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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第 61 章

    乾阳殿她去过好几次, 上回万里来传话,是因为陈御史等人弹劾她。当时虽算公事公办,但在场的只有皇帝和御史台官员, 阵仗还不算太大。这次却不一样, 正上着朝, 满朝文武都在场,宣她过去必定是遇见了更大的弹劾, 皇帝骑虎难下,不得不当朝给出交代。

    所为何事, 她心里是明白的, 十有八九因为颜在失踪那件事。至于究竟是哪方面出了岔子,无外乎动用了朝廷的人手、搜查了左翊卫将军府邸,最后人找回来了, 没有给出一个明晰的来龙去脉, 朝堂上的官员们心中不快, 要督促皇帝,对她严加约束。

    轻舒了口气, 她把手里的曲谱交给颜在,“我去去就回来。”

    颜在却把曲谱又转交给了一旁的梅引,对苏月道:“我随你一起去, 若是要论罪, 由我一力承担。”

    苏月失笑, “你承担什么?你是苦主,再大的罪过也轮不到你头上。你只管督促他们练曲吧,有什么话, 等我回来再说。”

    她脸上一派轻松,安抚她们两句才出门, 但赶往乾阳殿的这一程,心情很是沉重。因为知道这回不是两人之间的小打小闹,也不是发发脾气,掉两滴眼泪就能解决的了。既然闹上了朝堂,必是难以姑息的大事,否则以权大护短的脾气,不可能当众召见她。她也做好了准备迎接风雨,既然是自己做下的事,不会回避那些王侯将相们的针对。

    举步迈入乾阳门,朝会时的乾阳殿与平时不同,内外都站着带刀的缇骑,十步一个,钉子般矗立在御道左右。

    她顺着官员行走的直道上前,早有万里在殿外等候着。见她来了,快步上前迎接,压声道:“不管过会儿如何腥风血雨,娘子只管澄清经过,认错就是了,切记切记。”

    苏月犹疑地看了他一眼,知道这是皇帝的意思,便点了点头,跟他进了大殿。

    深广的殿宇两掖,站满了冠服俨然的文臣武将。梨园献演时,苏月曾见过他们每一个人,然而走上朝堂,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顿时让她感受到了另一种忐忑和慌张。

    她看到弹劾她的人了,这回不是御史台的言官,是武将。且人数众多,足有七八人,不是站着回禀,而是跪在了御阶前。听见脚步声传来,回头看她的眼神充满鄙夷和愤恨,若不是身处朝堂上,恐怕要把她拆吃入腹了。

    武将……想必是搜查左翊卫将军的府邸,引发了众怒。这些人难道是他的部下吗,都来为他叫屈请命?苏月暂且弄不清原委,也不敢造次,便遵着礼节恭恭敬敬上前长揖,叩谒了坐在龙椅上的人。

    上首的皇帝蹙着眉,出言询问:“辜大人,诸位将军弹劾你没有手令,擅自搜查了左翊卫将军的府邸。你为何这么做?与他有私怨吗?”

    苏月说没有,“臣与将军并无私怨,搜查将军府邸也是为洗清将军嫌疑。梨园中有一乐师外出,遭人掳劫六日未归,臣呈报了大都府,京城上下四处搜索,但凡有嫌疑的都要接受盘查,不限于左翊卫将军。”

    她的话,立刻换来了反驳,“一派胡言!为何不搜查别家,偏偏只搜将军府?”

    苏月平心静气道:“因为早在朝廷颁布恩恤梨园的政令前,左翊卫将军曾看上该名乐工,点她独自前往府上奏曲。该乐师不曾赴约,这件事后来不了了之,如今乐师失踪,遵着惯例,与其有过交集的人都有嫌疑,都应该查访。”

    可是她的解释,不能平息这些武将的怒火。他们向上拱手,“臣等归顺朝廷,是因敬仰陛下,坚信陛下不会因亲疏刻意慢待臣等。臣等也曾为陛下出生入死,可换来的却是无尽的羞辱,一名女子竟能公然践踏降臣的尊严,臣等若是坐视不理,接下来还有容身之地吗?这朝堂上,七成是陛下钦点的官员,剩下三成沿用旧臣,我等莽夫不值一提,但今日受辱的是武将,明日就轮到贤德著称的文官了。难道要等前朝官员尽数受辱,陛下才能为臣等主持公道吗?还是此举本就是陛下授意,意在压制降臣,扶植新臣?”

    话越说越无礼,平章政事出言喝止,“心中抱屈,大可就事论事,胡乱揣测一气,连陛下都牵扯上了,这是要以下犯上吗?”

    皇帝并不动怒,只是淡淡看着跪地的武将们,那目光里没有恫吓,却有不易察觉的阴冷,令人不寒而栗。

    吵嚷着鸣不平的那些人终归有些犯怵,气焰略低了几分,但仍是不依不饶,“女子为官已是乱了纲常,如今竟带领缇骑搜查官员府邸,实在令臣等大为不解。”

    苏月掖手道:“左翊卫将军可在?他若有不平,我可以与他当面对峙。”

    叫屈的那些人冷哼了一声,“受此奇耻大辱,早就一病不起了,还能上朝与娘子对峙?”

    他们从来没有承认她是命官,就连称呼也依旧是“娘子”,而不是“大人”。

    苏月本想与他们理论的,但想起万里的话,还是勉强按捺住了。况且要是细究,难免要把青崖的遭遇说出来,也许这是最好的,堵住悠悠众口的办法,但要把别人的痛处撕扯开,暴露在这些没有人性的权贵面前,她还是觉得于心不忍。

    但这场弹劾,着实是来势汹汹,起先还只是武将们同仇敌忾,渐渐地,发展成了新朝和旧臣的矛盾。这些前朝官员早就不满于朝廷对他们的压制,心里憋着一团火,苦于找不到发泄的途径。这回发生了这件事,立刻正中下怀,有了充足的理由来小题大做。

    苏月才意识到自己真的做错了,冲动起来不计后果,又给皇帝带来了麻烦。她甚至不敢抬眼看他,垂首道:“臣寻人心切,忙中出错,请陛下恕罪。从今往后自当戒骄戒躁,谨慎行事,陛下若要降罪,臣俯首领罪,甘愿受罚。”

    上首的皇帝有些苦恼,朝堂上有一小半的臣属是前朝归顺的,这些人中不乏有建树的能臣,武将虽然骄奢淫逸,却也着实有军功。这些人的去留筛选需要慢慢进行,不能一蹴而就,现在忽然闹得群情激奋,就算是皇帝也感觉到了棘手。

    怎么处罚苏月,罚俸吗?已经使过的手段,至今她的官册上还有四个月的亏空,再累加,御史台势必又要跳出来说话。但除了罚俸,还有什么是最不伤筋动骨的?

    他想了又想,抚着龙椅的扶手道:“从今往后,梨园使不得再调遣缇骑,回梨园禁足一月,面壁思过去吧。”

    可惜这样雷声大雨点小的判罚,并不能服众。

    那些武将没有站起身,纷纷取下了头上的乌纱帽,“请陛下罢免辜娘子梨园使之职,匡正梨园风气。”

    而那些站在一旁的前朝文官们,此时也都纷纷附和了,“请陛下罢免辜娘子梨园使之职,匡正梨园风气。”

    皇帝被架在了火上,进退维谷。思忖再三只得稍作妥协,“此事朕还要严查,辜大人暂且待职,梨园事物交太常寺代掌,过后再行决议。”

    等待结果的武将们仍是不满意,“梨园使指挥缇骑搜查将军府,可算越权?梨园的职责是专司礼乐,什么时候变成了办案的衙门?大梁律对官员越权的处罚,写得明明白白,官各有辨,非其官事勿敢为,若有犯,罢官、杖责、禁锢,缺一不可。”

    皇帝的脸色变得肃穆起来,“梨园有乐师失踪,梨园使带领缇骑四处寻访是朕准许的。如此看来并非梨园使越权,是朕失当了,朕看诸位大人不是要梨园使认罪受罚,而是要朕下罪己诏吧。”

    此话一出,后果很严重,满朝文武立刻向上长揖,“臣等不敢,臣等死罪。”

    可苏月知道,再这样拉扯下去,只会令皇帝更为难。遂上前两步叩拜下去,“臣擅用缇骑,辜负了陛下的信任,情愿领受杖责。”

    皇帝无言地望着她,心里涌起巨大的无力感,谁说皇帝能够翻云覆雨,一手遮天?当这些臣僚合起伙来向你施压,你得顾全大局,得以稳固朝纲为重。

    但杖责她,怎么做得到呢。他犹豫良久,无法痛下决心,尚书省的官员也劝他以大局为重,拱着手,殷切地望着他。

    被逼到最后,他长叹了一声,“本月二十八,是朕向梨园使提亲的日子。原本龙光门上的缇骑,将来都是小君的护卫,不想提前调用,竟激发了满朝文武如此大的反应,看来是朕错漏了。既然是朕之过,那杖责不该是梨园使领受,应当是朕。”他站起身,摘下了通天冠,“官员越权,杖责二十,这二十由朕领受,满朝文武都可督刑。”

    这话终于吓到了朝堂上的文臣武将,皇帝领笞杖,这是亘古未有的事,人君受罚,那作为臣子岂不是该死了?

    借机试图闹一闹,引起朝廷重视的前朝武将们,这下是真的傻了眼。水花是扑腾起来了,也彻底得罪了皇帝陛下,往后只要有半分风吹草动,想获恩赦恐怕是不能够了。

    尚书省和御史台的官员见状,自然要化解朝堂上的剑拔弩张,急忙调转了话风,“陛下是我大梁的天子,万不该如此。”

    皇帝说:“天子犯错,与庶民同罪,这罚朕甘愿领。不过今日之事也让朕明白了一个道理,宠爱过甚易引发祸端,朕是个不擅用情的人,连此一人都管束不好,将来妃嫔众多,恐怕会引发更大的乱子。”

    陛下是懂得反思的,反思得那些指望他立后之后,再纳几个宠妃的三公九卿们没了指望,这矛盾转眼又转变成了新旧两派的矛盾。最后只能由太师出面调停,梨园使停职作为惩处就罢了,棍棒相加累及君王是为大不敬,满朝文武也无人敢督刑,请陛下收回成命。

    皇帝垂下手,指尖抚触过通天冠上的二十四梁,沉声道:“果然不罚了吗?朕欲领罪,可不是闹着玩的,是实心实意知错了,请诸位臣工督促。”

    太傅忙道:“陛下切莫折煞臣等,错在梨园使,受罚的却是陛下,本就于理不合。臣仗着年纪大,要说上一句公道话,梨园使固然有错,但多次在陛下面前谏言,轻徭役、废酷刑、安养百姓,如今这笞杖却要打到她身上,着实有些讽刺了。依臣之见,暂且将功抵过了吧,若再犯,严惩不贷,诸位可有异议?”

    那些咄咄逼人的武将们不再吭声了,于是最后的定夺,是暂免了苏月的梨园使之职,禁足在梨园官舍不得外出。今日的朝堂上,似乎对她的惩处才是最大的议题,议完了就该散朝了,文武大臣依序都退出了乾阳殿。

    苏月还在那里跪着,木登登地,也闹不清自己在想些什么。直到皇帝上来搀扶她,她才踉跄着站起来,心里委屈,却又不知该如何辩解,只是看他一眼,眼泪就滚滚落了下来。

    皇帝叹息不止,“又没打你,你哭个什么呢。梨园使当不成了,还能当朕的皇后,官儿不是更大吗,还不够你得意的?”

    越说她越是啜泣,“我就想当梨园使,我想做出些名堂来。这乾阳殿和我有仇,每回来,都没什么好事,上回挨骂,这回又是挨骂……我以后都不想来了,不过……可能也来不了了。”

    她悲悲戚戚,没有放声大哭,但就是这样隐忍的委屈,更让他觉得心疼。

    “好了。”他胡乱替她抹了两把脸,“这阵子不是很忙吗,正好休息两日,等风头过了,朕让你官复原职。”

    可这样的官复原职不得那些官员的认可,就真的彻底沦为她和他之间的游戏了,就算继续执掌梨园,恐怕也不能服众。

    抬抬眼,她裹着泪说:“多谢你刚才袒护我,但我觉得你是皇帝,不能代我受刑,连说都不该说,有损君威。”

    皇帝说:“你还挑眼起朕来。朕知道不好,可又不能看着你挨打。你知道殿外那些掌刑的缇骑打人有多疼吗?他们不会装样子,是实打实地打,五杖下去能把人打死。朕要是不护着你,今日你就回不了家了,朕娶亲这件事,岂不是又没着落了?”

    什么时候都惦记娶亲,也只有他了。

    苏月低头掖了掖眼泪,“我昨晚半夜找到颜在了,她是被青崖劫走的,原本今日想着来告诉你的,不想一早就被传上朝堂了。”

    皇帝似乎并不意外,“深爱便想独占,朕理解他。”

    怎么还理解上了?苏月纳罕地望望他,“我与颜在都觉得他是一时糊涂,不忍心追究,所以刚才没有提及他。可前朝的那些将领气势汹汹,我又觉得很对不起你,让你高坐庙堂,骑虎难下。”

    皇帝笑了笑,“知道心疼朕了,朕很欣慰。”

    似乎多严重的事,到了他口中威势就削弱成了零星一点。她还是内疚的,枯着眉道:“你原本好好做着皇帝,人生一帆风顺,若是没有认识我,就不会增添那么多的烦恼了。”

    皇帝安慰人的手法向来与众不同,他说:“正因为一帆风顺,朕想吃吃爱情的苦,不行么?”

    苏月忘了哭,纳闷地看了他半晌,最后垂头丧气地说:“我要回去禁足了,就此别过陛下。”

    她拖着乏累的步子往回走,皇帝叫了她一声,“明日就要过大礼了,你禁了足,这礼还怎么过?”

    她回头望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慢慢朝殿门上去了。

    皇帝没有得到她的答复,顿时有些迷惘,心里自然记恨上了那些武将。原本那些人平时就有诸多恶习,他不过是念着刚开国,不便立时打压。如今变本加厉了,沆瀣一气向他施压,最后竟害得他过不了礼,这梁子算是结大了。

    那厢苏月惨淡地返回梨园,万里一直送她到官舍,和声开解她,“朝堂上暗潮汹涌,向来如此,娘子不要往心里去。陛下并未收回您的官职,禁足几日后自会解禁的,暂且压下不提是为您好,请娘子稍安勿躁,静待佳音。”

    苏月叹息着朝他欠了欠身,“劳烦总管了,我心里都明白。”

    万里虽然很为难,但还是得依照章程,命人封住了直房的门。

    万里一走,颜在她们就赶来了,站在窗口追问究竟怎么了,苏月说,“前朝的官员弹劾我搜查了左翊卫将军府,险些把我革职。梨园的事务交还太常寺暂管,我被禁足了,不知要关多久。”

    颜在听了,顿时哭起来,“都是为了我,把你害成这样。我不能看你被关在这里,如何能替你脱罪,你告诉我,我去想办法。”

    苏月摇摇头,“前朝那些官员,借着这件事向朝廷施压呢,想什么办法都没有用。我这阵子怪忙的,正好趁机好好睡两日,你们不必为我担心。接下来含嘉城选拔乐工,及冬至祭天事宜,我恐怕赶不上了,就请你们费费心,替我担待了吧。”

    她简直像交代后事,弄得大家一片惨淡。女郎能当上梨园使,是超出世俗范围的壮举,朝中那些身居高位的官员们不知多看不过眼。终于这回被他们弹压下来了,乐工们好不容易挺起的脊梁,无形中又被打弯了。太常寺一旦接手,不消多久梨园又会故态复萌,先前的豪情壮志还能维持多久,谁也不知道。

    也许是天气逐渐变冷的缘故吧,苏月被禁了足,梨园中的一切好像都蒙上了一层浓雾,昂扬的激情一下子消退了,大家看上去都恹恹地。

    掖庭中也一样,因苏月受了惩处,第二日的过礼事宜只得延后,气得太后破口大骂,“好不容易定下的亲事,就被那几个臭秋八给耽误了。前朝那些降将高官厚禄受用着,真当自己是有功之臣,忘了当初明明是无路可走转投门下的,朝廷宽恤给与优待,他们倒成了太上皇了!”

    皇帝安抚太后,“这笔账记下,日后慢慢清算,眼下不能过礼,不知又要拖到几时。”

    定日子还是重中之重,太后急急把司天监的人叫来重排,说一月之后上上大吉,比今日更吉。唯一不好的是要等,但事已至此,别无他法了。

    太后便差珍珠傅姆亲去辜家致了歉,辜家也正因女郎的遭遇烦心,还谈什么过不过礼。往后顺延一个月也好,总归把眼前的麻烦事解决了,才好安安心心地定亲。

    朝堂上的皇帝倒是沉得住气的,照旧如常处置公务。这日正商议杂税的减免,忽然听见几重宫门外,传来了咚咚的鼓声。

    满朝文武顿时意外,都知道是有人在击登闻鼓。端门之外的登闻鼓,是吏民向皇帝伸冤最直接的途径,可以扣击,但越诉后果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那面大鼓设在鼓台上,一向是形同虚设,却没想到今日居然被人擂响了。

    皇帝放下了手中的陈条,放眼望向御道。

    乾阳门上不久便出现了奏事官的身影,压着帽子,跑得脚下生烟,急急往大殿上来了。

    第62章 第 62 章

    奏事官入殿后行礼禀报, “端门之外,乐府监叩阍上书,为梨园使讼辩。”

    朝堂上的百官都向上望去, 人人知道陛下与梨园使的关系, 这回来了个为梨园使申辩的人, 陛下恐怕没有不召见的道理吧!

    然而入殿叩阍,是如此简单就能面见君王的吗?民间越级的控诉尚且要遭杖刑, 更别提未入流的小吏面圣申冤了。众人都想看一看陛下是如何处置的,便直直望着上首, 等待陛下的裁断。

    皇帝轻蹙了下眉, “面圣之前先受杖责,依照律法行事,把人带到武安殿前行刑。”

    但奏事官又带了击鼓人的陈情来, “乐府监有所求, 入殿之前受刑, 唯恐破坏证据,待面圣之后, 甘愿领罚。”

    皇帝自然不是不知变通的人,青崖的遭遇,他早就从苏月口中得知一二了, 因此便应了声准, 命奏事官把人带上大殿。

    少年郎美貌耀眼, 走到哪里都如一道光。他穿着乐府特有的锦绣公服,头上的幞头是墨青的绸缎做成,愈发衬出了雪白的面孔, 精致的眉眼。

    走上前,他拱手行礼, “卑下嬴青崖,叩谒皇帝陛下。”

    朝堂上的官员们斜了斜眼,眼里带着不遮不掩的轻蔑。这是深深刻在骨子里的成见,讥嘲以色侍人的玩物,都长着这么一副不正经的模样。

    王侯将相们私下亵玩时,可以饶有兴致,但与他一同站在大殿上,却感觉受到了莫大的羞辱。以他为中心的方圆一丈之内寸草不生,仿佛和他站得近一点,都会沾染上他身上的低贱。

    青崖呢,并不在意那些官员的反应,他来自有他的目的。他知道小吏击登闻鼓会是怎样悲惨的下场,反正是抱着必死的决心了,别人的眼光对他来说不值一提。

    皇帝也是第一次留意这少年郎,很佩服他的义气和胆量。但朝堂上晤对的时间有限,得抓住一切机会,用最简短的话,澄清最多的事实。便出言问他:“你击鼓鸣冤所为何事,如实道来。”

    青崖说:“卑下为梨园使辜大人鸣冤,辜大人夜查将军府,并非无的放矢,辜大人高义,为保全卑下隐瞒前情,但卑下不能对辜大人所受冤屈视若无睹。左翊卫将军彭雍曾垂涎乐师朱娘子,要求朱娘子夜间独自赴宴。朱娘子年少,不敢前往,卑下与朱娘子交好,便自作主张顶替了她。朝中的大人们以为朱娘子未曾赴约,彭将军轻轻揭过宽宏大量,其实都错了。彭将军没有追究,不过是因卑下舍身,与彭将军做了交易。”

    朝堂上的官员们半是好奇,半是质疑,“信口雌黄诬陷朝廷命官,其罪当诛。”

    青崖凉笑了下,“可惜彭将军不在朝堂,否则卑下倒很愿意与将军核对一番,他在我这残破身躯上留下的痕迹。”说罢向上作揖,“请陛下恕卑下大不敬之罪。”一面解开鸾带,脱下了身上的衣裳。

    那精美的华服一层层扔在脚下,像蛇蜕去了外皮。到最后他的身体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才发现本该如他的脸庞一样完美的躯体,竟是一副令人骇然的惨况。深深浅浅的瘢痕遍布每一处,浑身上下几乎找不到几块好皮肉。恐怖狰狞的新伤叠加着旧伤,再看他完美无瑕的脸,忽然让人觉得恐惧,仿佛脑袋和身体属于不同的两个人,用了什么妖魔的手段,才强行拼凑在一起的。

    “这处是用烛签、这处是用钩刀……”他低着头,像局外人一样,向朝堂上的君臣介绍自己身上的伤,“卑下的大腿内侧,还有铁浮屠烙下的印记,若有人不信,取彭将军的兵器来比对,一比便知。”

    上首的皇帝看出了恻隐之心,摆手道:“穿上吧,朕和诸位大人都看见了。”

    青崖俯俯身,从容不迫地重新把衣裳都穿了回去。

    这些原本不为人知的秘密,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对他来说诚如死过一回般。但他已然不在乎了,耻辱和痛苦这些年如影随形,他早就学会了咬牙消化。反正已经是烂命一条,还有什么豁不出去的。

    “不知如此自证,够不够?”他双眼灼灼扫视朝堂上的众人,“辜大人是否有充足的证据,怀疑彭将军会对朱娘子不利?”

    满朝文武支支吾吾,皇帝的脸色前所未有地阴沉,咬牙道:“朕的朝堂上,竟窝藏着此等禽兽不如的畜生,可见朕这皇帝当得不称职。着令,罢免彭雍左翊卫将军之职,交大理寺彻查,与他有同等恶行的人,一个不许放过。我大梁立国不单注重官员办事的能力,更注重操守品行,容这等丧心病狂之徒继续立足庙堂,是朕与诸位臣工之耻,是大梁王朝之耻!”

    青崖松开了紧握的手,掌心有凉风吹过,高悬的心徐徐落了下来。

    终于,一步一步,计划好的一切,都按照他的愿望实现了。他心里很明白,若是事先没有惊动皇帝,就算击了登闻鼓,也没有机会走上乾阳殿。颜在也好,苏月也罢,所有人都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做出那样的事,为什么……因为他爱慕颜在是真的,担心她被人抢走是真的,想把她永远留在身边也是真的,但除此之外,他还有更深层的,不为人知的私心。

    改朝换代,国仇与他无关,但他有家恨。当年彭雍及他的党羽曾对嬴家诸多迫害,本以为前朝覆灭,他们会跟着尸骨无存,却没想到这帮人见风使舵,到了新朝照旧风生水起。

    他不甘心,恨恶人没有报应,这些年如同困兽般技穷,始终无法报仇。到最后认清了,以自己的能力撼动不了降将集团,所以他谋划藏匿颜在,利用苏月牵扯上彭雍,进而促使皇帝痛下决心……固然处心积虑,愧对那些关心他的人,但要问是否后悔,并不后悔。他尽力了,下了阴曹地府,可以笑着去见爹娘和阿姐了。

    一切因他而起,现在一切也该由他来平息。轻舒一口气,他复又向上拱手,“敢问陛下,梨园使是否能得赦免?”

    皇帝调转目光,望向了左侧的宰辅与尚书省官员,“朕亦不知该不该赦免梨园使,还请诸位大人赐教。”

    宰相俞庭昭与众人交换了眼色,举着笏板恭顺地回禀,“梨园使此举虽冒进,但确实事出有因。既然如此,请陛下赦免其罪,为梨园使正名。”

    青崖听完这番话,脸上终于露出了笑意,“卑下要说的话都说完了,越诉叩阍,甘愿自领杖责。愿陛下千秋万代,金瓯永固,卑下纵然身死,亦感激陛下成全之恩。”

    他行过礼,毫不犹豫地转身朝殿外去了。国法严明,皇帝也不能破例,只好暗中示意万里,知会行刑的缇骑手下留情。

    朝堂上作下的决定,很快就传到了梨园,国用专门跑了一趟,解除苏月的禁令,另把重新过礼的时间告知她,笑道:“这下总算平安无事了,奴婢已命人去府上报信了,让辜翁及夫人尽早放心。”

    苏月不知道外面发生的种种,自己被关在官舍里好几天,除了改曲就是睡觉,忽然听说解了禁,还有些不明所以。

    “陛下又明目张胆徇私了吗?话到了御史台的嘴里,恐怕不太好听。”

    国用说不是,“这是朝堂上议准的事,是宰相亲口上奏陛下的。”但要说原因,着实不忍说出口,因此含含糊糊,试图搪塞。

    苏月还是听出端倪来了,不住追问到底怎么回事,“上次朝会,那些文臣武将恨不能把我踩进泥里,这回忽然转变,定是有内情。究竟是什么原因,请班领告诉我,你若不说,我只有去问陛下了。”

    国用没办法,只得据实告知她,“就是那位青崖小郎君……他击登闻鼓告御状,当着满朝文武把衣裳脱了,浑身伤痕累累,这才让那些官员们改了口。陛下已经下令严惩彭雍了,但吏民越诉击登闻鼓触犯律法,不免要受杖责。缇骑在武安殿前行刑,下手尽量轻了,监刑官打一下数三下,至多挨了二十板子吧。不过到底还是伤了身,最后走不得路,让人抬回乐府了。”

    恰好这时颜在进门,前因后果都听在耳里。苏月抬眼望过去,见她白着脸,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自己心里的震动自然也大,有时觉得青崖这人充满了悲剧色彩,他走的每一步都是极致的,如飞蛾扑火,刹那绽放逼人的华彩。

    “这孩子……”苏月深深叹息,“让我不知该如何是好。”

    国用道:“娘子不必担心,陛下已经命太医过去诊治了,若身底子好,将养几日就会痊愈的。”

    但他的身底子并不好,病态病容是骗不了人的,苏月看在眼里,不知怎么总有隐约的忧心,怕他活不长,怕他哪天忽然就死了。

    只是这话不能说,太不吉利。国用走后,她无言地望望颜在,颜在一直怔忡着,回不过神来。

    隔了良久才听她喃喃:“ 果真出了事,到底不能坐视不理。我还得去瞧瞧他,现在就去。”

    苏月抓过斗篷披上,一面道:“我同你一起去。他击登闻鼓鸣冤是为了替我脱罪,无论如何我也得去看看他 。”

    事到如今,谁是谁非不用再说了,就算一切因他而起,他以这种悲壮的方式自证,也让人彻根彻底地心疼。

    命人预备马车,两个人急急赶往协律坊,到了官舍前,正好遇见几位乐府官员,正陪同太医迈出门槛。

    苏月上前询问青崖的伤情,太医说:“乐监原本就带着病症,如今病中又添新伤,很是不利啊。须得仔细调理,若运势好能调理过来,运势不好,恐怕有性命之虞,要早作准备。”

    这话让人措手不及,颜在惊惶道:“他还年轻,早前也没听说他有什么病症。求太医救救他吧,用上好的药,若需额外的用度我有,不必省钱,只求能医好他就行。”

    太医道:“已经用了上好的药,陛下派我来,可不就是为了治好他吗。可药再好,也得看他的身子能否经受得住,倘或年轻能扛住,也就顺利保全性命了。”

    总之没说一定会死,那就是还有希望。待进去看望,见他趴在床上,面如金纸,气色实在是很不好,当下心头便一惊。

    大概是听见脚步声了,他迟迟睁开眼望了望,哑声说:“你们来了……来看我……”

    颜在勉强挤出一点笑容,“你好好养着,我哪儿都不去了,留下来照顾你。”

    可他却艰难地摇头,“不要,你回去。”

    “是怕我看见你的伤处?”沉重的话不敢说,颜在刻意换了个轻快的语调,“我阿兄连生了两个儿子,从小都是我帮着换尿布的。屁股谁还没有呢,小郎君不必害羞。”

    青崖听了,终于笑出来,尖尖的小虎牙,透着一股少年人青涩的羞怯。他仍是眷恋颜在的,既然她说要留下,他便没有再推辞。

    苏月上前来看望他,轻声说:“你不该去击登闻鼓的,击鼓触犯律法,你不知道么?”

    青崖启了启唇,本想把实情告诉她们,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就当他自私吧,陈年旧事不要再回味了,自作自受才是他最好的下场。于是轻喘了口气道:“我自己闯下的祸,连累了阿姐,我羞于为人。梨园不能回到太常寺手里,阿姐你得继续做梨园使,保护好梨园的乐工们。”

    苏月鼻子一阵发酸,又怕在他面前失态,咬着唇用力点了点头。

    颜在对苏月道:“我得告几日假,等他好些了再回去,恐怕会耽误霜降日的乐工选拔。”

    苏月说不要紧,“人手多得很,你只管安心留下吧。若是缺什么,就派人回去传话,我即刻给你送来。”

    颜在说好,便在青崖病榻前坐下来,和声问他要不要吃点什么,要不要喝点水。

    他们缓声说着话,青崖就算没有气力,也尽量地与颜在搭讪,仿佛怕停顿一会儿,颜在就走开了。

    苏月心里有些难过,同颜在打了声招呼,让青崖好好将养着,便独自回圆璧城了。

    一时官舍内只余他们两个人,青崖隔一会儿就睁开眼看看颜在,人在眼前,心里就说不出地熨帖,甚至笑道:“早知道病得要死了,就能留下你,我该早些病的。”

    颜在很怕听到他说丧气话,“年纪轻轻,什么死不死的。陛下跟前的班领去解苏月的禁时,向她透露过,陛下命人手下留情了,五十杖只打了小一半,你的伤情不算太重,死不了的,放心吧。”

    人走到末路,其实对自己的命运看得很透彻,能再活几日,心里是明白的。可她这么安慰自己,不能让她伤心,他顺着她的话头“嗯”了声,“我受刑的时候,自己数着数呢,一共挨了十七板子。打得也不算重,否则我不能活着回来,也见不到你了。”

    颜在看着他的脸,心里的悲戚无法言喻,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心地照顾他。

    那十七板子虽然没往死里打,但落到身上是实打实的。后来替他换药,见皮肉表面没有破开,皮下却蓄着一汪浑浊的水。就像头一年的柿子没来得及采摘,到了第二年春不至于霉烂,但里面早就腐朽了,变质了,不敢上手去触碰。

    如今的青崖就是这样,除了笞杖的伤,她也发现了一些陈年的瘢痕,不必去仔问,就知道是多年之前留下的。

    颜在眼里裹着泪,换药的时候手在颤抖,好在青崖看不见,只是轻轻吸着气,说疼。

    “好了好了……”她尽力安抚他,“一日比一日有起色,再过两天就痊愈了。”

    可是后来青崖连疼都不怎么喊了,人很快地消瘦下来,问颜在:“我能仰卧么?总这么趴着,我看不见你的脸。”

    颜在就和仆妇合力,把他翻转过来,他躺定后一笑,“总算能喘上气了。我这两日胸口憋闷得很,脖子也快僵了……颜在,我身上一点都不疼了,可能真的好起来了。”

    颜在没有照顾病人的经验,他说不疼了,她就真的以为他向好了。欢欢喜喜说:“我让伙房给你炖个肘花汤,吃了好补身子。”

    青崖没有拒绝,她说吃这吃那的时候,自己也确实馋了。心想着填饱肚子有了力气,说不定真的能和命运挣一挣。

    外面的天气,已经变得很冷了,窗口有光斜照,正好打在他的书案上。他曼声和她说起小时候的事,说自己是家中最小的儿郎,是爹娘盼了许久的老来子。

    “族中所有亲眷都有儿子,只我爹娘没有,在族人面前总是抬不起头来。他们都说我阿爹为人太刚直,以前办的案子杀人无数,伤了阴骘才绝后,说得我阿娘大哭了一场。后来夜里做梦,梦见神人送了她一把笛子,不久后就怀上了我。”他浮起一个无奈地笑,“我就是那把笛子,命中早就注定我将来要传扬音声的。可惜我入的是前朝的梨园,如果晚上几年,那该多好。”

    已经造成的伤害无法避免,颜在尽力开解他,“以前的事,咱们不去想了,好不好?记着高兴的,把不好的都忘了,才能更好地活下去。”

    青崖缓缓转动眼眸,浓密的眼睫在眼下投出两排阴影,点头说好,“不去想了。不过昨晚我做了个梦,梦见两位阿姐来看我了,她们有说有笑的,并不凄苦,应当在那边过得很好。可是她们来看我,是不是要接我走?一家人去那边团聚,其实也挺好的。”

    颜在心里直打鼓,忙阻止了他的念头,“我们老家说身体欠佳,火气不旺的时候,会梦见已经过世的亲人。等到身体养好了,阴气近不了身了,就再也梦不见了。”边说边退下自己手上的镯子,戴到他的手腕上,“用金压一压,金子能辟邪,不信今晚再试试,定是梦不见了。”

    他抬手发笑,“我又不是女郎,还戴这个。”

    颜在说:“借给你,等你病好了,一定要还给我。”

    他慢慢点头,“到时候加倍还你,我要给你买首饰,买很多很多的首饰。”

    颜在脸上笑着,心却忍不住下坠落,总觉得预兆不太好,今天的青崖,好像和平时不太一样了。

    后来肘花汤炖好了,送到他面前,他只喝了一口就喝不下了。煎好的药也不愿意再喝,微喘着说:“我咽不下去,嗓子里有东西堵住了。”

    颜在很害怕,让人请太医过来看,太医看后神色难辨,却说脉相平稳,一切安好,睡一觉就会有起色的。

    等到把人送到门外,太医才回身同她说:“要留神,不大好。”

    颜在愣了愣,半晌才点头,让虾儿送太医出官舍。

    站在落日余晖下,她心乱如麻,头一件就是让人回圆璧城给苏月报信,请她尽快过来一起拿主意。

    苏月赶来的时候,再叫青崖,他已经不再回应了。呼吸声变得很沉重,又深又长。

    两个人相顾无言,唯有垂泪。乐府的乐丞等人得知消息后,也在左右陪同着,到了将近半夜,青崖已近弥留,气也是进少出多,有时杳杳地,好像随时都会断了。

    颜在哭不可遏,还记得第一次见他,他白衣红绶坐在小部的乐童中间,回眸一笑惊为天人。这才过了大半年而已,忽然变成了这样,让人难以接受。

    乐丞看情况不太对劲,回身对她们说:“娘子暂避吧,这里有我们照应。”

    可颜在和苏月谁都没想走,木木地站在那里,无措地迎接即将扑面而来的现实。

    床前站立的人弓腰探了又探,最终拽起被褥,盖住了青崖的脸,一切都结束了。他的生命短暂而浓艳,就像一株方外的花,用尽力气开过一夏,盛放时十里闻香,凋谢时迅捷安静。离开了,什么痕迹都没留下。

    第63章 第 63 章

    颜在转头问苏月:“青崖真的死了吗?”

    苏月心头堵得慌, 沉默良久,方点了点头。

    颜在哭起来,“都怪我, 如果他没有遇见我, 现在一定活得好好的。我是他命里的劫数, 是他的催命符……我怎么对得起他……”

    她哭得气哽,几乎要厥过去, 苏月只得搀住她,把她带进了前面的厅堂里。

    入夜后的天气, 已经很有些凉意了, 颜在歪在圈椅里,还在喃喃自语,“如果左翊卫将军点卯, 我自己去了, 是不是就不会发生现在的种种了, 青崖也不会死……”

    苏月掖了眼泪安慰她,“他想保护你, 就算现在再问他,后不后悔这样做,他一定说不后悔, 你又何必太自责呢。”

    颜在听完, 复挣扎着站起来, “他的后事怎么办?他没有亲人,恐怕没人为他操办。”

    她要往外走,苏月忙拽住了她, “乐府的官员过世,衙门会一力操持的。你放心, 我托付过府令和乐丞,由他们安排人更衣小殓。我们等停了灵再过去,免得给他们添乱。”

    协律坊有专门用作停灵的地方,这点和梨园不一样。梨园因在宫城中,乐工离世须得拉到外面的安乐堂去。乐府的规制比梨园高,那些早与家乡亲人断绝了联系的乐师和乐官,由衙门出资予以善后,因此倒是不用把人运走,整理好后抬到灵堂就行了。

    那厢杂役进来,禀报已经收拾妥当了,她们深一脚浅一脚跟着过去,进了小小的灵堂,人已经放在箦床上,乐丞询问贵重的物件可要摘下来,颜在明白,说的是她那个随身戴了很多年的镯子。

    摇摇头,她说:“让他带走吧,陪他最后一程。”

    派出去置办棺椁的人很快回来了,这里一切从简,就算是停灵,也不像寻常人家能停上好多天。基本是头一日走的,第二日下半晌就发送,毕竟衙门里人员众多,不能大操大办坏了规矩,往后不好驭下。

    棺木一到,就要预备大殓了,颜在还有些不敢置信,“不再等等吗?万一他只是一时昏厥了呢?”

    乐丞说不会,“小殓的时候让人仔细勘验过,心窝凉了,手脚也发僵了。人死不能复生,娘子节哀吧。”

    两个人听了,又狠狠哭了一场,直到盖棺钉钉,才终于接受这个现实,那个曾经无比鲜活的生命,如今已经不在了。

    原本协律坊内是不能诵经的,但因苏月在,府令破例请来两个和尚超度他。

    颜在跪在火盆前烧化纸钱,喋喋说着,“青崖,你找见家里人了吗?一定要找到他们,和家里人团聚啊。所有的苦,今生都吃完了,剩下的都是欢喜。来生你会托生在一个好人家,一辈子吃穿不愁,福禄双全。你还会有一段好姻缘,长命百岁,活到儿孙满堂……”

    一切美好的祈愿,今生不能实现,只能寄希望于来世。

    到了第二日发送,嬴家的祖坟又不知在哪里。前朝时期一团乱麻,他们全家获罪,亲人大抵都在乱葬岗吧。只得让人看过风水,点了个吉穴葬下,盼他转世投胎,不要再像今生这样凄苦了。

    赶在太阳落山之前返回圆璧城,一路上颜在虚弱地靠着苏月,人还有些浑浑噩噩地,“青崖就这么死了,真像做了一场噩梦,醒不过来……”

    苏月抚了抚她的肩头,“吃了太多的苦,平时看着挺好,其实早就油尽灯枯了。我想,他活在世上也许只能感觉到痛苦,死了未必不是一种解脱。只是很多机缘巧合凑成了这个结果,好像人人都不清白,我们所有人,对他的死都有责任。”

    善良的人习惯自我反省,不善的人事事理所当然。果真有错么,其实谈不上,只是过不去自己心里的坎儿,越想越觉得他的人生过于凄凉。

    可日子还得继续,青崖引发的这场风波,在一片锥心之痛里,逐渐地消散了。

    苏月继续忙于梨园的事物,霜降这日,一大清早在含嘉城安置好了场地,等着报名的乐人前来应试。

    手上有人员名单,逐一轮番考核,检验他们识谱弹曲的能力。这些人中有琴技上佳的,也有滥竽充数的,半天下来只挑出了七人,其中就有苏云。

    只不过临要结束时,仓东门上传话进来,说还有许多没赶上报名的,问能不能给个应试的机会。然而没有核对过身份,随意招募会乱了章程。犹豫间派人去询问来历,结果发现半数是风月场上的女郎。

    乐官们都有些发懵,不知怎么会吸引了这些女郎。有人觉得她们可能是真的爱音声,也有人觉得她们是急于摆脱现下身处的环境。毕竟一入梨园,娼户就自动消除了,相较之下梨园更体面,又有俸禄,这才一窝蜂地涌进来。

    太乐令有他的考虑,“并非我瞧不上这些女郎,实在是风月场上有诸多不好的习性,恐怕会带坏梨园的风气。以前乐工们人人自危,唯恐受达官显贵狎辱,若是引入了那些女郎,她们借着乐工的名头主动卖弄风情、兜售皮肉,届时该怎么办?况且梨园如今并不缺人手,还是稳妥为上,别再招惹麻烦了。”

    苏月也觉得言之有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等到将来时机成熟了,再作尝试吧。

    所以今日从民间招募所得的,最后核定是七人,七人都编入了银台院。苏月没想立时让苏云做前头人,还是觉得她的技艺需要磨砺,等练上三个月再作调度不迟。结果皇帝的委任是来得真快,他坚定地兑现了他的承诺,一道口谕,让苏云当上了巡查使。

    这个职务对苏云来说相当不错,既入了梨园,又能随时回家。所谓的入园年限简直形同虚设,还有什么道理不踏踏实实地干,将来接过阿姐的衣钵?

    晚间姐妹俩在官舍说话,苏月仔细向她交代巡查的路径和时间,这时虚掩的门轻轻被推开了,苏月知道,必是那个人来了。

    果然,苏云扭头一看,立时站了起来,恭敬地叉手行礼,“陛下。”

    苏月只得跟着作揖,“这么晚了,陛下怎么来了?”

    皇帝舒展着眉目道:“朕忙完了手上的政务,想起好几日没见辜大人了,特来看看。”一面和蔼地问苏云,“巡查使的差事,二娘子觉得怎么样?”

    苏云说极好,“卑下借着陛下的光,刚入园就有官做,卑下一定用心办差,绝不辜负陛下的希望。”

    皇帝说好,“女郎有志向,他日前途不可限量。”说完才提及他最关心的问题,问苏月,“梨园官舍众多,你们不会挤在一间屋子里吧?”

    苏月咧嘴,苏云孺子可教,马上就意会了,忙说没有,“我有自己的官舍,离阿姐还有些远,不会无缘无故打搅阿姐,也不会听见任何风吹草动,请陛下放心。”

    皇帝很满意,愈发器重苏云了。辜家那兄弟三人,论识时务、有眼色,加在一起都不及苏云,看来自己的眼光没出错,她实在是继任梨园使的好根苗。

    而苏云呢,把握时机把自己的知情识趣发挥到了最佳,掖着手说:“阿姐该交代的都交代妥当了,我就先回去了。要是有不明白,明日再向阿姐讨教。”说完迅速离开了。

    苏月看着苏云走远的身影感慨:“阿妹好像一夕之间长大了。”

    皇帝顺着她的视线目送,“朕也觉得她很懂事。”

    苏月方才想起问他,“陛下漏夜找我,可有要事?”

    “有。”他说着,从袖袋里掏出一张请柬递给她,“裴忌要成亲了,你去不去?”

    苏月迟迟接过来,纳罕地嘀咕:“给我的请柬,怎么在你那里?”

    皇帝心道防止你贸然赴约,我命人在宫门上拦截的。虽然自己与她的婚事几乎半订了,但不是出了禁足那件事吗,又给延后了一个月。这一个月,他还得紧紧看住她,以防她生出歪心思,临时反悔。有时候想想,自己这皇帝在她面前做得真憋屈,半点没感受到统天御宇的快乐,反倒小心翼翼唯恐她再次拒婚。就像滑胎,有了第一次或许会有第二次,得仔细呵护着,杜绝一切畸变的可能。

    但面子还是得维护的,他撒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朕五日一次召见驻军武将,今日裴将军来觐见,亲手交给朕的。他也听说了朕要向你家提亲的事,觉得你我已是自己人,交给朕就等于交给你……你看裴将军多知礼,朕决定以后继续重用他。”

    苏月拱起了眉,展开请柬仔细查看,“这是裴将军亲笔吗,字迹很是清秀啊。”边说边瞥了对面的皇帝一眼,故意拉长声调,“字如其人,难得难得。”

    皇帝面沉似水,“朕觉得你很善于发现别人的长处,唯独不会发现朕的。朕想当初也是金戈铁马征战四方的战神,一手好字,比他强多了。且朕擅丹青,通音律,等有空还打算研习一下药学。这么一个无可挑剔的好郎子在你面前站着,我若是你,早就紧紧抱住不撒手了,还有这闲心夸赞别的男子!”

    苏月听了他的控诉,无奈地冲他笑了笑。

    他又不乐意了,“你这笑是什么意思?难道不认同?”

    苏月说没有,“我觉得陛下说得对。”

    如此敷衍,令他生气,“你嘴上说对,暗中腹诽,朕看得明明白白。”

    她头疼起来,“你怎的如此难哄?见缝插针夸一下别人,不是起码的礼数吗,难道让我捧着人家的请柬,絮絮叨叨说‘这字写得虽好,还是不及我家大郎。我家大郎文韬武略,样样精通,成个亲又怎么样,不去’?”

    啊,她说“我家大郎”,这种不经意流露出来的真情实感,才是沁人心脾,令人神往的啊!

    他果然抿唇笑起来,志得意满呼之欲出,先前的些微不快,已经烟消云散了。

    潇洒地一拂袍子坐下来,他随口追问一句,“裴府相邀,你去是不去?”

    苏月说去啊,“人家请帖都送来了,不去岂不是太拿乔了。”

    可皇帝并不希望她去,毕竟自己不便驾临,她一个人赴宴,万一遇上了不稳妥的人和事,那该如何是好?

    他不说话,苏月便察觉他又在不痛快了,转头觑了觑他,“陛下觉得我不该赴宴?”

    “倒也不是。”他一手在桌上迷茫地画着圈,“朕只是在想,该以什么方式陪你去。朕这身份,随意参加臣子的婚宴不好,打乱了人家的婚仪不说,满朝文武那么多人,将来谁家娶亲朕都得参加,否则就是厚此薄彼,岂不是给自己找事吗。”

    苏月说那就别陪,“我自己去,吃个席便回来,用不了多少工夫的。”顿了顿又感慨,“这裴将军果然与一般官员不同,他家办喜事,竟然没有邀约梨园助兴,怕是满上都独一份的高朗了,清流啊!”

    皇帝散淡地接了口,“可能是舍不得赏钱吧。不是说诸多门户放赏仍是很可观吗,他节俭,想减免花销而已。”

    反正他就是针对人家,鸡蛋里都能挑出骨头来。苏月说要独自前往,那是断然不能够的,他想了想道:“那日朕陪你一起去,朕不进门,在马车里等着你。你吃个半饱,赶紧出来,朕可以带你上夜市逛逛,采买一些你喜欢的小东西。”

    苏月犹豫不决,“那怎么行,我在里头吃席,你在外面饿肚子,简直是欺君。再说一场宴席少说得半个时辰,我中途离席,恐怕不大好。”

    皇帝说有什么不好,“就说梨园中忽然有急事要处置,随意找个借口便辞出来了,这还用朕教你?”见她神情松动,知道这事谈妥了,转而又来问她,“裴忌要成亲了,你心里可觉得惆怅?”

    苏月这才发现,自己手拿着裴忌的婚宴请帖,情绪竟连半点波动都没有。满心全在盘算时间,到了那日该怎么安排梨园事务,怎么抽出空闲来赴宴。

    不过见他一副窥探秘辛的模样,就决定不能让他称心如意。于是抬手撑住了脸颊,幽怨地叹息,“惆怅,忧伤,心如刀绞。”然后调转视线望向他,试图从他脸上窥出一点悲愤和忧伤来。

    谁知皇帝陛下这回却很淡定,裴忌都要成亲了,不足为惧。他爽朗地说:“朕就不像你,吃着碗里看着锅里。世上美人千千万,并非每一个都必须为朕所有,找到那个最适合自己的,好好过日子才是正经。”

    苏月发现这人虽然身处高位,但却不曾摆脱姑苏大郎的笃实本质。娶个媳妇,生几个孩子,经营好自己的国家,尽力扫清前朝遗留的弊政,就是他全部的追求了。

    总之不管将来如何变化,目下确实很纯质。她紧抿的唇微微仰起来,不动声色长出了一口气。

    “说定了,朕在马车你等着你啊。”他又追加了一句,“要快些出来,别让朕等急了。”

    苏月说知道了,“饮过了新郎官敬的酒,立时就辞出来。你的来意都说完了吗,时候不早了,该回去了。”

    可是每回临要走,都有一种生离死别的感觉。他说:“天刚黑,你又困了?不过也不算坏毛病,这种习惯可以延续到婚后,朕喜欢。”

    这人就是满脑子狂蜂浪蝶,但真要实施,又止步不前了。苏月不理会他的嘴上厉害,摸着额头说:“这阵子发生好多事,我身累心也累。你听说了么,青崖死了。“

    他点了点头,“朕已经命人手下留情了,可惜还是出了岔子。”

    苏月叹了口气,“若没有那十七板子,兴许他不会即刻就死。他原本患着病,外伤加重了病势,实在是缓不过来了,人说没就没了。”

    皇帝沉默良久才道:“朕有些内疚,他的死,有一半是朕促成的。但规矩就是规矩,朕可以让人掌刑时从轻,却不能将这条律法废除,你能体谅么?”

    苏月颔首,“百姓诉讼有州府郡县衙门,若不能断,还可以上告大都府、大理寺。动辄在端门外击登闻鼓,要是没有律法约束,将来那些偷鸡摸狗、邻里对骂都能闹上朝堂,你就不是皇帝,成县官了。”

    所以有个讲道理知轻重的妻子,对男人来说很重要。不过青崖确实可惜了,那是个有风骨的少年,不因眼下的安逸就放弃前恨。其中内情他是后来才知道的,但借由他打开了根除前朝将领的口子,也算有功社稷。只是他下的这盘棋,把所有人都算计进去了,皇帝原想告诉苏月,转念再思量,人都不在了,还是为青崖保留最后的体面吧!

    “朕早前只知道前朝的乐工受尽欺凌,却没想到竟会那样凄惨。他当着满朝文武脱下衣裳时,朕也狠吃了一惊。”他转头看她神色,见她眉间有悲伤,轻声问,“你很难过吧?”

    苏月“嗯”了声,“当然很难过。我原本希望他越来越好,过安稳的日子,疗愈以前那些痛苦的。你不知道,他真的很有才华,他创的几首曲子,上回用来与外邦乐官交流,人家听后大为震撼,誊抄在乐卷上带回去了,还问能否请他出使传播呢。可惜他当场就回绝了,说不愿意离开上都,细想还是因为舍不下颜在,越惦念越钻牛角尖,最后把自己害了。”

    皇帝唏嘘之余,朝她挪了挪身子,“朕看你心力交瘁,可要找个怀抱靠一靠?”

    苏月顿时警觉,往后挪了半尺,“不用,谢谢。”

    “还是要的。”他又靠过去一些,“朕知道你心善,曾经如此看重的阿弟,就这么没了,你的心情必定很沉重。”

    说沉重,怎么能不沉重呢。就在她略一疏忽时,发现他的手臂环住了她的肩。她本想开口拒绝的,酝酿措辞的间隙,他的另一只手攀上来,不由分说把她的脑袋按在了自己肩上。

    “你看这样多好。”他说,“你遇见不高兴的事,可以向朕诉说,除了生死,朕都能为你解决。你可以对朕哭,对朕撒娇,对朕发泄,朕是男子,朕撑得住,真的。”

    她本来一门心思打算抗拒的,听他这么说,便不想挣扎了。

    他的衣领间有好闻的松柏香,经由体温晕染,愈发醇厚温暖。她的肩背都放松下来,仔细叮嘱:“你的身上也有旧伤,要好好保重身体,千万不要生病。”

    皇帝此刻感动非常,感动他的小女郎终于光明正大地关心他了,便低下头贴着她的额发,紧紧搂住了她。

    这算是第一回正式的搂抱,靠得太近,苏月还是有些紧张的,小声说:“我好几天没洗头了,不会熏着你吧?”

    他说没有,“朕嫌弃自己,也不能嫌弃你。女郎,你的头发有种放烂了的佛手味道,又醇又正,提神醒脑。”

    第64章 第 64 章

    苏月平静地推开了他, “好了,我要打水洗头了,你可以走了。”

    他才发现自己好像又说错话了, 讪讪试图弥补, “要不然……朕替你洗头吧。朕的手法不错, 洗完了还负责擦干。你看如今天气愈发冷了,你晚间洗头会着凉的, 朕实在不忍看你病倒啊。”

    她怨怼地瞪着他,眼神直冒火星子, “谢谢陛下的好意, 用不着。我现在可是盘着发髻的,要是解开,那味道就不光是烂佛手的味道了, 会把您活活熏死的。为了陛下的龙体安康, 您还是快回去吧, 在我这里呆得太久,会染上味道的。回头御史弹劾起来, 臣百口莫辩,这样就不好了。”

    她说的全是赌气的话,一生气就赶他走, 他要是乖乖听话, 这个梁子岂不是结定了吗。

    有问题不能留过夜, 必须当场解决,这是皇帝处理感情的宗旨。于是?着脸问:“嗳,你怎么不唤朕大郎?”

    她错牙一笑, “说正经事呢,唤什么大郎。”

    他的脑子倒是转得很快, “那我们说说不正经的事吧,你唤朕大郎,好么?”

    苏月觉得这人实在太不懂女郎了,将来要一起过日子的,看来是时候该教他一些常识了。

    于是正了正脸色,两手横放在桌面上,如同老师教授学生一样对他说:“你知道怎么讨女郎欢心吗?有时候做得再好,也不如说得好。你要挑我喜欢听的说,要在我想到之前,先设身处地站在我的立场考虑。虽说我的头发确实有味儿,但我能自谦,你不能认同。你应当说女郎的发香,像常开的茉莉花,让人一闻忘俗,再闻倾心,明白吗?”

    皇帝分明理解得有点费劲,“朕可是个实诚人啊,不太习惯说违心的话。”

    苏月气不打一处来,“那你在朝堂上,是怎么与那些臣僚虚与委蛇的?你为了架空拥兵自重的武将,花了多少心思,我就不值得你花心思?不值得你说两句好听的哄骗哄骗吗?”

    他想了很久,“那些被朕哄骗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朕舍不得你步他们的后尘。过日子为什么不能踏踏实实的呢,有话实说多好,朕在你面前从不掩饰,你看见的朕,是最真实的朕。”

    说得苏月叹气,忽来一阵莫名的伤感,“你今日在我面前直撅撅像根通条,来日遇见了更喜欢的女郎,会不会变得温情小意,无师自通?”

    他沉默了片刻,不解地问她,“你觉得朕是那种无师自通的人?”

    这个反问问得很好,苏月居然真的陷入了沉思,开始考虑以他的情智,究竟有没有这个可能。

    想了半天,才发现被他带跑偏了,“我们现在商讨的,不是通不通的问题。”

    “遇见别的女郎吗?”他问。

    苏月反倒有点不好意思了,支支吾吾不知如何回答。生怕被他看出来,其实自己对将来的婚姻 存在很大的疑虑,她虽然没有感觉自己如何深爱他,但想到他抱着别的女郎说甜言蜜语,心里就不舒服──

    同样是女郎,她为什么就没有那种待遇!

    皇帝呢,紧要关头并不迟钝。他确实不会说好听话,但他的每一句话都很实在,“朕十三岁从军,你知道军中有多乱吗?秦楼楚馆遍地,前朝重兵驻地还设有营妓,只要你愿意,每日可以换不同的人侍奉,朕若是不自爱,还用得着太后操心后继无人?我们权家早前虽不显贵,但却有好家风,不许朝三暮四,不许在女人堆里打转。所以你遇见朕,是你前世修来的好福气,朕洁身自好,至今清白。你去问问,世上有几个男子二十七岁未经人事,尤其朕还是皇帝,你敢不说一声难能可贵?”

    苏月红了脸,“童男子了不起,大呼小叫的做什么?你未经人事,我也守身如玉啊,我又没占你便宜。”

    直爽的话,到底让彼此都不好意思了。隔了会儿才听他说:“朕的心里只认定你,不会再有别的女郎了。皇帝跟前永远不缺人,宝成公主和十二侍之外,朕也见过不少女郎,眉目传情的,投怀送抱的,早就数不清了。朕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朕记着你的名字呢,辜苏月,被朕惦记上,你就跑不掉了。哪怕你嫁了人,朕也会把你抢过来,谁让你一早就写在了太后的家书上。”

    苏月不由嗟叹,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一般人都是一见钟情后念念不忘,很少有像他这样,看见个名字就死心塌地的,真是个怪胎。

    “太后的家书,到了你口中怎么像生死簿。阎王要我三更死,不会留我到五更。”她嘴上嫌弃,心里还是欢喜的。他说没有别的女郎,但愿三年五年后的今天,他还能这么坚定吧!

    “不是生死簿,是朕单方面的婚书。”他说得理直气壮,并且追问,“你现在可以唤朕大郎了么?”

    其实他偶尔也是会说情话的,假以时日,说不定能调理得很好。

    鉴于他如此执着,她还是遂了他的心愿,“好吧,唤你大郎。时候不早了,大郎快回去吧。国用在巷道等了许久,天越来越冷了,会把他冻坏的。”

    他没有办法,只好蹉着步子挪到门前,“你不送送你的大郎么?”

    一心想洗头的苏月打算拆头,又架不住他纠缠,万般无奈跟出来,比了比手道:“走吧,我送我的大郎出小门。”

    可他又顿住了脚,体贴地说:“算了,送到这里就行了。你穿得单薄,回头与朕难舍难分,万一着了凉,朕会心疼的。”

    苏月看着他自作多情,自我感动,心道与这样的人过日子也挺好,用不着你费心,只要一个眼神,他就已经把自己溶化了。

    难舍难分的还是他,他一步三回头地叮嘱:“明日的婚宴,说好了一起去,时辰到了朕来接你。”

    苏月说好,“走吧走吧。”

    “别穿公服,朕让人准备好看的衣裳,明日给你送来。”

    苏月又点头,“好好好,走吧。”

    “你同朕挥挥手。”他含着笑,殷切地望着她。

    苏月抬手朝他挥了挥,起先觉得他粘缠,现在却有种说不出的玄妙感觉了。

    他心满意足,这才转身走向那道小门,衣袂轻轻一翻飞,人就不见了。

    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她站在那里想了想,才发现他的好意压根不能当真,这门打开了,不是还得由她关上吗。结果赶过去一看,才发现门锁已经锁上了,小门上不知何时按了个机簧,门缝变得可以伸缩。只要有钥匙,从缝里探手就能顺利开门,来去无忧。

    这可好,从今往后连梯子都不用带了,果然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她吁了口气,回到官舍让人打水来,定了定神才发现,自己居然这么把他的话当回事,明明已经很累了,却还惦记着要洗头。

    定是女郎的自尊心作祟,再者明日要去喝喜酒,收拾干净也是应该的。这么一想便摆脱了他的阴影,踏踏实实女为悦己者容了。

    等到第二日,他果真派人送了两身衣裳来,你永远不必担心他的审美,配色绝对高雅,款式也是当下时兴的。并且送衣裳的正是他一早为她物色的三位长御,名字也如他说的一样好记,分别叫窈娘、秋娘、泰娘。

    窈娘长得很玲珑,善于绾发,仔细给她绾了个望仙髻,苏月觉得个头仿佛都给拔高了。

    可是站在镜前打量,实在太张扬,“我不过是去吃个饭,打扮成这样不合适。还是拆了吧,随意绾个园髻就可以了。”

    三位长御都有些遗憾,但她既然发话,总要遵着她的意思来办。

    窈娘说:“梳个朝云近香髻好么?不显张扬,又有年轻女郎的灵动。”边说边取两支羊脂茉莉的小簪子比划了下,“拿这个簪在一旁,您就是宾客中最娇俏的女郎。”

    苏月听得发笑,“我又不是去与女客比美。”

    不过她们爱捣鼓,她也就不推辞了。依着她们的意思装扮上,这回顺眼多了,既不喧宾夺主,也有喝喜酒的款儿。

    泰娘说:“奴婢们这次就不回去了,陛下说让我们留下侍奉娘子。娘子身边连一个近侍都没有,万一有什么差遣,也免得上外面找人。”

    可苏月还是推辞了,“这里是官舍,有专做杂务的仆妇。我一向是这么过来的,早就习惯了,忽然呼奴引婢的,别人瞧着也不好看。”

    长御们不好强留,临走的时候行礼如仪,笑着说:“奴婢们在长秋宫等着娘子,娘子可要早些来啊。”

    苏月颊边发烫,赧然笑着,点了点头。

    离去赴宴还有一个时辰,趁着间隙赶往大乐堂。那边正检点太乐署乐师的技艺,近来公主国夫人的府邸都点名要男乐师,因此得尽早选拔技艺高超的,以作备用。

    刚迈进门,就听见一阵激昂的琵琶声,那节奏与指法,不用分辨就知道是高手。

    围成一圈的女郎们见她来了,赶忙拽她就近看,一看之下很令苏月惊诧,只见一个膀大腰圆,留着络腮胡的乐师怀里抱着琵琶,抡指弹奏举重若轻,女郎们抱在怀里很有些大的琵琶,对他来说简直像根针似的。那行云流水的演奏,放松的神情,仿佛弹奏的不是乐器,是折柳轻摇,尽显随性旷达。

    青罗啧啧,“他让我想起天上的一位故人。”

    大家惊异地看向她。

    “南天门的魔礼海啊。”青罗两手一比,“不像吗?”

    大家这才恍然大悟,难怪如此眼熟。

    苏月偏头问颜在,“这不是新募的吧,以前怎么没有见过?”

    颜在说:“以前梨园的规矩死板,乐师须得品貌端正,头光面滑。这种长相入不得大雅之堂的,只能在太乐署做杂役,没有登台的机会。如今规矩变了,只要有真本事的,都不用藏着掖着,他可不就崭露头角了。”

    苏月听完,由衷庆幸,梨园也好,乐府也罢,都应当由具备真才实学的人挑大梁。这么好的乐师被埋没了,那才是梨园的损失,且这位弹曲的功底真不是三言两语能概括的,粗中有细,动静皆宜,用最平静粗犷的面貌,弹奏出最温柔缱绻的曲调。巨大的反差引发人盎然的兴致,说不定能成为梨园最炙手可热的乐师呢。

    “推举他。”苏月对太乐令道,“说辞我都想好了,梨园中的瑰宝,后院中的扫地僧,了不起的世外高人。”

    太乐令听得一愣一愣地,梨园使大人的策划一向在他的认知之外,他不需要懂太多,照着吩咐实行就是了。

    可惜苏月逗留不得太久,眼看太阳要落山了,她得赶赴裴忌的婚宴了。便嘱咐她们接着挑选,自己提着裙裾往龙光门上去了。

    来得刚好,她迈出门楼时,皇帝的马车也到了。淮州上来搀扶她,把她送进车舆,里面的人正襟危坐着,今日换了身普通打扮,冥色的袍服,领口袖缘遍布织金的雷纹,没有了皇帝陛下的摄人威势,像个家底丰厚的有钱人。

    他看见苏月,眼眸顿时一亮,“朕选的衣裳就是好看,果然人靠衣裳马靠鞍。”

    苏月懒得同他计较,落座后满意地抻了抻衣角。虽然这人心思缜密,有意和她穿得像一家,但她真的很喜欢这身骨缥加青白玉的衣裙,素净又端庄。

    而皇帝呢,欣赏她就如欣赏自己的得意之作,心下不住感慨,他的女郎,今日怕是要把新妇都比下去了。骄傲固然是骄傲,但又有些不放心,拿手指捅了她一下,“回头人多眼杂,你不能随意与年轻未婚的男子搭讪,免得传出谣言,对你的皇后之路不利,知道么?”

    苏月斜了他一眼,“你若不放心,就随我一起进去。”

    皇帝说不行,“朕还是不进去了,免得掀起轩然大波,抢了新郎官的风头。”

    他说到高兴处,哈哈了两声,拍着膝头眉飞色舞。苏月心想朝堂上的三公九卿们八成没见过这样的他,看他高坐龙椅时一派人君风范,到了私底下就这副模样。

    心里鄙夷着,忍不住掩口打了个呵欠,这两日睡得晚,人一静下来就有些犯困。

    边上的人察觉了,偏头问:“你可要小憩一会儿?朕给你当枕头,您想怎么睡都可以。”

    反正他的话不能往邪路上想,否则时刻都要怀疑他心怀不轨。她也不与他见外,嘀咕着:“我的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容我靠一会儿吧,到了你叫我。”

    他说好,乖顺地递上了自己的肩膀。

    苏月偎上去,闭着眼说:“我洗过头了,你若再说我像烂了的佛手,我就要翻脸了。”

    “你今日是香的。”他已经学会了多温存少说话,往她面前送了送胳膊,“借给你搂着。要搂得紧一点儿,否则摔下去朕可不管。”

    苏月眼皮子打架,脑子也不怎么灵便,就依着他的话,搂紧了他的胳膊。

    美人在肩的皇帝陛下,这时笑得志得意满。那条被拽过去的胳膊撑也撑得欢喜,已经想好了三日不换衣裳,留住她的体香了。

    虽然他们之间除了转瞬的亲吻,没有其他更亲密的举动,但这样的循序渐进,才是他心中最满意的发展方式。一切刚好,她的困倦,他昨日刚练的臂膀,无一不在证明他们是天作之合。他甚至能感觉到她一呼一吸间起伏的胸膛,如此凹凸有致,勾起了他的心猿意马,让他浑身发烫。

    小心翼翼垂眼看看,看见她浓密的眼睫,高挺的鼻梁,女郎长得真是好看。

    无关世俗的男欢女爱,仅仅只是欣慰。他轻叹了口气,早前没想过娶亲竟然那么难,好在不日就要修成正果了,他心爱的女郎,这刻正枕在他肩上。

    可惜她不是假寐,靠着如此伟岸的男子,她居然真的睡着了。几次脑袋要滑下去,都被他揽了回来,到最后不得不固定住,因路途有些远,赶到裴府时撤下手,她的脑门居然被他压红了。

    他看着她的额头,言辞闪烁,“过会儿再进去,时候还早。”

    苏月说:“我还得送礼金,登账,去晚了人家收摊了可怎么办?”

    皇帝说不要紧,“朕正好也要随礼,让淮州进去。你那份朕一起写上,反正咱们是一家,就不要分彼此了。”

    苏月有些扭捏,“那怎么成呢,你是你,我是我。”

    他两眼盯着她的脑门,感受不到女郎的腼腆,满心想的都是红印什么时候能消散。

    苏月察觉了不对劲,抬手摸摸自己的额头,掏出小铜镜一看,脑门上的粉都蹭掉了,还有一块寸来宽的红痕。当即泄了气,鼓着腮帮子说:“怎么弄的……你用多大的劲儿推我的脑袋,是不是趁我睡着了报复我?”

    他说没有,“是你睡得太沉,直要往下滑。朕能怎么办,自然要托住你啊。”

    苏月叹了口气,还好随身带着粉盒,拿出来照着脑门拍打几下,再抬脸让他看,“盖住了吗?看上去淡些没有?”

    粉一盖,似乎不那么鲜明了。他捏着她的下巴,就着夕下的日光查看,“要不还是别去了吧,咱们上街市逛逛去。城中有好吃的酒楼,席面不比喜宴差。”

    但苏月觉得人家专程下了请帖,不去不合适,“车都停在人家巷道里了,不露一下面,显得我拿乔。”

    然而想从他手下挣脱,发现挣脱不了,他捏着她的下巴,深深的眼眸望进她心里去。这时候的权大是深情的,英俊的,像个熟谙运用魅力的男子,连眨动一下眼睫都令人着迷。

    两个人都气息咻咻,两个人都心慌意乱,他低下头,先闭上了眼,把唇贴在她唇上……

    这次维持的时间很长,长得仿佛跨越了宇宙洪荒。轻轻地触碰,犹觉得不够,分开一下,重又贴上,每一次都能更深入一点,每次都能感觉到魂魄溃散。

    “苏月,我好喜欢你。”他捧住了她的脸,眼里抹上一层蜜色,“越来越喜欢,越来越……”

    她笑起来,两手圈住他的腰,嗡哝着说:“我该进去了。”

    他重新吻住她的唇,虽然还没参透更深的奥义,但也觉得这样已经心满意足,这就是爱呀。

    正打算继续研习,外面忽然传来淮州的声音,压着嗓门道:“娘子,齐王的车驾到了,问娘子是否要一同入内。”

    被打断了,皇帝有点不高兴,“朕发现二郎近来好像大安了,到处喝喜酒,他是不是也想娶亲了?”

    苏月好不容易抢回嘴,忙着给自己补上口脂,抽空道:“身子好了就能娶亲了,陛下替他好生留意吧。”

    皇帝说:“朕觉得梨园的女郎就不错,长得好看,还有手艺。”

    他这是自己尝到了甜头,打算造福阿弟啊。苏月嗤笑了声,这会儿是真得进去了,起身提了裙裾准备下车。身后的人又不舍地拽了她一下,“快去快回,记住朕还在车里等着你。”

    苏月说知道了,平稳住心绪,整顿神色打帘下车。大郎柔情起来实在让人吃不消,他像个勾魂的男狐狸,隐隐让她感觉腿脚发软,落地的时候恍惚踩在了棉花上。

    而站在裴府门前的权家二郎,则是一泓让人神清气爽的清泉。他穿着白洁的袍服,唇边噙着笑,并没有刻意套近乎,待她走近,仍是寻常唤了声辜大人。

    第65章 第 65 章

    苏月拱手还了一礼, “真巧,在这里遇见大王了。你与裴将军是旧相识吗?”

    “当初我们从姑苏入上都,是裴将军护送的。”齐王说着, 调转视线朝巷道上停驻的马车望了眼, “娘子是一个人来的么?阿兄莫不是在车里吧!”

    苏月忙说没有, “我一个人来的,陛下怕我孤单, 让淮州送我来吃席。早知道大王也要赴宴,与大王结个伴不就好了。”

    齐王笑了笑, “娘子不日要与陛下订亲, 就不要唤我大王了,叫我权弈或是二郎都可以。”边说边比了比手,请她先行。

    裴家招呼宾客的管事, 很快从门内迎了出来, 热络地说:“唉呀, 大王与梨园使大人来了,快快请进。”

    齐王偏头望向正堂, “我们来得可是时候?新郎官还不曾亲迎吧?”

    管事说没有,“正预备呢,这就要出门了。”

    话音方落, 就见七八个傧相簇拥着裴忌从里间出来, 平时都是劲装甲胄的武将, 穿上了鲜亮的礼服,看上去像换了个人似的。

    苏月含笑望向新郎官,他身陷乱糟糟的人群, 显得局促又忙乱。视线好不容易突围,看见她的时候微顿了下, 很快便浮起一个笑,上前拱手来见礼,“大王,辜娘子。”

    齐王还个礼,“恭喜将军觅得佳偶。”

    苏月也拱拱手,“恭祝将军百年好合。我就等着将军迎新娘子回来,一睹新人的风采了。”

    裴忌的笑容一向是矜持的,听她这样说,抿唇点了点头。

    一旁的傧相比他还着急,匆匆催促着,“新郎官该出门了,别误了好时辰。”

    外面早就预备好的炮竹点起来,砰地一声直上九霄。几人七手八脚替他绑上大红绸,然后又一窝蜂地把他拽出门,送上了马背。

    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往长街那头去了,苏月随众人目送队伍走远,些微惆怅了下,她曾经心动过的郎君,今日成亲了。不过倒也没有太多的遗憾,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机缘么,她的缘分不在裴忌这里,一早就定准了权家大郎。

    转头再看前来赴宴的宾客,发现有一大半都是脸熟的。上都的官员们讲究场面上好看,遇见红白事,基本都会到场。苏月甚至从人群里看见了皇帝的老友原破岩,他常年受派驻扎在离上都最近的军事要冲,鲜少回上都。这次大概是专程受邀回来喝喜酒,也没忘记自己的人生大事,正围着一个年轻貌美的女郎团团转。

    招呼贵客的婢女端着喜饼逐一分发,用绣着囍字的红布兜子装着。苏月接了一对,仔细挂在了腰带上。

    齐王四下张望,“平时不得见的熟人,一遇喜事都来赴宴了。”

    太阳落山前的最后一缕光照在他脸上,清透皎洁,病容全无。苏月说:“你的气色看上去好了许多,陛下先前还说呢,身体大安了,该考虑婚事了。”

    齐王听后一笑,“阿兄还没成婚,哪里轮得着我。今年春,陛下替我找了个好御医,调理了半年光景,身体确实好多了。只是成婚的事,暂且不去想,等日后请兄嫂替我物色吧。”

    这里正说着话,被女郎撂下的原破岩终于落了单,目光四处搜寻,忽然发现了他们,三步并作两步过来打招呼,“辜娘子,你到底没能挣脱陛下的魔掌。”

    苏月讪讪,齐王笑着捶了他一下,“被阿兄听见,剥了你的皮!”

    两个人别过她,笑闹着,拉拉扯扯去找其他相熟的朋友了。

    苏月低头摸了摸腰带上的喜饼,发现还有余温,便悄悄出门,回到了车上。

    车里的皇帝蹙眉看她倒出饼子,分了他一个,“你怕朕会饿死?”

    她说:“不是怕你饿死,是想让你沾沾喜气。我用银针测过,没毒。”说着与他撞了撞,“干饼。”

    皇帝有些嫌弃,“什么喜气,二婚,娶续弦夫人。”

    苏月觉得这人真是会扫兴,“二婚怎么了,娶回来好好过日子,那也是喜事一桩。”

    皇帝捏着饼咬了一口,抽空说:“朕看见裴忌了,他穿红色的衣裳不好看。”

    苏月对他表示鄙夷,“吃着人家的东西,说着人家的坏话,陛下你人品不怎么样。”

    他咂了下嘴,“这怎么能算坏话呢,朕是有感而发。”

    苏月没理他,着力分析起了手里的饼子,“这是上都的老婆饼么?江南都发龙凤饼,才棋子那么大。”

    皇帝钻研了片刻,“ 应当不是老婆饼,是子孙饼。你没看见吗,上面雕的都是兔子。”

    苏月不明白,“雕着兔子为什么是子孙饼?”

    皇帝是有经验的,“兔子能生,子子孙孙无穷尽。今天刚生下一窝,肚子里还怀着一窝,所以乡间很多人家都养兔子,出笼快,能换钱。”

    苏月觉得他可能又在胡扯,不过这饼子的味道还是不错的,里头夹着豆沙馅儿,吃起来蜜甜。等吃完了,她扑了扑手说:“我得进去了,你等着我,有好吃的再给你送来。”

    皇帝看她的目光忽然多了几分崇敬,“朕就像个四肢不勤的人,靠你四处踅摸,给朕找口吃的。”

    苏月眨眨眼,“很有甘苦与共的味道吧?”

    他只差赌咒发誓了,“朕以后一定加倍对你好。”

    总算她是有良心的,轻声说:“你已经对我很好了。”说罢又望他一眼,方才提裙下车。

    留下皇帝一人靠着车围子激动不已,她不是捂不热的石头,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返回裴府内的苏月,这回遇见了鲁国夫人,鲁国夫人热络地把她拉到一旁说话,着力遗憾他们过礼没能如期进行,“太后气得厉害,把那些前朝的降将臭骂了一顿。原本东西都已经筹备好了,结果又要延后一个月,可不把老人家气坏了。”

    “事出突然,没想到惹上了麻烦。”她其实不太愿意再回忆那件事,因为里头牵扯了青崖,至今都在后悔,要是没有去搜查左翊卫将军府,也许青崖就不会那么早死了。

    鲁国夫人见她神情淡淡的,便换了个话头,“过两日我府里有一场宴饮,请的都是城中贵妇,打算挑几个男乐师助兴,太乐署可有好人选?”

    苏月同她说起了那个魔礼海,着实一通夸赞,“男乐师也好,女乐师也好,样貌不重要,重要的是技艺。我也是头一回见到那样的乐师,明明好大的乐器,在他手里像孩子的玩物。他弹奏不讲究什么姿势体态,弹琵琶如同弹棉花,就是那种不拘世俗的样子,看上去分外洒脱。”

    鲁国夫人立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就点他的卯,我倒要看看有多稀奇。”

    说话间听外面吵嚷起来,很快炮竹连天,迎亲的队伍回来了。

    大家忙出去看,新妇被搀出花轿,一身喜庆的礼服,以团扇遮面。看身形很是窈窕,翩翩的步履迈过转毡,引入正堂。堂上坐着裴家的父母,想必等这日已经等了很久,即便是迎娶续弦夫人,礼数上也极尽周全。

    宾客们呢,最期待的就是新妇子撤扇,拜过了堂,女眷们都跟着进了新房。苏月也挤在人群里张望,熬过了漫长的吉祥唱词,终于等来新妇露出真容。呀,真是位文静端庄的女郎,羞涩地红着脸,美目一婉转,眼里都是她的新郎。

    大家一径夸赞,将军好福气,娶得了如花美眷。苏月也很替他们高兴,不过新房里太多人,恐怕会引得新妇不自在,便识趣地退出来,盘算着时候差不多了,外面应当要开席了。

    打算先去挑个位置坐定,首辅夫人见到她,忙起身热略地招呼:“辜娘子,我们这儿还有座,快来。”

    苏月实则和她们不太相熟,在座的人里唯独认出了宝成公主。这是她婚后头一次露面,人人都对未来的皇后笑脸相迎的时候,她却垂着眼,慢慢拿手绢擦拭面前的酒杯和银箸。

    首辅夫人相邀,不能推辞,苏月落座前先同众人致了歉,“梨园中还有要务亟待处置,怕是喝过了新郎官敬酒就得回去。提前离席多有不恭,还请诸位夫人见谅。”

    大家都说不碍的,“女子一生困守在后宅,独独娘子能立一番事业,为我们女子争了光,我们还能因这种小事见怪吗。”

    也有人感慨,“大娘子是有福之人,得陛下虔心护佑。听说上回彭雍那帮人裹挟陛下,逼迫陛下当庭杖责娘子,陛下竟要替娘子领罪。我家主君回来说起,着实把我惊呆了,陛下这样的人物,能如此护佑女郎,多难得!陛下对满朝文武来说是傲视天下的君王,对女郎来说,却是体贴入微的好郎子啊。”

    苏月还能说什么呢,皇帝陛下的偏爱有目共睹,自己再自谦,倒显得虚伪了。

    众人都在啧啧叹服,对面的宝成公主却浮起了凉笑,放下手里的空酒盏,冷不丁冒出了一句:“裴府也算高门大户,用的银杯上竟有黑点,怎么擦都擦不掉。”

    这话一出口,都听得出是在指桑骂槐,大家一时沉寂下来,面面相觑,不知如何缓解尴尬。

    苏月知道这位公主素来看不起自己,她有公主的傲性,她骄傲她的,本来和自己没什么关系。自己呢,并不是个攻击性强的人,也不太愿意揭人伤疤,但这种莫名的恶意不能苟同,便低头看了下杯盏,顺口应道:“银杯不是很好么,砸不坏,捶不烂,不像精瓷的杯子,一失手就碎了。”

    这下宝成公主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了,所谓的碎不碎,不就是在隐射她国破家亡吗。于是哼笑一声,“银杯放在御案上,分明不值一提,却也身价倍增,真是时也运也。”

    苏月奇异道:“银杯怎么不值一提了,明明很值钱呀。公主以用银杯为耻,那将军宅中,用的必是金杯吧?”

    三言两语彻底堵住了宝成公主的嘴,这商户女口齿伶俐,根本就是在揭人的短。

    李再思娶她,本就是做填房,正室夫人死后,后院还有四五个妾室,三儿一女。虽说丈夫对她不错,但家务事那么繁杂,能好到哪里去。如今还要被嘲笑金杯握在了莽夫手里,宝成公主半点便宜没占着,自然越想越气。

    边上的人含糊笑着,正好见婢女端着菜色从廊子上过来,总算有了岔开话题的机会,迎接大人物般兴高采烈,“上菜了、上菜了……”

    大家忙端起酒杯互敬,不多时新郎官来了,一桌一桌地道谢,感激诸位莅临。

    苏月随众人站起身,手里举着杯盏,恭祝他新婚之喜。裴忌敬过众人又向她举举杯,就算曾有遗憾,也掩入烟尘里,查找不见了。

    傧相陪着新郎官又走向下一桌,苏月便放下杯子同在座的告罪,“实在是衙门中有要务,不能等到席散。我先行一步了,诸位夫人慢饮。”

    礼数周全后从裴府退出来,回到车前时打帘往里看,车里的人正倚着车围子,借由一盏小小的灯笼看曲谱。察觉动静眉目一转,憋闷道:“怎么这么久,朕都快睡着了。”

    苏月登上车辇说:“我也没让你跟来啊,害得我席都没吃完。”一面提裙坐下,偏头好奇地同他打探,“你可是欠了宝成公主风流债?早前她养在鲁国夫人府上,你到底和她有过多少来往?”

    要是换了旁人,必定茫然否认,说自己与宝成公主不相熟,谈不上来往。但权家大郎的回答永远直达要害,三言两语就能消除她的困惑,“别怀疑自己,朕对女郎的手段,只有你忍得了。那个宝成公主矫揉造作,朕两句就能把她气死,她还有命撑到今天?”

    多么强有力的证明,立刻让苏月打消了疑虑。看来是宝成公主不知全貌,盲目的心仪他,自己也实在想不明白,家国都被他灭了,她怎么还能对这仇人有好感。难道是这位公主舍小家成大义?还是承认了他后来者的身份?看来不光自己曾经很看好亡国公主和新君的故事,就连宝成公主自己也看多了画本子,差点弄假成真了。

    皇帝毕竟是警觉的,留神观察她的神色,“这厮对你不敬?”

    苏月说:“厮什么厮,人家是女郎。也不是对我不敬,就是有些看不上我罢了。毕竟她是公主,出身尊贵,要是换作前朝,我这种商户女得跪在她脚边回话,抬一抬头都是死罪。”

    边上的人舒了口气,“好在朕推翻了他们高家,否则你在她眼中是商户女,朕也无非是个臭兵痞。不过这位公主到很有意思,自己都混成了糊家雀,怎么有闲心看不起人?要不是朕把她指给李再思,她早就沦落进花街柳巷了,鲁国夫人可不会养她一辈子,一旦撵她出门,她能去哪里。”

    苏月惆怅地抚抚膝头,“想来还是怨你给她指了这门婚,那个李再思大她好几岁,有儿有女的,家里还有妾室。”

    皇帝发笑,“你当朕是月老,还要给她指个身份尊贵的青年才俊?这种人倒是有,朕就是现成的,只怕你舍不得。”

    又来了,自打答应了他家的求亲,这人的极度自信简直让人不忍直视。

    她满脸不以为然,皇帝只好难堪地清了清嗓子,“朕办事,不求别人圆满,只求有利于江山社稷。容她活着,就是要她成为拴住李再思的绳索,你是不知道朝中动向,自打李再思娶了她,可比之前消停多了。若要朝纲稳固,必得约束好这些猛兽,否则他们就会生疑,既然你能做皇帝 ,我为什么不能。”

    说得也是啊,哪里来那么多的面面俱到。人做不到十分,有个七八分行走于世,已属上上乘了。

    马车在街道上缓行,王侯将相居住的里坊一般都很清净,须得走上一程才到南北市。

    越临近街市,外面越热闹,路上张灯结彩光线明亮,透过窗上的珍珠纱,映照进车舆内来。

    苏月掀起窗帘的一角,探身朝外看,纤纤的脖颈线条娇弱又美好。她这个人啊,清朗朗的身形无可挑剔,这种不经意间流露的美,让身边的人不由垂涎三尺。

    “你饿么?”她忽然想起来,回头问他。

    他慌忙收回视线,“先前吃了兔子饼,不算太饿。”

    “那咱们寻见阿爹的铺子,瞧了一眼再去找吃的,好么?”

    她说好么的时候,俏生生的音调上扬,皇帝便迫不及待点头,“好,你说怎么就怎么。”

    她抿唇笑了笑,吩咐淮州找济世堂,阿爹新开的药铺据说生意兴隆,应当很容易找到。如今市面上倒卖假药的不少,百姓认定了国丈要顾念名声,暂且会老实做生意,因此就算天再晚,也有络绎往来的客人。

    淮州把车停在了幌子底下,上来打开车门,苏月老远便看见阿爹还在铺子里,跳下车唤了一声。

    辜祈年忙回头,讶然道:“这么晚了,怎么上这儿来了?”忽然发现皇帝陛下跟在身后,惹得老岳丈一阵忙乱,又是备茶又是备点心,客客气气地把人迎进了门。

    苏月四下看了看,药柜林立,药香四溢,随口应道:“我去赴了一场喜宴,正好路过北市,来看看咱们家新开的铺子。阿爹怎么这会儿还没回家,店里不是有人守着吗。”

    辜祈年道:“今日有批货要送来,我得亲自过目才放心。一耽搁就拖延到现在,忙得饭都没顾上吃呢。”

    皇帝一听,发现讨巧的机会来了,“正好咱们也没吃,朕让人在潘楼定个席面,请辜翁赏光。”

    辜祈年纳罕,“不是说去赴宴了吗?”

    苏月不能说自己是受了皇帝的连累,只得搪塞,“没吃饱。”

    这时后院的伙计端着热气腾腾的砂锅进来,说回禀老爷,瑶柱粥炖好了。

    辜祈年欢喜地一抚掌,“正好,在店里对付着吃一口算了。过日子要节俭,何必出去花那冤枉钱。潘楼的酒席价钱可贵,几个菜色,够咱们一家吃两天。”

    他们父女说着就动手张罗,皇帝是很有眼力劲的,帮着布了碗筷。心想他们彻底不拿自己当外人了,虽没过礼,他也是辜家认定的毛脚女婿。

    因天凉了,晚间得生炉子,炉子边上摆了个小桌,三人就围着小桌坐定,一碗粥,两个小菜,吃出了家常的味道。

    饭后他们要离开,苏月还惦记去夜市上逛逛,辜祈年让等等,从柜台里提溜了一包陈皮出来,“这是上好的百年红柑,千金难求,我好不容易踅摸来的。带回去给太后,这个时节燥湿化痰最相宜。”说着塞进苏月手里,“仔细提着,明日亲自给太后送去。”

    这是老父亲在教女儿为人处世,不能因人家抬举你,你就心安理得兀自受用。适时回报一下孝心,婆媳之间才能相处得更融洽。

    苏月说是,抱着纸包出门,别过了阿爹,把陈皮放进车辇里。

    放眼朝远处看,这夜市灯火通明,做小买卖的商贩在街边上烙饼蒸点心,白雾缭绕,迷迷滂滂地。

    她自顾自往前走,想去找找卖小物件的摊子,可走了一程,才发现边上的人不见了。

    赶忙回头寻找,见他站在那里,满脸写着不高兴。她只得重新退回来,“又怎么了?怎么站住了?”

    他说:“这么大的雾气,你不怕朕走丢了?”

    苏月看着矫情的他,不知他又要出什么馊主意。

    他见她不知领会,痛心疾首,“你居然还要考虑?朕暗示得还不够明显吗,当然是牵住朕的手啊!”

    第66章 第 66 章

    这个男人她不想要了, 谁要谁带走吧。长得人高马大,脾气这么别扭麻烦,要不是看他是皇帝, 她早就痛殴他了。

    苏月嘟嘟囔囔, 上前牵住了他, “你是女郎吗?朗朗乾坤,怕自己走丢了?我有时候真的很可怜自己, 为什么遇见你。以前阿爹说不要嫁武将,武将粗野, 现在看来阿爹说对了一半, 武将并非个个粗野,还有你这样的异类。”

    她喋喋不休抱怨,在他看来完全就是甜蜜的负担, 自动忽略了她的长篇大论, 仅用一招就克敌制胜, “朕也喜欢你。”

    搞得苏月张口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

    牵住了她的手, 他愉悦地摇动一下,“不用太感动,你若是喜欢听, 朕以后每日都说给你听。”

    苏月泄了气, “我不想同你说话了。”

    他笑了笑, “你若是想唱歌给朕听,朕也十分欢迎。”

    苏月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其实两个人相处的调性, 从第一次见面就定下了。她至今还记得他介绍自己的那番话,当时以为他是个自负深邃的人, 结果高估了他。自负是真的自负,深邃是半点没有,有时候会被他气得死去活来,有时候却又感动于他的执着和真诚。

    算了,就是这个命吧,她决定向命运妥协了。权大唯一的一点好处是不开口的时候,人才样貌十分拿得出手,姑苏老家有个习俗,阿妹冬至日要给阿兄们买寒帽,她不知该选什么样式,让他戴上,可以提供不错的参考。

    然而这参考,有时候也会混淆视听,这人戴什么都好看,摊主就借着他夸夸其谈,“小娘子看,狐裘轻暖,里子加金丝绒,戴上既保暖又贵气。”见对方站直了身体像座小山,立刻又追加了一句,“还显高。”

    对镜自照的人,沉迷于自己的英俊相貌无法自拔,不替苏月挑刺讨价还价,反倒帮着人家说话,“做工确实很好,戴上很暖和,你阿兄应当会喜欢的,别犹豫了,买吧。”

    苏月给他使眼色,“帽圈看上去不太正,还是再挑挑吧。”

    他抬手调整了下,“很正,是我没戴好。”

    气得苏月打了他两下,“你闭上嘴,不许说话了。”

    皇帝摸了摸鼻子,果真缄口不言了,对面的摊主向他投来同情的目光——看来家里还是女郎做主啊。

    谈到最后,终于用两顶的价钱买下了三顶,皇帝因此对苏月满怀敬佩之情。麻利地付了钱,然后眼巴巴看着她,等她替自己也挑一顶。

    可惜她丝毫没有这个觉悟,举步就要走,他只得拽了下她的衣袖,“试了半天,没我的份么?”

    苏月说:“这是阿妹买给阿兄过冬的。”忽然想起他也曾有过阿妹,只是不在人世了,恐怕还没来得及戴过阿妹置办的暖帽。心下有些可怜他,又对他刚才的没眼色怀恨在心,随手扯过一个虎头帽扣在他脑袋上,“你戴这个正合适!”

    真是个调皮的女郎,皇帝并不生气,取下帽子仔细查验了一番,“再给我挑一个,这个留下,给第一个孩子。”

    苏月简直无话可说,亲事还没定,他就已经开始考虑生孩子了,可见这人满脑子不洁的狂想。

    他见她不应承,奇道:“怎么了?未知男女,索性再给女儿买一个?”

    对面的摊主两眼发光,没想到意外做成这么大的生意,忙道:“郎君挑吧,还是老价钱,花两顶的价钱,给您仨。”

    苏月说不对啊,“两小一大,不该这么算。”

    摊主掖着手微笑,“虎头帽绣工繁复,不比大人的省时省料。两顶小的是正价,大的那顶才是饶头。”

    这么一说就明白了,苏月爽快地拍了板,“成交。”

    离开帽摊以后,他还在为这个算法纠结,“为什么两顶小的是正价,而朕却是饶头?”

    这还不明白吗,他是锦上添花。

    苏月暗笑着安抚他,“你没听那摊主说,孩子的帽子做工繁复,贵就贵在耗时上。”

    他这才怏怏作罢,手里掂着小帽子打量再三,喃喃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皇帝陛下现阶段的目标就是订亲娶亲,再生两个孩子,仿佛只要完成了这些,人生便没有任何遗憾了。

    苏月转头看他,他唇边噙着浅笑的样子,很有一种温情的静好。她先前觉得他与齐王各长各的,其实这时细看,他们兄弟的眉眼很像。唯一的不同是齐王柔软,而他锋芒毕现,若论哪种好看,她还是更喜欢后者啊。

    这回她主动牵住了他的手,上都是大梁繁华之地,哪怕天气转凉了,晚间的街市上还是有熙攘的人群。他们在各种小摊间徘徊,买头花,买耳坠子,都不名贵,但都很喜欢。

    “你不是爱吃姑苏的香糖果子么,朕带你去买。”

    他引她走上一条临河的小径,河边的栅栏上挂着小灯,一路都是亮堂堂的,让她想起老宅后那条常走的小路。

    顺着堤岸一路向前,越走越有似成相识的感觉。她的注意力都被前方吸引了,总觉有个未知世界在等着她。她猜想不出来,他口中的香糖果子有什么殊胜之处,需要特意走那么远的路去买。可她不觉得厌烦,一直这样走到地老天荒,好像也很有意思。

    终于,到了那条小径的尽头,迈出路口,眼前的一切让她忽然湿了眼眶。

    这是十泉里啊,和姑苏一模一样的十泉里。头一家是香饮铺子,第二家卖各色扇子。再往前,卖泥人的、卖文房的、卖香料的、卖果子的……每一家的门头都复刻了姑苏的店面,连街边高高竖立的桅杆,上面挂着的两串白纱灯都与姑苏别无二致。

    她心头澎湃,感激地望向他,“这得费多大的力气啊,全家搬来了,十泉里也搬来了。”

    “你不是很怀念十泉里吗,这回再也不用惦记姑苏了,踏踏实实在上都过日子吧。”他说得轻描淡写,“朕也不知道能再为你做些什么,只要你看到这些心里高兴,那朕的心思就没白费,朕也很欣慰。”

    女郎一感动,事情忽然就变得好办了。她踮起脚,一下子搂住了他的脖颈,齉着鼻子说:“大郎,你怎么这么好!我这辈子,必是再也遇不见比你对我更好的人了。”

    这忽来的温存让他受宠若惊,忙紧紧回抱她,得意道:“那是当然。你曾说做得好不如说得好,可见女郎你还是太年轻啊。看看现在,究竟哪样更好?每日只会甜言蜜语,这种人最是无用,朕这等郎子才是真材实料。你想吃什么姑苏特产,想玩什么江南小物,这里都有。不过这些都是真商贩,不是朕让人假扮的,就算朕想采买,也得花钱。”

    采买花钱都是应当的,最愁就是想花钱,找不到带着家乡味的物件。苏月在这上都的十泉里游走了许久,买了很多零碎的小玩意儿,吃的用的装了一大包。到最后心满意足了,欢欢喜喜对他说回去要告诉姑苏的同乡,等梨园放值的日子,让她们一同来逛逛,潦慰思乡之情。

    只是这一游玩,游到了夜半。街市上的行人慢慢变少了,苏月才惊觉时候太晚,该返回梨园了。

    两个人坐进车辇里,各自翻看所得的物件,苏月拿着头花在发髻间比划,皇帝则看着膝头的一对虎头帽,看出了满脸慈祥。

    苏月搔首弄姿显摆,“快看,我好不好看?”

    皇帝随口应着,“好看,偶尔戴些俗艳的绒花,心情舒畅。”

    苏月置若罔闻,反正已经习惯了他时不时蹦出一句气人的话,气得久了,习惯了,话听半句准错不了。

    不过他盯着那两顶帽子发呆,些微令她感受到了重压。她说:“别看了,再看也看不出孩子来。你是不是上了年纪,很羡慕人家做阿爹啊?”

    皇帝说当然,“朕快三十了,前半生戎马,后半生要享福,有老妻作伴,儿孙绕膝。”

    他的话刚说完,车就颠了下,两个人挪了挪身子坐稳,苏月说:“莫急,孩子总会有的。陛下建立大梁,百姓都过上了好日子,你恩泽天下,将来的福气大着呢。”

    皇帝的手攀上来握住了她,缠绵地问:“真的?”

    苏月“嗯”了声,“真的。”

    这时车又颠一下,把皇帝头上的暖帽都震歪了。

    他叹了口气,朝外说:“淮州,别挑不平整的地方走了,朕与大娘子闲坐说话,什么都没干。”

    外面赶车的淮州闷闷应了声是,遗憾判断失误了。

    这个立功的小诀窍还是国用传授他的,若是察觉车内谈话有了暧昧的倾向,尽量让马车颠簸起来。一颠簸,说不定就亲上了,再不济娘子坐不稳,陛下也能上手抱住她。国用就是靠着缜密的心思把握住天降的好运气,成功让陛下升他当了徽猷殿总管。既然班领的职务空出来了,淮州也打算尝试一下,万一颠到了妙处,升职就指日可待了。

    苏月则叹息着扶住了额,心想做皇帝果然是幸福啊,有人急他之所急,凑热闹的多了,各种奇怪的意外也就多了,发生点什么简直易如反掌。

    不过皇帝陛下多少还有些不自信,亲事没定,婚期也没定,生孩子更是遥遥无期。所以他迫切希望她对他予以肯定,坐过去一些问:“苏月,你对朕的感情不会变吧?”

    苏月眨巴了下眼,没有应他。

    他更不放心了,“你还是喜欢朕的吧?”

    女郎觉得他有点烦,“若有变动,我会提前通知你的。”

    这下他心里没底了,抱怨起来,“朕觉得一向是朕对你喜欢更多,你呢,常在敷衍朕,真心换不来真心。”

    苏月蹙着眉发笑,“你日后会不会每日都要问我一遍,喜不喜欢你?喜欢是要放在心里的,不能总说出来。”

    “可你不说,朕就不知道。”他握着两只虎头帽,忧愁地看着她。

    苏月被他闹得没办法了,无奈道:“我不是亲过你了吗,亲过就是喜欢你呀。难道你以为我俩是亲过嘴的好朋友吗,你再啰唣,我可不想搭理你了。”

    这话倒是没惊着皇帝,惊着了外面的淮州,淮州被口水呛了,不合时宜地咳嗽起来。也许以他为数不多的感情阅历看来,这对帝后的相处是超脱物外的,朝堂上负重前行的陛下,回到家后能得到很多情感的慰藉,这也是人生中的大欢喜吧。

    反正皇帝陛下总算是高兴了,小心地把虎头帽卷起来,边卷边说:“朕得收好它们,兴许明年冬就用得上了。”

    走一步看十步说的就是他,刚正式亲过一回嘴,他就想好孩子该怎么过冬了。

    苏月叹了口气,无助地望向窗外,开始思考大着肚子能不能管理梨园这个问题。还好内有颜在梅引她们,外还有苏云,婚姻和事业都不耽误,其实有第三条捷径。

    那么接下来,最强有力的支持者就是太后了,她得好生讨这位婆母的喜欢,于是第二天拎上了阿爹给的陈皮,专程往安福宫跑了一趟。

    那厢太后抱着礼单每日看一遍,每看一遍就往上添点东西,及到今日,又整整扩写了两张纸。

    权弈坐在窗口的日光下,正慢条斯理盘弄他的工夫茶,待一煎成,给母亲舀了一盏,笑道:“阿娘是打算举全国之力,给阿嫂下聘么。先喝茶吧,喝过了再看不迟。”

    太后笑着把礼单交给了傅母,偏身道:“先操持你阿兄,再操持你的。我啊,如今是没有后顾之忧了,他的婚事落准了,你的身子又痊愈了,真是老天开眼,想是你阿爹在天上保佑着咱们一家呢。”

    权弈牵着袖子,往太后杯盏里添茶,一面道:“我一向得阿兄护佑,才无惊无险活到今日。以前不能为阿兄分忧,如今身上好了,也该为朝廷做些实事了。阿兄把核准官员任免的大权交给了我,还有上都内外驻军,也一并让我管辖了。”

    太后说很好,“你读了那么多书,也有报效的决心,阿兄信任你,你可得全力以赴,别让你阿兄失望。”

    母子正絮絮说着话,外面有人通传,说辜娘子来了。

    太后“哎呀”了声,“快把人请进来。”等人一到跟前,便朝她伸出了手,“今日梨园不忙?怎么惦记进来瞧我了?”

    苏月行了礼,牵住了太后的手,笑着说:“昨日上北市铺子里去了一趟,家君得了上好的陈皮,让我拿进来给太后尝尝。”一面向权弈颔首,“大王也在呢。”

    权弈起身拱手,“刚散朝,想着进来瞧瞧阿娘,正巧又遇上了娘子。”

    太后招呼,“别站着说话了,快坐下喝茶。”一面接过纸包小心打开,自然要对亲家的好意大大领情,“一两陈皮一两金啊,这样上好的东西很难得,替我谢谢你父亲。”

    彼此闲坐说话,谈及了过礼事宜,太后说:“就在眼前了,事儿一办完,我心里的石头也落地了。只是仍盼你们早日成亲,别听大郎说不着急,其实他心里乱着呢,只是不好意思催你。”

    苏月赧然点了点头,“我省得,请太后放心。”

    如此还有什么担忧呢,女郎一句话,赛过大郎十句。不过这个儿子仍是太后全部的骄傲,她慢慢说起他小时候的事,感慨着:“我家的两个孩子,自小读书就比别人强。大郎十一岁那年四书五经都读遍了,若是不去投军,想来定会考取功名。可有一回他从学里回来,看见一个大肚子的妇人倒在路旁亟待生产,官衙中的人从路上经过,竟没有一人停下伸援手,那时他就打定主意要从军,不多时就投奔了武都侯。”太后尽力为儿子周全着,“正因十三岁便参军,军中都是粗放的男子,不擅讨女郎欢心,但心意是实实在在的。”

    苏月想起昨晚的十泉里,对权大再多的挑剔也足以忽略了,含笑道:“我与陛下相处日久,慢慢了解了他的为人。我只是担心,梨园中不时有些意外发生,动辄还会闹上朝堂,唯恐太后因这个对我有成见,前几日都不敢来见您。”

    太后失笑,“朝堂上形势诡谲,你看见一,人家早就三生万物了。既然想把梨园经营好,就不能怕事,自己行端坐正,有什么不敢见人的。”

    所以大郎的豁达,有很大一部分是来源自母亲啊。早年间未知全貌而拒亲,到现在终于隐隐有了悔意。

    后来又陪太后坐了好一阵,才从安福宫出来,一路与权弈同行,这位小郎是个静水深流的人,闲散地与她聊起乐理,“我曾有个想法,想入乐府做乐师,可惜这个愿望是无法实现了。家里有几首谱好的曲子,白放着可惜,改日得空请娘子过目,为我雅正。”

    以乐会友是梨园人最爱的事,当然没有拒绝的道理。苏月欣然应了,走到归义门上,方才与他拱手道别。

    日子过得很快,立冬过后便是小雪,二十八日转眼就到。

    除却苏意那桩不叫人看好的婚事,苏月定亲才是这辈女郎中的头一件喜事。因此一早家里就预备起来,弄得像大婚似的,院子内外张灯结彩,家里的族亲们五更天就到了,殷切地盼着朝廷主持过礼的官员前来宣读太后懿旨。

    未来的皇后,众星拱月,这种境遇苏意没有享受过,远远站着,心里不免有些发酸。

    “果真夫贵妻荣,这话我今日才算明白。”她撇着唇道,“我那时成亲都没有这样排场,细想想,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她们堂姐妹一共有六人,大房是苏月姐妹三个,三房是苏意另加一个不值一提的庶妹,余下是二房的苏柳。苏柳闷葫芦一样的人,平时没什么大主意,一般充当倾听者。苏意有什么抱怨,一股脑儿倒进她脑子里,她也没有多大反应。

    不过今天倒是破天荒地发表了一下见解,“长姐嫁的是陛下,你做什么要强比?强比不是自讨没趣?”

    苏意一听便炸毛,压声道:“说起这个我就恼火,长姐只顾自己荣华富贵,当初却那样坑害我。明知道全家都要来上都,她怎么不告诉我?我一个人在梨园,又不得她照应,自然得想办法找个人依靠,病急乱投医才找了现在的郎子,若早知道能有今日,我还会嫁给姓白的吗?如今连苏云都进梨园做官了,果真我这个堂妹不是至亲骨肉,受的那些罪,全都是她害我的!”

    第67章 第 67 章

    苏柳讶然, 但又因不会说话,不知该怎么指责她,只道:“你这么说, 不太好吧!”

    苏意抱定了这个主张, 越想越觉得自己吃亏。起先不与她们来往时, 不咸不淡的日子没有比较,一切倒还好。今天看见了苏月订亲的排场, 让她打心底里泛起酸味来。

    都是姓辜的,为什么差别那么大?她也不是羡慕苏月嫁了皇帝, 就是觉得同是一家子姐妹, 族中人截然不同的态度,实在让人伤心。

    “原来自家人,也不免捧高踩低。”她凉笑道, “人人都说苏月是姐妹们的榜样, 你们是没瞧见她使小心眼, 没领教过她的手段。”

    结果这番痛快的发泄,很不巧一字不差全落进了苏云耳朵里。

    苏云一把拽过苏意, 脸上堆着笑,咬着后槽牙道:“阿姐你来,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说。”

    这是通牒, 不是邀请, 不等苏意答应, 苏云就强行把她拖到了后廊上。

    这时三夫人过来,四处找女儿,问苏柳:“你可见了你三妹妹?”

    苏柳老实地摇摇头, “先前和我说了两句话,就上外面去了……我也不知她去了哪里。”

    那厢苏云一把逮住了苏意的衣领, 手指头几乎戳到她面门上,“今日是长姐订亲的日子,辜苏意,你要是让她今日不高兴,我让你一整年不高兴,听明白了吗?”

    苏意挣不开她,气得大骂:“你疯了不成,动手动脚!别以为你们攀了高枝,就来欺负人,我不吃你们这一套。”

    苏云说呸,唾沫星子直喷到她脸上,“你刚才说的那些话,亏不亏心?你不就是嫉妒么,白的说成黑的,连自己都快相信了吧。你可别忘了,你娘家所得的赏赐都因长姐而来,否则你们三房算个什么!你当初偷奸养汉,为嫁姓白的,私孩子都弄出来了,长姐怎么害的你,她是给你脱裙子了,还是绑着你和人私通了?自己不要脸,如今厚着脸皮反咬一口,我要不是看今日不宜揍人,非把你的牛黄狗宝掏出来不可。”

    苏意被她一顿臭骂,顿时胀红了脸,“我又不曾冤枉她,举家来上都的消息,她为什么不告诉我?”

    苏云抓着她的衣襟用力晃了晃,“我看看能不能把你脑子里的水晃出来。陛下是等我们安顿好了,才让长姐知道全族来了上都,这是给长姐惊喜,懂不懂!你哪里等得及,两个月前不就和人勾搭上了吗,还有脸埋怨,别叫我替你害臊了。”

    苏意被她撕扯得明明白白,不由恼羞成怒,“你做什么总提孩子,我落了这个短处,就要被你们笑话一辈子?”

    “要不怎么?难道夸你光宗耀祖?”苏云又着力警告了她一番,“你今日最好给我消停些,坏了陛下过礼,你们全家都得完蛋。等过了今日,你有什么不痛快尽管来找我,到时候我再赏你大耳刮子,保管让你找不着北。”

    苏云说完,狠狠推了她一把,苏意倒退了两步才站稳身子。再看,苏云已经走远了,气得她直咬牙。正愤恨难平时,身后幽幽冒出个声音,又吓了她一大跳。

    回头才发现是苏雪,苏雪顶着一张人畜无害的脸,细声说:“阿姐,姐夫是不是在太常寺做官?廪牺署是专管祭祀用品的,那太常寺有没有专管掏大粪的衙门?你若是得罪了陛下,陛下不杀你,让姐夫做掏粪令,那可怎么办?所以你还是少说两句吧,要是连累姐夫贬官,回去小心他打你。”

    苏雪说完,甩着指间的红线走开了,剩下苏意呆站在那里,又羞又愤迸出了两眼泪花。

    可是还能怎么样,如今堂姐妹之间云泥之别,或者说打从一出生,就是云泥之别。她对这位堂姐素来存着嫉妒,有的人就是天生好命,投胎在大房,家境殷实,一落地就受尽宠爱。出身好也罢了,长得还是所有姐妹中最漂亮的,如今更好,郎子是皇帝,她早就赢到根上了。自己的不平还有什么意思,到头来自弹自唱,自己消遣自己罢了。

    总之在苏月不知情的情况下,一场小小的风波平息了。苏意再出现时分明识趣了不少,但苏云两眼还是如鹰隼一般紧紧盯住了她。

    她尽力避开苏云辛辣的目光,在不安中见证了宫中隆重冗长的订婚大礼。太后的懿旨上说苏月“秉德柔嘉,持躬淑慎,可以辅弼皇帝”。连商贾出身的大伯都顺带受封了吴国公,大伯母也成了国公夫人,可说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苏意最后实在是受不了苏云的恐吓了,私下里找到她说:“我服了还不成吗?你盯我一整天,打算把我盯出两个窟窿来?”

    苏云哼笑了声,“你最好是真服,否则就不是两个窟窿了,是三刀六洞。”

    苏意怪叫,“你还要杀我?”

    苏云道:“相差不远的嫉妒叫争强好胜,相差太远的嫉妒叫不自量力。你究竟是哪一样,你自己细品。”

    苏意灰了心,发现确实没什么可比了,反倒开始盘算人情留一线,将来说不定能给自己的儿孙谋个好前程。

    那厢苏月与皇帝交换了婚书,这婚书上盖着皇帝的玺印,帛书托在手里沉甸甸地。对面的人这会儿还有些恍惚,自己何尝不是呢。这么吵吵闹闹,后半辈子就栓在了一起,现在想来还觉得不可思议,这门婚事拖延了四年,最后还是结成了。

    族中的亲眷们都来道喜,宰相和尚书作为皇帝过礼的赞官,自然也极力颂扬这门婚事。其实照着常理,皇帝迎娶商户女实在门不当户不对,但过程中发生了那么多事,早已让满朝文武老实了。

    高龄二十七的陛下,能尽快成婚就尽快成婚吧,是个女的就行。犹记得宰相当初给陛下保过媒,说合的是太师的孙女,头一回见面人家为表敬意,说“今日真高兴,得见陛下”,结果皇帝陛下说“你高兴得太早了”,于是太师的孙女哭着告诉家里人,这门亲事准成不了。

    也不知辜家女郎究竟受了多少委屈,才熬到今天。就冲着这份恒心,不当皇后老天都看不过去。

    所以有情人终成眷属吧,他俩该凑成一对。并且宰相看着他们深情对望,眼里完全没有勉强,实在觉得这是件很神奇的事。

    作为礼官,宰相趁着开席之前找到了国丈,深情并茂地催促了一番,“婚书上没写大婚的日子,却也要请国公多多上心,早定佳期。毕竟陛下与大娘子都到了年纪,大梁什么都不缺,就缺几位皇子。皇子多了江山稳,这个我不说,国公爷也明白。”

    辜祈年连连点头,“明白、明白。这事我们自会留意的,快开席了,相国请吧。”

    人前矜持的皇帝陛下,还需端稳地应付场面上的一切,就像小小的孩子兜里装满了糖果,此时世上没人比他更富有。他可以从容不迫面面俱到,即便不去时刻盯着苏月,也不担心她会对别的男子产生兴趣。她是他的未婚妻,名正言顺的,有婚书为证。得了这层保障,就没有什么可发愁了,要是她再敢三心二意,他就把婚书内容誊抄下来,贴在她脑门上。

    所以一场订婚筵,吃出了大婚的喜气,辜家下了好大的本儿操办,诚是不辜负院中堆满的聘礼。

    等到筵后,订婚庆典的两个重要人物才单独说上话,皇帝握住苏月的手说:“自今日起,朕就是你的人了,辜娘子,你高不高兴?”

    苏月细细品鉴了一番当下的心情,高兴是真有些高兴的,没想到转了一大圈,这个飞黄腾达后的汉子还在原地等着她,算是天定的姻缘了吧!

    只是她不大好意思说出口,还有些扭捏。皇帝很喜欢她现在的样子,她越是害羞,他就越是张狂。

    “朕打算向你阿爹提个要求,东边的院子朕不想住,朕要住到西边去。”

    苏月说你别太过分,“那是我阿娘专程为你准备的,地方大,屋子多,适合你前呼后拥的排场。”

    可他不领情,“朕也可以减免排场,下次独自前来。院子这么大,一个人住会害怕,你若愿意搬来陪朕……”

    狐狸尾巴说话间就露出来了,苏月冲他 笑了笑,“你想得美。”

    “所以朕打算搬到西边去,地方小些也不打紧,只要离你不那么远。”他说起这个仍觉惆怅,“令尊和令堂太拿朕当外人了,今日让淮州查探了一遍才知道,朕与你之间不单隔着你阿兄和爹娘,还隔着苏云和苏雪。朕是这样让人信不过的人吗?朕堂堂的皇帝,难道会对你不利?”

    利不利不知道,反正没安好心是肯定的,否则怎么特意让人查探。

    苏月倒是很能体谅他,毕竟这么大年纪了,喜欢上女郎就心猿意马,也是人之常情。于是小小安慰了他一下,“爹娘未必是防你,说不定是防我。陛下这样洁身自好的君子留宿我家,万一被我玷污了清白,对大家都不好。”

    未婚的夫妻,说话有点不拘小节,虽没有实战经验,但不妨碍夸夸其谈。

    皇帝早就在坑底等着她了,激动地说:“朕不怕。请问朕今晚能住你家吗?你何时来玷污朕?”

    苏月看了眼糟心的他,“我能胡说,你不能当真。”

    可他粘缠起来,左右觑觑无人,小声说:“让朕抱抱你好么?朕好不容易聘回来的女郎啊!”

    苏月红了脸,“不成吧……”

    他说可以的,小心翼翼揽住了她。

    苏月并没有拒绝,她好像越来越习惯他身上的气味了。他不用龙涎,永远是松柏淡淡的木香,如同清晨走过树林,地上长满了青苔,日光穿过松枝,松塔脆生生跌在焦黄的落叶上。

    抬起手,她覆上他宽阔的脊背,心里只觉安定,她的人生,终于走到了谈婚论嫁这步。如果那时没有忽逢梨园的征令,她是不是已经嫁给了长街尽头的王谢后人?也或者婚事没成,这时正站在高柜之后,查验那些典当的首饰衣物。

    不过这种时候想避人耳目抱上一抱,其实有些涉险,果然没消多久就听见苏雪呼啸而来,夹带着几个侄儿的笑闹,“阿姐,东华楼送了两盒荔枝雪……”

    脚下走得快,冲出月洞门时看见了不该看的场景,苏雪慌忙刹住脚,笨拙地转身驱赶孩子们,“走走走,大姑不在这里……”

    可是孩子们不好糊弄,早就从她胳膊底下窥见了,大喊着:“大姑与陛下姑父抱在一起,我昨日看见我爹娘也抱在一起……”结果不出所料,换来老大两个爆栗子。

    苏雪赶鸡似的把孩子们都赶走了,苏月觉得很尴尬,搓着脸道:“此处不宜久留,走吧。”

    皇帝说:“可以去你的闺房坐坐。”

    然而没能等来苏月的答复,倒是等来了国用。国用掖着手在对面廊上传话:“陛下,司隶校尉有要事回禀。”

    皇帝面色一冷,但很快又恢复如常,笑着抱怨:“今天这样的好日子,朕都不得清净,这帮人是朕的克星。”复垂眼望她,“那朕先忙手上的事去,等忙完了再来与你磋商?”

    苏月点了点头,“政事要紧,快去吧。”

    他说好,转过身时隐匿了笑,眼中风雷隐隐,提袍快步往游廊那头去了。

    苏月只知道朝中政务繁杂,有些急事是臣僚不能定夺的,非得他自己过问,因此并未放在心上。可后来他却没有再回来,晚间大家等了很久,只等来御前内侍传话,说陛下太忙,抽不出空来,请诸位不必等候了。

    辜祈年便张罗大家落座,“咱家蒙受圣宠,原本过礼事宜,宫中派人来办就是了,没想到陛下亲临,多长脸!既然陛下有事要忙,那咱们就遵圣旨,该吃吃该喝喝。”边说边摇袖,“白天怕失态,晚间定要多喝两杯。来、来,我敬大家,今日多谢诸位族亲帮忙,否则我们可忙不过来。”

    大家举杯回敬,二婶打趣:“往后咱们与阿兄说话可得小心分寸了,如今人家是国丈,陛下亲封的吴国公。升斗小民面见国公爷,得躬着身子说话,否则治一个不恭敬的罪过,要上板子受刑的。”

    说得辜祈年连连摆手,“见笑了、见笑了。”

    辜夫人更关心女儿的去留,问苏月:“今晚住在家里么?好容易回来一趟。”

    苏月说不成,“再过几日就是冬至了,有祭天大典,乐工每日都要排演到很晚,不能出一点岔子,我人不在,还是不大放心。”见阿娘有些失望,又笑着安抚,“等忙过冬至,我一准在家住上十天。”

    辜夫人失笑,“谁信你!回头又要筹备除夕和正旦的宴饮,差事一桩接着一桩,哪里得闲。”

    那倒是,自打自己张罗起了梨园,一天十二个时辰总不够用。但忙虽忙,却找到了活着的价值,大梁音声可以自成一体,她还计划着要收录一本曲谱,将来流传后世呢。所以趁着年轻,趁她还有忙碌的余地,痛快忙个底朝天。将来有的是时候赋闲,万不能浪费现在的好光阴。

    当然,今晚着急要回圆璧城,还是因为记挂权大。以他那副恨不得长在她身上的劲儿,晚间不出现,总让她感到忐忑。

    于是晚宴过后就辞过爹娘,返回梨园了。梨园中的乐工们都知道她今日定亲,乍见她回来,大家都上来行礼,吵吵嚷嚷说拜见皇后殿下。

    颜在还记得早前苏意掀了她的老底,有阵子她在梨园受尽嘲讽。如今正是报仇雪恨的好时机,便拔着嗓门说:“上年是谁取笑,张口闭口管她叫皇后?敢是嘴开了光,一说一个准。”

    那些曾经调侃过她的人,早就掩在人堆里,再也不出那个头了。早前拉帮结派欺生,到如今想起来后悔莫急,最后被人讥嘲两句,好像也是活该。

    苏月的脾气不喜张扬,只管招呼她们,“我带了些果子回来,大家尝尝。”一面抽空查问了今天乐程的安排,便放心回官舍了。

    坐在屋子里,终归有些定不下神,梳洗过后换了身衣裳,翻找出钥匙,打开了巷道上的小门。

    果然这巷道仍是灯火通明,跳动的火光十步一盏,和天上的星月相映成趣。自己鲜少运用这条通道,上次走过,怕已是两个月前的事了。主动去找他,大多也是因着公务上的问题,好像从没有出于私情。今日是定亲的日子,难得主动一回,也算破天荒了。

    快步走,宫掖深广,从南到北需要耗费一番工夫。上了陶光园长廊,可以直达徽猷殿,她进了宫门到殿前,一眼就见国用和淮州正抱着拂尘,站在槛外闲聊天。

    国用眼尖发现了她,立刻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躬肩缩脖上来迎接,结结巴巴说:“娘娘娘……娘子,您怎么来了?”

    苏月见他这样,疑惑地朝殿内看了一眼,“陛下今日这么忙,我来看看他。他人呢?可在徽猷殿?”

    国用说是,“在……在殿中。不过娘子不宜入内。”

    边上的淮州看看国用,似乎领会了什么,点头不迭,“对,娘子不宜入内。”

    这下苏月愈发不解了,“为什么?这么晚了,难道还在接见臣工?”

    国用摇头,“不不不,陛下是独自一人,真的独自一人。”

    “那怎么不能见我?”

    国用愈发支吾了,眼神闪烁着赔笑,“先前陛下说,今晚要早些入睡……奴婢料想陛下睡着了……要不娘子且等一等,奴婢进去为娘子传话。”

    他们想尽办法搪塞,苏月顿时一股无名火起,断然说不必,“殿里怕是不止他一人。他每日都要忙到子时,现在才刚亥正,睡得着么?”说着就要闯进去一探究竟。

    这下国用更慌了,忙拦住了她的去路,“奴婢说错了,陛下正在沐浴,娘子不便入内。还请娘子在偏殿稍待,容奴婢进去瞧瞧,等瞧准了,再来回娘子。”

    这种明晃晃的遮掩,大概只有傻子才看不出来。他们越是阻止,她越要闯进去,心里愤愤不平,今日才刚定亲,这人晚上借故不露面,跟前伺候的人又一副心虚的样子,定是其中有鬼。

    “让开。”她板着脸,呵斥张开臂膀横亘在她面前的国用和淮州。

    国用咬牙摇头,淮州也跟着连连摇头。

    “让开。”她又重申了一句,“再不让开,我可要生气了。”

    这下国用没办法了,犹犹豫豫往边上让了让,嘴里嗫嚅着:“这是娘子强要进去,奴婢是一千一万个不答应的,若陛下怪罪……”

    “由我一力承担。”她气咻咻道,格开了国用,大步往殿内去了。

    第68章 第 68 章

    国用看着她疾步往殿内去了, 满脸的忧心忡忡转化成了无边的窃喜。

    起先还对他的做法不明所以的淮州,这回算是彻底服了,竖起大拇指说:“总管随机应变, 这份眼力劲儿, 让人望尘莫及。您不当总管, 谁当总管!”

    国用笑着问他,“你也看出我在诓大娘子了?”

    淮州点头如捣蒜, “越是讳莫如深,大娘子越是着急上火, 决意进去查看陛下身边有没有人。”不过说着说着, 又迟疑了,“陛下不是正沐浴么……”

    国用说是啊,“我不是说了吗, 陛下正沐浴。”

    淮州一时有些转不过弯来, 等整理了下思绪才明白, “您就是想让大娘子闯进去啊?”

    国用抱着拂尘叹息,“你不知道, 想助陛下一臂之力有多难。这二位与寻常男女的相处之道不一样,就得来点出其不意,才能成其好事。”

    淮州简直对国用佩服得五体投地, “今日之后, 陛下势必更加器重大总管。”

    国用笑了笑, “急陛下之所急,是我们做内侍毕生的宗旨。你还年轻,多学着点儿, 将来处处用得上。”

    他们这头谈得风生水起,那厢闯进后殿的人, 心情可说是十分不佳。

    事出反常必有妖,她走了这一程,只有前殿和后殿之间的通道上站着两名内侍,不见其余侍奉的人。她心里的警觉立刻便拔高了千丈,难道那人自觉亲事已定,再也不打算伪装了?所谓的除她之外再没有旁人,也都是骗她的,婚书到手就迫不及待原形毕露,说不定内寝藏着娇滴滴的小娘子,正做什么颠鸾倒凤的破事。

    越想越生气,她已经打定了主意,只要他有半分不轨,绝不忍气吞声。她要解除婚约,把婚书当面扔在他脸上,明日就和爹娘一起回姑苏,这辈子再也不来上都了。

    反正脑内排演出了好大一场戏,冲进外寝找了一圈,没找见人,愈发牙根痒痒——好啊,果然在内寝!

    于是又匆匆赶入内寝,里里外外搜寻一遍,还是没见踪影。看来这人玩得很花,是谁说他纯洁无瑕?以前真是低估了他!

    这时隐约听见西边的小寝内传来动静,皇帝素来是住东寝的,上回还曾慷慨邀约她搬过来。虽说徽猷殿后殿她也是第一回来,但凭借女郎的直觉,相信一定不简单,看来是西寝内藏着人,用来婚前小试身手。

    思及此,怒发冲冠,白天刚订婚,夜里就美人在怀?她赶到门前侧耳细听,听见里面有悉悉索索的响动,还有缠绵拖曳的脚步声。一时气不打一处来,一脚踹开了房门。

    门内的人手里抓着亵裤,一条腿还没来得及穿进去,遭逢如此骤变,已经完全傻了眼。门外气焰嚣张的人也呆住了,惊恐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然后两声尖叫冲破徽猷殿后殿,翻滚的洪流一样传导进檐下站立的人耳朵里。

    淮州瞪大了眼,“总管,可要进去看看,好像出事了……”

    国用说没事,“你现在进去,就等着挨陛下的骂吧。”

    所以这么大的变故,没有引发任何人的好奇心,后殿之内依旧静悄悄地,只有大眼瞪小眼的两个人。

    皇帝终于反应过来,慌乱中拽过帛巾遮羞,半穿的亵裤也滑落在了脚边。

    苏月捂住眼睛的手裂开了好几道缝,从指缝间看着那人的窘态,虽然自己惊出了一身冷汗,但还是要尽力挽回颜面,抢占先机恶人先告状:“你沐浴,怎么没人侍奉?这么大个皇帝,自己擦身穿衣!”

    皇帝觉得很冤枉,“为什么非得要人伺候,朕自己不会洗?”

    苏月无力反驳,支吾着说:“你不能怪我,我是着了国用的道,他故意含糊其辞,把我诓骗来的。”

    惊魂未定的皇帝问:“他说了什么,惹得你横冲直撞?”

    苏月忽然发现这个问题其实更不好回答,国用实则什么都没说,他甚至告诉她陛下正在沐浴,是自己不信邪冲进来试图捉奸,怨不了别人。

    皇帝掩着帛巾,尽力侧身站着,姿势看上去狼狈又怪异。并且刚才她从天而降,他记得自己的裤子刚穿了一半,也不知有没有被她看见不该看的东西。虽然自己不排斥和她有更进一步的发展,但应该是在他有所准备的时候,每次都那么猝不及防,实在让他感到些许难以招架。

    她还在看着他,不会是因为他身材太好,让她移不开视线吧!他虽受用,还是不得不提醒她,“朕要更衣了,你……要不要回避一下?”

    苏月臊眉耷眼“哦”了声,伸手关上了西寝的门。

    直到此时,她才想起来该羞惭,不由懊恼地敲了敲自己的脑袋。猜忌令人疯狂啊,刚才那一冲动,把权大看光了,错愕之余大受震撼,男子的体格,果然与女郎不一样。

    后来再出门见人的权大,明显有些不自在了,眼神闪躲着,嘴里还在嘀咕:“这是你给朕的订婚惊喜么,多谢你,朕真的惊到了。”

    苏月闷着头说:“对不住,我好像误会了。”

    “误会什么?误会朕躲在后殿临幸别的女郎?”他义愤填膺指控了一番,说完才意识到一个问题,眼波欲滴地望着她问,“你想一人独占朕,对么?女郎,原来你对朕的感情那么深,以前没看出来,今天总算明白了。你放心,朕绝不负你,这徽猷殿随你来去自由,若是有需要,朕沐浴的时候连门都可以不关。”

    感动么?确实有些感动,陛下好坦然。

    苏月本想周全两句的,没等她开口,他就上前拉住了她的手,十分热情地请她去东寝坐坐。

    “朕的内寝,一向没有人来,除了那些御前伺候的,你是第一个。”他给她指引,“内寝收集了朕的藏品,譬如攻打各州郡的布兵图镶成的屏风,当年用过的箭羽也制成了板画,供在了高案上。还有御榻内围的床板,用朕在崖海边上收集的彩贝做成,你要看看么?”

    他就像个吸人魂魄的妖怪,致力于施展他的美男计,引她走向床榻,参观他的爱物小玩意。

    还好苏月定力够,坚决地婉拒了,“不就是螺钿么,把螺壳敲得稀碎,再一片片镶起来,很费眼睛。以前我自己也做过,镶了两个杯子,送给我阿舅做寿礼了。”

    皇帝发现此路不通,想了想道:“那看看朕的卧具?你不是嫌弃朕的床榻吗,这回你再摸摸,硬不硬。”

    他穿着寝衣,说这番话的时候两眼莫名放光,苏月机智地摇头,“我不想摸,硬不硬都和我没关系。”

    “怎么能没关系呢,今日我们不是定亲了吗,将来朕的床榻就是你的床榻,你还能不睡吗?”他笑得温和,“要不,上去躺躺试试?”

    这下干脆不打算遮掩了?苏月婉拒不迭,“不了不了,日后有机会再试吧!”

    然后他就怅然若失了,“你竟一点都不好奇,朕还想让你看看里面的布置呢。”边说边打起了垂落的帐幔。

    这下苏月看清了,这人把那天买来的虎头帽分别挂在了床头和床尾。抬眼一看,生儿,垂眼一看,育女,连眨眼都不耽误幻想,陛下算是把时间运用得明明白白了。

    “如何?”他问。

    苏月迟迟调转视线,“你想让我夸你吗?”

    他说倒也不是,“不过是想让你看见朕的决心罢了。朕是一门心思与你过的,待你我暮年闲坐庭院,赏看春花冬雪,曾经戴着虎头帽的太子长大成人了,可以为朕监国,你说这样的日子,是不是极其舒心适意?”

    苏月细想了想,“确实。”

    他交扣着两手,眸底微光缱绻,“那咱们就得逐步解决问题了,先得有个儿子。”

    她沉默了良久,忽然问:“若是我生不出儿子呢?”

    皇帝怔了下,“为何?朕没有宜男之相?”

    她听了险些笑出来,“这可说不准,万一生的都是女儿,那怎么办?”

    国家后继无人,是一桩动摇社稷的大事啊,到时候皇帝陛下还想得起来春花冬雪吗?与他春花冬雪的,还会是她吗?

    结果出乎意料,这点不顺心,在皇帝看来全是自寻烦恼。

    “朝中有大儒,足以将公主教导得很好。皇太女也可以监国,不耽误我们上了年纪晒太阳。”他爽朗地说完了,见她又要质疑,抢先一步截住了她的话,“不许说生不出孩子!我权珩做错了什么,老天爷要罚我断子绝孙?”

    她只好怏怏闭上了嘴,其实这些话纯属是找茬,大梁不单属于皇帝,更承载着所有百姓的生死存亡。国家要安定,紫微城中就不能有内乱,养育两三个后继之人,也在她的计划之中。且想起要与这人一起闲看落花,倒着实很令她期待,当然,年老时他要是能不再气她,那就更好了。

    她浮起清浅的笑,笑意蔓延进眼睛里,拍了拍他的肩安抚他,“儿子会有的,女儿也会有的。老天爷见陛下勤政爱民,怎么能不格外眷顾你呢。”

    这话说得眼前人荡漾,牵起她的手道:“何时能有?择日不如撞日,要不今晚就洞房吧,朕都已经准备好了。”

    苏月说不成,“定亲和大婚可不一样,没听过定完了亲,当晚就洞房的。”

    “但朕是个不拘一格的皇帝,办事雷厉风行,从来不死板。”他微笑着游说,“你也应该是一位不拘一格的皇后,世俗的繁文缛节何必理会,这样才与朕最相配。”

    谁说这人嘴笨?打起小算盘来,算盘珠子明明能蹦到别人脸上。

    苏月恍然大悟,“你嘴里说着婚期可以再议,其实心里早就有了主张,想用这个逼我就范,对么?”

    皇帝一时情热,脱口道:“你若不愿意,谁能逼你就范?别说洞房了,就算怀上了孩子,你不肯入掖庭,朕不也拿你没办法吗。”

    然后换来她了然的微笑,也许还有点害羞,那一低头的模样,符合他对妙龄女郎所有的想象。

    他离她愈发近了,悄悄搂上她的腰,“来么?朕都洗好了。”

    结果可想而知,换来她一记重捶,“陛下请自重!我就说国用怎么鬼鬼祟祟的,定是受了你的支使,引我进来羊入虎口。”

    他揉着胳膊辩解,“朕又不是神仙,事先并不知道你会来,怎么和国用串通?是你自己信不过朕,以为朕在内寝鬼混,才不管三七二十一闯进来。你吓着朕了,朕还没与你算账,你竟好意思反咬一口?”

    自知理亏的苏月只好给他揉了揉,“是我疑神疑鬼,下次不会了。”一面识相地往后退了两步,“你今日这么忙,我担心是朝中发生了变故,所以赶来看看。既然你一切都好,我就放心了,快些上床捂着,别着凉。我走了……走了啊。”

    他心头的惆怅厚重如天顶的云团,洗得香香的也没什么用,留不住她。叹了口气,他说你且等等,“朕送你回去。”

    苏月忙说不用,“一来一回多费工夫,我自己回去就成了。”

    皇帝看了看她,其实那个问题一直横在他心头,始终不好意思问出口。现在她要走了,再不问就来不及了,遂壮起胆打探:“那个……你看见了么?”

    苏月连连摇头,“没有,没看见。”

    “朕还没说是什么。”

    “什么都没看见。”她强颜欢笑,“我来得快,你捂得也快,就算看见,也只看见一点边角,真的。”

    那人终于被她说懵了,一点边角是什么意思?边角……她管那个叫边角?

    苏月趁着他发懵的当口飞快出去了,这地方不能再待了,再待下去,脸就要烧起来了。

    急急迈出大殿,迎头遇上了嗒然微笑的国用和淮州。国用说:“大娘子这就要走啊?您看,奴婢就说您不宜入内,陛下正沐浴吧。”

    苏月看着他,沉重地说:“总管真是陛下的好臣子,难怪陛下器重你。”

    淮州有点惶恐,暗暗拽了下国用的袖子。

    国用咽了口唾沫,赔笑道:“那个……大娘子,奴婢送您回圆璧城吧。夜深了,一个人行路寂寞。”

    苏月说不用,“巷道里点着灯,我想一个人静静,不必跟着。”说罢提着裙裾,快步往宫门上去了。

    淮州目送她走远,转头问国用:“大娘子不会记恨您吧?”

    国用说怎么会呢,“大娘子最是明事理,知道我这都是为了牵线搭桥。”

    可惜陛下在处置个人情感方面,手段还是薄弱了些,都喊成那样了,也没能把人留下。国用又不免有些怅惘,太后交代的差事实在很难完成,主要陛下脸皮过薄。要是再豁出去一些,生米煮成熟饭,还愁婚期定不下来吗,明年立春都该有好消息了。

    那厢苏月返回官舍,还在庆幸跑得够快。自己确实把那人给看光了,他非要讨个公道,属实不好交代。不过有些账,倒也不必算得那么明白,既然都已经定亲了,被她看一下又不会损失什么,那么小气,难道一辈子都不给看了吗!

    反正拉扯了那么久,私事办得差不多了,对苏月来说尘埃落定,接下来只管忙碌冬至大典。冬至祭天地、祭祖宗,除了朝廷的公务,还要预备私宅尝缔。预留的人员要腾出来,剩下便是检阅大曲音声,其中有一首曲子单单看谱就震心,查找来历,却没人说得清楚。

    太乐令云里雾里,“清早发现放在我书案上,我以为是乐府送来的,顺手就夹在录本里了。”

    闹不清出处,倒也没关系,先安排人试奏。编钟起始,后有正鼓击齐、埙篪排箫,雄浑的排场,颇有五代前蜀的遗风。

    既然确实是首好曲,那就得找到谱曲人,否则不能贸然推出。于是查问是谁把曲谱送到官署的,问了一圈才知道,是齐王专程托人送进来的。

    苏月方想起来,他早前和她说过,有几首曲子想让她过目,她听过就忘了。今天曲谱送到面前,一试之下大为惊叹,果然权家兄弟都不是等闲之辈,权弈大约因为身弱的缘故,对琴棋书画的钻研,比之一般人更深彻。

    颜在不明所以,“齐王是谁?”

    苏月说:“陛下的胞弟。以前身子不好,鲜少在庆典上露面,我也是上回去代侯府才结识他的。咱们要用这曲子,得先经他首肯,我这就命人去相邀,让他听过合奏,看看可有需要调整的地方。”

    派出去的人赶往齐王宅,回来后带了齐王的话,说今日很忙,还有些公务要处置,来不及赶到梨园了。等明日再看,若是得闲,一定过来一趟。

    后来直到第二日下半晌,人才姗姗来迟。弘雅英俊的男子,举手投足一派清贵气象,加上乐理高雅,又会多种乐器,立时就引发了园中女郎们的好感。

    当然,出身显赫却平易近人,也是他大受欢迎的重要原因。这曲清商大曲中有些细节需要修改,他亲自抱着月琴坐在乐人中间与大家商讨,要不要加入胡笳,要不要改调。

    苏月见颜在一直呆呆看着他,以为她大约是有些一见钟情的意味,笑着说:“齐王是方正齐楚的君子,我头一回见他,觉得他比陛下强多了。”

    颜在眼底却蒙上一层水光,偏头对苏月道:“看见他,想起了一位故人。”

    苏月的笑意顿时隐去了,心里明白她说的是谁,“青崖?”

    颜在的唇角抽搐了两下,复又无奈地浮出苦笑,“面貌并不相像,只是感觉像罢了。青崖若是有齐王这样的身份地位,那该多好,就不用受那么多的苦,也不会让人百般羞辱。”

    苏月叹息着,轻拍了下她的手,“兴许他已经羽化登仙了,来人间历一次劫,又回天上述职去了。”

    颜在点了点头,“我前日还梦见他呢,清明踏青,穿着锦绣的缭绫站在花树底下,看上去还和生前一样。”

    说到这里愈发唏嘘,因背着人交谈,乐池里有人唤她们,她们也不曾听见。

    太乐令只得提高了声量,“大娘子,你看怎么样?”

    苏月和颜在这才转回头,见大家都眼巴巴看着她们,苏月忙点头,“甚好、甚好,就依着大王的意思修整吧。”

    齐王的视线如叶间金芒,洒落在颜在身上。不知是不是颜在眉眼间残存的哀伤,让他感到困惑和好奇,他的唇角带着善意的笑,就那么探究地望着她。

    颜在只觉尴尬,想来自己是失态了,忙同苏月打了声招呼,便匆匆离开了。

    第69章 第 69 章

    颜在走后, 大乐又试奏了两遍,才最终定准下来……

    乐师散场,齐王也站起身同苏月攀谈, 笑着说:“不入流的曲子, 没想到能入阿嫂的眼。昨日你派人来我府里传话, 我还有些受宠若惊呢。”

    苏月摆了摆手,“大王自谦了, 这样的曲子,可得是在乐府磨砺了多年的乐师, 才能谱写出来的。大王乐理造诣颇深, 往后若是有新的曲目,一定要让我们开开眼。梨园近来在建乐册,收录本朝上好的曲目, 如果能得大王襄助, 那这曲谱就更充实了。”

    齐王听了朝她拱手, “只要阿嫂瞧得上,我没有不出力的道理。”

    苏月被他一口一个阿嫂, 叫得有些不好意思,赧然道:“我与陛下尚未完婚,大王还是用官称吧, 我也自在些。”

    齐王不由一笑, “已经过了礼, 总是大半个阿嫂了,不过你既然不自在,那就跟着他们称呼大娘子吧。”说罢朝大乐堂门外望了眼, “先前那位娘子,好像很面善, 不知以前见过没有。”

    苏月“哦”了声,“朱娘子也是姑苏人,说不定早前曾在路上见过,所以觉得面善。”

    齐王慢慢点头,脸上又流露出困惑的神情,“我在奏曲的时候,见她总看着我,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我就在想,是不是哪里得罪过她,为什么她见了我就想哭。”

    苏月心说不大妙,这点情绪的变化,竟被他看出来了。可见这位郎君的心思很细腻,和青崖真有几分像。但他这么问,自己也不好回答,闹得不好就唐突他了。便含糊地应了句,“你弹曲的样子,让她想起一位故人了……没什么,乐人总是多愁善感些,大王不必放在心上。”

    齐王没有再追问,这首清商大曲敲定之后,就预备告辞了。

    苏月放下了手里的乐册,“我送你出园。”

    齐王说不用了,“你忙你的,叫个人给我引路就行了。以前不得机会,没有来过梨园,我想上太乐署去一趟,府里缺两位乐师,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人选,请回家去供职。”

    太乐署在东夹城,里头全是男乐师,女子过去确实不便。苏月遂唤来了乐正,让他为齐王引路。

    齐王行礼别过了她,就跟着乐正出门了。这圆璧城说大确实大,占地差不多抵半个禁内,从西到东走上一程,得花不少时间。领路的乐正一处处介绍,这里是乐场,那里是官署,连园中的伙房和乐工直房也没有遗漏。

    从一处写着“扶摇东方”的院落前经过,恰好见到了刚才那位女郎。女郎圆圆的脸,看上去单纯青涩,他不由 顿住步子,向她拱了拱手,“朱娘子。”

    颜在很有些意外,忙向他还了个礼,“大王。”

    再直起身时,就近看也还是觉得他与青崖很像,也许因为同样的眉目清朗,也或者因为同样的神情气韵。自己对青崖诸多亏欠,今生来不及偿还,见到与他有几分神似的人,就难掩惆怅。

    可这位毕竟不是普通人,万万不能混淆。于是匆匆抬了抬眼,又赶紧垂下,谨慎地让到了一旁。

    齐王却没有举步离开,反倒是打发乐正:“我在此间逛逛,你先退下吧。”

    乐正道是,依言回避了,他方才来与颜在搭讪,“我先前问大娘子,你为何那样看着我,大娘子说你忆起了故人,那位故人现在在哪里?娘子见不到他了吗?”

    颜在勉强笑了笑,“他去了很远的地方,确实再难见到。”

    齐王缓缓颔首,顿了顿道:“前阵子梨园走失了一位乐师,大娘子四处寻找,仓促间搜查左翊卫将军府,得罪了一干前朝降将,被人弹劾上朝堂。后来有位少年击登闻鼓鸣冤,他口中曾提起过一位朱娘子,那位朱娘子,想必就是你吧?”

    那件事确实闹得很大,大得朝野皆知,实在没有否认的必要。颜在便俯了俯身,“正是卑下。”

    齐王眼波流转,“那么你口中的故人,是嬴青崖?”

    这番直白的问话,惊出了颜在一身冷汗。她心里明白,青崖所受的那些罪,在权贵眼中都是污点,他们只会嫌恶蔑视,鲜少有人能理解同情。自己看见齐王便想到青崖,对齐王来说必是莫大的侮辱,竟拿他与乐工相提并论,接下来怕是要勃然大怒了。

    可出乎她的意料,他并未动怒,反倒语带唏嘘,“他击鼓那日,我也在朝堂上,亲眼看着他自证,亲眼看他把累累伤痕袒露在所有人面前。他是个可怜人,明明有无双的人才样貌,却因经历了前朝,被那些禽兽轻贱,弄得残破不堪。听说他已经不在了,所以你心里惦念他,看见我便想起了他?”

    颜在忐忑地退后两步,深深朝他揖拜下去,“请大王恕卑下大不敬之罪。”

    齐王一笑,“这算什么大不敬。人有神似么,勾起了你对故人的怀念,也算缘分。”

    这么好说话的王侯,倒是超出了颜在的认知。她还是有些不敢置信,迟疑道:“大王不觉得受辱了么?”

    “为何受辱?”他问,“我听说他是声乐奇才,所谱的曲目在乐府中无人能及。只是可惜,这么年轻就不在了,要是能挺过这一关,他日必定前途无量。”

    颜在悬起的心,终于落回了腔子里,垂首道:“彩云易散琉璃脆,想是这人世留不住他。”

    “还是那顿笞杖打得太重了,他的身子受不住。”齐王说罢,复又好奇地追问她,“他是你的心上人么?”

    颜在摇了摇头,“他是我的恩人,我一辈子都报答不尽他的恩情。”

    齐王叹了口气,“能这样豁出命去保护一个人,说明这人值得。小娘子也不必太伤怀,心里记着他的好,他就不枉来了人间一遭。”

    他的话,让人感到温暖。明明那么显赫的人,却有一颗异常柔软的心,能触及人内心最深处的伤痛,甚至能与你感同身受。

    颜在还未从感慨中脱身出来,他复又道了句:“既然觉得我与他相像,日后就不要见外,若遇见难以解决的事,就来找我吧。”说完抿唇笑了笑,转身朝东夹城方向去了。

    这场谈话,倒像一场奇遇,难怪苏月曾夸过齐王君子,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只不过人家的客套,她也不会去当真。自己身在梨园,平时遇不上什么事,就算有些小小的不顺,还有苏月在前头挡着,不用她为难。她只需尽心地排演,顺利带领乐工们承办好冬至大典就行了。

    日子过得很快,冬至转眼即至。祭天在圜丘举行,大典进行的过程中以吹鼓署的法乐为主,皇帝领着满朝文武在天地坛上跪拜敬香,法螺吹奏的声响,仿佛是从地心传来的,弥漫着无边的雄浑与庄严。

    这种时候,后台是最紧张的,要预备接下来的曲目,丝毫不能出错。苏月清点登台的人员,颜在作为她得力的助手,自然忙得团团转。等到接下来的大曲都安排妥当,乐工也都送出去了,两个人才得闲背靠着砖墙,稍稍休息上一会儿。

    冬至日的太阳照在身上,如果没有风,还是很温暖的。

    苏月眯着眼说:“我前日呈报了太常寺,打算给你谋个乐正的衔儿。日后是役满回姑苏,还是留在梨园逐步升迁,都由你自己说了算。”

    颜在讶然,“我也有官做?”

    苏月笑道:“梨园里的小吏有俸禄,可惜算不得官,须得升到太乐丞那样的品级,也才□□品而已。咱们在园里忙的这些不为做官,只为让乐工们活得舒心一些,出了事,有人能为他们扛一扛。你还记得吗,我们早前刚进圆璧城的时候领受规矩,老资历的告诉我们,巴结上那些官员,只要他们向梨园递交文书,就能从梨园出去。如今再看人员名册,发现已经半年不曾有人离开了,可见梨园改制还是很有成效的。”

    颜在说是,“我记得最后一个出去的,是刘娘子。”

    说起刘善质,苏月兴致盎然地告诉她:“我前日在太常寺衙门见到她了,她来给冯大人送饭,挺着老大的肚子,快要生了。”

    颜在讶然,“要生了?时间过起来真快!”

    苏月说可不是,“冯大人重情义,没有因她是乐人出身,让她做妾室,正经聘为正室夫人了。只是碍于她有了身孕,没有大操大办,只在族中办了婚宴,认了族亲就算礼成了。”

    颜在嗟叹,“见她有个好结局,我也替她高兴。早前和那个白溪石纠缠,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说罢才想起来,忙捂住嘴赔礼,“我险些忘了,白溪石如今是你妹婿,我说这个,不合时宜了。”

    苏月一嗤,“你也调侃我?不过白溪石要外放苏杭做督造了,料想苏意也会跟着一起去。”

    颜在马上就明白了,“明升暗降,还特地派遣到苏杭,分明是怕苏意不跟着去啊。看来苏意又得罪你了?”

    苏月思忖了下说没有,“我上次见她,是在过礼那日。满屋子族亲,连话都没说上。”

    “那就是陛下记仇。”颜在言之凿凿,“想是怕这个堂妹又给你添麻烦,远远打发出去,大家省心。”

    这么一说是大有可能的。皇帝陛下未雨绸缪,只要让他觉得碍眼,早晚能把你撇出去十万八千里。

    两个人正喁喁说话,那厢有人唤:“大娘子,大娘子,来一下……”

    苏月连忙赶去处置了,颜在也得帮着?弹家搬运布置场地的毡布。只是一次搬得有点多了,中途手酸得紧,赶场相距远,放又放不下。正为难的时候,忽觉胳膊上一轻,偏头看,居然是齐王。

    他依旧带着温软的笑,替她分担了大半,随口问:“梨园没有配备杂役么,这种粗活怎么要你们干?”

    颜在道:“乐工转场时间紧迫,没有那么多杂役随行,素来是我们自己搬运的。大王快把毡布放回来吧,卑下自己能行。”

    然而他并未听从,转过身,迎着日光漫行。玄黑绣金银纹的祭服衬出了清俊的好相貌,那皮肤通透,比女郎更显细致。

    身处高位,却半点不带上位者的傲慢,他淡声道:“大祭结束了,我正好闲着无事可做,替你送一程吧。用不着诚惶诚恐,两年前我也还是姑苏权家的病殃子,谈不上尊贵,与你是一样的。”

    颜在见状也不好再推辞,低头跟在他身后。齐王倒不是个沉闷的人,不紧不慢地与她讨论乐理,复又笑着说:“我前几日还与大娘子提过,要是不做亲王,想入乐府谱曲。可惜如今被身份所累,完不成这远大的志向了,好在阿嫂执掌着梨园,还可以厚着脸皮托付,请梨园乐师们把曲子弹奏出来。”

    颜在倒是实心夸赞他那首清商大曲的,“大王的曲子作得很好,起先不知是出自谁人之手,大家就已经赞不绝口了。”

    齐王笑得腼腆,“那时身子不好,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用这个打发时间。现在入朝为官了,政事纷扰,渐渐就放下了。”说罢又问她,“你离家有一年了吧,想家么?”

    颜在说想啊,“怎么能不惦念家里的至亲。我阿娘上了年纪,身体不大好,阿兄经营着两个食铺,整日忙忙碌碌,怕也顾不上照应她。”

    “日后有机会,可以让他们像辜家那样迁入上都。”他随口说了句。

    颜在一怔,本欲转头看他,最后还是忍住了。

    齐王大概也意识到了,脱口而出的话会引来歧义,便沉默下来,沉默了一路。

    直到交付了手上的毡布,两个人从帐中退出来,走到门外不经意对望了一眼,彼此都赧然笑了。

    他转头望向天际,喃喃道:“去年这个时节,早就大雪满天了,今年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同为江南人,很能理解这种期盼,颜在问:“大王喜欢雪?”

    他说是啊,“江南下雪不及上都多,就算下了,好像也鲜少能积起来。”

    颜在想起了青崖,自己是喜欢下雪的,但青崖却很讨厌。他曾经同她说过,嬴家满门获罪,就是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里。全家人被牲畜一样押出府邸,不用进大理寺,更不用经过审问,十岁以上的男子全部都得杀头。他当时未满十岁。凄惨地活了下来,只是雪地上泼洒的血迹,深深刻进了他的记忆里,以至于一到下雪天他就感到恐惧。自己听了他的话,自然不便再说喜欢雪了,怕一不小心,勾起他的伤心往事。

    齐王见她不说话,偏过头问她:“女郎也爱下雪么?”

    颜在这时方点了点头,“对,我喜欢下雪,雪天爱游湖,也爱跟着阿兄去寺庙进香。”

    很高兴彼此有相同的爱好,齐王说:“那等到初雪的日子,我下帖邀娘子出游吧。早前我身上不好,遇见雪天也不敢外出,如今痊愈了,可以趁着好时节,出去走走看看。”

    一个只见过两回面的男子,说下雪的日子要邀你游玩,多少有些不寻常。颜在原本该拒绝的,但碍于人家的身份,且他好像也没有恶意,还是含糊地答应了。

    事后和苏月说起,苏月笑得意味深长,搂住颜在的肩道:“齐王莫不是对你有意思吧,否则怎么不邀别人,只邀你?”

    颜在飞红了脸,推搡着她道:“别胡说,招人笑话。”

    苏月揶揄她,“哪里胡说了,他又没定亲,病体痊愈了,可不得张罗一个可心的女郎吗。上回陛下还说呢,梨园的女郎就很好,长得好看,还有手艺,没想到他们兄弟俩想到一块儿去了。颜在,要是齐王果真对你有意,你不要轻易错过。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若是咱们能做妯娌,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说得颜在无地自容,“八字还没一撇,你怎么想得如此长远。”

    但齐王着实对她颇为殷勤,有时顺道来梨园,谈曲论调之余,都会寻机会和她独处。今日带个曲谱孤本,明日再带一副弹琴用的银甲,来来往往,从一些曲乐用品,逐渐转化成了女郎私人的小物,譬如一支簪子,一盒胭脂。

    终于等来了初雪的日子,齐王也如约来相邀,请颜在出去踏雪寻梅。

    颜在还有些犹豫,苏月看得出来,其实她对齐王也有意,便一径怂恿她,“想去就去吧!今日园中没有差事,大家都闲来赏雪呢,人家特意来请,别辜负了人家的好意。”

    颜在听了,最后还是决意赴约了。苏月送她到门上,看她坐进马车里,目送她离开后,才转身返回园内。

    下雪的日子,还是令人心情愉悦的啊。她拢着袖子站在檐下仰望,雪片纷飞,从天顶洒落,冷虽冷,但下雪的快乐足以弥补这点不足了。

    苏云从廊上过来,今天没有外派赴私宴的差事,因此她也不必在外面巡查,高高兴兴对苏月说:“阿姐,咱们回家吧。阿嫂让人传话进来,说阿爹的旧友送了两只现打的獐子,已经剥了皮,预备烤着吃呢。”

    苏月说好,姐妹俩正要出门,掖庭派人来传话,说太后请大娘子进宫,围炉喝茶。

    没办法,计划被打乱了,苏云只得一个人回去。苏月换了身衣裳,就应邀赶往了太后的安福宫。

    刚到宫门上,恰巧遇见了匆匆前来的权大,他审视了她两眼,“你的脸怎么煞白?是天冷冻的,还是想朕想的?”

    苏月讥嘲,“想你做什么?今冬的头一场雪,也没见你念着我。你一个定了亲的人,还不如阿弟有眼色,齐王一早就约颜在出去踏雪了,你呢,就会问我为何煞白,告诉你,是伤心伤的!”

    这番控诉,果然令他心虚不已,“朕忙了一上午,几回想让人去请你,都抽不出空来。好不容易忙完,太后让人传话,说把你请来了,这不就快马加鞭赶来与你汇合了吗。”说着张开自己宽大的斗篷,像只母鸡似的把她护在腋下,低头笑了笑道,“朕已经忙完政务了,奏疏也看完了,可以陪你到明早,你高兴吗?”

    当然用不着苏月回答,他心里早就认定她会高兴了,不顾她的反对,裹携着她进了安福殿。

    太后那里早架起了火,肉也有,酒也有,原本说要喝茶的,因为人多热闹,临时决定喝两杯了。

    烤肉的手艺,从过军的男子都有。皇帝卷起袖子张罗,忙得顾不上自己,也来不及供应太后和苏月。

    所幸苏月还是疼他的,筷下留情省出两块给他,否则他连肉星子都尝不着,肚子已经唱起空城计了。

    “这个铁网子太小。”太后挑剔不已,“半天才烤几块,还不够塞牙缝的。”

    苏月探手斟酒,一面落井下石地冲他微笑,皇帝只得认命地点头,“让人做个双倍大的,明天就要!”

    正忙着翻烤,外面传话入殿,说鲁国夫人来了。太后发话说有请,结果传话的人还没出去,鲁国夫人自己就进来了。

    进来两眼含着泪,直接扑在了太后膝头,哭得梨花带雨,“姑母,您要为我做主哇!”

    第70章 第 70 章

    苏月和皇帝面面相觑, 不知道鲁国夫人唱的是哪出。但一向好面子的人,这回竟哭着进来,八成是出了什么大事了。

    太后也被她吓得不轻, 一家人正好好吃烤肉呢, 忽然来了个哭哭啼啼的, 把她的食欲都彻底吓没了。

    因是自己的侄女,不能苛责, 忙搀扶了一把问:“怎么了,哭得天塌了一样。赶紧起来, 陛下和大娘子都在, 你这么不成体统,不怕御前失仪啊?”

    鲁国夫人这才止住泪,回头看了那两人一眼, 委委屈屈地福了福身, “陛下, 大娘子,我一时情急, 还望见谅。不过……都是自己人……”她越说越难过,捂住了脸呜咽,“自家人面前我也不避讳, 心里难过, 自然要哭出来。”

    皇帝难堪地望望苏月, 表示权家人一般不这样,这位是外戚,太后也难管。

    苏月因和鲁国夫人接触过几回, 见她这么委屈,不免要劝慰两句。招人送了绣墩来, 请她先坐定,一面给她递了热茶汤,温声道:“有什么话慢慢说,这么一哭,可要惊着太后了。”

    都劝她别哭,出场的电闪雷鸣算是做全了,鲁国夫人这才拿手绢擦了擦脸,见三人都眼巴巴地看着自己,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太后蹙眉叹了口气,“大雪天不在家吃肉,跑到我这儿哭来了。现在哭完了,说说吧,到底怎么了。”

    坐在绣墩上的鲁国夫人正了正身子,说事也讲究策略,看看太后又看看皇帝,嘟囔道:“我家那死鬼过身已经三年了,这些年我一直孤身一人,姑母和陛下是知道的。我一个弱女子,支撑起家业不容易,我也有孤单寂寞,要人关心疼爱的时候。”

    明白了,是为情所困。皇帝原本以为她遇见了什么难事,哭得眼睛肿如桃,到最后发现是为这个,无聊地调转开视线,举着夹子给自己烤肉吃去了。

    鲁国夫人很难过,“陛下,我这事不足挂齿,您懒得听吗?”

    皇帝说没有,“朕还没顾得上吃,你们聊你们的。”

    呜呜咽咽的鲁国夫人于是又对准了太后,“我寡妇失业的,多不容易,别人不知道,姑母知道。别看我平时爽朗,其实心里的苦,说也说不完。”

    皇帝不合时宜地插了一嘴,“阿姐上年不是相上了鸿胪寺卿吗,人家预备下聘,你又不愿意了。”

    结果换来鲁国夫人的反驳,“女郎找郎子又不是抓猪崽,随便哪个都行,我当然要勘察此人的作风品行。”

    皇帝说:“鸿胪寺卿是出了名的洁身自好。”

    鲁国夫人有点词穷,但还是有她的一套说法,“我这人不羁,喜欢自由。那个汪霁云管得太宽,连我穿什么衣裳都要管,这日子没法过。”

    太后愁眉苦脸道:“那你这回又看上谁了?我可告诉你,若是有家有口的,你吵着闹着要嫁,诚是自取其辱。我是不会做那种拆散人家夫妻的恶事的,你若打这个主意,就免开尊口。”

    鲁国夫人被这母子俩一通打岔,连自己要说什么都险些忘了。但是一看见苏月的脸,立马又回忆起来,掖着手绢抽抽搭搭,“我在姑母眼里,是那种抢人汉子的人吗!我这回看上的人没有家小,独自一人在上都。”

    太后想不明白,“那还有什么可哭的,难道人家没相上你,你打算求陛下赐婚?”

    鲁国夫人说不是,“我都多大年纪了,还赐什么婚。不是我说,我见过的男子也不少,想嫁人还不简单吗。这回遇见的本也是郎有情来妾有意,谁知忽然横插进来一个人,把好事给搅和了,我怎么咽的下这口气,一定要找您主持公道。”

    太后觉得她简直是小题大做,“你是什么人呐,抢回来不就行了。”

    说起这个鲁国夫人更悲伤了,“还不是因为官大一级压死人,我抢不过吗!”

    这下对面的三人都迷惑了,她已经是国夫人了,挖墙脚的居然比她品阶更高,这可是怪了。

    太后好奇地追问:“到底是什么人?你的话能不能一口气说完,我要是寿命不长,哪里听得完。”

    只见绣墩上的人唇角向左一捺,又向右一捺,“我是陛下亲封的鲁国夫人,她是陛下亲封的汉阳长公主。”

    这话再一次惊呆了所有人,苏月知道那位长公主,自己头一回上私宅出演,去的就是汉阳长公主府。可那位长公主是个文静内敛的人啊,在葛家受了十几年窝囊气,照理来说眼光不会同鲁国夫人一样。

    可鲁国夫人是实打实地抢不过她,憋闷地说:“我知道汉阳长公主地位高、脾气好、擅持家,可我也有好处啊……”

    话没说完就受到了皇帝的迎面痛击,“什么好?胃口好?”

    所有人都沉默了,苏月在遗憾中找到了些许安慰,终于知道原来他并不是只对自己口出狂言,对家里人也一样。

    太后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你能不说话么?这是你表姐!”

    皇帝老实了,低头又吃他的鹿肉去了。

    鲁国夫人咧嘴,“陛下到底向着权家人,我是个外人,不能和宗亲相提并论。”

    太后道:“别扯这些没用的了,你也不是外人,否则敢上我这里来哭?可这件事我帮不上忙,手心手背都是肉,你是我侄女,她是高祖的侄女,你们要争就各凭本事,谁抢赢了算谁的。”顿了顿又问,“说了半日,那位才俊究竟是谁,惹得你们争风吃醋闹成这样。”

    鲁国夫人瞅了苏月一眼,“要说也怪大娘子,若没有向我推举那人,也就惹不出这些忧愁了。”

    一直旁听的苏月被点了名,不明所以,“我推举的?哪一个?”

    鲁国夫人说:“喏,不就是裴忌成亲那日,你同我说的那位举重若轻的乐师。”

    苏月惊得下巴都快掉了,“醍醐?”

    举重若轻的乐师名字就叫醍醐,苏月确实很佩服他的琴技,但做梦也没想到,这样的身板样貌,居然能得贵妇们的青睐,甚至让鲁国夫人不顾体面,到太后跟前来哭诉。

    这算是喜好特别,品味刁钻吗?苏月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说服自己了。

    太后和皇帝朝她看过来,太后估猜,“这位乐师,想必品貌绝佳吧!”

    皇帝则龙颜不悦,太乐署里居然有这样一个危险的尤物存在,她从来没有同他说起过。并且她悄悄把人介绍给了鲁国夫人,可见她还是有事瞒着他,保不定她也对那个乐师动过心。

    面对皇帝怨怼的目光,苏月没办法了,如实地描述了一番,“就是……身长九尺,膀大腰圆,黑黑的方脸,满脸络腮胡。”

    皇帝听完这番话,对鲁国夫人肃然起敬,决定不再掺和这个话题了。

    太后试图委婉,可惜最后还是没能委婉起来,对这糟心的侄女说:“要不找个太医,看看眼睛吧。”

    鲁国夫人怔了下,“何必以貌取人,他的琴技和为人都是一等一的。”

    太后道:“那你欣赏他的琴技和为人就行了,何必非得据为己有呢。”

    鲁国夫人气涌如山,“我要是能做得了自己的主,也不会走投无路来找姑母了。”说着向皇帝哭诉,“陛下,我的乔郎可是打庐江的时候战死的。”

    皇帝疑惑道:“为了嘉奖乔延年,你要朕替你把瓜强扭下来?”

    有些事能做,但经不得说,说出来就会很尴尬。鲁国夫人此行注定得不到任何襄助,悲悲戚戚地回去了,她走后太后还在嘀咕,“八成是眼神出了毛病,琴技和为人很重要吗?难道不是长得俊俏,才是头等大事?”

    所以说太后是全大梁女子的表率,说出了大多数女郎的心声。长得好看不能当饭吃,但长得不好看,很容易摔碗。

    边上的皇帝终于放下筷子掖了掖嘴,想起自己还得在女郎面前保持风采,冲看过来的苏月淡淡微笑,“朕吃饱了。”

    然而苏月接下来又面临了新的困扰,梨园最近确实在推举醍醐,但大家都是看重他的技艺,致力于让上都的官宦门第明白,梨园如今不重色相,重的是能力。结果这可好,还没安排上几次出演,竟让两位贵妇发生了抢夺。忽来的一切让她始料未及,看来日后推不推举,要三思而行了。

    太后是闹不清现在的年轻人,拍着膝头嘀咕:“她们吵吵闹闹的,不会出事吧?”

    苏月发愁得很,“以前女乐师与官员两情相悦,官员递交文书就可以了。现在风水轮流转,是不是公主夫人们递交文书,也能把男乐师带出去?”

    皇帝说应当,“一视同仁么,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不论男女乐工都一样。”

    太后方才想起了自己的小儿子,转头问苏月:“二郎近来是不是总往梨园跑?他可是瞧上了哪个乐工?”

    苏月看了看皇帝,权弈的动向,太后尚且不知道,自己随意泄露了,是不是不太好。

    皇帝见状接了话,“二郎谱的曲子送到梨园制成大乐了,上次冬至大典上还曾用过。来往得多了,与一个前头人相处甚欢,今日邀人家女郎出游看雪去了。”

    太后一听赶忙刺探:“是什么样的女郎?人才怎么样?”

    苏月说:“人才样貌很好,当初三十多人从姑苏来,她是头一个选作前头人的。如今处处帮衬我,再忙再累从不抱怨,是我顶要好的朋友。”

    如此太后就放心了,“只要样貌好,品行正,二郎若是喜欢,我不管。不过他的身子,还是得小心啊,毕竟才复原……”更多的话老母亲不便细说,清清嗓子,端起了茶盏。

    皇帝安抚母亲,“二郎自有分寸,阿娘不必担心。”边说边朝外面看,喃喃道,“雪下得愈发稠密了。”

    太后是识趣的老太太,适时放了话,“在江南的时候可遇不上这么大的雪,你们上外面玩去吧,小心别着凉。”

    两个人起身行礼,退出了安福殿。迈出殿门的时候,有雪沫子翻卷着弥漫到廊上,风一吹凉凉的,却也是满心欢喜,像过节般快乐。

    皇帝朝她伸出手,“去西隔城转一圈吧,看看那两个泉眼冻住没有。”

    苏月说好,把手放进他温暖的掌心,跟他穿过阊阖重门,登上了九洲的水廊。

    雪刚下不太久,木廊子被浸湿了,还未能堆积起来。两个人撑着伞,慢慢行走在湖面上,天地茫茫,细雪在空中翻飞,近处的水榭和远处的殿宇复道,都被晕染得如诗如画一般。

    他一直沉默着,苏月便仰头瞧他,见他正睨着眼南北展望。她能从他眼中看见坚毅的光,有属于帝王的雄心和宏愿,不与她谈情说爱时的权大还是很正经的,很有人君风范。

    但他是真的不能开口,一开口高大的形象就崩塌了,发现她在看他,语调难掩得意,“看傻了吧,忽然发现朕是如此英俊伟岸的男子。”

    苏月撇着唇,调开了视线。

    她用态度表达鄙夷,他不屈地低头问她:“你不觉得高兴么?故地重游,回味一下朕与你曾经的种种,多让人感怀啊!早前朕对你一往情深,你对朕爱答不理,要不是朕想尽办法纠缠你,你我之间早就缘尽了。”

    苏月“哦”了声,“你终于承认了,是你先对我有意的。”

    皇帝笑了笑,“如今你不是后来者居上了吗。”

    苏月没去反驳他,总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吧,琉璃池的泉眼就是预兆。起先一眼,后来变作两眼,上天注定他们有缘,不因身份地位相隔万里,就断了姻缘。

    脚下慢行,渐渐到了琉璃池前,向下俯瞰就是翻滚的清泉。苏月到今天才仔细看清,那是一大一小两个泉眼,大的水流激昂,小的略显文静孱弱,但相距不远,俨然双生。

    她抿唇笑起来,细雪飞进眼里,也浑不在意。

    可边上的人自言自语,“……早前刚掏挖的时候,水流比现在大多了。”

    她愕然回头看他,他终于发现自己说漏了嘴,尴尬地摸摸鼻子转开了。

    苏月追上去问:“你先前说什么?这泉眼是你命人掏挖出来的?”

    皇帝见躲不开,只好讪讪承认了,“朕觉得这池子有意和朕过不去,要出泉眼,一下子出一双多好,它偏偏只出一个,这不是表明朕在单相思吗。朕是个不服输的人,为了让你我成双,这泉眼也必须是一双,就让人下去查看,给它凿了个相邻的孔。所以说万事不能死板,要懂得变通,没有条件创造条件,只要创造得好,一样可以逆天改命。”

    把苏月听得五体投地,“我就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到这第二眼泉是你掏出来的。”

    皇帝赶忙制止她,“别往外说,这天意可是朕拿到尚书省官员面前吹嘘过的。聘你做皇后,光靠积攒的那些功绩不够,还得有上天的授意。你不知道那些官员多固执,但有了这个说法,事情就好办多了。”

    所以还有什么可诟病呢,就算泉眼是他后天挖出来的,也是值得感恩的。

    “你要做朕的开国皇后,要一步步走稳,将来与朕在权 力之巅相互依靠。”风雪中的委以重任,听上去格外庄严。

    苏月虽然不敢确定自己是不是真能如他说的那样,但立个志愿,和他一起让这曾经满目疮痍的国家变得越来越好,义不容辞。

    于是紧紧握一握他的手,“我是学步的孩子,现在只会爬,但有朝一日我会走,而且一定能走得很好。”

    他庄重地点点头,“朕最喜欢培养孩子,你可以慢慢来,但……朕什么时候能抱上真孩子?”

    果然这个问题从不缺席,相较于婚礼的仪式,陛下更注重的是实质性的进展。只要有了进展,那大婚还远吗?

    苏月的豪情壮志倏忽消散了,支支吾吾搪塞,“急不得,看机缘。”一面东拉西扯,“哎呀,冷得很。湖面上没遮没挡的,风都灌进领口了,走吧走吧,咱们去别处看看。”

    去哪里呢,皇帝想想,“朕带你去南宫。”

    所谓的南宫,是大梁机要官署聚集的地方。乾阳门外有个大宫门,叫永泰门,永泰门至端门之间官署林立,各种翊卫府监都设置在那里。有时皇帝接见臣僚不在乾阳殿,也在南宫,他带她来这里,是有意让她接触王朝的中枢,让她看一看这庞大的国家,究竟是如何运转的。

    皇帝像个耐心的老师,一处处带她认识,这里是殿内省,那里是尚书省,还有卫尉寺和大理寺,都依着御道而建。今日下雪,职还是要当的,官署内的官员们依旧在忙碌,回身时诧然见皇帝驾临,忙肃容长揖了下去。

    皇帝神情淡然,摆手道:“不必照应,只管忙你们的。”

    他有他的任务,低声给苏月介绍,什么官署是承办什么差事的。譬如一道地方上的奏疏要经过几个衙门,受多少检阅,才能送到皇帝的御案上。皇帝御批的政令,又要通过尚书省和秘书省几轮修整,才能真正下发实行。

    执掌着梨园的脑子,一时弄不清那么多流程,皇帝看她努力铭记的样子,笑得十分慈祥,“很麻烦吧?”

    她颔首,“确实不简单,但我会一一记下的。”

    他方才带着她返回永泰门内,边走边道:“国家政务,都在那些机要衙门的掌握中,须得好生把控,不能掉以轻心。所以官衙设在紫微城内,并不独立分置出去,也是为了一旦有变,能够全力控制所有官员。”

    苏月想得并不深远,“如今朝野上下不是很太平么,官员各司其职,没有人偷奸耍滑。”

    皇帝隔上许久才“嗯”了声,“未雨绸缪么,这是朕的风格。事情到了眼前再想补救,可就来不及了。”

    这时雪下得越来越大了,在天地间回旋,远处庄严的乾阳殿,也被勾勒出了一道精美的白边。皇帝走在她身前,忽然顿住步子说:“朕背你走一程吧,上来。”

    苏月犹豫了下,“不太好吧!”

    然后这人二话不说绕到她身后,高大的身躯碾压下来,“那你背朕。”

    苏月险些被他压趴,气咻咻挣脱出来,“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

    他挨了她两下,含笑看着她,“还是朕来背你吧,朕力气大。”

    苏月便不再拒绝了,奋力一跃蹦到他背上,一手撑着伞,一手搂住他的脖子。

    贴在他鬓边,能感觉到他身上的热量,女郎心头涌动着脉脉温情,娇声问:“大郎,你会背着我,走到地老天荒吧?”

    皇帝陛下想了想,“下雪的时候可以背你,暑天就算了,太热。”

    她不大明白,“为什么下雪天才背我,怕我滑倒么?”

    他倒没想隐瞒,爽快地说不是,“朕手冷,不想撑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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