇或篇半未毕者,给与烛。”, 也就是说在下午五点之前仍未完成初稿的考生要清出考场,只有在五点之前已完成初稿且只剩下一篇或篇半未誊抄的人才会给烛。
徐经是个慢性子, 甚至有点完美主义, 每次都会再草稿上修改内容, 磨磨唧唧,改了几遍可能最后还是选择第一句,这也导致他每次都是卡点交卷子,这种一旦在考场上,内容难一些,又或者压力大一点,就很容易延误时间。
“草稿写给自己的看的,自己看得懂就好,不需要规规矩矩。”祝枝山也说道,“誊写到正卷上仔细些就行。”
徐经面露纠结之色。
张灵笑说着:“你草稿就是写出花来,考官们也看不到。”
“可我总觉得写的潦草了,心里不舒服。”徐经小声说道。
江芸芸安慰道:“完美主义嘛,完全可以理解,但现在是考试,我们讲究得是脱颖而出,你誊抄一份两百字左右的卷子大概要多久。”
“至少需要两炷香的时间。”徐经说道。
“第一场考试四书三道,经义四道,若是写不完可酌情减一道,你现在就算减一道,管事誊抄就需要一个半时辰,你若是不放弃任何一道题目,那就是从未时就要开始誊抄,便是有了给烛,请了三只蜡烛,也就多一个多时辰的时间,但在次之前你要至少只剩下一篇或一篇半没完成,也就是说你最迟最迟,申时一开始就要开始誊写,如此便是最惊险的时刻,你掐着点交卷。”
江芸芸背着手,算得飞快。
徐经听得一头雾水,只能迷迷瞪瞪点头,傻乎乎问道:“然后呢?”
“也就是我们从辰时开始考试,从你一拿到卷子就有思路,下笔如有神开始算,你写初稿的时间只有五个时辰,平均到七道题里,那就是半个时辰不到的时间可以写一篇文。”江芸芸继续问道,“你打草稿一片要多久?”
“若是我熟悉的,会写的,第一稿需要三炷香的时间,但是修修改改加起来也要半个时辰了,若是不熟悉的可就不少说了,我之前不是甚至都写不完嘛。”徐经丧气说道。
江芸芸意味深长看着他:“你觉得你每次修改能变得更好吗?”
徐经沉默了。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你得相信,你能流畅写下来的就是最好的,修修语句已经是很给他润色了,你读书这么认真,你第一笔写出来的文章肯定就是锦绣山河了。”
徐经捏着袖子,神色不安,好一会儿才说道:“若是我这次考不上,那些太监就又要拿捏我们了。”
江芸芸瞳仁微微睁大。
“何必给自己这么大的压力。”祝枝山担忧说道。
徐经只是叹气。
“没事,我们芸哥儿肯定考得上,到时候让她给你们撑腰。”张灵半个胳膊压在江芸胳膊上,“对吧,芸哥儿。”
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首先不要用肯定考得上这样的话,很容易给我惹是非,不过要是那些人再找你们麻烦,我不是交给你办法了吗?我到时候把幺儿借给你用用,这次幺儿都认识国公爷了,到时候你把人往国公爷门口一扔,然后国公爷又给他硬糕点吃,他能气得跟在国公爷后面睬他鞋子,时间久了,国公爷也就闻弦知雅意了。”
徐经噗呲一声笑了起来。
“好损啊。”张灵笑得直不起腰来,“成国公府之后见了顾幺儿就头疼。”
“幺儿可真的好使。”祝枝山也无奈说道,“亏他还这么信任你。”
江芸芸叹气:“谁叫我们身边就这一个人背景强呢,不用白不用,之前用了他一次,他敲了我一顿饭,吃了我十两银子。”
徐经连忙说道:“都是忙我的事情,这钱应该我出的,等会我让徐叔给你钱。”
“等我考上了,你花钱请我吃饭就行。”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我们回去吧,东西也该准备一下了。”
“我们什么时候过来?”张灵问,“现在四更就能检录了,但考试却在辰时,中间有四个时辰,我们太早进去,势必要吃一顿早饭,贡院只提供午饭,那我们的早饭就要自己带进去。”
“若是自己带早饭搜查就会更严格一点,虽然我们问心无愧,但这样检查时间过长,压力还是太大了。”徐经小声说道,“我们晚点来也完全可以。”
随着乡试考试人数增加,检录时间越来越多,从最初的天色将明未明的黎明到如今的四更,四更也就是凌晨一点。
江芸芸想了想:“太晚也不行,卯时肯定就要进场了,擦擦桌子,检查一下座椅,坐下来调整一下心态,都需要时间。”
“那就寅时起来,吃点顶饱的东西,然后在走路过来,两炷香的时间,也能消消食,再等待入场。”祝枝山说。
江芸芸点头:“可以,赶早不赶晚,我们等考试,不是考试等我们,务必要留出充裕的时间。”
张灵笑了:“你怎么总有这么多奇奇怪怪的话。”
“听多了而已,你写卷子的时候给我收敛一下自己的脾气。”江芸芸岔开话题说道,“你在南京可是写了两份会被直接罢黜的卷子了。”
张灵可有可无点了点头:“知道了,江教导。”
江芸芸睨了他一眼,也没多劝。
“我们到时候只要带印好的草卷、正卷及笔砚就好,其他的应该都不用吧。”江芸芸问。
“还可以带点水进去,若是口渴可以抿一口。”祝枝山说。
江芸芸想了想,摇头说道:“算了,多带多错,中午肯定有一碗水,我赶在申时出来肯定不会渴。”
“我也是这么想的,水喝多了也要如厕,如厕又很麻烦,还要请牌子,左右是耽误时间的。”徐经说。
江芸芸点头。
她的情况就更不合适上厕所了,所以她就打算喝几口水润润嗓子,而且她写卷子速度快,不出意外又是提早交卷的一批。
四人回到徐家,徐叔八月的时候就从隔壁搬到这里,见人回来了热情说到:“我今日办了一桌席面,这几日再补补。”
江芸芸连连摆手:“大考期间饮食一定要和平时一样,不要有变动,不然很容易引起肠胃不适,而且也要清淡一点。”
徐叔受教一样连连点头,瞧着比他们四人还激动,搓手问道:“那我让厨房按着哥几个平时的口味准备饭菜。”
“对,但油炸或刺激性的也不要。”江芸芸又说道。
“芸哥儿瞧着指挥有度的样子,可真不像第一次考试啊。”徐叔夸道,“那席面就给唐公子他们吃,他们今日去外面玩了,我还特意叮嘱他们回来吃饭呢。”
“唐伯虎又去那里玩了?”江芸芸笑说着,“可有把幺儿带走?”
“带了,顾小公子抱着唐公子大腿出门的。”徐叔喜笑颜开说道,“真是可爱。”
几人说话间,唐伯虎等人回来了,都穆手里堆满么了吃的,顾幺儿贴着他走路,手里还捏着一根糖葫芦,吃得腮帮子鼓鼓的。
“去哪里玩了?”张灵笑问道。
“给你们打听了一圈。”唐伯虎笑说道,“看看应天府是不是又出了什么神童天才,去了一个很大的诗会,巧了不成,还真找到自己想要找的人,真是好运气啊。”
“洗耳恭听。”张灵掏了掏耳朵,说道。
“确实有些能人,最厉害的还是松江府华亭来的一个顾秀才,写经世政事的文章格外厉害,我特意拿了几篇来,我要找的就是他,他也是大方,直接给我了。”唐伯虎掏出几张卷子,“还有这几个人我觉得也不错。”
徐经咋舌:“你倒是有本事,哪里拿的卷子。”
唐伯虎手中的扇子刷的一下打开了,促狭地眨了眨眼:“那是,也不看看我是谁。”
“大概有七八人可以与你争一争解元的名头,这个顾秀才文章简炼醇雅,言之有物很是不错,是你的大对手啊。”
江芸芸看着文章头也不抬说道:“什么解不解元,你且不要在外面给我胡说啊。”
徐祯卿挤过来,大笑道:“唐伯虎改性了,这次出门可低调了,那是一句话也没乱讲啊。”
江芸芸抽空抬了一眼,笑说道:“怎么突然改过自新了。”
唐伯虎摇着扇子没说话。
“外面的赌坊压你是解元的赌注可不高。”都穆也跟着说道,“你在扬州出的那本册子,据说在南京也很火,翻抄的也要二十两一本,听说原版一百两一本,那些人都盯着你研究呢,唐伯虎这才给你招来几个同样是解元热门人选的卷子,你可千万不要辜负他啊。”
“我!”顾幺儿挤了进来,大声说道,“我压了你一百两!”
江芸芸终于从卷子里抬头,一抬头,就看到顾幺儿和唐伯虎炯炯有神的目光正不错眼地看着她。
“谢谢你。”江芸芸对着唐伯虎道谢。
唐伯虎脸上笑容加深:“不客气,我刚才和都穆一人给你压了五十两!”
“也谢谢你的一百两了,我努力给你挣回来。”江芸芸伸手摸了摸顾幺儿的脑袋。
顾幺儿用脑袋顶了顶她的手心,大声说道:“要第一!这样我就可以拿回一千两了。”
“这么高的赔率!”江芸芸吃惊。
“他们都说你年纪小,不好看你!”顾幺儿抱怨着,“他们不懂,唐伯虎说你是天才,黎老头也说你厉害,我也觉得你很厉害,所以你一定厉害!”
“我很看好你的。”他大声强调着,“我还给你买了状元糕,等会我们就吃一笼!”
江芸芸想了想,突然扭头对站在一侧的耕桑严肃说道:“你也给我去压五十两。”
耕桑忍笑:“那您之后可就没钱回去了。”
“没事,赌赢发财,赌输乞讨。”江芸芸说完,又指了指徐经,没脸没皮说道,“大款,富二代。”
“行。”耕桑笑说着,“芸哥儿这次一定旗开得胜,一举夺魁。”
乐山也跟着凑热闹:“我也压十两去!”
—— ——
乡试的日子就这样如约而来。
江芸芸被乐山叫醒,她眼睛一睁,咕噜一下爬了起来,坐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掏出枕头下的装备武器,这是一个非常逼真的器具。
乡试是所有考试中检查最严格的,每年都会有几个人被检查到脱衣露肉,虽然概率小,但不能不妨。
南京夏天有些热,这东西被她捂得严严实实的,表面的蜡制有些打滑,江芸芸按照说明书处理了一下,外面的耕桑见人迟迟没动静,又拍了一次门,江芸芸也不敢墨迹了,飞快穿戴好设备,最后又套上穿过几次的衣服。
夏日的衣服比较单薄,穿过几日会软一点,而且因为贴身,她必要要做到非常仔细逼真。
衣服都是周笙早早就做的,连花纹都没有,都是纯色棉布,吸汗吸水,穿着格外绵软。
太过花俏的衣服很容易被盘查,所以她这次的头巾也格外简单,就是一块黑布。
她坐在梳妆台前,盯着镜子中清晰的面容,后面的烛火再微微晃动着。
江芸芸突然按了按眼皮子。
左眼怎么在跳。
——左眼跳封建迷信……不碍事。
她安慰着,这才发现自己心跳跳得有些快。
乡试,她到底还是有些紧张的。
昨日的那些卷子写的都很好,尤其是那个叫顾清的。
她深呼吸几次,把心跳压了下去,才起身准备去吃饭。
——没关系,解元考不上,能搏到一个举人也很好。
这点,她还是非常自信的。
“这些卷子都放在最下面的小仓里。”她吃饭的时候,乐山再一次检查着,“笔墨放在上面,免得检查时被人粗手粗脚打翻了。”
考试的箱笼里也只放了已印好的草卷、正卷及笔砚,除此之外,便只有一块擦桌椅的白布。
早饭吃的还是在扬州的那三件套,这饭都是乐山亲自去做的。
外面的天色黝黑,徐家却灯火通明。
四人很快就在门口集合。
出了门才发现整个应天大街都还格外热闹,这一代大都是读书人,所以各家屋里都点起了灯,只小巷里还黑漆漆的,只隐约可见人影晃动。
“我昨天一夜没睡。”徐经打了一个哈欠,“实在太紧张了。”
“这已经是我第五次考试了。”祝枝山也难得露出愁绪,“怎么可能不紧张。”
张灵眼皮子耷拉着,没说话。
江芸芸笑说着:“我昨日睡得很好,就不知道今日为什么一直跳眼皮子。”
南京的夜市一向是彻夜的,主街上还有不少摊贩,客人,巡逻的士兵正在人群中穿梭,维持秩序。
几人快要走出巷子口时,江芸芸停下脚步,突然说道:“等会,我有个东西没有拿。”
张灵耷拉的眼皮瞬间抬了起来。
“让乐山给你去拿。”祝枝山说道。
“你们先走,我去去就回。”江芸芸摸了摸眼皮子说道,“我自己去。”
——她的东西没收拾好,耕桑会给她整理铺盖!
第九十三章
耕桑很早就发现江芸芸实在太独立了, 衣服被褥都是自己收拾的,书箱一开始也都是自己背的,后来担心长不高才给了乐山,乐山好大一小伙子整日都是做做跑腿的工作, 出门也很少带在身边。
且不说他现在年纪还小, 一个人在街上走也怪令人担心的, 再者他以后也是有大出息的人, 独自一人出门也太寒碜了。
自来就是人要衣装,佛要金装, 这世上大部分俗人都是看钱财定人心的, 江芸芸这么简朴,被人看到了会被人欺负的。
你看就算简朴如黎家,楠枝身边也都跟着两个小厮, 平日出远门那也是大小仆从数十人跟着, 身边的诚勇和终强一个个都能独当一面。
所以耕桑来到他身边第一件事情, 也就是听老夫人的吩咐, 先把乐水调教起来。
乐山是外院的人来到江芸身边的, 一开始是做打扫工作的粗使仆役, 若非江家不重视江芸,这样的人按道理是来不到一个内宅公子身边的。
公子小姐身边的丫鬟小厮那必定是从小就开始挑选培养的, 五六岁就开始跟在大管家、大嬷嬷身边学习,从接人待物到读书识字,小到缝衣绣花, 大到管家理财,都要样样精通, 等到了八岁的时候, 再放到开始启蒙读书的公子小姐身边听用, 不论是忠心还是能力,完完全全都是够用的。
乐山是什么也不会来到江芸身边,但一开始连自己的名字也是刚学会的,再碰上一个同样懵懵懂懂的江芸,什么时候都亲力亲为,导致主仆两人时常闹不清边界。
耕桑来了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让乐山开始观察江芸的性格,举动,和一些习惯,这些东西都要了然于胸。
第二就是要紧跟在江芸身边,让他习惯你在他身边,这样他才会把一些事情交给你去办,从而加重两人的牵绊。
第三则是最重要的,不要戳一下动一下,而是要清晰和江芸同一个步调行走,主仆两人才能上下一心。
今日乡试,距离贡院的路程也不远,所以四位公子身边也都不跟着人,只要考完试再派人去接即可,徐叔找了一个引路点灯的仆人在前面带路,所以乐山在门口把人送走后,就打着哈欠准备回来继续睡个觉。
现在耕桑一手包揽了大小家务,从吃食到衣物都是他在准备的,这也一般是公子身边配备两个小厮的原因,一人在他身边跟着,负责对外交际,一人在院里忙活,负责日常生活。
江芸走了,他便打算去屋子里把被褥衣物都收拾好,还有昨日看书的蜡烛书本都没弄好,现在居住在别人家中,虽说徐家没有坏心,但难道不会有仆人动了歪心思,所以屋内的东西都是要自己亲自处理。
乐山回来后和他打了一个招呼,本也打算跟着收拾,但耕桑把人打发走了。
——“下午早些时候去贡院门口等着,衣物吃食还是清水都要你亲自备好,不能离了眼,芸哥儿年纪小,若是体力不支,你要把人背回来的,你现在先去好好休息。”
乐山去隔壁睡觉的时候,耕桑这才收拾了书桌上的东西。
桌面上的书籍和册子胡乱摊着,纸张上都是零散的句子,他把东西都分门别类归纳好,笔墨也都清洗干净,这才算收拾好了一个地方。
然后再把脏衣服都放在盆里,江芸带过来的衣物不多,来来回回就那么几件,袖口衣领都磨得发白了。
最后他的目光看向床铺被褥,只见那两帘纱帘还垂落在地上。
江芸不太喜欢麻烦别人,平日里都是自己一起床就整理好被褥衣物的,但今日时间匆匆,所以连帘子都没挽上去,隐约可见里面扭成一团的被子。
耕桑把衣物放在门边的位置后就打算撸起袖子整理床铺。
徐家富贵,对待客人更是精细,床帷用的是天青色轻容纱,如手好似绸缎一样。
—— ——
“是很重要的东西吗?”祝枝山问,“我们和你一起回去吧,这条路太黑了。”
江芸芸摇头:“你们先走,我随后就来。”
“你不是就轻装上阵,带了笔墨和卷子吗?白布没带吗?我带了两条。”徐经说道。
江芸芸坚持说道:“你们先走,不要等我,我马上就回来。”
张灵欲言又止。
“书箱帮我拿一下。”江芸芸把背上的小书箱拿下来。
书箱里有有一小竹管子的水,是用来研墨的,墨条不能装在盒子里,怕增加检查风险,所以就用荷叶简单包了起来,若是跑的太激烈,很容易散开,若是在喷上水,那就是徒生波折了。
徐经连忙把东西抱在怀里。
“我马上就回来。”她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三人站在原地等了等,见她已经消失在夜色中这才面面相觑。
“等他还是继续走啊?”徐经没主见问道。
“先走,等会到了主街,让提灯的小厮回去接应。”祝枝山说,“我们先在贡院门口等着。”
夜色漆黑,只能隐隐约约看到地面的轮廓,江芸芸不敢跑,唯恐摔了,只能在小巷中快步走着。
现在正是夜色最黑的时候,小巷里偶有边上院子有人起来了,随之也点起灯,灯火点亮之时,身影便也跟着晃了晃。
——那道士给的一袋子的东西被她扔在床上了。
—— ——
耕桑把帘子挽了起来,被褥乱七八糟蜷在一团,枕头也乱七八糟摔在一团,被褥上还有几团帕子胡乱扔着。
“怪不得不让我收拾。”耕桑脸上露出笑意,随后又开始担忧,“不过这么小年级怎么就开始了,是不是最近太补了。”
他伸手打算把帕子捞出来洗一下,也想着是不是找个机会和芸哥儿说一下这个事情。
徐家的床铺格外大,所以他不得不上床才能捞到被扔到角落里的物件。
被褥鼓鼓的一团,他伸手压了一下,却发现里面有软软的东西……
—— ——
江芸芸大夏天走得鼻尖也冒出汗来,这条路不太远,但夜色铺满整条小巷的时候,还是觉得前路漫漫,没有尽头一样。
两边的院子发出窸窸窣窣的动静,随后是若有若无的声音。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江芸芸时常忘记自己是一个女扮男装的人。
十来岁的小孩,本就没有性别之分。
她套着一个世俗意义上的男子的外壳,去做这个时代只有男人才能做的事情,但她心里还是现代带来的那一套,读书识字,考试做官。
你看她读书多厉害啊。
她可是人才济济的扬州小三元。
你听众人对她的称赞。
那是她勤勉读书应得的。
所以她心底一直有一个隐晦的,不能与外人道的想法,那就是她以前可以,那现在也要可以。
这个时代若是不行,那就打破这个时代的桎梏。
她以前老师总说她是倔强不服输的人,幸好生活在这个改造过的世界里,才免了头破血流的疼。
但现在,此时此刻,她突然有了危机感。
那袋见不得人的东西是她在这个时代科举考试的外挂。
她不想被人发现。
至少在此刻,她不能暴露。
她想不出受到完整古代教育的老师听到这个消息会如何反应。
但她完全可以设想出若是她在此时此刻身份暴露,等待她的是什么。
她不能赌,也赌不起。
—— ——
耕桑感受着被褥下的触感,压下去里面甚至软软的,他犹豫要不要当没看见。
黎家是有不少男孩的,各有各的性格,听黎叔说遇到这些事情,大都是视而不见,交给夫人们处理的,但江芸有些不同,他不是黎家的小孩,又年少老成,就怕老夫人出面会适得其反,又听说那位姨娘性子也很软,小院子里都是江芸自己做主。
小孩嘛,就怕离了大人的眼走偏了,尤其是这么聪明的小孩。
耕桑一脸愁容,盯着那鼓鼓鼓起的东西,非常担忧。
他犹豫要不要拿出来看一眼,然后回家再告诉黎公和老夫人,但这几日相处,江芸芸的性格他也是一清二楚。
瞧着很好说话,整日笑眯眯的,但其实很有主意。
他就怕把这个事情捅开了,芸哥儿心里有了羞怯的想法,而且也耽误后面的考试。
但要是不打开看看,又怕放任发展,平白耽误前程。
耕桑心里纠结极了,一边是临走前黎公循循善诱的话,要他一定要照顾好芸哥儿,一边又是芸哥儿平日里笑眯眯的样子。
他坐在床边想了许久,直到不远处的长颈烛灯的爆破声惊醒,这才抬眸看了眼天色,外面还黑沉沉的,芸哥儿也该到贡院了。
他想,然后伸手朝着被褥伸去……
—— ——
江芸芸回到徐家的时候,徐叔惊讶问道:“怎么回来了,可是有什么东西拉下了,怎么跑的满头是汗啊。”
江芸芸笑说道:“东西落了,我马上就取,取了就回去考试。”
徐叔急得连拍大腿:“那我马上准备车子,等会送您过去。”
江芸芸被人拦住也有些急了,看了眼天色说道:“还早,我等会自己走过去就好了,我先去拿东西。”
徐叔察觉自己耽误事了,连忙让开,目送江芸芸匆匆离开。
“现在什么时候时辰了?”他问着身边的小厮。
小厮连忙掏出百遊日月晷,微微侧了侧,借着头顶的灯笼光亮看着:“如今刚寅时过半。”
“那还来得及,你先准备马车,看江公子是打算坐车还是你自己走路?”徐叔有备无患,“也不用强求,现在时间早,让他自己舒服才是最重要的。”
小厮连连点头。
她的院子在最东边的位置,房间门已经被打开,门窗上有人影晃动。
江芸芸一头热汗在此刻瞬间成了冷汗。
她脚步一顿,停在不远处站了一会儿,心跳得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耳鼓一阵接着一阵地疼,但很快她又朝着自己的屋子走了过去。
事到如今,她倒也不害怕了。
“啊,怎么回来了?”屋内,耕桑正擦着桌子,惊讶说道,“是哪里不舒服,还是东西落下了。”
江芸芸的目光下意识看向还垂落在一侧的帘子,心跳加快。
耕桑只当没看见,笑说着:“东西没带就赶紧去拿,今日考试屋子可要焕然一新,取个好兆头,不说了,我要去换盆水,再擦一下柜子。”
他说完就端着水盆健步如飞走了。
江芸芸的嗓子眼的心跳终于平稳下来,见人走远了,匆匆掀开帘子,心中大定。
——床铺还是刚才的样子。
她把牛皮纸袋子捞出来然后放回自己的柜子里。
她之前三申五令不准碰柜子,之前的东西也都是放在这里的。
江芸芸把东西藏好,上了锁,这才准备去考场。
刚一出门,就看到耕桑端着清水走了过来。
“东西可都带齐了,可别再回来了,太耽误时间了。”耕桑笑说着,“放宽心,好好考试哦。”
“好。”江芸芸走了几步,又扭头说道,“被褥就放在那里吧,回来我自己收拾。”
耕桑点头说道:“好,芸哥儿快走吧。”
江芸芸嗯了一声,背好书箱匆匆走了。
耕桑站在台阶上,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脸上笑意缓缓敛下,许久之后才叹了一口气,回了屋子。
—— ——
“江芸回来了啊,那我去送送他。”顾仕隆骨碌爬起来,脸也不洗了,胡乱穿上衣服,就捞起长剑,匆匆跑了。
“自己走也可以,我叫人给你提灯。”门口徐叔担忧说道,“外面天色还没亮呢。”
江芸芸一边走一边摆手:“不用不用,我自己行的。”
等顾仕隆来的时候,江芸芸的影子也没有了。
“小公子下午去等就好了。”徐叔连忙把人拉住,笑说着,“现在去太早了,边上也没有酒楼,凉棚,站着等可累了。”
“可我想送送他。”顾幺儿不高兴说道。
“哎呦,我的祖宗,芸哥儿是考试呢,可不是随便出门玩的,你且安心等着。”徐叔把人拦住哄道,“厨房做了奶酪不落夹,可好吃了,用江米饭掺了面粉还有白糖等,里面的馅料都是你爱吃的,核桃仁、芝麻、瓜子仁、还加了新做出来的奶酪,可好吃了。”
顾幺儿一边想吃,一边又想去送江芸,在闷闷不乐中被拉走:“可我还是想送一下江芸。”
管家充耳不闻,继续说道:“今日厨房还做了糍粑,你之前不是说很好吃吗,说外面的糖和芝麻太少了,等会我们多加点芝麻和糖,放在锅里煎一下就很好吃了,若是还觉得不好吃,就熬个红糖酱倒上去。”
顾幺儿一边说:“要多放点糖,才好吃的。”
他一边又说道:“我就把人送到贡院门口就回来。 ”
他之前就一直听说外面的人多会送考生去考试的,可江芸是一个人来南京,他可是来保护这个读书人的啊,肯定要送他去考试的。
而且,一个人好寂寞啊。
他越想越觉得有道理,挣脱开徐叔的手,头也不回说道:“不行,我要去找他!”
“我要给他送考!”
他的声音在风中遥遥传来。
徐叔看得头疼,那口气差点都没上来。
“要不要把人追回来啊?”有人问。
徐叔想了想,连连摇头:“幺儿这脾气可不好,可别惊动邻里,倒是又要江公子收拾烂摊子,可太耽误事情了,让他去,等会他们都入场了,你再派人把他接回来吃饭,小孩子可不能饿着肚子。”
马上就要到卯时了,远处的天际微微擦亮,黑色的天空在此刻好似乌云散去,也有一点点的亮度。
整个巷子也更热闹了,家家户户都有说话的声音,甚至还有人出门晾晒起了衣物。
江芸芸走到一半时,突然听到外面传来清晰的脚步声。
那声音整齐划一,时不时还有兵戈敲击的声音。
她脚步一顿,下意识躲了起来。
小巷子出现一队人,领头那人格外眼熟。
江芸芸的眼皮子又开始跳了。
—— ——
“都卯时了,怎么还没来?”徐经张望着。
贡院门口的队伍已经排得很长了。
巡逻的士兵也肉眼可见地多了起来,长长的队伍半刻钟不到就能巡逻到这里。
“是不是迷路了。”张灵皱眉问道,“那小巷可不好走,到处都是岔路。”
祝枝山也有些担忧:“那个送灯的人也不知道回去了没有。”
队伍越来越长,这个时候是检录人数最多的时候,除了一小部分自己带了吃食,早早入内,就是为了避开大部队,大部分人为了避开吃早饭这个时间,大都赶在这个时候来。
不远处的凉棚里也坐满了人,食物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窃窃私语的声音也越来越大。
夏日的清晨总是亮得很快,不远的天空已经有了一抹蓝色的痕迹。
“我们先排队。”祝枝山看了眼天色,说道,“芸哥儿不会胡闹的,说不得有事耽误了,我们先占着位置,等人来了就好直接检查了,而且她的东西还在我们这里呢,一定回来考试的。”
“若是轮到我们了,他还没回来,这可怎么办?”徐经皱眉问道,看了眼长长的队伍,“最多三炷香,一定能轮到我们,东西若是放在门口也太不好,丢了少了,耽误考试。”
张灵眉心紧皱没说话,目光还是在人群中穿梭。
—— ——
有户人家打开门。小心张望着。
“刚才有户人家遇贼报案了,我们跟着人跑到这里,等会若是听到动静,谁也不要出门,免得被误伤”领头士兵大声呵斥着。
那声音洪亮,同样也是说给小巷里的所有人听的。
小巷里发出短暂的惊呼声,随后又陷入安静之中。
江芸芸看着那个站在队伍前那个面白无须的人。
是一个太监。
是一个之前远远见过的太监。
——唐源身边的那个矮胖干儿子,王兴。
“人应该就在这里。”王兴掐着嗓子说道,“巷子口都堵住了吗?”
江芸芸眼皮子跳得更厉害了。
“务必把人抓到!”王兴的目光看微凉的小巷,随后阴测测地笑了声,“抓到他的人一百两银子,其余人也不会差的,只要今日这事办成了,曹家重重有赏。”
江芸芸心中咯噔一下。
“画像你们都看了,今日早上穿得是深蓝色的衣物,带黑色方巾,很简单的打扮,掘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出来。”张钦说道。
士兵们很快就散开了,江芸芸也顺势贴着墙角夜色,换了一条小巷。
幸亏这几日在小巷中走得勤快,她也还算认路。
只是很快他就发现,对方是有备而来。
几条小巷里到处都有士兵。
江芸芸看着越来越亮的天色,还要逐渐逼近的人,目光微微一动,随后看向正小心翼翼站在墙头,手里捏着一件衣服的小女孩。
——青色的裙摆落在她面前。
第九十四章
这条裙子是很简单的棉布青裙。
江芸芸抬头去看这条裙子, 那个小姑娘便也跟着低头去看。
“抓的是你吗?”小孩歪了歪脑袋,眼珠子滴溜溜地看着她,压低声音说道。
江芸芸盯着小孩无辜的眼睛,低下头没说话。
外面的声音已经越来越大了, 兵戈撞击声在清晨还不甚明朗的天色中听的人心中一颤。
这条小巷不过三条岔路, 最终通向秦淮河和贡院两个位置, 不过因为民居宅子多, 七歪八拐的小道也多,便给了江芸芸几分拖延时间的机会, 但这群人准备做得非常充足, 不仅对小巷很熟悉,而且带来的人也足够多。
“我问你买这件衣服。”江芸芸的声音被脚步声盖着,却又足够清晰地传到小女孩耳边, “你可以去街尽头的徐家问他们拿钱。”
小女孩拽紧衣服, 把衣服提溜到上面一点, 小声说道:“我知道徐家, 他家很有钱, 但我又不认识他们, 我进去不是要挨打吗?”
“我叫江芸,你报我的名字他们会知道的。”
耳边的声音越来越近, 士兵们说话的声音似乎就在转角处。
不仅如此,右边的小巷中也传来若有若无的声音。
巷子里的人迟早会越来越多,一条不太大的巷子被刮地皮一样的搜索给覆盖过, 她被抓到也不过是时间上的事情。
而且她还要去考试。
她必须要去考试。
在检查最严格的乡试,用最看不出性别的年纪去博。
“好吧, 你长得很像一个好人。”小女孩见她神色为难, 歪了歪脑袋想了想, 然后把手中的衣服扔了下来,“这是我娘的衣服,明日要去吃酒的衣服,是我家最好的衣服了,要是丢了,我娘会打死我的,我也不要你钱了,你一定要还给我哦。”
小孩趴在墙头上,嘴孩子气地碎碎念着。
“下去,不要出来。”江芸芸抱紧衣服,低声说道。
小女孩也察觉到不对劲,小脑袋缩了回去,只露出一双圆滚滚的大眼睛。
墙头的人影已经倒影在墙面上,拐角处有一家天还没亮就在屋前就挂上了灯笼,那些突如其来的士兵在此刻成了狰狞的影子,猝不及防出现在江芸芸面前的墙面上。
“这人到底在哪里啊?不会早走了吧?”
“路口我们都堵着呢,可没人出去。”
士兵们懒洋洋的声音开始清晰传来。
“等会找几家吃吃油水,我知道这里有几家寡妇。”有人冷不丁压低声音,油腻说道。
江芸芸整个人贴在夹角处的小空隙里,连着呼吸都慢了下来。
天际的光亮逐渐朝着外面推去,卯时的刻漏也即将走完。
“就挑门口挂着裙子……啊啊。”那令人反胃的笑声被惨叫声打断。
原本还姿态闲散的士兵顿时乱了起来。
“你们是不是在欺负人!”一声奶声奶气的大喊声骤然响起。
打人的石头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动静,然后咕噜噜朝着下坡滚去。
——是顾仕隆。
江芸芸捏着衣服的手一松,缓缓眨了眨酸胀的眼。
“哪来的毛孩子。”被打的那人捂着下巴,大怒。
顾仕隆大喝一声:“当兵还欺负百姓,我替你们指挥教训教训你们。”
“好狂傲的小子,兄弟们,揍他,等会把他扔水里醒醒神。”他们怪叫着,“毛都还没长齐,就要教训我们。”
这边有了动静,其余方向的人也都闻声赶了过来。
原本安静的小巷子,在卯时即将天亮的时刻,终于热闹起来了。
后来的人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看那边在打架也都跟着围了起来。
江芸芸想趁乱跑,那个小女孩又一次冒出脑袋,在墙头好奇张望着,最后在混乱中用气音说道:“好多人来了啊,你快跑。”
江芸芸往外走的脚瞬间停了下来。
最先赶过来的人已经把顾仕隆包围了。
越来越多的人往这边赶。
她想了想,果断开始给自己套上那件对她来说大很多的裙子。
小女孩的视线看了过来,眼珠子还往外面看了一眼:“有一个白馒头胖子来了。”
——是王兴。
大夏天,江芸芸的鼻尖冒出汗来。
她没穿过裙子,平日里也没注意过如何穿裙子,一时间手忙脚乱,连个带子也系不好,一直盯着她看的小女孩看不过去了,从墙上刺溜一下滑下来。
江芸芸怔在远处,看着滑到她身边,利索帮忙穿衣服的小女孩。
小女孩比顾幺儿还要矮一点,身形单薄,脚上的草鞋格外破旧,偏干起活来有条不紊,三下五除二就替她穿好衣服,甚至把过长的衣服多。
“你这个帽子不要了。”小女孩抬起头来说道,“我会扎方巾,和我姐姐一样,把头发都包起来,我可厉害了。”
外面的动静越来越大,哀嚎声也络绎不绝。
顾仕隆的长剑在小巷中耍的虎虎生威,所有靠近他的人都会挨上一棍子。
“哎,是要抓这个吗?”有人倒在地上哀嚎,“不是说读书人嘛。”
“我只记得是一个小孩。”
“那这个江芸文武双全?”
江芸芸低下头来,小女孩就跑到她背后给她梳头发:“哇,你头发真好,包起来的话,一定跟我姐姐一样好看。”
她一边碎碎念着,一遍麻利地给人梳头发。
没一会儿,头发就被包在方巾里,一个俏生生的小娘子便在小巷中悄然出现。
“那我回家了。”小女孩助人为乐后,打算爬墙回去。
江芸芸低声说道:“谢谢,等我回来我一定谢谢你。”
小女孩连忙摆手:“不要了,我娘会骂我多管闲事的,你快走吧。”
两人说话间,外面突然传来呵斥声:“你们是谁,在做什么?”
小女孩被吓了一跳,从墙上摔了下来。
江芸芸连忙把人扶起来,低声说道:“我们姐妹去绣房上工的时候要到了,你们在这里里打架,我不敢从正门走,打算翻墙出门。”
王兴不知何时来到这条小缝隙中间,眯眼打量着角落里的姐妹两人,吊着嗓子,慢条斯理说道:“在抓贼呢,还不回去。”
小女孩吓得整个人贴在江芸芸腿边,整个人哆嗦着,粗糙的手指握紧了刺得手心有些疼。
“我那绣房老板脾气大,可不听我们巷子来贼这个理由,若是我再解释两句,说不定还要去衙门闹上一闹呢。”江芸芸捏着小孩的手,慌乱说道,“不若官爷给我们去解释一下。”
王兴神色微微僵硬,打量着两个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女子:“可有看到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穿着蓝色衣服,黑色头巾的样子。”
江芸芸摇头:“我刚出来,不曾见到您说的人。”
“你们在找谁?”不远处顾仕隆大怒,“你们是不是再找江芸,江芸呢!!”
话音刚落,江芸芸就听到有骨头断裂的声音。
生气的顾幺儿直接敲断两人的胳膊。
王兴见情况不对,不耐挥手:“快走,不要在这里碍事。”
江芸芸牵着小女孩的手快步走出小道,甚至在经过王兴的时候也格外镇定。
“等会。”王兴的目光随意漂移着,最后落在江芸芸的手指上,冷不丁问道,“你们空手去绣房。”
江芸芸心跳骤然加快。
“绣房老板娘会提供的东西的。”小女孩半张小脸埋在江芸芸胳膊上,怯生生说道。
“对,我们不能带东西过去,老板会担心我们做自己的事情。”江芸芸面不改色说着谎。
“江芸呢!”
“江芸呢!”
“你们把江芸带哪里去了!”
不远处,顾仕隆听到这些士兵的只言片刻,气疯了,只当他们把江芸抓走了,巷子里的哀嚎越来越大声,倒在地上的人也开始叠罗汉。
“那个小孩是个疯子吧。”有人震惊,看着躺了一地的兄弟。
王兴盯着她的手指舔了舔嘴巴,目光在两人打了个转,但听着越来越大的声音,还是挥了挥手,准备带人去支援。
江芸芸看了一眼被人团团围着的顾仕隆。
顾仕隆板着小脸,满脸怒气,想要突围出去,却一直被人围着,手里的长剑若是开了锋只怕现在要血流成河了。
卯时马上就要过半了。
小巷里的喧闹声越来越大了。
“你们是谁啊?”有个错愕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徐家人来了。
江芸芸收回视线,牵着小女孩的收快步出了小巷,小巷门口竟然还有三个人守着,其中一人赫然是苏州卫指挥张钦。
江芸芸脚步一顿。
张钦敏锐地看了过来。
——那日在军营中,她是远远见过这人的。
这位张指挥当时混在士兵中,但也足够出挑。
——想来他也见过江芸!
“你,过来?”张钦眯眼打量着面前之人。
灰蒙蒙的天际下,青色衣裙的小娘子站在边缘处,只能看到那截修长的脖子。
那个女孩的面容都依稀有些看不清,但他却又觉得莫名有些熟悉。
江芸芸牵着小女孩的手微微收紧。
小女孩抬头看了她一眼,然后又扭头去看那个巷子口的高大男人,好一会儿才窸窸窣窣嘟囔着:“不要怕。”
江芸芸低头看她。
小女孩紧紧拽着她的手指,看着她的眼睛,小声说道:“姐姐,不要怕。”
江芸芸缓缓吐出一口气:“要是不对,你一定要跑。”
小女孩没说话,还是紧紧捏着她的手,贴在她腿边,不安地碎碎念着。
主街的热闹顺着风,慢慢悠悠飘到巷子口,背后的动静逐渐安静下来,巷子口的三人正抱臂站着,打量着突如其来的两个小孩。
天色已经没了黑暗,逐渐亮了起来,那是清晨来临之前的熹光,冷冷清清的光亮落在众人脸上也好似蒙上一层白蜡。
——距离乡试还有半个时辰。
—— ——
“马上就轮到我们了。”淡定如祝枝山也急了,“怎么还没来,不是真出事了吧?”
“都换了两轮了,再换下去,等会进去要来不及收拾了。”徐经抱着那书箱,摸了一把额头的汗。
张灵心不在焉的视线突然被缓缓走来的一辆马车吸引。
“这是……黎家的马车。”他站直身子,吃惊说道,“你们看看,驾车是不是外院的那个陈管家。”
“还真是。”祝枝山说道,随后立刻说道,“你们先排队,我去看看。”
马车内,金旻笑眯眯说道:“扬州到南京还真快,一日就到了,也不枉费我们昨日赶了大中午的路,来赴你朋友的约。”
黎淳坐在一侧,只当没听见。
“老陈也真是的,往贡院这条路开,真是碍事,这么多人。”金旻挑开帘子看了眼街道,“不过一年没回南京了,瞧着很是怀念啊。”
“马上就要到贡院了。”她继续说道,“耕桑说徐家的那个大院子就在贡院附近,走路也不超过两炷香,大概就在这里了。”
她仔细看着,笑说道:“现在时间也不早了,人还挺少的,小巷里怎么没动静。”
黎淳也顺势看了一眼:“今日科举,一切都已考生为主,大概都还没出门。”
过了那条街,路上的人逐渐多了起来,大都是穿着褐色短衣,做苦力的百姓,读书人的身影是越来越少了。
“也快开始了吧?”黎淳低声问道。
“还有半个多时辰,芸哥儿也该进去了。”金旻说,“他做事一向稳妥,现在都已经进去了……”
马车突然停了下来。
“祝公子。”老陈惊讶问道,“您怎么还没进去。”
“芸哥儿回去拿东西,人到现在还没回来。”祝枝山慌张说道,“还请陈叔帮忙去找一下。”
—— ——
江芸芸并没有靠近张钦,只是拉着小女孩站在一个不近不远的位置。
那是一面墙,墙上的凌霄花郁郁葱葱从墙头伸出,在灰蒙的清晨鲜艳地好似一团火焰,它自高处垂落,半面阴影落在江芸芸脸上。
“你站这么远做什么?”张钦没上前,只是顺手把手按在腰间的长刀上,故作随意地问道,“从哪里去,不是说现在不能出门吗?”
“要去上工了。”江芸芸低声说道,“时间要赶不上了。”
“去哪里上工?”张钦继续问道。
他微微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影便彻底挡住了外面透进来的光线。
小女孩抱紧江芸芸,但还是好奇地侧首看了过来。
——是一个面黄肌瘦的小女孩,只那双漆黑的眼睛格外明亮。
张钦仔细打量着,很快就收回视线。
——年纪不对,长相也不对。
“去锦绣绣坊。”小女孩小心翼翼搓着江芸芸的手,小声嘟囔着,“辰时就开始了。”
“她在说什么?”张钦警觉问道。
“我妹妹胆子小,没怎么见过生人。”江芸芸把小女孩拉倒身后,低声说道,“我在锦绣绣坊做工,辰时就要上工了,我不能迟到。”
张钦眯眼:“锦绣绣坊就在不远处,这么早过去做什么?”
江芸芸垂眸,小女孩在她腿边戳了戳。
“许是大人走得快,我这里还是要多走一些时间的。”江芸芸眉眼低垂,低声说道。
张钦没说话,又突然朝着江芸芸走过来。
江芸芸一颗心快速提到喉咙口。
张钦的身影越走越近,身上兵戈铁器森冷的触感也好似要随着风吹了过来。
—— ——
“他没有得罪人,我们都在徐家读书。”
“之前周柳芳的父母从京城到南京的路上遇到水匪去世了,被人叫去衙门问了几句,他出来没说,我们也不知道问了什么。”
“今日只是说东西没拿,折返回去了,我们在小巷里分开的。”
“一个多时辰了,还有半个时辰就要去考试了。”
祝枝山一一解释着,口气格外急促。
黎淳脸色凝重。
金旻看着马上就要轮到徐经他们检录了,便当机立断说道:“老陈,去把书箱接过来。”
“你身体不好,不能一直跑,你就在茶棚里等我,也看着点芸哥儿的书箱。”她又对黎淳说道。
“我现在和老陈立马去小巷子里找。”
“去找个人给衙门递话。”一直不说话的黎淳平静说道,“贡院附近有流贼。”
—— ——
江芸芸紧紧握着小女孩的手,目光在巷子口扫过,这是小巷中唯一通往贡院的路,若是从秦淮河口出,那考试的时间就来不及了。
现在门口站着两个人高马大的士兵,好似一堵墙,把整个路口都堵住了。
张钦的脚步越来越近,江芸芸的手指都下意识抽搐了一下。
小女孩被她的紧张感染着,整个人抱着江芸芸,那双眼珠子直勾勾看着走近的人。
张钦的目光微微眯起,那个一直站在花下阴影的女子逐渐清晰起来。
——白皙小巧的下巴。
——因为紧张而泛白的嘴唇。
张钦的脚步突然加快了一下。
“你们是谁!”巷子口突然传来严厉的呵斥声。
江芸芸瞬间抬眸。
张钦的脚步也跟着停了下来。
一个穿着深紫色衣裙的老夫人正站在马车旁。
——师娘!
江芸芸吃惊。
“青天白日堵着门口做什么?”金旻继续厉声说道,“几个大男人在欺负女子,好不要脸!”
不少人听到动静都下意识围了过来。
“哎,是当兵的啊。”
“是不是今日考场巡逻的人啊。”
围观群众碍于他们腰间的刀剑,只能在一侧窃窃私语,偏只有这样的声音才更能引起别人讨论探究的欲望。
“你们考场巡逻的士兵今日不在贡院,竟然偷懒耍滑,过来调戏良家妇女。”金旻不给他们说话的机会,继续大声说道。
“好生不要脸。”老陈也跟着呵斥道,“还不速速离开。”
张钦看着越来越多的人,神色僵硬,可看着近在咫尺的人,却还是忍不住扭头去看。
“还不快走!”金旻眼皮子一跳,呵斥道。
“哎,你这个老太婆,跟你有什么关系。”张钦的手下不耐说道,“我们在捉贼,要我说还是你快走,不然就把你们抓起来。”
“好大的派头,抓贼你们在这里做什么,也不见其他人的动静。”金旻冷笑一声,“让大伙看看,指挥营的士兵就是这样办事的,可别等会抓不到人,杀良冒功。”
张钦眉宇间露出烦躁之色,只是他还未说话,外面传来一个急促的声音。
“老大,不好啦,老大,出事了,府尹大人有请。”有小兵跑得满头大汗。
张钦脸色顿时难看起来,目光在那女子身上一扫而归,最后阴沉地看向金旻。
金旻冷笑一声,面无表情和他对视着。
张钦垂眸,压下火气,淡淡说道:“收兵,回去。”
他也不等那人叫人回来,只是直接带最后一人,甩袖离开。
直到两人消失在视线中,金旻这才松了一口气,匆匆走过来:“我刚才远远看着就是你。”
江芸芸这才松开小女孩的手,那只被紧紧握着,同样也在紧紧握人的手在此刻红得吓人。
“吓死师娘了。”金旻拉着她仔细看着,“快走,坐马车,我送你去贡院。”
江芸芸走了几句,突然晃了一下。
金旻一脸担心。
“没事,刚才太紧张了,腿软了。”江芸芸脸上露出难看的笑来。
金旻眼睛都红了,扶着她的手:“我的好孩子,真是受委屈了。”
“今日多亏了她,那些士兵还没走,先把她带走。”江芸芸上车前,指着小姑娘说道。
“好好,我等会在送她回来。”金旻连连点头,“你快上车,在换件衣服。”
江芸芸上了马车,开始脱衣服,但她伸手弄衣服时才发现自己手也抖得厉害。
——刚才实在太惊险了。
——只要在进一步,张钦一定可以看清她的脸。
她闭眼深呼几口气,这才压下心中的惶恐。
金旻一起帮忙脱衣服,只手指放到她脖子的位置,突然顿了顿。
手指在平整的肌肤上一闪而归。
江芸芸回过神来,心中一惊,下意识抚开她的手:“我自己来。”
金旻没说话,目光微动,好似刚发现她现在穿着女装。
那身衣服穿在她身上,似乎并没有违和感。
江芸芸低着头,自顾自开始脱衣服,然后又散了头发,重新挽发,眨眼的功夫,面前的人就从一个秀美的小娘子到俊俏的小郎君。
金旻的视线落在她精致的眉宇间。
——江芸长得格外想他生母,好看得好似画中人一样。
只是那视线很快就落在她脖颈的位置。
她蹙了蹙眉。
“怎么了?”江芸芸被刚才脖颈的那一下吓得心跳加速,但故作平静问道,“是哪里不妥吗?”
金旻回过神来,笑着摆了摆手:“没有没有,你可要安下心来考试。”
江芸芸见她面无异色,这才笑了起来:“好。”
“你还小,不要有压力。”金旻看着她脸上小小的梨涡,也跟着笑了起来。
“我和你老师就在门口等你。”
第九十五章
马车刚停下来, 江芸芸一跳下马车,就看到坐在茶棚里的黎淳。
“老师。”她快步跑了过来。
黎淳上下打量着她,见他面无异色,衣服也干干净净, 这才指了指桌子上的书箱, 淡淡说道:“快去吧。”
江芸芸也不多话, 背上书箱就朝着贡院快步走去。
距离开考只剩下不到一炷香的时候。
整个乡试外围的安全都是由巡绰官担任, 今年由苏州卫指挥为主,卫指挥同知和指挥佥事为辅, 如今的苏州卫指挥便是张钦。
如今门外的考生入场得差不多了, 寅时就开始战战兢兢在外面巡逻的士兵也终于能闲下来喘一口气了。
这些士兵腰间都系着红绳,这是区分这次考试几个分类士兵的用途,红色代表巡绰。
巡绰的士兵正准备换班, 江芸芸穿过交接的队伍面前时, 警觉的卫队长只是打量了她一眼, 寻常时候, 这些巡绰士兵在没有发生冲突的情况下, 是不能和考生发生接触。
贡院门口站着五个人高马大的人, 他们的衣服明显和普通士兵并不一样,人也瞧着更威严一些, 他们腰间系着黑绳。
这是本次乡试的搜检官,眼下每人面前的队伍都只有几人在排队。
江芸芸找了一个人最少的队伍排着。
据说今年是淮安卫和镇海卫等卫的卫指挥使、指挥佥事和千户们担任此职。
和其他位置的官员一样,这些人员名单都是昨日在府尹和巡抚等人的见证下亲自抽选出来的, 名单里的人一旦被抽到就要第一时间赶往贡院入住,直到乡试彻底结束才能出来, 这半个月里不能和其他任何人交流说话。
整个贡院会在昨日成了一个不能靠近密不通风的圆筒。
相比较后面几人等待的慌张, 时不时看向即将燃尽的长香, 最后一个来的江芸芸明明年纪小,个子矮,脸上还是波澜不惊之色,一瞧就格外打眼。
五人之外,还有一人站在大鼓边上,他腰间挂剑,盔甲齐备,扫了一眼江芸芸后便又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江芸芸察觉到他的视线,并没有抬头去看,反而正慢慢调理着自己的呼吸。
刚才的事情实在太紧张了,当时还不觉得害怕,现在站在这里,才发现手指还在忍不住颤动,心跳也还未平静下来,这样对她的考试太不利了。
人群慢慢往前走着,马上就要轮到江芸芸了。
就在此时,有一个士兵不知从那个角落里窜了出来,来到那个大鼓下的人身边,在他耳边嘀嘀咕咕了几句,目光还隐晦地在几个还未进去的考生中徘徊。
那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好几次,江芸芸察觉到这个视线,下意识侧首看了过来。
正不巧,和那个大鼓下的人对视了一眼。
那人面色古铜,身形壮硕,居高临下地注视着江芸,神色微妙。
这应该是这次的搜检官主要负责人。
但江芸芸很快就收回视线,因为已经轮到他了。
香的位置已经不多了,她不能耽误时间。
她把书箱里的东西拿了出来,搜检官先是检查了她的笔墨纸砚,随后又检查她的书箱。
这是徐家特意给他们准备的书箱,上下才两层,上面是个大盖子,下层可以直接拿出来,所以只要打开就可以一览无余,检查起来很方便,不会耽误时间。
若是太复杂的东西,搜检官会心生警惕,拉着你检查地格外仔细,不仅耽误自己的时间,更会让自己的心态也变得紧张起来,若是再倒霉一些,遇上脾气不好的搜检官,非要你袒胸露乳也是极有可能的。
每年因为这些事情都能闹出风波,大部分读书人自诩问心无愧,只觉得这样的检查实在有辱斯文。
这人瞧着颇为斯文,查好箱子,对着她点了点头,示意她脱下方巾和外衣。
自来最后来的人一向是检查的重点。
搜检官接过她的衣服查得格外仔细,又去摸她的发髻,最后盯着她露出的一截脖子,正打算让她宽衣看看。
——这么小的孩子,又是最后一个来,难免有些奇怪。
就在此刻,他突然听到一个轻微的咳嗽声。
“时间不多了,抓紧时间。”鼓下那人抱臂,淡淡说道,“香尽了,没踏进贡院就进不去了。”
搜检官眉心微动,那句话咽了下去,只是又摸了摸她的手臂和腿,检查前胸后背没有夹带东西后,就把衣服和头巾还给她。
——若是脱衣检查,那根香是一定会先一步燃尽的。
江芸芸面不改色地穿上衣服,然后快步入内。
茶棚里的金旻喉骨微动,目光盯着江芸的发髻看。
他的头发是最简单的样式,头顶结发髻,然后用黑色网巾固定住,折成一个小小的发型,没有学其他读书人带着方巾帽子,刚才也对亏了她这样简陋的装扮。
“刚才很凶险。”黎淳察觉到金旻失态,不解问道。
金旻视线微动,随后低声说道:“芸哥儿今年十一了吧?”
“对啊,怎么突然这么问。”黎淳不解。
“瞧着身形个子比楠枝那个年纪还小一些。”金旻收回视线,眉尖微微蹙起。
黎淳也扫了一眼江芸的身形,搜检官是个武将身形高大,他连人家胸口没到,和一个小猫崽一样。
“确实矮了些,但他以前过得不好,哪里比得上楠枝,小时候整天偷偷吃零食,你也惯着他,吃的肚子滚圆,但我瞧着比之前刚拜师的时候长高许多了,人也胖了点,再养养估计也能赶上楠枝,不会长不高的。”
金旻想了想没说话。
“楠枝梦遗我记得可是十三岁。”她又冷不丁说道。
黎淳呆了呆,压低声音问道:“夫人怎么了,说话奇奇怪怪的。”
金旻回过神来,笑说着:“无事,只是芸哥儿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父母又多靠不上,难免操心了些。”
黎淳点头:“他那个院子都是女人,想来若是有事,芸哥儿也不好意思开口,你看着点也是要的,免得到时候慌慌张张,闹出笑话来。”
金旻笑了笑。
“但我看他这么瘦弱,估计要比楠枝还要晚一些,十五六岁也是极有可能的。”黎淳忍不住又说道,“这一年这么吃,也不见胖,可见以前身体亏空得多厉害。”
金旻闻言,随后笑了笑:“是这个道理,以后要好好补一下的。”
——他这么小,以前日子过的也不好,没有喉结也是正常的。
她心中松了一口气。
刚才有那么一瞬间,江芸穿着女装的样子,实在太过合适,他本就长得好看,哪怕是最简单的衣服穿在她身上,披散头发下来,也显出几分女气来。
但他脱下那件罗裙时,头发挽起,眉宇间的英气又骤然闪现。
她心里那点奇怪的感觉却隐隐挥之不去,但在黎淳的话中,那点疑惑又慢慢烟消云散。
——十一岁的年纪,本就是分不清性别的。
——哪有人大逆不道女扮男装去考试的。
“怎么好端端突然说起这个事情?”黎淳好奇问道。
金旻就把刚才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只最后无奈说道:“他还算聪明,穿着女装出来,我也不知怎么了,竟也一眼认了出来。”
黎淳脸色微变:“他倒是能屈能伸。”
金旻笑了笑:“聪明才是,若不是这么拖延时间,哪里等得到我来救他。”
确实是这个道理,黎淳还是叹气。
“就是这个性子。”他顿了顿,“好雄心壮志,才略过人间。”
金旻睨了他一眼:“曹操智计,殊绝于人,自有大前程,你且宽心。”
“可他大业之下也曾困于南阳,险于乌巢,危于祁连,逼于黎阳,几败北山,殆死潼关,我岂能坐视不理。”
“成败利钝,非你之所能逆睹。”金旻话锋一转,“你好好养护身子才是,也能看着他些。”
“他身边到现在还只跟着乐山一人,也实在太少了点,你若是有空就同他说一下,至少也要两个人,一人主内,一人主外,调教好了,以后也能拿得出手,耕桑说他总是一个人出门,乐山跟着还被人赶走了,估计之前一个人习惯了,所以去哪都独来独往。”
黎淳点头:“等乡试结束,现在不要打扰他考试。”
“那些人说是抓贼,却守在门口,而且江芸好端端还换了衣服,他是个聪明人,不会无缘无故这样,说明那些人就是冲他来的。”金旻不安说道,“耕桑也说他基本都是在家中读书,怎么好端端又惹了人。”
黎淳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有人比我们还急,等考完试再说。”
—— ——
“黎淳那老家伙怎么又来了?”唐源大惊,“不是说老弱多病吗,当年致仕还一脸郁郁不平,我以为早死了,现在瞧着还挺活蹦乱跳。”
王兴跪在一侧没说话。
“府尹发了好大的火,如今张钦进了衙门也没了消息,刚才让苏州卫指挥同知陈明顶上去了。”陈晖低声说道,“也不知张钦会不会把我们供出来。”
唐源惊惧:“他敢!”
“就怕到时候让两位守备知道了,乡试的事情可是大事,要是闹起来,连着京城都要惊动了。”陈晖又说,“到也不怕其他人怪罪,就怕老祖宗生气了。”
唐源脸色微微发白。
“您也是知道的,之前首辅吃了挂落,到现在陛下也没单独召见过,这难保不会有有心人浑水摸鱼,那干爹可就要左右逢敌,两边受气了。”王辉又分析道。
“那,如何是好?”唐源皱眉,生气说道,“都是曹家的问题,好端端说要联手打压徐家,可是欺我没看出他的心思,不就是看不上那个庶生子,想要借我们的手除了,真是可恨。”
陈晖微微一笑:“俗话说的好,有的放矢,百步之外,又或者五十步之外,的必先立,干爹何不先立一个起来。”
唐源紧皱的眉头微微一动。
“曹家商贾之家自然最好拿捏,张钦自然被抓了,那用处也就少了,再或者,我们也有断臂自保的机会。”
一直沉默的王兴倏地抬起头来,脸色惨白。
“但那是最后一招了。”陈晖垂眸,一脸关心,“你也别害怕,说不定一个曹家就够了。”
王兴嘴角微动,欲言又止,最后只能一脸乞求地看向唐源:“干爹。”
唐源一脸心疼:“不必害怕,此事还没有走到这一步。”
—— ——
“有些事一旦上了秤,那便是一百斤,一千斤,一万斤也压不住。”曹老夫人厉声呵斥道,“乡试你也敢下手,真是不想活了。”
屋内,曹蓁和曹澜坐在老夫人下首,神色不安。
“当初我就叫你一杯酒送他们走,你又说没必要,后来我说把小孩抱到自己屋内养着,你又不乐意,现在这庶子有了大造化,你就开始慌了。”
“还有你,与你说过多少遍,谋定而后动,你倒好,你妹妹哭两句,你就心软,也跟着做下糊涂事情。”
老夫人说完就没有说话了,只是闭眼吐了一口气,手中缓缓拨弄着佛珠。
“您不知道江如琅那白眼狼如今是怎么对妹妹的。”曹澜不服气说道,“长生病了这么久,他不闻不问,整日就盯着江芸那个庶生子看,当日若非妹妹下嫁,他一个穷酸书生哪里今日的好日子,请了多少老师,还不是科考都不过了,好生没用。”
曹澜越想越不服气:“当时我就说直接找个入赘的人来就好,妹妹也能落得开心,爹当时觉得这人年纪轻轻过了府试,还当这人有大出息,谁知江如琅当时不同意入赘,还义正言辞说会对妹妹好,爹竟然觉得有骨气,还同意这么荒谬的事情,如今呢,翅膀大了,管不住了。”
老夫人淡淡说道:“够了,老黄历的事了,你还要翻到几时。”
曹蓁拉了拉哥哥的袖子,轻轻摇了摇头。
“这位女婿心气高,我与你说过多少次,少说这些话,平白生了间隙。”老夫人淡淡说道。
曹澜冷笑一声:“一个都能下手害了自己老师,强娶老师女儿的人,如何能和我们关系亲密,斗米恩升米仇,只怕他现在还在怪罪我们呢。”
老夫人叹气,好一会儿,目光才看向曹蓁:“你打算如何?”
“万万没有和离的道理。”曹蓁面无表情说道,“这些年江家的经营吸了多少曹家的血,不能平白便宜了他,还有那个庶子,”
“这才多少钱。”曹澜不高兴说道,“你带着孩子回了曹家,我还顾不住你不成。”
老夫人没说话,只是继续看着她。
“但我也不甘心江芸踩着苍儿上位。”曹蓁咬牙说道,“只要杀了他,江家便都还是苍儿的。”
老夫人叹气:“你有想过和姑爷重修旧好吗?”
当年曹蓁和江如琅也是如胶似漆了一段日子,直到周笙入门,两人的关系骤然冷了下来,直到现在已经越发僵硬。
“不。”曹蓁面无表情拒绝着,“烂东西如何配得上我。”
老夫人看着女儿绝情的模样,心中沉默,手指波动佛珠的动作也快了些。
“唐守备才大志疏,却心狠手辣,他一定会先推出我们。”她出声说回刚才的事情,“但我不能坐以待毙。”
曹澜看了过去。
老夫人衰老的眼皮微微抬了起来,露出一丝精明之色。
“先发制人。”她缓缓说道。
曹澜心中微动。
“我记得当年唐源手下有一个戏园子是不是发生过一场大火,之后就易主了。”老夫人淡淡问道。
曹澜点头,厌恶说道:“唐源一个太监,还整日想着男欢女爱之事,手段残忍,每听一场戏就会死个人,当真是恶心。”
老夫人继续说道:“我听说烧死的人中有一家八口,全家覆灭的,那家男人做木偶格外厉害。”
“是。”曹澜又点头,“事情闹大了,老戏班子的班主都走了,至今也没有下落。”
“把这事在乡试结束之前查清楚。”老夫人捏着那颗血红色的南珠,缓缓说道,“捅、出、去。”
曹澜惊诧:“您是说这事……”
他没有说下去,神色惊诧。
“指鹿为马那是赵高的事情,我们只需要牵出那条鹿。”老夫人和气地笑了笑,“朝堂的事何须我们一介商人操心。”
曹澜想了想却没有走,只是继续问道:“那江芸的事情……”
老夫人叹气:“那是我和你妹妹的事情,你少掺和。”
曹澜不服气,只好看向曹蓁。
曹澜那张消瘦了许多的脸微微侧了侧,看向哥哥:“听娘的。”
曹澜只好含恨离开。
母女两人对坐着,却都没有说话。
“这门婚事,当初就该离了,你却念着旧情,我与你说的办法,你也是置之不理。”许久之后,老夫人轻声说道,“如今你没了旧情,这门婚事却是离不掉了。”
曹蓁一向坚强的心,在此刻也忍不住心酸起来。
“我膝下就你和澜儿,你是女孩我忍不住偏爱你,把你养得傲气了些,想着脾气大些,也免得受了欺负,可没想到到最后养成吃了苦也不肯低头的性子,一路走错,只如今到了崖边,倒想回头了。”
曹蓁抿唇,硬声说道:“事到如今,娘也要责备我嘛。”
老夫人伸手,摸了摸女儿的眉头:“常年皱着眉,都有印子了。”
老人年迈温热的手落在眉心,好似一滴水落入油中,瞬间引起惊天波澜。
曹蓁那双眼睛瞬间红了起来,却又强忍着没有落下来。
“那个江芸,若是刚出生你就把人抱过来,那就没有后面的一切了,若是再不行,不过一口饭,江家难道还养不起,你金银珠宝养着,这人也成不了如此大患,再或者他之前刚有了出息,你稍微拉拢一番,把人哄住,难道还有人不想过好日子。”
老夫人叹气:“但你偏偏走了最坏的路。”
曹蓁咬牙:“我就是忍不下这口气。”
“哪口气?”老夫人的目光温柔注视着自己的女儿,“幺幺,你是忍不下一口气嘛,说到底你不过还是怨恨着江如琅的背叛,受不得当年那个温文尔雅的人撕下面皮竟然是这样人命兽心的人,你到底是怨他,还是怨自己。”
曹蓁喉骨动了动,最后趴在娘手边抽泣起来。
“不哭。”老夫人把人抱在怀里,“我的幺幺啊,你哭的娘心都碎了,你出嫁那日,娘就与你说过,做事一定要想着自己,夫君靠不住,儿子也靠不住,当年事发后,我若是你,既不能和夫君琴弦和鸣,那便索性拿住整个江家,钱财才是最能伴身的,也是给你小孩最体面的礼物。”
老夫人的声音足够温柔,偏神色却又冷沁沁的,好似毫无感情的玉佛,哪怕沐浴在日光下也足够冰冷。
“什么庶子姨娘不过是一杯土的事情。”
曹蓁的哭声逐渐安静下来。
老夫人摸着她的脑袋,柔声说道:“现在也不晚。”
曹蓁握着娘肩膀出的衣服缓缓松开,低声问道:“那我现在要如何?”
“不急。”老夫人捏着帕子,小心翼翼擦着女儿脸颊的泪痕,“你都等这么多年了。”
“看看他们的乡试吧。”
—— ——
江芸芸的位置在甲号房的第三个,屁股还没坐热,外面的大鼓就敲响了,一连三声,余音绕梁,原本还有些窸窸窣窣动静的人,瞬间安静下来。
——辰时到了。
江芸芸擦桌子的手顿了顿,但还是低着头,神色自若,继续擦着桌子。
送题的人还没来。
所以一切都还来得及。
江芸芸如此想着。
每个号房对面都站着一个士兵,那士兵不错眼地盯着他负责的几个考生,边上还有一直巡逻的士兵队伍。
因为江芸芸来得最晚,可以说是卡点来的,所以那看人的士兵便下意识看了过来,见她如此镇定,心中警觉,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最后一个人和第一个人总是打眼的。
江芸芸并不理会他的打量,按部就班开始做自己的事情。
她稍微打湿了一点帕子,把桌子飞快擦干净,然后又拿出笔墨开始慢慢研墨润笔,刚停下没多久,就有两人相伴而来,一人举着一块大木板,木板上写满了字,这就是这次应天府乡试的题目,而边上那人则是负责读题的人,给一些视力不好的人或者年迈的人听的。
乡试第一天考四书义三道,一篇限三百字,经义四道,一篇限五百字。
江芸芸的经义是春秋题。
春秋题在后面的位置,她的视线飞快绕过其余题目,准确无比捕捉到自己的春秋题。
那两人走两步就停一下,他们停留的并不久,所以一切就要靠自己手速,随着他们越走越近,江芸芸的视线紧紧盯着那些题目,一边看,一边写,虽不曾低下头,但手下的字却一点也没写错,甚至整齐端正好似雕刻一般。
那些题目刚刚在笔下写成时,她脑海里就有了酣畅的思路,满脑子的思路只等着她开始着色下笔,然后铺成锦绣文章。
来大明一年多的时间,她每次都是卯时起床,子时睡觉,春来寒往,不曾停歇,为得就是今日。
乡试,她想要打破这个世界枷锁的第一道防线。
她想要挣脱出桎梏,不安于内宅的唯一途径。
她既然坐在这里,要得就不仅是一个举人的称号。
江芸芸随着题目的一字字被抄写到卷子上,那颗不服输,不低头的心在此刻也开始澎湃叫嚣着。
她江芸芸来都来了,总该要留下一道痕迹的。
第九十六章
考前两个时辰。
贡院内随着第一声动静响起, 整个贡院的烛火便也依次跟着亮了起来,眨眼间,安静的后院就彻底热闹起来,明明亮堂如白昼, 却鲜少见人走动。
贡院内外界限格外分明, 三道拱门全都用锁锁着, 除了每日送菜做饭的人, 寻常人根本不能靠近甚至出入。
巡绰官乃是苏州卫指挥张钦,他爬起来后, 在专人护送下前去兵营点兵, 集结了一百人,十人一小队,贡院附近的三条大街分了六队, 一个时辰换一次班, 每一炷香就要到贡院门口点到, 剩下四队则是绕着秦淮河巡逻, 威慑着应天府小混混等不安分因素。
随着士兵的出动, 在夜色的笼罩下的安静街道, 也跟着热闹起来,还未完全散去的夜市摊贩, 听到动静也来了精神,开始招呼着,每年都有看热闹的人早起, 短短一刻钟的时间,脚步声便此起彼伏。
外院的人是这次科举的巡绰官和搜检官和供给官。
巡绰官和搜检官大都是卫所武官, 巡绰官不仅要巡逻, 等封院后还要协同监临官和监试官一起管理号房, 严格看管学生有误私通作弊的行为。
供给官是负责考官和考生膳食和柴炭等生活用品的,全都要操办料理,不能出错,惹起风波。
这些都是帘外官,乡试考试期间一直在考场活动,也就是考生们一抬头就能看到的官员。
内院最大的院子给了巡按御史王存忠充任的监临官负责,两侧则是京城来的主考官右春坊右谕德王鏊和司经局洗马杨杰,其他院子里还有提调、监试、同考、受卷、弥封、誊录、对读等执事官,这些也就是说是帘内官。
监临官总督此次乡试,内外职权全由他负责,甚至还要开考前的戒誓。
巡按御史王存忠成化二十三年进士,浙江仙居人,年近四十,精神抖擞,仆人刚敲门,就利索起床,随后就来到大堂坐着,端着一盏茶等着其余同僚。
他来了多没多久,京城来的主考官王鏊和杨杰也跟着来了。
三人见了面,相互行了个礼,王鏊坐在东面首座,他是成化十一年的一甲第三名,一直在翰林里升迁,是这里面最清贵的。
巡按御史王存忠是成化二十三年进士,是三人中考上进士最晚的,且又是七品官,但巡抚是都察院的外差,巡按代天子巡狩,大事奏裁,小事立断,位高权重,这次又是乡试监临官,自然坐在上首。
杨杰是里面年纪最大的,成化十四年进士,如今是从五品,隶属于詹事府,属于东宫属官,也是清贵官职,只是在三人中属于最低,便坐在西位第一。
三人叙旧了一番,其余执事官也相继来了。
提调官为应天府右布政使和右参政,一人为内一人为外,管理阅卷和考场的各种杂务,包括卷子送到各个场所,全程监督,不容他人染指。
监试官同样内外有别,由提刑按察司的按察使和按察副使担任,按察副使为外,管理考外事务,按察使为内监试官则是管理考风考纪。
同考官是监临官昨日从各地知府知州知县和各地学官中征调的,主要是协助主考官看卷批改,又因为五经各有区别,所以每房都有一个同考官,也被称为房官。
最后匆匆而来的弥封官是内外交接最为重要的职位,因为他负责考生试卷的糊名和编号,弥封官将原装卷子的封面折叠起来,把名字信息等全都封起来,并用《千字文》中的字编号,这就是‘红号’,再把誊录所誊写继续编号,这就是‘朱卷’。
誊录和对读大都是各府同知通判等,为了防止考官认出考生笔迹儿徇私舞弊,试卷被收卷官交到誊录所后,由誊录官掌签、监督,再有书吏用朱笔抄写墨卷。
对读官则是是为了避免誊抄失误,在把墨卷和朱卷一起交到对读所,由对读官一一核对检查。
之后还有印卷、受卷等其他官员职责,一场乡试的考试官员一共有十四类,总数加起来四十三人。
一行人好生寒暄了一番,最后外面有仆人端来香案,王鏊这才咳嗽一声,笑说道:“时间紧迫,昨日焚香告天,大家一起戒誓:‘若有孤负朝廷委任家私作弊者,身遭刑戮,子孙灭绝。’。”
众人神色严肃,齐齐应下。
“此次乡试我们需精白一心,恪共乃事,以仰副朝廷委任之盛意,得贤俊,以称圣心,其有恣情以挠法者、假公事以售私利者、视为恒事细故苟焉以塞责者,惟典法与鬼神在于是。”王鏊继续说道。
这是开考第一天的训话,王鏊说完也不拿乔,出了八位同考官,便让其他人都退下去了。
等其他人一走,贡院帘内便成了完全封闭状态。
“五经的题目,诸位可有想法。”王鏊问道。
八位同考官也不推脱,提笔就写下题目。
第一场考试四书三道,五经四道,也就是每个人至少要写十道题目,四道四书,六道五经,然后让两位主考官从中挑选出来。
两炷香之后五人便都写好了题目,王鏊和杨杰仔细看着,八十道题目密密麻麻写在纸上,他们不仅要快速挑选出合适的题目,还要在心里构建出范文,作为此次考试的参考答案,他们花了一炷香勾选出题目,最后递给王存忠过目。
“诚之觉得如何?”王鏊问道。
王存忠仔细看了看,随后点了点头:“就这样吧,那五经批改的名单就按照这样的名单吧。”
本经为《易》的考生由同考戴鏞,徐拱宸评阅。
本经为《书》的考生试卷由同考李仁、张祜评阅。
本经为《诗》的考生试卷由同考陈睿、司马公负责评阅。
本经为《春秋》、《礼记》的考生试卷皆由同考刘济望、唐选负责。①
众人拱手应下,在仆役的带领下去了各自的考房,此后不会再和其他人说话。
看到题目的考生大都心中一惊,不少人嘴里发苦,连着手都抖了抖。
江芸芸看着三道四书题。
按照他大大小小做了市面上的参考书,外加历年的乡试会试的题目,把这些题目归类于五大类。
第一类为治国总论类,策文题在殿试占据必答题目,乡试和会试第三场的策问。
第二类为封建伦理类,也就是仁义智性等方面,题目内容大都出在四书中,是第一天考试的重要知识点,少量涉及第二天的‘论’。
第三类为经济理财类,设计到农业生产,水利建设,钱粮赋税等等经济类问题,是‘判’和‘策问’中的主要出题方向。
第四类为军事武略类,也集中在判’和‘策问’。
第五类为文化教育,也是四书题的主要出题方向,但同样涉及‘策问’。‘诏’、‘表’等考试类目中。②
今日三道四书题就中规中矩从封建伦理和文化教育里的类别里出的。
第一道题乃是“问:廉耻者,士人之美节风俗者,天下之大事也。”
这道题所说的‘廉耻’是指廉操与知耻,出自《荀子修身》篇,但不是整句,而是截搭句。
——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
所以江芸芸的破题就从国家层面入手——圣人以教化为朝廷先务,士人廉耻美节,则天下有风俗。
江芸芸洋洋洒洒开篇,从《吴子》:“凡制国治军,必教之以礼,励之以义,使有耻也。到《尉缭子》言:“国必有慈孝廉耻之俗,则可以死易生。”,最后以士敬民重,无愧哉收尾。
三道四书题只花了一个半时辰就打好了草稿,思绪流畅时,一字不改,下笔如有神。
巡逻的士兵经过他时,总忍不住多看一眼。
江芸芸实在太镇定了,相比较他隔壁抓耳挠腮,脸色苍白的人,她倒是写的眼睛亮晶晶的,脸色红润,下笔飞快,完全没有艰涩阻碍之色。
——他到底是不会乱写,还是真的都会写。
只要经过的人都下意识这么想着。
“济之这些题出的有些难了。”王存忠端着茶盏,笑说道。
王鏊笑了笑:“南直隶学风浓于,多饱学之士,这三道就第一道难一些,取自荀子,虽说切得有点碎,但只要读得精细,定是能知道的,只要知道了,这道题便也不难了,而且难易有度,才能更好地挑选出人才。”
“第二道和第三道都是论语题,虽说是老生常谈,但要写出惊人之语也是不容易,若是有人背下范文直接誊写,这不是更能选拔出真正的读书人。”杨杰也跟着说道。
“今年考试人数足有两千三百人,五经中诗和书占了大头,春秋听说只有三百人,不知今年解元会出自哪一房。”王存忠看了眼帘子,笑说着。
“出哪一房都不要紧,只要人才都吸纳进来了,自有他们的造化。”王鏊四两拨千斤说着,“诚之在应天府也有数年,可有听说那位大才,可不能落了下来。”
王存忠睨了他一眼,淡淡一笑:“若真是大才,自然会跳到济之面前的。”
自来主考官和监临官都是有些职责上的冲突,所以此刻也不过是相互试探几句,看看考生中是不是有非要不可的可塑之才。
这是心照不宣的事情,只要那个大才不要太没用,总能如愿以偿。
“听说这次吴县有一个叫陆伸和王献臣可是此次的大热人选。”杨杰笑说道,“若是同乡又是同僚,可是喜上加喜。”
“我听说有个叫祝允明的考生五次参加乡试,我见过他和吴匏庵的《喜雨》诗,笔锋直率华美,潇洒多姿,很有宋人古雅之气。”王存忠说道。
王鏊笑着点头,瞧不出偏好:“我也瞧见了,确实不错。”
吴匏庵便是现任的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讲学士吴宽,乃是南直隶长洲县人,成化八年的状元,和王鏊关系极好。
王存忠点到为止,便没有再说话。
“哎,今年是不是那个黎公的新收的小徒弟也参加乡试了。”杨杰冷不丁说道,“小小年纪就是扬州的小三元呢,李学士可喜欢这个小师弟了,每次宴会都要念一篇他的文章,还要我们点评,之前江芸还出了一本文集,在京城大为畅销,一本要十两,洛阳纸贵,我等了数日才买到。”
他一顿,扫了两人一眼,继续说道:“我见过他的文章,实而有文,庄而不板,是济之喜欢的古典文风,肉之有骨,土之有石,收尾往往气势浑厚,用字极为精准。”
“这人我也听过。”王存忠也跟着说道,“只是人小官司却多,小小年纪格外有决断,在大堂上还敢顶撞知府,瞧着和那位唐寅一样狂傲。”
“对了,那位唐寅不是说是神童吗?怎么迟迟不来考试,你这个苏州前辈也不提点一下。”王存忠话锋一转,笑说道。
王鏊垂眸抿了一口茶,再抬头时笑脸盈盈说道:“您是巡按御史,有勉励学校之责,应该比我更清楚才是。”
杨杰察觉到两人的针锋相对,目光微动也跟着也跟着不说话。
他是山西定州人,实打实的北方人,但王鏊是苏州吴县人,王存忠乃浙江仙居,是南方人,两人别苗子,不外乎如今内阁的情况。
如今人人都在说,刘吉要退了。
新一届入阁人选中,苏州人吴宽和浙江余姚谢迁都是热门人选,所以两人远在应天府,打起来也不奇怪。
自来朝堂就不是独善其身的,奈何如今的北方人有些不争气了。
杨杰怒其不争。
“这次考试也不知道这些名声极旺的学子们,到底谁能进啊。”王存忠轻笑一声,淡淡说道。
—— ——
江芸芸自然不知道自己成了人家别苗头的话语中心。
午时刚到,就有仆人送来一个馒头和一碗水,馒头巴掌大小,几口就没了,水倒是不少,喝了水也能涨涨肚子。
不过江芸芸也只抿了几口,就让人把水端走了。
——坚决不在考场上厕所。
她题目都做好了,只剩下誊写了,吃了午饭收拾了一下就开始誊抄上去。
七篇文章,将近三千字,一字一字慢慢写,不能出错一个字,更要把避讳的字全都少笔,所以务必要聚精会神,两个时辰肯定是要的。
申时刚过半的时候,江芸芸放下笔,揉了揉僵硬的手腕。
这个时间不算早,刚到申时时,就有人陆陆续续交卷了,她写好后并没有立刻交卷,反而把文章仔仔细细读了一遍,直到酉时才不缓不慢摇铃交卷。
经过那些格子号房时,不少人一脸菜色,甚至更有人一边誊写,一边在抹眼泪,好不凄惨。
江芸芸随意扫了一眼,还想继续看,就被士兵点了点,示意她走快些,她只好收回视线,但心中开始判断着这次考卷的难易程度。
这套卷子肯定不简单,但也没有任何艰涩复杂的生僻题目,但出题格外细,一句话被重新描述,所以非常考验考试人的读书精读水平,还有考试时的心态。
江芸芸又把自己的答案在心理过了过,觉得自己答得还不错。
那些在贡院门口等着排队的放行的人,脸色好看的只有几人,大部分人都神色焦虑。
“四书题好难,我那个诗瞧着有些眼熟,但我也不敢写,就怕拾人牙慧,不入考官眼。”
“四书的两道论语题倒是中规中矩,但是要写得好也太难了。”
“我刚一扫春秋的题,也太难了,今年的春秋考生可不是要哭了,我甚至都没听过。”
“五经我觉得没有一道是简单的,我今年的易特别难,瞧着神乎其神的,我甚至连出处都找不到。“
“这一场就这么难,后面两场也不知会不会简单一些,不然也太坏我道心了。”
不仅没哭,甚至写的津津有味的江芸芸在这群里人年级算小的,也不说话,只是坐在一侧的花坛上,晃着小腿,竖起耳朵听得仔细。
“这位小兄弟怎么只听我们说,自己怎么不开口。”一个瞧着和祝枝山年级差不多的人,冷不丁回过头来,促狭地眨了眨眼。
众人的视线也跟着看了过来。
江芸芸连忙抱紧书箱,坐直身子,眨巴眼,乖巧问道:“我不知道说什么?”
“你觉得考试难吗?”有人见他小小一只,便笑问着。
江芸芸犹豫了一会儿,小声说道:“还行吧。”
“你这么小的年纪,觉得难也是正常的,不要灰心。”有个头发已经花白的人,叹气安慰着,“你还有的是机会,我却是没有了。”
江芸芸没说话,漆黑的大眼睛又是扑闪了一下。
众人见江芸芸哑巴一样无趣,又继续讨论起卷子上的事情,百无聊赖地等待贡院开门。
——乡试要等到五十人才能开门。
那人慢慢吞吞挪到江芸芸面前,也不说话,只是低头看着她,身上有股淡淡的檀香味,顺着风飘过来。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觉得很好闻,但脸上还是有点不高兴。
——刚才这个人就是故意点她的!
“你是江芸?”那人轻声说道。
江芸芸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
“我看过你的文集很是喜欢,所以在一次文会上特意和唐伯虎打了招呼。”那人微微一笑,“我的文集你看了吗?”
那人说话慢条斯理,气质绝佳,说话间眉眼弯弯,瞧着格外好说话。
江芸芸歪了歪头,不好意思问道:“伯虎给我了好几个人的卷子,不知道你是?”
“在下顾清,字士廉,松江华亭人。”那人微微一笑。
第九十七章
江芸芸记得这个人。
唐伯虎在考试前给她找了十个人的文章, 说是非常有水平和她竞争解元的。
顾清是其中一个,也是其中非常厉害的一人。
他的文风简炼醇雅,笔锋清俊飘逸,最重要的是他写文章贴合经世政事, 深谙民生之苦, 文字鞭辟入里, 可读性极高。
江芸芸眼睛一亮:“你写的那两句‘崇雅而去浮;剪华而取实。此有司今日之事。’和‘若夫文章命世, 道术经邦,则承构之有人焉。’, 文章翰墨, 本经论之馀事,之前还想着考完试与你讨论一二呢。”①
“想来四书第一天,士廉得心应手才是。”江芸芸意味深长说道。
顾清笑了笑, 也跟着在在花坛边缘坐下, 笑说道:“确实颇有心得。”
“我从‘廉耻至于文章出于一, 汉唐之下者出于二’。”他侧首, 那双温柔的眼眸微微下垂, “江小友呢?”
“我从‘圣人以教化为朝廷先务, 士人廉耻美节,则天下有风俗’来开篇。”江芸芸把他的破题仔细想了想, “你从教化入手,我从治国入手,只要言之有物, 都是可取的。”
顾清把她的破题思路放在嘴里念了念,随后轻笑一声:“怪不得唐伯虎一直夸你。”
江芸芸不好意思地揉了揉脸:“不要听他胡说, 我和他关系好, 自然看我是哪里都好。”
顾清注视着面前的小少年, 说是少年,却又太小了些,说是孩童,却也十一了,但他的眸光总是温和沉静,含笑看过来时,便好似年幼在寺庙里读书时,总会无意看到那些金身上的碎光,格外耀眼。
“我有一个好友,姓钱名福,乃是弘治弘治三年进士第一。唐伯虎若是和他见面了,也该是相见甚欢的。”顾清笑说着。
弘治三年进士第一,那不是状元!
江芸芸大为吃惊。
“他性格洒脱,才高气奇,见了你也一定喜欢。”顾清起身,“走吧,要我帮你背拿书箱吗?”
江芸芸也跟着跳下花坛,利索地把书箱自己背在背上;“不用,我自己来。”
贡院门口等着的人马上就要五十人了。
顾清和他并肩站着。
“你这次是一个人来考试的嘛?”江芸芸随口问道。
“和友人胡以祥一起,但他还未出来。”他笑说着。
江芸芸踮着脚尖张望了一下,也跟着说道:“我的朋友也都没有出来。”
士兵们清点完五十个人,就开始打开大门。
人群喧闹了片刻,随后踩着黄昏的光晕,快步踏出大门。
原本三三两两站在外面等考生的家属们也跟着热闹起来。
有人哭自然有人笑。
“我就知道你一定行,不要骄傲,第二场在努力。”
“没事,不行就不行,下次再来。”
“那就再也不考了,今后我们安心过日子。”
巡逻的士兵示意他们不要在贡院门口逗留,所以很快那五十人就在家人的陪同下散开了。
他们不是结伴而来,就是有家人朋友陪伴,所以等他们走后,贡院前的空地就少了不少人。
“考完试后,我有个同乡名叫任志说要开个诗会,你会来吗?”顾清站在台阶下,小心翼翼问道。
江芸芸的目光从人群中收回,爽快点头:“若是没有事情,我一定来,我现在寄住在好友家,就在武定桥附近的徐家,我会跟门房说的。”
“好。”顾清脸上笑容加深,“不打扰你休息了,快些回去吧。”
江芸芸的目光在人群中扫了一圈,却没有看到老师,心中不免有些失落。
——老师哪里去了。
——不是说等我吗。
“是大人还没来接吗?”顾清见他不停张望着,随后一脸伤心,担忧问道,“可要我送你回家。”
江芸芸摇头,提了提脚边的小石子,强颜欢笑道:“不用,我等我好友出来后再一起回家。”
“那你注意安全。”顾清想了想,从兜里掏出十文钱,哄道,“那你去茶寮那边等着,肚子饿了就点个糕点吃。”
江芸芸看着那十文铜钱,铜钱上还带香烛的味道,随后又抬头去看顾清,眨了眨眼,呐呐说道:“不,不用了。”
顾清失笑,把手中的钱收了回去,无奈解释着:“是我失态了,只是我家中有一个儿子与你一般大小,可他却没有你厉害,连县试都没过,我照顾他们习惯了,总是见不得这个年纪的小孩难过。”
江芸芸露齿,灿烂一笑,嘴角梨涡闪闪,显得乖巧又可爱:“不难过,小侄子也会考上的。”
顾清眉目柔和,越看越喜欢。
“士廉!”第二波开门显然比第一波要快,大门刚打开,就听到有人大喊一声。
那人快步走了过来,一脸菜色:“我怕是不行了,这卷子也太难了,四书第一道我就不会!”
他抱怨完,这才看到江芸芸,惊讶问道:“这位小兄弟是谁。”
江芸芸笑说道:“我叫江芸,扬州人。”
“哇,你就是扬州那个小神童,小三元。”那人眼睛一亮,夸张说道。
声音有些大,有些人听到动静看了过来。
顾清连忙拉了拉他的袖子,无奈说道:“这个大嗓门,小声点。”
“这就是我一起来考试的同乡好友,刚才介绍过,胡以祥。”顾清解释着。
两人互相行了礼。
胡以祥还是打量着她,一脸好奇:“你真的只读书了一年。”
江芸芸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含糊说道:“我之前也是读书的,只是一年前拜师而已。”
“我就说嘛!”胡以祥笑说着,“哪有人读了一年书就考了小三元的,现在还来乡试,瞧着信心满满的,显得我这二十年的书白读了,不过你看看,这一群里就你一个小孩,说明你也是厉害的。”
他竖起大拇指,毫不吝啬夸道:“他们说你是神童,今日一见,风度翩翩,果然是神童啊。”
江芸芸也只是笑眯眯没说话。
“好了,我们走吧。”顾清把喋喋不休的好友拉走,走了几步,扭头,笑说着,“那就考完见吧。”
江芸芸眼睛一亮,连连点头。
“什么考完见啊。”
“哎,你笑什么啊,什么好事情啊,也说给我听听。”
“啊,你变了,孩子大了,什么小心思都瞒着我了。”
胡以祥一看就是个话多的活宝,脑袋拨浪鼓一样,忙得不行,眼珠子盯着顾清,嘴里碎碎念着,和顾幺儿一样缠人。
江芸芸见他走远了,这才露出开心得笑来。
这可是她考试途中认识的第一个朋友!!
人香香的,说话还这么好听!
虽说夏天天色黑得慢,但此时已经酉时过半,通红的火烧云在天际弥漫,一旦进入黄昏,天色就会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下来。
过不了多久,就会再清一批人出来。
贡院一共会清人两次。
一次是申时前还未完成初稿的考生,就会被请出考场,也就是说在申时前,你还没开始誊抄,还在打草稿,你就不用写了,直接下次再来。
他所在的甲字号就在申时赶走了十来人,那几人还未张嘴嚎叫,就被强壮的士兵一把堵住嘴巴,近乎拖拽地把人拉了出去。
第二次就是过了酉时,誊抄的卷子还有一篇半以上没完成,那不好意思,你也给我下次再来,若是只剩下一篇或者一篇半,那考场就会给你蜡烛。
这么想着,果不其然,就有一批人被赶了出来。
那些人一个个沮丧着脸,脚步踉跄,甚至有一个三十来岁的人一出贡院门口,就跌坐在地上大哭起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立刻有人冲过人群,抱着他安慰着。
还有不少人一见到家人也忍不住哭得伤心,一时间,伴随着即将到来的夜色,是所有折戟在这次乡试上的考生的大哭声。
江芸芸呆呆站了一会儿,轻声叹了一口气。
这场乡试的考生,白发苍苍的老人也不在少数,像她一样年幼的考生屈指可数,大部分都是三十出头,四十左右的样子。
他们穿着那身学生服,面容已经不再单纯稚气,对江芸芸来说这场考试不过是一次试水,实在不行,那三年后也才十四岁,在乡试浩浩荡荡的千人考生中依旧年轻得不像话。
可这场考试对于这群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来说,是生存的压力。
一场考试就要花费十两银子。
读书的笔墨纸砚,一年下来也要十几两。
如此巨大的消耗,第一个三年还能竭尽全力,第二个三年也许是勉强维持,第三个三年,第四个三年……这些消耗永无止境,就像一艘通往大海的船,而考生和他的家人却还在竭力跟随,希望上岸,一年又一年,若是不能上岸,便只能挣脱,不然被拖入大海溺死也不过是迟早的事情。
江芸芸此事能安心读书,是因为有一个老师,甚至还有一个知道花钱还能勉强维持父子关系的江如琅,这才能毫不费力地得到钱财,但一开始,她也是日夜抄写本子才能维持巨大的读书开销。
贡院第三次打开,江芸芸再人群中看到一个眼熟的人。
江苍。
他穿着一件青色的衣袍,比之前看的还要消瘦,好似一阵风就能把人吹倒,脸色苍白到毫无血色,只那双漆黑的眼珠冷沁沁的,他连着抬脚出台阶的力气都没有了,好不容易咬牙走出来,人也跟着踉跄了一下。
他身边的晨墨晚毫立刻挤过人群上前扶人。
其中一人立刻把人背了起来。
与此同时,两辆马车穿过人群,停在台阶下,一群人浩浩荡荡涌了过来,瞬间把人包围住。
“长生。”曹家舅舅曹澜立刻伸手把人抱起来,“我已经叫人熬好人参粥了,大夫也都请来了,走,舅舅带你回家。”
“苍儿。”曹蓁从车子里探出身子,一脸心疼,“瞧着脸色比早上还差。”
江苍没有力气开口了,只是闭眼靠在舅舅身上。
江芸芸目送一群人气势汹汹地来,浩浩荡荡地走,只留下一群羡慕嫉妒的人。
“果然是曹家啊,这派头。”见人走远了,有人羡慕说道,“听说他这个马车里面可有当兔,在两个伏兔之间,那个伏兔上平下凹,卡在车抽上就能稳固车轴,减少晃动,可是好东西,那个当兔更是厉害,说是连接伏兔的,一旦装上去更减震,而且,你看他的车轮子上面还包着皮革呢。”
“我很早就听说了,他家的马车坐上去那是一点感觉也没有,稳得很。”
“果然是财大气粗的曹家啊。”
“可不是,而且这个考试的人说是曹家那个大小姐的大儿子,那位大小姐当年出嫁,啧啧,你是没见过那气势,整个南京城的夜色都要被烛火点亮了,那队伍长得一条街都容纳不下。”
“这可是江曹家两家最有出息的小孩了,才十五岁,早上来的时候就三四辆马车一起来的,也太有排面了。”
“人比人气死人,你看我考完试只能自己走路回家,我老娘来接我徒步回家,人家就是三四辆马车开到,坐着我听也没听过的马车被人送回家,回家还有人参大夫伺候着,真是好命啊。”
江芸芸久等不至祝枝山等人出来,便也凑上去,百无聊赖听着众人说着八卦。
曹家在南京是大户,衣食住行都有涉及,众人对他们家的八卦也聊得津津有味。
江芸芸也听了不少,也跟着嫉妒了一把有钱人的奢华生活。
“哎哎,他可不是年纪最小的,我听说今年有他同父异母的庶子弟弟,才十一岁,也来一起乡试的。”突然有人,神秘兮兮说道,“也不知这人羡不羡慕,都是江家人,但待遇千差万别。”
“我也听说了,而且听说年纪很小呢,大概就这么小兄弟这么大……”有人目光一动,指着江芸比划了一下。
江芸芸看着站在自己面前聊天的一群人扭头看他,面不改色地往后退了一步。
“哎,你看着年纪也不大,来等人的嘛?你几岁啊?哪里来的?”有人好奇问道,“哎,这么小的年纪怎么也没个大人陪着。”
江芸芸没说话,打算先溜为敬。
就在此时,有个声音远远传来:“芸哥儿。”
她刚扭头去,就看到一辆马车停在她边上。
江芸芸眼睛倏地一下就亮了起来。
“都怨我,我怕你考完累了,想着给你炖个鸡汤,来晚了。”马车的帘子被掀开,金旻不好意思说道,“瞧着都憔悴了,快上车。”
江芸芸快步走了过去,大声说道:“不累!”
金旻摸了摸小孩的脑袋:“买了几个羊肉馒头,配着鸡汤吃,我猜你肯定中午没怎么吃,之前模拟考的时候,每次就吃一个就不吃了。”
江芸芸火速爬上马车。
黎淳坐在一侧,见了人也不问考试的事情,只是说道:“刚才在和人聊天。”
江芸芸嗯了一声,神神秘秘说道:“听了很多八卦。”
黎淳看了过来。
“你们考场有什么趣事吗?”金旻好奇问道。
“是曹家和江家的八卦。”江芸芸拿起大馒头,咬了一大口,含糊说道,“他们说当年曹家大小姐出嫁时候,嫁妆有这么长。”
她伸手比划了一下,认真强调着:“一条街都走不完,很多钱很多钱的。”
黎淳嘴角微动,不忍直视。
——也太财迷了点。
金旻忍笑,打趣道:“芸哥儿这是今后也打算娶个富家千金。”
江芸芸捧着馒头,呆呆看着她,片刻之后,欲言又止:“我,我要读书的。”
金旻立刻笑得不行,揉了揉小孩的脑袋:“等考个小状元,就很多人来说亲了,咱们挑个好的。”
江芸芸低头没说话,把嘴里的馒头塞进嘴里,腮帮子鼓鼓的,一脸无辜。
“和小孩子说这些做什么。”黎淳看不下去了,随口问道,“喝点鸡汤压压肚子,等会是跟我回去,还是去徐家。”
江芸芸连忙把馒头咽下去。
“小心啊,别噎住了。”金旻慌张,连忙把鸡汤送过去,“快喝口鸡汤。”
只是那鸡汤还热气腾腾的,江芸芸连连摆手,艰难吞咽。
黎淳倒了一盏茶递了过去,江芸芸接过去仰头喝完,这才把馒头咽下去,大声说道:“跟老师回家!”
“但我要和枝山他们说一下。”江芸芸又说,掀开帘子看了一眼,正好看到祝枝山等人走了出来。
“我在这里!”她半个身子探了出去,挥手说道。
祝枝山等人立刻朝着马车走过来。
“我就说你肯定出来的很早。”祝枝山一脸疲惫,但还是满脸笑意。
马车内,金旻把食盒拿了过来:“我多买了几个馒头,你问问他们饿不饿?”
江芸芸眼睛更亮了,炯炯有神地盯着他们看,故作镇定,但又忍不住炫耀道:“我老师和师娘来接我哦。”
四人面面相觑,各自沉默了一会儿。
“我老师的马车。”她伸手炫耀地拍了拍车壁。
黎淳看不下去了,咳嗽一声。
江芸芸只好把拿出三个馒头递过去:“我师娘来接我的时候,给我买的哦。”
张灵盯着那雪白大馒头,又看着江芸芸得意的样子,忍不住大笑起来,甚至越笑越夸张,笑得直不起腰来,整个人趴在祝枝山身上。
祝枝山满脸笑意,意味深长说道:“那谢谢芸哥儿的师娘了。”
“不客气。”江芸芸心满意足把馒头递过去。
“那我们先回家,你和老师先吃饭。”祝枝山说,“你这几天还回徐家吗?”
江芸芸想了想。
“我们住的地方距离贡院远。”马车内,黎淳淡淡说道,“也没有空余的房间了。”
“哦,那我晚上吃完饭就回去。”江芸芸一脸失落,“那我明天再来找您。”
“黎公要不住我家吧。”徐经见不得江芸芸这么表情,邀请道,“那院子距离贡院很近,芸哥儿也可以每日见到你,不必跑来跑去。”
黎淳拒绝了:“多谢衡父好意,我们这次来南京也是为了见好友,住在客栈也不耽误你们考试,你们早点回去吧,今日考试也累了。”
说话间,徐家赶着四辆马车很快也来了。
三人考完试一身疲惫,也不多聊,一人一辆上了徐家的马车。
江芸芸意犹未尽收回视线。
“我们都有人接!”江芸芸目光看向老师和师娘,突然笑容灿烂起来。
金旻一脸心疼:“自然是来的,我们芸哥儿年纪这么小,累不累,晚上可想吃什么?”
江芸芸把鸡汤一饮而尽,随后摇了摇头:“吃点清淡的吧,不能吃坏了肚子。”
“我住的附近听说有一家酒楼的莼菜羹很好吃。”金旻说道,“再点几个茄子,白菜来,那家还有一道和粉煎猪,也说很好吃。”
江芸芸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连连点头。
—— ——
江芸芸吃完饭就被黎淳赶回去休息了,老师站在客栈门口督促他不要着急看书,心态不要急。
“那我真的走了。”江芸芸恋恋不舍说道。
“去吧。”金旻说道。
“何必做这等姿态。”黎淳开始赶人,“我让老张送你回去。”
江芸芸摆手,一步三回头:“我自己回去,张叔也辛苦了,早点休息吧。”
黎淳目送她进入人群中,这才背着手转身上楼了。
“这可是芸哥儿第一场出远门呢。”金旻无奈说道,“离开我们也快一月了,舍不得也是正常的。”
黎淳没说话。
“平日瞧着再稳重,那也是十一岁的小孩呢,肯定是刚才看贡院门口这么多考生都有人接,心里不舒服呢。”金旻又说,“你刚才对他也太冷漠了点。”
黎淳还是没说话。
“你啊,明明也是担心的,偏一声不吭,幸好芸哥儿心大,不然迟早会伤心的。”
黎淳站在房门前,顿了顿:“很凶吗?”
金旻比划了一下,手指比划得老大:“一点点。”
黎淳眉头紧皱。
“那以后怎么办?”他又问。
“若是明日来了,你就别赶人走了。”金旻想了想说道,“芸哥儿这么懂事,会知道轻重的。”
不过很快,黎淳和金旻就发现自己低估了江芸芸的借杆子往上爬。
这人见老师今天这么好说话,赖到很晚不走就算了,甚至还打算住在他隔壁。
黎淳头疼得厉害,不得不拉下脸,终于开口赶人了。
“我就说这小子容易得寸进尺。”回屋后,黎淳一本正经说道。
屋外,江芸芸摸了摸脑袋,一脸庆幸:“还好老师恢复正常了。”
—— ——
八月十二,第二场考试。
题目类型是试论一道,判五道,诏、诰、章、表各一道,其中论限三百字以内,这些题目同样是同考官各自写十道,然后两位主考官略有修改后,抽取十道后作为考题发下去。
这次策论的题目也不简单,他不在江芸芸归纳的五种类别里,而是需要你从题目中分析出属于哪一种类别,然后靠过去。
题目是:“问:天下之事变无穷,善处天下者不贵于能应变,而贵于能防其变。②”
这个题目不是出自四书五经中的人和一句话,只是考官用圣人之言说的一个观点。
若是从四书五经中挑出一句话,那就简单了,直接联系上下文,分析拆解。
但若是考官假借圣人之口说话,答题范围就广了,只要你言之有物就都可以过关,但也有个问题,一旦跑偏,那就是自己也发现不了。
这句的意思的是,天下事情变化无穷,能很好处理天下事务的人,不是因为它能应变,而是在于他能防备变化,也就是见时知几,未雨绸缪。
江芸芸找到论点,把几个主要类别排了排,然后打算往治国方向写,范围大,情况复杂,排句也容易写出气势来。
她从《诗经·豳风·鸱鸮》篇入手,先点题‘宜未雨而绸缪,毋临渴而掘井’,然后在引用周武王攻灭商朝后,留下商纣王的儿子武庚,封他为殷君,却在两年后差点引起武庚叛乱的故事为论点,从而引出处理国事后也要履霜知冰,以防不测。
她洋洋洒洒写好策论,然后准备写判的时候,突然听到隔壁传来一声哀嚎。
“我的卷子!”
士兵立马走了过来,原来是那人想喝水不小心打翻了水壶。
八月的应天府热得厉害,号房住了这么多人,位子也小,空气不流通且闷热,很容易精神恍惚,若是身体不好的,中暑也是有可能的。
江芸芸见士兵把人带出去,那人还挣扎着想要留下来,却被那士兵拎小鸡一样拖走了。
——卷子坏了,那自然就不能写了。
江芸芸惋惜地叹了一口气,她的水壶被她放在地上了。
水放在脚边,那可是自小考试养成的习惯。
她一边想着,一边去看判题。
五道判各有各的复杂,江芸芸不仅要把事情捋清楚,还要把犯法的人绳之以法。
第一个案子就是糊涂官错判案子,害死三人。
起因是有个纨绔子弟流连青楼后失踪了,家中爹觉得是儿媳和堂弟私通然后报官了,糊涂官没有审理就把用刑,死了三人后意外发现纨绔子弟是在青楼消失的,这才发现审错案子了,然后纨绔子弟又回来了,原来是看中了一个美人,跟着人出船去了广州,现在回来了,县令糊弄行事后,把重伤的儿媳放回去,结果儿媳自杀了。③
这个案子县令肯定是有问题的,要移交御史台,最轻的是降级,最严重的则是丢帽子。
那个纨绔子弟打板子也是逃不过的。
江芸芸引用大明律的吏律和刑律中的断狱,捋清楚来龙去脉后,这才下笔断案。
五道判题都不难,考得都是考生对律法的熟悉。
江芸芸非常自信。
—— ——
“只有你觉得不难。”出了考场后,徐经幽幽说道,“我每次学大明律都觉得头疼,很容易记混,这次那个官员办案贿赂的几种情况我就没分清,只写了五种。”
江芸芸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都考过去了,就不要想了,还有最后一场呢。”
她走到门口,远远就看到黎家的马车,高兴说道:“老师的车来的真早啊。”
“徐叔也来接我了。”徐经面无表情说道,“少给我炫耀。”
“我不是炫耀。”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我这是明说,我老师对我真好。”
她嬉皮笑脸说着,一点也不怕拉仇恨。
张灵冷笑一声:“也不知那天是谁一脸丧气跑回来,说老师赶你走了。”
江芸芸不理会他的阴阳怪气,蹦蹦跳跳走了。
“哎哎,公子!”人群中传来喧闹声。
江芸芸顺势看了过去,只见曹家的仆人正惊慌失措地叫着,围着一个地方。
曹蓁正一脸慌乱从马车上走下来。
江苍!
江芸芸愣在原地。
果不其然,没一会儿,曹澜抱着脸上泛出不正常红晕的江苍上了马车,随后马车很快就消失在人群中。
“江苍的身体也太差了。”徐经凑过来说道,“听说以前在宝应学宫经常带病读书,教导们都吓坏了,劝也劝不住。”
“这样读书迟早熬坏身子。”祝枝山叹气。
江芸芸低着头没说话。
“你管他的事情。”张灵把人扒拉回来,对江芸芸说道,“还不去找你的老师。”
江芸芸哦了一声,最后忍不住说道:“他好像比我之前见得还要瘦了。”
祝枝山无奈说道:“那也是他家人操心的,你快去吧。”
“你可有不舒服。”金旻也看到刚才的慌乱,担忧问道。
江芸芸笑眯眯举起胳膊:“强壮!”
金旻噗呲一声笑起来。
“你来南京这么久,可有去过曹家?”黎淳冷不丁问道。
江芸芸眨了眨眼,缓缓摇头。
“曹蓁不喜欢我,我做什么要凑过去。”她不解问道。
黎淳叹气:“礼物也该送去一份的,曹蓁到底是江家的主母,你名义上的母亲,哪有经过南京却视若无睹的。”
江芸芸低着头没说话。
黎淳继续说下去:“东西我给你买好了,等你考完试就找乐山送过去,不能落人口实。”
江芸芸鼻子一皱。
黎淳一眼就看出他不乐意,又在犯倔,只好对自家夫人打了一个眼色。
金旻笑着安慰道:“曹家若是识趣,自然不会扔了你的东西,还会好好请乐山去喝盏茶你信不信。”
江芸芸扑闪着眼睛,小声说道:“不可能吧,曹蓁可讨厌我了,肯定把我赶出来。”
“那便是蠢人,她做的不体面,今后也算彻底断了你和曹家的往来,也是好事。”金旻笑说着,“不过曹家能做到如今这么大生意,我可不信他们家没有一个聪明人。”
事实证明,这事和师娘说的一模一样。
乐山去的时候,不仅畅通无阻进门了,甚至还得到了好茶好水的招待,来与他见面的甚至是曹家的大管家。
“我家老爷去请谈家名医了,人不在。”
“大小姐不舒服呢,正在屋内休息。”
“不不,不需二公子挂心。”
“二公子怎么不来,老夫人念了好几次呢。”
“诗会好啊,年轻人那就要多去去。”
这位大管家八面玲珑,说话温和,更是把气氛弄得如沐春风,好似江芸和曹家的关系极好一般。
乐山出门时,甚至还迷糊了,抬头看了一眼曹家的牌匾。
——太阳打西边出来,曹家怎么改性子了。
曹家大管家见人走远了,这才彻底关了门,朝着后院走去。
“本还打算用这些事情拿捏,没想到倒是开窍了。”老夫人目光在那一盒笔墨上扫过,淡淡说道。
“听说那位来了,想来是他提点的。”管家低眉顺眼说道。
老夫人沉默:“可惜这个运道没到苍哥儿身上。”
“苍哥儿自有自己的运道。”管家和气说道。
“对了,他身体如何?”老夫人拨弄着手指,一脸愁容,“高烧可退了。”
“本来都退了,但昨日非要去考试,一回来就惊厥了,昨个晚上灌了好几副药才安静下来。”管家也是忧心忡忡。
老夫人叹气:“好好一个孩子,何苦逼得这么紧,江如琅糊涂,她也糊涂,你去把她叫来。”
管家低头应下。
—— ——
乡试考试结束那天,所有考生出来都不再是失魂落魄,反而都是如释重负的神色,就连最是紧张的徐经也跟着松了一口气,脚步轻盈。
“好轻松。”他笑,“我从来没有这么轻松过,若是有一阵风,我大概要飘起来了,虽然我的策论都不会写。”
张灵也跟着吐出一口气:“不瞒你们说,我这几日一直睡不好,半夜做梦都是在做卷子,不是被芸哥儿追着写卷子,就是坐在考场里写不出卷子来,半夜醒来,一头冷汗。”
祝枝山也跟着抱怨着:“我昨日做梦梦到自己又没考上,惊醒后,一晚上没睡。”
“你不紧张?”张灵见江芸芸不说话,好奇问着。
江芸芸想了想,随后摇头:“还行。”
“可见你是成竹在胸啊。”祝枝山笑说着,“这次可有信心剑指解元。”
江芸芸歪着脑袋想了想,小声说道:“可以搏一下。”
众人吃惊。
“真的这么有信心?”徐经也不累了,打起精神问道。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无辜眨了眨眼。
“太好了。”徐经双手一拍,“你住的那个屋子我要封起来,你最近用的笔墨纸砚我都要供起来。”
“可不是啊,我的小神童。”张灵的胳膊搭在江芸芸肩上,促狭说道,“可有兴趣陪我共饮一杯,我也好写个诗,画个画,今后若是没钱了,也能改善一下生活,对了,那个赌坊的赌注,我可要再压一点,能不能发财可就靠你了。”
祝枝山也跟着说道:“还好之前那些模拟卷子我都留着,里面有你的批注,可要裱起来当传家宝了。”
江芸芸被打趣得小脸红扑扑的,连连摆手。
“江小童。”背后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江芸芸扭头,正看到顾清含笑站在后面:“可有打扰你们友人叙旧。”
“没有呢,我们正打算回家。”江芸芸笑说着,又对其余三人介绍着,“这是顾清,字士廉,松江华亭人。”
“这是张灵,字梦晋。”
“这是祝允明,字希哲。”
“这是徐经,字衡父。”
顾清一一行礼,最后落在徐经身上:“我听与谦说过你。”
徐经眼睛微微睁大:“你认识我老师。”
“他是我的好友。”顾清矜持说道。
“原来如此。”徐经来了兴致,“老师在京城还好吗。”
“不用想都知道,大部分俸禄都去买酒了。”顾清无奈说道,“你明年也能去见一下了。”
徐经不好意思摆了摆手。
“哎,这就是你说的第二个老师,年纪小水平好,一个月月俸就五两银子,专门配了小厮照顾,一年四套还有衣服,还有专门小院给他住,离开你家,你娘给了一百两!”江芸芸回过神来大为吃惊,“现在你的老师当状元了。”
徐经红了脸,连连点头,又摇头:“不能这么攀关系的。”
“徐家真大方啊。”祝枝山的重点在于钱,惊叹着,“教书先生的待遇好生丰厚。”
“你家私塾如何挑选的。”张灵也忍不住问道。
徐经连连摆手,窘迫极了:“不说这些了。”
“我读过你的文章,写的真不错。”张灵只好转移话题夸道。
顾清微微一笑:“谢谢梦晋的喜欢。”
“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吗?”江芸芸笑问道。
“给你帖子。”顾清从袖中拿出帖子,温柔说道,“你可以请你的朋友来。”
江芸芸接过帖子,笑着点头:“行,我一定准时来。”
顾清行礼:“恭候大驾。”
等他走远后,另外三人的眼睛便看向他手中的帖子。
江芸芸一打开帖子,三个脑袋立刻凑过来。
“八月二十,凤池园诗会。”徐经不解,“你不是不爱去诗会吗。”
江芸芸合上帖子,笑眯眯说道:“劳逸结合嘛,之前忙着读书,现在乡试结束了,也可以休息休息了,顺道见识见识读书人的诗会,整日听唐伯虎讲起来,也怪让人心动的。”
张灵笑说着:“那你可就选对了,南直隶文人多,花样也多,这个凤池园的水景极好,院子里种满荷花,加上每年在秋冬天就会有很多飞鸟停留,那些鸟都长得格外好看,现在过去更好能赏荷花,看飞鸟迁跃,这人能借到这处地方,那说明也是有些本事的,去看看也不虚此行。”
“江芸!”江芸芸还没说话,突然听到背后传来委屈的大喊声。
祝枝山等人默契离开。
顾幺儿像个小炮弹一样冲过来。
“我好久没看到你了。”顾仕隆大声抱怨着,“唐伯虎大坏人,一直不让我见你,说我耽误你读书。”
江芸芸被撞得一个踉跄,还好祝枝山有先见之明扶了人一把。
“好冤枉啊,这几天你花了我这么多钱,我可都没找江芸抱怨呢。”唐伯虎慢条斯理走过来喊冤,“江芸,你快管管这小子,这几天你不在,吃吐了两回。”
江芸芸立马低头去看顾仕隆。
顾仕隆脸埋在她腰上,哼哼唧唧装死不说话。
“不要管这个破小孩了。”唐伯虎把人扯出来,推给身后的都穆,一脸嫌弃,“吵死了。”
都穆眼疾手快,在顾幺儿跳起来的同时,一把把人按住,顺手塞了一把糖:“你爱吃的桂花糖。”
顾幺儿吃人嘴软,只是虎视眈眈盯着唐伯虎看。
唐伯虎站在江芸芸面前,他换了一件淡紫色的衣服,头戴一朵小紫花,见了人只是眨了眨眼,拖长语调,那双艳丽涟漪的桃花眼因为微微眯起,连带着头顶佩戴的鲜花也好似在闪闪发光,绚烂耀眼。
“恭喜我们的小三元,乡试落下帷幕。”
他声音含笑,手中的扇子刷的一下打开,姿态闲适,神色悠然。
“成绩出来前,要不要赏脸去苏州玩一下啊。”
第九十八章
唐伯虎还没来得及带江芸芸在南京晃荡, 江芸芸就要先带他和张灵一起去凤池园诗会。
都穆说许久没看到夫人和孩子了,所以考完乡试第二天在南京街头大肆采购,然后第三天就启程走了,直说若是得知他们的好消息一定会回来的。
徐经则是不喜人多的地方, 在家里呆着又觉得整个南京都闹哄哄的, 就打算回江阴看看母亲, 尽尽孝道, 等放榜前一日再赶回来。
顾幺儿对读书的事情是一听就头大,一脸严肃把江芸芸交代给唐伯虎, 扭头就打算跟着徐经回家吃好吃的, 第二天就开始催促徐经启程。
祝枝山要去拜访友人家,友人来信说家中新建一间燕翼堂,虽还未完工, 但越看越满意, 就请他去观赏一番, 顺便作一篇堂记, 他就迫不及待要出门了。
他自从跟着江芸芸读书, 那是一个朋友也见不到了, 只要有一点懈怠,就有人幽幽看了过来, 此刻考了试,宛若脱缰野马,是一刻也不想看到江芸芸了, 当天晚上就坐船走了。
张灵本也不打算去,他心里也是紧张的, 尤其在对江芸对题后, 一整个震动, 许久没说话,但唐伯虎可不管,非要拉着他散心,免得把自己急坏了。
所以赴约的人就成了三人,江芸芸带的衣服不多,瞧着不太体面,本打算去外面买一件,但热情的徐叔立刻找了三个裁缝,送来二十种布料,数十种绣花图案,说要给三人做至少五套衣服。
不仅如此,他送了衣服还不算,甚至还一人一盒首饰,从头到尾,是一点也没拉下,一副非要把他们好好打扮起来的架势。
唐伯虎也不客气,直接选了最花里胡哨的一盒,里面有一块粉色的玉佩,还有一朵大红色的绢花,他很是喜欢这样的风格。
张灵喜欢红色,看中了其中一盒里的配饰,一条抹额上绣着祥云刺绣,正中一块红玉髓镶嵌着,连带着一个金色的莲花发冠。
江芸芸对这些金银珠宝抱有极大的好奇,却也只是好奇,任由两人先挑完,这才把自己那盒子里的东西倒出来。
这一盒子里的东西可不少,从簪子发冠到各种用途玉佩,配钩都有,金银宝玉因有尽有,价值不菲。
“好多玉佩。”江芸芸把五个玉佩排排放着。
红色的拇指大小的水滴状玉佩。
“这是挂在方巾上的,第一可以压布巾,第二也是好看,你肤色白,能把你衬得更白。”唐伯虎说。
三块巴掌大的玉佩,白若羊脂的方形玉佩,首尾都是镂空的流云图案,正中是‘吉祥’二字。
一块橘红色的渐变圆形玉佩,上面栩栩如生地雕刻着一只孔雀在牡丹中行走。
还有一块青色的不规则玉佩,是两只飞翔缠绕在一起的仙鹤,地下则是一层层祥云。
“这就是挂在你腰间的玉佩,你这几款样式大多是唐宋的,雕刻精细,价值可不便宜。”唐伯虎津津有味解释着。
“那这个呢,好长啊,我看过江家女眷带过这样长长的玉佩。”江芸芸把其中一串红绳扒拉出来,眼睛亮晶晶说道,“若是可以给女子带,那我给我娘留着!”
被江芸芸握在手心的是一串青色的葫芦玉佩,一串五个,每一个握在手心都温润光滑,错落有致地悬挂在红绳上。
“也是挂在腰间的玉佩,就是样式不一样,若是女子带,则是充当禁步的,只是葫芦样式大都是给男子的,江家女眷带的应该是蝴蝶或者鲜花才是。”
江芸芸仔细想了想,随后丧气说道:“没看仔细,只看到是长长一条的,挂起来的时候最下面还有须须,飘起来也怪好看的。”
张灵失笑:“你若是喜欢,等你回扬州的时候我们就去店里买一个,不过玉佩不算便宜。”
“我有钱!”江芸芸眼睛一亮,“吃住都在徐家,我都没怎么花钱!”
“那可要低调点了。”唐伯虎压低声音,神秘兮兮说道,“徐叔也太热情了。”
“好。”江芸芸也捂着嘴巴,神神秘秘点头。
不远处的徐叔正忙着给他们挑选毛料子,说要给他们做一件披风,给他们带回去。
“那这两个又是做什么用的。”江芸芸把剩下两个玉质的东西掏出来问道。
“这个是玉鱼莲坠,这个是玉孔雀衔花坠,都是坠子,你可以挂在扇子上,也可以挂在手串上。”唐伯虎说道。
江芸芸哦了一声,看着一桌子的东西,不由感慨一句:“徐家是真有钱啊,送人的东西这么大方。”
“我这几日也是打听清楚了,徐家的生意做得很大,衣食住行都涉及了,尤其是衣,遍布南直隶的霓裳阁就是他们家的。”唐伯虎在他们考试的时候,在南京城内各处闲逛,也算是稍微摸了摸徐家的底。
江芸芸发出嫉妒的叹气:“这也太有钱了。”
“不过我也是看明白了徐经为什么这么拼命,徐家这么大的生意,却连一个做官的人都没有,甚至连进士都没考上,徐家就他一个男丁。”唐伯虎小声说道,“不然也不会被唐源盯上。”
江芸芸叹气:“这个营商环境堪忧啊,做官不能好好做官,营商不能一心营商,就连种地也曲折甚多。”
“昨日看他和你对答案,我瞧着他那份卷子答得还是很不错的。”唐伯虎话锋一转,“在你的辣手摧花下,衡父本就读书认真,现在只会学得更好,而且连我们张梦晋这等学一日休息三日的散漫性格也跟着被你抓起来了苦读,学习突飞猛进,这些日子的努力总不该辜负你们的。”
张灵翻了个白眼,鼻孔出气:“夸人就夸人,还好端端损我一下,好生没理。”
“夸你呢!”唐伯虎义正言辞说道,“若是你们三个考不上,那就是考官没眼光,若是我们芸哥儿不是解元……”
他一顿,没敢说大话:“那就是敌方太强大了,我们还有会元和状元呢,小小解元让给他们了!”
江芸芸睨了他一眼,眯眼:“你最近在外面都是这样宣传我的?”
唐伯虎叹气:“你是不知道,我都不敢往死里夸你,就怕有人嫉妒,只能见缝插针说一下。”
江芸芸心中警铃大作。
“详细说说。”张灵来了兴趣。
“你看,他们若是夸门口这个花,我就把芸哥儿的诗作拿出来念一下,让他们感受一下,我们立志肩比李白的江芸到底有多厉害。”
“要是他们说是政治事务,那更好了,江芸的诗嘛,确实一般,但若是务实,那肯定是我们芸哥儿第一了。”他翘起大拇指,“我就把他之前在扬州的农田书,兵书啊都拿出来给他们掌掌眼。”
“唐、伯、虎。”江芸芸听得眼前一黑。
唐伯虎哎了一声,低头看向江芸芸,突然笑容灿烂起来,靠过来,那双绚烂耀眼的眼眸眨巴着,一脸促狭:“骗你的,哈哈哈,我们的小老虎也太天真无邪了吧。”
江芸芸一口气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只是点了点他,咬牙切齿说道:“行,你给我等着。”
八月二十,徐家驾了一辆外表豪华马车,内里更奢华的马车。
明明马车内没有冰块,但众人一入内却还是感觉到一阵阴凉。
“听说南京现在的马车车壁都是用铜做的,中间空心,冬日可以放炭,夏日放冰块。”唐伯虎好奇地摸了摸车壁里的绸缎,入手光滑细腻,轻声敲了敲,甚至能听到闷闷的金属声。
江芸芸立刻对这辆移动空调车敬畏起来。
考官批卷的日子不能超过半月,也就是说八月底就一定能开榜,参加考试的大部分人都不会离开南京,整个南京在乡试期间格外安静,唯恐惊扰了读书人,却在此刻彻底进入狂欢时刻。
——不管考没考中,总归要感受一下南直隶的热闹。
如今各大酒楼,别院都是读书人赏景作画,感慨作诗,大晚上还会有喝醉酒的读书人勾肩搭背,喝得烂醉如泥,哪怕摔在地上,也不过是相视大笑,恨不得此刻快乐能永无止境。
凤池园在南京城外,除了东城门,又过了一条长桥,就能到园子了。
听说这座院子在春秋时便已经建造了,几经转手,现在落入世代耕读的张家人手中,下了长桥,就能看到大片大片的空地,再多走一会儿,远远就能看到屋檐的一角漏了出来。
刚靠近园子外围就看到不少车慢慢悠悠走在路上。
“这个是牛车,好酷啊。”江芸芸羡慕地看着一个青牛车,“我要是有钱了,就买个……驴吧。”
“这个小毛驴也好可爱啊。”她一脸垂涎地看着一个青衣书生骑着一个小毛驴,一晃一晃坐着。
“哎,他怎么瞪我啊。”江芸芸说话的声音被那个读书人听到了,谁知道那个读书人不仅不高兴,反而瞪了江芸芸一眼。
张灵伸手,把人拉回来,笑说道:“你阴阳怪气,还想要别人夸你。”
江芸芸迷茫地眨了眨眼。
“若是有钱,大家都是骑马的,再不行,也有牛车的,哪有人做驴车骡车的,那都是拉货的。”唐伯虎解释着,“只有你心无杂念,一视同仁,只瞧着小毛驴大眼睛扑闪扑闪的,觉得好可爱,便觉得喜欢。”
“都是坐骑,哪有高贵低贱之分,小毛驴拉得动百来斤的货物,难道还拉不动我这六七十斤的人。”江芸芸无奈说道。
众人说话间,马车停了下来:“三位公子,凤池园到了。”
凤池园是典型的南方园林,大门正对面十来米的地方,竖着一面巨大头顶黑色瓦片,好似一面屋檐的石墙,上面雕刻着一篇文章,笔锋锐利,文字潇洒。
江芸芸等人只站了一会儿,在门口的顾清便快步走了过来。
“江兄弟!”顾清喊着,目光落在唐伯虎身上,“伯虎兄好久没见。”
“梦晋兄这身红色衣服真好看。”他又看向张灵说道。
四人对着团团行了礼,顾清突然问道:“江兄弟可取字了?”
江芸芸摇头,好奇问道:“不是说及冠才能取字吗?”
顾清眨了眨眼,好一会儿才委婉说道:“若是寻常人自然是及冠之后才需要字的。”
江芸芸不解,扭头去看唐伯虎。
唐伯虎摇着扇子,笑说道:“顾兄的意思是,我们普通人啊,只要及冠之后才有出息,便是再厉害那也是十七八岁啊,那个时候取个字也是绰绰有余的,万万没想到啊,我们芸哥儿是十一岁的小三元,如今还来考乡试了,却还是小孩模样,这年纪太小啊,叫弟嘛,显得太过于熟稔,连名带姓叫也太不礼貌了,兄弟兄弟称呼也太生疏了。”
江芸芸恍然大悟。
——成名太早了!大家不知道如何称呼她!
“那你叫我芸哥儿吧。”江芸芸大气说道,“他们都这么叫我的。”
顾清也跟着笑了起来:“若是这次高中举人,芸哥儿可要把取字给提上日程了。”
“行。”江芸芸皱了皱鼻子,甩锅道,“我回去就问问我老师。”
—— ——
正在友人家做客的黎淳打了一个喷嚏。
“打了一个喷嚏,看来是有人在念叨你了。”南京都察院右佥都御史王轼见状笑说着。
黎淳睨了他一眼,想了想:“现在还能这么念着我的,肯定也没好事。”
“若是你那个小徒弟呢。”王轼好奇问道,“这次考试如何?可有把握。”
黎淳端起茶盏,也没喝一口,半晌之后,面无表情说道:“他念我,那更没好事了。”
王轼笑得不行:“确实,你那个徒弟捅娄子还真是厉害。”
黎淳叹气:“我今日来找你说说话的,你可别再提我那徒弟了。”
王轼轻笑一声:“我还不了解你,无事不登三宝殿,要不是为了你那个宝贝徒弟,岂会轻易上门,但有言在先,若是能帮我才能帮你看看。”
黎淳没说话,和好友对视着,好一会儿才说道:“我徒弟考试第一天突然被苏州卫的人拦在巷子口,差点迟到了,我当场就报案了,现在都考好乡试了,怎么到现在也没有结果。”
王轼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看了眼天色,故意问道:“现在是几日啊。”
“距离事发已经十二日,距离乡试结束已经五日。”黎淳慢慢悠悠说道,“而且我听说苏州卫的那个指挥张钦乡试结束就会离开应天府去往湖广永州卫,事情早点结束,两边也不耽误才是。”
“大家都说你黎太朴找了个徒弟后,对亲孙子也没这么好的,真是看在眼里,拴在手里啊,一点委屈也不给人受啊。”王轼无奈说道,“这不是也去考试嘛,应天府的事情你也是知道,自来就不是安心地,现在上面也打的热闹。”
他对着北面指了指:“冀府尹年纪也不小了,过几年也可以致仕了,之前还上折子建言高淳立县,那折子可是刘首辅亲自批的,虽说没拨钱,但好歹让人成为主要负责了,还给各路官员打了招呼,这事就年初呢,还热着呢,而且他还打算建个学校,正需要人在背后鼎力相助的时候。”
黎淳笑说着:“我也不是为难他,为难上面的人,但有人拿着乡试开刀难道就这么放任自由,这昭昭律法也说不过去啊,当时那些苏州卫只是负责乡试巡逻,却越级抓贼,还好南京治安一向好,也没跟上次扬州一样,还出现盗匪了,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王轼和他四目相对,嘴角微动:“那你徒弟还挺倒霉的,次次都轮到他。”
“天才,总是遭人嫉妒的。”黎淳微微一笑,“但他次次逢凶化吉,可见南直隶这片土地上太祖太宗还是庇佑的。”
王轼见他态度坚决,连太祖太宗都搬出来了,想了想无奈说道:“我可以帮你催一下,但具体如此,我不插手冀府尹的公务。”
黎淳脸上露出笑来:“多谢用敬了。”
王轼摆手:“也是职责所在。”
他话锋一转:“哎,我俩都这么多年的交好关系了,你老实给我交代,你那个神童徒弟到底能不能给你带一个举人回来啊。”
—— ——
“举人?”江芸芸从面前的小鸟上 抬起头来,不解歪了歪头。
诗会上大家本来都是在作诗,江芸芸早早就在肚子里打好草稿了,她作诗水平一般,但也跳不出错来,所以一直是混混过日子。
有些人想要刁难一下,但她右边是打人打脸的唐伯虎,左边是嘴贱的张灵,对面的顾清也时不时出声维护,东道主任志也多加照顾,所以有心试探这位小三元的人大都被挡了回去。
江芸芸就开始专心致志吃着面前案桌上的甜点美食。
她不仅自己吃,还格外大方抿出一点糕点碎放在桌子上,时间久了,便有飞累的小鸟小心翼翼凑过来啄一下。
那些小鸟都长得格外好看,根根分明的羽毛,油光发亮的尾羽,黑溜溜的豆豆眼,圆滚滚的小肚子,吃饭时又总是歪着脑袋,又或者完全不怕生,甚至还会在江芸芸手边跳跳脚,憨态可掬,可爱死了!
江芸芸一边喂着小鸟,一边吃着糕点,整个宴会就她一个人也忙得不亦乐乎。
直到诗会上的话题突然聊到这次的乡试身上,随后自然而为地落到江芸芸身上。
“你可是扬州小三元。”有人笑说着,“此次可有把握拿个举人回来。”
“十一岁的举人也太年轻了,是不是最年轻的。”有人好奇问道。
“举人我不清楚,但十一岁的解元那肯定是最年轻的,我大明头一份的神童呢。”
“毕竟是状元徒弟呢,师兄们在朝堂也都是能人,考一个解元不是绰绰有余。”
江芸芸右边的腮帮子鼓鼓的,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她又塞了一个糕点在嘴里,眼珠子一眨一眨的,显出几分小孩的稚气。
唐伯虎听得眉心紧皱。
江芸芸的大眼珠子只是直勾勾地看着说话的人,那目光清亮且认真,还带着无辜,瞧着很好欺负的样子,偏那群说话的人很快就没说话了。
那目光太过清亮了,导致那些人下意识觉得后背汗毛直起,莫名不想再说话了。
江芸芸也没说话,只是笑眯眯说道:“那你们考得怎么样啊?”
张灵噗呲一声笑了起来。
“这么爱打听别人的事情,想来也是拿不出手。”唐伯虎直接讽刺道。
顾清赶在众人恼怒前,也跟着打着圆场:“今日只谈诗做赋,说什么考试的事情,想来过几日就知道了。”
“是啊,是骡子还是马,也能拉出来溜溜了。”唐伯虎继续不怕死的,幽幽说道。
江芸芸没听他们说话,只是飞快摸了摸突然跳到她手边的小鸟。
小鸟恼怒,想要啄她。
江芸芸飞快避开。
那只小鸟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江芸芸眼巴巴看着飞走了,一脸委屈。
“吃了我一桌子的糕点,摸也不给摸一下!”她摸着被吃得空荡荡的桌子,小声抱怨着。
张灵默默把自己案桌上的甜点递了过去。
“说起来,你们听说了吗,那个夫子庙附近的醉梦戏园子前日关门了,到现在也没开。”酒过半巡,有个读书人说道,“一直听说这个戏园子很有名,可惜我一直买不到票,也没见识过一次就被关了。”
唐伯虎惊讶:“为何关门,不是生意很好吗?”
醉梦就是之前徐家他们看的那个戏园子。
“是很好啊,所以突然关门也怪奇怪的。”
“这个我也听说了,之前一点消息也没有,里面东西都还在呢,就所有人都不见了。”
“说起来,你们知道这个剧院五年前发生过大火嘛,自己人倒没事,反而把隔壁一户借住在这里的一家八口烧死了,可怜呢。”
“那真是无妄之灾呢,隔壁失火,自己遭殃。”
“可不是呢,听说那家一对儿女长得可好看了。”
“你倒是知道的清楚。”
那人摸了摸脑袋:“街上都这么传得,我也是昨日去吃饭听了一耳朵,还说那户人家的男主人是做木偶的,女主人是给戏园花船做曲子的呢,一双儿子读书可厉害了。”
江芸芸眉心一动,缓缓抬眸看了过去。
“那戏班子给人赔钱了吗?哎,也不对,一家八口都没了,这钱赔给谁,也是倒霉。”
“嗐,别说了,老班主自那时就下落不明了,一家老少都不见了!”
“啊,跑了啊!”有人大怒,“好恶毒的人啊,做错事情竟然只知道跑,害了人家性命。”
“那现在新戏班的人是原来那一批人吗?”一直没说话的张灵冷不丁问道。
那人想了想,摇头说道:“这我就不清楚了,不过之前那个戏班也是做傀儡戏的,不过就是我们普通的木偶大小,现在这个做得和人一样高呢,说不定是不一样的呢。”
“我有个问题,男的做木偶,女的做曲子,加上一双儿子,隔壁邻居不是只有四口人吗?那剩下四口是谁啊。”江芸芸问道。
众人沉默了一会儿,随后齐齐去看引起话头的人。
那人也跟着沉默了,许久之后,呐呐说道:“没说啊。”
江芸芸眉心一动。
“你这听消息怎么不听全啊。”
“不对啊,那这事和现任的戏班子有什么关系啊。”
“若是按照话本里里的说话,这下一步就该有青天大老爷了。”
“算了,还是少关心这些事情吧,今日回去就要等成绩了,我现在就开始紧张了。”有人打破沉默,无奈说着,“不求多前面,只求挂尾巴。”
“也不知道考官们改到哪里了。”
—— ——
贡院
同考官的房间内,只有笔触划过纸张的声音,偶有仆人经过那都是蹑手蹑脚,唯恐惊动里面的人。
今年应天府一共两千三百为考生,考官只有八位,平均算下来每人要批至少二百八十个人的卷子,又平均到六天的批卷时间,那就是每人批改四十六人的卷子,一人又有二十二篇文章,等于每个考官每天最多要看一千篇。
这里的比例至少也是有差别的,比如春秋一向是五经冷门科目,今年也只有三百人,到考官手里的只有两百三十人的卷子。礼记也比较冷门,今年也只有三百人,到手二百五十人的卷子。
诗经是五经中的热门大经,今年考生中有七百人治诗经,不逞多让的周易和尚书都有五百人。
但幸好考试中间会有不少人因为种种原因不能交卷,但这样每人也至少一天要批改八百张卷子,对了,他们还要每一张写评语,至少两个字的那种。
但这些卷子并不是每一张都看的,批改卷子也是有先后的,若是第一天的四书义三道,经义四道写的狗屁不通,那就直接罢黜,后面的十五张卷子也大都一笔带过,不会细究。
所以每天每人的脚下都有一大堆卷子,这些卷子会在最后两天,给另外考官交叉评看,免得有人才成了漏网之鱼。
“这篇文章艰涩难懂,卖弄学问,哼,以为我看不懂吗?”
春秋和礼记的礼房内,刘济望冷笑一声,用帕子擦了擦额头的热汗,心情越发烦躁。
“写春秋最能看出考生的水平了,这一天天的,瞧着都是徒有其表。”唐选头也不抬说着,与此同时,把手中的这篇卷子扔到地上。
“可不是,五天了,我这里只选了二十五篇,到时候再被主考官挑挑拣拣,今年春秋和礼记房的举人名单能不能占据二十个名额都是难说。”刘济望一脸哀愁,恨铁不成钢。
“按道理也该是诗经占大头才是。”唐选显然心态很好,“我们两门加起来还没到五百人呢,听说隔壁诗经今年考生到他手里的,就有六百六十人,早上一起吃饭的时候,我看他们两个神色萎靡,脸色差极了,都是相互扶持着出门的。”
考官们批卷子都是五更就要爬起来改卷子,直到夜半三更才会睡下,如此坚持六七日,若是实在改不完,最多再多给一日。
“这一天天早起晚睡确实吃不消。”刘济望叹气,“这人写的不错,就是四书第一篇写的有些差,算了还是先放备卷里吧,若是黜落了,等会同考官要是挑出来觉得行,那我可要平白挨批了。”
几人说话间,两位主考官携手而来,两位考官起来行礼。
王鏊伸手往下按了按,笑说道:“快坐下,是我打扰两位了,只是使命使然,刚去其他三房转了转,现在又轮到搜阅你们落卷了。”
两位考官面不改色说道:“请。”
王鏊和杨杰先各自选了一人,从地上的卷子里随意抽出几张看了看,大概选了十来份卷子,之后两人又交换了位置,继续看,如是又抽取了十来份。
“确实都有待精进。”杨杰笑说着。
两位同考官心中松了一口气,脸色却格外镇定:“我们一向是能取则取,保证不遗落一人,就算是落下的卷子,也都是仔细写批改意见的。”
“辛苦你们。”王鏊笑着点头,目光在屋内的冰盆里扫过,“天气炎热,我让供给官采购了冰来,每日多四块,午膳也备了冰绿豆汤消消暑。”
“甚好甚好!”刘济望又擦了擦额头的热汗,“我这体格,冬日里还保暖,到了夏日也太遭罪了。”
“切勿贪凉,循序渐进才是。”王鏊叮嘱着,很快又带着杨杰走了。
两位同考官对视一眼,齐齐松了一口气。
“好,好好,这份卷子写的极好!!”沉默间,唐选突然大喜,“题义豁然,质直明锐,好文章,今年的春秋魁首怕是出来了!”
刘济望也来了兴趣:“是春秋的卷子吗?拿来我看看。”
唐选把考卷递了过去,一脸喜色:“这就文章,不瞒你说,我甚至要争一争今年的解元了!”
片刻后,刘济望也大喜过望:“好文章啊,今年我们春秋房也要扬眉吐气了。”
“可不是,快快,把他放在第一个。”唐选连连说道,“到时候推选解元时,我们可要同心同力啊。”
“自然!”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露出笑来。
若是解元从他们房里出来,那可是天大的面子!
八月二十六日,傍晚。
四房同考官饭也来不及吃了,各自带着正卷和备卷匆匆去了大堂。
今日大堂内格外热闹。
监临官和主考官等人齐齐坐在两侧。
“来了。”巡按御史王存忠笑说着。
八人进了大堂行了礼,随后把手中的卷子放在一侧的桌子上。
“二十九号就要放榜了,时间不多了,那就开始吧。”王鏊看着桌子上一叠叠卷子,笑说着,“我先同廷俊先选出一百三十五份,再定名次。”
众人点头应下。
王鏊和杨杰脸上敛下笑,很快就开始在正卷中挑选起来,其余人坐在一侧皆默然无声。
仆人送来的饭也逐渐没了温度。
王存忠用眼神示意大家先吃饭。
众人这才悄无声息地起身走动着。
直到三更的更声响起,王鏊和杨杰从激烈讨论中抬起头来,揉了揉脖子。
他们的面前已经叠起高高一叠卷子。
一张卷子能被放在这里,一定是两位主考官都确认过的。
“除了前五名的名次,剩下的我们都排好了。”王鏊端起茶来抿了一口,“诸位可要查阅一番。”
众人自然是摇头。
确定名次一直都是主考管的事情。
“那就是剩下的前五名,你们推选的魁首文章,我们都看了,且各自挑出一篇来。”杨杰把五张五经魁首的卷子一一摊开,“你们可有意见?”
八位同考官上前,各自确认了自己房的卷子,随后点头:“可。”
“那就是确定这五人的前后名次了。”杨杰微微一笑。
八位同考官下意思面露紧张之色。
“我们一致认为礼记这篇为第五,周易这篇为第四,尚书为第三。”王鏊的手指点了点其中三篇,最后目光在最后两篇上徘徊,眉心微蹙,“却在第一和第二中产生了分歧。”
春秋房和诗经房的考官立刻打起精神来。
“这位考生四书第一篇从治国入手,有骨有肉,庄而不板,实而有文,文风宽和雄厚,若非实在是一篇佳文,我们也不会把他推选到魁首。”唐选立刻说道。
“可我这篇从伦理入手,简炼醇雅,辞采意壮,文露英气,也是我们诗经房里最好的一篇了。”隔壁诗经房的陈睿也不甘示弱说道。
“那就请其他两房的考官各自选择吧。”杨杰说道。
那两房考官四目相对,最后竟然四人分做两派,各自选了其中一篇。
“我选的是这篇诗经。”王鏊叹气说道,“欧阳子曾见苏子瞻的文章说,连他也要让一头,今日我见这位考生的文章,也有此想法。”
巡按御史王存忠的目光微微一动,赶在杨杰出声前,直接说道:“我选这篇春秋,立论警策,说理尽意,文辞和缓,自有从容不迫之气。”
目前是五比五打平,众人的目光看向杨杰。
杨杰只恨自己年纪大了啊,刚才说话慢了一拍,导致有人比自己先开口,如今这个这难题竟然就落到自己头上了。
这可是应天府的第一第二,在读书浓郁,文风沛然的南直隶能得到这样的名次,这样的水平放到会试也是很能看的。
别人不知道,他可知道,前几天他边上这两位还在别苗头呢,现在好端端一人一篇,可别是有打算拿我当枪使。
杨杰脑海里闪过无数年头,可时间也不过是眨眼的时间。
“说吧。”王鏊笑说着,“你刚才的意见可有变化。”
“是啊。”王存忠微微一笑,“尽管之言。”
杨杰不得不开始重新看这两篇文。
不得不说,这两篇文是各有各的长处,三篇四书,四篇经义,都非常出色,无一片短板,更要命的是他们后面两天的文章也写的极好,策论言之有物,不是夸夸其谈,论、判、诏、诰、章、表都完全符合规范,就连判题的思路也都是顺通,完全可以自圆其说的。
若是这是两届的学子,又或者两个地方的考生,他毫不怀疑,这两人都能得一个解元。
能写出这两份如此十全十美的答卷,那定然是读书格外刻苦且聪慧的人。
他沉默片刻,最后落在其中一篇的卷子上,叹气说道:“如此说来,那就让我在作出这个裁决吧。”
“自来考官取文须淳实典雅、忌浮华艰涩,也就是‘典雅’、‘通畅’、‘平实’,这两篇完全符合标准。”
众人连连点头。
“所以四书经文的卷子我实在挑不出来,但这一人,在第二天判的思路,我却是很喜欢的,每个案子都有‘不与民争利’的思想,且判文‘纡徐而不烦,简奥而不晦’,这样的文章拿出去便是读给百姓听也是完全可以的,真正起到了教化百姓之责。”
他点了点春秋那篇卷子,认真说道:“自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位学子有这样的思想,将来定是我大明的栋梁之才。”
屋内陷入沉默,四更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那便这样吧。”王鏊出声说道,“那就是此人了,壬子年应天府的解元。”
众人缓缓点头。
“那明日就请诸位还有提调官,监试官等人共同拆卷,填写录取名单。”王鏊一脸轻松地站起来,摸了摸肚子,“饥肠辘辘,可还有热粥。”
众人也跟着笑了起来,八位同考官脸色也跟着亮了起来。
——解脱了!
“如此也是心事了结,不如一起吃顿宵夜。”王存忠笑着提议道。
“好好。”同考官们连连点头。
“明日让提调官早些把墨卷搬过来,还有编号单子都带来,我们也好早些拆卷,三份仔细核对了,再写好名单,众人也算彻底休息了。”杨杰笑说着,“考生们也跟着松一口气。”
—— ——
江芸芸百无聊赖坐在椅子上,听着唐伯虎说着那个戏班子的事情,心中诧异。
“反正就是当年的事情有问题。”唐伯虎最后总结道,“现在外面都在说这个事情,你不是最喜欢看热闹吗?怎么不去看看。”
“老师和师娘每天都好忙啊。”江芸芸托腮,犹豫说道,“我都找不到他们了。”
唐伯虎无语:“你已经十一岁了,不是一岁,整日缠着你老师做什么。”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扭头不理他。
“那这个案子衙门准备查吗?”好几次没出门的张灵,好奇问道。
“按道理,这个案子的受害人都死了,没人告状,衙门不受理也很正常,但是听说那个整日巡城的御史张玮听说这事了,已经通过都察院上了折子,希望彻查此事。”唐伯虎不解说道,“但人都不见了,这事能从哪里查。”
江芸芸睨了他一眼,不解问道:“这个现任的班主不是人吗。”
唐伯虎一愣。
“一个被火烧过,还背上命案的戏班子,正常人都是避之不及,这人却在原址原地盘了下来不说,甚至还同样开了傀儡戏,你觉得是这人胆子大嘛?一点也不讲究鬼怪迷信嘛。”
张灵突然站直身子:“对了,当日他是不是说,他是认识这个戏班的人才接手的。”
“那就更是线索了。”江芸芸打了个一个哈欠。
“可他人不是不见了吗?”唐伯虎不解,“这线索不是断了吗。”
“只是不见了,又不是死了。”江芸芸突然咳嗽了一下,颤颤巍巍指了指窗口的位置,“不是,平安,你怎么吓人。”
窗户口,平安带着那个渗人的面具不知何时站在窗口,把江芸芸吓得够呛。
平安呆呆摘下面具,抱紧面具没说话。
“你怎么来了?”唐伯虎问道。
他呆站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吞吞从兜里掏出一个纸包,然后递了过去。
“幺儿去江阴玩了,晚上才回来。”江芸芸笑说着,“你自己吃。”
顾幺儿和平安这一个月玩得好,陈平安每次拿到好吃的,就回来找顾幺儿,久而久之,大家就都习惯了。
平安没把手缩回去,还是用力怼在江芸芸面前,非要她拿走。
江芸芸知道他脑子转的慢,只好接了过来,笑眯眯说道:“谢谢平安了。”
平安这才收回手。
张灵眼尖:“哎,你的手怎么被烫伤了,你娘怎么不给你涂药啊。”
江芸芸看过去,这才发现他手上有被火燎过的伤疤,一道道的,表皮皱巴巴的,肤色也变黑了,若非刚才一直伸着手,这位置的伤疤还看不到。
“我有药。”唐伯虎说道,“但你这个是陈年旧伤了,不知道能不能好,但若是新烫伤的,就很有用的。”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瓷白瓶递过去。
平安歪头看了看,然后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你还是直接给陈娘子吧。”张灵笑说着,“他脑子记不住,若是不小心吃掉就麻烦了。”
“也是,那我晚上吃饭的时候给她。”唐伯虎把药瓶塞进口袋里。
“对了,徐经他们还没到吗?”江芸芸问,“元敬不来便算了,这次也没考试,枝山和衡父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啊。”
“估计这几日返程的人太多了。”唐伯虎笑说着,“不是今日就是明日,就要放榜了,这几日在外面的人肯定都是要赶回来的,而且南京本来就商途旺盛。”
众人说话间,乐山突然快跑进来,大声说道:“马上就要出榜单了,衙门说午时过后就帖榜!”
三人对视一眼,齐齐站了起来。
“我心跳好快!”张灵捂着胸口,小声说道。
“我也好紧张。”唐伯虎也露出紧张之色。
“走!”江芸芸眼睛亮得惊人,“要见分晓了!”
第九十九章
应天府在今日出动了半城人, 远远就能听到街上的喧闹声,小巷里也都是急行的脚步声,都是准备去看热闹的。
徐叔本打算让他们坐马车去贡院边上的酒楼里等出成绩,再派小厮在布告栏前等着张榜, 既舒服又能第一时间知道成绩, 谁知马车刚出巷子就走不动了, 一眼看去, 全都是去往府衙门口的马车牛车和轿子。
唐伯虎心急,拉着张灵和江芸芸直接跳下马车。
唐伯虎人高腿长, 和张灵一起, 一人拽着江芸芸的一个胳膊,拉着她在人流中疯狂穿梭,一点江南大才子的风范都没有。
“耕桑一定在那边等着了。”江芸芸被迎面而来的滚滚热浪劈头盖脸地蒙了一脸, 愁眉苦脸说道。
“那不一样, 让让, 让让……”唐伯虎脚步不停, “名次还是要自己看得比较好。”
“若是没找到我的名字, 耕桑肯定不好意思跟我说。”张灵也没了平日里懒懒散散的样子, 紧绷着脸,“我还是自己去看比较好。”
江芸芸脚不沾地, 完完全全是被人抬过去的。
令人无比庆幸的是,徐家的这个院子确实距离贡院近,他们又走得飞快, 贴榜的空墙前人还不算多,很快就挤了进去。
乐山早早就和耕桑站在一起, 见到江芸芸就兴奋得满脸通红, 挥着手招呼着他们来自己边上。
人群的议论声越来越大, 眨眼的功夫,这里的位置就被人水泄不通地围了起来,更有甚者,有人在紧张得碎碎念着,拉着人就开始说话,也不顾及这人到底认不认识。
江芸芸擦了擦额头的热汗。
八月的南京实在是热。
张灵那张雪白艳丽的面容也被太阳照得通红,他抓着江芸芸的袖子,也不说话,只是来回反复地揉着,再无之前的懒散。
“走开走开!”等待间,背后传来嚣张的声音,“给我们小爷让个道。”
“这谁啊,好嚣张。”有人不悦说道。
“小点声,应天曹家你知道吧,这可是他家大小姐的二儿子。”有人解释着,“少说几句,这小孩脾气可不好。”
江芸芸听到动静,顺势看了过去,只见江蕴在仆人的庇护下,来到前排正中的位置站着。
他换了一身大红色的衣服,脖子上套着硕大的金圈,坐在身形高大的仆人脖子上,小脸紧绷着,面无表情地扫视着众人。
江芸芸的视线还未来得及收回,就和他的目光撞在一起。
江蕴一见到她就跟斗牛一样,立马浑身竖起尖刺。
唐伯虎难得有不惹事的想法,把江芸芸往自己边上放了放,还煞有其事安慰道:“今日没空和小孩计较,咱不理他。”
江蕴身边的小厮也察觉到二公子的脾气,低声劝着:“大公子还等着您回去报喜呢!”
不知最近发生了什么事,江蕴瘦了不少,眉宇间也开始和曹蓁有些相似,阴沉着脸时瞧着更是脾气不好。
他死死盯着江芸芸,又见他不再理会自己,便冷哼一声,收回视线。
“等榜贴出来,你就去把马车里的那袋子铜钱全都撒了,让他们沾沾我哥的喜气。”他面无表情吩咐道,“这等喜事,也该让其他人羡慕羡慕。”
“自然自然。”小厮笑说着,“一定把大少爷的喜气传给全南京。”
随着时间的推移,围在这里的人越来越多,人群中有不少仆人模样的人在精准扫射着,这些都是打算榜下捉婿的商户仆人。
唐伯虎也无心耍嘴皮子了,来来回回抓着江芸芸的袖子看。
骄阳似火,人群晃动,随着时间的推动,交头接耳的声音也越来越大了。
有自信满满的:“我儿子这次一定能考中,他回来和我说题目都会写!”
有一脸紧张的:“这次考试题目实在有些难,哪怕是最后几名也是祖宗保佑了。”
也有破罐子破摔的:“我就是来试试水的,能考上那是天大的好事,考不上那我就再努力。”
明明距离午时不过半个时辰的时间,可众人等在这里却觉得度日如年。
煎熬,实在太煎熬了。
头顶的日光正是火辣的时候,照得每个人的脸上都有些火辣辣的疼。
就在此刻,更夫手中的锣声在嘈杂的环境中骤然响起。
那声音不算大,但在响起的那一瞬间,所有人都下意识闭嘴没说话,看着那更夫慢慢悠悠得提着锣鼓走了。
——午时到了!!
众人的呼吸刚刚吐出,但紧接着,一直紧闭的贡院大门在声音余韵即将消失的瞬间咯吱一声被打开。
这声音是在不算大,可偏偏所有人的视线全都被那细微的,不值一提的动静所吸引。
“来了啊!!”
“成绩出来了!”
“出来了出来了!”
声浪一声比一声强,人潮毫无秩序地朝着前面涌动着。
维持秩序的衙役从贡院里分成两个队列冲出来,他们一个个腰佩长刀,严阵以待,维持着岌岌可危的秩序。
“不要挤!”衙役们气势汹汹地呵斥着。
“老人小孩一边去,不要在这里凑热闹。”
为首的那人目光严厉地看向江芸芸。
耕桑立马解释道:“我家公子参加这次乡试了。”
衙役吃惊,随后点头说道:“那你注意安全。”
说话间,贴榜的人也出来了,一般来说这些人都是应天府礼房的吏,他手里拿着一碟纸,最前面那一张便是今年乡试的录取名单,后面的则是五魁首的文章。
“肃静肃静!”灰衣人敲了敲锣鼓,随后有两个壮汉走了出来,齐齐捏起那张巨大的榜,把纸张展开,然后又来了五个又高又壮的帮手,各自捏着一段,开始上墙粘贴。
所有人的视线动跟着那张纸走。
那张纸大概有十尺长,六寸宽,需要七八个人一起拿住握牢。
白色的纸张隐隐可见墨痕。
浓郁的墨香随着纸张的展开在空气中越发浓郁,字体也开始清晰展露。
张灵的手无意识拽着江芸芸的手腕,手背上青筋冒出。
江芸芸的手腕因为他的用力开始泛红。
偏两人都无知无觉,只是紧盯着那张纸。
白纸在众人的日光下彻底展开,所有人的视线痴迷得追了上去。
正午的日光落在众人的脸颊上,每个人都被热烈的阳光刺到眼,齐齐眯起来,却又不肯移开视线,只是坚持去看那张缓缓展开的纸张。
江芸芸的视线还停留在眼前最中间一片,快速又慌乱地寻找着熟悉的人名。
那名单实在太长了。
她还是第一次站在这里去看自己认识的名字。
“解元!!是解元!江芸!!”
唐伯虎欣喜若狂,不能自抑的声音在她耳边骤然响起。
“第一名 江芸 扬州府学生 春秋。”
“看,你在第一!”
江芸芸的视线还未走到第一的位置,手臂就突然被唐伯虎提溜起来,顺着他手臂的视线看了过去:“解元!!你是解元!哈哈哈,你是解元啊!”
人群哗然,听到动静的人开始张望着,想要看看这届解元在哪里,长什么样子。
江芸芸眨了眨眼,瞳仁在此刻终于聚了光。
她在那张长长表单的开头处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江芸的名字赫然写在第一的位置。
“恭喜!”一侧张灵盯着那名字片刻,随后低头笑说着,“如愿以偿。”
江芸芸也想笑一笑,手指微微一动,才发现自己后背已经出了一身热汗。
原来她也是很紧张的。
她跟老师说过,想要博一个六、元、及第,所有人都以为是个少年轻狂的玩笑话,只有她自己清楚那是自己的目标。
那是每日午夜时,她从书中抬起头时,心中涌现出的一股隐秘的渴望,这是她走到这里的动力。
她自来就是不服输,不低头的,既有着永垂青史的冀望,又含着傲立群雄的野心。
她甚至清晰的知道,自己声望越大,若是将来真的有变故,这些声望才能给她一条生路。
直到现在,乡试这一步,她终于是走过去了。
江芸芸盯着那个一笔一划的名字,轻笑一声。
“是,我如愿以偿了。”
“我在哪!江芸,唐寅!!看看我的!”远远的传来徐经崩溃的大喊声,“我进不去。”
顾幺儿仗着年纪小,艰难挤进来,最后站在江芸芸身边到处张望着:“小金块和祝枝山的名字在哪啊!!你快看看,他们要急死了。”
“第四十一名 徐经 南直隶府学学生 易 ”乐山的目光停在一处,激动喊道,“中了,中了,徐公子在第四十一名!”
“在哪里啊,在哪里啊。”顾幺儿扒拉着乐山的手,“让我也看看,让我也看看。”
他顺着乐山手看了过来,随后开心得蹦了起来:“中了中了,小金块也中了!在四十一呢!”
“第八十九名祝允明吴县府学学生诗”唐伯虎也跟着笑了起来,“祝枝山!腹载五车,我就说第六次一定能中。”
顾幺儿大喜,又从人群中挤出去,准备去报喜。
外围的徐经和祝枝山听到顾幺儿兴奋的报喜声。
三千二百人的考试,一百三十五名的录取名额,一路上到处都是行色匆匆的读书人,耳朵听到的,眼睛看到的,都是这次科举的事情,而在此刻的人群中也到处都是或悲或喜的人,那么多人失望而归,也有些许人不掩笑意。
在这次考试中幸运上岸的两人在顾幺儿的尖叫声中相视一笑,半月的不安,紧张,害怕在此刻消失得一干二净。
他们相携着卸力坐在地上,突然大笑起来。
他们终于成了举人了!
顾幺儿觉得好玩也跟着一屁股坐在他们边上,哈哈大笑起来。
徐经笑着笑着,突然抱着祝枝山大哭起来。
祝枝山伸手把人紧紧抱在怀中。
顾幺儿脸上笑容缓缓消失,歪着脑袋看着两人,随后把脑袋挤了进去:“小金块,你怎么哭了。”
徐经满腔的辛酸苦楚还未发泄出来,就被顾幺儿那天真无邪的声音打断,抽了抽鼻子,好一会儿才闷闷说道:“还是小孩好啊。”
祝枝山笑:“小孩自然是好的,无忧无虑的日子啊。”
“哎呦,我的小祖宗。”徐叔从马车上跑下来,慌张问道,“怎么坐地上了啊,要是考不好那就下次再努力,不碍事的。”
徐经站起来没说话。
“考上了,第四十一名呢。”祝枝山笑说着。
徐叔惊呆在原处。
榜单前,张灵脸上的笑意逐渐敛下,目光从榜单上收了回来,低着头,自嘲一声:“看来就我落榜了。”
江芸芸一时无言,不知说些什么。
唐伯虎却伸手拍着他的肩膀,笑着安慰道:“张梦晋,你才二十啊,再学个三年又如何,二十三岁的举人可是要被强作女婿的。”
“未必是你写得不好,也许就是不和考官的心意。”江芸芸小心安慰着。
“是啊,你才跟着我们解元读多久的书啊。”唐伯虎促狭地挤了挤眼睛,“再读几年,等考上进士,这么漂亮的一张脸,那可是别家的乘龙快婿啊。”
“女婿!”不知谁家的仆人千辛万苦挤了过来,“想做女婿啊!好啊,读书老爷们可有婚配,这次没考上也没什么关系的,我们老爷可有钱了,到时候给你们延请名师,我家小姐貌美如花,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两位可有兴趣一见。”
那人一脸期冀地看向唐伯虎和张灵。
也怪不得他,这两人实在是好看。
“来我家吧!我家小姑娘年方二八,性格沉稳,吟诗作对也是格外擅长的,一旦做了我家姑爷,我家老爷可以直接给十间店铺的呢。”
“别听他们的,一群铜臭味的商人,我家不一样,我家好啊,我家正打算做一间书肆,到时候完全可以给你们宣扬诗作文集的。”
越来越多的人围了上来,他们热情推销着自己家的情况。
因为年纪小,个子矮,江芸芸完全被忽视了,但她一点也不难过,甚至颇为兴奋,那双大眼珠子滴溜溜转着,看着一个个前来捉婿的人,心思一动,突然坏心思地推了推唐伯虎的手:“哎哎,你去看看。”
唐伯虎猝不及防,还没说话,就突然被人拉住了。
“原来是你想看啊,好好好,你长得可好看啊。”
“别害羞了,我们姑娘最喜欢你这样的读书人了。”
唐伯虎连连摆手:“我家中已有妻子了,不不不,我不是在骗人,真的。”
“这位公子想不想看一看。”有人转移目标,去看张灵,“你才二十对不对,我家姑娘二八,长得如花似玉,闭月羞花。”
“他没夫人。”江芸芸看热闹不嫌事大,笑嘻嘻又祸害张灵去了,“他单身!”
张灵眼疾手快,把江芸芸拉了过来,大声说道:“这是我们的解元,才十一岁!!”
江芸芸大惊失色。
“对,解元,未婚,长得可爱。”回过神来的唐伯虎和张灵联手把江芸芸抵在前面,“找他,找他。”
不仅那些仆人,连还未散去的读书人都来了兴趣,顺势都涌了过来。
“啊,你长得也好看,我们大少爷生了一个小孙女,如今也有五岁了,长得珠圆玉润,富贵圆润。”
“你就是解元,你也太小了吧!几岁了啊。”
“乐山!!”
“耕桑!!”
江芸芸吓得连连后退,大喊:“救命啊。”
乐山和耕桑连忙挤进人群中,把江芸芸提溜跑了。
那一边,顾幺儿凑上来,巴在他腿边,整个人都要拱进去:“我看看,真哭了啊,我看看,我看看……”
顾幺儿还没看到徐经的金豆豆,后脖颈就被人扯了出来。
“你又在起哄什么啊。”唐伯虎一边把人拉走,一边嘲笑着。“连名字也不认识,小文盲。”
顾幺儿气得直跳脚:“我认识我认识,我就是没找到!”
“别说话了,快走吧。”张灵简直是落荒而逃,衣服都凌乱了不少。
“等等我们。”耕桑跑得满头大汗,“马车呢,快快,上马车,先回家。”
江芸芸整个人被人抱着,头巾都被人扯没了。
一行人连滚带爬地跑了。
人群散了一半,榜前却还有一波人没有走。
“再给我仔细看看!!”江蕴大怒,“怎么会没有我哥的名字,怎么可能!你们看仔细了没有。”
仆人们后背冷汗直起,又慌忙地看了一遍,可这一次没人敢开口说话。
他们的大少爷没有考上乡试。
江蕴气得面色涨红,目光看向高高悬挂在第一个位置的名字,不可置信:“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我哥没考中,这个贱种考上了,不可能,不可能,这个榜单有问题!有问题!”
仆人在衙役的警告目光中,慌乱捂住他的嘴,求饶道:“如何能说这些话。”
江蕴狠狠推开他的手,呼吸急促,死死盯着上首的名字,一脸不甘心。
“老祖宗说了,回去要先去找她的。”仆人安抚着,“大公子还这般年轻,如今养好身子才是正事。”
江蕴喘了好几口气,这才收回视线,恨恨说道:“回家。”
—— ——
一场乡试彻底落下帷幕,他们刚回家没多久,报喜的人就敲锣打鼓来了,徐叔很客气,三次报喜都给了大大的红包。
江芸芸的那次喜,甚至备了五百文铜钱在门口撒钱,一时间,门口欢笑声不断。
关上门没多久,未时刚过,门房这边就开始热闹起来,眨眼时间就被各种拜帖淹没了,甚至还有人不请自来,提着厚礼说要登门拜访。
这一群人都没经历过这么受人追捧的时候,在屋内面面相觑。
“这要怎么办啊?”徐经愁眉苦脸,“可不能一直这么高调,若是被御史看到了,十有八九是要挨骂的。”
“人越来越多了。”门口看戏回来的顾幺儿兴奋跑进来,“每个人都带了好多礼物,都说要见你们呢。”
“他们还说这个院子竟出了三个举人,还有一个解元!是风水宝地,还把自家小孩带过来了,还有说要买院子的!”
“一朝闻名天下知,我算是见识到了。”张灵笑说着。
江芸芸心态好:“让徐叔都推回去,就说我们准备会试了,一刻也不敢耽误,若是实在抹不开面子就请人来喝盏茶,喏,让我们这位交际花唐伯虎出门应酬,反正他没考试。”
祝枝山眼睛一亮:“这个办法好。”
“那张梦晋陪我一起。”唐伯虎把张灵拉起来,死贫道不死道友。
张灵一口水也没咽下去,无奈说道:“你这是一点也不顾及我这刚落第的心啊。”
唐伯虎立马拿起袖子:“那你先哭两声,我给你擦擦。”
“我可是考了五次。”祝枝山安慰道,“你年轻聪慧,自然有大把的时间。”
“你也要哭。”顾幺儿眼睛一亮,兴奋凑过去,笑容灿烂,“你长这么好看,哭一个我看看。”
张灵看着小孩亮晶晶的眼睛,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你长得这么丑,笑一个我看看。”
顾幺儿立刻不笑了。
“他骂我!”他扭头找江芸告状。
“他骂我!”张灵也跟着抱怨着。
江芸芸哎了一声,后退一步:“要不你们打一架吧。”
“还是先帮徐叔解决问题吧。”徐经小心翼翼说道,“这些人不走,我们现在门也出不了。”
“是啊,我还打算去找老师呢!”江芸芸跟着附和道。
“我也打算去信报喜呢。”祝枝山也一脸为难。
唐伯虎和张灵对视一眼,随后齐齐叹气,一脸悲壮:“那我们去了。”
—— ——
与此同时,黎淳的客栈同样来了很多人。
“不过是小小成绩,如何能值得夸耀。”
“我平日里对他格外严格,戒尺都是握在手心的。”
“他素来读书认真,读书至今不曾休息一日,是他足够努力。”
“哪里能说是神童,他只是足够努力罢了,万万不是幸运可以说的。”
“他一向不爱出门,每日都是在家读书的,我手中也没他的文集,都在扬州呢。”
黎淳依旧是昔日同僚印象中冷漠严肃的样子,说话间连个笑意都没有,瞧着是一点欢喜之色都没有。
十一岁的南直隶解元竟完全不能引不起他的喜悦。
——果然是冷酷无情黎太朴啊。
众人感慨着,一盏茶也没喝就被人赶走了。
等人走远了,内室走出金旻,坐在一侧,笑脸盈盈说道。
“总算都走了,晚上芸哥儿一定会来,今天我们去订哪家的饭菜好呢,他素来喜欢吃肉,北市那家酒楼做的炖羊肉就不错,清而不腻,猪肉也很好,蜂蜜炙烤,还有五花薄片,这家的酱牛肉做得很不错,再点两份蔬菜来,还有蟹黄汤包,芸哥儿爱吃面食,对了,还有幺儿应该也会跟来,他最爱吃甜食,到时候再去另买些甜点来。”
“哎,我与你说话呢。”金旻说了半天也不见黎淳有些反应,扭头一看,就见他脸上挂着笑,正出神发呆呢。
金旻失笑,拍了拍他的手臂:“刚才还一脸正直严肃,好似严师出高徒,棍棒出孝子一样,现在倒是笑得心都飞了。”
黎淳回过神来,一本正经说道:“我有什么好高兴的,他读书这么辛苦,得了举人是意料之中的,如今摘了解元,那也是如愿以偿。”
“嗯,毕竟是人家读书认真呢,和我们黎太朴是一点关系也没有呢。”金旻阴阳怪气说道。
黎淳有点不服气,但又碍于面子,只好轻轻哼了一声。
说话间,外面传来敲门声。
“师娘,是我啊。”门口传来压低嗓子的熟悉声音。
黎淳眼皮子一跳。
金旻一开门,就看到好几个用布蒙着脑袋的人,站在门口畏畏缩缩,小心翼翼。
她一见就笑得不行:“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江芸芸等一行人飞快闪了进来,还快速关上门,随后齐刷刷松了一口气。
“出不去!”顾幺儿大声抱怨着,“都是人,围住我了,还用糖葫芦骗我。”
师娘摸了摸顾幺儿圆鼓鼓的小脸蛋,一脸爱怜地哄道:“糖葫芦好!人坏!”
“差点把幺儿挤走。”徐经擦了擦额头的汗,“家里是彻底待不下去了,来的人太多了,徐叔把我们赶走了。”
那边,江芸芸快步走到黎淳身边,还未说话就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
黎淳看着她,神色镇定:“也算不负所学。”
“都是老师教的好!”她大声说道。
“也是你读书认真。”黎淳明显不吃她这一套。
“都是我老师悉心教导呢。”江芸芸继续用力夸道。
黎淳完全不带这顶帽子:“是你读书方法好啊。”
江芸芸苦恼,随后破罐子破摔:“那都有。”
她歪着脑袋,想了想又说道:“大家都有功劳,我和老师五五开。”
金旻噗呲一声笑了起来。
“好不要脸啊。”顾幺儿一边吃着糕点,一边煞有其事评价着。
其余几人权当没听到,自顾自地站在一侧随意说着话,整理凌乱的衣服。
黎淳对她的小花招了如指掌,眼皮子也不抬,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气:“按理,我们的江解元现在该有很多宴会才是,好端端来我这个老头子这里做什么?”
“想要老师请我吃饭。”江芸芸凑过来,眨巴眼说道,一脸天真无辜。
黎淳一口茶含在嘴里,忍不住抬眸去看自己的好徒弟。
江芸芸得意说道:“我可是考了第一耶,难道不该庆祝一下吧!”
“那不是你请我吗?”黎淳问道,“而且我可是你老师!”
他特意强调着。
“可我没钱耶。”江芸芸肩膀一低,眼尾都耷拉下来了,好委屈地说道,“而且考了第一还要自己花钱嘛。”
黎淳想要去摸戒尺,手指一动又想起来这是在南京,戒尺不在手中,心中忍不住感慨。
——好一个厚颜无耻的人啊。
第一百章
壬子年应天府的举子名单随着各大邸报, 很快就传入各大官廨,不少人看着那个解元的名字,忍不住都眯了眯眼多看了一眼。
“这一年,我怎么到处都能听到这个的名字。”有官员盯着那名字, 忍不住说道。
“这不是那个扬州小三元吗?不是说只读了一年书吗?”他身侧有人八卦凑过来, 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地怪叫着, “难道真的是不出世的神童, 不然岂有这么厉害的道理。”
“是不是神童我不知道,不过那个小三元, 小解元也怪倒霉的。”有个扬州籍的官员也凑过来说着自己知道的小道消息。
“哦, 说来听听。”衙门内的十来个官员顿时来了兴趣,都放下手中的活计,侧首看了过来。
有个袖口打着补丁的年轻官员好奇说道:“我倒是听说他是扬州江家的庶子, 江家娶了曹家那位大小姐, 在扬州也算是大户了, 出生在这样的门户里, 还有什么倒霉的, 怕不是要做梦都要笑醒了。”
“这哪跟哪啊, 曹家养出来的人那里是好相处的。”扬州籍的官员连连摆手,压低声音, 一脸神秘说道,“我可听说那小孩拜师前,整个扬州城可是没一个人知道原来江家还有一个二公子的。”
“哇。”众人齐齐惊呼一声, “那怎么突然就冒头了。”
“只听说黎尚书致仕后去扬州收徒弟,也不知怎么在一群读书人中挑中了这个目不识丁的小童, 那日有个去拜师的人有一个我夫人表弟的同窗, 说那人连四书五经都没读过, 只会一些不知从哪里听来的只言片语,说话也颠三倒四,奇奇怪怪的,而且瞧着只有七八孩童那般羸弱。”
“黎尚书自来就是慧眼识英雄的,你看看他之前教的徒弟,哪一个不是在朝中运道不错。”有人羡慕说道,“定是一眼就看到这位江解元的聪慧了,这才在人群中挑中了他。”
“不过我怎么听说一开始黎尚书致仕后原是准备回华容的。”坐在角落里,年纪大一些的官吏说道,“我看到他家的书都找人先一步装船送回去的,连仆人都说要回华容老家的。”
“哎,真的吗?”他边上的人好奇问道,“那为什么要去扬州啊。”
“这我就不知道了。”年纪大的官吏耸了耸肩,“不过黎尚书在扬州一无好友,二无旧缘,去扬州收徒弟确实很奇怪。”
“那怎么回事?”有人异想天开,“难道是梦中有仙人指引,扬州紫光照耀,这才去把人收过来。”
“贯珠,我可少看些话本吧,整日仙人指点,凡人修仙的,我看你都魔怔了。”
“你一个大老粗,可不懂!”贯珠愤愤说道,“这可是扬州很火的话本,叫什么玄幻呢,一传到南京就卖空了,我可是找了关系,花了钱才买到全套的。”
“别吵了,怎么说到话本了,这个江解元的事情还没说完呢。”有年迈稳重之人打着圆场,“怎么个倒霉法。”
“他之前院试的时候,碰到有嫉妒他的读书人,找了小混混去拦他,还有人不相信他能考出小三元,背后唆使去告他,结果自然查清真相了,那四个童生直接剥除功名,那个唆使的秀才,对了就是染料坊的那个周家,秀才功名没了,还流放了,父母不是意外碰到水贼死了吗。”扬州籍的官员继续说道。
“这处罚的有点重了,那个周秀才全家也太倒霉了。”有人惊讶说道。
“这次考试也不是意外碰到苏州卫抓贼被人堵在巷子口了,差点没赶得上考试。”那人摸了摸下巴,“还好千钧一发,踩着点过去的。”
“这么倒霉。”有人惊呼,“那他心态真好啊,经历这样的事情,还能发挥得这么好。”
“可不是,我可是看他这次乡试的所有卷子,写的实在好!考官太喜欢了,写了六十字的批语,要不是最多只能写六十字,我觉得那考官要兴奋得直接给他和一片文章了。”
“他那几篇判写的真好,条理清晰,援用贴切,更重要的是面面俱到,如此老练通达的判决,可不想一个纸上谈兵的读书人能做的。”
“还有他的策论,那篇关于强兵的,也写的很好,不过他直言要改兵制,倒是有些大胆。”
“我倒是觉得他大胆犀利,眼光远见,一开始太祖在各地设立卫所,军丁世代相继,给养全赖屯田,是为了减轻负担,充足兵员,可现在这个兵制已经跟不上了,不然哈密为什么还丢了,商户大量侵占土地,军卒连生活都无法保证,大批逃亡导致边境防御能力骤低。”他又举例道。
“你看南直隶这般很重要的地方,有成国公日夜督促,军饷土地都是牢牢握在手中,我们府尹就是多嘴提一句都要被骂的,如此这样,每年还是有人逃跑,不敢想象边境地带,偷懒耍滑,偷跑废田的人只会更多。”
“不对,苏州卫当时不是在巡逻考场嘛,怎么会突然跑去抓贼。”角落里那个年迈的官员冷不丁问道。
屋内讨论的气氛一顿,随后疑惑逐渐升起。
“可能是偶遇?”
“说不定也有骚扰考生的流氓,苏州卫们误追的。”
“哎,张钦不是说要调去湖广永州卫,带俸差操嘛,走了没,好久没看到他了。”
“还真是,我听说他乡试第二天就病了,后面乡试那几天都是副指挥主持的。”
“啊,这么倒霉啊。”
“冀,冀府尹。”有人猛地发现门口站着的冀绮,吓得一个哆嗦。
“我这刚来就听到你们聊得热火朝天。”门口,府尹冀绮背着手笑眯眯说道,“考试名单出来了,你们这群刷漆黄瓜也跟着激动啊,还不快去干活。”
众人摸鱼被抓了正着,那是一句话也不敢说,各自散开,开始假装干活。
冀绮来是为了安排明日的鹿鸣宴:“贯珠,鸣芦,这事一开始就由你们负责,现在也由你们继续安排了,新科举人和内外帘官的人数和位次千万不要弄错了。”
两人行礼齐齐应下。
“对了,这届有年纪小的举人,茶水也要备一下。”临走前,冀绮又多嘴吩咐了一句。
“多谢府尹提醒。”贯珠行礼说道。
—— ——
冀绮在衙署内逛了一圈,交代完事情后就回了自己的官廨。
府尹的官廨在内外院交接的小院里,若是熟悉的人一靠近就会发现,这里面多了不少仆人。
“可有说话?”冀绮见了管家后低声问道。
管家摇头。
冀绮脚步一顿,站在庭院前沉默了片刻:“走,我去看看他。”
管家哎了一声,愁眉苦脸说道:“王御史又来过问这件事情了,右佥都御史一向对地方吏治负责,若是迟迟没有决断,怕是要耽误您的前途啊,”
冀绮闷着头走路,也不说话。
两人很快就来到东跨院的一件小院,这小院被看管得严严实实的,守在门口的两个仆人见了人无声抱拳行礼。
冀绮挥了挥手,踏入院内。
正中的那间屋子被一把铁锁关着。
门口的仆人见人来了也不多话,直接开了锁。
屋内黑沉沉的,窗户都被蒙上黑布,屋内也没有给蜡烛。
冀绮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儿,适应黑暗后这才走了进去。
一团黑影坐在角落里的椅子上。
“今日出乡试名单了,你知道今年的应天府解元是谁吗?”冀绮淡淡问道。
那团黑影没有动弹。
“扬州学子,江芸。”冀绮也并不算等他说话,只是继续平静说道,“就是你和王兴准备拦截,公报私仇的江芸,黎淳的小徒弟,壬子年应天府的解元,年仅十一岁。”
那团影子似乎动了动,但那动静实在太小了,恍惚以为是门口吹来的风卷起了屋中的帷幔。
“真才实学考上去的,几位考官一致推选,没有任何手段。”冀绮面无表情继续说道,“不是我吓唬人,我是很看好这位江芸的,就是明年参加会试,一个进士也不是问题。”
屋内传来衣服摩挲的声音,那个影子也终于有了变化。
——那人抬起头来。
“武将的升迁本就艰难,比不得一个正儿八经考上去的进士,尤其是这样聪慧有能力的神童,神童自来就有承载国运的说法,这一下出了这么一个了不得的神童,前头还有两个神童师兄当榜样,你猜他的仕途会不会比你,比我,比南京这官场上上下下的人都要顺利。”
那人保持着那个姿势不动,好似一块漆黑的,僵硬的石头。
“你已经错了一步了,何必再坚持下去。”冀绮叹气,“你在我这里七日,可有听到一丝动静。”
“那我能怎么办?”黑暗中,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一旦被揭发,扰乱考场,官吏加倍处罚,这身官服怕是要脱下了。”
“可命还在。”冀绮面无表情说道,“这事都察院开始过问了,这朝廷到底是官员的朝廷,内廷的手再大也越不过陛下,而陛下也不是任由宦官干政的人。”
“我没想到这事会这样。”张钦沉默片刻后,声音微微颤抖。
“谁能想到这事会这样呢。”冀绮意味深长说道,“你该知道的,政治,从来都不是如你所愿的。”
张钦整个人颓废下来。
冀绮也不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唐源就一点动静都没有。”许久之后,张钦小声问道。
“有一些动静,最近一直有人举报曹家欺下瞒上,缺斤少两等等。”冀绮淡淡说道,“你也是应天府老人了,曹家那位老太太什么手段你也是知道的,这些东西伤不得他们半点皮毛,反而让他们成了百姓口中被人针对的可怜人。”
“蠢。”张钦冷冷说道。
“是。”冀绮点头,“太蠢了,这样的人,若非借着同乡的关系,搭上了太监李广,别说来南京了,就是在任意一个地方都活不成现在这副狂妄自大的样子。”
张钦一脸颓然,知道自己是彻底走错路了,可已经上了贼船便也走不了了。
“如今应天府内到处有一则流言,是五年的一场大火。”冀绮的目光落在张钦身上,平静说道,“巡城御史张玮都有所耳闻,这几日一直在调查这个事情。”
张钦脸色狠狠抽搐了一下。
“我记得那日是你在夫子庙附近维持治安吧。”冀绮的声音倏地变轻。
“和我没有关系。”张钦咬牙切齿反驳道。
两人齐齐沉默着。
“你和他现在同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这事瞒不住了,他现在能把你推出去第一次,就能推出去第二次。”冀绮叹气,“他太蠢了,也太坏了。”
张钦呼吸逐渐加重。
“你我也算同僚多年,从成化丁未年任应天府府丞,再到南京太仆寺卿,如今我又成了应天府府尹,我是知道你的。”冀绮声音一软,无奈说道。
“你是个有本事的,从一个小小士兵,花了二十年的时候,到现在的苏州卫指挥,你也是不曾懈怠片刻的,每次大比都不肯忍让,应天府卫所之多,人员之复杂,人人背后都好似有一两个不得了的关系,可你一路靠自己单打独斗到现在,好不容易走到这个位置,却又被人借着母孝逼离,攀附唐源也属自保。”
冀绮声音惋惜:“你只要交代清楚,看在多年同僚份上,我自然会为你周旋一番,至少保全妻女性命。”
黑暗中的张钦身形微动,那身皱巴巴的衣服就轻轻跌倒微亮的日光下,随后他轻轻哽咽了一声:“多谢。”
—— ——
书房内,冀绮独自坐在椅子上,半天不曾说话。
管家小心翼翼走了进来:“国公爷那边派人来问了,苏州卫不能一日无指挥。”
冀绮缓缓睁开眼,看着窗边一簇簇盛开的雪毬。
满树玲珑雪,一蒂白玉团。
被精心养护的绣球花开得郁郁葱葱,满堂繁花。
“过几日是不是陈守备的生辰。”他冷不丁问道。
“是。”管家点头,“但陈守备一直很低调,从不过生辰,每年连贵重礼物都不收,今年我们就打算按照惯例送点糕点坚果,今年应天不是书生多吗,我打算请人做幅画送过去,也能讨个彩头。”
冀绮的视线从花中收了回来,沉吟片刻:“再去送两盆花去。”
管家惊讶:“送什么花?”
“广东的佛手,半开的含笑。”
—— ——
“今年冀府尹有些意思,送了两盆花呢,长得真不错。”守备府,小太监殷勤捧着两盆花来到陈祖生面前。
今日放榜,陈祖生一向是不出门的,窝在家里晒晒太阳,好不闲适。
“冀绮这人最是古板,怎么突然想到送花这么文雅的事情。”陈祖生也不睁眼,只是懒洋洋说道。
小太监笑说着:“可别说,许是开窍了,送地佛手说是广东那边的,叫拳佛手,您瞧,握指合拳的,还有股淡淡的好奇特的味道。”
脸上带笑的陈祖生脸上笑意微微敛下,睁开眼打量着面前的黄色佛手。
“佛手一向有福寿的意思,这是祝您多福多寿呢,不过听说浙江金华的更有名,被称为‘果中之仙品,世上之奇卉’的金佛手,这冀府尹上道了,也没完全上道,怎么不送哪些来,不过这个广州的也挺好看的,长得真喜庆啊,这果实圆鼓鼓的,老祖宗打算放哪,这串可以挂果三四个月呢。”
小太监一个人说了许多话,才发现老祖宗没说话了,立马小心翼翼看了过去。
“老祖宗可是不喜欢?”他犹豫问道。
陈祖生回过神来笑着摇了摇头:“不是说还有一盆花吗?”
“说是含笑,冀府尹也是本事,从哪里找来半开的含笑啊,淡黄色,瞧着品相倒是好,到时候坐在庭院里,还能做花茶呢。”小太监捧着含笑,笑说着。
陈祖生伸手,摸了摸含笑的花瓣,笑说道:“这不是半开,含笑就是因为花开放时,含蕾不尽开所以才叫含笑,只是现在已经八月了,这个花期是五月了,倒是花费了心思。”
小太监奉承道:“您可是南京守备,捧着您也是应该的。”
陈祖生的手指拂过枝叶,随后又收回手来:“哪里敢让他们讨好,只怕一个个都是坑等我跳下去。”
小太监脸色大变。
陈祖生没说话,眉眼微微低垂,手指抚摸着袖口的花纹,许久之后才轻声说道:“把佛手放到书房里,这株含香就种在那五谷轮回之地,也望他有个好归处吧。”
小太监迷茫了。
种厕所边上怎么还能有好归处,怕是再香也都熏臭了。
“我记得夫子庙边上有一家唱前朝小令很不错的戏班子。”陈祖生又说。
“哎,正是,如今应天府都是做傀儡戏的,还坚持唱小令的可就这一家了。”小太监笑说着。
陈祖生也跟着笑了起来:“那我就点一首白太素的庆东原作为开场,剩下的你们看着办吧,这次也对外开放,让百姓们也听一听,散散喜气。”
“哎。”小太监刚起身,又听到老祖宗虚弱的声音。
“年纪也大了,晒了晒太阳就觉得晕得慌,今日起就挂牌谢客,谁来,都也不要打扰我。”陈祖生捂住额头,拧眉说道。
“哎。”年轻的小太监大惊失色,扑在他手边,惊慌失措,“老祖宗不舒服,可要请个大夫来。”
“蠢货。”陈祖生差点被拉了一个踉跄,收回手,面无表情说道,“滚下去。”
“哦。”小太监一手一盆花麻溜滚了。
—— ——
黎淳最后还是请了江芸芸一行人吃饭。
吃饭的位置就在客栈后面的小花园里,老板很是热情,甚至还贴心地锁了小院后门,唯恐有不识趣的人来打扰。
黎淳说了一番场面话,也知道自己坐在这里这群小辈不能开怀,就找了个借口,拉着夫人去了一侧下棋了。
金旻放下酒杯,不高兴说道:“我不要和你这个臭棋篓子下棋。”
“你怎么这么说我!”黎淳拉着人,不高兴了,“之前没人下棋,还说我棋艺大有进步的,和我下棋特别开心的。”
金旻语塞。
等大人们走远了,一群小辈这才放开了,唐伯虎和张灵先比拼喝了一坛酒,然后祝枝山和徐经开始对字,对不出来一杯酒,没一会儿两人也都喝了七八杯酒。
顾幺儿面前只有一碗奶酪,但他非常好奇地盯着四人的酒盏,只是脑袋每次凑过去的时候,就会被江芸芸无情地拉回来。
“你怎么不喝。”顾幺儿臭着脸,斜眼睨她。
江芸芸理直气壮:“我小孩啊。”
“可你是解元了!”顾幺儿大声嘲笑着,“解元还不会喝酒吗,很丢脸啊。”
“又没丢你脸。”江芸芸不为所动。
顾幺儿苦思冥想,最后只能撒娇请求者:“我就舔一口,一口!”
江芸芸冷酷拒绝:“不行。”
“我不喜欢你了!”顾幺儿大怒。
“那你今天先不喜欢吧。”江芸芸笑眯眯说着。
顾幺儿语塞,强调着:“都不喜欢了。”
“那你以后都不和我玩了?”江芸芸故作委屈地说道,“我可都是为你好啊。”
顾幺儿神色动摇,眉心紧皱。
“所以啊,按道理你今天也该听我的。”江芸芸话锋一转,格外和气说道,“因为我是为你好啊。”
顾幺儿觉得哪里不对,但又说不出来,只好狠狠咬了一口糕点。
“哎,想喝酒啊。”唐伯虎冷不丁凑过来,“哎,你唐哥哥啊,七八岁的时候就喝过了呢。”
顾幺儿挤出谄媚笑来:“唐哥哥,好喝吗?”
“好喝。”唐伯虎点头,随后一本正经激怒道,“但你没得喝。”
顾幺儿一连被人拒绝两次,心如刀绞,仰头就要哭起来。
祝枝山眼疾手快给他塞了一块糖果:“这个松子糖好好吃。”
顾幺儿眼泪要挂不挂,接过糖,看了看手心的糖,又看看唐伯虎手中的酒杯,然后塞了一把倒嘴里,委委屈屈地憋着嘴。
“这么一看,你这个小孩也怪可爱的。”醉醺醺的张灵也凑了过来,笑眯眯说道,“哭起来就怪可爱的。”
顾幺儿不理会这群坏人,跳下椅子朝着金旻走过去了。
“乖宝,怎么不吃了。”金旻伸手把人接过来,笑问道。
顾幺儿没好意思说自己讨酒没喝到,只是哼哼唧唧说道:“坏人,那边都是坏人。”
“那就不和他们一起玩了。”金旻笑着把人抱在怀里,“来,我教你下棋。”
顾幺儿走后,唐伯虎又围着江芸芸:“真不喝酒,明日你肯定要喝酒的,那可是鹿鸣宴耶,你可是解元,不喝酒,真的好丢脸啊。”
江芸芸抽了抽鼻子。
客栈老板送来的是米酒,一股甜甜的米香味。
“不喝酒应该问题不大。”江芸芸想了想,拒绝道,“我才十一岁,不会喝酒不是很正常的。”
“酒乃天地灵物,你这个天下第一神童却不喝,难道不觉得可惜吗。”张灵坐在她身边,袖子搭在她肩上,大红色的衣袖落满江芸芸的肩头。
江芸芸看着他明显醉了的样子,歪了歪头,用最无辜的口气说着最可怕的话:“你今日多喝点,明日开始我要为你制定读书计划了,这天下灵物你怕是要喝不到了。”
张灵脸上笑意微微一顿,随后立马抽身离开,独自一人找个地方喝酒去了。
唐伯虎在一侧看得拍案直笑,怂恿着:“治治他,我跟你说,现在就你能治住他了,我今日安慰了许久都一副无所谓的死样,哼,明明在意得很。”
江芸芸看着张灵寂寥的背影:“焉知非福,他会自己想通的。”
平日里的张灵哪有这么快就醉了,不过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再是豁达的人,也是会难过的。
唐伯虎醉眼朦胧,那双潋滟水光的眼眸笑脸盈盈:“虽说木已成舟,可不要小看我们张梦晋啊,明日,又是一条好汉呢。”
“你们少喝点。”江芸芸收回视线,对着祝枝山和徐经说道,“明日鹿鸣宴呢,可不能迟到了,等会喝碗解酒汤。”
祝枝山笑着点头,开始慢慢吞吞剥坚果,只是剥了也不吃,任由它逐渐堆起来。
很早之前,江芸芸就发现祝枝山有一点强迫症,焦虑的时候更是如此,比如此刻正认认真真地拨着没人吃的坚果。
徐经第一次喝酒,眼睛都直了,也没喝酒,只是坐着发呆。
他太高兴了,忍不住喝了酒,脑子晕得厉害,可脑海深处更晕的是,未来那条家中父辈从未走过的路。
唐伯虎见着三人都没意思,又不好打扰张灵一人借酒消愁,就半个身子靠在江芸芸伸手,抬头看着月色,一手随意拎着酒壶,一手高高举起酒杯:“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江芸,你这个肩比李白的梦想,要因为不会喝酒,瞧着是赶不上了。”
江芸芸笑说着:“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我走李白的路便行了,何苦成为李白呢。”
唐伯虎手中的酒盏微微一晃,随后扭头去看她。
江芸芸明明笑得和气,可眉宇间却又好似带着几分豪气。
他说着肩比李白,却又有着比李白更雄伟的野心。
唐伯虎突然大笑起来,把手中的酒盏一饮而尽:“对,你是江芸,你可是这大明朝独一无二的江解元啊。”
“这一杯,敬李白。”
“大唐的李白,往事如烟随风去,过去吧。”
“这一杯,敬江芸。”
“大明的江芸,未来绚烂万木春,过来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