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缨的心中并未产生多大的涟漪。
甚至他们牵手的时候, 她脑子里甚至还环绕着刚才的诗词。
“夫妻牵手,不应当是很正常的事吗?”想了想,江缨又说,“亲吻也是。”
闻言, 贺重锦愣了愣, 随后点点头。
见江缨并没有什么波澜, 贺重锦竟然有一些失落,文钊说的喜欢,她没有吗?
江缨不喜欢他吗?
也对, 她也是因为那晚的事, 才不得不嫁他的。
文钊和红豆坐在车帘外面,马车前行,午日的暖阳倾洒下来,红豆拍了拍嘴,打了一个哈欠。
马车里, 贺重锦始终握着江缨的手,他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深了,女子的手很是纤细柔软,常年弹琴, 指腹上生了一层薄茧。
她这双手除了他以外, 想必别人也没有机会握了吧。
很快就到了江府。
果然不出所料, 江夫人很生气,在看到贺重锦以后, 便将心中的火气压了下去。
江怀鼎到底是朝中的官员,见到贺重锦后, 也不摆着张臭脸了,赶紧行了一礼:“下官拜见贺相。”
江夫人也跟着行了一礼。
贺重锦没有同他们客套, 一朝权臣的威芒尽显。
向来都是官职低的给官职高的行礼,而贺重锦还是低头回了一个晚辈礼,说道:“昨夜我想念缨缨,没知会二位一声,私自将她接了出来,重锦若有唐突,还请岳父岳母见谅。”
听到他这样说,江缨不禁在心里想:不愧是权臣,编谎话都不打草稿吗?面不改色,心也不跳,若换做是自己,一定很紧张。
江夫人明显是不信的,又问:“贺大人知会一声又有何难?难道不是我们家缨缨不懂规矩,贺大人她遮掩吗?”
贺重锦眸色冷了一瞬,很快又恢复沉定:“你们是她的家人,重锦自然不想在夜半之际叨扰到岳父岳母。”
江夫人不说话了。
江怀鼎大气都不敢出,忙道:“不唐突!不唐突!”
“岳母呢。”贺重锦始终端着礼貌,对江夫人道,“岳母是否觉得重锦此事做的唐突了?”
江怀鼎给江夫人一个眼色,示意江夫人不要乱说话。
江夫人在女儿的身上,从不畏惧权势,宫宴上亦是如此,但现在江怀鼎和她重修旧好,她也断然是不会忤逆江怀鼎的意思了。
“贺大人与缨缨将要成亲,郎婿想念新妇,情有可原。”
闻言,贺重锦看向江缨,神色柔和了下来,她同样看向他,心想这门亲事的确是极好的,有贺重锦在,糟心麻烦的事都少了不少。
以后成了亲,她便能全神贯注地准备桂试八雅,赢过顾柔雪成为皇京第一才女。
江缨松开了贺重锦的手,踮起脚尖,借着抱住青年的动作,低声在他耳边道:“谢谢夫君,信的事,我今日未时就去天香酒楼,和赵恒之讲明白。”
时间地点一样不落,全都汇报给了贺重锦。
在江家众人看来,这也不过是小夫妻之间的亲密之举。
他心头泛起暖意,随后稍稍侧头,唇齿贴近,温热吐息打进江缨的耳畔:“嗯,早去早回。”
贺重锦没有留在江府用午膳,他们以后的日子还很长很长,又怎会吝啬这短暂的别离。
想是这样想的没错。
但回去的路上,贺重锦总是觉得哪里不舒服,他心里有一种酸涩怪异的感觉,说不清也道不明的。
起初,贺重锦本不放在心上,谁知前方驾车的文钊随口道:“大人,你就这么准备让江娘子去天香酒楼见赵恒之?”
文钊这样一说,贺重锦只觉得那种说不清楚的酸涩感更加强烈了:“赵恒之屡次三番送书信过来,缨缨该当见一面。”
“大人真的不在意此事?”
贺重锦道:“不在意。”
这样的小事,不至于放在心上。
结果回到贺相府之后,贺重锦翻阅着之前批阅的公文,却不知怎的,心乱如麻。
他开始忍不住猜测,也许是他们孤男寡女独处在天香酒楼的雅间里的缘故。
贺重锦记得天香酒楼并不是皇京之中最红火的酒楼,倘若今日酒楼生意不好,二楼没有其他人该怎么办?
倘若江缨一个女子,为了他不愿与赵恒之旧情复燃,而赵恒之喜欢她,所以控制不住对她动手动脚怎么办?
就像昨夜,他忍不住想要亲她一样。
他的妻,别人怎么能碰呢?
快到未时了。
*
回到江府后,江缨练了一会儿琴,发现快到未时了,便动身准备去天香楼。
红豆道:“小姐,赵公子在书信上说的是昨日未时,未时小姐失了约,今日又怎么会还在天香楼等小姐呢?”
的确,那几封信所说的时日和地点是昨日的天香楼,她倒是忘了。
“天香楼与赵府相距不远,红豆,我们先去天香楼,然后你顺路去赵府请赵公子。”
以往的天香楼,生意不瘟不火,不知怎得今日宾客如潮,红豆始终护着怀有身孕的江缨,以免有人撞到她。
她的手拨开人群,道:“让一让,我们家小姐有身孕了。”
听到这话,不少宾客们便自发地退避,尽量给江缨留出空隙来。
正巧有个五大三粗,浑身酒气的中年醉汉从酒楼里出来,他身形微晃,一路横冲直撞,不管不顾挤倒了不少人。
最可怕的事,他朝江缨这边过来了。
红豆赶紧张开双臂,挡在江缨的面前:“你别过来!你知道我家小姐的未婚郎婿是谁吗?说出来吓死你!”
但,醉酒的人,耳力再好也听不见这话。
危险之时,一个侍卫模样的人一脚将醉酒大汉踹到一边,大汉醉得嘟囔了两下,倒地不起了。
只见侍卫身后走出来个俊秀少年,云纹锦衣,金丝华带,手持玉扇,贵气十足,打扮的像个寻常人家的公子。
江缨一眼就认出了他:“你是陛”
少年当即使了个眼色,随后上前,伸手捂住江缨的嘴,压低声音道:“表嫂,你小点声!朕是背着母后来天香楼看仙女的!可千万别告诉任何人,尤其是表兄!”
仙女?
江缨点点头,刘裕这才放开她,几人进了天香楼后才发现,他所说的仙女,不过是天香楼今日新来的舞姬,似乎是叫曲佳儿
高台之上,一女身姿妙曼,翩翩起舞,舞动时面上白纱掉落,如花似玉般的面容吸引不少宾客涌入天香楼。
江缨一眼就看出来,她所跳的是惊鸿舞,此舞对身法和脚法都有要求,极为考验跳舞之人的舞技。
刘裕用胳膊肘怼了怼江缨:“表嫂,你才华多,你说说这曲姑娘有多美?”
江缨想了想,答:“秋水芙蓉之色,楚楚怜人之美?”
刘裕十分满意,他展开折扇,望着台上的起舞的女子,他见过的貌美女子数不胜数,但如此绝色之姿色的女子,还是第一次见到。
花瓣从上方纷纷扬扬洒落下来,如沐花雨。
见刘裕看得入迷,江缨便没再和他说话,带着红豆径直上了二楼。
她没想到,明明书信里约在昨日,赵恒之今日却仍旧在雅间里等着,桌上的菜一口未动,茶水也已经凉透了。
赵恒之一言不发地坐着,而后倒了杯酒,一个人郁闷地喝着。如果是别人,他或许还有一线机会,但那个娶江缨的人为什么是贺重锦?
为什么偏偏是贺重锦呢?
他仍旧记得第一次入朝时,贺重锦于一身紫袍,气质沉稳非凡,于百官之中走到最前方,父亲说到贺重锦当宰相的时候,才年仅十八岁。
先帝薨世,皇位乾坤未定,时局动荡,太后携幼子登基,朝中多少刀枪暗箭?
他们母子二人站在明处,是贺重锦做了他们的盾,同时也做了他们锋利的剑。
同是男人,赵恒之忍不住在心里暗中想,那样高的官职,那样出众是能力,是他苦读多年,甚至一辈子都可能达不到的高度。
实至名归,才是令赵恒之最为心里不平衡的。
“赵公子。”
江缨走进雅间,赵恒之眼眸一亮,手中酒水倾倒,到落在桌上。
“江缨,你真的来了?太好了,请坐。”
见赵恒之如此欣喜,江缨深吸一口气,对红豆道:“红豆,你先去外面等着,我想和赵公子单独谈谈。”
红豆有些担心,毕竟这几日赵恒之频繁地往府上送信,担忧道:“小姐,你们单独在一起,万一”
江缨摇了摇头:“没关系的,我相信赵公子的为人,红豆,你先出去吧。”
红豆离开雅间后,江缨始终没有坐下的意思。
女子站在那里,在脑海里整理了一下言语,刚要鼓起勇气,却是赵恒之先她一步开口:“江缨,啊不,江娘子,我没想到你真的会来,我还以为你不会来赴约了。”
“赵公子,你的信我都收到了。”
江缨语调很缓:“我今天来,是想和赵公子解释清楚的,过几日我就要嫁人了,我是贺重锦的新妇,贺重锦是我的郎婿。”
赵公子适才欣喜的表情,竟在这话之后流露出失望之色,他苦笑一声:“是吗?”
“之前赵公子愿意帮我,我很感激,只是和我在宫园里的人并非是赵公子,而是贺重锦。”江缨低下头,纤纤玉手覆上已经显怀的小腹,声音含蓄了一分,“他他也是贺重锦的。”
赵恒之青袖下的手紧攥成拳,微微咬了咬牙:“所以,即便我父亲,我娘,我嫡母他们不再为难江娘子,江娘子都不会改变心意?”
“嗯嗯。”江缨继续说道,“我与赵公子本就结识不长,赵公子不必为我这样,你是探花郎,前途无量,日后能找到更好的女子。”
赵恒之的表情瞬间变了,情绪也逐渐激动起来:“既是这样,贺重锦呢?你与贺重锦又结识了有多久?!”
江缨怔了一下。
“江娘子与我结识尚短,对我无意,难道对贺重锦有意吗?”赵恒之一惯待人宽和,此刻当即起身,话语中竟毕露出些许锋芒来,“亦或是,江娘子真的心悦贺重锦吗?是真心愿意为贺重锦孕育子嗣吗?”
这句话让江缨一时哑然: “我我”
事先在脑子里打好的草稿,在赵恒之一连好几个的逼问下变得杂乱无章,最后一片空白。
她喜不喜欢贺重锦?
喜欢吗?喜欢吧。
贺重锦是她的夫君,既然是夫妻,她是喜欢的吧。
可是,喜欢这两个字就像被生生地哽在喉咙里,本能地回答不了。
江缨想了很多。
似乎不清楚自己对贺重锦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他生得好看,眉眼精致,对人也细致,位高权重。
至于别的好处,大概是身子暖和,夜里搂着入睡时还能御寒保暖。
难道这不就是喜欢?
怎么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赵恒之见江缨许久不说话,面带犹豫之色,便笑了笑,那笑容又苦又冷:“看来,江娘子的心事被在下猜中了。”
江缨沉默不语,想开口反驳,结果读书万卷的江缨,堵了半天只反驳了两个字:“胡诌。”
赵恒之越说越激动: “江娘子,贺重锦不适合你,我们才识相配,我们才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他从未见过像江缨这样的女子。
不说话时乖巧安静,说话时缓声细语,不似赵母,整日在自己读文写字时吵吵嚷嚷,又拿皇京各家嫡女的画像来烦他。
娶了江缨,这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冲动快要盖过理智了,赵恒之想,这样的女子他怎么忍心放手呢?怎么能够忍受她嫁给比他好上千倍百倍的贺重锦呢?
而且,她先前答应过和自己成亲,赵恒之完全不信江缨真的是出于走投无路,她一定对他有情。
于是,赵恒之上前,一把抱住江缨,急道:“江娘子,你的心里根本没有贺重锦!你悔了这门亲事,抗旨的事我来想办法!”
江缨没想到赵恒之会这样做,她使劲挣脱,奈何对方的力气实在太大,扭着身子怎么都挣脱不开。
“赵公子,也许你说的是对的,就算我不喜欢贺重锦,可也不喜欢你呀!你放开我!”
“既然你对他无意,对我也无意,为何不选我?是因为他的官职比我高?还是因为他是太后的侄子?!”
突然,门外传来铮的一声,长剑出鞘,同时她又听到了文钊的声音:“大人,属下来就行了!你别拔属下的剑啊!”
下一刻,雅间的门被人踹开,江缨与赵恒之齐齐的看向门外,贺重锦提着长剑,目光森冷地注视着赵恒之,握剑的手隐隐颤抖。
二楼的宾客都被这一幕吓跑了,一边迈着阶梯往一楼跑,一边嘴里胡乱喊着杀人了。
赵恒之看着那锋利的剑芒,一时间汗流侠背,在双手力道弱了的一瞬,江缨一把推开赵恒之,快步奔向外面。
她想去找贺重锦,却又见到贺重锦手上的长剑,脸色骤然一白,脚上的动作慢了几分。
几乎是同时,面前的青年右手一松,森冷眸光中渐渐泛出柔和,剑柄从他手中滑落了出去,掉在地上发出铮鸣之声。
悬着的心终于落下。
江缨一头扎进贺重锦的怀里,熟悉的松木香充斥而来,她把脸埋在他的暗红衣衫上,埋得紧紧的。
眼前是漆黑的什么也看不见。
片刻后,江缨想松开贺重锦了,谁知刚分开一瞬,却被他重新扣回怀中,眼前再次陷入一片漆黑。
就像是这个人有意不想让江缨看他的表情一样。
官职的天差地别,让赵恒之有些惧怕贺重锦,但到底是男子,他压下心底的所有不甘,平静道:“下官赵恒之,拜见贺相。”
耳边,她听到贺重锦寒到极点的语气:“赵大人,你一表人才,刚中了探花郎,入朝为官不久,就在这天香楼里抢我快入门的新妇吗?你的官职不要了吗?赵纲的官职不要了吗?”
顿了顿,再开口时,便是冷嗖嗖的杀意。
他眸光黑沉,话语中的威胁明显可见:“你的命不要了吗?”
攥着贺重锦衣衫的手一抖,虽然看不见贺重锦的表情,可江缨已经能够大致想象到了。
赵恒之袖口下的手攥成了拳头,那种挫败感顿时转变为恨意:“贺大人是要杀我吗?杀了我,赵家的名声是败了,私自处置朝廷命官,贺大人的名声可就也败了!”
她的夫君贺重锦,时而如风霜,时而如雨露,时而就像现在这样,如嘶嘶吐芯,变成随时显露獠牙的蛇。
赵恒之以为,贺重锦再如何愤怒,也断不会真的动他,会顾虑他的父亲赵纲背后的势力。
这朝中谁不是官官相护?谁不曾在私底下结党营私?唯有他贺重锦,孑然一身,坐着小皇帝和太后忠心耿耿的臣子。
赵恒之猜想,这件事自己虽有过错,但贺重锦再如何,也会顾及到赵纲再朝中的地位。
何况闹到太后跟前,赵纲不会放任他不管。
这时,刘裕得知二楼的情况,火急火燎地赶过来,只听贺重锦冷笑了一声,他命文钊道:“在这天香楼里打断赵恒之的两条腿。”
江缨:!?
断腿?好可怕!
文钊上前将赵恒之擒住,临到时难免犹豫:“大人,你确定?”
刘裕深知他这个表哥的性子,赶紧对贺重锦道:“不是,表兄,真打啊?万一赵家赵家为难母后怎么办?为难朕怎么办?!”
“赵家奥。”贺重锦答道,“此事简单,陛下命人请宫中治疗骨伤最好的御医前来,为断腿的赵恒之接上腿便可。”
谁让,赵恒之对他的妻痴心妄想,动心起念了呢?
江缨是别人能碰的吗?
刘裕惊呆了,于是掩嘴咳了咳,胳膊肘怼了怼随身侍卫:“那个,去啊,去宫里把太医给表哥请过来。”
江缨正埋在贺重锦的胸前,不敢开口说一句话,打断腿骨,那得多疼啊。
紧接着,她便被面前的人拦腰抱起,出了天香楼后,一直到上了贺相府的马车。
赵纲一家闻讯赶来时,文钊正持着长棍砸向赵恒之的双腿,惨叫声连连。
这一声声听得江缨心里发麻。
红豆留在天香楼了,想必一会儿就会回到贺府
江缨仍旧被贺重锦抱着,经由刚才的那一幕,她有些不太敢与他开口讲话了,而贺重锦始终是沉默着,眉眼里是江缨读不懂的情绪。
她犹豫了好半晌,声音尽量放轻:“夫君,你怎么来了。”
幸好,贺重锦垂下眸子,看着怀里的女子,冷厉的神情化作了一汪柔和:“还好吗?”
他这样的反应,应该没有听见自己和赵恒之雅间里的对话吧。
若是贺重锦知道了会如何?江缨不敢想。
江缨微笑着,故作无事地答:“夫君,我很好,我没事。”
贺重锦:“刚才他碰你了?”
“我没想到赵公子情急之下会如此,赵公子做得不对,夫君不是已经惩罚了他?”江缨的语气低了下来,“只是,下手稍微重了一些吧。”
虽然这样说,但贺重锦还是捕捉到了她明亮杏眼中掺杂着的恐惧,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每次遇到这样的事,他都无法克制住自己,也许有些过往,即便过去了太久太久,久到新的血肉会覆盖住曾经的伤痕,但那些伤痕仍旧还在。
马车之中陷入了寂静的无声。
江缨的一双杏目疑惑地打量着贺重锦,随后从他怀里出来,安分地坐到了一边。
难道她刚才说错了什么话?不对,该不会是他听到了雅间里的对话?
怎么办?她必须试探一下才行。
这时,江缨注意到了贺重锦放置在他腿上的手,于是慢慢地将自己的手伸了过去。
纤细指尖触碰到青年那只手的一瞬,便被他轻轻握住了,继而是缓慢的十指紧扣。
看来,是她多想了。
“缨缨,虽然你只是和赵恒之见一面,但我还是会控制不住地在意。”顿了顿,贺重锦认真了些,“我在意你,还有还有我们的孩子。”
江缨愣了一下。
在意?
她记得从古至今有许多的诗人,身为郎婿,在家妻远行之中写诗,表达对妻子的思念和哀痛之情。
所以,正常现象罢了。
“夫君。”江缨也认真对他道,“夫与妻就是鸳鸯,鸳鸯并蒂,所以以后我和赵公子就是陌路人了。”
贺重锦望着她,眉目柔和。
她继续说:“既已成了亲,我和旁得男子就不能有瓜葛,只能和夫君在一起,否则一纸婚书又有什么意义呢?”
“婚书……”
他忽然萌生了一个念头,他想写婚书给她。
将江缨送回江府后的这夜,西窗之下,月色渐浓,一滴烛泪滴落在桌案上,犹如盛开的点点红梅。
贺重锦眉目低敛,提笔时,他的内心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他忘记了泪,也忘记了血,就这样一字一字在红纸上认真书写着。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
一阵轻风从窗外拂了进来,烛火晃动,吹起红纸一角。
贺重锦若有所感,扬眉望去,此刻明月高悬,繁星簇拥,他眸光微动,随后低头,竟是没有按照既定的词继续书写。
愿我如星妻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
江缨回府后便再也没有出门了,乖乖在家中练习八雅,这期间,她从红豆口中得知了后来的事情。
文钊果真在天香楼打断了赵恒之的腿,御医将腿接上后,称需要静养半年,这半年里不能随意走动,方可痊愈。
自然,他也不会再给江缨无孔不入地塞情信了。
几日过得很快,眼见着就到了婚期。
太后和陛下亲临贺相府,满朝文武百官前来恭贺二人喜结良缘。
江府,前来接亲的贺重锦一身喜服,立在江家正厅之中,沉稳从容,而江怀鼎和江夫人坐在那里,面对这样一尊大佛,江怀鼎只觉得如坐针毡。
“新娘子来了!”
闻声,贺重锦回眸看去,他见到了江缨。
却扇上用金丝绣着团圆吉祥的图案,而贺重锦的视线无不想透过这却扇,去看扇后女子的姣好面容。
金丝凤冠上的流珠随着步伐晃动,江缨在红豆的搀扶下埋过门槛,缓步走到贺重锦面前。
尽管她看不见路,却闻到了男人身上熟悉的松木香,便道:“夫君,是你吗?”
“嗯。”
他点点头,牵住江缨的手,带着她在江家二老面前行了一礼。
贺重锦在,许姨娘和吴姨娘也不敢开口说话了,只能将所有的冷嘲热讽放在心里。
贺相府的八抬大轿一路前行,江缨放下却扇,她偷偷掀开车帘一角去看贺重锦。
艳阳之下,青年坐在高大的马匹上,一半墨发用玉冠束起,一半则松散地披在身后,鲜红喜服上的金丝在阳光之中映着光。
不知怎得,这一幕勾起了在宫宴上初见他时的记忆,一种温暖的感觉涌上心头。
虽不知在宫宴上贺重锦为何要帮助她,可那时,只有他贺重锦一人愿意听她的琴,让她从窘境之中得以脱身。
君子世无双,陌上人如玉。
这世上应当不会有第二个贺重锦了吧。
马匹上,贺重锦回眸望向喜轿,正巧江缨也在看他,两个人视线交融一瞬,青年眉目温和,眼底流露出一丝笑意。
江缨慌慌张张地合上帘子,坐回去,重新拿起拿起却扇挡住脸。
不对不对!错了错了!
洞房之前,她这个做新妇的是要用却扇遮羞的,刚才是怎么被贺重锦看去的?
贺相府,高朋满座,热闹非凡。
刘裕和太后居于上座,整个成亲宴除了前几日与贺重锦结仇的赵家,其他人都来了。
包括太后的母家,贺家。
贺相府之所以叫贺相府,是因为贺家的府邸叫贺府,为了区分而已,贺重锦早已与贺家分家,自立门户了。
贺家是将门之家,虽说算不上军功赫赫,但也为朝廷做出了不小的贡献,现如今太后摄政,给贺家带来了荣华富贵。
但这一切,贺重锦的父母享受不到了。
江缨听说,贺重锦并不出生于皇城,而是边关,他们一家三口一起生活在那里,而贺家的其他人则住在皇京之中。
后来贺夫人中了梁兵的计谋,被梁兵所抓,贺大人为救妻儿只身返回敌阵,最后贺重锦活了下来,贺大人与贺夫人却永远回不来了。
那时两国交战,死伤的又何止他们两个。
贺将军夫妇死后,太后前往边关为兄长收尸,回来之后便将年幼的贺重锦带回皇京。
现如今贺重锦的家中,除了他,便只剩下贺家祖母和同父异母的弟弟贺景天,还有他那个姨娘乔氏了。
这几日,江缨观察下来,她和贺重锦定亲之后,贺家人从未看过她,想必他与家里人的关系并不好。
在很多目光的注视下,贺重锦与江缨并肩走进贺相府,经过各种凡俗礼节之后,他们终于太后面前,二人拜了天地,拜了高堂,最后是夫妻对拜。
夫妻。
这两个字眼对江缨来说,既熟悉又陌生,书上说男女成亲,大喜之日必然是高兴的。
而江缨却出奇的平静,书上说的夫妻,在大婚之日都会喜极而泣的,却扇之隔,她看不到贺重锦的表情,也不知他有没有哭。
但不妙的是,她好像感觉不到喜悦,更不会因此而落泪。 Ɩ
比起成亲,江缨觉得这夫妻三拜,更偏向于贺重锦在赵家时所说的,纠正错误。
女诫还没看完,成亲之后要好好补一补,希望可以在成为皇京第一才女之前,尽力地维持这门亲事,心愿实现后再提出和离,才不枉相识一场,成亲一场。
太后望着贺重锦与江缨喜结良缘的这一幕,心中喜悦之余,又多了一丝欣慰。
贺重锦这孩子他的前半生实在是太苦太苦了,现在终于能够得到应有的幸福。
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贺重锦,望着那张却扇,眼底的潺潺温柔不经意间流露,如晨间饱满的露珠,在满堂宾客面前,他浅浅的笑意快要压抑不住了。
看得出来,贺重锦对这江娘子是饱含喜欢的。
纵然是这世上再精明之人,也藏不住的心底的爱意,因为人世间的爱意本就是妙不可言的。
它可以弱小到,轻而易举地因为金银,权力,欲望而泯灭,也可以在一瞬间肆意疯长,强大到操纵人心。
婚事繁琐,坐在上头的刘裕坐得太久了,有些百无聊赖,这时随身侍卫上前,在刘裕的耳边低语道:“陛下,佳儿姑娘的惊鸿舞快到开场了。”
佳儿姑娘?
刘裕当即就坐不住了,他看向一旁的太后,洋装肚子疼要去茅厕,而太后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贺重锦和江缨,并未多想:“去吧。”
“谢母后,那朕去了。”
他跑出了正厅,一路出了府门,直奔天香楼而去。
表兄要娶八品官员的嫡女,母后答应了,那倘若自己娶酒楼的舞女为妻,母后一定也会答应。
等过几日他和曲姑娘熟络了,就向曲姑娘表明心意,问她愿不愿意做大盛的皇后。
他这辈子就认定她了,全天下没有任何一个女子的美貌能够胜过曲佳儿。
另一边,贺家人的座位上,贺老太太和她的妾室儿媳乔氏,以及乔氏的小儿子贺景言坐在一起,周围的宾客们正交谈的开心,他们却一言不发。
贺景言才十六岁出头的年纪,比贺重锦小八岁,与刘裕年龄相仿,他忍了许久,最后还是表达出了心中的真实想法:“娘,我听说兄长新过门的嫂嫂有身了身孕,我要当小叔了。”
从被太后强制参加成亲宴,在这里坐下开始,乔氏的脸色一直不好看,听了贺景言这话则彻底难看了下来:“景言你忘了你爹是怎么死的吗?”
此话一出,贺景言就像是被浇了一盆冷水,而后有些哀伤道:“我没忘,孩儿只是觉得,一切都是意外,兄长没有错。”
“娘说的话你都不听了是吗?要不是你爹当年为了救他们母子”
“罢了!”贺老太太道,“这一切便就让他过去吧,再过几个月江家姑娘肚子里的孩子出生,镇儿九泉之下,知道自己有了孙子能瞑目了。”
“婆母!”
情急之下,乔氏拍案而起,怒道:“你不能因为江缨肚子里的重孙子,就变脸了啊!你有重孙子了,那我呢!我刚嫁到你们贺家才多久?就死了丈夫守了寡?”
声音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高座上的太后面上的笑容瞬间消失,脸拉了下来。
看着这一幕,贺重锦始终平静,江缨一手举着却扇,一手拉扯着他的衣袖:“夫君,她就是贺将军咳咳,父亲生前的妾室,乔氏吗?”
贺重锦点点头。,
“她身边的少年呢?”
他答:“我同父异母的弟弟,贺景言。”
乔娘原是贺将军贺老太太身边的侍女,心系贺将军已久,一心一意想做妾室,奈何贺将军的眼里始终是贺重锦母子。
那年贺将军回皇京几天,由于路途遥远,舟车劳顿,便独自回来,没有带着妻儿,乔氏设计灌醉贺将军,一切发生后为时已晚。
他不得已才将乔氏纳进了后院,离开皇京没多久,这乔氏如愿有了身孕,但乔氏千算万算都没想到,孩子尚未出生她就守了寡。
太后恢复了朝堂上的威严,扬声厉色道:“乔氏。”
乔氏反应了一下,这才从适才的冲动情绪中抽离,当即来到御前跪下:“乔氏有错,对贺大人出言不逊,还望太后娘娘赎罪。”
“以往看在景言的面子上,哀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今日重锦成亲,哀家岂能轻饶了你?”太后威声道,“来人!把乔氏拉下去掌嘴二十。”
“太后娘娘赎罪!太后娘娘赎罪啊!”
一声令下,几名士兵上前便将乔氏拉了下去,巴掌声混合着惨叫声,让在场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士兵的手劲儿可比宫中老妈妈的大多了,二十巴掌下去,可想而知会被打成什么样。
江缨想安慰贺重锦,毕竟这乔氏看起来比许姨娘和吴姨娘还要猖狂,但不知如何开口。
殊不知贺重锦始终很平静,就像刚才被拉出去的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发生的也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她听见他柔声道:“缨缨,我们继续吧。”
*
成亲仪式都已结束,百官们携着家眷陆续离开了贺相府。
今日成亲,他们的喜房被精心布置成艳丽的红色,囍字贴窗,被褥绣着并蒂鸳鸯,条案上摆着喜烛,点心被叠成精致的小塔。
女子一边举着却扇,一边低头翻阅诗书,这次桂试八雅,兴许是以诗词为主,琴棋为次,总之不能落下。
一丁点时辰都不能浪费掉,浪费读书的光阴便是罪恶,会睡不着觉的。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是贺重锦来了。
她赶紧将手上的那本书卷塞进被褥下,慌张之余又找不到其他的地方,便把放在腿上的几本也一并塞了进去。
江缨有孕,闻不得酒气,所以在成亲宴上,贺重锦特意没喝酒,而是以茶代酒,好与她在这儿度春宵一刻。
贺重锦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他觉得心跳得实在是太快了,心里就像是有万千浪潮翻涌着,那双漆黑的眼眸中映着嫁衣朦胧的红,这一切美好的是那么不真实。
见贺重锦久久不说话,江缨试着开口:“夫君,你可以快点揭开却扇吗?我……我的手腕麻了。”
话音刚落,接下来仍是一阵静默,静到外面微弱的风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静到江缨好不容易放下来的心,再一次高高地悬了起来。
江缨先是压抑了一会儿,而后素手捏紧了嫁衣的布料,紧张道: “贺大人,你不说话,是不是后悔娶我了?”
第23章 花烛夜(修)
贺重锦笑笑, 抓住她的手腕缓缓移开却扇,在看到却扇下的面容后,瞬间怔了几分。
海棠花钿,白皙的面颊上, 嫣红胭脂慢慢铺开, 柳叶黛眉, 眼尾处用红线勾勒描绘,这张恬静的面容在胭脂水粉的作用下,竟是成了花容月貌之色。
但, 贺重锦还是喜欢江缨平日里的模样, 小巧利落的发髻,一身干干净净的书卷气,只是她太过于恬静了。
如果她活泼一些,或者泼辣一些,会是什么模样?
她合该是那个模样。
却扇被放置在了桌案上, 同那纸婚书一起,侍女端来了合卺酒,当然江缨的那一杯自然是兑了大半杯的水。
两杯酒有红线串联,意味着两个人恩爱长久, 永远地锁在一起。
喝合卺酒时, 贺重锦的目光始终落在江缨的脸上, 眼底笑意流淌。
谁知刚抿了一口,江缨便不喝了, 盯着杯里明晃晃的酒水看。
贺重锦问道:“怎么了?”
江缨用手扇动着发红的面颊,唇都抽了:“为何兑了水的酒还是如此辣?”
“第一次喝吗?”
她忍不住吐舌头, 闻言点点头。
江缨从前滴酒不沾,如果不是成亲需要, 即便是兑水的酒,她想她不会再沾染半分酒水了。
“好辣。”江缨实在被辣得舌头发麻,问贺重锦,“夫君,这酒可不可以放到明日在喝?”
贺重锦愣了一下,随后轻笑,从她手中拿过酒杯,起身连同他自己的一起,撒在了喜塌前。
这一举动令江缨不解:“夫君,这不合规矩,合卺酒的寓意是夫妻长久地在一起,如果倒掉了就不灵验了,它兑过水,我可以少喝些的。”
他笑道:“别担心,一杯酒而已,证明不了什么。”
说完,贺重锦重新回了她的旁边。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江缨发现此时的处境比较尴尬,就好像今日的一切仪式都做完了,接下来就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好了。
好像,是圆房,是做那夜在宫园里的事。
虽然此事说出口未免有些羞涩,但他们是夫妻,洞房花烛夜不圆房是不合规矩的。
江缨抚摸着小腹,难免犹豫,话虽如此,只是她现在可以吗?
“夫君。”江缨试着征询道,“我们接下来……唔。”
不想,对方早已按耐不住,将她反扣在了榻上,目光带着些许飘忽不定。
此时的他好像比以往更加的柔和了,薄唇移到了她的脖领处,呼吸清浅:“洞房花烛之夜,我们合该圆房。”
在听到这话后,女子的姣好面孔瞬间涨得如苹果一样红,杏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之色。
“等一下,可是”
尚未说完,打在脖颈处的温热气息瞬间变得炙热滚烫,细细麻麻的刺激令她控制不住仰起玉颈,两条纤细的腿本能地缩紧。
鲜红嫁衣抛在了塌下,紧接着覆盖在上面的是贺重锦身上的喜服,以及她藏在被褥下的那几本书卷。
女子胸前的衣衫松垮,雪白锁骨下半遮半掩的饱满,在这个人的眼前暴露无遗。
她抓着贺重锦的肩膀,他的一缕墨发随着亲吻的动作垂落在女子胸前,丝丝缕缕划过时,带着冰凉的,不可言喻的触感。
意乱情迷之间,江缨的手无意覆上小腹,混乱的思绪瞬间清醒。
“夫君,快停下。”江缨略带凉意的手掌不断推拒着青年宽厚炙热的肩膀,喉头中夹杂着一丝哽咽,“现在不行……现在不行……”
可他仍在纠缠着她,觅着芳香。
贺重锦从前不是这样的。
后来,江缨发现是她误会了,眼前的贺重锦似乎和从前没有区别,并未改变。
贺重锦不会是那种流连美色,游手好闲的花花公子,他是辅佐帝王,肃清乱党的一朝权臣。
半个时辰后,她的胸前已经一塌糊涂,不成样子,可身子下面还是归归整整,清清白白的。
“兔子……”
闻声,贺重锦俯身而起,垂目望着江缨,眼神中透着微微讶异:“什么兔子?”
女子的眼角还挂着余泪,一双杏眼似是含着盈盈水雾,继续说道:“兔子想吃窝边草。”
他怔了一会儿,露出淡淡的笑意,十分赞许她这个形容:“是啊,想吃窝边草。”
彻底明白贺重锦的用意后,江缨长舒一口气,放弃挣扎就这样任由他去了。
喜烛的暖光打在丝绸帷帐上,勾勒出交叠的两个影子。
贺重锦吻着怀中女子的薄唇,她始终处于被动,每次纠缠片刻后,需要喘一会儿才能继续迎上他的吻。
每次,他都能耐心等待。
热吻下移,她的衣襟被轻柔地扯开,扯得松松垮垮的……
女子葱白素手放在贺重锦的发上,尽管青年也只是浅尝春水,可还是激起了江缨的敏感神经。
她仰着玉颈,神色愈发涣散的同时,只觉得有什么被染湿了,湿得一塌糊涂,像是晨间花苞里凝出的滴滴露珠,然后……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江缨忽然有些后悔在酒楼里和赵恒之说的那些话了。
明明这个人很好,换做是谁都会喜欢的不得了,她怎么会是例外呢。
只是这份喜欢,比皇京第一才女浅了点,现如今江缨想好好练习八雅,在今年的最后一次桂试中一举夺魁。
后来,朦胧倦意袭来,很快女子蜷缩成了一团,贺重锦用指尖绕着她的发丝,笑意加深。
“来。”
江缨睫毛轻颤,面上泛起潮红,于是慢慢地翻过身去,挪动着身子朝他靠近了一些。
他说:“太远了。”
她的脸更红了,退避了一分,又靠近了三分。
“夫君,按理说,我们在洞房时要行周公之礼的,刚才那些当算是行了一半,另一半……”
“暂且搁置。”贺重锦柔声答,“我们夜夜都在一起,等到孩子出来后在议也不迟。”
窸窸窣窣的声音后,贺重锦那双骨节分明的手穿过江缨的中衣,慢慢覆盖了过来。
这个‘他’,说的当然是那个未出世的孩子。
贺重锦自知,就算再如何喜爱她,想得到她,也断不会因为欲望而伤了他们。
窗外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江缨正在塌上翻阅书卷,起初她非常不喜欢在读书时与人身躯相贴,后来看得认真了,便渐渐习惯。
结为夫妻,她自然要和贺重锦朝夕相伴。
这时,身旁人忽然道:“缨缨,今日我们没有洞房,但可以剪烛,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
江缨放下书卷,疑惑地看向贺重锦:“剪烛?”
西窗之下,贺重锦握着江缨纤细的手,共同用剪刀将燃烧的烛芯剪断,房间骤然暗了下来。
饱读诗书的江缨,嘴里缓缓地念出了那句诗:“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吗?”
温润的声音在耳畔边对她道:“洞房之夜,窗烛共剪,你我白首终老,永不道相思。”
永不道相思
*
一夜过去的很快。
今天贺重锦向朝中告了假,一向早睡早起的他陪着江缨睡到了日上三竿。
只不过,江缨睡到日上三竿,贺重锦却在早朝的时辰按时醒了,躺在榻上一直注视着身侧的新妇。
鹅毛般凌乱的发髻贴在额角,如胎儿般蜷缩着熟睡,让人看着十分安心。
看着看着,青年面上为数不多的惬意神色弱了下去,眸光中带着一丝黯然。
那日天香楼。
舞乐交织,人声熙攘,天生耳力敏感的贺重锦,在雅间外的一门之隔,听到了屋内二人的对话。
“江娘子真的心悦贺重锦吗?是真心愿意为贺重锦孕育子嗣吗?”
“赵公子,也许你说的是对的,就算我不喜欢贺重锦,可我不曾心悦……别这样。”
“既然你对他无意,对我也无意,为何不选我?是因为他的官职比我高吗?还是因为他是太后的侄子?!”
再之后,他第一次因为朝堂之外的事控制不住戾气,拔出了剑。
他听到了,她对他无意……
江缨刚睁开眼的时候,贺重锦正在翻阅她昨夜看的书卷,江缨喃喃一声:“夫君,何时了?”
他笑:“该吃午膳了。”
江缨惊道:“不好,过时辰了!红豆!红豆!快给我梳妆!”
在江家的时候,江缨为了学习八雅睡得比猪晚,起的比鸡早,但自从有了身孕,她总是控制不住睡到日上三竿。
她每日数着时辰学习,每次都算无遗漏,但这几个月,江缨已经数不清楚一日之内,耽搁多少个时辰了。
红豆进来后,女子早已匆忙下榻,用木梳梳理着长发。
贺重锦原想与江缨再多聊一会儿,却见江缨连发簪都尚未插到发髻上,抱着书卷火急火燎地离开了房间。
“你”
话尚未说出口,房门砰得一声合上,屋中瞬间安静了下来。
坐在榻上的贺重锦沉默了一会儿,随即轻笑出声,接着刚才没说完的话道: “你多加小心。”
他穿戴整齐,想着今日军械监的事,大理寺应当查到些许眉目了,她练习琴棋书画,自己则去查案。
临走时,一只雀鸟停在了窗沿,贺重锦停步望着那雀鸟许久,发现它的羽毛丰满富有光泽,头上一点红,鸟目漆黑明亮,生得极好。
贺相府中连一只小麻雀都长得如此健硕吗?那么他的妻儿也会越来越健康吧。
总之,来日方长。
他愿意等。
临近下午的时候,太后命人召江缨进宫,说是想见见侄子和侄媳,顺便看看未出世的小公子。
江缨正在阁楼上刺绣,听到传召一时犯了难。
第24章 军械监(修)
她给自己定了规划, 要在三天之内绣完一副富贵牡丹图。
以前三天的时日,江缨勉勉强强能绣完,今日动不动就生了倦意,拖沓一下午, 别说牡丹花了, 连绿叶都没绣完。
时间本就不够, 现如今太后传召要自己进宫,贺重锦又不在,她拿不定主意。
红豆提议道:“夫人可以带着刺绣进宫, 说不准太后娘娘喜欢看夫人刺绣呢。”
“也对。”江缨道, “顺便,把母亲给父亲的一半聘礼拿回来。”
红豆:“聘礼?怎么拿?老夫人已经把一百两黄金给老爷了,夫人莫不是直接去找太后告状?不妥吧,如果老夫人知道是夫人所为,向夫人闹起来该怎么办?”
是不妥, 若旁的事,江夫人兴许不会吵闹,但她好不容易因为那一半聘礼重新得了江怀鼎的喜爱。
若是在江府闹闹,江缨姑且能应对, 怕就怕在江夫人冲动之下来到贺相府, 或是去太后娘娘的面前。
江缨不希望贺重锦为难, 更不希望他因此对自己生厌,他的家人对自己生厌。
想了想, 她答道:“所以要用个两全的法子,虽然没有十足的把握, 但那些聘礼不能落到父亲和两个姨娘手里。”
红豆点点头:“嗯!夫人说得对。”
皇宫。
刘裕正在太后的看管下学习治国论,治国论太过枯燥, 加之他本就是个心思乱飞的人,到最后看过的几乎忘了个干净。
进入椒房殿的时候,太后正无奈地叹气,见她来了,连忙收起愁思,露出慈祥笑容:“缨缨来了。”
江缨愣了一下,她没有小名,家中人都叫她江缨,缨缨这个称呼是贺重锦叫的,应该是为了夫妻之间能够亲昵一些。
没想到,太后也会如此叫她,心里暖暖的。
太后同江缨聊了许多,一来说起桂试八雅,桂试八雅本就并非是官员选拔,对国事无益,但举办起来需要耗费不少的人力与物力。
大梁对大盛虎视眈眈,所以今年的桂试八雅是最后一次,再无转圜余地。
至于时间,太后特意照顾到江缨有了身子,于是尽量将桂试八雅的日期提前,定在了六个月之后。
到那时,离临盆还有一段时日,胎又坐得稳,江缨大可以放心去参加桂试。
二来,太后又提及了贺家目前的境况。
当年贺家独苗贺镇为救妻儿身死,贺夫人在世时,性情古怪的贺老太太本就对她有成见,觉得儿子的死都是因为贺夫人,所以这么多年始终对贺重锦冷淡。
但贺老太太心地不坏,这些年她面上虽不说什么,可太后看得出来,她心里是疼贺重锦的。
至于贺景言,更是个心地纯良的孩子,在江家,江缨只需要警惕乔娘即可。
江缨点点头:“姑母,我知晓了。”
“左右你与重锦是居住在贺相府的,与贺家交集不多,提前告知你是希望你多少留个心眼。”
桌案旁得刘裕学得倦了,拍拍嘴打了一个大哈欠,显然是学不下去了,皇后无奈道: “裕儿,你若有你表嫂这样孜孜不倦,哀家便不至于这样上心了。”
刘裕一边听着一边随口应着:“知道了,母后,儿臣定然向表嫂学习,好好读书。”
这时,太后注意到红豆手上的刺绣:“ 这是?”
“这刺绣……”江缨沉默了一会儿,而后笑道,“这刺绣是我今日的课业,等到绣成了,我便拖红豆拿街上去卖,应当能换不少银钱给母亲花。”
太后纳了闷:“换钱?你既已经嫁给了重锦,日子便不会如从前那般拮据,为何还要卖刺绣贴补江家?”
“母亲还穿着从前的旧衣服,带着从前的旧首饰。”江缨一边揉着衣角,一边犹犹豫豫道:“我原也是准备同夫君开口的,可是后来想想,我刚嫁过来便开口向夫君要钱贴补娘家……并不合适。”
趴在书案上的刘裕一听,顿时扬起脑袋,插嘴道:“表嫂,你在同朕和母后说笑吧?朕可是听说了,表兄送了一百两黄金的聘礼到江家,用来娶你过门了,整个皇京都传遍了,说你江缨是有史以来最贵的新妇。”
“一百两黄金?”听到这个数目,太后也是着实没想到,她拍了拍江缨的手,“幸好你是个实诚的孩子,否则啊……”
太后话说到这里便没再说下去了,但江缨猜了猜,后半句话说的应该是贺重锦。
这时,江缨对红豆道:“红豆,把针线拿过来,若在这里能绣得完,回去正好到街上去卖。
片刻后,江缨从红豆手里接过针线,就这样一针一针地绣着,太后虽在看着江缨的针法,心里却不由得疑惑。
莫非是那江夫人私自将重锦的钱给了别人不成?
绣完牡丹图,太后带着江缨在皇宫中走了走,又去了江缨最喜爱的宫中藏书阁,让她和刘裕一起读书写字,江缨实打实觉得太后是个极好的人。
一下午很快就过去了,转眼夕阳西下。
太后本想着托身边的侍女送江缨回到贺相府,然而却听侍女说贺重锦正在与大理寺卿在军械监查案,于是问道:“军械监什么案子?值得让重锦亲自去查?”
江缨知晓,定然是姚铁匠的事,如果连亲近的姑母都不知道,那么定是贺重锦有意瞒着的。
于是,江缨选择默不作声,便见侍女摇了摇头:“太后,若是重要的案子,贺大人又怎会将细节传扬出去呢?”
“重锦做事,我自然是放心,只是连哀家都瞒着,此案必然不会简单,罢了,随他去吧。”
说着,太后这才想到江缨还在,笑了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吧?”
“我……”江缨一时没反应过来,如实答道,“还好,我只觉得今日过得太快了。”
她晨起便开始读书,练习八雅,抬头便已经过去了许久,转瞬即逝。
太后不以为然,笑道:“莫要谦虚了,去军械监找重锦吧,刚好你们夫妇二人搭乘一辆马车回去。”
江缨点点头,起身行了一礼,便动身前往军械监。
军械监内,几百名铁匠聚集了一起。
贺重锦听着大理寺卿王大人一一审问姚铁匠的同僚。
铁匠们说,姚兵匠死前并没有奇怪的地方,他和平常一样,每日在军事监一直都向往常那样日日打铁造兵器。
王大人呵声道:“荒谬!若是造兵器,一个普通铁匠怎会在街上被刺客行刺?!”
“是啊。”贺重锦来到桌前,随手拿起一支羽箭缓缓道,“刺客的身手高超,定是专业杀手,断不可能是买凶杀人,军械监事关大盛兵马,若军械出了问题,大盛将士何以上阵杀敌?”
王大人跟着恭敬回道:“贺大人说的对。”
贺大人?
铁匠们瞬间傻了眼,太后姓贺,这朝中唯一姓贺的官员,除了那个雷厉风行的宰相贺重锦,再无其他人了。
众人吓得当即跪下,一连向贺重锦磕了好几个响头:“贺大人饶命啊!贺大人饶命啊!我们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贺重锦的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他已经查明姚铁匠之死与他们无关,刚才已经尽量放轻语气了,为何这些铁匠还是会惧怕自己?
罢了,查案要紧。
这时,铁匠们之中有一名最为年轻的小铁匠举起手,在面对贺重锦有些怯生:“大人,如果我说了,你们真的能查清姚师傅的死因吗?”
贺重锦凝眸,立即道:“自然,只要肯有人为此案提供线索,我贺重锦必定彻查到底。”
小铁匠看了看四周,似乎有所顾忌,贺重锦对王大人道:“王大人,命其余人等下去吧。”
“好。”
铁匠们陆续离开,军械监正堂便只剩下了贺重锦,小铁匠这才没有其他顾忌,将所知道的告诉了贺重锦。
“贺大人,我知道一些事,不知道能不能帮助大人查案,三个月前的一晚,姚师傅让我留在军械监帮他铸铁,他说是今晚是最关键的时刻,想让我帮他盯着火候。”
“姚师傅平日里是古板,为人正直,我刚来军械监当铁匠时,受了他不少照顾,所以就答应了他。”
王大人接着问:“然后呢?他可有做什么异常的举动?或者与什么人接触过?”
小铁匠摇了摇头:“都没有。”
那晚,姚逊的确一直在冶炼兵器,但军械监的兵器在冶炼时需要将火烧的越旺越好,他却让小铁匠将火候把握到适中。
小铁匠一边把握火候,一边看着他捶打着的那柄烧红的铁:“姚师傅果然是军械监的老铁匠了,这么晚还在铸造箭镞?就是太久了,等铸完,恐怕需要三个时辰了。”
“无需太久。”姚师傅手中的铁锤依旧不停,捶打铁器的动作刚劲有力,“一个时辰足以。”
“一个时辰?”
小铁匠一脸不可置信,果然如姚铁匠所说一个时辰后,冷水浇灌,入了眼帘的是一把异常锋利的银色箭镞。
小铁匠惊奇道:“真,真的铸好了?”
姚铁匠始终沉着一张脸,将箭镞与木质箭矢固定好,对小铁匠说:“用这种冶炼方法锻造箭镞,大盛的弓箭制造便能省去一半的人力,有此箭,抵御大梁绰绰有余只是还缺少最后一样东西,方能打造出抵御大梁的神兵利器。”
贺重锦从小铁匠口中得知了原委,他诧异了一瞬:“抵御大梁的神兵利器?”
大梁士兵所穿的黑甲坚不可摧,因为这黑甲的坚固性,寻常的箭簇难以射穿,导致每次交战,大盛弓箭手的兵力大大削弱。
小铁匠嗯了一声,点点头,随后从口袋里拿出一块粗布包裹的布团,慢慢揭开……
第25章 墨竹(修)
贺重锦:“这是?”
“姚师傅说, 它叫流火箭。”说着,小铁匠抹了一把泪:“难怪姚师傅说在流火箭没有做好之前,不要让其他人知道,会引起祸端, 但想不到, 姚师傅他”
贺重锦一眼便看出, 这支箭镞与寻常的箭簇与众不同。
它更加锋利,拿起来之后还要比寻常的箭簇轻一些,用这样的箭镞制出箭, 会射得更远, 威力更大。
军械监的一个普通的铁匠,竟能造出如此神兵利器吗?
果然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江缨和红豆来到军械监时,贺重锦正从文钊手中接过弓箭,只见青年拉弓搭箭, 他眸光渐凝,银白色的箭镞对准靶心,
随后只听嗖的一声,箭矢离弦, 那支箭不仅精准地射中靶心, 威力大到甚至射穿了靶子。
“夫君。”
听到江缨的声音, 贺重锦适才锐利的眉眼瞬间柔和下来,循声看向她:“怎么来了?”
“太后娘娘召我进宫, 她说夫君在军械监查案,所以我才过来, 想着同夫君一起回府。”
说着,江缨的目光落到插在墙上的箭矢, 下意识咽了咽口水:“夫君的箭术竟这样厉害吗?”
方才射得若不是靶子,若是个人好可怕。
见江缨似乎有些害怕了,贺重锦便将弓箭递给了文钊:“今日便先查到这里,回府。”
说完,他拉着江缨的手,二人一同走出军械监,准备离开皇宫。
马车上,贺重锦始终在看着姚逊留下的箭镞,过了一会儿,江缨忍不住问道:“夫君今日的案子查得如何了?为什么一直在看着这支箭镞呢?”
贺重锦笑了笑,他并未有所隐瞒,将今日所查到的全都告知了江缨,包括他心里不解的顾虑:“缨缨,这箭的威力你也看到了,大梁士兵身上的黑甲坚固无比,极为考验箭术,但只要有姚逊打造的流火箭,任何人都可以轻易射穿梁兵黑甲。”
江缨捏着下巴思索着:“流火箭?我好像没听说过有这么一种箭矢啊?”
“你自然没听说过。”贺重锦道,“因为,那是姚逊所创,尚未记载。”
“可是,姚逊三个月前打造出这样的利器,为什么不上报朝廷呢?”
贺重锦英俊的面孔蒙了一层淡淡的郁色,他主动牵起江缨的手,十指紧扣,她发现他的手心里全是冷汗。
江缨猜测道:“流火箭对大梁存在威胁,难道雇佣刺客杀死姚逊的人,是大梁的人吗?”
他答: “不会是大梁的人。”
“为什么?”
一阵静默后,贺重锦道:“大梁国力虽强,但大盛国力还不至于让大梁的探子入皇京 Ɩ 之中,况且,给吕广出城文牒之人还没有找到,大抵可能是宫中的内鬼。”
至于是谁,他目前还没有查出来,但无论隐藏的再深,只要有一点蛛丝马迹,就能抽丝剥茧,将此人揪出来。
夜幕降临。
江缨正在书案前提笔练字,贺重锦将公事都积压到了白日,晚上回到贺相府便在榻上闭目休息。
虽是闭目休息,可贺重锦并未不准备睡着,等到了时辰他还要催促江缨睡下,别在熬夜。
江缨读完一本书卷,又合上读另一本,只觉得越是往下读,内心就越是烦躁不安,翻书时还将一页书籍撕坏了。
闻声,贺重锦问道:“ 缨缨,怎么了?”
她低头看着那一页被损坏的书籍,半晌才道:“我……不小心的。”
贺重锦愣了愣,随后温声答:“别急,离我们约定好的时辰还有很长时间,缨缨还可以再学一会儿。”
“……”江缨平复着心绪,答道,“好,我知道了。”
无奈,江缨只好去做别的事,去作画吧。
宣纸铺开,女子压下心底的烦躁,用笔在宣纸上画她一贯拿手的墨竹,她将竹身画的节节分明,又沾了沾墨,开始顶着头晕还是画竹叶。
过了约定的半个时辰后,贺重锦起身来到书案前,从她的手中拿过墨笔,放回笔架上,声音温和:“该入睡了。”
江缨没有动身,她坐在那里,盯着已经宣纸上画好的竹子看。
贺重锦愣了一下:“怎么了?”
江缨不说话。
他以为她不愿,于是无奈笑道:“今日太晚了,待明日天亮时再画也不迟。”
几乎是下一刻,一滴晶莹的泪珠从江缨的眼角滑落,最后是一滴又一滴,她双手捂着面颊,忍不住抽涕起来。
贺重锦讶异了一下,随后一脸无措:“你你别哭啊,我我是哪里做得不好吗?”
江缨还在哭,从最初的落泪到哽咽出声,贺重锦连忙道:“我们多延半个时辰,不能继续再延了。”
她哭得越来越厉害了。
贺重锦妥协了:“再再延后半个时辰吧。”
杏眼红肿,江缨看向他时,眼眶里蓄满了眼泪,瞳孔中映出贺重锦错愕的表情。
她指了指宣纸的一处,顺着江缨所指,贺重锦这才发现了墨竹上的端倪。
原来,是江缨一时头脑恍惚,将交错的竹子画错了,他仔细数了数,竹子的根部与枝条对不上,枝条少了一根。
“我竟然把竹子画成这样,这真的我画的吗?”
贺重锦微微叹了一口气,摸了摸她的头:“无妨,只是小错误而已,下次改正就好了。”
“那怎能行?”江缨一边擦泪一边道,“夫君是宰相,可有听说过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这个典故?积小成多,何况我从未犯过这样愚蠢的错误啊。”
抽噎了一会儿,江缨继续道:“今年的桂试八雅是最后一次了,如果连竹子都画不好,我就再也赢不了顾柔雪,成为皇京第一才女。”
贺重锦看着她手腕处沾染的墨汁,心中多了一丝疼惜:“你已经很努力了,论努力论勤奋,顾柔雪未必及得上缨缨。”
“可是不够的,夫君,光有努力是不够的,我还是远远不够好,我不喜欢我自己。”
贺重锦:“为什么?”
“因为”
江缨永远也忘记不了她还是个瘦瘦弱弱的小女孩时,第一次参加桂试八雅的那天。
她瞒着江夫人和江怀鼎,小小的身子带着琴从江府翻墙而出,匆匆跑去宫中参加桂试八雅。
倒霉的是,半路上阴云密布,她发现她没有带伞。
等到了宫门口,江缨的衣物都被雨水淋透了,发髻上的水珠也如断了弦一样滴落。
顾柔雪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顾府的侍女们手持雨伞,簇拥着伞下清丽出尘的女孩从马车上下来,顾柔雪的身上滴水未沾,与被淋成了落汤鸡的江缨,简直是天差地别的两道风景。
围观桂试的人大多都是来看顾柔雪的,他们早已听闻顾尚书有个天赋异禀的女儿,特来一睹光彩的。
他们的话和江夫人说的一样,顾柔雪必定是今年桂试的魁首,直到最后,事实也是如此。
而江缨连身上的雨水都来不及擦干净,第一场就败下阵来,无人喝彩,无人嘲笑,就这样狼狈地回到了江府。
再之后,桂试名次出来,她不出意外地拿了桂试的倒数,给江家丢人,江夫人气江缨背着自己去参加桂试,又气这名次让她面上无光,虽然没有打骂和苛责,但三个月都未同江缨说过一句话。
三个月看似短,却格外的漫长,甚至长到没有尽头,江夫人沉默的像一尊毫无感情的神像,如江夫人对自己的形容一样,高大伟岸。
而江缨,宛如一个最虔诚最卑微的信徒。
“夫君,你不会明白的。”江缨低低道,“就算夫君不做宰相,也是太后的侄子,贺家的嫡子,这样的身份会有许多人尊敬夫君的。”
青年的眸光黯淡了些许,却不说话。
许是因为将心底话说了出来,江缨不在落泪,内心舒坦许多,这是她永远无法解不开的心结。
纤细的手将书案上的画了两个时辰的墨竹揉成一团,丢到了纸篓里。
江缨躺回塌上,厚实的锦被将一张小脸埋着,只余下乌黑的几缕发露出在外面。
“夫君,我们睡下吧。”江缨道,“我倦了。”
贺重锦望了一眼纸篓里被无情丢弃的纸团,视线落到了榻上的人上,她正用锦被蒙上双目,并没有发现他的目光。
够了,足够了。
对一个人来说已经是最好最好了,好到也许会胜过她自己所想。
为什么,她总是不相信自己的好呢?
今夜又是十分寻常的一夜。
江缨起初蒙着被子,结果耐不住燥热就又把被角揭开了,她杏眸微微上扬,开口问着那个一直在注视着自己的青年:“夫君,你有过必须要实现的心愿吗?”
“有。”
“实现了吗?”
“并未实现。”
“什么心愿?让我猜猜。”江缨思考道,“夫君是宰相,衣食无忧,位高权重,什么都有了,应该不会有心愿吧。”
贺重锦笑笑:“有。”
“我的心愿夫君是知道的,我想在桂试上夺魁,做皇京第一才女。”江缨说,“即便,如今我真的顺应了母亲所想,嫁给高官贵胄,但这个愿望永远不会改变的,我想靠我的努力实现我自己。”
闻言,贺重锦眉目舒展,眼底温柔潺潺。
他将他所想之事尽数交代,发自内心道:“而我的心愿不在我一人,我希望找出吕广文牒案的幕后之人,希望朝堂之上再无纷争,大盛繁荣昌盛,百姓不受战乱之苦,希望姑母与陛下平安康健,还有你。”
江缨心头一动,面容唰得一下就红了。
不对,最开始贺重锦不是和她商量着照书中所书的做夫妻吗?为什么忽然这般熟练了,有高人在背后指点他不成?
还有,她脸红什么?夫君希望刚过门的新妇平安康健有何不对吗?正常之事啊!
虽只是普通的交谈,但江缨对贺重锦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她的父亲江怀鼎,看似是朝中官员,为大盛鞍前马后,本质上仍旧是靠官职实现富贵,试问朝中,打心底真正为国为民的官员又有多少呢?
上次贪墨一案,便是最好的例子。
“缨缨。”贺重锦道,“我们比一比如何?”
江缨疑惑道:“夫君,你要和比什么?”
他笑:“比谁的心愿先行实现,如果你比我实现,只要是缨缨提出的条件,但凡我能实现的,我都答应。”
她道:“如此倒是可以倘若夫君赢了,我输了怎么办?”
“桂试在即,你会输吗?”
“我”江缨犹豫片刻,目光一瞬间坚定道,“我不会输给顾柔雪的。”
“好,我等着你。”贺重锦温声道,“等你比我先实现心愿的那一天。”
窗外一阵风拂过,院里的树沙沙作响,贺重锦解下帷幕,将床榻之内与外面隔绝,变成只属于他们二人的地方。
他道:“天色不早了,缨缨,从明日起,我们各凭本事,输得人要信守承诺。”
“好,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经过这一番交谈,江缨的心情明显好不少,眼角逐渐消肿,打湿的眼睫也干了。
江缨看着熟睡的贺重锦,很快就入了迷。
好像和贺重锦在一起,即便准备桂试八雅准备的再辛苦,再累,可她能感到自己是轻松的,连空气都是新鲜的。
她第一次对更远的将来产生了期许。
对眼前这个人产生了对任何人都从未有过的依恋感。
后来,江缨对红豆说:“红豆,以后我得了魁首,成为皇京第一才女,不和离,留在贺相府做他的妻,也未尝不可。”
*
又过了几日。
江缨练完琴后,与贺重锦一同用早膳,他一身紫色官服,应当是用完早膳后就去上早朝了。
他注重国事,这几日虽然留在家中,但其余的时间都在查案,批阅公文。
她问: “夫君,姚逊的案子查得如何了?按理说找到了他被刺的原因,应当会有苗头才是。”
“姚逊的尸体上和军械监都查过了,没有找到他所记录的冶炼之法。”贺重锦道,“我担心冶炼之法落入他人之手或是给吕广文牒的人,或是大梁。”
江缨见贺重锦略有愁思,想了想道:“夫君所关注的不是姚逊就是军械监,为什么没有姚氏?”
“姚氏?”贺重锦眼中闪过些许不解,“姚逊行事,与姚氏何干?”
文钊清了清嗓子,插嘴道:“夫人,属下早就说好好查一查姚氏,大人问属下原因,属下也不知道该怎么和大人解释。”
江缨:“其实……我觉得夫君每天都同我说许多话,姚逊夫妇也是,但或许有可能,姚逊忍住不与姚氏讲呢?”
下一刻,贺重锦道:“去姚宅,见姚氏。”
因为他知道,姚逊忍不住。
就像贺重锦自己一样,无论如何都想对自己的妻子诉说烦恼与忧愁,甚至是不为人知的更多。
姚逊的死因究竟是什么?或许只有问一问姚氏,才能查到些许蛛丝马迹。
今日朝中的事无非是关于边关布防,大梁境况,而为了提防宫中内鬼,贺重锦将流火箭一事暂且隐瞒,秘而不宣。
他下了朝之后,贺府的马车像往常那样停在宫门口,马儿百无聊赖地瞪着前蹄,文钊笔直站在那里,等候已久。
“大人。”
“去姚逊家见姚氏,她应当知道些什么。”
“是,对了”文钊掩嘴咳了咳,“大人,属下不是一个人来这里等大人的。”
贺重锦愣了愣,而后步子下意识快几分,迈步上了马车,掀开车帘,熟悉的、淡淡的墨香迎面而来。
出门的时候,江缨还有许多书法没有练,想着等去找贺重锦,回来再练不迟,但半路上忽然又被她忍不住叫停。
再之后,江缨让马车先回府,找了一张能放进马车里的小书案,研墨铺纸,提笔就开始练习瘦金体。
女子抬头与自家郎君对视,不知发生什么,成功把贺重锦逗笑了。
“怎么弄的?”他轻笑出声,“这般狼狈?像只小花猫。”
还是只大着肚子的小花猫。
“我?狼狈?”江缨疑惑道,“我不明白夫君的意思。”
贺重锦让马车外的文钊去寻了一面铜镜,交给江缨,她看着镜子中自己的面庞,着实被吓了一跳,砰地把铜镜反扣在桌案上。
“太太丢人了。”
还好方才她在马车里,没进宫在登极殿外等贺重锦,这幅样子被朝中文武百官们看见了,会连带着贺重锦一起被耻笑的。
对了,还有刘裕和太后,前几日进宫去见他们,江缨都是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从不敢失了体面。
用不施粉黛的脸都觉得不妥,更别说是这幅天崩地裂的模样了。
贺重锦:“这里也有。”
江缨低头一看,淡蓝裙衫上也有一片黑乎乎的墨迹,她说:“夫君,来时的路上我正在写字,马车停得突然,墨砚倒下去了,许是在这个时候溅我一身吧。”
她记得自己写的太入迷了,把砚台捡起来后用毛笔蘸了蘸墨,继续在宣纸上书写,根本没注意别的。
这时,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伸了过来,将那面被倒扣的铜镜翻转,镜子再次映照着江缨那张脏兮兮的面孔。
“总要正视自己的。”他温声道,“用心洗,会有洗掉这些墨汁的那一天。”
江缨并未听懂贺重锦话中的深意,茫然地点点头,他又问她:“缨缨今日,为什么会忽然来宫门外接我?”
她答:“因为我想和夫君一起去姚逊家查案。”
起初江缨不打算出门,想着在家中练习八雅,后来见到文钊,顺口问了一嘴案子,文钊说贺重锦今日去见姚氏。
江缨听说,姚逊刚死之时,姚氏跪在大理寺前哭诉,最后贺重锦松了口,才准她去见贺夫人的尸首。
妇人丧夫,本就是一件痛心疾首的事,江缨想到之前贺重锦在地牢时询问吕广的情形,不由得在心里隐隐担心。
一张榻上,一个锦被里睡得久了,她这个夫君如何对待公事的,江缨再清楚不过了,只是对待男子尚且可以狠厉些,对待女子怎能行?
得看紧他,免得弄砸了案子。
贺重锦望着江缨,乌黑官帽之下是青年俊逸的眉眼,他自然而然地握住了她的手,答道:“好,贺相府再大,也不比外面,等查完案我们一同回府,因为还有一些东西我没给你看。”
“什么东西?”
“现在告诉你尚且还太早。”他笑,“算是是惊喜。”
惊喜二字,与一朝宰相实属不太相衬,但还是从他口中说出来了。
江缨点点头,同样握紧了贺重锦的手。
她忽然觉得有个夫君是很不错的,从前自己除了读书,就是围着江夫人转,时常还要面对吴姨娘和许姨娘找茬。
现在身边只有贺重锦一个人,他平日里又忙于国事,性子沉稳,她读书时清净不少。
不仅如此,退一千步一万步来讲,至少今年去桂试八雅,江缨再也不用翻墙了。
姚逊的家住在皇京东街一处巷子口里,巷子口狭窄,几岁大的幼童们进进出出,嬉笑打闹,贺府的马车太过宽敞,根本进不去。
见到了,江缨放下墨笔,贺重锦道:“夫君,恰巧我写完了,我随你一起下车吧。”
“嗯,好。”
贺重锦走下马车,江缨掀开车帘出来,马车虽然稳当,但心里总觉得摇摇晃晃的。
这时,她看到了贺重锦一袭紫色官服,在艳阳下朝自己伸过来的手:“来。”
听到这个字,江缨几乎没有犹豫,纤细玉手就这样放在了青年宽大温暖的掌心上。
江缨从马车上下来时,贺重锦注意到她淡蓝衣裙下遮掩的腹部,心头一暖。
从前无论去哪儿,他都是孤身一人,身边只有侍卫文钊,从未想过有一天贺相府的马车上会多出亲近之人。
一个是他的妻,一个还没出生。
他温声道:“慢点。”
江缨问道:“夫君,姚逊的家就在里面吗?”
“嗯。”
这条巷子口虽算不上破旧,但称不上什么适合安居之处。
不过,江缨记得军械监的铁匠有一千余人,铁匠们日夜锻造兵器,每个月发下来的银钱不算太多,所以姚逊夫妇住在这种地方并不奇怪。
巷子尽头之处,几个顽童朝着这边跑过来,顽童们没轻没重的,玩心旺盛,并未注意到江缨怀了身孕。
幸好贺重锦及时上前,将江缨护在身后,然后,孩子们便注意到了这个大哥哥投射过来的寒冷目光。
其他的孩子们吓得跑开了,而年纪最小的女童仅有三岁,当场吓傻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甚至一边哭一边喊着:“娘!我要找我娘!”
哭声刺耳,比磨刀的声音还要令人心烦,小孩子都是这样吵吗?
江缨深吸一口气,用平静的语气对贺重锦道:“夫君,你吓到她了。”
“我知晓。”他答,“显而易见了。”
常年在安静之处读书的江缨,听不得一点风吹草动。
她实在忍不下去了,拉了拉贺重锦的衣袖:“哭得太厉害了,你去哄哄她,让她停下来别哭了。”
贺重锦:“……”
“快去。”
她把贺重锦推到了小女孩跟前,自己则往后退了退,躲得远远的,在心里默默地为贺重锦鼓劲。
贺重锦无奈笑笑,随后帮小女孩掉捡起在地上的拨浪鼓:“对不住,这拨浪鼓还给你,刚才的事,是因为我夫人有了身孕。”
谁知,小女孩一把抢过拨浪鼓,啪地摔在了地上,张大嘴巴哭得更厉害了:“我要找我娘亲,找我娘亲!”
震耳欲聋的哭声,就像是一根根针刺入江缨的耳朵里,不单单是这小女孩,她觉得她自己都快要哭出来了。
好在最后,文钊去买了几根糖水棍,小女孩见有糖水棍儿,这才停止了哭闹。
贺重锦问文钊:“只要买了糖水棍,就能哄好小孩子吗?”
“回大人。”文钊道,“其实也不是绝对能,女童还好,属下小时候,旁人给的糖水棍,一根儿哪能够?总之,这小孩子的性格就是古怪。”
江缨沉默不语,她只觉得刚才的哭声仍旧在脑海里打转,像是索命铃音一样。
这虽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却令江缨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倘若,孩童真的如此吵闹,她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还能安心地读书写字,练习八雅了吗?
而且她方才听得清楚,那女童一哭,嘴里一直在喊着娘,如果女童的娘没来,无人去哄,怕是会哭上好几个时辰。
江缨越想越可怕,越想越头大。
若她自己的孩子生下来这般吵闹,无论怎么哄都都哄不好,假如她的孩子大事小事都喊娘,这该让她怎么活?
活是活不下去了,肯定会要了她的命,她不仅怕吵,兴许也不喜欢小孩子。
贺重锦注意到江缨的神色,关切问道:“缨缨,怎么了?”
“没。”江缨这才回过神来,“没什么,夫君,我们去找姚氏吧。”
贺重锦应当是喜欢的,江缨想,万不能被他知道自己会有这样的想法,现下先去查案,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议论。
据文钊所说,姚逊家中有一妻一女,两口虽都过了五十,但女儿姚小梅才只有十岁,老来得女。
小梅打娘胎里就弱,受了风就得风寒,走几步便气喘吁吁,常年喝药,近些年来更是卧床不起。
在姚逊出事后没多久,姚小梅便在榻上咽了气,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姚氏又是丧了夫,又是丧了女,家门不幸。
屋门前,贺重锦伸手敲了敲姚氏的房门,刚敲一下,江缨提醒道:“夫君还是轻一些吧,不要扰到姚氏休息了。”
他点点头:“好。”
于是,贺重锦微微平了一口气,放轻了敲门的动作,只听门内姚氏的声音道:“谁来了?”
很快,房门被打开,姚氏一身守灵麻衣,头簪白花,肉眼可见的憔悴了许多。
看到门外站着的俊逸青年,以及他身旁的恬静女子后,一脸陌生:“这位大人是?”
姚氏注意到了贺重锦的紫色官服,神情骤然变了:“年轻人,这官服你是贺相?”
她知道贺重锦,姚逊的案子便是贺重锦在查,是大盛年纪轻轻,便位高权重的贺相。
贺重锦点头,声音沉稳:“姚氏,我是贺重锦,关于姚逊的死,我有许多话想询问夫人。”
姚氏这才回过神来,笑了一下:“我不过是个妇道人家,又能知道什么?”
江缨道:“再想想,肯定能想起来什么。”
姚氏满面愁容,叹道,“唉,我想想,贺大人,贺夫人,你们先进来吧。”
屋内不大,陈设也很普通,但却处处透着市井人家的温馨之气。
屋中供桌上摆着两个灵牌,一个是姚小梅的,一个则是姚逊。
姚氏道:“家里没有可以招待二位的,民妇为大人和夫人煮碗面吧。”
没过一会儿,姚氏便将两碗面端了上来。
面上有一个金黄的荷包蛋,淡棕色的面汤上漂浮着碧绿的碎葱花。
总之,与贺相府里的山珍海味比起来,有一种别样的味道。
贺重锦提起筷子,刚吃一半,便见身旁的江缨沉沉放下碗,碗中汤汁摇晃,已然是吃完了。
“吃完了?”
江缨点点头,目光落在了贺重锦的面碗里:“吃完了。”
贺重锦温声道:“吃饱了没有?”
江缨心里喊着一百个没吃饱,嘴上平平淡淡道:“还好吧。”
从前江缨没这么爱吃,如今肚子越来越大,有时根本不受控,面子里子都不要,就是吃。
这一点,贺重锦是知道的。
她夜里总是悄悄地越过他的身躯下榻,溜出房间一会儿,不知做什么去了。
但这并不难猜,因为每次江缨偷偷回来的时候,身上都带着食物的香味儿,今天鸡鸭,明天鱼鹅,后天是猪肘子。
那必然是去了灶房,这件事江缨没有同贺重锦提起过,他白日里便也没问,只是命厨子在晚上离开前,多做一道菜留在灶房。
江缨在贺重锦身旁坐直,闻着他面碗里飘过来的香味儿。
每一次江缨握住他手的时候,他的神色会慢慢柔和,坚冰化作春水。
紧接着,那最后一碗面被青年缓缓推到了江缨的面前。
“我不饿,这剩下的你全吃了吧。”他笑,“只是我吃过了,缨缨别嫌弃就好。”
嫌弃?
她提起筷子,一个才女,筷子搅动着贺重锦的面,第一次说话像个小偷一样,有些嘟囔道:“夫君此言差矣,好意我怎会嫌弃,再者”
贺重锦怔怔地看着江缨,想知道她接下来会说什么。
“再者了,成亲那天夫君亲了我,后来你觉得不够,又亲了许久,我都没嫌弃夫君……”
不仅如此,贺重锦还把她藏在被褥下的书卷都丢到地上了,这件事她始终都没同他说过,心里堵气的很。
他失笑。
愉悦的话题结束,便开始步入正题。
姚氏从灶房里走出来,坐在了江缨与贺重锦的对面,开口道:“贺大人和贺夫人可喜欢民妇做的阳春面?”
江缨点点头:“喜欢,面条劲道,汤汁入味,甚是喜欢。”
“喜欢就好,小梅还在时,也喜欢我做的阳春面,可惜,现在就算我做的阳春面再好吃,小梅都尝不到了。”姚氏对悲痛早已变得冷静麻木,“几朝几夕之间,家破人亡,只留下我这么一个可怜的妇人。”
曾经的家人,变成供桌上冰冷冷的牌位。
江缨很心疼这个可怜的姚氏。
“夫人,我知道你家中逢难,必定心疼万分,但杀人凶手总要查清楚,这样姚逊在天有灵,也会心安的。”江缨道,“能不能把知道的告诉我们?”
姚氏道: “贺夫人想知道什么?”
贺重锦接道:“流火箭,姚逊尚未被刺时,是否向你提及过他锻造出了能够对抗大梁的流火箭?”
姚氏神色凝重了一会儿:“夫君,确有向我提起过,说这箭威力极大,就是”
江缨问:“就是什么?”
见姚氏有些犹豫,贺重锦道:“夫人,我忘记说了,今日我只是带着刚过门新妇的特来探望夫人,并不是以宰相的身份。”
江缨跟着道:“嗯,夫君说的不错,我们是来尝尝夫人的面而已。”
下一刻,适才正坐着的姚氏忽然跪下,江缨根本来不及反应,只听她苦苦哀求道:“贺夫人,求你们放过老姚吧,他不过是一时动了贪念,起了邪心,所以才落了这样的下场。”
江缨想要将姚氏扶起来,奈何不好弯腰,只能握着姚氏的手干着急:“夫人,你别这样,你是晚辈,我是小辈,没有晚辈给小辈跪的道理,你先起来,先起来再说。”
谁知姚氏怎么都不肯起来。
贺重锦像是嗅到了一丝猎物味道的狼,温润消失,语气冷了下来:“贪念邪心?”
“家中本就不富裕,全靠着老姚在军械监做铁匠的月钱过日子。”姚夫人悲怆道,“后来小梅出生,病得一天比一天厉害,太夫开的续命药,哪一样都是贵药,老姚也是没办法。”
贺重锦眉目一凛,缓声道:“为了凑钱,姚逊与人做了交易,用流火箭的冶炼之法,换取银子给你们的女儿治病?”
“我本想瞒着此事,结果贺大人到底是查出了流火箭,是,贺大人,这件事我后悔不已,夫妻一场,我真恨当时老姚被猪油蒙了心时,没能及时拦住他。”
“既然是这样。”贺重锦居高临下地望着姚氏,宰相之威尽显,“为什么不将流火箭贡献给朝廷?贡献给大盛?朝中自会有封赏,那些封赏还不够救一个孩子吗?”
“贺大人,老姚身在军械监大半辈子了,又岂会不知道这做官之事?”
姚夫人继续道,“我们老姚不过是个铁匠,担心把冶炼之法交给朝廷,被不轨之人冒领了功劳,不仅赔了女儿,又赔了他辛苦钻研出来的流火箭。”
“夫君。”江缨忽然有了一个不好的想法,“该不会是姚逊交了流火箭后,被灭口了吧。”
不是有一句话说得好,斩草必除根。
那个人得到了流火箭的冶炼之法,便觉得姚逊没有了利用价值,定然是从最开始就没打算诚心做交易的。
江缨又问:“夫人,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别太难过,你知道姚逊将冶炼之法给了什么人吗?”
“大梁人。”伏在地上的姚氏骤然抬头,神色恐惧道,“是大梁的人,是他们想要流火箭的冶炼之法,攻打大盛。”
第26章 抉择(修)
大梁……
听到这两个字, 江缨有些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如今人人都知道,现在的大梁早已今非昔比。
如果大梁得到了流火箭,真打起来, 那么对于本就强大的大梁来说, 无疑是如虎添翼。
姚氏说, 她问起姚逊时,他只提起了大梁两个字,其余的不让她多问, 说不要多管闲事, 就这样带着冶炼之法就出了门。
谁成想,这一走便遇到了杀身之祸,夫妻二人天人永隔。
贺重锦听着,陷入了短暂的思绪,随后又道:“颍州呢?”
姚氏诧异了一下:“颍州?”
“姚逊死前说出了颍州二字。”贺重锦沉着道, “姚夫人可知是何意?颖州和姚逊被刺,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关联吗?”
沉默之后,姚氏答:“颖州是我与老姚的家乡,他没来军械监时, 我们就一直住在那里, 男耕女织……应该是老姚知道自己快死了, 怀念老家颍州的日子。”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晌午,江缨又不合时宜地来了倦意, 打了一个哈欠。
这时,姚氏惋惜道:“若我的女儿还在, 纵然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角色,兴许就会和贺夫人一般标致, 不求别的,我只求小梅能够健康平安地长大成人,在我身边。”
江缨看着姚氏,心里顿时生出一种形容不出来的滋味儿。
贺重锦不再准备多问下去,起身道:“该问的都已问完,叨扰了。”
说完,便牵着江缨的手离开了姚逊家的小巷子。
回到贺相府,贺重锦始终神色郁结,他面上虽未说什么,但在榻上的江缨能够感受到他的复杂思绪。
流火箭如果落入大梁手里,那么原本能够与之匹敌的大盛,无疑是以卵击石,不堪一击。
“夫君。”
塌边的贺重锦笑了笑:“睡吧,明日宫中还会有一批新的书卷到贺相府。”
她想安慰贺重锦,想告诉他别太难过,任何事情总会有转机,就像曾经在宫宴上弹杂了琴曲的自己一样,一番波折还是得到了太后娘娘的夸赞。
没什么的,夫君 Ɩ 。
可心里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下去,江缨想,还是不要提及这件事了,让贺重锦开心一些。
贺重锦替她掖好被子,温声道:“我先去书房了。”
她抓住了他的衣袖:“等等。”
贺重锦愣了一下:“缨缨,怎么了?”
“他会动了。”
“????”
贺重锦自然知道这个‘他’是谁,微怔地同时,江缨已经抓着他的手,朝自己的小腹上贴去。
她不太会说谎,所以用尽量不露破绽的语气说:“你看,他刚才真的动了,踢了我一下。”
“哪里动了?”
“这里,他踢了一下。”
贺重锦沉默了许久,嘴角洋溢出一抹笑,手缓缓揉了揉:“妇人有孕,七个月之后才会动,如今才几个月?怎么会动?”
“这”见被拆穿,江缨低下头,“我知道,夫君因为流火箭落入大梁的事心生忧郁,我想安慰夫君,我也不希望在桂试八雅还没有开始的时候,夫君就输了那晚我们的约定。”
她难得坚毅的神色让贺重锦产生了些许恍惚,他原是想离开房间,去宫中与太后商议对策的。
然而贺重锦没想到,临走之前还在江缨这里耽搁了一会儿。
他附身去吻榻上的女子,这一次是在江缨清醒之后,没来由地吻缠着,如同静谧花丛中那两只纠缠轻碰的蝶。
他的呼吸声越来越粗重,江缨越来越觉得不对劲。
这学的太快了,怎么总觉得贺重锦喜欢上了她?
不过也未必,她自己都不知道男女之情是什么感觉,砰然心动是什么感觉。
即便日久会生情,他是不是太快了些?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动的心?
真是的,她还没搞明白呢……
两个人吻着吻着,又再次分离,互相喘息着,江缨看到他的那双眸里,逐渐失了焦。
而那日在宫宴上第一次见到贺重锦时,这个人又是那样的沉稳冷静,像是无人能够接近。
屋中安静了下来,江缨疲倦地睡下,贺重锦则亲自手写了一封书信,将流火箭的事原原本本地写入信中,命文钊送进宫,交给太后。
若是换做以前,贺重锦必定第一时间去宫中禀告,但现在不同了,他不仅是一朝的宰相,更是一个人的夫君,一个未出世孩子的爹爹。
他要在扎身国事之余,陪陪家中人。
江缨喃喃道:“夫君,我睡了,两个时辰后,记得按时叫我下榻。”
“好,我记得。”贺重锦道,“缨缨,还有,我说的惊喜是……”
“过几日再看吧,我睡下了。”
*
傍晚,江缨在小阁楼上练琴,胸口两处再次传来胀痛,迫使她停了下来。
红豆赶紧上前:“夫人,发生什么了?”
“又开始疼了。”
江缨缓缓按着,忽然发现胸前的衣衫湿了一些,顿时觉得一种燥郁感积压在心里。
红豆无奈道:“夫人,这是正常的。”
疼痛消减了好一会儿,江缨终于可以练琴了,可不知怎得,这琴音翻来覆去弹就是觉得哪里变了味儿。
江缨:“……”
红豆忙道:“夫人,今日不弹了,先练字,先练字。”
宣纸铺开,江缨提笔练字,结果没练多久便觉得手脚酸痛,端秀的字和琴音一样,大不如从前。
红豆又结结巴巴地道:“夫人,这是正常的事,你忘了,许姨娘有孕的时候,手脚酸到需要人搀扶呢。”
久久的沉默。
江缨坐在那里,字也不写了,琴也不弹了,只觉得心绪难平。
红豆:“夫人……”
女子低下头,纤细的手攥紧了襦裙:“这段时日,我琴棋书画落后了,读得书卷少了,嗜睡耽误时辰不论,看书时连眼睛时常眼花。”
“这都是因为夫人有孕了。”
“可桂试八雅在即,最后一次。”江缨眼角又忍不住红了,颤声道,“红豆,我怕是要在这孩子和桂试之间选一个了。”
桂试八雅是江缨从小到大的心愿,她想做皇京第一才女,为此,付诸了很多努力。
到底该怎么选?
刚才江缨所说的话,着实把红豆吓了一跳:“夫人,小公子要紧!你可别做傻事。”
“……”江缨沉默许久,她的手抚上小腹,有些哽咽道,“可我,我的前程与我而言也很重要啊!红豆,你陪我一起长大,你不会不懂的。”
一次次从江府翻墙而出,一次次地学习八雅,一次次地在夜里埋头苦读,关于桂试八雅的那份执念怎么都无法割舍。
红豆一时为难,只能安慰江缨:“夫人,想开一些,现在夫人嫁给贺大人,吃穿不愁,当不上才女,还能当贺相夫人呢。”
江缨不说话了,她越想心里就越是难受。
*
这夜,贺重锦正在书房里批阅公文,批得久了,他单手撑在书案上,缓缓揉着眉心。
书信已经送到,太后已经知道流火箭的事,必然会命边关严加布防。
只是,贺重锦担心即便加强了布防,终究也是无济于事,毕竟他亲眼见证了流火箭的威力。
贺重锦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不过,有一点令他怀疑,便是姚逊的死,他觉得这一切都进展的太顺利,顺利到不寻常。
这时,有人扣响了房门:“夫君,你在吗?”
贺重锦见到江缨进来,眉目开始变得温和:“缨缨。”
他心里是有些欣喜的,因为江缨读书时一向读得认真,这一次却亲自来找自己。
江缨走进来时,面上还带着些许犹豫,看起来没有一点是要与他甜蜜的样子。
她走到桌案前,试探性地征询着贺重锦的意思:“夫君,要不我们把孩子落了吧。”
“……?”
打孩子????
这话是贺重锦全然没有想到的,江缨心里忐忑了一会儿,一千个纠结一万个纠结。
她知晓贺重锦是喜欢这个孩子的,还是道:“你若不忍,孩子生下来之后,就送到乡下庄子去养,无非就是吃些苦而已,常言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贺重锦愣了愣:“为什么不亲自养?”
“夫君还记得巷子口的小女孩吗?”江缨道。
贺重锦点点头:“嗯,记得。”
“生他下来,他一定会在府中缠着爹娘的,夫君,我们以后还会有很多孩子的,但是……”
江缨深吸一口气,接着说下去:“皇京第一才女只有一个。”
贺重锦望着她,眼里是江缨读不懂的情绪,江缨知道自己的要求过于自私,但没有办法。
不……不仅自私,还像神经病。
可她也有她不得已的苦衷。
任何事,江缨都能退步,但唯独桂试八雅不能,她不会放弃也不可能放弃。
“夫君……”
“倒也不必如此。”贺重锦温和的眉目逐渐趋于平静,开口道,“等孩子出生,我抽出身来照顾。”
江缨愣了一下。
虽然贺重锦并未言明,但他这句话的意思,是他想留下孩子,不希望她打掉或者送到乡下庄子里。
“大梁和大盛,不知道哪一天会打仗。”江缨抿了抿唇,继续道,“夫君日理万机,顾不过来一个婴孩,万一,这孩子不找奶娘,偏要找爹娘,到时该如何?”
“缨缨……”他面孔一沉,“我期待了他很久,你心里对他……也一定是有期待的。”
这句话说到了江缨的心坎里,她杏眸微微颤动着,有所触动,而后黯淡了下来。
江缨以为贺重锦待她好,就会什么都应允她,看来这件事,她做得的确不对。
若说期待,怎么会没有呢。
“这些日子以来,我真的很疲惫,我只能做一种选择。”
江缨没有再同贺重锦说下去,她走到房门前,忽然回眸,对贺重锦淡声道:“夫君,今夜我们分房睡吧,我想一个人冷静冷静,也想快点做出一个选择。”
这孩子的月份还浅着,若想专心练习八雅,最稳妥的方式是打掉他,这样无需送到乡下庄子里,免得她和贺重锦惦念。
可贺重锦不答应这件事,这是江缨意料之中的,换位想想,如果她是贺重锦,她也无法接受。
江缨叹了一口气,没有太难过,也并没有多高兴,只是心中五味杂陈。
这一次,贺重锦没对她笑了,不会是不愿了吧。
果然,贺重锦说:“今夜,我留宿书房。”
第27章 分房(修)
江缨和贺重锦就这样闹了别扭。
她以为, 她和贺重锦会像江夫人和江怀鼎那样,大嚷大闹,闹得整个江府都人尽皆知。
并没有像寻常夫妻那样,争吵不休, 只不过默默地分了房, 几日都没同塌了。
府中下人议论纷纷, 还以为两个人分房是谣传,没想到晚上真的看到贺重锦留宿在书房。
江缨手腕酸痛的厉害,一张字耗费了两个时辰才写完, 起初她还能再坚持一下, 后来着实是忍不下去,只能在榻上静养。
心里好像有两个小人在打架。
一个希望她放弃这个孩子,专心筹备桂试,一个则是母性使然。
到底该怎么做啊!
红豆道: “夫人,要不你同贺大人讲讲和?一直分房, 传到江家老夫人那边会苛责的,贺大人已经睡了三天的书房了。”
梳妆台前,江缨正在用梳子寸寸梳理着长发,目光之余, 她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 比刚来贺相府时还胖了些, 连张妈妈都说圆润。
而这些天,她忍着不适勤奋苦学, 明显又瘦成蒜苗了。
江缨语气发闷道:“他与我分房睡是于他而言,是好事, 我夜里不安分。”
说着,江缨抬头看向红豆, 又问她:“红豆,你希望我留在这个孩子吗?”
“不瞒夫人。”红豆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道,“奴婢和大人的想法一样,希望夫人把小公子留下来,但奴婢知道,夫人心里有难处。”
虽然红豆是这样答的,但最后一句话到底是令江缨的心里舒坦许多。
“明日,奴婢带夫人去街上逛逛,夫人不是最爱逛街市了?”红豆道,“以前江家拘着夫人,现在不同了,夫人想开些,心情就会好了。”
一日过得很快,几瞬之间夕阳西斜,落日余晖映照大地,园林凉亭中练琴的江缨抬目望去,天边的晚霞美丽又温暖。
她想好了。
她不要这个孩子了,纵然贺重锦不愿,可她自己呢?因为一个未曾谋面的孩子,就割舍对自己这样重要的桂试八雅?
就这样决定了!不反悔!
江缨没有想到,自己回去之时能遇见贺重锦。
他一身暗红色衣袍,乌发用银冠束着,依旧是那一张侧颜精致的面庞,只不过起初,贺重锦并未看到她朝这边走过来,正抬头看着松树上刚刚结出的稚嫩松子,微微出神。
这颗松树,是江缨回去的必经之路,贺重锦一直驻足在这里。
她以为,贺重锦慢慢会原谅她的,出乎意料的是,短短几日,他亲自来找自己。
犹豫片刻,江缨开口:“夫君”
青年这才注意到她已经来了,回眸望去,看到略微消瘦的江缨,沉思片刻,迈步走到了女子的面前。
二人对视良久,她的那句我想好了,刚要脱口而出,那人忽然俯身将江缨拥在怀中,属于男人的气息就这样压了过来。
贺重锦: “我想好了。”
江缨愣了一下,贺重锦是她肚子里的蛔虫吗?抢她的词作甚?
“留与不留,全在于你,毕竟我是男子,无法体会女子的感受,我又怎么能”顿了顿,他长舒一口气,继续道,“逼你做抉择呢?”
这几日,贺重锦想了许久,倘若有一日他在孩子和江缨之间做选择,他会选择江缨。
不仅是皇京第一才女这样的名号对于江缨来说仅有一个,而江缨对于他来说,也只有一个。
孩子总归不是他一个人的。
“我”
江缨攥紧贺重锦后背的衣襟,一时之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悔意就像隐隐水波,在他说完这些话后,变成了翻滚的巨大浪潮。
天地之间仿佛归于无声,贺重锦将怀中人抱的更紧了,那一刻,纵然他不说只言片语,江缨也意识到了一件事。
贺重锦是真的爱上她了。
这是一种浓烈的喜欢,书中所说的喜欢,那个在宫宴上令所有人抬头仰望的权臣,竟然喜欢她一个小门小户的嫡女。
可她还没有成为皇京第一才女,呢?贺重锦为什么会心悦自己?似乎不太合理。
江夫人说过,说没有男子喜欢八品嫡女的身份,除非是她真的做了皇京第一才女。
正想着,只听贺重锦轻轻叹了一口气:“明日,我要离开皇京去颖州查案,关于姚逊的死,我始终心有不解,之后,就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江缨愣了一下。
想做的事?是说要打掉孩子吗?
贺重锦就这样答应了吗
他说完这句话,便松开女子,转身沿着小路离去了,甚至没有再回头看江缨一眼。
回到房间,红豆见江缨坐在梳妆台前,似是有心事,于是问道:“夫人,怎么了?”
“红豆”江缨捏着衣裙道,“贺重锦他过几日就去颖州,他说他离开之后,我可以做我想做的事。”
明明事情可以达成了,可想到松树下贺重锦落寞的神情,江缨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
江缨一夜没睡好,四肢酸胀的厉害,连去茅厕都要红豆搀扶,第二天早上人似乎又瘦了一圈。
红豆劝了许久,江缨还是把安胎药倒进了花盆里:“今日再喝也没有意义了。”
这日,二人出了府门,便见张妈妈在贺相府在等候多时,一看见她,江缨本能地心里一紧。
在贺相府外,张妈妈则是笑:“小姐,夫人叫你回江家一趟,说有件事,想亲自问问自己的女儿。”
嫁到贺相府后,江夫人极少来找江缨,这一次忽然派张妈妈来寻她,会是什么事?
趁着张妈妈在前面走,红豆凑到江缨的耳边道:“夫人,会不会是因为聘礼的事?”
“聘礼……”
江缨不敢多想,只能坐上回到江府的马车。
一切不出所料,江夫人给江怀鼎的那一半聘礼被人拿走了,而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太后。
小院内,江夫人的脸色极为难看,她正坐在院子里,远远从那边看向江缨时,那是阴晴交织的眼神。
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江缨压低声音开口道:“母亲……”
巴掌来得猝不及防,洪亮的响声后,江缨捂着面颊,愣愣地望着江夫人,随后眼眶不受控地蓄满了泪水。
只听江夫人冷声道:“那贺重锦定是带你去宫中见了太后,提及那五十两黄金的事了?”
没有反抗,更没有愤怒,江缨的回答平静地像一摊死水:“母亲,夫君没有带我去宫中,是太后娘娘召见我的。”
顿了顿,江缨明知故问,关切地补充道:“母亲,那五十两黄金怎么了?”
“你入了贺相府,便忘记江家了?开始同我说谎了?”江夫人声音骤冷,“太后的侍女找上门来,和她一起来的还有宫中的巧匠,说你想用那一百两黄金打造金镯子,特意托人来取给我的五十两黄金。”
江缨喃喃道:“金镯子?”
“你父亲觊觎太后娘娘的权威,把那五十两黄金交了出来,江缨,你是我女儿,就这般盼着我和你父亲夫妻离心吗?!”
江缨知道太后娘娘同贺重锦一样,心思细腻,为了不给她添麻烦,所以才用了金镯子的理由。
只是,江夫人敏感多疑,尤其是在江淮鼎的事上,且就算此事不是江缨所为,到了江夫人的口中便于她江缨脱不了干系。
从小到大,亦是如此。
但这次,江缨不知为何,竟第一次有了对江夫人的不满。
袖口下的手攥紧,江缨道:“母亲,贺重锦的聘礼是该给父亲,可父亲并不值得五十两。”
强硬的语气让江夫人感到些许诧异,江夫人颤着声道:“你你方才说什么?你再同我说一遍?”
“父亲的心里有许姨娘和吴姨娘,而母亲的心里都是父亲,女儿觉得不值得。”
借着这鼓子劲儿,江缨将心里话通通说了出来,“如果没有姑母将黄金要回去,那些黄金恐怕就落到了两位姨娘的手中,这是母亲希望的?”
“闭嘴!”
被戳到痛处,江夫人盛怒之下,又狠狠给了她一个巴掌,这一巴掌顿时令江缨的气焰全消,彻底回到曾经在江家的时候。
那个不敢反抗江夫人的江缨。
“一口一个姑母的叫着,嫁入贺家便是贺家人了不成?”江夫人依旧用最熟悉可怕的语气对江缨道,“没有腹中的孩子,你终究是外姓,是外人而已,做不好为人新妇的本分,夫家想丢便丢,想弃便弃!”
“我与贺重锦,与母亲和父亲不同,他待我温柔,体贴,他也很喜欢我,是有真情的。”
闻言,江夫人咬了咬牙,不知怎得怒火更盛:“什么真情!?不过都是儿戏!你们才相识了多久 !我和你父亲相识了多久!岂能是放到一起相提并论的!”
被这一吼,江缨也不知道还说什么了,她低下头,终究还是选择了沉默。
以后,尽量少回江家,否则江夫人怕是会对她眼见心烦。
江夫人是她的生身母亲,血脉相连,只不过比起女儿,在江夫人的心里更重要的是夫君江淮鼎。
回到贺相府的路上,江缨的心情始终很低落,她不想回到江家了,也不想那样快就回到贺相府,因为对贺重锦的那份愧疚会更加江缨难受不已。
红豆让车夫驾着马车在街上徘徊一会儿,街上人潮如织,百姓们见到奢华马车上的贺家族徽,自然联想到了那名年纪轻轻,但却位高权重的贺相。
马车走着走着,路过一条小巷口,车中的女子忽然道:“红豆,停下。”
“好,夫人。”
江缨下了马车,叫住了欲要进入巷子的妇人:“姚婆婆。”
姚氏提着一篮子鸡蛋,循声看去,行了一礼:“民妇见过贺相夫人。”
走到那处熟悉的巷子口,那几个孩童依旧在嬉笑打闹着,见到江缨之后,不玩了也不闹了,安分地呆在一旁,生怕再冲撞了这位有孕的大姐姐,然后可怕的大哥哥再次出现。
她平安地随着姚氏走到了巷子尽头的那一间房屋外。
之前红豆没有来这里,所以并不知道是哪儿,于是问道:“夫人,这是谁?”
江缨答:“姚逊的夫人。”
红豆暗暗吃惊道:“是贺大人查的案子?”
比起那日刚刚过来,姚家小屋干净整洁了不少,应该是姚氏打理过。
“贺夫人,坐吧。”姚氏的笑容夹杂着一丝的疲惫,“我再煮一碗面。”
这次,姚氏煮了整整一锅,江缨闻到灶房的香味儿,不由得咽了咽口水:“这面,果真不错。”
姚氏笑道:“上次贺夫人穿着宽松的衣裙,民妇没看出夫人有了身孕,妇人有孕都爱贪食,我怀小梅时也是如此”
江缨看向姚氏,有些莫名。
“瞧我这,像什么话。”姚氏注意到了自己的失态,用袖口擦擦眼泪,“夫人且再耐心等待,面马上就出锅了。”
“好。”
方才提及小梅的时候,江缨看得出姚氏是真的很喜爱小梅。
可惜,天下并非所有母亲都如姚氏这般。
姚氏正在做面,而江缨则坐在桌前,抚摸着小腹,明明就要分离了,江缨却总是忍不住想去摸摸他。
“姚婆婆。”江缨忽然淡声问道,“你很想念小梅吗?”
姚氏释了一口气,叹道:“那是自然,这天底下有哪个母亲不惦念自己的孩子?”
面被端了上来,江缨提起筷子一口一口地吃着,对面的姚氏忍不住落泪道:“小梅还那么小,真想用我的命换她的命啊!”
江缨为之一震,随后问道:“可你的命也同样重要。”
“等夫人做了母亲之后,便会懂了。”姚氏笑道,“当年我怀着小梅的时候,十个月不长,却怎么等都等不到。”
江缨垂眸,她忽然想,如果打掉孩子,自己会不会后悔?就像姚氏失去小梅一样痛苦?
姚氏见没吃,便问道:“夫人,是民妇的面不合胃口?”
“没有。”
“那就好。”
两个人聊了许久,一会儿聊起有孕之时的种种症状,一会儿聊起江夫人,姚氏甚是心疼江缨,说了许多安慰的话,短短几句,江缨的心里顿时舒畅许多。
姚氏道:“夫人还年轻,以后的路还长着,不像我,如今只剩下一身病骨,苟延残喘。”
“姚婆婆,且放宽心。”江缨道,“夫君明日便启程去颖州,必定会为姚师傅查清死因,找到凶手,还他一个清白公道。”
“多谢贺夫人了,只是贺大人去了颖州。”
江缨答:“嗯,这是姚师傅临死前说出来的,或许是他的死有关。”
姚氏顿了一会儿,表情产生了非常微妙的变化。
江缨:“怎么了?”
姚氏笑道:“没什么,这颖州路途遥远,常年风雪,这一去怕是要一个月才能回来。”
筷子搅动着面,江缨觉得她是打心眼里心疼姚氏,如今在这世上连个相依为命之人也没有。
“贺夫人,我与你投缘,以后若夫人有闲暇,可以来我这里坐坐,陪我说说话。”
江缨几乎想也不想:“好。”
吃了一会儿面,姚氏便起身去忙了。
这时,江缨注意到了什么,她定睛看去,角落供桌之上的盘子里摆着新鲜的瓜果,正中间立着的是姚小梅的牌位。
不对,她记得昨日供奉着两个牌位,一个是姚小梅的,一个是姚逊的,姚逊的牌位呢?
虽是有所怀疑,想问问姚氏,恰巧姚氏端来了一盘自己做的糕点,便忘了这回事,听姚氏说着姚小梅生前的事。
从出生到幼年,她说小梅十分听话懂事,年纪小就会帮她做农活,分担家里,即便病着也要读书认字。
姚氏说,她唯一所求便是小梅能够一生平平安安,无忧无虑,却不想老天爷终究是夺走了自己的女儿。
这番话,让江缨再次摇摆不定。
“孩子真如你说的那般好吗?”
*
贺重锦将一件件衣物叠好,亲自放进行囊,准备出发去颖州,与之同行的还有大理寺卿李大人。
这些年,他为国事奔波,去过许多的州县,唯独没有去颖州,
他不喜欢颍州的风雪,总觉得刺骨,本是想让文钊同李大人一起去,现如今却也还是去了。
贺重锦想,离开之后再回来,他便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至于那个孩子,他们以后还会有的,渐渐的他就不会留恋了。
这样想着,青年黯然神伤,随后将包裹挂在身上,推门而出,却不想夜色之下,他喜欢的女子正披着藕粉色披风,闻声回过身来。
贺重锦的心跳了慢拍:“缨缨。”
下一刻,女子迈步上前,抱住了贺重锦,娇躯与他结实的胸膛紧紧相贴,贺重锦微微错愕。
“夫君。”良久,江缨低低道,“试试吧。”
贺重锦:“???”
女子将他搂的更紧了,娇躯轻颤,把脸埋在贺重锦胸前,抽涕道:“对不起夫君……对不起……我只是实在没有办法了。”
顿了顿,江缨哭得更厉害了,说道:“我舍不得皇京第一才女,也舍不得孩子,我想通了……我们试试。”
贺重锦并没有多开心,只是松开手,望着江缨的眸光里含着认真:“想好了吗?”
江缨点点头。
即便心里还有隐隐一丝悔意,可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再难更改了。
贺重锦按耐不住内心的冲动,托着江缨的脸吻了吻,凌冽的气息化作了春日的柔风。
唇瓣分离,女子的面颊肉眼可见的红了几分,贺重锦温声道,“明日我便要出发前往颖州,这一去,至多一个月回来,你在家中等我回来,好好读书。”
江缨点点头,似是又抓住了些许不对的字眼:“夫君,不是今晚?”
“明日再走。”贺重锦望着她,忽然皱眉,“等等。”
“怎么了?”
贺重锦的手轻轻抚摸着女子的脸,将左脸和右脸对比了一下,又带着江缨进入屋中,握着烛盏用烛光打在她的右脸上,赫然一个巴掌印,还带着指甲划伤的浅浅血痕。
江缨看到他眼中略过一丝心疼,而后转变为了怒意的阴沉。
他说:“谁打的?”
“母亲。”
“”贺重锦强迫自己温和下来,又问,“为何?”
她低低道:“没有为何。”
贺重锦定定看着她,随后开口,一语点明道:“是因为聘礼吗?江夫人分给江大人的一百两黄金?”
“你知道?”
“是姑母告诉我的。”贺重锦神色凝重了几分,叹了一口气,“我是你的夫君,如果缨缨有难处,该当帮你,不是吗?”
江缨的瞳孔隐隐闪动着,低下头像个认错的孩子:“是我瞒着夫君,没有和夫君商量,以后不会这样了。”
贺重锦命人拿到金创膏,双指蘸取一点,环抹在江缨的面颊上:“疼吗?”
“不疼。”
他是那样的细腻认真,而这样的一面却只给了她吗?
江缨如此想着,殊不知在贺重锦的心里,一想到江夫人,便有杀意与怒意在愈燃愈盛,很快又无声地平息下来。
若再有下次,他不敢保证江夫人会不会是第二个赵恒之。
*
天还未亮,江缨越过贺重锦爬下了榻,拿起书卷就去了凉亭里读书,后来没过多久,贺重锦竟然已经穿戴整齐好,踏着清晨的来到了凉亭,似是要陪着她。
江缨见他一直在亭中喝茶,不由得问:“夫君,离启程还早着,为何这么快就出来了?”
贺重锦笑了笑:“想陪你读书,顺便再看看日出,颖州常年风雪,到了颖州,能够看到日出的机会不多了。”
“原来如此。”
江缨打了一个哈欠,困意来袭,又即刻强迫自己清醒过来,用毛笔在书卷上清晰标注着重点。
这时,文钊忽然走了进来,向贺重锦禀告道:“他们来了,大人是否去正厅迎接?”
江缨一脸莫名,见文钊没把话说全,便问道:“夫君,谁来了?”
贺重锦却不答,只是笑了笑,对文钊道:“让他们到这里来。”
“这。”文钊吓了一跳,“大人,你确定要这么做吗?他们可是”
最后四个字的身份太过于重了,文钊下意识将声音压得很低,但江缨还是听到了:皇亲贵胄。
贺重锦一边替江缨研着墨,一边冷然道:“带过来,无需迎接。”
见命令如山,文钊领命道:“是,大人。”
第28章 郡主(修)
昭阳郡主和汝南王夫妇一起来到贺相府, 见贺重锦没出来迎接,夫妻二人便将她拉到凉亭。
他们原本几个月前就该来的,但汝南王公事繁忙,贺重锦又婚期在即, 只能等江缨和贺重锦成亲之后, 带着昭阳郡主上门。
江缨第一次见昭阳郡主, 昭阳郡主便发丝凌乱,肩头处的衣衫斜了一角,不仅仪态全失, 顶着大大的黑眼圈, 还一脸不情不愿的样子。
额天还没亮便来了,莫不是昨晚在王府吵了一整夜?
原来,刚才文钊所说的王权贵胄,是汝南王啊。
不过这并不意外,皇京之中其他的刘姓子孙在争夺皇位时, 死的死,疯的疯,除了先帝流放颖州二十年的汝南王平安无事,被太后下旨迎回了皇京。
江缨记得贺重锦说过, 他是被昭阳郡主算计, 喝了合欢散, 所以才误打误撞在宫园里和她行鱼水之欢的。
所以,归根结底, 他们的结合就是因为昭阳郡主。
直到汝南王一家进入亭子,贺重锦这才不缓不慢地起身, 行了一拱手礼:“贺重锦,见过汝阳王殿下, 汝阳王妃,以及昭阳郡主。”
江缨估摸着自己也要起身行礼,岂知被汝南王妃按了回去:“贺相夫人,你是有 Ɩ 身子的人了还行礼做甚?快坐下!”
"贺重锦,你暗中调查本郡主的婢女?!”昭阳郡主气极了,指着贺重锦便嚷道,“你经过本郡主同意了没有?”
汝南王脸色一黑,呵声道:“昭阳,在贺大人面前休要无理!”
贺重锦全然没了温柔,一双眸冷冷地望向照样郡主,而后礼貌一笑:“昭阳郡主此言差矣,郡主在我茶中下合欢散,此事经过我同意了吗?”
“我是下了合欢散。”昭阳郡主抱着臂道,理所应当道,“全皇京都知道我有意想嫁你,谁叫你不知好歹,在那么多人面前让我丢人。”
“嫁娶之事,本就是你情我愿罢了。”贺重锦淡声说着,“郡主今日来贺相府,只是为了羞辱重锦?”
昭阳郡主刚要反驳,汝南王便先一步制止了她的出格行为:“昭阳!还不快给贺大人道歉!”
到底是锦衣玉食的郡主,听到这话顿时激起了一身反骨:“道歉?!我是郡主,为什么要给一个臣子道歉!?我不道!”
汝南王脸都气紫了。
他怎么生了这么个不争气的女儿?
来时汝南王就已经同昭阳讲了这其中的利弊。
他说,贺重锦不是普通的朝臣,那是太后的侄子,倘若宫宴之事的真相被贺重锦传开,汝南王府遭人唾弃不说,闹到太后跟前,他还怎么立足?
昭阳郡主生性骄傲,自始至终都拉不下颜面。
汝南王妃道:“哎呦,昭阳啊,你就听你父王的话,和贺大人低个头,认个错,这件事就算了了。”
“我在茶里的下的又不是毒?他在宫宴上让我颜面尽失,我戏弄他,两不相欠,凭什么道歉?”
汝南王怒道:“混账东西!”
汝南王刚要伸手给昭阳郡主一个巴掌,幸好汝南王妃挡得及时:“王爷要打就打妾吧!昭阳可是咱们唯一的女儿啊!”
一家人在亭子里吵吵嚷嚷,江缨竭力压下心底的烦躁,拿起桌上的一本书卷想迫使自己的耳根清净下来。
可是,她忽然想到江夫人打自己的事,贺重锦说夫妻之间要坦然,不要有所隐瞒,所以还是将书卷重新放了回去。
“夫君。”
这一句夫君,让亭中吵嚷声归于寂静,贺重锦的神色一瞬间柔和下来,他看向江缨,嘴角微扬:“缨缨,怎么了?”
“这本书卷,我好像看不下去了。”
没明言,但贺重锦却了然她的意思。
“汝南王殿下。”贺重锦话语沉稳,不失礼貌,“重锦不想再继续与三位周旋,想尽快解决此事,而后准备动身离开皇京。”
果然安静了下来,汝南王妃道:“贺大人,我家昭阳的确有错在先,只不过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没有合欢散,哪里有贺大人的妻儿双全呢?”
“汝阳王妃说的不假,能娶到缨缨这样好的新妇是重锦三生有幸,但昭阳郡主的行径,重锦不能恭从。”
汝南王沉凝片刻,对贺重锦道:“贺大人想如何处置昭阳?只要能解决此事便可。”
汝南王妃一听,当即惊道:“殿下,你你在说什么?处置昭阳?”
闻言,江缨心中一惊,她忍不住问贺重锦:“夫君,你要怎么做?”
贺重锦道:“如何处罚,我还没有想好,但郡主怕是要受委屈了。”
江缨想到了吕广,又想到了天香楼里的赵恒之。
不仅是她,汝南王妃也想到了这里。
放眼朝中,谁不知晓贺重锦在国事上是个雷霆手段的?况且那赵恒之的事在皇京之中都已传遍,至今人还在家中躺着。
何况赵恒之是男儿身,她的昭阳可是女子,以后是要嫁人的,万一弄成了残疾
汝南王道:“本王说,随贺重锦处置。”
“王爷三思啊!昭阳她怎能受那样的苦啊!”
可汝南王早已硬下心肠,颖州十年苦寒,他好不容易能有命从那里回来,岂能因为这件事从而得罪了太后和小皇帝?
见汝南王这里是没什么可求了,汝南王妃灵机一动,开始求江缨,凄声道:“贺夫人,你也是女子,人好心善,你怎能忍心看着昭阳郡主被打断腿骨吗?”
“我”
说实话,江缨还是觉得这惩罚略重了些,何况昭阳郡主下的是合欢散,初衷不过是想戏弄一下贺重锦而已,不至于受到这样的刑罚。
还是帮一帮吧,如汝南王妃所说,女子活在这世间本就不易,何况昭阳郡主所为并未带来严重的后果。
只是喝下合欢散的并非是她,而是贺重锦,以贺重锦的性格,江缨不知道自己能否劝得动,得想一个方式把昭阳郡主救下来。
思考了一会儿,江缨道:“夫君,可否让我处罚昭阳郡主?解一解气?”
汝南王的脸上覆了一层疑色,贺重锦见江缨开口,意外的同时,心里多了几分高兴,温声道:“嗯,正好我即刻要出发去颖州,公事繁忙,你是我的妻,惩罚之事便交由缨缨来吧。”
昭阳郡主心想:这江缨看着柔弱无骨的模样,还能命人打断她的腿骨不成?
不,未必,像贺重锦这样的人,肯娶这样一个小门小户的嫡女为正室,她必然不简单,不是心如蛇蝎,就是心狠手辣。
总之,夫妻二人都不是省油的灯。
只见江缨来到昭阳郡主面前,鼓足了勇气开口:“郡主,你会背书吗?”
昭阳郡主诧异无比,“背书???”
“从前我犯错误,母亲会罚我背书,练习八雅。”江缨征询道,“郡主,四十本书可以吗?时效嗯,就到桂试八雅那日。”
昭阳郡主彻底惊呆:“四十本?江缨,你开什么玩笑?本郡主的身份,岂是你们这些没有能耐,只会卖弄琴棋书画的管家女眷?”
汝南王怒声道:“够了!读书而已,你难道还想像那赵恒之一样,被当众打断腿骨吗?!”
汝南王妃见状,赶紧扯了扯昭阳郡主的衣袖,示意她不要说话,昭阳公主只能硬着头皮认下了。
江缨从桌上拿起一本书卷,递到了昭阳郡主面前:“这期间你每日下午都要在贺相府待上四个时辰,受我监督,郡主,可以吗?”
其实,最后的条件可有可无,江缨替贺重锦感到不值,不希望昭阳郡主偷懒罢了。
“来就来,谁怕谁啊!”昭阳郡主一把接过江缨手中的书卷,“背书而已,算得了什么?怕了你们不成?!”
谁知,在打开书卷的第一页,看到里面诗词时,她的双眼便开始昏花。
小时候,皇家学堂里最不爱读书的有两个人,一个是昭阳郡主,其次是当今皇帝刘裕。
只不过,刘裕是皇帝,不得不学会治理大盛,而昭阳郡主是女子,出了学堂之后就再也没读过书了。
江缨看向贺重锦,他点了点头,柔声道:“甚好。”
甚好。
短短两个字,让江缨的心里激起了暖潮,她忽然有了一个念头,想听他对自己说很多很多个甚好。
想听一辈子。
汝南王一家离开贺相府后,贺重锦也该启程前往颍州了。
皇京的城门外,车马人手均已备齐,即刻便要动身了。
贺重锦临到马车前又回首,这日风大,女子伸出素手将被风吹乱的鬓发理到耳后,他看到她淡蓝色的裙角随着插在小髻上的流苏一起摇曳着,那是十分独特的美。
她杏眼望向他,目光里三分担忧,七分不舍,夹杂着一丝期待。
他温和的声音仿佛是随风飘到了江缨的耳畔:“缨缨,我走了。”
“嗯。”江缨点点头,“早去早回。”
贺重锦笑了笑,视线落到她凸起的小腹上,心里想着,这一去一定要尽快回来,如果可以,恨不得明日就回来。
他要亲眼看着孩子出生。
几句告别后,贺重锦再次走向了马车。
岂料,江缨望着黑衣青年的背影,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激荡万千,迈步奔向了他:“贺重锦!”
她太过激动,以至于叫了对方全名,但在贺重锦的心里,这无疑是比夫君更为亲切的称呼。
红豆很自觉地背过身去,文钊则同那些看热闹的侍卫们道:“转身!”
所有人将身体转了过去,让这对小夫妻在离别之前,得以温存。
一朝宰相,举重若轻的贺重锦,被江缨就这样紧紧抱住,她的发髻墨香依旧,萦绕在贺重锦的鼻尖,贺重锦愣了一下,便听见她说:“夫君,我知道什么是喜欢了。”
耳边,贺重锦的声音清晰好听:“是什么?”
“喜欢就是舍不得,是书中所说的无形之物,潜藏在心底看不见摸不到,会让人控制不住做一些违背自己的举动。”
胸膛之中的心脏砰砰乱跳,贺重锦的喉结蠕动了一下:“嗯。”
譬如现在,江缨一股脑地将心中所想通通说给他听,她从来没一口气说过这么多的话:“从我记事起,我便知道我不是一个很好的女子,什么都做不好,什么都做不成,所以我一直拼命地努力想要变得更好。”
“我想做皇京第一才女,从前是为了母亲,但如今不仅为了我自己,也为了能够配得上像夫君这样好的郎君,配得上夫君的三书六礼,明媒正娶。”
贺重锦怔然,身躯因这最后一段真挚的话而为之一震。
她的耳边传来他很轻很浅的笑声:“很巧,我也知道了什么是喜欢。”
是在那日深陷颍州的噩梦,有人阁楼吹笛,一首安魂曲将他拉出泥沼的时候。
是夜,圆月高悬,西窗剪烛。
这个爱读书的恬静女子,就已经闯进他的心里了。
这就是爱意,人世间的爱意。
江缨:“有一句话,等夫君回来,缨缨想亲口告诉你,所以你一定要快些归家。”
马车上,贺重锦从车窗抬出头,一直注视着江缨,她也在望着他,直到马车渐渐走远,再也看不见了。
家……
他也有家了。
*
贺重锦离开皇京,前往颍州的当天下午,昭阳郡主果然如约来了,是被汝南王夫人带回来的。
昭阳郡主心里那是一千个不愿意,一百个不愿意。
亭子里摆着两张书案,一张是原本就有的,一张则是江缨临时为昭阳郡主加的,有点小。
一个时辰过去,昭阳郡主一首诗都没背下去,再看江缨,提笔练习的书法已经摞了整整一沓,甚是认真勤奋。
昭阳郡主嘲道:“瞧你那弱不禁风的模样,也不知贺重锦那个怪人看上你哪里了,要长相没长相,要家世没家世,就会读书。”
握着笔墨的手紧了紧,江缨不能容忍有人说贺重锦的不是,便对郡主道:“他是我夫君,不是怪人,还请还请郡主慎言。”
昭阳郡主倒是全然没把江缨的话放在心上:“本郡主哪里说错了?”
江缨道:“郡主既然觉得我夫君不好,当初在宫宴上为何执意要嫁?”
“你以为本郡主稀罕他这个人?我看中的是他的官职,这放眼大盛,还有谁像他这个年纪就做了宰相?”
闻言,江缨喃喃道:“原来,郡主不喜欢我夫君。”
“是啊。”昭阳郡主说得理所应当,“想不到最后被拒,还弄巧成拙,倒让你捡了个大便宜,你啊还得谢谢本郡主呢。”
江缨:“”
红豆听得拳头都硬了:“你就是看大人不在,刻意为难我家夫人。”
“为难?我才不怕他贺重锦。”
昭阳郡主说着,一手撑着头,只听江缨强硬之中带着几分说教道:“郡主该多看看道德经,做人不该如此的,不能因为夫君拒了你的亲事,就心生报复,在他的茶水里下药。”
“我可不想听这些大道理,不过是心生不甘罢了。”昭阳郡主单手托着面颊,“想娶本郡主的儿郎排到街上了,宫宴之前,本郡主听传言说,贺重锦有隐疾在身,不能绵延子嗣,连这样的人都当众拒了我,我岂能心里痛快?”
什么?
江缨惊得手里的墨笔都掉了:“隐疾?不能开枝散叶?”
昭阳郡主道:“是啊,后来听闻你因为宫宴那晚有了身孕,我还挺意外的,这传言也就不攻自破啦!”
见江缨不言语,红豆心里无奈,心道这次夫人的性子,对上昭阳郡主,怕是又吃哑巴亏了。
说了这些话,昭阳郡主心里痛快极了,她低头准备背那些破书时,江缨突然又将一摞书卷放到了她的面前。
江缨:“加,加二十本。”
昭阳郡主气急了:“江缨,你变卦!一个被窝里睡不出两种人,怪不得你和那贺重锦能王八配绿豆!看对眼了!”
见她又提贺重锦,江缨让自己的语气变得强硬起来:“再加五十本!”
“你!”
昭阳郡主气急败坏,可不敢再继续往下说了,生怕江缨再多加几十本,最后背不完,轮到贺重锦来惩罚她。
江缨想起贺重锦平日里待朝中之事的模样,便道:“郡主,我是出自好心才让郡主背书的,别再出言不逊了,尤其是对我夫君。”
她方才那一瞬的阴沉神色,几乎与贺重锦一模一样,昭阳郡主锋芒骤减,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你……你……你……”
江缨猜,昭阳郡主定是想说,你们果然是王八看绿豆,鱼找鱼虾找虾,之类的话吧。
“江缨希望,郡主能完成今日的课业,不要偷懒。”
被一个小门小户的嫡女拿捏,昭阳郡主自然不会心甘,好不容易组织好语言,准备回击,哪知江缨不肯给她这个机会,起身离开了亭子。
“夫人。”红豆道,“你刚才的模样,可真像贺大人。”
“你是说长相?还是……”
红豆嘿嘿笑道:“是气场,夫人也终于厉害了一回呢!奴婢替夫人高兴!”
“是吗?”
连江缨自己都不知道,方才的她有多么像贺重锦,她知道自己性子懦弱,改不掉的懦弱。
可是她没想到,自己变强大的原因,竟然是因为贺重锦。
贺重锦……
*
马车走了一下午,眼见天黑,贺重锦便在一家客栈里住宿,一安顿下来,贺重锦没闲着,着手动笔,开始写家书。
文钊不由得道:“大人,这才走了一下午,便这样急着留家书给夫人送去?”
“嗯。”
烛火之下,贺重锦的字迹苍劲漂亮,家书上并未提及顾好腹中的孩子,皆是这一路上所见的风景,以及预测的归期,希望她安心,望她安好。
这一夜,他心里满是欣喜,就像盛满水的碗,溢出来了。
城门外的那一幕,仿佛值得无限回味,他忘不了她的那一句:你一定要快些归家。
贺重锦想,他必须尽快到达颍州,查清案子,然后立马赶回去陪她。
越快越好。
第29章 流火石(修)
这日本该是带着郎婿归宁的日子, 但贺重锦不在,若江缨独自回去,江夫人免不了因为聘礼的事苛责于她。
于是,江缨准备乘马车前往姚氏的家中坐坐。
她有些喜欢姚氏, 控制不住地想要去姚氏的家中坐一会儿, 去时还不忘带一些瓜果, 生怕叨扰。
房门打开,姚氏笑:“原来是夫人啊。”
“来时没有提前告知你一声,打扰了。”江缨双目明亮, 也笑道, “那日,我听了你的一席话后,豁然开朗,与我夫君的误会也解开了。”
姚氏反应了一会儿,随后笑开:“是吗?若能帮夫人解忧, 民妇自然是开心的。”
江缨也笑:“我可以进你家中吗?”
她实在是太喜欢这充满温馨的小家,以及姚氏的温声细语。
姚氏:“这哈哈,自然可以,民妇昨日染了些许风寒, 夫人有孕在身, 万不能传染给夫人。”
“没关系, 风寒而已。”
说着,江缨的视线落到桌上, 心中升起疑虑:“姚夫人,你家中还有别人?”
姚氏愣了愣, 笑道:“贺相夫人……何出此言啊?老姚已死,小梅也走了, 哪里还会有别人。”
江缨的视线落到姚氏的后方,疑惑道:“如果没有别人,桌上怎么会有两杯茶呢?”
姚氏回头,红豆也朝桌上看去,那里果然放着两杯茶,茶水甚至还泛着余温。
“是邻居而已。”姚氏道,“左邻右舍知道我家中出了事,时不时啊就过来探望。”
江缨:“……邻居吗?”
“是啊,是邻居,她刚来这里同我谈心没多久,便回去奶孩子了。”姚氏笑道,“贺夫人,今日外头风大,你这还有身子呢,别站着了,快进来。”
江缨是怀疑的,可不知怎得,见到姚氏便想起江夫人,江夫人从未这样温声同她说话,江夫人只会苛责她,指责她的种种错处。
而姚氏不会,即便小梅的病回天乏术。
那一刻,所有的疑虑都打消了。
房门被姚氏关上,将屋内外彻底隔绝,江缨在桌前坐下,趁着姚氏去煮面之际,拿着一本书卷读了起来。
红豆见江缨明明在看书,却好似心神不宁的,于是问:“夫人,怎么了?”
“没什么。”
这屋中不大,江缨不便在这里说,怕被姚氏听到。
因为不知为何,从前来这里便觉得姚家简朴温馨,现在心里却有一种异常的感觉,迫使江缨无法集中精神。
角落里的供桌上,依旧只有姚小梅一块牌位。
忽然,江缨听到了轻微的响动声,她放下书卷,起身,慢慢走向衣柜,方才的声音好像就是从衣柜里传出来的。
衣柜里有人?
正当江缨来到衣柜面前,欲要伸手打开时,姚氏叫住她:“贺夫人,面好了。”
手停住,江缨转身看向姚氏:“我好像听见这里有声音”
姚氏笑:“那里啊,是小梅生前的衣物,不会有声音的,兴许是你听错了。”
江缨有些不确定:“是吗?”
“当年我怀小梅时,也多疑多思,夜里时常听见声音,正常值事罢了。”
桌上除了那碗面,还有姚氏煮的一叠卤肉,姚氏像往常那样与江缨谈心,慈笑道:“贺夫人,你生得真标志。”
“有吗?”
“自然有啊。”姚氏道,“我家小梅长大后,要是如你这般模样,那就好了,可惜啊,你是有福之人,嫁给体贴自己的郎婿,如今也快要有儿女,而我是无福之人了,孤苦伶仃在这世上,无依无靠。”
江缨见姚氏神伤,素手握住姚氏略微枯黄的手,安慰道:“若你不嫌,把我当做你的女儿便好。”
“怎能如此?你是贺相夫人。”
江缨摇摇头:“没关系的,我们不必以母子相称,关系亲近就好了。”
姚氏只好道:“那我便听夫人的。”
江缨甚至有了一个不切实际的想法,她希望住在江家宅子里的江夫人是姚氏,而眼前这个失去女儿的可怜母亲,是江夫人。
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疯狂的想法呢?
姚氏道: “对了,贺夫人和贺大人是怎么相识的?”
江缨用筷子搅动着碗里的面,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总不能说他们是被人下了合欢散,是在宫园之中意外有孕,奉子成婚。
想了一会儿,江缨扯了一个理由道:“我们在宫园之中的竹林里意外相遇,是夫君对我一见钟情的。”
红豆无奈地擦了擦汗,不过仔细想来自家小姐也并不算说谎,意外相遇,意外钟情,意外有孕。
全都是意外的意外。
“真令人羡慕啊。”
见姚氏如此感慨,江缨问姚氏:“姚夫人与姚师傅是怎么相识的?”
姚氏叹笑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罢了。”
姚氏原是颍州的牧羊女,家境贫寒,到了婚嫁之时,姚氏的爹娘看中了村上铁匠家的独子姚逊。
二人相处下来,姚氏发现姚逊不仅精通铸铁,还为人老实,值得托付终身,成亲之后彼此虽不甜蜜,但也算得上和睦。
在颍州的那段时日,居于一方小院,早出晚归,过着最为安定的时日。
后来没过多久,大梁崛起,大盛处境艰难,军械监在大盛各地招收铁匠,锻造战场上的兵器,姚逊入了军械监,带着姚氏搬迁到皇京。
“我吃的药不在少数,好不容易怀上了小梅。小梅出生后一直病着,没让她过上一天好日子。”姚氏叹道,“早知道啊,当年便不嫁人了,留在颍州,一直做牧羊女,该有多好?”
可惜,这世上哪儿有后悔药可言。
见姚氏伤心,江缨道:“姚夫人,你教我做面如何?”
女子笑容恬静,姚氏沉默片刻,旋即露出热情的笑:“贺相夫人有心想学,民妇便献丑了。”
很快,寂静冷清的姚家小屋传出了江缨和红豆的笑声和打趣声,红豆糊了一脸的面粉。
快日落了,江缨不再停留,同姚氏道别后便上了贺相府的马车。
临走前,江缨对姚氏道:“逝者已矣,莫要再忧愁了,还有,我真的很羡慕小梅。”
这是江缨,发自心底最真实的话。
如果可以,她真的很想知道,做姚氏的女儿是什么模样,每日都能吃上母亲香喷喷的葱油面是,是什么模样?
“……那日后,贺相夫人就常来民妇家中做客。”
“莫要难过了,以后的路还长着呢,就算没有了夫君和女儿,你也要一个人好好活下去。”
二人走向停在巷子口的马车,江缨刚要提着裙衫上去,忽然停了一下,回身望向巷子里的姚氏,露齿一笑。
那笑容明媚姣好,虽并不像小梅,却也让姚夫人想到了小梅,她那死去的可怜女儿。
屋中突然传来衣柜被打开的声音,而姚氏的面上的惋惜消失,她伸手拭去眼角的泪痕,渐渐变得冷漠又麻木。
柜中人走到了门边,黑衣遮面,充满神秘与未知:“怎么?因为她像你的女儿,就动了不该动的恻隐之心吗?”
姚氏冷冷答:“没有,我和江缨又不是血缘至亲,她不会是小梅,无论我的小梅病成什么样子,都是我的女儿。”
“你心里清楚就好。”蒙面人的声音同样没有感情,“不过,你继续与江缨交好,待贺重锦在颍州找到流火箭上的最后一样东西,到时,江缨自会派上用处。”
“最后一样东西?”姚娘愣了一下道,“知道了,我会如实照你说的去做,不过到时,你可别忘了答应我的事。”
*
转眼间一个月过去。
这天中午,江缨收到了贺重锦的家书。
信中,贺重锦已经命人彻查了姚逊和姚氏居住过的房屋,问了村民姚逊是否曾回来过,村民皆说并未见到,所以此事仍旧是个谜团。
他想尽快查案,倘若最后着实查不出,贺重锦便不太插手此事,
因为,姚逊临死前,的确说了颍州二字,这又是为什么呢?
贺重锦又说,颍州夜里天寒,贺重锦说她为他准备的狐毛大氅温暖舒适,非常适合在颍州御寒。
江缨心里暖暖的,便提笔在一封空白的信纸上,为贺重锦写一封家书,之前的几封,只不过今日她第一次感觉,感触良多,所以提笔也写了很多:
夫君,你在颍州一切安心,除了腹部变大,害喜之症已经没有了,只是每夜临时前总是胎动频繁,这次是真的动了,绝没有骗人,还有,我日日都去姚氏家中,相谈甚欢,似如母女,待你回来,我们一起再去探望她。
太后已经定下桂试八雅的时日,就在四个月之后,嫁给夫君,同夫君在一起,我似是也有了力量,最后一次桂试八雅,我有把握赢了顾柔雪,成为皇京第一才女。
只是寻常的信罢了,女子却写得格外认真,字迹规整娟秀,不负多年来的勤加苦练。
想了想,江缨又在信中的最后写道:我不想成为母亲口中相夫教子的女子,我想成为皇京第一才女,到那时,缨缨就是能够与夫君一起并肩之人。
愿夫君在颍州,一切安好,愿愿我们夜夜都能在一起,西窗剪烛,不道相思。
*
颍州下了一场很大的风雪,天却阴沉得不像话,一时分不清到底是白昼还是黑夜了。
贺重锦收到了江缨寄过来的家书,白皙玉指揭开信,在看到信上的内容后,嘴角扬起一抹弧度。
驿站外,文钊撑着伞为贺重锦挡住自天空坠落而下的雪,说道:“大人,外面风雪大,进屋吧。”
“不急。”
文钊没在说下去了。
贺重锦一身雪白毛裘,墨发半披,抬目眺望远方,大雪苍茫一片,一排排松树上结挂着白霜,与皇京之中青山碧水的风景截然不同。
颍州是山丘平原之地,适宜放牧,所以这里的人大多以放牧为生,不仅如此,若大梁的人马越过此地攻打大盛,不易埋伏不说,颍州广阔的视野能令守将第一时间察觉到敌情。
青年伸出手,用掌心接住那片雪花,雪花在掌心的温热下化成了水珠。
他声音轻柔:“雪”
“大人。”文钊道,“从前皇京下雪的时候,大人一向闭门不出,属下以为大人不喜欢雪,还准备代大人来颍州查案。”
“她都明白的道理”贺重锦嘴角微微一笑,“我又岂会不明白。”
“大人所言何意?”
贺重锦只是笑笑,不解释。
文钊一脸不解,虽没听懂但却知道,贺大人所说的人,是江缨。
而贺大人所说的话,必然饱含深意,至于是什么意思,应该只有贺大人自己知道了。
满天风雪,一人早已埋葬在颍州的心,在慢慢因另一个远在皇京的人而融化,长出嫩芽。
青年抬眸,望向大雪纷飞的天空,明明暗沉无比,什么都没有,他却从中看出了别样的风景一般:“原来,雪是这样的美,原来,即便寒冷如颍州,也会有春天。”
几日后,贺重锦和文钊去村上走访村民时,不仅一无所获,回来之后染了风寒。
夜里,贺重锦发起高热,他依旧像无事人一样,翻阅着姚逊在家中留下的冶炼手记。
冶炼手记杂乱无章,有的也只剩下寥寥残页,
看得出来,姚逊在颖州之时便已经开始着手准备冶炼出流火箭了。
也许,与姚逊所说的最后一样东西有关。
但这些只是残卷,其中不乏冶炼失败和错误的记录,想要找到流火箭的冶炼之法,无疑是大海捞针。
文钊进来时,见贺重锦面颊泛红,掩嘴咳嗽的时候,着实吓得不轻:“大人,身体要紧,属下去找郎中过来。”
贺重锦仍旧在翻阅残卷,他如今只想尽快查出真相,将流火箭掌握在大盛的手中,至少双方都拥有流火箭,可以一战。
贺重锦随行时并未有医师在侧,所以文钊寻到了村上的史大夫,来给他治料高热。
史大夫是村上的老人了,懂医术只偏方,几碗中药下去,说在榻上用棉被捂出汗来,高热可退。
这时,史大夫看到了贺重锦手上的残卷,竟是道:“姚逊的冶炼手书?”
贺重锦问:“老太夫,你认识姚逊?”
史太夫笑道:“认识,认识啊,姚逊的铁匠功夫是这一带出了名的,之前啊,公子,看你们的打扮不像是颍州之人。”
贺重锦道:“我们是从皇京来到颍州的,是姚师傅让我们来故居寻找他留下的冶炼之法。”
“原来如此,怪不得,怪不得啊。”史太夫哈哈笑道,“公子,今日我不收你的诊金了,代我问问他手臂上的烧伤如何了?”
“烧伤?”贺重锦皱眉,“怎么伤的?”
史太夫笑道:“他们一家还没离开颍州时,姚逊的手臂被烧伤过,当时我还笑他,铸了多么年的铁竟也能这样粗心,我一问,原来是他将流火石磨成了粉,你说有不有趣?哈哈哈哈。”
流火石
贺重锦陷入了沉思,流火箭
文钊也察觉到了关键,问道:“史老太夫,流火石是什么?没听说过。”
“你们是外乡人,没听过也是难免的。”史太夫缕着胡子,像热情的老大爷,“这流火石啊,虽产自颍州的禁地,但在颖州也鲜少有人知晓,况且,此石极为危险。”
文钊忍不住往下问道:“有多危险?”
“稍有摩擦,即可产生火花,若摩擦过大,便能发出火爆之声,顾名思义,则是比硝石更加危险的火药。”
文钊看向贺重锦:“公子,难不成流火石就是?”
贺重锦知道文钊接下来想说什么,流火石极有可能是制成流火箭的最后一样东西。
史大夫 Ɩ 并不知道姚逊已经身死,叮嘱贺重锦一些关于风寒的禁忌,然后便提着药箱离开了。
“文钊,把箭簇拿过来。”
文钊没去,恭敬道:“大人得了风寒,养病要紧,明日再议查案的事。”
贺重锦咳了咳,随后眉宇一厉,朝文钊伸手:“箭簇拿过来。”
“是,大人。”
贺重锦对公事上向来执拗,如今大梁对大盛虎视眈眈,又急于回到家中探望,所以才这般拼命。
但未免太不顾自己的身体了。
灯火下,贺重锦将那箭簇重新检查了一番,结合之前姚逊的那些手记残页,心中很快便有了答案。
文钊:“大人看出什么了?”
贺重锦冷声道,“易于打造的特殊箭簇不过是流火箭其次的一环,重中之重,恐怕在流火石上。”
文钊不解,又问:“大人,属下不明白,姚铁匠是怎么用流火石和箭簇做成流火箭的?”
贺重锦摇摇头:“不知道。”
“那该怎么办?”
他沉思了片刻,似是想到了什么,笑意显露:“有一个人……她也许能够看出这其中的关系。”
文钊:“她?大人说的是……”
提及那个人,贺重锦眉眼舒展,笑意更深了,而后他答非所问,继续道:“此事不急,但在离开之前,还需要处理一件事,将颍州的流火石带回皇京。”
第30章 舞女(修)
江缨已经许久未出门了。
近日来, 她的琴棋书画突飞猛进,甚至特意对比了之前,自认为是进步了许多的,所以练习的比以往更加刻苦。
只是江缨并不像从前那样, 埋头苦学不顾及别的, 她每日按时喝安胎药, 每日一日三餐不落,到了和贺重锦约定好的时辰,及时睡觉。
偶尔, 江缨也会回想起那时, 关于打掉孩子的事,她与贺重锦意见不同从而分房,几日未曾相见言语,自然是后悔的。
因为后来,她翻看医书上说, 前几个月害喜严重,四个月之后便大大减少了,现如今除去隐隐的腰痛,江缨并未感到哪里剧烈不适。
就算真的有, 为了桂试八雅, 为了能够成为与夫君并肩之人, 再苦再难她都能克服。
另一边,昭阳郡主趴在书案上呼呼大睡, 她枕着的仍旧是今日要背的第一本书,至今都没背完。
江缨便对红豆道:“红豆。”
红豆立马知晓了江缨的意思, 一脚踩在了昭阳郡主的金荷绣鞋上,直接把睡着的人疼醒了。
昭阳郡主醒来第一件事便是破口大骂:“江缨, 你干什么?!你竟然指使一个奴婢踩本郡主!?”
“太阳快落山了,这样拖下去,桂试八雅之后,郡主应该背不完这些书卷了。”
云淡风轻的几句话,引得郡主怒气冲冲,又无从发作,一脸不甘心地打开书本:“这书枯燥无味,亏你还读的下去,哼,真是怕了你和贺重锦了!”
后来,昭阳郡主读了一会儿,看向江缨,见她仍旧认真练字,心里一百个不解:“你现在是贺相夫人了,还稀罕一个才女做什么?没有俸禄,空有个名号,既然如此,这么卖力做什么?”
江缨不理会她,继续写字。
哪知,昭阳郡主又道:“江缨,我同你说话呢,你听见没有?你要是想当才女,就把贺相夫人的位置给本郡主当,别暴殄天物。”
墨笔在宣纸上留下娟秀漂亮的字迹,江缨依旧没有理会昭阳郡主,自己顾着自己。
这是别人的看法,又不关她的事,她唯一做好的便是当下。
她觉得自己考得的皇京第一才女比做贺相夫人好,就是比做贺相夫人好。
“喂,江缨,你哑巴了吗?”昭阳郡主抱着胳膊道,厉色道,“本郡主给你个提议如何?你把贺相夫人的位置让给我,等你肚子里的孩子生出来之后,过继到我名下,你就去放心当你的皇京第一才女。”
红豆一听,顿时来了火气:“郡主,小公子是夫人的,怎么能过继到别人的名下?”
“过继到本郡主的名下怎么了?我父亲是汝阳王,我母亲是高门嫡女,可不是江家这种小门小户能比的。”
江缨握紧了墨笔,面上只是笑笑:“郡主,从前母亲告诉我,嫁给高门贵胄是闺阁女子的毕生所求,但后来我不这样觉得。”
“哦?”
“我想做才女,是想能和贺重锦肩并肩地站在一起,而非成为只会依附夫君,安然后院的内宅女子。”
闻言,昭阳郡主似是有所触动:“肩并肩?”
“我想,女子也该像男子一样,去实现自己的价值,贺相夫人要做,皇京第一才女我也要做。”
“实现自己吗”
久久无声。
江缨看向昭阳郡主,不禁疑惑:“郡主,你为何不言语了?”
“你希望本郡主开口便刺到你哭吗?”不知怎得,昭阳公主的语气明显攻击性没了大半,她道:“你可真是个怪人,攀附权贵有什么不好?”
“啊!”
昭阳郡主:“江,江缨,你怎么了?干嘛吓本郡主?”
书案前的女子面色一白,扶着后腰很痛苦的样子,昭阳郡主当即站了起来:“你该不会要生了吧,不是还有好几个月吗?你你别吓本郡主,我告诉你本郡主不会管你的!”
见江缨痛出了声,红豆一脸焦急的模样,昭阳郡主大声道:“怕了你了!等着,本郡主这就把宫中的稳婆给你找过来!”
结果昭阳郡主刚下了小阁楼,就听到阁楼上传来江缨和红豆的笑声,下意识反应过来,怒气冲冲又返回去:“好啊,江缨,你戏弄本郡主!”
两个人属红豆笑声最大,昭阳公主气不过,上前把红豆的发髻拆了个稀巴烂,郡主仪态全无。
后来,小阁里渐渐安静下来,唯有悠扬的琴声飘出。
红豆委屈巴巴地顶着乱糟糟的发髻坐在那里,而江缨素指撩动琴弦,一副认真的模样。
她看到昭阳郡主始终认真聆听着,好似对其感了兴趣。
“江缨。”昭阳郡主单手拖着面颊,一脸好奇,“你说的,皇京第一才女的桂试八雅,本郡主能去吗?”
*
没过多久,太后宣旨,桂试八雅定在了四个月之后,国事的缘故,这次桂试乃是有史以来最后一次。
大梁国力今非昔比,对大盛虎视眈眈,国库资金,连官员们的俸禄都削了一成,以此充盈军饷。
所以这次桂试八雅,一切从简。
江缨和昭阳郡主是一起去宫中递交花名册的,太后见到昭阳郡主,还甚是意外了些。
要知道,昭阳郡主什么性子,最是了解了,琴棋书画样样不精,不学无术,一心只想嫁个好郎君,哪里肯会参加这样的桂试?
回到贺相府的路上,二人坐在马车里,江缨还是想不通昭阳郡主的转变,便问:“郡主,江缨有一事不明。”
昭阳郡主啧了一声:“这就是你问人的态度?我又不能吃了你?下次说话声音敞亮一点!学学你那郎君,在你面前人模人样的,在外面”
江缨轻轻咳了咳。
“算了,你胆子那么小。”昭阳郡主道,“再者,这贺重锦在外是什么样,本郡主说了你又不高兴,倒不如不说了好。”
“郡主要说什么,我知道。”江缨望着车窗外,杏眸之中闪过一抹柔情,“起初,我也很怕夫君雷厉风行的模样,后来我发现,我夫君是个心系家国的好官,是个好人。”
昭阳郡主体会不到夫妻之间的腻腻歪歪的情意,问道:“趁本郡主心情大好,有话快问。”
“郡主不喜琴棋书画,为什么要参加桂试八雅?”
昭阳郡主答得十分随意:“因为啊,本郡主思来想去,觉得你一个小门小户的嫡女,说什么,女子实现自我的这种胡话,尚且有那么几分大道理。”
江缨:“是吗?”
“是啊。”昭阳郡主道,“本郡主也好奇了呢。”
今日阳光正好,马车停了下来,江缨和昭阳郡主徒步前行,昭阳郡主说带她去天香楼用午膳,江缨想了想,答应了。
“话说回来。”
江缨看向昭阳郡主,听她接下来要说的话,昭阳郡主道:“本郡主自年幼时,父王被流放边关,只剩下母亲一个人把本郡主拉扯大,没什么朋友,本郡主呢,也不稀罕。”
江缨:“”
昭阳郡主:“今天起,你就跟着本郡主吃香喝辣好了,本郡主无所事事,总比一天不着家的贺重锦强多了。”
江缨实在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昭阳郡主气的脸都红了:“笑什么笑?别笑了,丢人。”
都说宫中险恶,尔虞我诈,可自从嫁到贺相府之后,她发现雷厉风行的权臣贺重锦,私底下是很温柔的人,高高在上的皇帝是个心思纯良的少年人,垂帘听政的太后是最为温婉可亲之人。
就连这在宫宴上,戏弄贺重锦的刁蛮郡主,也没那么坏。
好像一切,都因为贺重锦而变得好起来了。
昭阳郡主还是一脸骄傲,但看上去似乎不是那般骄傲了:“走吧,就当是那日,你在贺重锦面前救了本郡主的谢礼。”
今日的天香楼,一如那日一般热闹,宾客如潮。
她们二人刚到这里时,再次碰见了熟人,少年锦衣玉带,手持折扇,迈着阔步欲要进天香楼,身边侍卫一声不吭地跟在后面。
“陛”
“嘘嘘嘘!”刘裕用手捂住江缨的嘴巴,“表嫂,怎么又是你!?”
昭阳郡主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刘裕见状压低声音,气愤道:“昭阳,你敢对朕不敬?”
“陛下此言差矣,你来天香楼又不是以帝王的身份?依本郡主看,是瞒着慈宁宫那位吧。”
江缨叹了一口气:“看样子,应当是了。”
刘裕的确是瞒着太后来天香楼的,在这之前,他为了应付太后,前前后后看了皇京之中各色各样的高门嫡女,人坐在那里,心却早已经飞到了天香楼。
三人进入天香楼,看台下围着许许多多慕名而来的宾客,刘裕知晓江缨有孕,贴心地让天香楼的小二给她安排了最前面的位置,内心激动地说:“表嫂,这次你可要好好欣赏曲姑娘的舞,百年难得一见。”
江缨点点头:“好。”
其实,曲佳儿的舞并没有刘裕说得那样好,但有一点没说错,曲佳儿的确生得美若天仙,独具一格的出水芙蓉之色,所以,在刘裕的眼里,即便曲佳儿跳得连寻常的舞女都不如,那也是最美的。
台上,曲佳儿穿着曼妙舞衣,纤细双臂轻抬,在看台上翩翩起舞,舞动之间白纱扬起,江缨看到了那面纱下的惊艳容颜。
能令江缨见到一眼,便为之惊艳的长相,除了曲佳儿,大抵便只有远在颍州的贺重锦了。
也不知他何时才能回到皇城。
她好想他。
江缨神思飞走之际,刘裕已经入迷了,曲佳儿似是在对台下其他人笑,却又似是在对刘裕一个人笑,昭阳郡主见他这般模样,压下心底的无语。
看着看着,刘裕忽然道:“表嫂。”
江缨道: “怎么了?”
“朕有一个念头。”
“什么念头?”
刘裕:“自古以来,帝王佳丽三千,朕想开一个先河,一个前所未有的先河。”
见状,江缨的心里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先河?陛下想纳曲姑娘为妃吗?之前曾有先例的。”
如果江缨记得不错,历朝历代的妃嫔之中不乏有舞女出身,深受帝王的偏爱。
“不。”刘裕凝重道,“朕要让她做朕的皇后,后宫唯一的女人。”
江缨和昭阳郡主听了这话,纷纷为之一惊,江缨以为刘裕喜爱曲姑娘,竟不想,到了这种地步。
皇后之位,一国之母,乃是贤良淑德之人才能做的。
但曲佳儿不同,能在天香楼里抛头露面的舞女,做得了万千宠爱的妃嫔,却做不了皇后。
皇位之争刚刚平定几年,太后尚未集中皇权,而大梁对大盛虎视眈眈,内忧外患,江缨能感受到贺重锦的焦虑,以及太后慈祥笑容下的不安。
想到这里,她放在裙裾上的素手紧了紧。
“陛下。”江缨道,“曲姑娘这样的人间绝色固然是好的,可是江山同样来之不易。”
刘裕正看得出神,她说这话时,甚至一时尚未反应过来:“表嫂,你……你说什么?”
江缨鼓起勇气,在一朝皇帝面前道:“我夫君心系国事,公文要批阅到很晚,姑母也为大盛的境况而殚精竭虑。”
顿了顿,她又道:“江缨觉得,陛下不要做让夫君和太后失望的事情,早些回宫学习如何治国,守护好大盛的疆土。”
刘裕愣了一下。
第一次见到江缨时,他觉得江缨是性子软绵,甚至有些软弱,但这一刻,她的转变让刘裕完全打破了从前的印象。
他好像从她坚毅的目光之中,看到了贺重锦的影子,竟让刘裕一时无从反驳。
半晌,刘裕道:“朕多读几本治国论,努力学习治国,母后和表兄会答应朕娶佳儿做皇后。”
“但是……”
江缨的话,被台上突如其来的变故打断,只见台下一名醉酒的大汉冲上了台,和那日江缨遇到的是同一个人。
伴舞的舞女见状,惊得纷纷跑下了台,正当曲佳儿准备逃走时,那大汗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曲佳儿挣脱了两下,结果手腕被那大汉攥得更近,绝色面容下楚楚动人的表情,仿佛花儿落了一般。
“光天化日之下,你要做什么?”
大汉嘿嘿笑了两声:“曲姑娘,我自然是等不到你,到这里来找你了呀!”
“这位公子,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曲佳儿都快哭出来了,“我何时让你等我了?我们未曾谋面,我没见过你啊!”
“怎么?昨日想做我娘子,今日就翻脸不认人了?!”醉酒大汉横着一脸肉,“曲姑娘,爷可以为你赎身,娶回去做爷的小妇人,但前提是,今夜你得把爷哄高兴了!”
台下人声轰动,曲佳儿哪里挣脱的了一个五大三粗的大汉,惊慌之余,黑衣侍卫再次出现,一脚将大汉踹飞。
江缨看到刘裕走上台,将倒在地上的曲佳儿扶了起来,满脸爱惜:“曲姑娘,你没事吧?”
曲佳儿眼中陌生,摇了摇头。
“臭小子,又是你!”醉酒大汉丝毫不惧,一眼认出了刘裕,作势撸起袖子:“这次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谁知道这大汉一拳挥下来,黑衣侍卫冷声开口:“胆敢对陛下不敬!吃了熊心豹子胆吗!”
陛下……
此话一出,原本热闹的天香楼死一般的寂静,曲佳儿看着这个扶着自己的少年郎,眼里是盈盈秋水:“你是……陛下?”
大盛之中只有一个帝王,那便是刘裕,在夺储之争中走到龙椅上的少年郎。
不知为何,江缨总觉得曲佳儿哪里不对劲,但又说不清,道不明的。
就比如之前,她刚有孕时并不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贺重锦,可最后不过是在街上见到了寥寥一眼,一眼而已,心里就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感觉。
那种专属于女子的直觉。
刘裕牵起曲佳儿的手,语气尽是疼惜:“佳儿姑娘,以后朕护着你,再也没有人敢欺负你,谁要是敢对你不敬,就是对朕不敬。”
昭阳公主抱着胳膊,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便听刘裕真挚道:“佳儿,朕心悦你,你是朕见过的天下最美的女子,你愿不愿意做朕的皇后,大盛的皇后?”
“陛下说什么?皇后?”这两个字眼沉重无比,“陛下……佳儿只是一介舞女,出身卑微,怎值得陛下如此坦然相护?许诺皇后之位?”
刘裕抓住曲佳儿的手腕,骤然道,“舞女怎么了?如果皇后之位不是朕喜欢的女子,朕做这个皇帝还有什么意义?”
这些话,太过于轻言,太过于少年。
“朕日日都来天香楼看你跳舞,今日你不答应朕,那就明日,明日不行就后日,直到你答应做朕的皇后为止。”
那一刻,一丝怒意从江缨的心底生出,她想到之前贺重锦同自己说过的话,大盛百姓安居乐业。
连她这样久居闺阁的女子都明白的道理,皇帝之位担的是整个江山,皇后担的是母仪天下的重任。
如果,天香楼里的舞女做了皇后,那么无疑给了那些心怀不轨的官员一个上奏弹劾的机会。
朝堂动荡,贺重锦和太后之前的努力便就作废了,她怎么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关乎大盛,关乎朝堂,关乎……贺重锦?
刘裕被江缨从台上拉了下来,一路走出天香楼,刘裕回头看曲佳儿,想要挣脱,却顾念江缨肚子里的孩子,只能任由着被拉出天香楼。
“表嫂!表嫂你做什么?!放开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