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兰棠诧异地看着谢恒, 茫然道:“我没说话啊?”
“你”
谢恒还要说话,谢夫人重重一拍桌子,叱声道:
“你我房里的事, 你干什么拿到儿媳面前说,现在才想起来你这脑子怎么转的这么慢?”
谢恒:“我, 你,我……”
“我什么我, 别说了, 有事回房再说!”
沈兰棠震惊地看着对面二人, 默默地低下了头,顺带竖起耳朵:这是她一个当儿媳妇的能听的么?
谢恒也不愧多年身居高位, 心思敏捷,虽腹中有千言万语但还是依妻子意见没再继续追究,吃完饭后,沈兰棠看两位家长都一脸有心事模样, 非常识趣地找了个由头离开了。
她前脚才走, 谢氏夫妇就进了房间。
谢恒迫不及待问道:“方才兰棠说的话是怎么回事?”
他刚问出口,就面露迟疑:“我见她没有张口……”
“她那不是说话。”谢夫人一脸过来人表情道:
“那是她心里的声音。”
谢恒一脸受震撼神情。
不过,他显然也是历经尘世风波, 很反应了过来, 问道:“你如何知道?这般冷静,你从前听到过?”
谢夫人便将谢瑛择婿到冯嬷嬷离府这一长段的故事仔细说给他听。
谢恒半晌才反应过来:
“原来这两件事, 都是因……原来瑛瑛能及时发现徐氏小儿非良人也是托了兰棠的福, 你早该告诉我,兰棠此等异常, 还有此等关切家里,你都该告诉我!”
“我告诉了你, 你就信么?!我倒是跟你儿子说了,他可是一句都不信,还叫我去看大夫!”
谢夫人瞪了他一眼,谢恒瞬时哑然。
此等怪力乱神之说,他当然是……当然是不会信的。
把谢恒怼了回去,谢夫人神清气爽,这才问道:“兰棠方才心中所思,是为何事,为何单你听见了?”
要论关系,不是她跟兰棠更亲近。
说到正事,谢恒也不再纠结小事,正色道:“兰棠刚刚说到了玄妙观的玄心真人。”
“玄心真人?”这番轮到谢夫人惊愕了:“怎会是他?!”
谢恒眉间神色凝重:“那玄心真人被四殿下引荐给陛下后,深受陛下隆恩,陛下对他言听计从,那玄心真人几次出言干预国事,陛下也都听了,如今更是要在宫中设立丹药房,专为皇室炼制丹药。若是丹药有成,陛下沉溺求仙问道,又对那道人诸事答应,长此以往,终现前朝之祸!”
谢夫人闻言也是一惊。
“此事怎从未听你提起过?”
谢恒苦笑道:“我们为人臣子的都想不到办法,又如何能告知你,让你徒徒担忧。”
谢夫人与他成婚多年,两人早已一心,听完此事后果真忧心忡忡:
“那要如何是好,前朝妖僧祸国的事,陛下竟全都忘了么?”
“早已劝过陛下,但陛下自称非怀瑞两帝般暴虐昏庸之君,他用道人只为求道,当遏其野心,众臣若是再劝,就是将他认作怀瑞之徒。”
“众臣一听此言,皆不敢再劝。”
“陛下他这是,他这是……”谢夫人也不敢再说下去。
“……”
房间一阵沉默,谢恒再次回到正题。
“兰棠怎么会想到玄心真人?听她的话,她似乎是觉得那道人会罔顾他人性命之嫌,可是知晓了什么?”
“兰棠是前几日跟谢昭还有我们一起去了玄妙观参拜,不过嘛孩子的确在观中举止怪异。”
谢夫人将她出言阻止严氏喝符水的事说了。
“啊,还有,从观里回来以后,她还单独问了我玄心真人还是安胎符的事,莫不是她自那事就觉得……”
“什么安胎符,你将安胎符的事告诉我!”
谢夫人也不太了解安胎符,不过索性府中有知晓外事的人,传了人过来,那人立刻道:
“安胎符是如今兆京流行的女子安胎庇佑符,传闻喝了这个符烧成的符水就能稳住胎心,保佑胎儿平平安安。”
“岂有此理,当真欺世惑俗之言!若是一枚黄符即可使母子平安,世间还要大夫如何?!”
谢恒熟读经书,自然不信此等祸害人间的话。
谢夫人:“原是如此,那日兰棠才来问我。”
她那个儿媳,当真是为妹忧为子忧为天下人忧,却独独不忧心她自个儿。
谢夫人又是感慨又是宽慰,且把这事放下心头,专心致志对待正事:
“你说,兰棠她既然一眼就看出那玄心真人是个妖道,会不会知晓些什么?”
谢恒目光一闪,他的确是想到了这。
“还是得和兰棠好好聊聊,我就怕她心里警惕着你我,不肯和我们放心说话。”
“这你且放心,兰棠素有计算,就算她不能说十成十的实话,也会借由其他方法告诉你她的想法。”
“你倒是了解她。”
谢夫人淡笑不语,毕竟是听过她两回心声的了。
“罢了,今日晚了,明日再去叫她。”
“也好。”
两人就此作罢,准备洗漱就寝。
谢恒忽然道:“这个兰棠,心里面说话一直都是这么直的么?”
什么四殿下,什么太子,什么政敌,这是可以说的么?
谢夫人眉心用力跳了跳,揉着太阳穴道:“习惯就好。”
“……”
第二天,谢夫人派人去请沈兰棠,沈兰棠到时,见公公也在颇感意外。
这公公,不是刷完“日常”就会消失的么,怎么今日还在?
她心里想归想,还是规规矩矩地行礼:“公公日安,婆婆日安。”
谢恒打量着面前堪称儿媳典范的女子,缓缓开口:“听夫人道,你前几日与谢昭她们一同去了玄妙观,见了玄心真人,你有何感受?”
沈兰棠心中立刻升起警觉,什么感受,问她什么感受?不过和家中长辈上道观烧香祈福,如何承得起他这特意一问?
难道难道那妖道事后还到她公公面前告状了?
沈兰棠心中疑惑,面上却装的无辜,一双饱满的杏花眼柔软纯真,脆生生地问:
“父亲为何这般发问,我与玄心真人初次见面,只觉得他仙风道骨,气度不凡,若再问其他,兰棠也就不知了。”
谢恒叹了口气 ,心道她果然警惕。
他身处机关要职多年,对看人有一套自己的评判标准,沈兰棠虽是他儿媳妇,但他并不要求她能立刻相信自己,事事坦诚以待,推心置腹,若这般轻易交付信任,反而显得她的信赖并不珍贵。
罢了,如今是自己有求于她,该是由他先坦诚告知。
“兰棠,你是我谢家儿媳,有些事情我不想避讳于你。我谢家深受三朝帝王隆宠,方得今日荣华,故我谢氏一门素来忠君爱国,亦不与其他皇子结交党派,从无站队之心。而今陛下身边多了一位佞臣贼子,此贼子不但蛊惑陛下为其开地建宫,还数次出言干预国政,我与朝中众臣唯恐长此以往,大靖将重现怀瑞之祸,我欲将其诛之,却苦于找不到由头。”
谢恒看向她:“我不说你也知道,此人正是玄心。”
沈兰棠微微震动,低头避开他的目光。
“我听夫人说起了你们上山祈福的事,又闻你事后问起玄心的事,又对安胎符颇为关注,那安胎符当真是草菅人命之物,只因妖道一言,民间就遍生祸事,只是哪怕朝廷下令严禁民间买卖安胎符,以后也会出现安产符,育子符,我这么说你明白么?”
沈兰棠明白,沈兰棠如何不明白,但乍然听到他公公如此掏心掏肺,全无隐瞒地向她陈述,她内心大受震动之余也有几分警惕。
在她心中,她是她,谢家是谢家,两人至多不过“合作”关系,尤其是这位公公,两人相处少,说的话更少,没想过他对自己如此坦诚,不由令她奇怪,她有什么特殊之处,能引得谢恒这般人物另眼相待。
——不过被特殊对待的感觉还挺棒的,嘿,害羞~
谢恒看她心声警惕,正担忧如何解开她的不安,又听她突然害羞,噎了一下,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关心些有的没的。
谢恒继续一本正经道:“玄心一事,兹事体大,我素来不信鬼神之说,只苦于不通玄黄之术,一时无从着手,兰棠,你要是知道什么,务必如实告知,我替天下百姓先在这谢过你。”
谢恒那双深邃仁厚的目光温柔地注视着沈兰棠,他的话语可谓平和至极,沈兰棠却仿佛被他看透心底隐秘想法,引得她不敢直视于他。
她想起谢恒在民间名声,又想起他日常行事作风,几个心思之间已下定决心。
“父亲。”
沈兰棠举目看向谢恒,端端正正道:“我明白你的意思,父亲如此坦诚,兰棠不再隐瞒,我当日上山见到玄心‘施法’,便知道他是一个妖道。”
谢恒一怔,忙追求:“你如何知道?”
“因为我看过化学这本书!”
“化学,化学是为何书?”
“化学是一本记录了古往今来许多骗子骗术和其手法的书籍,我幼时热爱杂书,偶尔见到过,只是如今时间久了,许多篇章不记得了,只是那玄心所演示的几样全都记载在里面,我勉强也记得诀窍。”
这是沈兰棠此前想了一晚上想出的方法,她想要戳穿玄心,自然要涉及一些现在书上没有的东西,当然她不打算自己去做,枪打出头鸟,这个道理她不会不懂。
她原是打算找个傀儡替她做事,只是以她能力,想要找个能万无一失蒙骗过皇家眼睛的人却也不容易,如今谢恒自己找上门合作,她自然顺水推舟。
她连理由都想好了,若是到时候被问起怎么知道这些“术法”,她就说“化学”。
对,一切都是《化学》,一切源于《化学》,她本来就是看了《化学》之后才知道这些事的,她又没有说谎。
而且,她本来就不记得大多内容了嘛,谁学过化学后还一一记得啊,连同那本书,鬼知道被塞到哪个角落了。
要是被问起来这本书在哪,就说小时候碰巧看到过,早记不得在哪了。从结论来说,她有没有说谎。
沈兰棠理直气壮地想。
谢恒刚想问化学此书如今在哪,就听到她心中的话,他不由一愣,这书到底在哪,她到底是忘了还是没忘,如果没有说谎,为什么不能说?好歹说最后一次见到是什么时候啊!
不过目前,《化学》一书究竟在哪不是重点,谢恒重新凝神,道:
“如此说来,你可能破解妖道术法?”
沈兰棠自信道:“可以。”
“那就好!”
谢恒也知道陛下并非不知道玄心和四殿下之间种种联系,他之所以袒护玄心,是因为他确有几分无从解释的本领,只要有这些本事在,陛下就会幻想他可以炼制丹药,不求长生不死,至少能延长寿命。
只要戳破他的谎言,陛下自会厌弃。
“不过,我还需要一点时间。”
“好,我给你时间,如果还需协助,尽管跟我说。”
“那太好了!”
做化学试验也是需要材料和时间的,本来她还想偷偷地搞麻烦,现在有了一家之主的首肯,就能正大光明弄了!
沈兰棠郁沉了数日的心情终于扬了起来,脸上难得露出笑容:
“除此以外,还有什么要我做的么?”
“若你真能揭穿玄心妖道身份,如何揭穿,何时揭穿就由我来构思,到时候会提前告诉你。”
“好。”
谢恒顿了顿,道:“只还有一点,此事涉及皇嗣,我是身在局中无可奈何,但我不想你干涉其中,故此次事件将会隐去你姓名,明面上也没有你出现,你是否介意?”
嗐,就这。
沈兰棠摆摆手,不在意地说:“别说您觉得,我也觉得麻烦,要是被哪位记了仇,我这好日子就没了,儿媳不在意这些虚荣,只是看不得妖道仗着有些小伎俩骗人罢了。”
谢恒见她豁达模样,暗自点头:
“你能这么想,甚好。”
“我谢家儿女,就该胸怀开阔,不拘泥一二得失。”
沈兰棠姑且领了他的夸赞。
“对了,父亲为何如此信我?”
谢恒意味深长地道:“这个就要看你能展示给我什么了?”
沈兰棠一想,也是。要就是耍耍嘴皮子,不就跟玄心真人一样了么?
她抱拳拱手:“兰棠不会让父亲失望的!”
谢恒颔首道:“我相信你。”
沈兰棠回到自己院子,就兴奋地撸起了袖子,她这几天终日低沉,也不开心,兰心和宝珠看到她终于恢复精神,笑着问:
“小姐,是碰到好事了么?”
“碰到了,碰到了!”
沈兰棠一手抓着兰心肩膀,以她为中心漂亮自信地转了个圈圈:“我跟父亲说了此事,父亲说支持我,要和我一起揭穿玄心真面目!”
兰心也跟着笑起来:“那就恭喜小姐了!”
谢恒是什么身份,可以说有他帮助,在大半个兆京都可以横着走了。
沈兰棠吸了口气,遏制下激动心情。
“拿笔墨来!”
下人拿来笔墨,兰心在旁为她研墨,沈兰棠大手一挥,落笔写下自己需要物什。等她从纸上抬头,一个仆人就到了院子,恭敬地候在院中:
“少夫人,老爷让我这数日都给您打下手,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小人。”
“好。”
公公办事就是牢靠。
“给。”沈兰棠递过纸张,道:“去准备吧,尽快。”
“是。”
仆人拿着纸张,很快告退。
正院里,谢恒皱眉看着上面所陈物什,将纸还给仆人:“尽快准备。”
“是。”
这上面东西,有些容易有些却难以入手,但谢恒权利在这,两日后东西便备齐了,他还特意给沈兰棠开了一个平日用作堆陈杂物的院子,用以给她“做实验”。
沈兰棠日日都在“实验室”,每日就记得做实验,引得整个院子时而传来奇怪的响动和气味,也亏的此事有谢恒主持,院子门口站着好几个谢恒的心腹,别说寻常人等了,就是谢二爷过来了,都得先通传一声,因此家里虽知道后院在弄着什么,却无人知道具体在弄什么。
她不断地不断地测试,直至三日后,终于有了成果。
看着沈兰棠手指在空中划了个半圈,一震一串火苗就从她指尖燃起,宝珠用力拍手:
“小姐,你太厉害了!”
这有什么厉害的,不就是火焰,我还能生产蓝色,紫色,黄色,绿色的火焰呢,进阶版,更高级。
“成功了?”谢恒从院子口走进。
沈兰棠转过身,快速熄灭手上的火,笑道:“是,父亲。”
“我为您重新展示一遍 。”
指尖生火的诀窍在于事先在手指上涂抹樟脑,硫,磷三种粉末,樟脑挥发吸热,而硫和磷易燃烧,在高温作用下很快就会自燃。只见沈兰棠修长白皙的手指在空气中飞快地做了几个道家作法般的手势,一套手势如云流水,做完最后一个时指尖顿时冒出金黄色的火焰。
沈兰棠笑道:“这个手势是我自己想的,看起来是不是很唬人?”
俗话说得好,要想能骗人,气势都打足,咱行走江湖靠的就是一个气场。
谢笑道:“果然很像一回事。”
“若是有铜钾之类的金属,还能生出蓝色紫色的火焰呢?”
“这是为何?”
“因为大多数金属燃烧就是都有自己的颜色。”
“这倒是很美。”
“是,不过我们时间有限,在现有材料中能一一对应技法就很不容易了。”倒不如说,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找齐这么多材料,本身就是一个权贵人家才有的实力体现了。
此后,沈兰棠又给他展示了生莲术和油锅取物。
所谓的生莲术就是先用大号莲子,挖空莲肉只剩下连着莲子外面的薄薄的一层。然后用通草加入染料做成小荷花及小荷叶,用绿色的粗线作为荷花梗﹒将其紧扎在一起,在线的另一端用小铅粒粘连在莲子之内,再用胶水将莲子之两半合在一起。
将莲子放在碗里,倒入热水,热水会将粘胶溶开、而莲子及通草则因吸收了热水而产生膨胀,通草浮出水面仿若莲花,但莲子则因铅粒的作用而仍然留在碗底。
这与其说是化学,不如说是魔术,障眼法罢了。
而油锅取物就更简单了,手上抹上醋就行了。
谢恒见她果真重现玄心术法,对她信心大增,展开笑颜道:“好,还缺什么,你尽管跟张由提,再过几日能完成余下试验?”
沈兰棠略一思索,道:“只要材料备齐,再过两日即可。”
“这倒是很快,《化学》这一道确实有几分奇门技巧。”
沈兰棠笑道:“所谓化学只不过是将世人还未知晓的自然天理归纳总结而已,就如同千年以前,世人不知道钻木取火的道理,以为天降神迹,也唯有宵小才会拿这种东西去装神弄鬼糊弄虚名。”
“虚名虽虚,大有用也。”
“你们两公媳说什么俏皮话呢?”
谢夫人拎着一个食盒走来。
谢恒:“正在说我们兰棠如何藐视虚名,正气凛然。”
谢夫人笑:“兰棠若是注重虚名,我谢家哪能如今日般清净。”
确是如此,沈兰棠嫁入谢家后从不以谢家妇身份谋利,这才使得家门清净。
谢恒转开话题:“可有人打探院中事情?”
谢夫人:“那自然有的,可你以为我是谁,这家中大大小小,按忠心程度我能给你分出三档。且外边还设了障眼法,非精通推理断案,一般人只摸不着头脑。”
除了这小院被重重看守外,外面院子也被人看了起来,只是外面院子每日有人进出,这就是谢夫人心中的第一档可信人物,他们既不会把话传出去,又能让人分不清真正要害,其中就包括谢瑛周氏钱氏等人,当然,也包含了沈兰棠。
沈兰棠心道,如她这般,想必定然是被当做了障眼法中的“障”了。
用过点心,谢恒畅然起身:“如此,我也该行动了。”
……
……
一轮清月皎若白珠,几徐清风撩拨着人面,终究是到了八月,酷暑逐渐过去,到了夜间,已能感受到一丝凉意。
院子石桌上摆放着数片西瓜,却是无人挪动,陶瓷茶杯里热气腾升,仿若一丝若有似无的忧愁,令得坐中人一声叹息。
“玉林兄何事这般忧愁?”
“还能为了何事,不过国事而已。”
一旁男子笑道:“可是为了玄心一事?”
说到这个名字,名唤张玉林的男子就一阵头大:“你说陛下为何还是乱臣贼子蛊惑了陛下!”
不能骂皇帝,就骂臣子,皇帝儿子怎么了?不也是臣子么?
男子大笑:“可见求仙问道,长生不老是古往今来所有帝王的追求。”
张玉林气急败坏道:“高兄你还笑!”
月光下,品茶对饮的二人为同期进士,后同进入翰林院,此后又分别被调到地方为官,在地方十数年后回到兆京,因既为同期,经历相似,两人之间颇有几分君子之交之感,只是两人一人隶属兵部,一人在都察院,为避讳私下往来不多。
“说来,你今日为何邀我过来喝茶?”
高青杨微微一笑:“自然是有道理的。”
张玉林正要继续发问,一个白衣红袍,秀美儒雅的男人自院子入口进来,因只穿了一身便服,谢恒看着比平日亲和上许多,只是那双含蕴智慧和深沉的眼睛依旧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压。
张玉林连忙起身:“谢御史!”
谢恒摆了摆手:“张大人坐。”
“我今日请邀大人前来,是为了一件事情,敢问大人对玄心道人的事如何看?”
张玉林苦笑一声:“大人何须问我如何看?我的看法还不明显呢?”
谢恒笑:“张大人果真快人快语,陛下如今被玄心蒙骗,不过是因他有几手常人难解的手法,若是我说,我有办法揭穿他的真面目呢?”
张玉林闻言,惊喜交加:“大人有办法?”
谢恒含笑不语。
“揭穿玄心需要天时地利人和,此事还需大人协助。”
张玉林微一沉吟,昂首抱拳道:“但凭大人吩咐!”
——
又过了两日,沈兰棠的试验正如火如荼,倒是有件别的事情近在眼前:谢瑾要回来了。
谢恒淡定道:“让他别回来了,回来干什么,又没他事。”
沈兰棠看着婆婆又哀怨又带着赞同的表情,捧着肚子忍笑。
于是乎,一日后,正在军营里的谢瑾收到了家中信件。明天便是他回去的日子,家中就是有事,也很少这时候来信说明,莫非,是真出了事。
心中一紧,谢瑾快速打开信封。
一旁宋齐也凑了过来:“哥,是家里的信么?是出了什么事么?”
宋齐的父亲原是谢恒部下,后为救谢恒而死,宋齐长在谢家,与谢瑾情同兄弟。
谢瑾一目十行,看完信上内容。下一刻,他的脸上表情难以言喻。
宋齐:“怎么了,究竟怎么了?”
谢瑾把信放了回去,封好:“没事,母亲和兰棠她们出去玩了,家中没人,叫我别回去了。”
“……”
……
……
谢府后院,沈兰棠做完最后一项测试,大功告成后她不由心下一松,看向旁边的男人:
“可学会了?”
男人俯下头颅:“小人学会了。”
“那就好,那你再完整演示一遍吧。”
听闻试验已经全部成功,谢恒亲自过来验收,确认几项试验都流畅成功。
这几人在院子里神神秘秘,惹得谢瑛等人频频引颈张望,可就是不敢开口相问
兆京前两日下了大雨,雨幕仿佛瀑布而下,雨水漫过兆京每一个大街小巷的角落,路人行人纷纷不敢停歇,等到这雨停下,天气渐有几分清爽。
就在这雨后的第三日,清晨,一个中年汉子在白茫茫晨曦中推开大门,当着被洗成一段蓝色绸缎的天空大大地打了个哈欠。
“咦?”
他诧异地看着贴在自家墙上的一张白纸。
“这是什么东西?”他揭下白纸一看,下一刻,他大惊失色。
——
“让开,快让开!”
天已大亮,一群士兵匆匆跑来,赶跑两旁围观人群。
“大人!”一个小兵拿着纸张快步走上前,张玉林一把夺过纸张,打开一看,眸子眯了起来。
白纸上面赫然是几个黑色大字:
玄心宵小之辈,以江湖伎俩蒙骗世人,草菅人命以诓取钱财,无耻耳!
因为是凌晨贴的,纸张背面还泛着潮湿。
“这些纸都散播到哪里了?”
“大街小巷都贴满了,每隔几户人家就贴了一张。”
“好大的胆子。”
张玉林目光撇向一旁男人,男人连连摆手:“不关我的事,早上醒来墙上就贴着这个东西了,别人家也都有,我也是碰巧看到!”
张玉林将视线收回,厉声道:“玄心道长是陛下亲封的真人,街市之中有不法之徒抹黑污蔑真人,此事非同小可,一队二队,将墙上所有纸张都揭下来,其他人,跟我走!”
他转身带着一个小队离开,一路上尤还能听到周边窃窃私语。
“上面写玄心真人是 江湖道士,真的假的?”
“上面说的草菅人命是不是指安胎符?”
“安胎符是骗人的,糟了,我昨晚还煎了一符给我闺女喝!”
“”
大殿之上,身穿明黄朝袍的中年男人高堂危坐,目光在微微潮湿的纸上扫过,脸上神色分不清喜怒。
四皇子率先走出:
“父皇,张贴这个的人藏头露尾播弄是非,此乃小人行径,这般揣奸把猾之人不足为信,请父皇勿受小人挑拨。”
顺德帝三个成年儿子中,四皇子最为年幼,也因此在朝中根基最是浅薄,从前他只是挂个闲职,可自他引荐了玄心后,皇帝隆宠非常,交由了不少切实事务,一时之间,倒也几分三足鼎立之相了。
“陛下。”
四皇子话音落下,一道声音从群臣中响起,谢恒从中出列。
谢恒这人与皇帝从小一块长大,情谊非常,在朝中地位稳固,可谓是朝中说话最有分量几人之一,四皇子见他出列,心中不由一紧。
谢恒俯首道:“张指挥使身负维护兆京治安重责,却由人一夜之间在城中贴满逆言,此罪当罚。”
四皇子没想到他出来是抓着这个说,一时哑然,张玉林立刻扣头认罪:“微臣失责,愿领责罚!”
“父皇。”
列中太子站了出来:“指挥使玩忽失职,自当受罚,此乃大靖律法明文有写毋庸置疑,只是一事归一事,如今这小小白纸穿得兆京大街小巷遍地都是,百姓人心惶惶,如何解决?”
听到他这么说,谢恒就仿佛不想掺和一般站在一旁,沉默着不说话了。
“父皇。”又是一位皇子站了出来,这回是大皇子。
“儿臣想法很简单,有如四弟所言,行此事者藏头露尾非正人君子所为,所言之论万不可信。”
如今陛下年岁渐长,而朝中三位皇子又过了懂事之年,尤其是大皇子和太子,两人堪称水火不容,而大皇子头一回站在四皇子这边,难道是朝中形式发生变化了?
正当众臣思索之际,大皇子又道:
“除非行事之人敢露出真面目,和玄心道长当面对质!”
他话音落下,转向四皇子:“四弟,玄心道长敢么?”
四皇子脸蓦地一黑,原来在这等他。
四皇子义正言辞:“这有什么不敢的,真人道法深奥,难道还会怕一个宵小之徒,只是如果容忍他肆意无视律法率性所为,那大靖律法何在,朝廷颜面何在?!”
太子:“若是不给机会,就无法证明纸上真假,我听闻安胎符流行城中,妇人们纷纷采购,此事一出,让人如何安心服用?不知道真假,谁人敢用道长炼制丹药,若道长果真受道家神仙传授,为渡世人而来,此番行为岂不是误了道长?”
他朝着大殿正上方作了一拜,声音朗朗:
“父皇,我恳求父皇给予两人比试机会,也可让道长洗刷冤屈!”
“说来说去,还是要放任那人作为!”
“孤只是认为事有大小,不可为小舍大,除非四弟是觉得真人会不敌那人?”
“胡说什么,真人怎么可能会比不过乡野小人”
“若真是如此,不更应该让真人重现道法,以击破流言?”
两人嗓门越来越大,眼看就要吵起来。
“别吵了!”
两人肃然噤声。
皇帝目光在下方众人身上扫过,落在中央的谢恒上。
“谢卿,你怎么看?”
谢恒从仿佛事不关己的态度中走出来,他稍一思索,走出一步道:
“臣认为,真的假不了,假得真不了,既然两方各执一词,不若让他们当面比拼,只是放任平民无视律法肆意为之,恐会酿成大祸,故臣认为,若是行事之人当真有本事,是为正义而来,可从轻发落,若只因嫉妒之故污蔑他人,当数罪并罚,从重处置。”
四皇子刚要说话,太子便道:“儿臣赞同谢大人所言,此般处置最为妥当。”
大皇子:“儿臣亦赞同。”
群臣作揖:“臣等赞同。”
四皇子被两人一番惺惺作态的表态弄得一噎,见上方目光落在他身上,连忙一凛:
“儿臣也赞同。”
“既如此,张指挥使,朕给你将功补过的机会,两日之内能找到张贴纸张的人,就恕你无罪,否则,数罪并罚。”
张玉林叩首谢领:“多谢陛下开恩!”
朝会结束,四皇子从大殿走出,他几步追上前面的人:
“大哥二哥今日难得意见相合,难道两位哥哥是重修旧好了?这倒是一件好事,小弟在此恭喜两位哥哥了。”
四皇子这等幼稚伎俩,大皇子根本不看在眼里,他冷笑一声,道:
“四弟多心了,我们本是兄弟,所谓兄弟没有隔夜仇,哪有和好一说。就是四弟想来府上喝茶,我也会热情款待四弟。”
太子一派温润模样:“我与大哥只是见不得兆京百姓被骗而已,不管哪方是真哪方是假,若是搁置不理,损伤的还是兆京百姓。”
“好好好,说的真好听。”他脸色蓦然一黑,阴冷道:
“就是不知道两位哥哥心底是怎么想的。”
大皇子之前在军中训练,本身脾气暴躁不擅长阴阳怪气,四皇子这么一搞,他干脆撕破脸皮了:
“你用这种捷径的时候就应该想到有朝一日会被人揭穿。”
四皇子瞬间暴跳:“玄心真人是有真本事的!”
“得得得你说什么都行,反正真不真两日后就知道了。”
“的确两日后就知道,希望到时候两位哥哥还能这么‘团结友爱’!”
太子拂手道:“拭目以待。”
三人不欢而散。
晚间谢恒回到家,此事已经日落西山,只是天还未完全黑下,院子中房间里亮起了灯,左右两座十字相交底直杆莲花形架子灯晕染着整个房间。
客厅正前方两张红木雕花椅上,有二人正浅浅说着话,边上一架莲花纹带罩瓷灯摇曳着烛火,暖黄的色调笼罩着相邻而坐的婆媳二人,蒙蒙光圈下岁月静好。
谢夫人见谢恒回来,便笑着站起来道:“可总算回来了,再晚些,我和兰棠可要等不起了。”
谢恒一边将衣裳递给旁边侍女一边道:“院里出了些事情,回来耽搁了。”
“不说了不说了,快进来吃饭。”
有下人将准备好的清水毛巾呈上,谢恒简短洗了手擦净后才坐下。
谢沈二人已经换了座位,到了餐桌旁,待谢恒坐下后便传菜上来。
谢夫人一边给谢布膳一边道:“今□□堂上怎么样?陛下可否决心让二人比试?”
谢恒的计划与二人都通过气,因此两人虽未出门,却都知道今天一天发生的事。
“按着计划,没有出现差漏。”
“这便好这便好。”
谢夫人心肠也软,知晓那道人用安胎符骗人敛财后,就想着早日揭穿那人真面目,以防更多妇人受骗。
谢恒看向沈兰棠道:“小五可都掌握熟练了?”
“父亲放心,保管他以后离了谢府也能凭着这个到街头卖艺养家。”
谢恒今日心情大好,也跟着开玩笑道:“那等他老了,谢府就不必付养老费了。”
“家里还有养老费么?有多少?”
“这你得问你母亲。”
“你们两个,不要拿这事打趣,当主母的,哪能告诉你们这个。”
“”
这一顿饭,吃得颇有一家三口的味道,晚饭过后,沈兰棠告了晚安,谢恒正欲休息,一宫人悄无声息进了谢府大门。
“谢大人,陛下在书房等您。”
夜色昏沉,谢恒在两个宫人陪伴下很快进了宫,穿过乾清门,还有乾清宫宫前广场,入了一小门,顿觉空气一清。
身着明黄色常服的顺德帝正提笔书写着些什么,桌上还放着一盘盛着冰块的瓷碗,见谢恒到来,也未停笔,一君一臣保持沉默,各司其职,直至皇帝最后一笔落下,才仿佛酣畅淋漓般将笔一投,抬头看向堂中人。
“谢卿,你这一手,很是讲究啊。”
“陛下。”谢恒拱手道:“谢恒所为,皆为陛下。”
皇帝沉默了稍息,开口道:“那个人,你是从哪里找来的?”
“回禀陛下,那人的确是自己投上来的,他见玄心以江湖骗术蒙骗世人,心中不屑,这才主动请缨,不求荣华富贵,只为揭穿玄心阴谋,此心此意,谢恒未有一字谎言。”
“那他倒当真是心怀大义。”
谢恒并未正面回答,只是道:“陛下,前朝覆灭之时怀帝携众多典籍自焚,前朝众多往事都无从查证,许多经典流入民间,有人见过 古籍知晓玄心技巧也不足为奇。”
“”
见皇帝沉默,谢恒再次开口:“陛下,谢恒还有一事请求。”
“说。”
“玄心不过一山野道人,两小道比试技艺,若是用到宫殿,乃小题大做,臣闻陈贵妃在城郊有个避暑的宅子,不若就将场地定在那处,既可闲情纳凉,也做比试娱乐。”
陈贵妃是皇帝新宠,幼子尚小,素来不参与皇子斗争,加上皇帝对她信赖,去她的宅子倒是并无抵触。
“如此,你安排吧。”
“臣,遵旨。”
有人宣称玄心是个江湖骗子的事在民间闹得沸沸扬扬,纵使在内城司打压下渐渐没了声音,但实际上谁知道的,且看玄妙观不就没了往日的热闹么?
谢府里,谢昭忧心忡忡:
“在外面传的不知是真是假,若是真的,那我们都是受了骗。”
严氏递上一碗茶水:“若说的是真的,那一日兰棠替我拒了那碗符水,可真真是救了我的命了。”
“救命什么的,说的太严重了,但不论如何,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咱们可不能吃。”
“是啊,还是安心循着大夫医嘱养胎,那些野方子野道士的话,还是不能听。”
谢昭与谢夫人唠嗑完,四处张望了眼,道:“兰棠呢?兰棠今日不在家么?”
谢夫人望向门口方向:“是,兰棠有些事,今日出门了。”
背后有人
陈氏百年世家, 这一处宅子是陈贵妃还在闺中时,作为嫁妆修建的,虽不说雕梁画栋, 也是华美富贵,而今宅子里贵客如云, 更是给这座宅邸增添几分神秘色彩。
比试选在偏院一处花园,此间仆人早已清理, 连同大门入口全由便装宫廷侍卫把守, 当真是连同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陈贵妃年岁三十有一, 看着却是二十出头,又有妇人神韵, 看上去丰盈有致浓淡适宜,加上她素来妆容祥和,当真有几分国泰民安之相,勿怪陛下宠爱。
陈贵妃一身华服, 伴在皇上身边, 开口问道:“两位道长可是到了?”
一侍人在下方回道:“回禀陛下,贵妃娘娘,都已安排妥当。”
“既如此, 便开始吧。”
侍人小步走到屏风外, 将上听的话传于下人。
这一间院子,被数道雅致屏风隔成了两边, 屏风内正前方坐着皇帝和陈贵妃, 从左往下,则是太子, 四皇子——大皇子因懒得掺和,托病没来, 余下就是两人侍卫。
从右往下数则是谢,等臣子。
屏风外亦分成两队,一队是由四皇子家仆门客组成的“玄心”队,另一对则是以为首的“野道”队,两队人虽未有只言片语的冲突,却是泾渭分明。
侍人传话间隙,左边两兄弟进行了“亲切”,“友好”的交流:
太子皎白温润的脸庞上带着笑,说话声如春风拂面:“四弟可有信心?”
四皇子没给好气:“当然。”
太子微微一笑,继续道:“不论哪方输赢,你我都不过看戏,观赏江湖道士表演而已,不会为此伤了你我兄弟和气,你说是吧,四弟?”
上方皇帝投来赞赏目光,四皇子咬着牙,心道这太子果真最是心机深沉,他假笑一声,也惺惺道:
“当然,民间道士比试,如何能影响我们兄弟感情。”
这两兄弟这番兄友弟恭让皇帝非常满意,另一头,张玉林走出一步,站在正中大声宣道:“请两位道长入场。”
众人回首,只见院子入口,分别进来两人。
一身身穿青衣道袍,风骨峭峻,另一人则是一身灰色布衣,其貌不扬。
看到灰衣道士,四皇子眼中闪过一道光芒,自陛下决定找出这人后,四皇子就一直派人寻找,他让人跟着张玉林,太子,甚至大皇子,却都没有消息,直到门客提醒,他才恍然想起这事或许还有谢恒参与,只是已经来不及了。
四皇子目光落在谢恒身上,眼神带着打量。
谢恒神色坦然,表情自若,仿佛没有察觉。
屏风外,张玉林举起一只手道:“比试开始!”
玄心上前一步,拱手道:“那就先由小道开始吧。”
说罢,他坦坦荡荡地叫他的助手小道士端来热水,瓷碗,莲子,第一个展示的正是他的得意手段——生莲术。
只见小道士揭开碗盖,一朵朵莲花宛若夏日初荷般盛开在水中央,碧色碗面,白色莲花,粉色花苞,绿色长茎,无一处不精细,当真让人见之怜爱。
众人看到莲花,赞不绝口。
玄心得意地朝对面撇去一眼。
灰衣男人没有反应,只是同样召来助手,将同样的莲子放进同样的碗里,再倒入热水,不多时,一朵栩栩如生的莲花出现在众人眼前。
“妙啊妙啊!”
“与玄心真人的不相上下。”
“都是莲花,要差也是莲子有差,技法并无差异。”
看到男人重现他的手法,玄心表情露出几分凝重,倒是灰衣男人,依旧淡定自若。
“这位道友确有几分手段。”
玄心虚虚一笑,好似对刚才发生的事浑不在意。
“如此看来,本道也不能藏拙了!”
他这次展示的是纸鱼游水术。
这个术法诀窍很简单,纸鱼在水里不动是因为水的作用是平衡的,也就是表面张力是稳定的,一旦打破这种稳定里面的物体就会受影响“活动”起来,所以只要在纸鱼身上存一个孔洞,往里面放油或者钠,前者利用比重,后者利用化学反应都可以达到纸鱼游水的效果。
这一场比试,再次平局。
玄心脸色逐渐阴沉,而后几样,油锅取物,引线术等等,灰衣男人都一一复刻。
不说玄心,就是四皇子表情也逐渐焦躁起来,
太子见了,在旁安抚道:“四弟莫急,不论真人本事是真是假,父皇都不会怪罪四弟的。”
四皇子被恶心得眉头跳了一下。
眼看被逼迫到了极点,玄心忽然昂首道:“本道近日又悟了一法,只是尚且生疏,但既然道友同样道法高深,就与道友讨教一番。”
说罢,他挥手召来助手小道。
只见小道士端来一个大盆,盆里装水,清澈见底。
又捧来一个空的罐子,罐子上贴有黄符封印。
“此中有一恶鬼,我将以血做法将之焚于水中。”
说罢,他揭开封印往盆里做倾倒动作,众人又是畏惧又是仰颈观望。
玄心口中振振有词,快速念着术语,突然他大喝一声用匕首划破掌心,血入水,水面顿时发出滋滋的声响,就仿佛厉鬼嘶鸣,红色血色有意识般迅速向周边染开,下一瞬整个水面燃起火焰!
“水鬼,有鬼!”
离得近的侍人顿时惊叫起来!
人群里面,抹上黑粉一身奴仆装扮的沈兰棠也微微睁大了眼睛。
由于这个实验非常简单,所以就算忘记了大半部化学书的她也记起了里面内容。
这里面的关键因素是钠和酚酞溶液,酚酞溶液遇到碱性溶液就会呈现出明显的红色,而钠放入水中后浮在水面上迅速游动,一边游一边发出滋滋的声音,同时反应放热,产生大量氢气,氢气与空气混合后在高温下很容易燃烧。
钠姑且是容易得到的金属元素,但酚酞的提炼却极其复杂,要沈兰棠现在来搞,她也搞不出来,果然古代道士一个个都是学化学的人才,真是哪里有经营哪里就有动力。
沈兰棠心里感叹完,目光不由地放在了场上灰衣男子身上。
见他不动,玄心目露得意之色,笑道:“这位道友,怎么不继续展示了?”
这时其他人也看出了不对劲,四皇子回过头激动道:“父皇你看,果然还是玄心真人技高一筹!”
皇帝还未开口,场上灰衣男子抱拳道:
“诸位大人,我师傅学习的化学书只是残本,加上我学艺不精,没有完全学会,这位道长的展示我的确现下不能破解,可否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回忆回忆?”
沈兰棠心定了定,不愧是谢恒选的人,临危不乱,随机应变的能力还是有的。
“父皇。”太子拱手道:“寻常学生尚且有遗忘所学之时,既是玄心道长新术法,也不能逼迫他立刻想出其中奥秘,不若给他一些时间,也可示公平。”
四皇子这就不服了:“给他时间?多少时间啊,一天,一个月?”
屏风外男人朗声道:“请给予小人两刻钟时间,两刻钟后,不若想出与否,小人都愿坦诚相对。”
陈贵妃笑:“两刻钟时间,给就给了,这大热的天,陛 下也要休息休息了。”
皇帝道:“那就给他两刻钟。”
四皇子正欲说话,闻言只能按下不说。
侍人很快将消息传了出去,沈兰棠混在灰衣男子的助手当中,与他一同进了一件小屋。
进屋之后,灰衣男子连忙看向沈兰棠:“夫人,接下来该怎么办?”
“不要急,此前也有预想到过这种情况,目前情形还不算很糟。”
沈兰棠先是安抚道。
沈兰棠和谢都是处事经验丰富的人,这种人向来习惯往事情往坏的一面想,以防真的发生时手足无措,刚才的“两刻钟”也是他们事前约定好的。
“玄心最后一个实验的素材我确实没有,无法重现,但恰巧我昨日也拿到了一些新玩意,今天正好用上。”
沈兰棠脸上带着自信笑容,道:“时间紧迫,过来我教你怎么用。”
……
……
两刻钟后,众人再次回到院中,灰衣男子朝着屏风方向做了个拜礼,拱手道:“小人仔细想了书中内容,大约知道了技法关窍,只是手头缺乏材料无从重现,不过——”
“不过,小人也还有一个会的,愿展示给诸位大人。”
沈兰棠教给他的实验,名字叫做“水下花园”。
一个助手取来中型鱼缸,往鱼缸里倒入数杯的“水”,紧接着男人又往里面加入晶体颗粒,做完这简单的几个动作后,男人拱手道:“且再稍候一刻钟。”
只见一刻钟,或许未到一刻钟时候,平静的水面争先恐后地生长出各种粗细不一,色彩有异的枝条!
这些枝条纵横交错,从枝条里又长出绿叶,繁密的叶子布满了整个鱼缸,除此以外,从水底还长出了深红色的珊瑚!
好一个枝繁叶茂,五光十色的水下花园!!
陈贵妃惊愕道:“这也是化学?!可真如神迹!”
可不是么,平静的水下顷刻之间生长出一座花园,不是奇迹又是什么?
若说方才玄心的实验是惊惧,那眼前男子的水下花园也是惊讶,惊愕,惊叹,又因为其面积更广,更具视觉效果而让人印象深刻,甚至喜爱不已。
陛下近侍闻贵妃所语,知晓她对此好奇,就命一小太监去问这是如何形成,灰衣男子微微一笑,毕恭毕敬地回答:
“回禀大人,鱼缸里面最初倒入的并非是水,而是一种自石英里面提取制作中炼的化学成分,由之制成的溶液与水一般,小人称之为水溶液,在水溶液中加入金属盐类的结晶颗粒,这些金属离子会与水溶液形成结晶,由结晶中再生结晶,层层叠叠往上堆积,就形成了一柱柱美丽的晶体枝条,宛若水下花园。”
“原来如此。”陈贵妃道:
“化学一书,的确有趣。”
“玄心道长可能破解?”
玄心脸色发黑,只狠狠地盯着灰衣男子,仿佛恨不得在他身上盯出一个洞来。
“父皇。”见形式扭转,四皇子急道:“这个道人使诈,若给真人时间,真人亦能重现神迹!”
此言一出,太子眼中流露出讥讽神色,而四皇子话毕瞬间就知道自己失言,脸色一凛做噤声状。
若是神仙斗法,自然该是你来我往,精彩纷呈,就算当即不能破解也可另出新招,唯有乡野小道才会需要时间破解模仿他人动作。
而既能模仿,则说明此上种种都非神迹,不过就是如灰衣男子所言的“化学反应”罢了。
“父,父皇……”四皇子轻声嗫嚅。
陈贵妃捏着手帕在额头擦了擦汗,好似娇弱无力地说:
“如今比试结束,众卿也该歇息了,这太阳晒得本宫头疼,皇上,我们回宫吧。”
“嗯。”皇帝轻轻应了一声,脸上神色讳莫如深喜怒难辨,可四皇子身为人子,又如何不知道,他心中已然是怒火汹涌。
闻此语,数位近侍近官皆缓缓动作起来。
太子轻笑一声,走出屏风。
“两位道长表演十分精彩,亦各有所长,孤与众大人非常喜欢,来人,赐赏。”
灰衣男子拱手道:“谢大人赏赐。”
玄心脸色怔怔,像是失了神一般,在几个侍卫催促下才打着颤谢赏。
太子也没理睬他,说完就转身回了。
院中众人都开始动了起来,回去的回去,收拾的收拾,仿佛一场闹剧已经落幕。
沈兰棠最后看了眼呆呆站在人群中的玄心,他似乎急着想与四皇子眷属说些什么,却被甩袖推了出去。
沈兰棠收回目光,在两个家仆掩护下很快出了院子。
皇帝仪仗已经出发,因为这次出行目的不是公开型的,所以仪仗从简,看着像是普通权贵郊游,有些近臣也随着回去了,还有一些乘坐自己的马车单独返城。
沈兰棠动作轻盈,悄无声息地绕开众人,进了一辆马车。
“父亲。”
谢恒颔首道:“辛苦了。”
“不辛苦,只要等揭穿玄心,什么苦都不算辛苦,何况儿媳当真没受苦。”
从和谢恒坦诚“化学”到今日种种准备,都是谢府人一手操办,她最多就是做了几次实验,让整个流程更加流畅,而今事情圆满解决,她再也没有比今日更舒畅的了!
谢恒看着儿媳清爽明媚笑容点了点头,虽然听不到她心中声音,但是他相信她说的就是真心话。
“你待会乘坐这辆马车回去,我和其他人一道。”
“好。”沈兰棠顿了顿,又道:“父亲,玄心今后会如何?”
谢恒神色淡淡,道:“他自有他的去处。”
玄心让皇帝四皇子都出了丑,又遭太子记恨,怎么看都不会有好下场,但是这个世道本来就是这样,你想要用旁门左道借这个世界最顶级权力家族之力扶摇直上,就要有随时被打乱十八重天的准备。
沈兰棠做这件事前就预想过他的结局,也不再给他忧心,道:
“那父亲,儿媳先回家了。”
“好。”
谢恒下了马车,他方才下车,太子从不远处走来,看了看掀起一边帘子的马车,笑着问:
“谢大人也有家眷在场观赏?”
“遇到朋友,聊了几句罢了,殿下还不随陛下回宫么?”
太子大笑:“这就回了,今日之事还多谢大人。”
“为陛下操劳罢了,当不得殿下感谢。”
两人淡说了几句,就此分别。
谢恒乘坐其他马车回了城,而沈兰棠的车子也混在一众小官中回去了。
马蹄踢踢哒哒,至午后申时才回到谢府,才进府,兰心和宝珠就从大门口冲了出来。
“小姐,可总算回来了!”
沈兰棠一人跟随谢恒去做大事,她们自然是担心不已,沈兰棠笑着拍拍她们脑袋。
“担心什么,父亲在呢。”
“兰棠回来了,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是谢夫人也从屋子迎了出来。
“母亲。”
谢夫人上下打量了一番沈兰棠,笑道:“不错不错,这一身倒也衬你。”
沈兰棠自比试结束后就回屋子换了一身衣裳,将她的奴仆装换下,重新穿上了一身锦衣男装,再装个肩垫,倒也像模像样。
如此这番是为了掩人耳目,比试当中当个工具人奴仆无人在意,等比试结束,反倒是贵人众多,再做奴仆装扮,既惹人醒目又难免被人记住,两次换装也是她与谢恒的计算。
沈兰棠心情大好,眨眨眼顽皮道:
“母亲若是喜欢,兰棠以后也常穿给您看。”
“你少惹家里的姑娘们伤心了!”
婆媳二人笑语了一番,这件衣裳毕竟敏感,沈兰棠很快回了院子换回平时打扮。
宝珠一边给沈兰棠换衣服,一边打趣道。
“小姐穿这身衣服真实俊俏,当真雌雄难辨。”
“那是。”这沈兰棠还是很得意的,她谁啊,她可是全兆京排名第一的金银珠宝铺的老板,当初为了让那些挑剔的贵女们满意,她可是好好学习过一番妆容学的,一个男妆算什么,就是老妪也不在话下。
“好了,小姐。”
将一支花瓣样式金叉插入发中,兰心这才满意地退后半步。
沈兰棠对着镜子左右看了看,亦满意。
“这套男装”沈兰棠顿了顿,道:
“把它烧了,兰心你亲自看着。”
“是。”
沈兰棠走出院子,正到花园,遇见谢瑛跑过来。
“嫂嫂,你这几天都在忙什么啊,老是见不到人。”
沈兰棠点了点她靠过来的额头:“知道在忙就不要问了,正是因为不能告诉你,才没有告诉你啊。”
“好吧好吧,我也不想知道,那你之后能陪我了吧?”
“行,你想去哪?”
“嗯先去伯母那 里吃晚饭!”
“好,正好我也要过去。”
沈兰棠心头大石落下,只觉浑身轻盈,大步朝天向外走出
只过了一天,玄心和一乡野道人在城外比试的事情都传了开来,听说比试不相上下,那乡野道人最后展示了一个漂亮的水下花园,美轮美奂,令的在场众大人都惊叹不已,而这一切,都是源于一本叫做“化学”的书。
也就是说玄心此前技法并非神迹,不过就是学了书里的来糊弄大众。
此事一被公开,城内众人愤慨不已,玄妙观游客不见少反而更多了,因为许多此前买过安胎符的人都上山去闹事了。
沈兰棠听到这事的时候正在吃瓜,是真的吃瓜,城外农民自己种的西瓜,浸过了井水,又甜又清凉,美滋滋直达心底。
“如今这玄心啊,是人人喊打。”
“哇,真的么?”
沈兰棠啃了口西瓜,顺带发出惊叹。
“不过他也是活该呢。”这西瓜竟然是无籽的,太强了!
“嗯嗯。”谢瑛也跟随道:“活该!”
严氏道:“我还要感谢当日兰棠帮我挡下那碗符水,那种弄虚作假的东西,吃了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沈兰棠吃瓜了西瓜,心情大满足,面上又恢复了她贤良娟慧的姿态,轻笑着说:“嫂嫂言重了,一枚黄符而已,碍不了事的。”
这倒是真的,毕竟万物都是要看剂量的。
“不论如何,都要谢的,母亲也说到,此前本是想带大家一起上山祈福,没想到拜了一个假神,我和母亲都觉愧疚,正好这两日凉快了些,云雅夫人打算举办一个迎秋会,邀请兆京众贵人参加,婶婶与兰棠,瑛瑛你们不若也来啊。”
谢瑛忙道:“我要去我要去!”
她这是总算走出了初恋阴影,这会儿正在家闲的无聊呢。
兰棠也道:“左右在家也是无事,嫂嫂邀请,兰棠定要过去。”
“那就这么说定了,赶明儿请夫人送请帖过来,我们到时候见。”
“好。”
严氏又说了会话,看着时辰就走了。
这会儿天也不早了,沈兰棠正打算回去,恰逢谢恒回来。
“兰棠,到我书房来。”
经过玄心的事,沈兰棠与这位公公也算有交集了,她想着是不是玄心的事还有后续,就跟了过去。
谢恒简单换了衣服,在书房等她,谢夫人坐在边上,好似要给兰棠撑腰,叫他这个当公公的别对儿媳太苛刻的模样。
“父亲,母亲。”
沈兰棠进门行礼。
谢恒看着堂中他这位既有诡异,又有异能的儿媳,眼中带了一丝复杂,不过很快恢复清明。
“陛下已经下旨,撤销玄心真人封号,将玄妙观题匾收回,自此一事,玄心就不能继续在兆京呆下去了,陛下还赏赐了我,就是太子殿下,也对我颇为感激——只是我还是那句话,因此事涉及皇子,无法公开你的身份,也无法在明面上奖励你。”
原来是为了这个事,沈兰棠也笑道:
“儿媳也还是那句话,我本不欲参与权力斗争,若是落了哪位大人的眼,让他惦记上了我,我从今往后的好日子就没了,比起赏赐,儿媳更想快活自在地活着。”
“如此甚好,那我就当你真是这么想的。”
“本来就是。”
谢恒点了点头,脸上笑意加深,似乎对她回复颇为满意。
“除此以外,还有一事。”
沈兰棠做聆听状。
谢恒双手负于身后,他本身形高大,只是日常过于稳重,让人难以关注他的外貌,这一刻,他脸上浅露出笑,双目迸射光芒,一身豪情落拓不羁:
“我谢家三代受皇室隆恩,自我以下血脉之中更流淌皇家血液,数代先祖奋发图强,使我谢氏如今犹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世有言乐极生悲,故我兄妹数人时刻教导后辈要时刻约束自己,谨慎为事——但这不代表我们要缩手缩脚畏惧他人,我谢家不会主动招惹是非,却也不会害怕他人抨击,所以兰棠你在外尽管挺直脊梁,若见不平之事猥琐之人,大可仗义执言,有我谢家为你扶胆撑腰!”
最后一句掷地有声,余音绕梁,巨大的震动落在沈兰棠心底,让她一时不由楞在当场。
要知道,以谢恒的身份,是万没有必要向她一个没有家世背景的儿媳示好的,更别说这种近乎完全偏袒的话,这只能说明他认同自己,且本身也是个正直之人。
纵使沈兰棠骨子里还是把谢家人当作友好合作对象,还是被他这番话感动了。
她心中感动,面上也不由露出几分。
沈兰棠深吸了口气,郑重道:
“我知道了,父亲,儿媳铭记在心。”
“好,好孩子,你去吧。”
“是,儿媳先行告退。”
等沈兰棠离开,谢夫人才转向谢恒,嗔怪道:“你这说的什么话,也不怕兰棠吓着。”
谢恒淡笑一声:“兰棠是有计算的,不会轻易被吓到。”
谢恒此后也数次言语试探过沈兰棠,让她经由心声说出更多有关“化学”的事,但沈兰棠自那会吃饭泄露心声之后,又变得跟常人无异了,按谢夫人的推测,就是她心底不再震动,权将这事压了下去。
能在短短时间内就恢复从容,这份魄力就算是在老狐狸中也称得上号了。
“那倒是。”谢夫人点点头,道:
“我没被吓到就不错了。”
“”
沈兰棠急步往回走,今日宝珠出门去了,只有一个兰心跟着她,见她脸上带着几丝恍惚,兰心快速迎了上来,关切道:
“小姐怎么了,为何神情恍惚?”
沈兰棠握住她的手捏了捏,大脑还是回味刚才谢恒的话。
“兰心,我觉得”
“嗯?”
“我觉得,我公公婆婆,人还是不错的。”
兰心闻言一笑,轻语道:“那就恭喜小姐了。”
身为女子,难免要嫁人生子,夫婿如何暂且不提,家里公公婆婆是个好的,对女子来说总归是件好事。
“嗯,对,这都是我平时做好事换来的,嗯,人果然还是要做好事。”
沈兰棠把客观存在的事实用自己的思维解释了一番,最终得到了人还是要做好事的结论,也算是符合社会主义观。
至于回去后,沈兰棠深觉自己公公婆婆还挺好的,大概是人心情大好的时候脑子都会有点抽,后来几日沈兰棠久违地在自己院子做了点吃食,结束了还让下人拿了一份到主院去。
谢夫人看着面前一盘精致的奶酥点心,面对儿媳妇难得的“孝心”,笑了:
“还是个孩子呢。”
嬷嬷在旁道:“少夫人年岁还小,小姐这个年纪不也正是喜爱吃吃喝喝的时候么?”
“也是,活泼一些也好,至少能将弘文养得白白胖胖。”
两老主仆一边说笑一边品尝美食的事,就都是后话了。
人总有几个扯头花的小姐妹
过了两日, 沈兰棠几人收到了请帖,按时赴约。
兆京之中,这样那样的名流宴会素来不绝, 其中以春秋两季最多,如今到了农历八月, 从日子上算也进入秋天了,虽还未到秋高气爽之季, 大多数年轻男郎女郎却也能出来了。
今日宴会主人家名为夫人, 前朝时, 夫人二字只可为有品阶的朝中大员正妻所用,到靖朝, 夫人二字可随意民间使用,但前面若有封号那就是正儿八经的有封有品阶的夫人。
靖封夫人共分四个等级,从高到低分别是雅,淑, 恭, 宜,这位云雅夫人正是最高品阶的,她是元成帝同胞兄弟妻子, 身份上是当今陛下的婶婶, 家里曾出过一门三探花,也是自前朝延续下来的名门望族。
这位皇帝婶婶的面子, 大家都是要给的, 宴会当日,整条街上豪车如云骏马如织, 府邸内奴仆手捧青瓷玉盘川流不息。
沈兰棠粗粗放眼一看,满目都是兆京中了不得的贵人。
从身份上说, 云雅夫人和谢家远房亲戚,也能扯上关系,纵客人繁多,云雅夫人还是亲自出迎。
“谢家妹妹可算来了,早早就等着了,这位就是新夫人了吧,果然是年轻貌美,妹妹你好福气啊!”
关系太远太复杂,叫都叫不清楚,上了年纪后自恃没人管束,干脆就姐姐妹妹称呼了。
这种仿佛过年时候被家长领着见远房亲戚的场面,乖孩子只要站着家乡身边微笑就行,爸妈叫你喊什么,你就喊什么 ,于是乎,沈兰棠秉持着好孩子规则,只半含着唇,羞怯矜持地看着对方。
谢夫人笑着道:“人家还是孩子,当然得保养美貌,来,兰棠,这位便是云雅夫人,你得喊她一声堂祖母呢。”
沈兰棠盈盈屈膝行礼:“兰棠见过堂祖母,堂祖母福寿康宁。”
“好,好孩子,我今日忙碌就不多照看你们了,你好好照顾你母亲和婶婶。”
“兰棠知晓。”
云雅夫人果然事情很多,和她们闲聊了几句就离开了。
她离开后,谢夫人又带兰棠见了不少贵人,一个个都是家世非常,不是家中出过几任宰相内阁的,就是皇亲国戚,弄的沈兰棠头晕眼花,死去的红楼梦突然开始攻击她。
不说她和钱氏了,连谢瑛和谢周氏也晕了。
谢夫人看了好笑:“她们几个就不说了,怎么你都晕了?”
谢周氏狡辩道:“我与夫君常年在地方,好久才回来,有些人忘了实属寻常。”
“你从来都是有理的。”
“好了好了,该见的都见了,其他人与我谢家关系寻常,以后见着了再说,你们玩去吧。”
谢瑛早已迫不及待,道:“那母亲,我有几个小姐妹在那边,我先过去了。”
谢周氏:“去吧。”
她也转向自己儿媳妇,道:“我跟你随便去转转,跟着嫂嫂应酬实在太多了。”
谢夫人:“就知道打趣我,去吧去吧。”
周氏和儿媳钱氏也潇洒离开,余下沈兰棠,她作为儿媳妇,还真不好意思走开,幸而谢夫人也应酬累了,只取了点吃食找了个安静的地方坐着。
只可惜,这清净时光还没一会呢,一个尖锐刺耳的声音就传入耳中。
“大姐姐,你怎么独自在这啊?”
“大姐姐”这个称呼很是亲昵,沈兰棠扭头看去,只见一个身穿紫色绫罗的中年妇人带着一个身着天蓝色对襟襦裙的年轻女子向她们走开,身后还跟着好几个丫头。
沈兰棠收回目光,看到谢夫人嘴角一抹嫌弃一闪而过。
作为一个合格的儿媳妇,沈兰棠对婆婆娘家情况也是有些许了解的。
谢夫人母家姓林,谢夫人父亲风流,除妻子外还有三个姨娘,谢夫人是正妻所出,所眼前这个叫她大姐姐的是姨娘的孩子。
别看谢夫人行事雷厉风行,她母亲却有些搞不清楚,叫那些个姨娘登鼻子上眼,谢夫人自小就跟家里姐妹扯头花,幸而因为祖父母偏帮一直占据上风。
后来她嫁入谢家,跟她扯头花的姐妹嫁给了兆京官宦家族陈家,虽不如谢家,但这些年也受提拔一路高升。
她的儿子又娶了翰林学士之女,翰林为正五品,品阶比沈兰棠父亲高,最重要的是翰林向来是皇帝近臣,号称皇帝秘书,可进内阁与皇帝共商天下大事,所以民间还有“宁得罪大理寺卿勿罪翰林学士”的说法,大理寺卿可是最高法院院长,足以见翰林学士有多位高权重,不过当然了,最好是两个都不得罪。
她姐妹觉得自己终于有一事压过了谢夫人,哪能不扬眉吐气,洋洋得意?
沈兰棠想通这一点,在心里啧啧叹道,在家扯头花,出嫁比夫婿,如今连个儿媳妇也要攀比,这兆京贵人的生活压力很大啊。
只见这位陈夫人看向沈兰棠,热情道:“这就是新甥媳妇,看着就是温文秀气,姐姐好福气,两任媳妇都是品貌双全。”
这话听着是在夸赞,其实在讽刺谢夫人命不好,年纪轻轻,儿媳妇就两任了。
不说谢夫人,沈兰棠听着这话都拧了拧眉,心说有你这么说话的么,不会说可以不说,再看了眼显然被气到的婆婆,她稍思片刻,站了起来。
“姨娘好。”
沈兰棠今天着一身藕粉色,低垂着眉目,好似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朵,她含羞带怯地开口:
“我在家中就听母亲说起过姨娘,说姨娘慷慨大方不拘小节,要是见到了我这位甥媳妇定会送我大礼,要我好好讨姨娘欢心,姨娘这……啊!”
沈兰棠猛地掩住嘴,一副失言模样。
陈夫人眼角抽了抽,这什么媳妇,一见面就向人要礼物。
谢夫人也看出沈兰棠促狭,跟着道:“今日见面匆忙,想来你姨娘没有准备,待他日你姨娘过来府里,肯定会给你带的。”
这,这还直接讨上了?
沈兰棠小鸡啄米般点头:“儿媳晓得了,那姨娘,甥媳就等你来了。”
陈夫人:“……”
“咳咳。”她假咳了两声引来话题,目光在身后温柔娴静的儿媳妇上一转,将她推了出来。
“蕴晚,快来见过你大姨母,大姐姐,我家蕴晚平日里就爱在家里写写诗作作画,不爱出门交际,这也没办法,谁让她是翰林女儿,家中博学,耳濡目染养成了一个才女性子。”
“你家兰棠平日里都在家做什么,可爱读书?”
陈夫人这是吃准了沈兰棠是小门小户出身,出嫁前也从未有“才女”名声传出,她出嫁前出嫁后受了谢夫人这么多气,如今好不容易有一处能赢过她,自然不会放走机会。
然而她才说完,目光得意地转向沈兰棠,却见得沈兰棠不仅没有羞愧胆怯,脸上反而跃跃欲试。
要说沈兰棠小的时候,脑子也转过各种穿越女装逼情节,其中自然包括用无数先人的诗词惊艳全世界的经典剧情,但是她这个人稍微有点薄脸皮,不太好意思主动搞这种事。
但现在不一样了,她现在是被动反击,正当防卫!
沈兰棠眼中闪烁激动光芒,李白苏轼杜甫李清照李贺李煜李商隐上身吧!
“既如此,母亲……”
“要说比试,何必用诗词,前面姑娘们正要打蹴鞠,我看两位夫人也是英姿勃发,神采昂扬,不若一起下场和姐妹们玩耍一局?”
一个蓝衣玉冠的男子缓缓走来。
众人纷纷行礼:“小王爷。”
来的是当今陛下同胞兄弟梁王嫡子。
“各位夫人还请免礼。”
小梁王继续刚才的话题:“我大靖以武为荣,倡导女子强身健体,方可在危难之际保家卫国,正好今日公主也在,不若让公主见识我们京中贵女勃勃英姿,他日也可禀告陛下。”
好一个小梁王,不只是公主,竟是连陛下都端了出来。
小梁王跟谢瑾年纪相仿,两人从小一块长大,感情甚笃,自然是不能看着有人欺负他媳妇儿的。
小梁王身份在这,又端出来了公主陛下,陈氏哪能说不,只能诺诺点头。
小梁王见说服了陈氏,他略带着一丝炫耀神色地看向沈兰棠,却见她脸上流过几分遗憾。???
你遗憾什么,你会吟诗作赋么?
“好吧。”事已如此,沈兰棠也只能放弃自己一鸣惊人的机会,转向另一个沉默的主角:
“蹴鞠便蹴鞠吧,姐姐可会蹴鞠?”
陈夫人听了她的话心中愤怒非常,什么叫“便蹴鞠”吧,难不成你还想比试诗词歌赋?
蹴鞠是京中热门运动,小陈氏倒也会一点,她矜持道:
“略会一些。”
“那就下场热身一番吧。”
沈兰棠对她没有意见,婆婆工具人罢了,还算不上有私仇。
两人由下人领着换着打蹴鞠的专门衣裳,对襟窄袖上衣,下穿裤脚收拢长裤,腰系宽布带,腰间还围着两片式及膝短裙,贵女们精致,胸前还穿着一件皮革制成的护甲背心。
又因是夏季,额头上还各自绑了一块汗巾,防止汗水滴入眼睛。
这套衣服,男女同款,因收身剪裁,加上皮质背心,很是显得英姿飒爽。
开始时还是完成任务性质,到了赛场上,被一阵扑面而来的风一吹,不禁兴致高昂了起来。她幼时也爱蹴鞠,又因为性格要强,每每都要胜过他人。
只是后来她年纪大了,性格圆滑了,加上“工作”太忙,渐渐放下了蹴鞠,如今久违地站在球场,不由心神一荡。
“这位谢家姐姐,我可不会让你的。”
说话的是当今皇后母家刘家的五小姐,这位五小姐素来刁蛮任性,仗着自己皇后亲侄女身份在兆京飞扬跋扈,如果说世人对沈兰棠一夜飞上枝头的事情分“友好派”,“无所谓派”和“看不惯派”的,那她显然是第三种。
沈兰棠浑不在意,她微微一笑,亲亲热热地说:“刘家妹妹不必客气,姐姐也不会客气的,大家球场各凭本事,输了可不能哭了。”
“哼谁是你妹妹,你等 着吧!”
两边甩完狠话,开始了正式比试。
蹴鞠比赛规则。
沈兰棠进球。
“好球!”宝珠在场外呐喊助威。
“这谁家丫鬟啊,这么不懂规矩!”
陈夫人翻了个白眼,谢夫人坐在她身侧的观众席上,微微一笑,满脸祥和慈爱神色地说:
“小姑娘家,活泼些未必不好,再说看球本就图个热闹,总不能是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大声加油吧。”
“谢夫人说的是,本宫在宫里也时常跟宫人玩耍比试,这球场还要顾及身份,玩也玩不尽兴。”
公主发言,陈夫人只好讪讪笑道:“公主说的是。”
说话间,沈兰棠队伍又进了一球,这回虽不是沈兰棠踢进去的,却也起到了助攻作用。
“再这样下去,这比分就要差两位数了!”
刘五小姐急了,她指着场上几乎没碰到过球的小陈氏,命令道:“你,下去!”
“我?”小陈氏虽然球艺不精,却也是有脾气的,被她这么一指,她当即脸色拉了下去,但想到她的身份,只能强忍着屈辱下了场。
小陈氏下场后,刘小姐换了个异族人上来。靖朝疆域广阔,南至岭南,北达鞍山,西至草原地区,其中西边汉克族尤为强大,那里的男人女人也都体型高大四肢硕长,擅长运动。
这个刘小姐将汉克族人叫上场,也实在是……不能说是违规。
“刘明月,你作弊!”有急性子的姑娘憋不住了。
“怎么了?”刘明月得意洋洋道:“规矩也没说不能让汉克族人上场啊,如今陛下正与汉克族人交好,怎么,你对汉克族人有意见?”
“你……”
“好了好了。”沈兰棠拍了拍那姑娘的肩膀:
“换一个人咱们也不怕,蹴鞠讲究的是技术。”
“哼。”
众人这才归位。
要说这新下场的汉克族人也是有些本事的,她跑的快,体型又大,迎面冲上来时很是唬人,大家不敢跟她正面对上,转眼间,就被她踢中了两球。
刘明月:“怎么样,是不是要认输了?!”
“哼,作弊的小气鬼!”
那一头,汉克族姑娘又拿到了球,她气势汹汹地朝着对面半场跑过来,原本防她的一个姑娘被她过了几次,心中胆怯正迟疑不决。
“让我来——”
沈兰棠从身旁钻出,一个侧踢一个回扫,将刚还在对面的球给勾了过来,再用肩膀向着队友一传,球瞬间改了进攻方向。
“好,好!”
观众席上众人欢呼。
“这个谢沈氏!”
刘明月气得牙痒痒,对着汉克族人大叫:“快把球抢回来啊!”
只是已经来不及了,一个巧妙的头球,球正过网中球门。
“做得好,做得好!”
众人与沈兰棠击掌,刘明月:“……你别得意!”
球又开回了几次,比分焦灼,两边都卯足了劲想把对方干下去。
不多时,球到了沈兰棠手上,她用脚灵活颠球,防守她的是刘明月,但见沈兰棠就要将球传出,刘明月“哎呀”一声身体向她一倒,沈兰棠吓了一跳,下意识转动身体避开,一只人影从旁出现,夺走了她的球。
刘明月得意地看了眼她。
沈兰棠被气笑了:这么玩是么?
两队人你追我赶互不相让,大概是坏事做多了运气会变差,这个球对面没有进,球转了一圈回到汉克族人身上,而防守她的正是沈兰棠。
眼看历史即将重演,刘明月急得大叫:“别让她把球抢走,传球传球!”
许是刘明月嗓门太响,那姑娘身体猛地一凛,一只脚用力往球上一踢,球直接穿过半场,冲着观众席笔直而去。
“啊!”
观众席上众人惊呼,公主身后两个侍女连忙上前护住公主。一个身影从眼前快速飞过,男人轻轻一跃,落地时手上正抓着球。
“蹴球虽好,但不可意气上头。”
他将球扔回场中。
沈兰棠见有人将球挡下,刚松了口气,看清那人容貌后心又提了上来。
“谢瑾?”
来人不是谢瑾又是谁?
“谢瑾?”谢夫人站起身道:“你怎么在这?”
“今日夫人邀请众人,我被调过来维护治安。”
“如此,甚好甚好。”
谢夫人大半个月没见儿子了,能不高兴,她召唤道:“兰棠,过来。”
沈兰棠被这事故一打岔,一腔热血冷静了下来,刘明月将额头汗巾往地上一扔,愤愤道:“不打了!”
不打就不打,反正我赢了。
沈兰棠挑了挑眉,随众人下场,虽然中间有不爽的时候,但最终还是赢了,沈兰棠扬眉吐气,走到谢瑾跟前:
“郎君怎么在这?”
谢瑾重新解释道:“城中人手不够,今日夫人邀请,就派我过来维护治安。”
沈兰棠想起这几日兰心宝珠在她跟前说得“玄妙观又被砸了”,“好多官兵上去了”的八卦,估计是不少城中治安司的人都上玄妙观了,以至于需要从城外抽调人手。
沈兰棠脑中转动之时,谢瑾也在打量着她,这一身装扮英姿飒爽,加上她方才场上表现,与往常大不相同。
沈兰棠被他看得别扭,正要说话,就听他道:“很好看。”
沈兰棠:啊?
“啊,谢谢。”
“……”沈兰棠甩了甩脑袋,让自己冷静下来,她熟稔地展露一个笑颜,柔声道:
“郎君,我先去换衣服。”
“好,去吧。”
沈兰棠简单沐浴更衣后回去,谢夫人和谢瑾果然还在原来的地方等着她,见到她回来,数人都望向她,谢夫人笑着起身:
“瑾儿你上回休沐就没回来,今日陪兰棠一会吧。”
其他人也纷纷识趣离场,只余沈谢二人。
沈兰棠感觉这情景就像高中生背着老师谈恋爱,然后被若有同学掩护,心里分外别扭,她心说自己怎么会想到这个,首先没有哪个高中生快二十岁了。
她调整了心绪,一双美目盈盈看向谢瑾:“郎君陪我散会步吧。”
谢瑾看了眼女子发红的耳朵,心中有种微妙触感。
“好。”
两人便绕着湖散步。
“上回休沐,母亲来信说你们出去游玩了,去哪了?”
“就是附近山上,城外农庄玩耍了一日。”
“原来如此,这也很好,母亲整日操心家中事物,偶尔出去走走也能娱乐心情。”
“是啊,父亲母亲都很开心。”
“父亲也去了?”谢瑾露出惊讶神色。
“啊,对。”
父亲还是“玩”得最积极最开心的那个呢。
谢瑾见身旁女子嘴角盈出的一抹笑意,心中生出淡淡失落,一家子都去了,唯独自己没去,是为不孝,但转念一想,既然父亲都去了,说明兰棠与父亲母亲相处得恰,思及此,心里又宽松了几分。
“你球打得很好。”
“幼时哥哥常带着我玩耍。”
“汉克族人果真身材高大。”
“……”
两人绕了湖转了半圈,没话讲了,正好有人叫谢瑾,谢瑾低着头温声道:“我稍稍离开片刻。”
沈兰棠都快把能讲的话题讲完了,再走下去她都要挖时下流行发饰出来了,闻言很是松了口气,忙道:“郎君先去忙吧。”
谢瑾随着一人离开,他走后没多久,沈兰棠刚跟她两个丫鬟汇合,一个声音就从旁响起。
“别得意,别以为嫁了个好郎君,就能飞上枝头了!”
这声音,沈兰棠都不用转头,侧了侧目就看到她,果然是你,刘明月。
刘家原本在京中众多权贵中并不显贵,还是刘家女被先帝看中,当了太子妃又当了皇后后才一跃成为顶级权贵之一,这要你这么说,你们家也是你姑姑嫁了个好老公啊,否则也不至于在公主面前还这么嚣张。
沈兰棠撇了撇她就收回了视线,不吵没意义的架。
刘明月见她无视自己,更是怒上心头。
“只不过是谢家继妻地位不能太高,才让你得了便宜,否则满兆京贵女,哪里有你的份,而且,我告诉你你别太得意,谢瑾心中有喜欢的人的!”
她一说完,沈兰棠果真转向了她。刘明月心中一阵得意,果然,如她这般小门小户人家出来的女子,最是在意夫君情意。
而沈兰棠想的是,谢瑾竟然有喜欢的人,他有这么高级的趣味么?
怀着一丝好奇,沈兰棠问:“哦,那那个人是谁啊?”
刘明月张了张口,又阖上了:“不告诉你,你自己猜!”
哟,小家伙还知道猜测让人挠心挠肺啊,有点东西啊。
被她这么一挑衅,沈兰棠戏瘾也上来了,她做出一副贤淑模样,低眉顺眼地说:
“能嫁给郎君已经是 兰棠这辈子最大的福气,兰棠不在乎郎君心中有谁,我只要知道,从今往后,与郎君举案齐眉的人是我就好了。”
“你——”
沈兰棠“甜蜜”一笑,又安慰道:“妹妹别羡慕,妹妹以后也会找到如意郎君的。”
“……谁羡慕了啊!”
“我根本就不羡慕!!”
刘明月见说不过她,气得直跺脚,扭头怒气冲冲地离开了。
沈兰棠啧啧摇头,战斗力太弱了。
不过,她还真猜测起来,谢瑾的心上人会是谁啊,谢瑾那样的性格会喜欢怎么样的人啊,温柔的活泼的或者刁蛮的?
话再说回来,他真有那高级趣味么?
兰心见沈兰棠低头沉思,还以为她真的挂心,劝慰道:
“谢郎君是个有责任感的人,既然小姐已与他成婚,他就算心中有人,也不会辜负小姐。”
沈兰棠笑:“我知道。”
正说着,沈兰棠脚步蓦地一停,兰心循着她目光望过去:“怎么了,小姐?”
只见两颗杨柳下方,谢瑾与他义弟宋齐站在靠近湖的一侧,二人对面是一位妙龄少女和她的丫鬟,湖水粼粼波光下,少女脸上满是雀跃欢腾的笑意。
沈兰棠认得她,她是和熙郡主,也就是方才那位小梁王的妹妹。
沈兰棠摸了摸下巴,这位和熙郡主如今年芳十七,谢瑾二十四,按古人这早熟的情况,或许两人也能叫,青梅竹马?
沈兰棠还没想出个一二三,谢瑾看到了她,便与和熙郡主说了两句,和熙郡主努了努嘴,脸上露出不满神色,又朝着沈兰棠撇开一眼,却还是离开了。
谢瑾朝她走来。
“内城司的人回来了,我们马上就要换班了。”
“不过再过阵子就是秋祭,这些天我会留在城内训练。”
靖朝每三年举行一次秋祭,由礼部与太常寺共同主持,皇帝祭天之后再进行军队演练验兵,秋种,秋猎等众多活动,林林总总约持续二十日。
沈兰棠听着他的话,难道说……
“那你可能住家里?”她欢喜地问。
谢瑾望着妻子水盈盈的眼眸,歉意道:“我得遵从军规,和众人一同住在军营。”
那就是她一个人睡了?太好了,她还是更喜欢独占一张大床。
沈兰棠识大体地说:“那还是军律重要。”
“你能谅解就好。”
两人又说了会话,宋齐过来叫他,谢瑾只能跟她告别,沈兰棠与谢瑾一同向谢夫人说明了原因,便目送谢瑾带队离开。
他走后不久,沈兰棠又转了会,累了。
不是,这些个看着娇滴滴的贵女们,怎么精力比她还旺盛啊?
沈兰棠向谢夫人告了声罪就先回去了,到家门口时,正好遇到谢恒心腹仆人之一的张由。
经过前段时日的交集,她与张由也混了个面熟,和他打了声招呼正准备回自己院子。
“少夫人,老爷让我带您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
“您到了就知道了。”
“”神神秘秘的。
正好午后无事,都不用换车了,沈兰棠直接带上兰心和宝珠跟着仆人出了门,马车绕了小半个兆京,将她们送到了一处宅子。
这个宅子位置离开中心区域,从外面看起来面积挺大,但走进内里,却并不恢弘,反而显得朴素。
沈兰棠摸不准他那个公公的想法,跟着张由往里走,直到她猛地听到一声长且清凉的嘶鸣,这一声叫声极具穿透力,只听声音就知道其主人必然威武有力。
沈兰棠正想着,一抬头,看到一双清澈透亮的眼眸。
这双黑色眼眸仿若一汪泉水,温柔而又深沉,那双眼眸来自一匹黑色的骏马,它的四肢健硕有力,仿佛随时奔腾千里,它的毛发犹如黑色绸缎,柔滑得吸着人的手往上摸,最最重要的,还是那双不断吸引着沈兰棠的眼眸。
梦,梦中情马!!!
沈兰棠惊愕地捂住了嘴。
“老爷听闻少夫人幼时喜欢马,这匹骏马为老爷偶尔所得,尚未认主,不知道少夫人愿不愿意接受。”
沈兰棠震惊地扭头:“这匹马送给我?”
新的危机已经到来
虽然古代给人一种马很多的感觉, 但真正的好马依旧千金难得,且多养在军中和权贵之间,沈家普通六品小官, 日常也接触不到好马。
眼前这匹马,这颜值这身材这气场, 妥妥的马中贵族啊!
“是。”张由点头道:“老爷说赠给少夫人,只要少夫人愿意接受。”
“愿意愿意我愿意!”
沈兰棠连连点头, 梦中情马, 有什么不愿意的!
“如此, 此马就归少夫人所有了,少夫人可为它赐名, 抚育它。”
沈兰棠心说想名字这个可得好好花时间,想一个又酷又能体现个性的名字。
她镇定下来,道:“替我谢谢父亲,这匹马我收了, 我现在可以碰触它了么?”
“当然可以。”
张由又叫来一人, 道:“从今往后,他就是少夫人您的专职马夫,负责照料此马, 还有教导少夫人骑术。”
“小人王六, 见过少夫人。”
“免礼。”
有专业的马夫在,沈兰棠也放心了许多, 她走上前, 一只手轻轻地抚上它的脖子,如她所想, 黑色的毛发果然如绸缎般顺滑。
黑马扬起脖子叫了一声,蹭了蹭她的手掌。
沈兰棠惊喜道:“我们果然有缘!”
一见钟情是真的, 她们是双向奔赴!
张由见她喜欢也放下了心,此事是谢恒交给他办的,他向沈家父母打听了才知道少夫人幼时很想要一匹小马驹,只是人喜好多变,幼时喜欢不代表大了还喜欢,现在看她欢喜模样自然松了口气。
送礼嘛,总归要人家喜欢的才好。
带她过来只是防止她不想要,如今既喜爱就自然带回了府里,反正家里本来也有养马的地方。
沈兰棠路上已经与它相处了好一会,内心激动情绪缓和,因此到家后,反应最大的当属谢弘文。
谢弘文震惊地看着牵在马夫手上的黑马,当听闻这是他母亲所有时,他小短腿噔噔噔地跑上前。
“弘文也想要!”
“弘文也要!”
弘文嫉妒得双眼发红,弘文也要要!
沈兰棠抑制着炫耀心情摸了摸他脑袋。
“好,不过弘文还太小了,得等到你五岁才能给你,在此之前,弘文要每天好好吃饭健康长大,才能有自己的小马驹。”
“嗯嗯,弘文会好好吃饭快快长大的!”
“乖~”
那之后,这对年轻母子,母亲就回房翻阅典籍给自己的爱马取名,而儿子则望着院子里的马,捧着脸蛋畅想未来。
日升日落,日子又恢复了平静,而回到自己生活常态的沈兰棠,决定继续她的某项大业——
成为美人姐姐心尖尖上的人!
除第一次见面,沈兰棠此前只约了她两回,正在加深感情途中,要知道熟人以上友谊未满的阶段是最紧要的,很多人的关系到了这一步就停滞不前,然后永远停留在“熟人”上了。
她和这么漂亮又有才情的美人姐姐,怎么能只是“熟人”关系呢!
沈兰棠用力握拳,当天便下帖子请戚桐君明日到郊外玩耍,顺带还带上来谢弘文,和她的新宠。
第二日,戚桐君欣然赴约,沈兰棠早到了一刻,只见马车停下后,一个白衣粉裙臂间挂着一条浅色丝绸披帛的女子自车厢走出,那欺霜赛雪,皎若银盘的脸庞从车里一露面,好似周边景色都逊色了许多。
那当真是有美人兮,在水一方——
“戚姐姐!”
戚桐君抬起脸,一双美目在阳光下流动着盈盈光芒,笑着朝她摇了摇手。
这一处湖畔很是适合野炊,杨柳依依水击石动,再加上日头没那么猛了,搭上帐篷倒也算凉快。
沈兰棠,戚桐君二人席地而坐,双膝跪坐在软垫上,几个丫鬟布置好了一张小桌子,上面已经放上茶水,还有专人在旁边煮茶。
两碟点心,一盏热茶,闲度一个上午,恣意潇洒。
沈兰棠用手挡着光,看着谢弘文在不远处陪疾风玩耍,疾风是她给黑马取的名字,顾名思义,就是想让它像风一样快。
毕竟这颜值,不快不像样啊。
“姐姐近日在忙什么?”
“也没有忙什么,只是看闲书。对了,玄妙观的事你听说了么?”
“听说了。”
戚桐君兴味津津地道:
“破解玄心术法的道长说到了《化学》,我从未听说过这本书,但觉得很好玩,我闻那日比试,最后有一个“水下花园”表演,想来定是鬼斧神工,只是遗憾无缘一见,所以我还在翻 古籍,想看看如何重现神迹。”
“化学一书的确神奇,而且我觉得里面的奇门巧技不只能用来骗人,应该有能好的应用,只是世人还未探索出来罢了。”
“你这么一说,更觉深奥了。”
“是啊。”
只可惜当今陛下一门心思求仙问道,小五揭穿玄心诡计后,他只用金银打赏了小五,一点没有想要他发扬化学的打算,顶多就是让他把水下花园等重现方法默写了下来。
不过这倒是省了很多谢恒和她的事,如果皇帝非要追究,那她不是得想破脑袋?
沈兰棠笑道:“我听说陛下让那位道长默写几次术法的原理,想来不久民间就能看到了。”
这又不是“仙丹”这种高度机密的资料,估计很快就会通过各种途径流到权贵家里,再到民间,说不定到了明年,大街小巷都是“水下花园”的表演了。
“是么?”戚桐君惊喜道:“那太好了!”
“那兰棠近些日子在做什么?”戚桐君为她斟茶。
沈兰棠拿起杯子:“我么?我也就是胡乱地过日子……”
沈兰棠挑了几件工作上生活中遇到的趣事说,戚桐君听得认真。
她并非不通人情世故的人,沈兰棠两次三番邀请自己,定然是“喜欢”自己。
若是男子,她自然会觉得烦恼非常,但既然是女子,她就只觉得感动。靖女子虽然比前朝热情,但贵女多矜持,自恃身份贵重,轻易不讨好他人,因此身边交往之人多是兄弟姐妹或是身世相当的手帕交,像沈兰棠这样,这样……热情又赤诚坦然的女子,她还是头一回见。
戚桐君非常地欣赏这种品格。
欣赏。
喜欢。
女子的目光稍稍移向边上:“这黑马是哪里来的,好俊的马儿。”
“是我公公送的。”
“你公公送的?!”
戚桐君惊呼出声:“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帮了公公一个忙。”
“好厉害!”戚桐君立刻捧起手做星星眼:“兰棠好厉害!”
“有么?”
“当然有了,我到现在都没有和公公单独说过话更别说帮他的忙了。”
“而且那可是谢大人啊,都察院左都御史谢御史,能帮到他的忙可是非常了不得!”
这么一说,好像是啊,沈兰棠被她哄得飘飘然的,傻笑道。
“嘿嘿,嘿嘿,其实我也有那么一点觉得。”
“就是吧!”
“小姐,热水煮好了,要泡茶粉么?”
“要,要!”沈兰棠忙道。
奶粉加茶粉,虽然不若奶茶自然,但也勉强当个平替吧。
“戚姐姐,我跟你说,这个奶粉真的很好用的……”
……
……
快乐的时间一下子过去,眼看到了中午,日头晒得不得了,两人这才收拾行李回去。
谢弘文说要骑马,正好沈兰棠也想骑一会看看,反正马夫也带来了,由他带着谢弘文,小跑几步不成问题。
沈兰棠由着侍女为她戴上帷帽,扭头对戚桐君道:“戚姐姐再见,我们下回再约。”
“好。”戚桐君正要上车,听到她的话回眸一笑,朗声道:
“下回我约你出来玩。”
沈兰棠被美色闪了闪眼,下意识说:“那就这样说好了!”
两人分别上了自己的马(车),慢悠悠往城里去。
车厢中,戚桐君的侍女一边给她补妆,一边道:“这位谢少夫人,是当真喜欢小姐呢!”
戚桐君低眉浅笑一声:“那你喜不喜欢她?”
“喜欢啊。”燕儿想都不想就回答道:
“谢少夫人坦诚又单纯,对小姐也是一心一意,而且我看她,谈吐举止比那些个自恃身份高贵的贵人们大气多了,那些贵人们还说少夫人配不上谢公子,我看,可比她们配得上多了!”
燕儿这是爱屋及乌,她爱惜她家小姐,自然觉得对她小姐好的人就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戚桐君心道配不配得上先不说,喜不喜欢还是另一回事呢,不过,这也与她无关,她现在结交的是恰好嫁入谢家为谢家妇的沈兰棠,至于人家夫妻恩不恩爱,还不在她的交友评判标准内。
戚桐君唇角含着一抹浅笑,眉眼盈出笑意,再加上燕儿刚给她抹了腮红口脂,那当真是传说中洛河女神来了,也不见逊色。
她柔声对燕儿说:
“待会我们去趟清书斋,上回掌柜的说这段日子要进一批新书,我们去看看有没有什么有趣的闲书,下回带到聚会上和兰棠一起看。”
“好。”
清书斋是兆京老字号书斋了,里面的书能买能看,只一个,不能外借,当然看完归还时发现弄破了也是要赔的。
此处掌柜和戚桐君是老熟人了,一楼书斋,二楼有雅室专供贵客阅读,拿了几本书上楼,打算看看有什么新鲜的。
“小姐,我去到隔壁给您买点零嘴。”
这书斋没别的,就自恃高雅,斋内只提供茶水和最基础的桂花糕,一点都不走在时代前沿。
燕儿离开后,戚桐君静静地翻书,和沈兰棠不同,她是很喜爱诗词类书籍的,也爱看历史传记研究前朝往事,深感足不出户,知天下事的美妙。
不过她对闲情逸趣的书籍也不反感,当做打发时间也很好用。
雅室内,一盏香缓缓腾升,戚桐君目光逐渐晕眩,她脸上露出些许迷惑,下一刻,脑袋一顿,枕着手臂倒在了桌上。
……
……
一个脚步缓缓走近,硕长手指挑起女子下颌。
……
手指缓缓移动,三根手指掐住她喉间要害位置。
……
……
“小姐,我回来了,小姐?”
燕儿几步上前,放下东西后推了推枕在桌上女子的肩膀。
戚桐君迷迷糊糊醒来。
“小姐,你怎么睡着了?”
“我睡着了么?”戚桐君支着脑袋起身。
“大概是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小姐睡得可熟了,脸上都有印子了呢。”燕儿笑了一声,上前伺候小姐整理衣裳。
“哎呀小姐,你这颈上怎么有道红痕呢,像是指甲刮得似的?”
“是么?”戚桐君自己看不到,只好道:
“或是方才哪里不小心滑到了吧。”
“幸好就这么一小点,到晚上就消了,小姐,你这么好看白嫩的皮肤可不能磕了碰了啊,要不多可惜。”
戚桐君好笑地说:“你这小丫头!”
沈兰棠回到家中时,家里下人来来回回,一堆一堆的礼物从小金库离搬出来堆在院子的地上。
“这是?”
沈兰棠都要跳着格子走才能不踩着它们了。
“兰棠,你回来了?正好,你来看看,哪些东西是你父母会喜欢的?”
沈兰棠惊讶道:“这又不过年,也要送礼么?”
“你这孩子,虽然没过年,但是马上中秋了,难道中秋了还不给自己亲家送礼物?”
沈兰棠这才恍然想起来马上就到中秋了,中秋哪怕到二十一世纪也是重要节日,女婿带着礼物去老丈人家是很寻常的事。
谢夫人见沈兰棠终于反应过来了,笑着拉着他过去。
“你看看家里缺哪些,实用的要拿,看着富贵的也要拿。”
娶妻嫁人自古以夫家拿多少礼物到女方家中作为对女方重视程度的评价标准,花得钱越多,就说明夫家人对儿媳妇越看重,不过……
“这也太多了吧。”
沈兰棠忍不住道,这满地的绫罗绸缎金银财宝,感觉重新娶一回媳妇都够了,一个中秋需要这么大阵仗么?
“傻孩子,东西哪里有嫌多的,尤其这还是第一年,所谓礼多人不怪,宁多勿少。”
沈兰棠也就随口一说,因为这金闪闪的着实震撼眼球,这种夫妻,亲家间的相处之道还是得听婆婆的,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她一个第一年当人媳妇的听着就行。
“好了好了,你来挑挑看,这些绸缎你母亲会喜欢哪个款式?”
“……”
不远处,谢瑛看着耿直地跟谢夫人一块挑选礼物的沈兰棠,扭头对母亲道:“阿娘,是我想错了么,一般这种情况,当儿媳妇的不都说羞答答地说一句“都听娘的”就好了么?”
怎么会有人真的认真挑选啊?
周氏闻言不由笑了。
“你现在知道了,你这嫂嫂啊,大事上清楚小事上却迷迷糊糊,也难怪她,她一个新媳妇哪知道这些,你大伯母再这么一带,就把人带坑里了。”
“是哦。”谢瑛点点头,继而又欢乐地说:
“那以后等女儿也出嫁了,头回回娘家,也要带这么多礼物,可不能少了!”
周氏笑着抚摸她的脑袋:“好。”
……
如今是八月初八,离十五还有段日子,不过谢夫人说,反正中秋这天 不回去,那早几天送礼物过去都是一样的,还能跟亲家商量中秋过节的事,因此,等到礼物清点登记好第二天,沈兰棠就带着大车小车的礼物回了家。
沈兰棠往常回家,就孤零零一辆马车带两个丫鬟,偶尔带些小东西,还不算引人注目,然而这一回,才到沈家在的巷子门口,这路上就挤满了人。
“来了来了么?”
“好多好多东西啊!”
“这一箱箱的,哎哟,好大一株红玉珊瑚,这得多少钱啊?!”
“……”
沈兰棠雕刻着“谢家”徽章的马车在前,一车车的礼物在后,有用马车拉的,也有直接装在板车上的,有的挂件因为太大,布都遮不住,露出的一角反射着阳光的美玉色泽,直让人啧啧称叹。
沈兰棠就这么大大咧咧地带着礼物回了家,沈家早得到了消息,邻里早跑到他们家里来报喜了,说是他们家兰棠带着好几车的礼物来给她们过中秋了!
沈家大门敞开,沈母早等在门口迎接,只见车子停下后,一个身穿靛蓝色大袖衫的美貌女子从里面下来。
沈母当即满怀欣喜地迎上去:
“你这孩子,来就来了,怎么还带这么多礼物!”沈母半嗔半怪地说。
沈兰棠自觉无辜:“这是婆婆叫我带回来的,这都是她准备的。”
“你这孩子,说你两句就拉你婆婆出来,如今我说不得你了?”
沈兰棠还要狡辩,李辛夷笑着拉了拉她,对外头的人道:“劳烦各位将东西拿进来了,小心一些,别磕着碰着了。”
“是。”
这礼物他们是万不敢大意的,但凡磕到了一点,卖了他们都不够赔。
沈兰棠被沈母拉回家里,等到了院子里头,沈母才捏着沈兰棠的手臂,小声问道:“怎么这么多礼物,真都是你婆婆准备的?”
“这还能有假。”
沈兰棠无语道:“要不是她给我准备,我怎么会拿回家里来。”
要是她自己准备的,根本到不了这么多好么?
“真都是谢夫人准备的?”沈母脸上露出喜色,那欢喜神色越来越浓,怎么都掩盖不了。
“好好,亲家母好啊!”她连连拍手道。
沈兰棠还停留在上一级对话,她摸着自己手臂,嘟囔着说:“你要是嫌多,我送一些回去给我婆婆。”
“你这傻脑筋的!”沈母用力地打了下她的手背,凶道:“胡说什么,送出去的礼物哪有返回去的,你可真是,都当人家媳妇了还一点礼节都不懂。”
这话一旁的沈常安就听不下去了,他妹妹不懂礼节,不懂人情世故,想当初她就是靠着强大周到,细微入至的礼节招揽了一批批客人,让家里店面起死回生的好么?他当即要为妹妹诉不平:
“娘,你要这么说我就不同意了……呀!”
李辛夷拧了把他的胳膊,朝着他摇摇头。
“娘,爹呢?今天不是休沐么?”
“在里面呢?”沈母朝屋里努了努嘴。
“读书人,就较那点劲,说是没有女儿回门,父亲亲自到门口迎接的。”
沈父疼爱儿女,但也爱面子,这点无伤大雅的东西沈兰棠从来懒得跟他争辩,她跑进屋里,喊道:
“爹爹,看我给你带什么好东西回来了!”
沈父早在屋子门口等他们了,左等右等等不到女儿,那模样可以说是望眼欲穿,尤其是听到外头儿女欢笑声后。
听到女儿叫他,他才假咳了一声,开口道:
“回来了,还带礼物了?”
沈兰棠揉着被打疼的手背:“这个话题刚刚已经讨论过了,不要再提了。”
她连跟家人聊天都这么讲究高效率,怪不得她赚钱。
“除了这个礼物,还有一件事,婆婆邀请我们中秋当晚到谢家吃饭,吃完饭大家一块赏月。”
又是送礼,又是邀请中秋吃团圆饭,这是真把他们家兰棠放在心里,沈母感动地说:
“好啊好啊,我们家兰棠这么受婆家器重,我开心啊。”
沈常安插嘴道:“我早说了,我妹妹聪明又大方,足智多谋,拿下区区谢家根本不在话下!”
李辛夷道:“谢家既邀请我们过去,便去吧,他们看得起我们,我们也不能缩手缩脚惹人笑话。”
“对,我们给妹妹撑腰去!”
“撑腰就别了,你们都回去找找,到人家谢府该穿什么衣服,都给我大气一点别丢了兰棠的脸面!”
一家主母发话,其他人无敢不从。
沈父沈母到外面清点礼物,沈兰棠隐隐地听到有人在院子里向他父亲道喜,言语间满是恭维,沈兰棠吸了口气,转换心情,走到李辛夷面前,蹲下来隔着衣服摸着她的肚子。
“宝宝,我是你的姑姑哦,嫂嫂,宝宝有动了么?”
“会动了,尤其晚上闹腾得很……”
……
谢家送过来的礼物实在是多,上好的苏绣、蜀绣、蜀锦、云锦,还有玉器配件,一人高的珊瑚,紫檀木的座屏,翡翠嵌宝石香炉,象牙雕镂空首饰盒……都是上好的东西,怪不得沈兰棠之前觉得再娶一门媳妇也够用了。
吃饭的时候,桌上一直在热烈讨论中秋当日,该带什么东西过去回礼,一家子人讨论得热火朝天,连沈父也参与了进来,从盘古开天辟地开始讲两家礼仪。这里面,唯一不受影响的就是沈兰棠了,反正她就是一个新嫁媳妇,这种回礼的事情,交给大人去做就好了。
沈兰棠毫无顾忌地用手撕了两个鸡腿,还去街头张婶家买了他们家做了二十来年的卤毛豆,卤藕片,一边嗑小吃一边看小说,快快乐乐地在家待了一天。
最终,沈家主人主母一同决定,就中秋那天备两个下人能拿的礼物就行,多了还让人觉得他们沈家受不起,不过,这少少几件礼物就要花心思了,沈母是把自己的压箱宝贝都拿出来了。
不过,再说一遍,以上的事都跟沈兰棠没关系,她倒是想参与来着,但是她才提出可以取她从别的地方新进来的几样饰品,就被她爹娘轰了出去。
好像当爹娘的都觉得大人给大人的回礼就应该由他们承担,不能用孩子的东西,这事关他们当父母的尊严。
沈兰棠:随便吧。
沈兰棠吃过了晚饭才走,这会儿天还没有黑,她才进车内,车子还未发动,隔着帘子听到隔壁工科左事中夫人和她母亲搭起了话。
“是兰棠回来了吧,兰棠如今真真是好了,嫁入谢府不说,婆家还如此看重,这一车车的礼物,真是羡煞旁人了。”
“您家兰棠十五还回来么……”
“什么,谢府邀请你们过去吃团圆饭?这是大好事啊,一家团圆比什么都好!”
“是啊,也难为亲家念着我们,那团圆饭自然是要吃的。”
沈母虽然出身商贾人家,家中经济条件富裕,但沈母作为二房女儿,她父亲几个妾室,偏她母亲没有儿子,母女两人都不受家中重视,从小就受大房还有同父的兄弟姐妹们欺负,养成了唯唯诺诺的性格,哪怕与沈父成婚后,沈父没有妾室,家中唯她一个,她在外人面前,也依旧是软软糯糯好欺负的模样。
这是头一回,沈兰棠听她说话生气这么足,脸上笑容这么明媚张扬。
这或许,便是她婆婆的计算吧。
沈兰棠吸了口气,对兰心道:“叫车夫启程吧。”
“是,张叔,走了。”
马车载着三人,在夕阳西下的傍晚时分奔腾而去。
殿前欢
沈兰棠到家里时还不算太晚, 不过她还没回自己院子,就先被人叫住了。
“兰棠啊,你过来一下母亲这里。”
沈兰棠进了谢母的屋子, 谢母屋里亮着数盏灯,才吃过饭不久, 里头有股熏香和饭菜香味混合的气息,不难闻, 反而让人觉得舒心。
谢夫人见到她, 便笑呵呵地招她进来:
“兰棠, 你进来,我有一事拜托你。”
“母亲但说无妨, 何必用拜托这两个字。”
“好,我就说了,你可知道瑾儿要被调入城内训练的事?”
“听郎君说起过。”
“我也是你父亲说了才知道,从昨日起他就进城里来了, 如今住在兵部安排的军营里面和众将士一同训练, 我本不该因家中身份特殊对待,只是快过节了,连陛下都法外开恩允许城内的士兵家人前去看望, 有什么要交托的都可放下, 我想着他人有家人慰藉,我儿也该有。”
“军营中伙食不好, 家里做些膳食补汤, 你明日给他带去,顺带问问他, 中秋之日能不能回来一起吃团圆饭。”
谢夫人所为,意有两种。一是找个由 头促进他夫妻二人感情, 二也是真希望儿子中秋夜能回来。
沈兰棠想到自家那天能一家团圆,谢父谢母就一个儿子还见不到,是有点可怜,当即拍胸脯道:
“母亲放心,我明天就去趟军营。”
“好好。”谢夫人喜笑颜开:“那我晚上就要厨房准备起来。”
母亲为子女之心也是真切,谢夫人很快就真情实意为儿子明日的膳食打算了起来,沈兰棠陪了一会就回了院子。
第二日,沈兰棠稍早吃了午饭,到了主院,因军营正午不训练,要抽空说话喝汤也就那会。
谢夫人准备的汤和吃食早已妥善装入了饭盒里,沈兰棠拎着就行,她告别谢夫人,就上了车子。军营在城内,离兵部不远,平日也是内城司的官兵训练场所,谢家有谢氏徽章作为特殊通行牌,一路畅通无阻,很快进了军所里。
“小的去通传谢指挥使。”
“劳烦这位兄弟。”
一个小兵模样的人匆匆离去,沈兰棠坐在屋内看着两旁,这还是她头一回进军营,虽然只是个小军所,却也颇为好奇。
她正打量,一个身影自院子入口出现,他显然是更衣过后再过来的,身上穿了一件样式简单的袍子,一身浅蓝毫无花样,腰带也是白布一条,唯腰上还系了一块玉,可见古人对玉的看重。
他自见到沈兰棠后脸上就露出浅浅温色,气势稍有收敛,径直走到她面前。
“怎么来了?”
“母亲让我带汤药给你。”
里头的兰心很有眼力劲地将饭盒一层层拆了下,总共有三层,一层装了刚出锅的白馒头点心,一层是甜食糕点,最底下的是有用别的容器装盛好的汤。
沈兰棠将盘子取出,放到桌上,再拿出筷子和汤勺,温婉道:“郎君过来吃吧,这都是母亲的心意。”
像谢瑾这样每日体力消耗甚大的年轻男人,是怎么吃都吃不够的,他虽用了午饭,但还是毫不犹豫地坐了下来,开动前还道:
“多谢母亲体谅,也谢谢娘子特意送来。”
沈兰棠笑了笑,坐在边上看着他吃。
谢瑾吃饭动作其实很快,毕竟是在军营,总不能一筷子米饭咀嚼一炷香的慢悠悠,但他快归快,姿势仍然优雅,动作有条不紊,如绣娘织锦般流畅雅观,仿佛优雅两个字已经刻在了骨子里。
沈兰棠近距离观察他吃饭,看着他稍显锋利的眉眼,和一双带着寒气的眼睛,心说这男人别的不说,长得真不错,就穿着这么一身算不得富丽堂皇的衣服也是贵气和俊美十足,单就这一点,嫁给他好像就不错了。
沈兰棠看着美色在发呆,等到他吃的差不多才想起来正事。
“郎君,母亲让我问你,你十五那日能回去吃饭么?”
谢瑾动作顿了顿,脸上露出歉意神色:
“十五当夜城里有许多活动,需增派人手参与巡逻,恐怕不能回去。”
“这样啊。”
沈兰棠心说父亲母亲得失望了,不过这也没有办法,这男人看起来就是个一心为公的。
她想了想,道:“我会安抚母亲的,十五那日,我家里人也会过去吃饭,一家子人热热闹闹,想来母亲也不会寂寞。”
谢瑾握住沈兰棠的手,深情道:“辛苦你了。”
“这都是我该做的。”
沈兰棠反握住他的手,用力握了握,夫妻这些心照不宣的话语,无需多说。
喝完汤后,沈兰棠又问了些无关紧要的问题,像是军营每日训练之类的,看着时间差不多了,沈兰棠才起身收拾了饭盒回去。
谢瑾送她到门口,两人才出门,就见到一少女匆匆忙忙地从房间前面的小路上跑出去,像是刚刚站在门口听似的。
“和熙郡主?”谢瑾惊讶道。
沈兰棠目光从她一旁侍女手上拎着的饭盒扫过。
和熙郡主脸色一红,立刻掩饰般地挡住饭盒,磕磕绊绊道:“我,我来给哥哥送饭!”
小梁王也在殿前表演人员当中,这几天也在军所接受训练。
嗯……
沈兰棠若有所思。
“既是如此,我让人叫小王爷出来。”
“不,不,不用了,我自己会叫他的,谢瑾哥哥你们忙吧,不用管我!”
看着这冒冒失失的姑娘,谢瑾眼中也有一丝疑惑,不过他不是爱打探究竟的人,她既如此说了,他也就没再继续纠缠。
“既如此,兰棠,我送你出去吧。”
“好。”
沈兰棠朝着和熙郡主行了个礼,与谢瑾一道经过她身边。
沈兰棠到家之后将谢瑾不能回来这件事告诉了谢夫人,谢夫人果然失望,但她也不是没有预料到,很快恢复过来道:
“回不来也就算了,对了,兰棠还有一事,宫里来消息,十四晚上皇帝与太后将邀请百官及其家眷,正五品以上官员可携女眷,十岁以下孩子参加,当日男女分席,女眷由太后皇后安置,百官与陛下另外在一处。”
那可是好大阵仗了。
“那我当日该做什么准备?”
“兰棠不必准备,陛下宴请百官,那么多夫人小姐在,该是顾不得兰棠的,当日吃着喝着就行。”
有了谢夫人这句话,沈兰棠心里也有了底。
“兰棠明白了。”
沈兰棠送汤就是农历八月十号了,转眼就是十四,不说晚上,单是下午开始府里就忙碌了起来,备着所有要进宫的主子们的衣裳打扮。
除谢家两位在朝为官的男主人外,家里要进宫的一共有五个,谢家两房夫人加少夫人,再加一个谢瑛,拢共五个,几个孩子不去,还太小,也不是皇帝单独宴请的家属宴,没必要去。
五个主子各带一个仆人,就是十个,虽说人多不显眼,但皇帝跟前无小事,众人还是忙着给主子们调配服装首饰。
到了下午申时末刻,总算是都准备妥帖了。
沈兰棠按着约定时间走到主院,只见谢夫人穿着一身诰命夫人服装,谢夫人也是有正经夫人品阶,她的夫人绶号名为“典淑”,若以相对应的官方等级来看,是个正儿八经的二品夫人。
谢夫人一身紫色夫人服装,只头冠从简,却也是高贵典雅,不愧夫人之名。
再看其他三人,无不端庄优雅,就是沈兰棠自己,也是在对襟窄袖短衫外还套了一件深蓝色绸缎面料的长褙子,着色花样都往端庄的挑。
见到沈兰棠,谢夫人也是满意,只是道:“兰棠年轻,若是穿红色外衣,就更好看了。”
“兰棠容色普通,穿了红色不免浪费,还是留给其他姐姐们。”
“你呀,来来,准备好了就出发吧。”
谢夫人也是随口一说,众人上了马车朝着皇城赶去。
今日皇城内车流如织,纵使调了许多内侍禁军疏通,也不免堵塞,谢家还是有地位的,很快就被疏通进了皇宫。
晚间宴会在御花园进行,御花园内建筑物多而繁杂,且集中,早些时间宫里就将琐碎花盆移到别处,以芳和殿为中心开辟了一处宽阔安静场所。如今此处早已布上矮桌座席垫子,桌上摆放着精致的玉碟碗筷。
来客中女眷众多而官员人数固定,因此百官另安排了一处,也在离芳和殿不远的水榭楼阁旁。
谢家被安排在离中央太后皇后凤座最近的左第三排位置,皇帝下令,除非在朝中有正职,否则单有爵位的皇亲贵族此次不必前来,因此筛选掉了一批闲散皇亲国戚,也使得谢家只排在仍有正职的几位王爷以下。
时间慢慢过去,空着的位置也渐渐坐满了人,等到座无虚席,一道长长的声音响起:
“太后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众人齐齐起身:“拜见太后娘娘,皇后娘娘,愿太后娘娘,皇后娘娘万福金安,福寿永康。”
只见一个身着华贵宫装的老妇人在宫女和皇后的搀扶下缓缓向着众人走来,她身后是三位已婚皇子的正妻,连同两位受宠的公主。一行人缓缓走到正上方主位,各自归位后,太后才道:
“众卿免礼。”
“谢太后,谢皇后娘娘。”
太后娘娘年逾七十,看着和蔼可亲,是位慈祥的老太太,皇后娘娘也五十有余,纵然保养得宜,脸上也已见岁月痕迹。
她后面三位皇子妃却是年轻美貌,沈兰棠行礼完成,抬首之时偷瞄了眼上方几位世间最尊贵的女子,这一眼望过去,她不由稍怔了下。
原来三位皇子妃中有一位是汉克族人,其实四皇子妃是汉克族人一事兆京皆知,她的父亲是汉克族一族族长,汉克族是整个塔得尔地区最大的民族,亦是部落,据闻他拥有一支十万人的军队,是靖朝管理塔得尔最大的盟友。
话 说如此,但沈兰棠此前没有见到过她,也没有想到这位异族的四皇子妃竟然如此美丽。
与汉人女子的柔美不同,这位汉克族人皇子妃浑身充斥着一股冰雪般冷肃的气息,就好像皑皑雪山上一只盛开的冰莲,高傲不可攀。还有美丽纯粹的瞳孔中映出的倨傲的气息,让沈兰棠想起了上辈子在野生保护动物自然馆里播放的宣传视频中看到过的,一种叫做黑鸢的鸟。
安静的时候乖巧文静,却拥有极其敏锐的视力和警觉性,狩猎时毫不迟疑。
这位来自塔得尔的美人公主同样敏锐,沈兰棠才多看了一眼,就差点被她捕捉到了,沈兰棠心尖一颤,连忙收回目光在心中默念:
阿弥陀佛,漫天神佛三清天尊在上,四皇子妃虽然美丽,但我心中一心一意只有戚姐姐。
不说美貌吧,首先这位是四皇子妃,那皇子妃那就不行,不管是大皇子妃还是太子妃,四皇子妃,都是她不配接触的存在!
沈兰棠向漫天神佛祷告了一遍,内心获得了安宁,正好今日戚桐君也在,她是陪伴她婆婆来的,座位在右侧中间位置,沈兰棠向她偷偷撇去一眼。
仿佛感受到了她的视线,戚桐君也正巧望过来,两人目光在空中相遇,不约而同地露出了一个笑容。
两个新交好的女孩儿在那儿“浓情蜜意”,仿佛上课时背着老师扔纸条,享受得就是这种禁忌感,完全没注意到她们二人动作尽数被上方女子收在眼底。
自入场开始,上坐上那个美丽,冷艳,高傲的女子就关注着右中坐席里美的出众,仿若夜空中的启明星般耀眼的女子。
察觉到她的小动作,她的目光循着视线看向左三一位妙龄女子,但很快无趣地收回了视线,看着那张巧笑倩颜,她眸中微光闪烁。
如谢夫人所言,来的宾客这么多,太后果然没空理睬她,宫人一碟一碟上菜,撤菜,有条不紊循规蹈矩。
期间有歌舞表演,还有众臣女自告奋勇表演才艺,多是待字闺中的少女,机会难得,众人纷纷主动请缨,在太后,也在诸位夫人面前露个脸面。
此类活动,已经跟相亲有点挂钩了,自然与已为人妇的沈兰棠绝缘,她只安心坐在位置上观赏便可。
“兰棠是吧?兰棠是三月份嫁过去的,初为人妇,可还习惯?”
沈兰棠正一边神游天外一边欣赏歌舞,冷不丁听到有人叫到她的名字,慌忙回神。
“回禀太后。”
她学着其他人起身,欠身后恭恭敬敬地地回答:
“父亲母亲为人慈爱,对我宛若亲女,连叔叔婶婶都待我甚好,我在家中一切都好,多谢太后娘娘关怀。”
“如此便好,瑾儿是我外甥孙,你便是我的孙媳妇,若是受到欺负你尽管与我说,外舅母给你做主!”
“谢太后娘娘,兰棠记住了。”
“哎。”
随着太后点头,沈兰棠这才坐下。
经过这突如其来的点名,沈兰棠不觉后怕反而安心了,这就跟上课点名的“雨露均沾”一样,属于官方流程,既然她已经被关怀过了,那之后就没她事了。
果然,如她所想,之后太后又关切了其他人,再没特意关注过她。
众人入座时还未天黑,眨眼一个时辰过去了,上来的饭食虽然都是小碟,但胜在品种繁多,吃着吃着也就饱了,这饭也吃了,酒也喝了,歌舞表演都看了,眼看着天上的月亮越来越明亮皎洁,宫人上前撤掉了矮桌。
太后起身:“皓月如镜,星辰似斗,大家也不要拘在殿中,且去花园赏月。”
正好此时一湖之隔的水榭处也传来众人笑声,太后道:“看来皇帝也也吃完饭了,众夫人随我来吧。”
众人这才一一起身,跟随宫人走出宫殿。
御花园分左右两园,中间有一人工湖相隔,湖中亭台水榭,两岸莲花盛开,在月色下如梦似幻。
靖朝虽无男女大防,但今日邀请五品官员以上,多是早已成家有子嗣的中年男人,而女眷这边来了许多新媳妇和未婚少女,不只靖朝,历来数朝都视已婚有子的男子与年轻女子单独相处为不伦,为防嫌隙,百官和女眷中间依旧隔着一线水榭。
要说这御花园,还是有很多好东西的,毕竟是皇家花园,这大晚上的,竟然也是满园盛开,姹紫嫣红,芬芳一点不输白昼。
沈兰棠还见到了一种呈斗状,披针形,花托为绿色的花,在月光下它仿若一个绝世美人,圣洁不染尘埃,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月下美人,昙花?
沈兰棠对自己不认识的花草感兴趣,走得慢了些,再一看前头,由太后皇后组成的小分队被团团簇拥着,根本看不到人,正所谓里三层外三层,一点间隙也不留给他人。
沈兰棠自觉自己没有本事挤进核心层,干脆落在后头闲散逛了起来。
一个柔美得融入月光中的声音自幽香中响起:
“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沈兰棠快速扭过头,露出雪白牙齿:
“我才疏学浅,就算过去了也和不进姐妹们的话题,只好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后头赏花了。”
“倒是姐姐,怎么也过来了?”
戚桐君细咬着唇,银月般的脸庞上莫名有几分娇憨和狡黠:
“我与妹妹正好相反,我是怕我过去了,其他姐妹无从发挥,岂不是招人厌恨,要留得一丝善心才好。”
说罢,她快速左右看了眼,羞粉色的脸庞露出心悸,拍着胸口道:“幸好没人听见。”
沈兰棠和宝珠都被她逗笑。
“既如此,走,姐姐,我们姐妹赏花去。”
“好。”
两人一道走在石阶上看花赏月,晚风拂面,恣意浪漫,隔着几处花丛,能闻见少女们无忧无虑的笑声,好似水中倒映的杨柳枝条,细嫩的柳叶在夜风的浮动中随着水波涤荡开……
沈兰棠和走到一处池塘边,坐在岸边大石头上逗弄水下的鱼,沈兰棠说了几句什么,女子掩嘴笑了起来。
“这是在聊什么?”
一道清朗男声突兀响起,沈兰棠怔怔回过头,就见戚桐君快速站起了身,朝着男子行礼:
“臣女见过四皇子殿下。”
这竟是四皇子?!
沈兰棠被拉着,也连忙行礼:“臣女谢沈氏见过四皇子殿下。”
“两位免礼。”
四皇子五官算不得格外出色,只是一身气势矜贵非同寻常,加上华衣美服,称得上一位美男子。
此时柔柔月色里,他目光凝视着戚桐君,语气温柔似水。
“我与桐君妹妹许久不见,倒是生疏了。”
戚桐君语气尊敬而疏离:“殿下说笑,桐君已作人妻,自然不能同幼时般粗鲁无礼。”
“妹妹何须自谦,妹妹哪里是粗鲁无礼,分明是天真可爱,而且我看你和小时候也没怎么变,连着不爱热闹的性子,也和从前一样。”
听到这话,沈兰棠蹙了蹙眉,大着胆子看了眼面前的四皇子。
在此之前,她对四皇子只有他与玄心狼狈为奸沆瀣一气的印象,虽然不满却也觉得是与自己不在同一个世界的人,并未放在心上。
直到现在,他就站在自己面前,她能清晰看到他的脸庞,他身上犹如夜晚的荧光般流动的松木的味道,沾染在锦服上淡淡的熏香气味,白玉发冠上璀璨夺目的蓝色宝石,衣服上金丝暗纹绘制的巨大狮形,以及,他脸上看似温柔似玉实则虚伪的笑容。
沈兰棠眼底流过一道暗光,忽然轻轻扯了扯戚桐君的衣服。
黑夜里,一道怯怯的嗓音忽地响起。
“戚姐姐,这儿太黑了,我有些怕,我们回去了好不好?”
四皇子仿佛这才看到她般地转向她,戚桐君忙道:
“好啊,这儿是偏僻了些,母亲该担心了。”
她福了福身,道:“殿下,民女和妹妹先行告辞了。”
说罢,就拉着沈兰棠转身离去。
四皇子眸中冷光闪过,却也没有阻止。
沈兰棠和戚桐君快步走出,直到绕过一座假山才慢下了脚步,沈兰棠往后看了看,确认没人跟上来。
“吓死我了。”
戚桐君咬着嘴唇,神色惶惶:
“兰棠,方才……”
她脸色发红,神情顿涩,仿佛难以启齿,半晌后,她才轻声说道:
“四皇子殿下,曾于我倾诉过心意,但我……”
她话还没说完,一双柔软的手就握住了她的手掌,沈兰棠嗓音郎朗道:
“姐姐果真好眼光,依我看来,谈公子比四皇子俊俏百倍。”
戚桐君一个怔忡,抬眼对上她眼中促狭光芒,她心中因为见到四皇子而 生出的不安和羞耻如流水般缓缓消逝,胸口被一团热气充斥。
“连皇子殿下都敢打趣,你也真够大胆。”
“嘘,慎言慎言。”
“好了,姐姐,时辰也不早了,我们得赶上大队伍了。”
“好。”
经过这遭,两人也怕了,不远不近地跟在大部队身后,再不单独离开了。
……
御花园中欢声笑语正浓,这种团圆和谐时刻,即使少了个人也无人察觉。
四皇子的王府在皇宫不远的地方,远远的,仿佛还能听到那座璀璨宫殿里的轻歌声,和那里的热闹不同,这座巨大的王府冰冷,冷清,连带着屋内的装饰,都仿佛波澜不起的一摊死水。
四皇妃的宫装在地上拖出长长的痕迹,来到兆京快一年,她始终不习惯汉人的装扮,尤其是宫装,这样的服饰,上了马还能打架么,还能在每年一度的赛马场上赢得荣耀么?
“参见王妃。”
站在门口的宫女见到她,连忙行礼,她们的脸上带着看到怪异生物般的惧色和排斥。四皇妃一如既往仿佛没有看到她们,高傲地跨入她的寝宫。
她的寝宫以深沉的红棕色为基础色,连同殿内四根顶梁柱都由红漆漆成,若是善于管理内务的女子,在房间里布置些许花草,屏风绘制鸳鸯,再加上窗帷床纱,夏日阳光透进的时候,柔软的纱帐随风舞动,自然显得温柔多情,然而这个房间里,除了最基础的箱子桌椅和梳妆柜镜,什么都没有。
“公主。”
一个五官同样充满异族特质的中年妇人从内屋走出。
四皇妃安静地坐在梳妆柜前,像是一尊没有灵魂的塑像,半晌后,她提起梳妆盒里的一只眉笔画眉,灯火撩拨,平面镜里映出她对于汉人来说过于高挺的鼻梁,深邃的眼眸,还有与众不同的眸色。
绿色瞳孔宛若静夜中的鹰隼,冰冷地等待着最佳的出击时机。
“怎么又没点灯,说了多少遍了,人不在也要点灯,把所有灯都亮起来,我堂堂齐王府还承担不起油灯费用么?!”
男人似乎踢到了什么东西,一声重响后,他发出一声沉闷的斥骂。
“王妃也在……”
他喝了些酒,进来时身形晃晃荡荡,见到坐在镜子前的女子,他的动作顿了顿,辱骂声稍歇。
“王妃这么早就回来了,今天太后也在,怎么不多陪一会?”
四皇妃的嗓音和她的气质一样冷淡:
“花园里那么多人,不多我一个。”
“你,算了,不想去就不去吧,你说得对,这么多人,的确也顾不上你。”
“你早点休息吧,本王今天喝了酒,就睡在偏殿了。”
说罢,他就径直进了屋内,还再与他的妻子多倾诉片刻衷情,皇子妃握着眉笔的手紧了紧,木质的眉笔发出嘎吱的声响。
候在皇子妃身边的乳娘脸色冰冷,俯下头颅道:
“殿下的心果然在那个女人身上,果然应该杀了她,才能防止她继续勾引殿下。”
皇子妃慢慢放下眉笔,她的眉色太冷,即使用黑色墨笔涂画,依旧冷傲如霜,她慢条斯理地说:
“杀是可以杀,但你这话是错怪她了,明明是四殿下主动凑到人家跟前。”
“不管怎么样,只要杀了她,殿下才会对您全心全意。”
皇子妃沉默不语,仿佛也认同了这句话。
我儿子跟他媳妇感情好好
今日宴会, 直到夜深才结束,沈兰棠许久没有熬夜,竟然也昏昏欲睡。
“小姐, 到家了。”
沈兰棠从来没觉得“到家”两个字是这般温暖,她迫不及待下了车, 那头谢恒和谢夫人也不用她请晚安,招了招手就让她回去了。
沈兰棠到自己房里后, 用十万火急的速度洗了澡直接就扑向了中央的大床。
一夜好眠。
第二天醒来, 沈兰棠又是兴奋又是疲倦了一晚上的大脑逐渐恢复理智, 缓缓复盘昨日见闻。
她昨日晋见了太后,有幸见到了各位皇子妃, 还有出身汉克族的四皇子妃,甚至是四皇子殿下。
爱慕戚桐君的四皇子。
爱慕一个人没有问题,成年后娶妻也没有问题,但还已经娶妻的情况下还对另一位已经成婚的女子表达爱慕之意, 那就是low!
沈兰棠在心里把四皇子打成了low人, 狠狠鄙视了番才起身更衣洗漱。
“兰心,宝珠,外面做什么呢, 这么热闹?”
沈兰棠还在院子里呢就听到外头来来回回的声音, 宝珠跑进院子,道:
“小姐, 外头在准备晚上的东西呢, 有好多漂亮的花灯呢。”
靖朝的中秋颇为隆重,除每家每户装饰打扮外, 城内每年都有举办夜会,大街小巷灯火通明, 颇为不夜城韵味。
沈兰棠走出去,看到好几个侍女凑在一起,桌子上摆放着竹条麻布,还有许许多多用来描写祝福词的彩纸。不只是侍女,连谢弘文谢都踩着小板凳拿着特质的小剪刀笔画。
“这是什么?”沈兰棠拿起一叠看不出模样的纸问道。
一侍女回:“回禀少夫人,这是新出的中秋彩灯,只要按着上面的折痕剪裁,就能剪出不同形状的兔子灯笼,还有小狗小鸟。”
什么时候的事,她怎么不知道?
好吧,她的确有一段日子没过去了,毕竟剪纸就是薄利多销,客户群体稳定,打出名声后躺着就能赚钱。
偶尔还能在这样的节假日赚上一笔。
“来,给我个位置,我也来试试看。”
沈兰棠挤了进去,兴致匆匆地剪了两个不同形状的动物灯笼,不过,她好像天生不太适合手工活,剪两个,废了五个。
“……”
大不了她补钱行了吧?
沈兰棠剪成功两个,完成了自己最低心理目标,心安理得地扔下剪刀跑了,到了后院马厩跟疾风进行了爱的接触,时间很快到了中午,陛下隆恩,给所有非必须岗位轮班官员放了半日假,以让他们为走亲访友早作准备。
沈兰棠跟父母约定了午后申时初过来,眼见还未时,她就遥遥望着门口了。原来父母盼望关切儿女是这样的心情,明知道对方是成年人,不会有问题,却还是忍不住关心。
沈兰棠打发兰心过去看了两回了,到了第三回,兰心匆匆跑回来:“来了来了,老爷夫人过来了!”
沈兰棠腾的站了起来,谢恒和谢夫人也陪着她在等,这会儿站了起来,一同出门迎接。
沈兰棠将父母从门外迎进,沈父见到谢恒就要行礼。
谢恒上前一步,挡住他行礼动作:“今日你我是亲家会面,只有私事没有公务,不必行礼。”
“是啊。”谢夫人也道:“在家里就不要拘谨,把这里当家一样,否则闹得跟衙门似的,咱们还吃不吃饭了?”
“是是。”沈父沈母连连应合道。
谢家两位主人将他们迎到客厅,早有下人准备好了茶水,沈家这头,也有两个下人捧着礼物。
沈母一边将礼物卸下,一边道:“不知道府里缺什么,这株百年人参,家里也是偶然得到,放在家中也没什么用。”
“还有新出的花容膏各自买了五盒,女子不论什么年纪都得保养。”
谢夫人:“说的是。”
“除此以外,还有一个砚台。”
沈兰棠看到那方砚台时眼角抽了抽,这方砚台是上好的澄泥石制成,质坚而细腻,是沈父的心肝宝贝,以前沈父连碰都不让她碰,现在是真把压箱宝底都拿出来了了。
这几样都是好东西,也有时下流行好物,既不谄媚也不寒酸,着实是花了心思。
一边送完了礼,一边收下了礼,两边得意安心了下来,坐着开始喝茶。
谢恒陪着沈父沈母说话,谢夫人看向李辛夷,语气柔和地问:“几个月了?”
李辛夷手掌在自己肚子上抚了抚,回道:“快四个月了。”
“好啊,有了孩子,总归心里安稳,我记得你家里只两个兄长,若是遇到什么不懂得事情,尽管来问我们,家里侄媳刚刚生育了两个孩子,还算有些经验心得。”
“谢夫关怀,辛夷晓得了。”
沈兰棠对谢夫人与李辛夷的关怀并不奇怪,李辛夷聪慧睿智,十四岁便能协助母亲打理家中事务,操办宴会,名声在京中甚佳。
沈兰棠相信,如果当初有沈兰棠和李辛夷两个选项让谢夫人选,她肯定会选李辛夷,毕竟她自己也会这么选。
过了一会,周氏也过来了,周氏爱好读书,和李辛夷志趣相投,两个人凑在一起讨论起了书本。
“你听说了没?民间已经有《化学》在卖了,听说里面有水下花园等几个技法的详解。”
“听说了,我也买了一本,很是有些不懂得地方,什么叫渗透压,为什么 盐能与硅酸钠反应……”
“我也是不懂,不过正是因此才吸引人,金石一脉的确有些门道,要是大家都明白就不稀罕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近来还看了一本有关地理的杂书,也颇有些趣味……”
“亲家公祖籍?”
“啊,我祖籍是山东的……”
沈常安左看看跟谢氏主人唠家常的父母,右看看与谢二夫人趣味相投相谈甚欢的妻子,最终把目光转向了他妹妹。
沈兰棠:“……”
看我干嘛,我也很无聊的。
沈常安搬着小板凳挪了过来。
“哎,妹妹,我跟你说,我前段时间因为公务去了滇清,看到了一个很好玩的东西,是他们当地一个少数民族的特有头饰,它那个盘花啊,很有特色……”
沈家两兄妹,哥哥毛燥耐不住寂寞,妹妹则是稳重爱算计,两个人分工是这样的,哥哥见到好玩的东西,汇报给妹妹,由妹妹来判断有没有利用价值,怎么利用。
沈兰棠所在的时空和她上辈子生活的时空不太一样,就是电影里常说的平行时空,因此少数民族也大不相同,沈兰棠也还搞不清楚各个民族特色。
她听着哥哥的话,随着他的描述陷入沉思,靖朝平民贵族包容性很强,有新鲜玩意都想尝试,所谓头饰服饰乃至妆容每年都有新花样,若是利用得当也能赚一笔,
她心中若有所思,认真投入话题。
谢沈家长聊完闲话,回头见两兄妹说悄悄话模样笑了。
“这两兄妹感情很好。”
“是啊。”沈母感叹道:
“我儿顽劣,兰棠稳重,常安虽然是当哥哥,但多听兰棠的话,这两兄妹时常在一起讨论事情,感情是打小就好。”
谢恒想到市面上的“化学”一书,又想到沈兰棠任外界议论纷纷,她始终如老僧入定一般淡定模样,很是认同地点点头。
这个儿媳妇,是有些稳重在身上的。
聊着聊着,就到了晚饭时间。
谢夫人客气道:“也不知道两位亲家惯常吃什么,按着兰棠说的备了几样,要是吃不惯还请别见怪。”
“不会不会。”
几人移步到偏厅,晚饭时间,谢洲,钱氏,谢瑛还是几个孩子都过来了,沈家父母自从婚宴后还是头一回见到谢弘文,这虽然不是自家女儿的孩子,但伦理上还是自己外孙。
沈母生怕谢家宝贝至极的嫡孙跟自家女儿处不好,存了几分讨好的心,将事前给几个孩子的礼物拿了出来,连着谢瑛也有一份。
谢瑛惊讶,福身行礼:“谢谢伯伯伯母。”
谢弘文也跟着端端正正行了个谢礼:“谢谢外公外婆。”
“哎哎,好孩子。”
晚饭人多,一桌子坐不下,便分了两桌,几个孩子,连着钱氏和谢瑛一桌,其他人一桌。
酒菜都是上好,从前菜凉菜到后边热菜大菜,鱼肉汤蔬一样不落,本来中秋就是和过年一般重要的节日,何况今日还有特殊意义。
只李辛夷因怀孕没喝酒,沈常安也只浅浅抿了一口,沈兰棠两辈子不爱喝酒,桌上有给孩子的果饮,她也饮了一杯,味道偏淡,毕竟没现代这么多花样。
晚饭过后,一家人挪步到了花园里品茶吃月饼赏月。
花园里头早有布置,孩子们喜欢的兔子灯笼都挂了起来,还有几盏格外小的粗糙的,就是孩子们剪出来的。
在花园坐下不久,谢勤彦抱拳出席,带着奶声的嗓音地说:
“今日圆月佳节,孙儿给各位长辈们表演一个节目。”
“哦?”谢洲也颇为惊讶地说:
“还准备了节目?”
谢勤彦清了一声嗓子,开始朗朗背诵。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
“静言思之,不能奋飞。”
这首诗经中的诗歌对于一个五岁孩子来说也算高难度了,背诵完毕,满座喝彩。
“好,好!”
“孙女也有准备表演。”
谢灵嘉从母亲怀里蹦出来,钱氏好笑地看着她,这两个孩子,还给她搞惊喜呢。
谢灵嘉准备的是一首民间用作数学科普用的儿歌,先不说她是否理解了其中内容,但至少她都记住了吧。
“好,好!”
众人又是喝彩。
“祖父祖母我也有!”谢弘文迫不及待地从凳子上跳下来。
谢弘文学着哥哥抱拳道:“孙儿准备了一套拳法。”
但见他“咿呀”一声,左腿用力一踩,同时右手出拳,紧接着,他又是出拳出脚,又是跳跃,舞得浑身上下每个细胞都动了起来。
“好,好!”
沈兰棠非常捧场地喝彩,谢夫人笑得合不拢嘴,不知道是被感动的还是被逗的。
这三场表演给今晚的赏月会来了一个好头,众人以此为话头,慢慢引申。
……
……
不知不觉,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从天空才染上黑色到星辰如海,皓月如霜,谢府位置很好,属于市中心单独开辟的黄金地段,平日里很是清净,但今日,他们坐在花园里,也隐隐约约听到外头热闹的声音。
谢瑛数回扭头看向外头,脸上表情蠢蠢欲动。
“想出去玩了?”
谢瑛脸红了红,撒娇着说:“我以前都在外地,那儿又没有兆京这么繁华的夜市,想去看看也很寻常的嘛。”
周氏被她央得无奈,只能连声道:“是是是,你说的都是。”
李辛夷道:“兆京的中秋夜会的确是很热闹的,城里每家每户都会亮灯,加上街市的花灯,一眼望去,宛若天上人间,那些街头店铺招揽客人的小游戏就更别提了。”
“阿娘,你听啊!”
谢瑛是越听越心急,恨不得长上翅膀,现在就飞到外边去。
沈母道:“谢瑛小姐和侄媳妇都是头一回在兆京过中秋吧,这大好夜晚该是出去看看。”
钱氏还没说话,谢灵嘉倒是嚷起来:“阿娘,我想出去玩!”
谢勤彦也面露向往神色。
谢恒道:“孩子们既然想去,就让他们去吧,瑛瑛,你们看着点孩子,还有带两个府里的侍卫去,防着走丢。”
谢瑛飞快道:“父亲伯父放心,瑛瑛一步都不会离开孩子们的。”
谢夫人:“那就带好丫鬟侍卫出门吧,务必不能让少爷小姐们离开视线。”
谢夫人又转向沈兰棠:“兰棠也去吧,年轻孩子,拘在家中做什么?”
沈兰棠迟疑地看向沈母。
谢夫人打趣道:“你这孩子,亲家公就交给我们招待吧,还怕我委屈了他们不是?”
“母亲说笑了。”
既然话都说到这了,沈兰棠也就不强留下了,毕竟这“成年人”的话题她也参与不了。
沈常安也趁机道:“娘,我和辛夷也要过去。”
沈母没好气地说:“去吧去吧,就知道留不住你。”
于是乎,一行人欢欢乐乐地起了身,向众位长辈行了礼之后就快速往大门外走去,背影中充满了迫不及待,
沈母感叹道:“这些孩子们啊。”
谢夫人:“应该的,活泼些才好。”
“是这个理。”
“嫂嫂,还有两位妹妹,我和辛夷就先行一步了。”一出谢府大门,沈常安就迫不及待地说。
他看似无礼,但钱氏却有些羡慕二人夫妻感情,很是体谅地说:
“两位自便吧,不用顾虑我们。”
“是啊,沈家哥哥和嫂子有自己活动,我们就不留了。”
沈常安又朝着沈兰棠使了个眼色,就带着李辛夷先走了。
“那嫂嫂,我们也去玩吧!”
“好。”
几人钻进马车,驶入灿若白昼的街道之中。
几人离开谢府后不多时,一批枣红色骏马从另一个路口匆匆奔过,停在了谢府大门前。
刚将几位小主人安排走的管家正要转身回去,冷不丁听到门口家丁叫唤:
“少爷?!”
他回头:“少爷,您回来了?!”
谢瑾一身风尘仆仆,将缰绳交给家丁,快步走进大门。
“父亲母亲么?”
“在花园。”
……
“如今这月饼花样愈发多了,想我小时候那会,能吃到一个果仁馅的就开心得不了了……”
“父亲,母亲——”
望进月光下的人,谢瑾脚步蓦然一停,曲背恭敬道:
“岳父岳母安。”
“瑾儿,你怎么回来了?”谢夫人惊讶地站起来。
谢瑾上前两步:“我向上官告了假,允我晚上到明天中午休息半日。”
这就是为了中秋特意赶回来的了,谢夫人又是感动又是惋惜。
“你这孩子,早来一刻就好了,兰棠和你嫂子她们刚刚出门,对了,你脚程快,说不定还能赶上!”
“是啊。”谢恒也道:
“你骑马去,说不定还能追上她们。”
“快去快去!”
谢瑾迟疑了下,看向一旁沈父沈母。
“你这孩子。”谢夫人急道:
“我们这些老人家要你陪什么,你是能逗趣 还是能捧哏吧,快去找兰棠吧,你不在家时都是她照顾家中。”
既如此,谢瑾俯首作揖:“孩儿先行告退,岳父岳母,改日再向两位赔罪。”
说罢,他转身匆匆离开。
谢夫人摇头:“这孩子。”
沈母见他回来也是宽慰,虽说家中公婆对兰棠都颇满意,但夫妻相处,总要两人和和美美才好,谢瑾能赶回来,就已经说明了态度。
想到此,她心中一阵宽慰。
“回来就好。”
“是,头一年成亲,别看以后还有机会一起过中秋,但头一年它就是不一样。”
其他数人赞同地点点头。
马车经过一条长长的街道,总算靠近了热闹夜市区,自车厢远远望过去,就看到一路上彩灯恍若星辰密而闪烁,街上人流如织,大人小孩的笑声飘在风里,忽近忽远。
车上几人心中满怀期待。
“几位主子,前面车子过不去了。”
“我们下来就是。”
谢瑛拉着裙裾跳下车后,又把车内其他人扶下来,加上丫鬟侍卫,车子一共来了三辆,等人都下了车,谢瑛指着前方挂着兔子灯笼的店铺道:
“嫂嫂,我想去那里看看!”
“好。”
几人正要踏步——
“兰棠——”只闻得一声重重叫唤,身后不远处,一匹骏马疾奔而来,那马上的人赫然是——
“谢瑾?”
“大哥来了!”谢瑛先是惊讶,而后笑道:“哥哥为嫂嫂来了。”
说话间,谢瑾已经到了面前,他闪身下马。
“兰棠……大嫂。”
“谢瑾回来了,正好,还说着人多,恐怕走散呢,这就能把兰棠推出去了。”
随着钱氏的话,谢瑛双手搀在沈兰棠腰上,把她推到谢瑾身旁。
“如此一来,嫂嫂就交给哥哥了。”
谢瑾看了眼沈兰棠,又看向被仆人抱着的谢弘文。
谢瑛:“来,弘文,跟爹爹说再见,弘文乖,跟哥哥妹妹玩好不好?”
谢弘文懵懵懂懂,他今日周身被亲人包围,又出来玩了,倒不黏人,既然小姑这么说了,他也跟着说:
“爹爹再见。”
谢瑾眼神微暖:“好,我们明日见。”
“走吧,兰棠。”
气氛都到这了,沈兰棠也没有推脱,跟着谢瑾先行走进了透亮的灯火之中。
什么声音?
中秋佳节在古往今来的文人骚客中总能留下种种传说, 从最朴素美好的“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到较为冷门的“桂花浮玉, 正月满天街,夜凉如洗。”
中秋和月亮总是赋予了人们太多的情感, 然而时光流转,时空倒错, 在这个平行世界的古代时空, 沈兰棠唯能感觉到的就是:
热闹。
热闹, 太热闹了,感觉满兆京的人都出来了, 纵使昨日皇宫盛宴,也没瘦感受到这般。不只是街道两边的店铺,但凡有个空余的地方就挤满了小贩,什么套圈的, 打弹弓的, 做糖人的炒瓜子的……甜腻的枣泥味混在烧饼肉香中,有种让人说不出的违和感,却又分外使人安心。
沈兰棠刚刚吃饱, 对吃的不感兴趣, 她瞅了眼街边占据了约莫四个平方米的套圈的游戏场地,这玩意怎么从古骗到今, 连异世界都不肯放过啊。
想到自己上辈子一次都没中过的圈圈, 沈兰棠一时间胜负欲狂起,她撸起袖子道:
“老板, 给我十个圈。”
“好嘞。”
后边兰心给了钱,沈兰棠接过老板给的十个圈, 深吸了口气缓缓吐出,开始目光如炬地盯着地上自己的目标物。
沈兰棠根据自己的体力和一惯的用力方式,选择了第三排中间靠左的一个福娃娃。
套中什么不是重点,套的中才是重点。
她握圈,伸手,出圈——
好的,没中。
第二次尝试。
没中。
第三次……
七次后,七次没中。
沈兰棠淡定地吸了口气,不气不气,这都是小事不值得生气。
沈兰棠第八次出手。
谢瑾在旁看着,依他素来训练强度和对力道的精准掌控度,自然能够看出沈兰棠哪里用力不对,但是他站在旁边,没有开口指导也没有打算帮她投圈。
一个人的成功总是在无数次失败中积累了经验后,如果不能够尝试至成功,她又如何获得以后一次次的成功。这是只要实践才能得到的体验。
谢瑾心宽体胖,候在边上观看她一次次努力。
十次,全部失败。
静默片刻,沈兰棠扭头:“老板,再给我十个圈。”
“好嘞,这位夫人。”
重新获得了十个圈,沈兰棠没有继续拘泥于她最初的选择,她觉得另一个目标可能更适合她,她再次尝试。
又投了五个圈,依旧失败,沈兰棠没有焦躁,谢瑾也没有,毕竟最初的成功总要在无数次失败后。
“相公,你帮我投嘛!”
一旁是另一组也在玩套圈游戏的夫妇,几次失败后,女子央求道。
“好。”男人宠溺地说:
“相公给你套一个。”
那男子起初也套不中,但在最后一次尝试中,他终于套中了一个。
“太好了!”女子激动拍手道:“相公好厉害!”
男子擦了擦额头的汗,脸上露出得意表情:“为了娘子,我自当竭尽全力。”
那一瞬间,仿佛有一道雷电流过谢瑾的四肢百骸,震得他瞬息之间醍醐灌顶!
对啊,沈兰棠是他的妻子又不是他的下属,他本该爱她护她,何必用对下属的态度对待她?
想通这一点他飞快扭头:“兰棠,我来帮你投——”
“不必。”沈兰棠飞快伸出一只手阻止他未尽言语,决绝地说:
“我自己会投中。”
最后第二个,她终于投中。
顺便一提,最后一个,她也投中了。
沈兰棠满意地接过她的获胜品,转头扔给了兰心。
说了,重要的不是投中了什么,而是她投中了。
接下来时间,沈兰棠又玩了弹弓,这玩意她从小玩到大,十打九中,这说明了什么?说明套圈它就是坑!
今晚的新鲜东西是真不少,沈兰棠还让人看了手相,被看相师傅奉承了一堆金玉良缘财源滚滚之类的好话,满意地打赏了他两钱银子。
两人一路走一路逛,玩得不累,但人实在是多,让人心生疲倦。
“到茶楼休息会吧。”谢瑾看她面露疲容,贴心道。
正好前方是常去的茶楼,沈兰棠便道:“好。”
两人进了茶楼,这茶楼之中亦是灯光溢彩,墙上贴了许多嫦娥奔月之类的图画不说,掌柜的还组织小二和进来的客人玩猜灯谜游戏。
沈兰棠和谢瑾坐在靠窗一座,时不时听着旁边有人答对,顿时满堂喝彩,气氛热闹,店家高兴,答对灯谜的客人也高兴。
沈兰棠自觉自己才智不足,无缘猜灯谜这种高级游戏,店家的话她左耳进右耳出,属于耳朵听了,但大脑没听的了,所以她连方才店家的谜题都没记得。
直到店家又出了道题,一时间店内空气都安静了下来,她见其他人苦苦思索模样,不由道:“这个谜题很难么?”
谢瑾:“稍有难度。”
沈兰棠歪了歪脑袋。
是么?
反正她连谜题都没听清,没头没脑,开心快乐!
谢瑾稍静片刻,忽然开口:
“仙人迹杳断桥头,是为一个‘峤’字,金乌西坠白头看是洛阳,打一诗人,就是祖籍洛阳的著名诗人郑峤。”
“这位客人答对了!”
“咚咚咚”小二敲锣打鼓,以此宣告他的胜利,其余众人听了也都是一脸信服。
“啪啪啪。”沈兰棠也捧场鼓掌:
“郎君太厉害了,不愧是郎君!”
谢瑾表情微微局促,似乎不太习惯这么受人关注的场合。
兰心从店家手里拿了奖品,是一个床头挂饰,上面用毛线绘制了“美梦成真”四个字,虽然简陋却也朴质。
沈兰棠看着这丑东西,笑道:“却也可爱。”
“你喜欢就好。”
沈兰棠收下毛球,又道:“只道郎君武学精湛,原来文亦能服人。”
既要打字,又要记得诗人祖籍,哎,李白哪里人来着?
“幼时祖父父亲就请大家教导学习,我父亲严格,要是学有懈怠,会罚我抄书或者站桩。”
哇,体罚来着。
“既如此,那郎君为何最后当了武将?”
靖建国五十余年,目前还未出现重文抑武的情况,但不论如何,武将的前程日常训练作战都不会比文臣好,毕竟人的脑子总比身体更能坚持。
“文臣就一定比武将好么?”
谢瑾脸上流出淡淡笑意,神色怀念,仿佛是想到 了什么。
“我幼时祖父时常带我到城外骑马,奔至胡人边域,望长原而叹,又于军营中见识兵将联合作战,奋勇抗敌。”
“我曾祖与祖父马背上助陛下打下了天下,祖父曾跟我说,虽今靖朝看似国泰民安,民生富裕,但纵观历史往来,战争无时不刻不伴随着时代,若是我辈沉溺和平放下刀刃,若一日战火再起,谁来保家卫国。”
谢瑾忽地一顿,转向沈兰棠道:“为武将者所愿不过是保卫家国,如今我有你,有父母还有弘文,纵使倾尽全力,也会保你们平安。”
沈兰棠心口微微一动,她和谢瑾的距离太近了,近得能简单看到对方的缺点,近的脑中只有他日常茶饭衣食,反而忽略了他整体的身份和性格,还有他肩上所担负的责任。
直至今日听到了他这番话,才恍然想到,他也是站在国家最前面,随时的人。
心口骚动,沈兰棠吸了口气,语气稍显郑重地说:
“郎君放心,郎君在外之时,家中一切都可交给我。”
至少他的父母他的儿子,她会替他照顾好。
谢瑾单手握住她的手掌:“谢谢你。”
沈兰棠没有回话,两人相视一笑。
从茶楼出来后,沈兰棠接过兰心手上一盏灯。
“你们俩也自己去玩吧,不用跟着我们了。”
兰心宝珠对视一眼,屈膝道:“谢小姐谢姑爷。”
兰心又把钱袋子交给谢瑾,和宝珠两人走入人流之中。
离夜市尽头还有一段距离,沈谢两人边走边看,路人的人都是结伴而行,有府里少爷小姐带着仆人,有父母带着孩子,也有年轻的夫妇。
谢瑾看着一对年轻夫妇站着的首饰摊前,目光微动,又看了眼前方正在旁观一个老者用糖浆作画的沈兰棠,快速上前一步。
……
“刚才那个糖人做的真好看。”
“那怎么不买?”
“太甜了,吃不下。”
“……”
“兰棠。”
沈兰棠转过头:“怎么了?”
一盏六角映花草纸灯下,谢瑾从袖中拿出一根发簪,这根发簪通体镀银,并不闪耀,只在末端雕刻了双蝶图案,看上去朴实无华。
沈兰棠神情有一瞬茫然:“这是?”
谢瑾露出浅浅微笑:“在路上看到的,觉得很好看,很适合你。”
他的语气平静,脸上表情惬意自然,连往常故作深情的做作也没有,仿佛只是随口一言。然而沈兰棠望着他,却是透过他的双瞳,看到他眼底清澈的笑意和温柔,她心口一颤,猛地低头,脸上莫名发烫。
“那,你给我戴上。”
谢瑾上前半步,将发簪插入她的发间。
沈兰棠心说幸好她素来淡雅,头上没插金戴银,要不然就你这朴素无华的发簪,真的是格格不入,丑死了。
她心神稳了稳,抬头道:“好看么?”
谢瑾点头:“好看,很好看。”
沈兰棠轻轻吸了口气,道:“我们继续往前走吧。”
这再往前走,走动间的心态却不一样了,沈兰棠总觉得她和谢瑾之间的空气漫着一种若有似无的尴尬和暧昧,让她觉得很是别扭,她瞅了眼身旁的人,心想他有这种感觉么?
应该没有吧,真好啊,真羡慕这种没头没脑的人。
——
“这个,你们店是不是骗人的啊,为什么都不中?”
“冤枉啊郡主,小店诚实经营哪敢耍花招,再说了其他人不是都成功了么?”
“”
前方喧哗,原来是和熙郡主在玩剪纸作画游戏,但是连剪坏了好几张都没剪出一个完成品。
看着对面女子气急败坏模样,沈兰棠满意了,看来手工活不行是她们身为大小姐的通病,不是她一个人的问题。
“小郡主,要不让奴婢来吧……”
“不要,我自己来!”
郡主的目光盯着挂在墙上的一对绘制着生肖图案的同心结,咬了咬牙,握着剪刀的手颤颤抖抖地靠近一个剪纸。
沈兰棠:很有毅力。
“说起来,宋齐就在附近守岗,今日也是他替我守夜。”
“是么?”沈兰棠道:
“那我们得去看看他,还得买点慰劳品。”
“好。”
附近没有吃的,沈兰棠和谢瑾绕远路走回去,又排队买了点烧饼糕点等吃食,朝着宋齐守岗的地方走去。今日城内加固防守,每隔一里就有官兵守卫,宋齐被安排在末尾位置,显得颇为冷清。
“宋齐。”低着头的年轻男子飞快抬起头,将手上的东西藏到身后。沈兰棠粗粗看了一眼,只看到一根坠下来的红绳。
“大哥大嫂,你们来了。”他露出一张憨厚笑脸。
“嗯,辛苦你替我站岗,给你带了点吃的。”
“谢谢哥。”
这边没有岗亭作为休息,东西都放在边上,沈兰棠看到墙角堆着不少吃的。
“有人来看过你?”
“啊。”宋齐快速扫了一眼,回答道:“一个朋友。”
谢瑾蹙了蹙眉,似乎在思考他有什么朋友。
“谢谢大哥大嫂,你们把东西放下吧,我会记着吃的。”
“那好。”
谢瑾没有多言,把东西给他之后就带着沈兰棠离开了。两人回去的时候换了一条路,没有那么多人,通行较为畅通。
谢瑾见她似有倦意,道:“马车就在前面了。”
“好。”
此处多为停放马车用,沈兰棠看到三三两两的人家逛完了夜市,这就准备回去了。
“郡主,你慢点走。”
一条小路,郡主和她的仆从自里头走出,郡主手上拿着一个大红色的盘绳结,中间部分用其他颜色编了一个动物形状。
沈兰棠粗看了一眼,心中好奇了下。
奇怪,怎么是小狗啊,和熙郡主的生肖也不是狗啊。
不过,这事她也就随便想了想,未放在心上,继续往前走,只是走着走着,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心里头飘乎乎的,像小猫咪张着爪子在她面前使劲晃悠,惹得她浑身痒痒,恨不得按住粉嫩粉嫩的小肉爪,使劲地让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猫咪知道人类的险恶。
小狗,沈兰棠心不在焉地想,怎么是小狗呢?狗的确很可爱,但是也没那么可爱吧,她觉得猫咪更可爱,大象也不错。
狗。
红色的绳子。
柳树下明媚欣喜的脸庞,军所惊慌失措的身影。
“……”
……
草,和熙郡主喜欢的人是宋齐!!!
谢瑾解下缰绳正要上马,耳中猛地传来一个声音。
“和熙郡主喜欢宋齐?!”
谢瑾:你为什么不想
他猛然回头, 却见沈兰棠怔怔地看着她,一双黝黑明亮的眼眸倒映出他的身影。
“你也觉得和熙郡主喜欢宋齐是吧?”
太离谱了,堂堂郡主殿下喜欢一个军中小兵, 现实版白雪公主和灰小子么?我不能说我不喜欢童话故事,但是这也太离谱了吧?
一堆混乱的词汇涌入谢瑾大脑, 但比起那些莫名词汇,眼前人并未张开的口和直接冲入他大脑的声音更加令他惊愕。
“你, 你怎么……”
开口的瞬移, 谢瑾脑中忽然闪过一段画面。
母亲神神秘秘地靠近他:“你有没有觉得, 兰棠有哪些不寻常的地方?”
那是他母亲跟他说沈兰棠身负异能,她能听见她心底声音的场景, 而当时,他只认为荒谬。
心中种种思绪交叠闪过,让他一时忘了言语,沈兰棠见他忽然不说话, 奇怪道:
“你怎么了?”
谢瑾震撼地收回紊乱的思绪, 抿唇道:“……没什么,我们回去吧。”
不是,和熙郡主的事就不提了?
沈兰棠只觉得莫名其妙, 但她看着谢瑾表情, 谢瑾脸上神色凝重,眉宇压着一股冷意, 仿佛心事重重, 让沈兰棠都不好再开口。
到了谢府后,谢瑾让沈兰棠先回院子, 自己一个转身,朝着主院走去。
夜深, 谢父谢母刚刚送走沈家人,正打算歇息——
“父亲,母亲!”
谢瑾几步闯入房中。
谢夫人被吓了一跳,忍不住呵斥道:“你这孩子,可吓坏我了,怎么越活越不懂规矩了。”
谢瑾这会哪里还管的上规矩,他匆匆问道:
“兰棠她是不是身怀异能?”
“她没有开口,我却听到了她心底声音。”
谢夫人见他神色凝重,起初还以为他怎么样了,听清他的话,才镇定了下来。
“是啊,你可总算知道了。”
谢瑾看着一脸平淡的母亲,又看着一旁仿若没事人般的父亲。
“父亲,你也知道?”
“是啊。”谢父淡定地说:
“我早些天就知道了。”
“你怎么也会知道?”
“为什么只有我不知道? ”
不是,沈兰棠不是他妻子么???
谢恒睨了他一眼 一副没把儿子的震惊放心上模样:
“你母亲不是也跟你说过么,是你自己不信,我就信了啊。”
谢夫人:不,要跟你说了,你也跟你儿子一样。
谢瑾表情深受打击。
他喃喃道:“原来只有我,没有相信她……”
这个“她”,也不知道指的是谁。
谢夫人自然也心疼儿子,见他如遭雷击模样很是心疼,说道:
“你如今亲身经历,终于相信了吧。”
“是,我亲耳听到了。”
谢夫人又怕他因此忌讳沈兰棠,苦口婆心地说:“你夫人每回传出心声,都是事关紧要,从不为一己之私,人说心里声音最能体现一个人所思所想,兰棠想的,都是为家为国为民,你万不可因此厌恶于她。”
谢瑾怔怔点头。
“好了好了,就这点事还这么大动荡,以后怎么担当大任。”
谢恒摆摆手,眼底尽是对儿子大惊小怪的不满,谢夫人瞪了他一眼,温声安抚儿子道:
“无事,兰棠只遇到了大事才泄露心声,平日普通惊吓都吓不住她,话说是碰到了什么事,你才听到了她心中声音。”
谢瑾也不好将和熙郡主喜欢宋齐的事告诉二老,只随口道:
“一些小事。”
谢夫人当然不信是小事,但见儿子不愿说,也没逼问,又安抚了一番,将他送走。
谢瑾被父母好说歹说推到院子里,被深夜的凉风一吹,大脑忽然清醒了过来。
方才母亲说什么“为家为国为民”,为家他知道,什么时候还“为国为民”了???
……
兰心宝珠早些时候就回来了,谢瑾回到房间时,两人正在伺候沈兰棠沐浴更衣,沈兰棠自浴盆出来,身上松松挂了一件褙子,坐在屋里喝水,见谢瑾回来她起身道:
“你回来了。”
谢瑾愣愣点头。
沈兰棠也不知道他干什么去了,见他没再往下说就歪头看着他,谢瑾这时仿佛才反应过来,补充道:
“回来时没有向父母请安,刚刚过去请晚安了。”
沈兰棠:呃,你这是打扰吧?
不过她很贴心,没有往下说:“既请了晚安,就歇息了吧。”
“嗯。”
沈兰棠脱下外衣就躺进了被褥,谢瑾也快速清洗了一番,掀开被子躺到她身旁。
此时虽已入秋,但天气不算凉快,床上只铺了一层轻薄的丝绸软被,女子柔嫩的皮肤,柔软的发丝还有若有似无的馨香不断地刺激着谢瑾的感官。
谢瑾虽不重欲,但他毕竟年轻那方面需求还是有的,而且沈兰棠在那方面颇为大胆,两人很是合拍。按照谢瑾之前的想法,今晚是要补回此前不能回家的份的。
但是现在——
谢瑾也说不出来自己心底想法,心中声音被他人听到,这难道不奇怪么?
爹娘为什么接受得这么顺畅?难道古板的人是他?
话说回来,到底什么情况一个人心底的声音能够被他人听见啊……
沈兰棠感受到身边的动静,心说这还是头一回,他回来就这么安安静静的睡觉,还真是……不习惯。不过,不做就不做吧,正好她也累了,睡觉!
沈兰棠闷头就睡,至于谢瑾,他心中动荡不安,时不时睁开眼睛望着窗外皎洁月光,直到很久以后才慢慢睡着。
第二天,依旧是谢瑾起的早。
沈兰棠起来时谢瑾一套拳头已经接近尾声,她自己清理过后,正好将毛巾递给谢瑾,谢瑾坦然接过,擦拭脸上汗珠。
沈兰棠抬眸望着谢瑾,感受着心底愉悦,平静,淡定,宛若晨起的老僧打坐般的从容。
昨晚气氛太过暧昧,她和谢瑾虽然已经成亲,那事也做了好几回,但是那个啥,一个成熟的成年人是可以把性和爱分开的。她心里把他当合作对象,谢瑾昨晚突然的动作不亚于是你单身的合作对象突然来撩单身的你,沈兰棠作为一个纯情少女,招架不住,才使得气氛突然暧昧。
而现在她睡了一觉,大脑回到正常模式,早上再见谢瑾,内心已经无波无澜,风恬浪静。
嗯,不愧是我。
沈兰棠对于冷漠的自己很是满意,不由抬眸冲着谢瑾粲然一笑,谢瑾心里有事,还没反应过来,也是下意识一笑。
这两个笑容看在其他人眼里,便是浓情蜜意。
“郎君,吃饭吧。”
“好。”
中秋后第一顿饭,自然要阖家吃,两人走出房间,到主院去吃饭。
谢瑾并非迂腐之人,经过一夜,他已经接受他的妻子不一般的现实,不在为此耿耿于怀,不过,排除沈兰棠异象这件事,单就她心声中说到的和熙郡主和宋齐这件事也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和小梁王关系好,他,小梁王,宋齐三人经常一块玩耍,和熙郡主小时候就爱跟在他们后头,谢瑾也没有多想,只把她当妹妹看待。
和熙郡主年纪小又是女孩子,总有不便的时候,而这些时候,多是宋齐耐心陪伴她,哄着她,当时只道是寻常,现在看来,两人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不对劲了。
他看待宋齐向来犹如弟弟,自觉宋齐品貌德行都不差,只是两人身份差异太大,这份少年情谊,恐怕只能随风而逝,徒在多年以后用以感慨。
他想得开,却担心沈兰棠担心惆怅,打算安慰。
“宋齐的事情,你也不要想太多……”
沈兰棠低头看着路,一时没明白他说什么,反应过来后“啊”了一声,摆摆手。
“不要紧,我没想。”
谢瑾:“……”
不是,你为什么没想,不是说女子在这方面都很多愁善感的么?
那他可真是误会沈兰棠了,沈兰棠自己就不是恋爱脑,不觉得不能去和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有什么大不了的。
那她自己都无法感受到的东西,当然不可能感同身受,她昨天那么震惊,主要是这个结论没有一点铺垫,在最短时间内冲击了她的大脑。
这两人嘛,99%是要BE的。
想明白了的沈兰棠冲着他笑了笑:“我们走吧,被让父亲母亲等久了。”
谢瑾:“……”
谢瑾大脑混乱,不知不觉两人就到了。
“瑾儿,兰棠,你们来了啊。”
谢夫人昨晚在担心儿子乍然听见兰棠心声,会接受不了用异样目光看待她,现见二人还是如同往常,这才放下了心。
“来来来,到了就吃饭吧。”
早饭一如既往的美味,半饱之后,谢恒问谢瑾:“你什么时候回军营?”
“只请假到中午,午前就得出门了。”
“这么匆忙?”谢夫人蹙了蹙眉,叹气道:“你有抱负在身,别的我也不多说,只假日实在是少。”
“不能孝顺于爹娘跟前,是孩子不孝。”
谢夫人:“不孝倒也说不上,只终日不在家的确不便,就是弘文也时常嚷着想爹爹。”
“母亲……”
看气氛不对,沈兰棠忙安慰道:“母亲,家里还有我呢,我会替郎君孝顺父亲母亲,还有尽量抚育弘文长大,让他开开心心。”
“好,好。”谢夫人宽慰道:“幸好家里还有你。”
这媳妇啊,是要娶,还要娶对。
谢瑾也甚感动,手掌覆在沈兰棠手背上,用力握了握。
沈兰棠表情扭曲了下:有,有一点疼……
谢瑾陪谢弘文玩了一个上午,快中午的时候,他不得不离开,谢弘文满心不愿,却还是红着眼眶乖巧地送他出门。
哎哟,这可怜孩子。
等谢瑾走得不见人影了,沈兰棠把他抱起来:“走,阿母带你去溜小马。”
“溜马马!”
小孩子情绪来得快走得快,半下午就把他爹给忘了。
再见四皇妃
中秋过去, 就好像一段时间的目标达成,余下的是莫名的空虚。
不过沈兰棠只空虚了一个下午,晚上, 谢夫人派人请她过去,对她说:
“太后想安排大家一块进宫, 和她老人家一日吃顿饭。”
沈兰棠:???
“这不是才吃过么?”
“之前是陛下邀请众臣,这会是太后单独宴请旧日好友, 去的都是跟皇家有旧的人, 我们托了母亲的福气, 这才得以进宫。”
叙旧宴是吧?
沈兰棠从前是身份不够,够不上大大小小晚宴, 如今是身份太够,这大大小小的皇亲国戚宴会没个完,不过这就是她这个身份需要负担的责任,她能怎么样呢?她只能穿得美美的出门。
太后宴请时间定在十八, 这日子挺好, 它好就好在距离近,大伙儿一起解决,之后就 万事大吉。
上回是正经赏月, 因此时间定在晚上, 这次更多是旧友远戚聚会,因此众人是上午过去, 留着吃中饭, 下午申时左右回。上回国家名义,形式庄重, 人人穿得公服,这回性质则私下许多, 按着日常穿着过去就好,谢夫人亲自下达着装指令:
“你是新媳妇,又年轻,自然要穿得好看,老太太年纪大了就喜欢鲜艳明亮,看着可人的,你尽管大胆地穿,花哨些也没有关系。”
沈兰棠身为年轻女郎,自然还是爱美的,谢夫人既如此说了,她便搭配了起来,自早上起床起,兰心和宝珠就在她身上头上摆弄了。
今时的主旨是要粉,要艳,正好前段时间用谢夫人拿过来的布料做了套衣裳,这会就用上了。
她内里一条藕粉色抹胸,再穿一件石榴红花纹窄袖短衫,外罩一件素黄色无花纹半臂,下面搭配同款红色罗裙,于罗裙外又罩了一条江南纺织局出品的半透明绫纱裙,这种布料轻若羽毛,飘若柳絮,无风时罩于罗裙外,起步时层层叠叠婀娜多姿,起风时缥缥缈缈,仿若九天仙子下凡,无端让人心生怜惜,时称之为纱笼裙。
除此以外,沈兰棠还在腰间用一条素白色宽带束起纤纤细腰,最后披上一条浅粉色披帛,既有前朝轻盈飘逸,又显得大方得体。至于头上发饰那也是有讲究的,时下流行单螺髻,能露出女子皓颈,更加高贵典雅。
至于发饰,则是以沈兰棠当做嫁妆带过来的一顶银镀金镶嵌红蓝宝石珠花簪为主,发间点缀玉石小簪,以防看着过于老气,当然最后也不能少了最最要紧,最显女子娇媚的步摇。
这一整套装扮,高贵而不失活泼,尤其走起步来,环佩玎珰,娉婷袅娜,好一个绝美佳人。
沈兰棠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满意极了。她到了谢夫人那,谢夫人看着她也赞许地点了点头,道:“我儿好看。”
沈兰棠从容谢礼:“谢母亲夸赞。”
几人乘坐车子出发,才到宫门,就有宫人迎接,因是女眷,车马直至太后居住的华鹤殿才停下,余下也就几步路。沈兰棠见一路人宫人来往匆匆,手上都端着东西,只是步履虽然匆忙,但不见一丝慌忙,可见宫里规矩教的很好。
此处太后私宴,邀请的都是跟她同时代的旧人及其子嗣,靖至当今陛下一共才传了三代帝王,靖高祖不堪怀帝暴政欺压,揭竿而起,一路从江北小地方打到兆京王座之下,期间厮杀血流无数,连同他众多子嗣都在这其中丧了命,到他坐上皇位稳定天下,只余下二子二女四个孩子,其中大女儿早已嫁人生子,二女儿便是谢家已故祖母,三子乃靖成帝,四子年幼,比成帝足足小了十岁,他的妻子就是沈兰棠此前见过的夫人。
大公主早前在老家嫁了人,故去后连同其他子孙也一同回乡任官,已经不在兆京了,因此,若是以太后夫家直系亲属后人来算,人丁也算不得多。此外,太后还请了与靖高祖,成帝一同打天下的勋贵家族的后人,林林总总,一共请了二十来个。
沈兰棠与谢夫人进去时,已经有人到了,正伴在太后身边陪她说话,沈兰棠抬眸看了一眼,今日未见陛下皇妃,倒是几个皇子皇妃也过来了,正坐成一团哄着老祖宗开心。
沈兰棠看了一眼,没有多看,跟在谢夫人身后乖巧上前,行礼:“臣女谢氏兰棠参见太后娘娘。”
太后今日不穿公服,布料颜色朴素,头上珠饰也少了许多,看上去就是个和蔼慈祥的老太太,她笑眯眯地朝着沈兰棠招招手,道:“兰棠来了,快过来,让外祖母好好看看你。”
沈兰棠乖巧上前,太后拉着她坐下,仔细端详了她一番,连连点头道:“好看的好看的,我家孙媳妇好看的。”
几位皇子妃原先在陪太后说话,而今太后拉着她,目光自然而然地也朝向了她。
沈兰棠被这么一堆全世界最尊贵的女性围观,也不是不紧张,幸好她来之前做了心理准备,且知道人家是看亲戚叙旧,不会把她怎么样。她内心默念就把她当普通老太太,就把她当普通老太太,抬起脸半是纯真半是羞赧地说:
母亲说上回没来得及向太后娘娘好好请安,今回要代表谢家新媳妇让太后娘娘检阅审查,兰棠不敢怠慢,自大早就起来打扮了,不知太后满意不满意?
“满意的满意的。”太后笑得合不拢嘴,又朝着谢夫人道:
“你吓唬我孙媳妇做什么,让小姑娘自在些,别拘着呢。”
谢夫人从前时常被婆婆带进宫,又知道老太太年纪大就想小辈们亲近,也笑着道:
“太后您可别单单听她的,她知道要进宫心里不知道多高兴,偏还要怨我,说是我让她打扮好看。”
“谁说的都没事,我们兰棠这么好看就是要让人知道啊。”
沈兰棠适时露出一个少女难掩窃喜的表情。
今日人少,老太太拉着沈兰棠说了好一阵子话,直到又有新人代替她接受太后关怀,沈兰棠才松了口气,不管是太后还是寻常老太太的关怀,她都受不住啊。
沈兰棠退到边上,捧着一杯茶做样子,观察房中几人。
顺德帝三个儿子,老大今年32,老二太子28,四皇子25,而大皇子妃是大皇子远房表姐,比他还大一岁,又孕育过三个孩子,脸上已经能看到明显的岁月痕迹。
至于二皇子妃,也就是太子妃,她五官并不格外出色,但胜在年轻且养尊处优,皮肤极为白皙,且在沈兰棠看来,她身上还有一种少妇风韵,是她万万学不来的。
至于第三位……沈兰棠目光缓缓滑过最角落女子身形,一闪而逝不敢多看。
这位来自外族的四皇子妃犹如冰山上的一泼冰雪,散发出来自关外草原自由,傲慢而奔放的气息,和她见过的所有美人都不同。
时间慢慢过去,屋里渐渐热闹起来,这里面许多人是谢家祖上好友,如今虽然关系远了,但也不能完全断了,沈兰棠作为谢家下一代,自然要跟着谢夫人寒暄客套。
这一番叙旧便是大半时辰,由殿顶端的窗子铺下的阳光也从豆腐般方方正正的小一块挪到了宫殿三分之一的位置,将宫殿划分出明暗两重。
经过一段时间的调和,殿内人员各自散开,分了好几拨,有陪着太后说话的,有由皇子妃作为陪客和命妇聊天,也有夫人坐在太后边上,轻声聊着天,时而召唤孙儿过去,给添上蜜水。
沈兰棠也陪了好阵子客人,中场休息,在边上端起一杯茶水慢慢品茶,她目光扫过殿内,在某一处时忽然顿了顿。
依照座位,大皇子妃和太子妃依次坐在太后身侧,而作为四皇子妃则在最外侧,大皇子妃和太子妃身旁都围坐着人,热热闹闹地说着话,唯有四皇子妃,她只孤身一人坐在软垫上,低头把玩着一只杯子,冰雪一般的睫毛轻轻地搭在瞳孔上方,清晰到能看到一方投下的阴影。
数十年前,塔得尔还未并入靖朝,只是塔得尔人与前几代某位帝王有君子协议,中原允许边境交易,而塔得尔也不会侵犯中原,这个协议曾在前朝时因末代皇帝荒政暴政动摇过。
但很快靖朝成立,元成帝带数万兵马远赴边境,和塔得尔当时首领正式签订协议,塔得尔和靖结为盟友,因塔得尔未建国,故名义上塔得尔为靖附属国,但在政治上拥有独立自主权。
自此,塔得尔人民才逐渐与中原有深入交流,而作为塔得尔地区人口最多也最有话语权的汉克族一族也进入了中原地区大众视野。
只是民族的融合从来都是需要漫长的时间的,边境地区习惯了外族人,然而对于兆京,这些肤色有异他们,体型明显比他们高大的外族人不亚于是另一种生物。
他们畏惧TA,鄙夷TA,孤立TA。
至于大皇子妃和太子妃,几位皇子关系都不好,她们的关系自然不会好,只是平日人前也是一番和睦融融景象,只是这样可以扔下不管但看人笑话的场面,却也不会放过。
沈兰棠看到几个由家长带来的髫年少儿捧着盛满蜜水的杯子,时而偷偷地用看待新奇实物的目光,看向静静地坐在最 尊贵的几个位置之中,孤傲地低垂着脸庞的女子,她心底忽然生出几分不忍。
沈兰棠凝息静思了片刻,起身,婀娜长裙在华丽地摊上逶迤拖过,她缓步上前。
“四皇子妃可是喜欢茶饮?”
阿依曼低着头,神思在无限的宁静中回到了故乡的草原,她犹如幼时般坐在马背上,自由欢腾地奔跑在望不到头的大草地,恍惚间,她还看到了阿达粗犷而不失慈爱的脸庞。
忽然之间,一道声音将她拉了回来。
阿依曼抬起头。
一张明媚飞扬的脸庞映入她的眼帘。
“四皇子妃可是喜欢茶饮?”
“……”阿依曼低头撩拨着杯子里的茶叶,散漫地回答:“嗯,我很喜欢你们汉人的饮茶文化。”
“我也喜欢饮茶,皇子妃这杯可是云南上供的黑茶?”沈兰棠曲膝坐了下来。
“听闻云滇黑茶味涩而醇厚,后味甘甜,实属茶类上品,兰棠能否有幸品尝?”
阿依曼似乎看出了她心底所想,她翠绿色的瞳孔眯了眯,眼底神色不明,过了少许,她拿出桌上的茶夹,慢吞吞道:
“好啊。”
女子修长如柳枝的手臂轻轻抬起,取来一旁茶盏,注入热水,再取来
茶筅轻轻打圈搅动……她做这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搭配女子白皙柔软的手指,令人赏心悦目,显然是烂熟于胸。
……
太后和命妇们说完话,正歇下喝茶,回头看到角落一幕,愣了愣,脸上缓缓露出笑容。
“兰棠这孩子,倒是心思纯善。”
谢夫人也看着不远处,她目光幽深,语意不明地应道:“这孩子确是心地纯良,犹如稚儿。”
“稚儿好啊,女子一生,又能有多少年纯真时光,如今还能保留稚子之心,是谢家的福气啊。”
谢夫人微笑受领:“是啊。”
沈兰棠和四皇子妃看着像是一见如故,君子之交,但其实两人根本没有聊多久。
本来两人就是尴聊,互相秉承着半分钟说一两句话,不让场面静止下来但也绝对不热场的默契,而就连这份浅薄的关系也在吃午饭时很快结束了。
饭后,因太后年迈不能久坐,众人先行离开了。
马车晃晃悠悠,搭着两人奔驰在街道中央。
沈兰棠静坐一端,姿态娴雅,谢夫人则凝望着沈兰棠娇艳侧容,若有所思。
“兰棠,你今日,为何主动与四皇子妃搭话?”
沈兰棠一愣,老实回答道:“儿媳见四皇子妃孤零零一人,都没人与她说个话,不免心生怜惜,这才上了前去。”
“我儿素来是个心善的,只是如今四皇子在朝中动作不断,你父亲与四皇子关系说不得好,若是太过亲近恐怕落人话柄。”
沈兰棠莞尔一笑,道:“母亲,你就放心吧!”
不说谢家,单单就她本人就不喜四皇子,而四皇子妃与四皇子天然利益一体,是她要敬而远之的人。
今天的行为只是在原世界五十六个民族是一家这个根深蒂固观念下衍生出来的怜惜罢了,但这份怜惜也就到这了,随手一个小帮小扶就算了,更深层的瓜葛就免了。
谢夫人听她这么说,也放下了心。
“你是个懂事的,心里知道就好。”
“嗯,我知道。对了,母亲,我还有些事情要办,先不回去了,等做完了事再回家。”
“好,那你早些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