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清寒,执笔的郎君神色温柔从容。笔触划过宣纸间,他的话语落入耳畔,无端地让人想要信任。
容璇长睫轻颤,良久未答。
她去看那案上的佛经,一字一句,凝神静心,更让人清醒几分。
无论何时,信旁人都不及信自己可靠。
几近子时,容璇渐觉困倦。
祁涵搁了笔,简单整理过抄好的经文,便将人横抱起带去榻间。
容璇窝在他怀中,那一刻似乎一切都无需忧虑。
外殿烛火熄了几支,祁涵自去沐浴。
回来时本以为榻上人已然睡熟,不想容璇竟还等着他。
“怎么不睡?”
他上了榻,将人抱得离自己近些。
烛火熄去,容璇在他面颊轻印上一吻。
相拥而眠,殿中很快沉入一片安宁梦乡。
容璇回府两日,除了给祖母请安外几乎闭门不出。
容老夫人心疼地拉了她的手,容璇两月未归家,人又瘦了一圈。
“你这孩子,宫廷事务紧要,也要多爱惜自己的身体啊,又不是一辈子留在宫中。”
“孙女明白。”
容璇宽慰地对祖母笑笑,并未多言后宫中遇到的烦心事。
此次容璇回府,容老夫人原本预备着提一提宁远侯府之事。可见她病着无精打采的模样,反而有些不忍心了。
“好孩子,回去歇着罢,不必多来请安。”容老夫人嘱咐容璇,命贴身的嬷嬷亲自将她送回去。
容府中,容璇的小院是离祖母的泰安院最近的,来往很方便。
安氏也来探望过容璇一次,说了些关心之语,未多停留。
至于章府那边,容璇刻意瞒了消息,以免二位老人忧心。
太太平平地休养两日,容璇病势好转不少,在休沐之期结束后便回了宫中。
嘉会节虽紧要,但眼下并不算着急,可徐徐图之。
容璇将确认的事务一件件摊派下去,以免届时堆在一处,尚仪局上下手忙脚乱。
只不过,她刻意避开了西齐郡主之事。
“容大人可好些了?”
用过午膳,言婉钰趁着闲暇问了容璇一句。甫一回来尚仪大人便忙个不停,着实引人担忧。
“好多了。”容璇淡淡一笑,今日的药便不打算再吃。
言婉钰见她气色尚可,点点头:“不过好端端的,尚仪大人怎的染了风寒?”
“许是晚间吹了风罢,没什么大碍。”
言婉钰语气诚恳:“尚仪大人该多休息才是,下官等会尽力分担。”
各国使团入京,大部分人马由礼部接待,安置在京中几处驿馆。只有贵客会被迎入宫中,居于南苑。尚官六局专司于此,与礼部各安其分。
目前使臣名录亦未定,还未轮到宫中忙碌之时。
唯一确认的是,南楚虽与大靖有交好之向,今岁依旧只送贺礼,并未派遣王室宗亲,无需尚官局费心。
大夫开的药有安神之效,容璇晨起喝了药,这几日总觉困倦。
“小姐,时候还早,不如回房睡会儿罢?”
厢房中虽备有张小榻,到底不及卧房中舒服。
“嗯,好。”正值午憩时分,容璇道,“今日午后的药,不必替我煎了。”
“是。”
……
昭阳宫内,晨起便与阁臣议事的祁涵直到眼下才有空隙。
“如何?”
“回陛下,听尚仪局中人来禀,容大小姐今日照常理事,看上去病情已痊愈。侍女从容府中带来的药还剩三帖,容大人像是不准备再吃。”
果不其然。
祁涵将净手的帕子掷回铜盆中,长了些岁数,坏习惯倒未改。
虽在尚仪局中安排了人手,但他甚少插手容璇之事,只在容璇病后多过问一二。
纵是帝王,他总不能逼迫容璇喝药。
“李太医有何高见?”
“回陛下,”李太医资历深厚,斟酌道,“臣以为不若让太医院开些滋补食方,加于饮食中亦有功效。”
“此法可行。让膳房多上些心。”
“遵旨。”
李太医退下去开方,祁涵道:“事情可查问清楚了?”
高全犯了难,那一日容大小姐除了在昭阳宫外与尚功局一名女官拌过几句嘴,就是被太后召入慈安宫商讨事宜。这商讨的也是陛下嘉会节之事,能出什么岔子。
他着实不知,内心倒想:“陛下,您不如自己问问?”
顾惜自己小命,他到底没敢说出口。
祁涵沉吟:“让尚仪局多留心。”
“陛下安心,奴才省得。”
望着天际浮云,祁涵微不可察地叹口气。儿时若有什么委屈,璇儿都会来告诉他。等到长大些,她慢慢有了自己的心事,却还是会与他诉说一二。
好似年岁越长,他们二人越渐行渐远。
……
“尚仪大人,外间有位年轻的夫人,说是来拜访您。”
“拜访本座?”容璇正与言婉钰商议宾客出迎之事,闻言不由好奇。
一时想不出是何人,容璇道:“请人进来。采梨,去斟茶。”
“是,小姐。”
言婉钰随容璇站起身,暂不知自己是否要离开,便帮着采梨去杯茶。
女史按着礼数引了客人入内,那位贵客着水红色绣金边的宽袖芙蕖花上衣,搭配浅一色联珠纹长裙。发髻上是一套赤金嵌玉的头面,本是十分华丽的装束,却在女子沉静的面容下并不显多张扬。
“容璇。”她开口唤道。
“雨岚?”容璇认出了人,不禁讶然。
周雨岚笑笑:“许久不见,你已官至五品尚仪,我还未道一句恭喜。”
“是许久未见了,快坐。”
旧友相见,当然要好生叙一叙话。
采梨沏了茶,容璇道:“你今日怎的突然来尚官局了?也不提前告知我一声。”
“我随婆母进宫给庄慧太后请安。时辰还早,便想着回来看看。算来算去,尚官局内相熟的朋友不多,也只有你一人了。”
自她出宫嫁人后,容璇亦忙于尚仪局事务,二人渐渐少了联系,只心中仍记挂对方。
“你近来过得可好?”容璇让人去拿些点心,周雨岚来得突然,尚来不及准备。
“婆母待我很好,如女儿般疼着。这几月我随她打理家事,学了不少。”
“这些应该难不倒你罢?”容璇半开玩笑,打心眼里相信雨岚。
同在京中,桓平伯府中事她也略有耳闻。长媳是个绣花枕头,暂时撑不起门庭,老夫人自然更倚重小儿媳。
周雨岚抿了口茶:“寻常家务事确实不难,只不过人情往来,还是棘手些。”
娘家形同虚设,有些体己话,她竟只能对旧友倾诉一二。
容璇了然,桓平伯府是嫡长子袭爵。雨岚跟着老夫人掌家,怕是长房会有微词。
“婆母还是偏帮我的,日子倒也能过。夫君虽没什么大本事,但温和有礼,对我亦体贴。等以后分了家,我们单家独户便自在多了。”
“是这个理。”
桓平伯老夫人育有二子,幼子不能袭爵,感情上自然偏袒些。老夫人看得长远,幼子既成不了大气候,相较于高门贵女,选个贤惠能干的儿媳反而更好。日后多分些银钱,守着家业太太平平地过完一生。
“你呢,你在宫中如何?”
容璇指一指书案上堆成小山的卷宗:“陛下嘉会节将至,尚官六局都忙于此事。”
“今年是陛下登基后的第一个嘉会节,规制上会更隆重吧?”
“听太后娘娘的意思正是如此。嘉会节桓平伯府必定是在受邀之列的,你届时可来看看。”
“上回操办嘉会节的忙碌,我到现在都记得。尤其是宴饮那几天,几乎都未睡过一个囫囵觉。你如今是尚仪,只怕要操心的事情更多。”顿了顿,周雨岚望着容璇道,“这身绯色的官服,很好看。”
宫中有制,五品尚官才有资格着红色官服。入宫为女官者,许多皆以五品为望。
容璇不知如何回应,只低眸一笑。
“这是新入宫的女官?”
言婉钰刚回一旁陪坐下,冷不防被提及。
“夫、夫人好。”她不知该如何称呼,生怕失了礼数。
容璇接过话:“她是司赞司的言掌赞,入宫该有小半年了,一向勤勉懂事。”
听容璇一句夸赞,言婉钰不好意思地攥了攥自己青色的官服,心下却升起几分欢欣。
“那与我们当年差不了多少。”
“是啊,我们那时运气好。宫中高位女官不多,新人一入宫就有机会官授七品。”
匆匆数载,二人忆起往昔时都有些感慨。
“少夫人,老夫人那边传话,该一同回府了。”
周雨岚贴身的侍女入内轻声提醒,她没有耽搁,与容璇告辞道:“我便先回去了。”
容璇点头,一路将她送出尚仪局外。
“改日再会。”
“回见。”
两位穿同色衣衫的女子互相告别过,其中一人目送另一人远去。
夏日的风轻拂,华美的红色裙裾随风摆动。容璇望着周雨岚的背影,明白这位好友早已选定了自己的路,亦会坚定不移走下去。
人生即是如此,落子无悔。
“尚仪大人安。”
还未踏入尚仪局,容璇在门口遇上了昭阳宫来传话的小六子。
“陛下口谕,请尚仪大人送开平二十六年先帝嘉会节的条陈过去。”
容璇略略一算,开平二十六年,正逢先帝五十岁的寿诞。此次嘉会节,她们未得吩咐,眼下亦是参照了那年的规制。
她未多心,大约是陛下与太后想有所估量罢。
“即刻便要么?”
小六子道:“陛下的意思,尚仪大人酉时前送到即可。”
“本座知道了。”容璇并不想耽误到散值后,先吩咐人去司籍司的书阁中寻出卷宗来,“稍后本座会送去。”
“奴才告退。”
容璇与祁涵选了湖畔旁的一条小径,时有凉风习习。
方才饮茶时,太后的心意已然明朗,想要言家再出一位皇后。
帝王也是顺水推舟,似乎未有反对之意。
论出身,论品行,甚至论与帝王青梅竹马的缘分,言家大小姐都无可挑剔。
容璇思及惠敏太后在时,只因言太后不是她合心意的儿媳人选,便对她时有为难。
如今言太后自己做了婆母,亦是想择选自己满意的儿媳。
像是个轮回似的。
身旁人是不同于往常的沉闷,祁涵猜透几分她的心思。
他对她解释道:“母后在宫中长日无聊,有婉钰陪伴,也能解解闷。”
瞧她如此在意的态度,祁涵笑了笑:“也省得母后总要寻你的不是。”
他执过她的手:“走罢,随朕去御书房。”
第 32 章 青梅
午后的政事不多,唯有一桩最为紧要,便是择选今岁秋闱各省的主考官。
新帝登基,朝廷再开恩科,遴选天下人才。
科举取士乃朝中用人之根本,主考官的选定更是引得满朝文武注目。
多方推选考官,最后决定权系于陛下一身。
直忙到日落时分,此事才大概定下些人选,也还要再行斟酌。
容璇在御书房中用了晚膳,今夜便宿于紫宸殿。
日过午时,御书房中方才有闲暇传膳。
秦让禀道:“陛下,膳房备下的糕点都已送到户部。不过宸妃娘娘不在官署中。”
象牙箸微顿,祁涵抬眸:“哦?”
秦让自然着人打听了一番:“宸妃娘娘与人有约,应当是为公事。”
陛下不曾在宸妃娘娘身边安排人手,许多消息打探难免贻误些。
秋色宜人,天和茶楼内一早便预留了雅间。
容璇听谢明霁详细述过卫县侵占民田一案,不必他开口,便道:“我会将这几处的鱼鳞图册调出。既有纠纷,只怕前些年的陈档也要一并用作辅证。”
谢明霁颔首,户部这边有长瑾,他便没有什么可忧虑的。
此案长瑾确实是户部最为合适的人选,卫县案不过开端,恐怕后续还要彻查不少旧案。
陛下有心好生审理此案,既如此,户部调派四品主司才够分量。
正事谈妥,二人品茗时也叙些闲话。午后天气和暖些,厨房准备点心的工夫,李夫人兴致勃勃端来一盘糕点。
“我新做的枣泥饼,都尝尝。”
余知府打量那糕饼一会儿,试探着道:“方才喝多了茶水,呵呵,我暂时吃不下。”
一碟枣泥饼各具形态,扁的方的都有,说是卖相平平都是恭维。余澄心底悄悄叹口气,母亲于生意上毋庸置疑是一把好手,偏偏在厨艺上实在差点意思。家中又不缺厨子,母亲还总乐此不疲做些吃食,也不怕累着自己。
倒是容璇先尝了一个,夸赞道:“味道很好啊。”
李夫人的目光一下子便亮了。
容璇笑道:“枣泥清香,甜味恰到好处。外壳也酥脆,若是才出炉那会儿,必定更味美。”
她真心实意称赞,李夫人大为欢喜。
她不再理会没有眼光的父子俩,笑眯眯地带了长瑾回凌音院。
“我前日给你做的六身衣裳,今天已经送到了,正好去试试合不合身。”她笑容满面,“新年要穿新衣裳嘛。”
她名下绸缎铺子二十余家,最不缺的就是好衣料。
李夫人盛情难却,容璇只能笑着听她安排。却朦朦胧胧地望她。
那双眼睛,不像平日里的冷峻淡漠,而是真诚的,泛着憧憬且浓烈的波光起伏的黑眼睛。
他的眼尾染上漂亮的薄红,她以前都无法想象他这样俊朗英武的少年郎,会有这般脆弱的时候。
因此她愣了愣。
也在那样短短片刻里,他骤然坐起身,一把拥她在怀里,抱得格外紧,紧到她快要窒息。
她的下巴被迫搁在他的肩头;他的手臂固得铁钳一样。
祁涵的嗓音微微哽咽,质问她:“你怎么就不要我了?娘亲。……”
关于萧贵妃的事情,她知道一点,却不多。据说,在祁涵八岁的那年,萧贵妃送他出了京,后来不久病逝在西园。
她的头脑一片空白,强行地挣脱开他的桎梏,咬着唇,小声告诉他:“陛下,我不是……不是陛下的娘亲。陛下认错人了。”
他闻言一愣,同样不解:“认错人?……”他像是不能理解她的话一样,愣在原地,好半晌才问:“那你是……?”
她第一反应是怔住,旋祁酸涩感从心头蔓延开。她没有想到,将近两年的相伴,他喝醉后,一点儿不记得她。
怔了一会儿,她想,他不记得也好——他喝醉了,醉得一塌糊涂,等第二日酒醒,就什么都不会记得。
所以她做了个逾矩的决定,张嘴时,心如擂鼓。
她望着他的眼睛,握住他的手,慢慢地覆在她的心口上,目光殷殷,语声温柔:“我是你的……妻。”
她怕他醒来记得,所以这短短五个字,她说得格外轻,落在水面的细雨一样,两圈涟漪,消失得极快。
她咽了咽口水,看他愣了一刹那,漆黑的长眼睛里映着她的模样,眉目清丽,妆浓未卸,唇色嫣红。
她还看到自己越来越逼近他,以至于他眼里的像也越来越放大。
“我的……妻?”他蹙着眉,长长望着她。
她趁他酒醉,轻轻地吻了吻他嘴唇。他顷刻间又僵住。
若他清醒,别说吻他,只怕碰他一下,他也要厉声斥责她了。可她这时吻上他的嘴唇,他只是一动不动的,还是睁着狭长漆黑的眼。
离得极近,他的唇上沾了酒味,令人醺醺欲醉。
他的鼻梁挺拔,抵到她的鼻尖上,呼吸格外灼热。
她心旌摇曳,忽然想,若非他醉了,她没有这个机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所以,更要好好把握。
她抬起两手,抚在他的脸上,滚烫的,龙涎香气格外浓烈。
唇贴得若祁若离,她低眼看到他的唇上甚至沾到她唇上的口脂,一抹嫣红色,叫他英俊脸庞添了一分旖旎。
她心跳得更厉害了。
夏日衣衫单薄,她缓缓解开衣裳。
烛影摇红,她再醒过来的时候,他还抱着她。日光照进窗棂,一格一格地洒在地上,她不敢动,由他那双结实的臂膀固她在怀。
他终于醒来。
可并没有预想中的甜蜜,他初醒来,立祁松开了胳膊,冷冷问她:“你怎么在这?”
他的眼睛已恢复了清明,眼底并非一贯的冷峻淡漠,这时,有一些震怒的起伏和幽色。
他盯着她,她低声说:“陛下昨夜喝醉了,宠幸了臣妾。”
他似有所察觉,用力抬起她的下巴问她:“朕喝醉后,可有说什么?”
他的模样太吓人,仿佛只要她说了,就会灭口。
这般她怎敢说那些大逆不道的话,心中明白,那些话都得烂在心底,只说:“陛下唤了臣妾侍奉,别无其他。”
他盯了她很久,才移开目光,片刻间恢复了冷静,只沉声说:“朕不喜欢擅作主张不守规矩的人。”
她脸色雪白,听他凛声续道,目光冷冽:“谁准你碰朕了?谁准你宿在涵元殿?”
她没想到他是那样无情。
她退下的时候,吴有禄进去伺候他,她模糊听得他将吴有禄劈头盖脸骂了一顿:“朕醉了,你们是做什么去了?任是谁都能近了朕的身么?”
她通身一僵,在殿门外,分明盛夏时节,竟钻心的冷。她视他为最亲近的人,而他心中,她连吴有禄这总管太监都不如。
祁涵非但没有因为这一次的亲近对她多加温情,她回了承明殿后,没过多久就降来一道谕旨,降为婕妤,且禁足一个月,自省己过。从好不容易升的昭仪降为婕妤,这位份,也再没变过。
她后来听到了些风言风语,宫人们说,容婕妤虽资历最久,陛下却不喜欢她,否则,宠幸以后,不升反降是何道理?若换成一向得宠的顾美人林美人她们,承宠后,恐怕这会儿都封妃了。
她便恍然大悟,皆因他不喜欢她,只是看她可怜,看她有几分姿色,看她还有些用,能帮到他……。
只是如此,所以第一回,他说,“男欢女爱,也不过如此。”第二回,他又说,“谁准你碰朕了?”
至于今日,……今日他又拂袖离去,更坐实了传言。宫人们说,男人若是喜欢一个女人,至少在房事上会很勤快。恐怕祁涵心中一定在想,对一个不喜欢的女人屡屡有了反应,委实令他烦恼。
余澄晨起瞧见那一套套簇新的锦袍送入府中,摇摇头,原来没一身是给他的。
李夫人道:“急什么,回头让铺子给你做就是。”
冬日的暖阳洒落枝叶间,容璇唇畔漾了一抹浅笑。
临近年关,李夫人再三邀她到府上过年,早早就打发马车将她和怀月接了来。
容璇在常州府并无亲族,与怀月两个人过节也是冷清。
她答应李夫人相邀时,心中亦是欢喜的。
回到凌音院中,明间内摆着的除过六套锦袍,还有一身华丽的锦裙。
李夫人不好意思解释道:“铺中新到了一匹妆花缎,我瞧着实在适合你,就自作主张给你裁了衣裳。”
她嘴上不提,但其实满眼期待的模样。
容璇含笑,点点头答允下来,便去内室换给她瞧一瞧。
李夫人在外品茗等候,时而往门边瞧上一眼。
她有着分寸,屋中并不留外人。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卧房门打开,着鹅黄色折枝花蝶纹的女郎款步而出。
原本的玉冠卸下,墨发如瀑般柔顺垂着。
借着天光,李夫人打量了好半晌,当真是个顶尖的美人胚子。
她对心腹侍女交代一句,令人即刻去库房中取一套明玉头面来。
“要新收的那套嵌明珠的,在黄花梨架上,快去。”
李夫人办事雷厉风行,身边侍女也伶俐。
容璇被轻按着坐在铜镜前,李夫人张罗着要为她挽发。
她三十岁上才嫁了人,一直梦想着要一个女儿继承生意,可惜欠些缘分。
墨发一缕缕盘起,李夫人瞧镜中女子明丽无双的容颜,感慨道:“可惜这世道待女子不公。”
如若不然,长瑾何必隐瞒身份参与科举,担着欺君之罪,时时如履薄冰。
这般明艳动人的女郎,又是风华正茂的年岁,却连锦裙都穿不得。
李夫人为她簪上一枚长簪,想起一事,因道:“我听闻京都朝堂上,陛下下了旨意,要允准女子入朝。”
李家由于生意的缘故,多有商队在外经营,消息传的更灵通些。
容璇垂眸,此事她听余知府也提过一句。
李夫人道:“是个好兆头,就是不知能否推行下去,不要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容璇道:“近来可有人到你面前旁敲侧击问些话?”
谢明霁听出她弦外之音,思索一番道:“不曾。怎么了?”
容璇笑了笑,林晋自然够不上宣国公府。
她道:“没什么要紧的,就是借了你一点名声而已。”
户部中有人几度试探,她想省些麻烦:“我顺便帮你试一试,你的名号可否管用。”
“行。”前因后果明了,谢明霁示意自己知道了。
长瑾不是让自己受委屈的性子,真要有什么棘手之处,他也能帮她摆平。
一场谈话很是利落愉快,二人皆公事在身,喝过一盏茶便散。
容璇请了二人落座,便自行清算起来。
四五月的账本她已阅看过,心中全盘有数。每月宫中支项,最要紧的一节便是宫人月俸。
宫中月银按等第与差事各有层级,需一一对应清楚。当月的赏罚另算,最终再汇入月俸中。近万人的月银,按宫室、府库已分账列好,条理清晰。每月皆有上月定例可循,基本算是照本宣科,检查有无疏漏罢了,再按赏罚增减银两。
至于其他支出,六月份用冰耗费增添至五月的三倍,再有宫人们消暑的甜汤等等。
虽说杂项略有些多,但比之各省府海海漫漫的人口黄册与鱼鳞图册,简直就是九牛一毛。
容璇神色轻松,无需适应便飞快上手。几款账目在她脑中脉络清晰,一处一处汇至总账。
容璇灵巧的指尖翻飞,算盘珠拨得风生水起。
她算得入神,丝毫未发觉对侧言家小姐的案上,交谈声已弱了许久。
言婉钰愣愣望她,抬眸转向姑母时,从姑母神情中同样看到了惊疑。
第 33 章 言府
祁涵到寿安宫正殿时,容璇已在一旁悠闲吃着茶点。
账房嬷嬷们核着宸妃娘娘的账本,与内廷司报上的总账几无出入。
殿中仆从为陛下搬来座椅,嬷嬷们回禀太后时,祁涵亦听了十成十。
言太后看向容璇,道:“你这孩子,管家理账的本事是同何人学的?”
福宁与其他几位账房嬷嬷都侧耳听着,素日要理上两三日的账目,宸妃娘娘初次上手,小半日便能清账,实在是不可思议。
容璇笑了笑,不必提这几年在户部的历练,只要盘过江南州府那错综复杂的贪污账,其余一切账本都显得小巫见大巫。
她心里如此想着,口中却道:“回太后娘娘,臣妾自幼长于别苑,是同家中的账房娘子学的。”
兴许宁远伯府别苑账目往来繁多,但如此伶俐的计账本事,只怕也得有些天分。
言太后端了茶盏沉吟,倒也不疑有他。
祁涵笑道:“儿臣便说过,宸妃可为母后分忧。”
言婉钰默然听着,手中的账本还有大半未整理清楚。饶是她再如何逞强,今日也是算不完的。
伴着落子声清脆,夜色渐浓。
棋格上黑白二子交错,执白子的女郎眸色认真。
她捻着指间一枚玉棋,白子眼下处于下风。
星光闪烁,晚风习习。
许久未有这等对弈之感,女郎全神贯注,揣摩着对面人下一步的用意。
棋子于沉默间交锋,变幻无穷。
直到更鼓声响,怀月在外轻叩门扉。
已近二更天,容府大门早便过了落钥的时辰。
怀月犹豫再三,门房那处来问了两回,她不好擅自作主。
容璇尚在思忖,祁涵已落下最后一子,棋局胜负分明。
门房还等着容大人的吩咐,容璇欲开口时,与祁涵目光交汇一瞬。
烛火跃动,郎君温润如画的眉宇间明明白白写着夜深露重,回程不便。
他就这般默默望过来,也不发一言。
偏生叫人无法回绝。容璇连忙放下了手中的书,刚披上外衫下床,雕花殿门已踏进个银袍金带的青年,目光远远先向她看来,嗓音淡淡的:“不必多礼,躺着罢。”
外面似乎又在下雪,他身上黑狐大氅的毛尖缀着细碎的雪片,他抬手解了系带,臧夏要给他接过去,他侧过身,自个儿挂到衣桁上。
容璇压抑着咳嗽声,虽是垂眸,黑眸里却溢满欢喜,缓缓笑道:“陛下怎么来了?陛下用膳了么?若是尚未用膳,臣妾让他们准备去。”
祁涵看了眼小桌上摆着的几样清粥小点,又道:“还没,一下朝就过来了。”
话落后,容璇眼中欢喜又盛了些,微微咬唇,唇色从苍白咬得发红。
祁涵缓步到床边,在床沿坐下,展开掌心:“你的钗。”
容璇望着他掌心里躺着的白玉钗,惊喜不已,忽然仰起水眸望他,眼眸里万顷秋水潋滟,朝他嫣然一笑:“是臣妾的钗!”
说着要从他手里接过,手指不期碰到他的掌心。
电光火石间,猝不及防的被他一握,攥在了手里。
容璇愣了愣,他手心里炽热的温度瞬间包裹住了她的手,紧紧的,没有一丝缝隙。
面前冷峻帝王的双眼,仿佛暗了一暗,深深地望她。
容璇不敢乱动,只觉自己的手逐渐烫起来,她舍不得抽开手,难得地感到有一丝,类似于家人的关怀温暖。
铜炉里烧的橄榄碳发出噼啪的细响,他好久才开口,嗓音莫名地哑,说道:“平时朕没见你这么笑。……”
容璇笑意缓缓僵住,有些惶惑:“臣妾……”她旋祁想到,应是她刚刚见他变戏法一样变出了她的钗子,大喜过望,一时忘记要端庄柔淑的礼数,笑得太……过分了?
她立祁抿了抿唇角,把笑意都尽量地压下,轻声道:“臣妾高兴过头了。”
她乖乖垂下眼睛。她竭力维持自己端庄知礼的模样,便是想在众人面前,都留下个知书达理宜室宜家的贤惠印象,别说开怀大笑,就是寻常笑的时候,也十分注意。
祁涵却仍深深地望着她,漆黑的长眼睛里神情莫辨。
容璇也才察觉到他并没有松开手。
殿中除了碳火的噼啪声,隐约间,仿佛还听得到有激烈的心跳。容璇疑心是自己的心跳,慢慢呼吸着想平复下来,却无果。
还看到他的银色锦袍下有了反应,缓下来的心跳陡然又开始乱跳一气。
“这支钗是你母亲的?”
容璇轻轻点头,抬起眼,视线落在被他牢牢攥住的那只手上。
他的视线也从她的眼中缓缓落向他手上。她的腕很细,细白纤弱,仿佛一碰就要折断。
他慢慢松开手:“朕记得,朕初次见到你那夜,你便戴着它。”
容璇似见他眼底情霭氤氲,像覆着朦胧的但一戳祁破的雾色,心道,他或许,回忆起了与她初次欢爱的那夜。
她悄悄瞥着他的那里。
仿佛比先前反应更……。
祁涵的声音愈发哑沉,目光也愈发幽邃,容璇想,他现在或许很有兴致了,不知该不该她主动一些。
她眼角余光瞥到外头飘起了鹅毛大的雪花。
却忽然响起了一连串的脚步声,泓绿的声音隔着门清凌凌传过来:“陛下,娘娘,可要传膳?”
便是这么一声,叫祁涵如梦初醒遽然松手,被烫到似的站起,目光锁在她的脸上,顿了一刹,立祁抬脚便走,头也不回的。
容璇怔在原地,他仿佛逃一般逃了。难道对他来说……宠幸一个他不那么喜欢的女人,就这样为难他。哪怕她有令人赞叹的姿色,也有令他欣赏的才情,哪怕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
她落寞地收紧了手中的白玉钗,钗被焐热了,在掌心里,有些硌手。
她失了力气一样躺回床褥间,外头响起了宫人们跪安拜送帝王的声音。
她脸上的笑意也一点点地褪色枯萎。
她想到了元光元年的盛夏的一日。
祁涵的生辰在六月盛夏。
他登基也在六月。
那夜里,宫宴热热闹闹的,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一切如常。
宫宴散后,他已酩酊大醉,没有主事的人,她就跟他一同回了涵元殿。
有条不紊,让人准备了醒酒汤,冷水,棉帕。
她学着娘亲照顾爹爹的样子,给他喂了醒酒汤后,拧了帕子,替他擦拭,又解了他外衣,扶着他侧躺在榻上。
他醉得太厉害,以至于口中喃喃说着什么,她贴近一听,他说父皇偏心,又说,祁墨承这个混账,害死他母亲。祁墨承便是先帝的名讳,她大惊失色,慌忙让旁人都退下了。
她将毛巾浸湿,敷在他额头和胸口上。他逐渐平静下来。
睁开了眼睛。
容璇愣了会儿神,将棋子放回棋笥中,最后对怀月点了点头。
她也愿意有心上人陪着。
怀月应是,院中的秦总管像是早有预料般,有条不紊安排事宜。
留于前厅中的护卫仆从离去大半,街上已无行人,容府大门合上门闩。
怀月回到西院,赵婶方才也依稀听了一耳朵,压低声音道:“这便留宿了?还挺有手段噢。”
四下无人,怀月赶忙拉了赵婶与知兰进了自己的屋子,合上房门。
陛下带来的人皆守在垂花门外,颇有分寸。
怀月有事要交代,尚未想清楚该如何开口,赵婶却先端正神色道:“今夜的事情,可都别往外处说。”
好不容易斟酌出的话语被赵婶一言以蔽之,怀月哭笑不得。
赵婶道:“咱们大人在朝堂不容易,要是风言风语传出去,对女儿家名声不好。”
其他府上莺莺燕燕的事多了去了,也都是留在后宅中,大家见怪不怪。容大人带个郎君回来再正常不过,只是大人毕竟是女子,要是让有心人借题发挥总归麻烦。
怀月答应着,又听赵婶仔细叮嘱女儿几句。
知兰认真点头,示意自己一定记下。
临散去前,赵婶还忍不住多感慨了几句。
“方才去送面时我悄悄打量过一眼,那位郎君当真是俊美不凡,就像是戏文里的人物似的,‘如玉公子……世无双’。”
赵婶唱了一小段,乐呵呵对女儿道:“如今容大人教你读书认字,你若是争气,也给娘考个秀才回来,到时候再选个可心的夫婿。”
“哎,咱们容大人真是好眼光,挑郎君的本事没话说,定有福气。”
怀月垂着头,愣是一句话都不敢接。
他难得赴一次席宴,母亲又张罗着为他相看亲事。他不堪其扰,托了拜见陛下的借口,寻了一处清静地躲着。
原本他是不想出声的,但看对岸的昔时好友,心情实在是不算好的模样。
“宸妃娘娘……有何烦心事?”他问道。
见到熟人,容璇总归笑了笑。
“也没什么。”
她望湖面重归平静,神色恢复如常。
前尘往事早已斩断,她早便认清父母并不爱自己。
不过无妨。
她自己会好生爱护自己的。
第 34 章 醋意
谢明霁下到岸旁,此处湖面不算宽,尚能交谈。
容璇道:“你才回京城?”
“是啊,”谢明霁靠在树下,“前日才到家中,今日就被母亲抓来了平阳侯府寿宴。”
容璇笑了笑:“那你科举的案子,还未查清楚啊?”
她前些时日在御书房无意发现一首诗:“士穷则躁进,此事古来有;要当期大节,微眚岂足垢?”
从前便读过的诗,没想到时隔几年再度出现在御书房中。观纸上字迹,应当是出自谢明霁之手。
雅间中谈话散去,容璇与婉钰各自归家。
暮色苍茫,冷风拂面,她抬眸便见日色西沉。
街上车水马龙,行人熙熙攘攘,各有各的热闹,却与她不相干。
“容大人。”随她出来的车夫一礼,已经套好了车驾。
“不必了。”此处离容府不远,她交代车夫先行回去。
她想一个人好生走一走。容璇闻声心尖就一颤,望向那碗热气腾腾的汤药,又望向了身侧男人。祁涵斜倚在罗汉榻上,刚沐浴过,发梢湿润,俊肆眉眼慵懒,正垂眸看着宝蓝梅瓶里那支花。
大抵是察觉到她没有动静,漆黑长眸才似有似无掠过她一眼,问道:“怎么不喝?”
容璇喉头一动,微微垂眼,心头认定它是避子汤,怎么也不想从吴有禄的漆盘里接了药碗。她实在……很想有个孩子。
犹疑再三,她想,这件事上,不能让步,也不能明目张胆悖逆他的意思,不知打个马虎眼儿能不能糊弄过去。
便走近他,拿手扯了扯他袖子,柔柔地低声道:“臣妾怕苦。”
吴有禄听着一愣,从未见过婕妤娘娘如此;果然,陛下也一愣。
祁涵知道她怕苦,不疑有他,闻言直了身子,从吴有禄那儿端过碗,难得耐心哄她道:“朕喂你。”
容璇心里七上八下,见撒娇是不成的了,只好明说:“陛下还不曾告诉臣妾,是什么药……”
他眉宇间仿佛转瞬闪过什么,将药碗置在了桌案上,轻笑着问她道:“你以为是什么药?”
容璇抿了抿唇,若直言不讳说,她猜是避子汤,恐怕不太好。她轻垂眼睫:“臣妾不知。”
祁涵扫了眼吴有禄,吴有禄便识趣地领着宫人纷纷退出殿外,关上殿门。
容璇就见他单手支颐,磁沉声线静静响起:“容璇,为什么不肯喝药?”
她不期然和祁涵淡漠的双眼对视。她想,他所余耐心无几。屏退了众人,便是叫她说真话的意思了。
她下意识垂下头,不敢直视他的神情,唯恐看到他的目光后,便什么都不敢说了。她鼓足了勇气,低声说:“陛下,臣妾想要孩子……求陛下成全。”
话音落后,他未有动静,她也没有抬眼去看。
直到下巴被他抬起,修长的手,动作并不算重,却挟着抗拒不得的力道。
这般,不得不抬头。
他垂眼望她。眉目仍然俊美淡漠,唇角却似勾着淡淡一痕笑意。
笑意不明显,她无从猜测他的所想。
指腹轻轻摩挲起她的下颔,目光晦明莫辨:“朕几时给你喝过避子汤那种伤身的东西。”
容璇一愣,瞬间明白这药不是避子汤,眸光一亮:“那这药……”
他道:“调养身子,补益气血的药。”
他的指尖缓缓停顿,轻轻刮过她的眼角,又碾了碾指腹,湿的。
博山炉中的熏香弥漫着,近窗,窗外的朔风击铃直响着,但这里静谧非常。他微微俯身,用只他们两人才听得到的低沉声音说:“调养好了,才能替朕诞育子嗣。”
容璇的脸上却已被他呼吸间喷洒的热息,扑得灼烫了。她的胸腔里,缓了一刻,两刻,三刻后,心就突然激烈跳动,如千军阵前擂鼓的急促鼓点,震得浑身血液沸腾。
他顿了顿,续道:“朕需要一个长子。除了你,谁也不行。”
便是这么轻轻一句话,容璇已两三夜没有睡好。
每每入睡前,她都把那日祁涵同她说的几句话反复掏出来咀嚼,越是回想,越是心头欢喜,喜得无以复加。
是否在他心里,她已潜移默化地占了一些份量了,所以,……
原本她还以为,祁涵这几日是兴致所至,却没有要孩子的意思,便让她喝避子汤——哪知那是调养身子的药——哪知,他也想与她有个孩子。
臧夏说她近来心情好,脸上笑影都多了,便悄悄问:“娘娘,可是陛下要升您的位份了?”
臧夏十分关注这个,毕竟,这直接关系到各人每月的月俸呢。
容璇闻声,笑了笑说:“没有。”容璇侧过脸,这扇六曲紫檀屏风,每一扇上嵌着白玉,雕琢出整幅的山水长卷,大夏朝千里如画江山,天地六合。
最右边画的是扬江滔滔之水,她便站在这一扇后边。
他们隔着屏风对弈,外边霏霏细雪,室内燃香寂静,间是棋盘落子清脆声。
祁涵闲谈似的开口,问钟宴:“昨日闻钟卿在宜璇长大。宜璇在扬江北岸,离上京城山遥路远,钟卿到上京城可习惯?”
钟宴恭敬答道:“不瞒陛下,微臣的确有些……水土不服。宜璇少雪,臣进京才见到如此浩浩大雪,近日天气寒冷,臣尚在寻觅合适的御寒之法。”
祁涵若有所思,半晌,落下一枚棋子,嗓音含着寡淡的笑:“朕倒好奇,武宁侯为何将世子养在宜璇?区区小城,比不得洛阳、金璇旧都大城,也不算繁华。”
钟宴笑了笑,道:“臣出生时,家父正领兵往西南平叛。臣生来体弱,母亲听了一个道人的话,须在小地方贱养才能平安长大。”
他语声低缓,似一壶醇厚老酒,听来不急不躁,想必,是知礼沉稳之人。
容璇侧耳细听着他们的动静,寻思着,若当真有武宁侯世子这般身份尊贵的人在宜璇长大,她就算不认得,也该听过;现下这钟宴说他是“贱养”长大的,恐怕在宜璇不显山不露水,说不准……她还真的见过。
不过,宜璇虽也有些豪族乡绅,亦不曾有他这样气度翩翩的人物。
祁涵顿了顿,随意问了他几句宜璇的风土人情,钟宴一一回答,容璇听着,一处不错,就连宜璇人贯爱饮的梅子酒做法,都能说出七八成。
夏日多雨,梅雨季节,适逢梅子成熟,各家各户,多会自酿梅子酒,次年启出来喝。
容璇一时恍了神,蹙起眉来,捏着手绢的手指微微一松。
绮窗外忽然起了大风,灌进窗里,吹得窗子咣当作响,还将容璇手里素白绢帕吹走,直接吹得从地上滚过屏风去了。
祁涵正在问钟宴:“朕在永平七年冬天,也曾去过宜璇。彼时,宜璇城遭遇战火,不见原本风貌。那时候,钟爱卿也在宜璇么?”
钟宴一刹停顿,听到屏风里有窸窣声,下意识侧头,却忽见一方素白绢帕被风吹滚了过来。
绢帕挣扎了两下,最终落在钟宴的绯红衣角旁边。
钟宴微微惊讶,望着屏风,捡起绢帕,又望了望棋局前端坐着的祁涵,呈给他看:“……陛下,这?这是……?”
祁涵黑眸里波澜不惊,淡淡从他手里拿了绢帕,放在手里端详了一会儿,缓缓道:“……咦?这里怎么飘来一张手绢?哦,上回容婕妤说丢了帕子,原来丢在这儿了。”他重又抬眼,淡淡一笑,“爱卿不必大惊小怪。”
说着,将绢帕折了两折,若无其事收进袖中。
钟宴仍然微微诧异着,倒是听闻过陛下身边那位容婕妤,说她姿容绝丽,秀外慧中。况且,她能到金水阁这个会见外臣之地,想来在陛下心中,与别人也有几分不同……。
容璇在屏风里心跳如擂鼓,背对屏风,手轻轻地搭在绮窗的窗台上,心里懊悔,刚刚出神,险些被发现。
好在只是个小小插曲,并未令钟宴刨根问底要问个明白。
钟宴道:“永平七年春天,家中派了人来接臣回了徽州。后来才闻说宜璇遭遇战火,回到宜璇时,已是断壁残垣,不复当初了。”
他轻轻叹息,容璇闻声,却蓦然想到,分明不认得他,为何他的经历,言谈,又有些似曾相识。
脑海里浮现出了个清秀孱弱的少年模样。
她冷汗直流,钟宴……钟宴……不会是他吧?
尚不及回忆往事,倒先听得清脆一声响,是棋子丢进棋盒的声音。
祁涵淡淡一笑。
钟宴道:“陛下谋篇布局,攻伐掠地皆在臣之上,臣输得心服口服。”
祁涵道:“爱卿过谦了。”
臧夏嘟囔着:“那娘娘整日笑什么呀?”
容璇缝着银狐皮,只抿着唇,压下笑意,道:“整日?哪里有整日在笑。”但压不住,极快又弯眉弯眼地笑起来。
泓绿说:“臧夏,你眼光得长远些,若娘娘怀了小殿下,升位份算什么,日后坐上那个位置……还少得了你的富贵?”
臧夏说:“你净乱说,这话都敢说。陛下春秋鼎盛,小殿下却没影子,还是升位份实在。”
两人拌嘴拌了半天,容璇一个字也没听到,光在穿针引线缝着银狐皮做暖手抄,走神间却闪过一个念头:祁涵说想要一个长子,为什么唯她可以,旁人不行?
这念头一闪而过,没叫她多想。
因着前三四日,祁涵每每来承明殿都是下午,还都赶在她午睡的时候来,弄得她醒过来时,被他吓到。她今日午后精神了许多,便没有小睡,心里当他还是下午过来,怎知等了许久,不见动静。
眼看日色昏昏行将迟暮,她轻轻叹息:“看来今日陛下不来了。”
那日程绣送的银狐皮,她闲暇时做了两副暖手抄,准备还她一副。
她的视线轻轻落在手腕上。昨日他要得狠,捉紧了她的手腕,现在留下一截淤青,涂抹了药膏,尚未好全。
在承明殿里养病养了这些时日,都没有去外头走动,宫宴筹备的情况,尚需她亲自去看看才放心。
臧夏欲言又止:“娘娘,……”
街巷间繁华喧闹,落日余晖为大地镀上一层金芒。
眼眶不知怎的有些酸,她被卖入青楼的那一日,也是这样热闹的黄昏。
她被缚于屋中一角,母亲心不在焉地守着,时而张望一番,焦急地等着父亲的消息。
隔着一道门,她听见他以近乎谄媚的语调与鸨母商议,只为能将她多卖三五两银子。
饿了三日全无力气,她就望着天边残阳如血,光亮一分一分黯淡下去,直至消失不见。
“让一让,让一让。”
拥挤的街头菜贩推着小车开道,容璇回神后避让去一旁。
“姑娘,可要买个烤饼?”身后的摊主热情招徕,“新鲜出炉的,香得很,您来几个尝尝?”
摊贩笑容满面,麻利地在炉前操持着。
香气扑鼻,容璇笑了笑,解下腰间鼓鼓囊囊的钱袋,数了十五文铜钱递去。
油纸包好的酥饼香脆可口,比想象中还要好吃。
容璇接着漫无目的地向前逛,天色渐暗,铺中点起烛火。
……再度被……,容璇实在不知他今日到底何故,兴致如此好。
她不想再奉陪,……不得。身上人愈来愈过分,容璇忍无可忍,失了理智:“祁、祁守昭!”
她第一次连名带姓唤他,帝王名讳,平日里无人敢直呼。
本该是气势十足的话语,但在床笫之间,平添情趣尔。
祁涵低低一笑,将人…在怀中,吻于她樱唇、面颊。
……却丝毫未减。
“怎么不接着唤?”他在她耳畔道。
第 35 章 七夕
“守昭”二字,乃昔年太子殿下及冠之时,仁宗亲自所取。
先帝对膝下唯一的嫡子寄予无限厚望,如昭昭日月,守大晋中兴。
祁守昭。
月儿隐去云后,夜色最浓时,榻间动静方歇。
殿中供的冰几无效用,沐浴后换了干爽的寝衣,容璇由人抱回榻间,靠上软枕便想睡去。
祁涵吻了吻她的眼睛,最后道:“你的字,是何人所取?”
“我么?”女郎困倦至极,几乎是无意识地答了真话,“自然是我起的。”
生如沙石,自己却不愿看轻了自己。
冰鉴中新换的冰尚未开始融化,女郎已沉沉入了梦乡。
月光柔和地映照在她半边面庞,祁涵将人拥入怀中,在她额间轻落下一吻。
“瑾儿。”他总爱如此唤她。
黄昏时分起了风,白日里的暑热散去些。
京都有名的鸿玉酒楼中,今日是容璇作东。
谢明霁虽说公事缠身,但既是长瑾送来的帖子,他自然要应约。
说起来从常州回京之后,二人还未好生聚过。
谢明霁奇道:“离你赴任还有好些时日吧,怎么近来这般忙碌?”
他记得陛下将长瑾的任期定于七月,也是存了让她好生休息的意思。
容璇点头:“织造署的官服也还未送来。不过我久不在朝堂,要学的东西太多。”
从前她在户部时有首辅引路,多数时候都忙于编纂鱼鳞图册,听人分派即可。
在外历练过这些年,如今她已升至四品官位,执掌户部度民司,自然不能再像从前一样简单。
她离朝多年,对朝廷诸般形势难免生疏。秋雨绵绵,偶能得半个晴日。
晨起的阳光穿透云层,在假山旁的小亭中映出一道光路。
李夫人今日带了四五名管事去染坊中查看新织染的布匹,远远便见自己的儿子一身簇新的锦袍,耐心地等候在亭中。
“呦,这大清早的要往何处去啊?”
余澄给母亲请过安,道:“昨日约了商行,要陪长瑾去看灯花巷中的几处宅子。”
李夫人心中明镜儿似的,她分明已经为长瑾挑好了管事,来往讲价也方便,偏他要揽了差事去。
从前也没见儿子这般勤勉啊。
正说话间,李夫人瞧见凌音院方向行来的俊俏郎君,眸中立时就沾了三分笑意。
“李夫人安好。”容璇一礼。
前些时日已正式拜会过,李夫人客气得很,隔三差五就往她院中送东西。昨日更是送了七八匹缎子来,什么样式的都有,说是让她和怀月裁几件秋衣。
余澄也见过礼数,原本他是想去凌音院外等着她的,不过长瑾觉得太过麻烦自己,最后二人议定在此碰面。
李夫人笑着与容璇说过几句话,长瑾的身份她私下听丈夫提起过。这般漂亮的女郎,又会读书,又懂礼数,简直是她梦寐以求的女儿。
她瞥一眼自家连个三甲同进士都没考中的儿子,不由叹口气。
她原先也请相师测算过,都道儿子是大器晚成。虽则屡试不第,家中对他倒也看得开。
瞧儿子小心翼翼同长瑾说话的模样,虽不明显,但他存的是什么心思,当娘的心里自然清楚得很。
李夫人横看竖看,也不觉得儿子能有哪一点配得上长瑾。
不过姻缘万事说不准,就如京中那位陛下,空置东宫多年,即位后册封了一位宸妃娘娘便是专宠。
叙过一会儿话,余府门前备着的马车分了两路走。
这大半月来容璇一直在相看房舍,灯花巷中的第二处宅子她已来看过三回。
买房置地是大事,比对价目需仔细。
不过这一处二进的院落,地段、价位皆称心合意。容璇最后一次查看无误,当日便请了中间人来,与原房主签订契约。
上报过官府,银货两讫,次日黄昏时分容璇便折了房契在手。
余澄感慨于她的果决,容璇笑了笑道:“挑的时候谨慎些便好,既已有了决断,也无需拖泥带水。”
买到的宅邸称心遂意,这段时日余家的二郎君尽心竭力帮她不少。
容璇不喜欠旁人人情,择日邀了余二郎君品茗听戏,算是谢他这一月的帮忙。
余澄欣然应下,心中格外欢喜。
他在常州府多年,想来对酒楼茶坊熟悉许多。容璇请了他代为挑选地方,又预备去向余知府辞行。
余澄讶然道:“这么快便要搬走吗?多住一段时日无妨。”
容璇谢了他的好意,只道:“天渐渐冷了,到时收拾屋子也麻烦。”
余澄劝了一番,见她有了决定,只能点点头。左右长瑾选的这处宅子离余府不远,往来很是方便。
后几日天气晴好,容璇便在易仙茶楼中为余家二郎君设宴,也算是庆贺自己乔迁之喜。
这处地方是余澄仔细挑的,长瑾爱听书,这家的茶水虽逊色于其他几家,但胜在说书人出彩。
二人在二楼雅台上入座,余澄道:“这折书是才从北地传过来的,听闻在京都中都很是叫座。”
容璇闻言有了几分兴趣,拈了块茶点等候说书人开锣。
前半折戏说的绘声绘色,可听那故事走向,容璇却隐隐觉得有些熟悉。
果不其然到了后半折戏,听得那一句“人间几见此佳景,惟愿取,年年此夜,人间双亲”,她才陡然忆起。这一折戏,她和……他一同看过。
那时他们到得晚,在书铺对侧的茶楼只赶上了后半折戏,前半折全靠自己猜测。
没想到阴错阳差,竟在江南补上了。
容璇垂眸端了茶盏,思绪不知不觉飘远。
谢明霁如实道:“的确,朝中气象与仁宗在位时大不相同。陛下以科举舞弊案始,震慑朝中不正之风。整顿吏治,裁撤冗官,在册官员考核皆有定例。”
换言之,在朝为官没有从前那般轻松容易了。
容璇斟酌着抿了口酒,其实老师主政时便有此意。奈何施行下来阻力重重,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
如今帝王雷霆手腕整饬朝堂,文武百官莫敢不从。
“在外,陛下重新整顿边防,兴修水利,尤其严查各处贪腐,革除弊政。”
这几年朝中风气渐清明,帝王勤政,臣工更不能懈怠。
“地方土地兼并素为朝廷之患,陛下多次下诏申饬。入夏后腾出手来,只怕要好生料理。”
容璇心中有数,户部度民司掌鱼鳞图册,需好生配合。
二人碰了酒盏,谢明霁笑道:“若有何疑虑之处,尽管再来问我便是。”
容璇笑着应好。
他们千恩万谢对秦总管拜了又拜,员外郎府拿了银钱未曾吃亏,也不敢造次。
毕竟十六新娘六十郎,实在是有伤人伦。
灯火映于阶前,繁华街巷中人来人往,依旧是佳节的热闹。
世间多有不公事,不可能一一厘算清楚。
祁涵牵了容璇的手,既然遇上,自然不能置之不理。
“有时觉得,像是天意安排相助似的。”他道。
“是啊,”容璇抬眸,“郎君从不会无动于衷的。”
漂亮的一双眼眸中映入璀璨灯火,似有什么情绪飞快闪过。
祁涵毫无征兆地察觉到,再欲探寻时,容璇已转开了目光。
“今夜有焰火呢。”她望向天幕道。
第 36 章 身世
烟花绚烂于天幕,人潮之中,李书生与芸娘唯恐夜长梦多,相携着连夜回乡。
秦让依帝王吩咐,遣护卫送他们一程。
有情人终成眷属,事情至此似乎已然圆满。
烟火接二连三盛放,漆黑的夜幕中花团锦簇,又转瞬即逝。
容璇有些出神,方才乱时,她取了一支金钗单赠予芸娘。
暮色四合,容璇与陈沁下阶梯时,一眼便望见了正门外熟悉的马车。
“怎么了?”陈沁转眸看她。
容璇对她温柔一笑:“无事。”
目送陈府车驾离去,容璇转身,秦让含笑为宸妃娘娘打开了马车门。
容璇登上车驾,目光与祁涵对上:“陛下怎在此处?”她在他身畔坐定,“我想去——”
话音未落,借着暮光,她就见面前的小案上摆好了德丰斋的点心。
三层的食盒打开,十余种点心显然是新鲜才出炉的。
瞧她眸中惊喜,帝王唇畔亦含笑意。
他答她方才的话:“与景和有约罢了。”
芙蓉糕单独放了一碟,才烤出来的芙蓉糕色泽金黄,香甜绵软。
容璇尝了一口,这碟芙蓉糕多添了些蜂蜜,甜味对她来说恰到好处。
她心满意足:“我在外头时尝遍了别家的芙蓉糕,就是不及德丰斋的味道。”
她才用过晚膳,又想尝些别的点心。吃过半块后,她将剩下一半递给祁涵,自己拈了一枚佛手卷。
听帝王方才提起谢景和,容璇道:“他最近忙么?”
糕点忽然便尝不出甜味了,祁涵道:“何事?”
容璇笑道:“若是景和有闲暇,我便邀他一叙。”
马车内点起烛火,容璇放下糕点:“我离京太久,想尽快知道朝中的风向。”
她从帝王这里听一些,再问问谢景和也就差不多了。
这位好友掌武德司,朝廷消息再灵通不过。
她当年初入仕时,便是看不清朝堂动向,由人推着向前罢了。
重来一回,自然要吸取教训。
“嗯。”层云蔽月,重华殿中除夕家宴散去后,帝王御驾一时未回紫宸殿,而是转道去了明琬宫。
“陛下万福。”她打量着他的反应,大抵很享受,模样就像……一只被摸了摸头的狗狗,放下了素日的戒备。
这个形容忽然从脑海里冒出来,她无声中抿了抿唇角。
直到祁涵磁沉嗓音响起,把她吓了一吓,打断她的遐思。
“容璇,这些时日,为着程绣入宫,朕倒是许久未去承明殿看你,冷落你了。”
容璇温声说:“臣妾都明白。”泓绿又端来了药。
她轻声唤醒床帷里躺着的她家娘娘,撩开了帷帐,烛火明灭里,只见容璇脸色苍白,缓缓睁开了乌黑双眸,费力撑起身子,看了一眼她端来的药碗,轻声叹息。
乌黑如墨的长发垂在肩前背后,她抬手撩到耳后,并不想喝,叫她先放在床头小几上,问她:“程婕妤回来了么?”
泓绿依言放下药碗,回道:“娘娘,程婕妤会不会不认得那支钗子模样……?”
容璇掩着唇角咳嗽了一阵,咳得厉害,好半晌,才平复下来,摇了摇头:“应该不会。”
泓绿说:“娘娘素日里只爱戴着它,是有什么意义在么?”
容璇垂眸笑了笑,嗓音略哑,掺着些怀惘:“它是我母亲的遗物。”
泓绿惊了惊:“啊……奴婢失言了。……”
容璇只微微摇了摇头,没有怪她。
母亲给她簪上白玉钗,把她送到了祁涵的枕边,就投江自尽了。
母亲望她好好活下去,她便要好好活下去。
思及此,她转过脸望着搁在床头小几上的药碗,心里叹息,那么,这样苦的药……逃避不了,还是得喝的。
她端着药碗,正想说让泓绿她们都退下。她已知道自己喝药时的模样太狼狈,不想在任何人面前失态。
泓绿也明白她的苦处,方要退下,谁知迎面撞到了个人。玄衣峻拔,俊美贵重,琼枝玉树般,立在殿门近处晦暗之地,恰被殿室里的青色薄帷遮挡了身形。
她吓了一跳,睁大眼睛,正准备行礼,却被他示意噤声,又使了个眼色叫她出去。
她不敢出声,悄悄地退下,不知道陛下他什么时候来的,更不知道,为何悄无声息地过来。她又十分庆幸方才幸好不是臧夏在,臧夏从涵元殿回来一路上,已在娘娘跟前聒噪了无数遍陛下的不是。
殿门吱呀一声关上,叫殿里的烛光一阵晃荡,祁涵手里还握着那支钗,正要过去,却看容璇端着药碗,犹豫再三,都没有喝。
端起,再放下,继而端起,好容易抿了一口,立祁苦得眉目紧皱,连忙又放下来。
容璇忍着喉咙间作呕的感觉,强行喝了几口,谁知胸口便一阵翻江倒海,哇的呕出来。
她呆愣着望着吐出来的黑漆漆的药汁,咬着嘴唇,苍白的唇瓣沾着药汁,脸色泛着高热的红,却不想放弃,强行又喝了一口。
“咳,咳咳……”这一口没吐出来,却呛得她直咳嗽,咳得眼泪都沁出来,叫那双乌浓的双眸愈发楚楚可怜。
她闭了闭眼,有些无可奈何地叹息了一声,准备继续强行灌药进喉咙。
谁知,忽然伸来一只手,将她手里的碗夺了过去。她愣了愣,面前落下一截修长的影子,龙涎香气在草药味道里蔓延开。
她怔着抬眼,嗓音沙哑虚弱,诧异不已:“……陛下?”
白日里把她赶走了,这会儿却过来,她心里几乎瞬间,只想到,他定是心中又因杂事而烦闷,到她这里来寻个清净。
她轻声道:“臣妾身子不适,只怕……无法侍奉陛下了。”
半晌,只见他坐在床沿,却不说话,只拿那双漆黑的眼睛,定定地望她。
他点点头,仍旧闭着眼,半晌静默以后,他又道:“将近年底,各地的岁贡陆续进京,等送进宫,你喜欢什么,自己去挑。其他人的份,你看着分吧。……程绣是新入宫,她可多分一些。”
容璇微微思索后,回道:“臣妾届时先拟一份清单,呈给陛下过目。”
祁涵否了她的提议:“你办事妥帖,不必给朕过目了。”
容璇应下,又过了半晌,殿内寂静。
他却蹙起眉,忽然开口:“你今日,手有些凉。”
容璇动作一僵,立祁移开了手,敛着眉,轻声道:“臣妾去暖暖手,再替陛下按揉……”
说着,刚迈出两步,冷不防被祁涵握了她的手,放在掌心里。
她的脚步顿住,回过身,与圈椅中懒洋洋靠着的祁涵面对着面。
他修长双手灼热干燥,薄薄的茧,将她的双手轻而易举合他掌心里。
突如其来的触碰叫她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也令她恍然……以前,哥哥也总会这样,在冬日里,替她把冰凉小手放在他的手心里,搓一搓,焐热才放开她。
他已睁开眼,漆黑的长眼睛淡淡注视她,并未说话。
这是和哥哥所不同的目光。
她被他那样注视,甚至疑心,她的小心思已经被他看穿了。
尽管她竭力装出泰然自若波澜不惊的模样同他对视,到底败下阵来。
她只得垂下眼睛掩饰自己,想从他的掌心抽回双手,但他偏偏又固得很紧。
祁涵双手间的温度,也逐渐将她的双手焐热了。
她低声说:“陛下……”
他终于启声:“风雪这么大,就在殿外干等着?不知进来吗?你跟了朕三年,朕知你一向守规矩,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是他们拦着你?若把你冷出了毛病,他们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容璇心头暂时松了口气。他应该……并不知她的小心思。
她抿了抿唇,温声细语:“涵元殿的规矩,无召不得入,臣妾也不愿他们为难。何况,臣妾在殿门前,便能早些见到陛下了。”
眼角的余光不住地偷瞄他的反应,她往他身边靠近了一步,再一步,膝盖已抵上他的腿了,他还是没有生气。
容璇心如擂鼓,也不知他的所想。嗓音益发的轻:“陛下。”他缓缓松开手,只仍旧注视她,似乎在等她的动作。
烛灯摇曳着,容璇暗暗咽了咽口水,手缓缓伸向他的玄袍系带,碰到的时候,被他按住手背。
他幽幽的嗓音忽然响起,掺杂着些不耐:“朕今日没有兴致。朕还有折子要看……你退下吧。”
容璇睁大了眼,望了眼他的身下,分明已……已经……
向菱与向萍行礼如仪,她们二人仍是明琬宫的掌事宫女。明琬宫上下一应人等皆未裁撤,奉陛下旨意将这座宫苑维持原状。
宸妃娘娘未回宫的消息不曾传出内廷,后宫中风平浪静。
陛下偶尔会到明琬宫小坐,不知何时会寻娘娘回来。
正殿中点起灯火,殿内一应陈设如常,与主人在时并无二致。
书案上显眼处好生摆着一对金锭,未曾挪动位置。侍女们定时洒扫,如意金锭在烛火映照下依旧光华灿烂。
月光黯淡,今岁新铸的一只百两的金锭被摆上了桌案,与原先的两只整整齐齐排列着,互相辉映。
可惜了,帝王默然一会儿,今年不能交到她手中,见不到她欢喜模样。
烛光缱绻,祁涵坐于她的书案前,间或翻一翻架上她读过的书。
经史子集,坊间小说,各式各类的都有,不乏用心的批注。
祁涵将从雅和苑中带回的书册手记也都存放于此,她在金平府时,翻来覆去读的都是为科举准备的书。
入朝后户部公文堆叠,她读书的习惯却未改。
而在宫中这两三年,她阅看的书更广些,更能凭兴趣。
书页上的墨字无声,唯有它们知道她的来时路。
天色渐暗,马车先送宸妃娘娘回容府。新的宅邸容璇相看了几处,尚未有十成十满意的。
她总是忙碌,帝王应一句“好”。
车驾停稳于容府前,临分别时,马车内静了静。
月光如水,容璇轻声道:“等过两日安顿下来,我们去向太后娘娘请安吧。”
祁涵望她,容璇回他以灿烂一笑。
那是他的母亲,自然也是她的长辈。
这三年他守着自己,后宫空悬,朝廷内外的压力可以想见。
但他只字未提。
侍从将宸妃娘娘的糕点送入容府中。
晚风吹动裙摆,女郎所着明蓝色浣花罗裙清新灵动。她一颦一笑间,恍如月下仙子。
落日余晖隐尽,明琬宫中重归于宁静。
陛下御驾离去,向菱与向萍从未见过这等阵仗。
“晚膳备了什么?”
娘娘问及,向菱愣了片刻道:“回娘娘,有娘娘昨日吩咐的七翠羹。”
“其他呢?”
向菱出去查看一番,一一道:“膳房晚间送了水晶虾仁,香酥鹌鹑,樱桃肉,五味蟹,鲜磨菜心,还有杏仁豆腐。”
原以为陛下要在明琬宫中用膳,故而备得丰盛些。
容璇点头:“传膳吧。”
向菱与向萍对视一眼:“是,娘娘。”
侍女按宸妃娘娘喜好布菜,容璇如常动筷,吃了一口樱桃肉。
傻子才会饿着自己。
紫宸殿中,膳食已热过三回。
帝王于案牍旁理政,秦让瞧渐深的夜色,硬着头皮入内禀道:“陛下,这晚膳请陛下多少用些吧。”
御笔划过纸面,祁涵道:“撤了。”
第 37 章 争执
一日之间,陛下出入明琬宫数次,未用晚膳便径直离去。
那般大的阵仗,又是在后宫中,风言风语极易传开。
尤其是接下来的几日,陛下再未召见过宸妃娘娘,也不曾摆驾明琬宫。
宸妃娘娘先前独得帝王恩宠,这才稍一被冷落,便格外明显。
后宫上下难免有人议论,不过言太后御下极严,没有人敢放到明面上。
文源阁中,言婉钰瞧对侧淡然读书的女郎,仿佛丝毫未受流言所扰。
巳时的阳光斜映入灯花巷中,李夫人的车驾停于容宅前时,暗卫不曾阻拦。
侍女捧了锦匣随在夫人身后,这个时辰长瑾多半在书房里读书。
见书房门半开着,李夫人叩了叩门便入内。
“阿瑾——”
后半句话语卡在嘴边,李夫人望见了书案后端坐着的白衣郎君。
他手中执一书卷,李夫人反应过来后立刻便要下拜:“臣妇叩见陛下,陛下万福。”
“夫人无需多礼。”
她是来寻长瑾,祁涵道:“夫人坐吧。”
他俨然主人家的姿态,李夫人一礼:“谢陛下。”
她寻了得体的位置坐下,长瑾的书房她来过数回,从未有这等拘谨时刻。
侍女端着锦匣立于夫人身后,有侍从入内斟了清茶。
李夫人一眼就认出来者并非容宅仆从,显然是御前服侍之人。
她小心望了望外间天色,并不见长瑾身影。
阿月想必此刻在铺中忙碌,李夫人谨慎地捧了茶盏,难不成要开口向陛下问长瑾的去向?
李夫人心中赶忙否决了这个念头,茶再香也品不出半分。
陛下语气倒是温和:“夫人自便即可。瑾儿昨夜饮了些酒,还未醒。”
“是,谢陛下。”一弯新月悬于夜空中,天幕中时而可见绽放的一朵烟花。
容璇由怀月伴着回了自己的院落,沐浴过换上了李夫人给她做的一身家常缎裙。才擦拭干的墨发松松挽成髻,簪了那枚月季花钗。
怀月瞧郎君暂时没有安寝的意思,便留在内室中陪她说话。
她剪过一段烛芯,将屋中照得更亮堂些。
她知道郎君今晚喝了些酒,方才斗完叶子戏时又饮了三两盏。
每每郎君薄醉,话都会多上许多。落日西沉,为殿宇笼罩上一层金晖。
栖霞行宫中归于平静,帝王的声音散于风中:“传令下去,后日启程归京。”
禁军副都统领了圣旨,旋即退下预备。
待人走后,谢明霁讶然道:“陛下,那宸妃娘娘……便不找了吗?”
长瑾眼下独自一人,在外流离只怕不易。
天边光线一分分黯淡下去,帝王道:“她应当就在金平府中。”
谢明霁眸中讶异更甚:“那——”
他很快反应过来,依陛下的意思,城外种种布置只是长瑾的障眼法。也难怪暗卫遍寻不得。
可就算长瑾是在城中,应当无人能够接应她,不知她在何处落脚。金平府不大,挨家挨户搜寻倒也未尝不可。
帝王的声音有些飘渺:“眼下寻到她又能如何?”
“她若不愿回宫,又该如何?”
深思之下,谢明霁也失了言语。
夕阳最后一分余晖隐尽,十余年的至交好友彼此无言。
晚风吹过一树碧叶,沙沙作响。
“陛下的意思是……”
“她会回来的,”帝王声音笃定,“或许两年,或许三年。”
“朕会将她找回来的。”
圆月清辉,两度日升日落。
旭日喷薄而出时,回京的銮驾已恭候在栖霞行宫外。
如来时一般,江平巡抚携上下百余位臣工跪送。
宸妃娘娘凤体欠安,今日不曾现于人前。
耽误这些时日,原定的行程更改,御驾自金平府折返,不再往镇江、扬州。
车驾出城之际,帝王最后回望过沐浴在晨曦中的这座小城。
他两度至金平府,心境全然不同。
禁军在前后宿卫,另有一道旨意快马加鞭送回京都,尘土飞扬。
今岁太后六十大寿,陛下有旨恩赦天下。
赦免的罪臣名录中,帝王执笔新添一道名字。
原户部五品主事,容砚,容长瑾。
他将身份还予她。他慢慢地俯身,唇覆在她的嘴唇上,吮吻品尝起来。他嗓音微哑磁沉,说:“手腕怎么还青着?朕今日轻点。”
她的手臂慢慢地扶上他结实的腰背,肌肉匀称,坚实可靠,像一座倾倒的石山,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了。
说是轻点儿,结束一看,淤青又添了好几处。
容璇只觉腿软得路都走不了了,甚至来了两回,彻底完事以后,到净室里沐浴更衣了,已经三更天。
三更天,雪夜刮起了北风,呼啸呜咽着,刮过莽莽宫城。
祁涵纾解过,神情懒洋洋的,望了眼她,淡淡跨出翔鸾阁的阁门,一面吩咐道:“吴有禄,你派人送婕妤回宫。”
容璇一愣,下意识抬眼望他的背影,没什么留恋。她浑身上下都没了力气,站都费力,况是走路……搁在平日,她定是不会多话,可今日委实……
吴有禄像看出她心思似的,试探着问:“陛下,夜深了,况且起了风,不如让娘娘就……”
祁涵冷淡瞥他一眼,步子却没有停,意思不言而喻。
吴有禄没法子,只得叫了小太监去送。
原还想着婕妤娘娘承了宠,就算得宠了,谁知还是如此待遇——他也不免叹息一声,略有同情,想着,若封了妃,便可乘辇,届时或许不必受这行路之苦。
幽长宫道上,风雪扑朔。
有涵元殿的人在,臧夏也不敢小声嘀咕陛下的不是来,心里替娘娘委屈着,屡屡看她,娘娘却还是那般淡淡温柔的模样。
她想,娘娘是真不会生气么。
陛下分明能破例让娘娘歇在涵元殿里,这般大半夜非让人回宫;娘娘还承了恩,站都站不稳了。
她仔细搀扶着娘娘:“小心台阶,娘娘……”
好容易回了承明殿,容璇终于也支持不住,坐下来,额头汗如雨下。她微微垂眸,泓绿拿了药来替她在淤青处涂抹药膏,心疼说:“娘娘,疼吗?”
容璇的视线落在小腹处,轻轻抚摸,心想,何时才能有孩子,过几日得让太医来诊脉看看了。
她在涵元殿里探听了一番,从吴有禄口中得知,祁涵那日见过谢家小姐后,确实夸赞了她一句,当得起才貌双绝。
这叫她模模糊糊回想了一遍,却没从记忆里挑出多少他夸赞她的好话,多是些“做事妥帖”“办得不错”一类的字眼。
她轻轻叹息,躺下后,分明疲惫,被窗外风雪搅扰得又睡不安稳。
第二日一早,涵元殿却遣来个小太监,带了热乎乎的汤药过殿,恭敬请她喝药。
臧夏等人走了,又憋出气来:“娘娘,陛下光让您喝药,也不关心关心娘娘。”
容璇拿起帕子揩拭嘴角,抿唇微笑:“陛下性子冷,不擅长说那些甜言蜜语。”
臧夏更憋气了,心里嘀咕,分明就是不在意么。在意的话,光送一碗药过来,还不如程婕妤,程婕妤送吃喝送穿戴,好歹是实实在在的东西。
容璇抬起头见臧夏这般气鼓鼓的模样,便笑说:“各地的进贡都到了,陛下前些时日让我去挑选分配,走吧,去内务府。”
臧夏一听眼睛就亮起来。
去年挑的时候,她小声说想要那东海珍珠的坠子,娘娘便挑给她了。
臧夏跟泓绿两个在内务府望得眼花缭乱,蜀地的锦帛,江东的绣品,徽州的砚台,怀泽的瓷器,各色名茶,知名大画家的画作,……琳琅满目。
容璇从总管那儿接了清单一一清点,便在思索如何分配给六宫众人。
容璇先与她说了几局有意思的牌,见怀月好奇,便一一告诉她自己是如何猜牌算牌的。
荷包内鼓鼓囊囊装着她方才赢下的银锞子,她分了不少给怀月。银锞子掂在手中,沉甸甸地很有分量。
怀月怕郎君不慎撒了银钱,也仔细替她收好。
容璇脸颊有些红,望了一会儿在烛火下闪着光的小银锞子,慢吞吞道:“我在宫中时,每年都收到过一只如意金锭。”
她同怀月比划,金灿灿的,上面刻着的如意纹好生精致。
怀月拨了拨炭盆中的碳火,含笑听着郎君絮絮叨叨。
这一句话百转千回,李夫人一时都不知该先听哪两字。
道是自便,她仍旧拘束地坐于位上。
好在日光偏移,约莫巳时中的光景,李夫人总算听见了救命的脚步声。
容璇踏入屋中,第一眼先看到了堂而皇之占据自己位置的祁守昭。
他们二人目光对上,容璇不客气道:“你可真会找地方。”
话音未落,下一刻她又见到了坐于书房西侧的李夫人。
她神色一顿。
她缓缓扯出一抹笑。
锦匣打开,屋内难以言喻的气氛散去些。
阿瑾在屋中,李夫人稍稍自在些许。
她瞧着坐于阿瑾身畔的白衣帝王,她便说么,二人这夫妻扮得也忒像了些。
难不成,就是前段时日成的好事?
纵是满腹疑惑,陛下面前李夫人也不敢多话。
她取出匣中那枚金光闪烁的长命锁,知道长瑾或许有机会回京,前段时日她就将金锁送去了灵安寺开光,今日恰好满七七四十九日。
沛儿和澄儿出世之际,她都命铺中打了足金的长命锁来,愿他们平平安安,健康多福。
眼前这一枚长命锁,原本是她给未出世的女儿准备的,可惜了有缘无份。
金锁当中嵌着的红宝石光华灿烂,是西域流入中原的宝物。
李夫人含着笑,亲手将这枚长命锁给长瑾戴上。
“一路上照顾好自己。李家在外的铺子,我告诉你的都别忘了。再有什么缺的物件,记得给我寄信。”
母亲的温柔细语,如春风般和暖。
明知相逢有期,李夫人温暖的怀抱带给她的却是前所未有的眷恋之感。
容璇悄然红了眼眶。
言太后瞥向她,倒是觉得侄女今日有些反常。
药温已晾至五分,正可入口。
恰逢外间宫人通传道:“太后娘娘,陛下来给您请安。”
言太后手中拨着的佛珠一顿,颔首。
祁涵亦是来得匆忙,与容璇目光交汇一瞬,先向凤座上的人行礼。
“母后万福。”
“起来吧。”
母子之间,也无需有何弯路。
祁涵径直吩咐人撤了药,不着痕迹将容璇护于身后。
“母后,”他笑道,“宸妃已在用药调理。此药虽好,却怕药性间有所冲撞,还是罢了吧。”
第 38 章 摊牌(关键剧情,不要跳过~)
秋高气爽,湛蓝的天幕下,帝妃二人相偕离去。
“恭送陛下,恭送宸妃娘娘。”
福宁送了二位主子,便回去侍奉太后娘娘午憩。
寝殿内,言太后已摘了凤冠。
“涵儿这孩子,倒是当真心疼宸妃。”
拂晓光景,出城的马车已停在余府外,随行侍从皆为帝王亲卫。
李夫人早早穿戴齐整,与丈夫儿子一起恭候于正堂中。
旭日东升,长瑾是与陛下一道来的。
她今日换的是一身月白绣芙蓉的束腰窄袖锦裙,墨发间点缀几朵明玉珠花。
极为素雅的装扮,但只一眼望去,便叫人挪不开目光。
想到昨夜之事,虽是听丈夫转述只言片语,李夫人想起仍不免心惊。
陛下过问宜安之事,相必是已查探到长瑾的身世。
此乃欺君重罪,稍有不慎便是性命之攸。一连两日,帝王皆闭锁殿门读书。
十五岁的瑾儿,她的所思所想,尽付于这数卷的手记中。
保存精心的书册被小心翼翼翻过,注解详实,字迹端方明净。他错过她的这么多年,幸能从文字中望得一二。
秦让与宫人们不敢搅扰,于殿外妥帖侍奉着。只有在第二日的黄昏时分,世子殿下求见,陛下方见了外客。
谢明霁此番是来请一道旨意:“臣叩见陛下。禀陛下,不知容氏夫妇应当如何处置?”
这几日他们忙着追寻长瑾下落,险些都忘了这对夫妻。
祁涵望手边书文,读完的这两卷亲笔中,她无一字谈及父母。
她其实早已有了决断。既被迫离家,便与所谓的骨肉至亲再不相往来。
十二岁的姑娘,能有此气魄不知要耗费多大的勇气。
“毕竟是她的双亲,”帝王道,“不可代她处置。”
谢明霁气得险些坐不住,他也情知是这么个道理。
血缘天伦在前,那是长瑾的亲生父母,他们没有办法越俎代庖。
难不成,就这么放了那一家三口?
“不过——”帝王话风一转,“容氏一门的欺君之罪倒是确凿无疑。”
谢明霁原本一口气堵着不上不下,闻言立刻有了精神。
容家三人在陛下面前肆意歪曲对长瑾的所作所为,捏造证据。他们的假口供白纸黑字记得分明,抵赖不得。
“臣明白,臣这便去提审人犯。”
“去吧。”
谢明霁一礼,接着风风火火告退,一刻也没有多留。
帝王神色不见轻松,他明白景和行事有分寸,无碍。
祁涵传了秦让入内,吩咐备下笔墨。
他另有两道旨意需要草拟。
长瑾胆子实在是足够,就这么干脆利落认下。
这般快刀斩乱麻的性子,与她年轻时如出一辙。
李夫人向帝王见礼,如今长瑾的欺君之罪过了明路,陛下宽宥不曾降罪,此事也算是揭过去了。
她从前便有所耳闻,陛下用人不拘一格。帝王既能改制女官,恩赦长瑾也在情理之中。
李夫人眸中蕴着喜悦,容璇与她相视一笑。
祁涵今日亦着月白色的锦袍,李夫人看他们二人只是立在一处,倒像是扮作夫妻似的。
余知府在前送了帝王出府,李夫人跟随其后,越瞧越像那么一回事。
天边漫着云霞,容璇与祁涵先后上了马车。
李夫人望莫名般配的二人,待车驾远行,悄悄与身边嬷嬷道:“比真夫妻还要赏心悦目些。”
回宫的街巷上,马车停了一停。辰时光景,内阁拟定的几条南巡路途已送至陛下案头。
谢明霁仔细翻看过,此番时间充裕,与三年前南巡仅到镇江、扬州不同,这一回一直要到淮安府、清平府,便是当年水患最严重之地。
朝廷先后派遣不少官员前往治水,多年来总有些成效。去年年底,那一带修筑的几处堤坝也陆续完工。
帝王二度巡幸江南,以视察堤岸闸坝、审阅治河要案为主,兼理江南赋税一事。
谢明霁读罢内阁奏案,不免疑惑:“陛下,南巡不过常州府吗?”
内阁初步定下的几条线路,无一例外都避开了常州府,不像是无意之举。
虽少涉及户部庶务,但谢明霁也有耳闻。自从常州府两年前推行银税以来,将收税流程化繁为简,少有疏失,在江南几府中可谓是后来者居上。
纵然江南新税并非此行要务,但明面上的路途刻意绕开了常州府,连临近的九江都避开,实在是奇怪。
祁涵望御书房中悬挂出的江南几省舆图,淡淡道:“自然是要去的。”
谢明霁细细揣摩帝王用意,舆图上常州府被单独圈出。
他很快有了答案,单看常州府奏报,无外乎是一片平顺。但若要寻求事实到底如何,还得微服私访。
容璇只以为帝王有何事要办,或是暗卫回禀,只垂眸耐心等着。
秋雨缠绵,落于马车窗外。天光映入屋中,帝王手边一卷《通典》,专为科举所付梓刊印。
《通典》一书专叙历代典章制度,分九类,枯燥繁琐,艰深晦涩,素来为士子心头大患。
可他手中这一本,纵然保存仔细,书页一角却多有翘起,不知原主人翻阅过多少遍。
其上批注的端楷小字工整清晰,简明扼要,字字珠玑。
这是他的瑾儿,是十七岁的一甲榜眼。得此认知,她如遭雷掣,背后冷汗直流,心跳骤然加速,快要跳出胸腔。
她愈想愈是这个可能。
正因他在意他的女人心里不能有别人,这样的事,往往又捕风捉影,不能拿到台面上说,他就这般敲打她。
除了这件事,她想不出第二条他这样对她的理由。
她扶着红柱,鬓角汗如雨下,浸湿乌发,忘记怎么离开的明光殿。
到了外殿,臧夏立祁迎上来扶着她,看到她虚弱模样,低声惊道:“娘娘,怎么了?”
容璇沉沉呼吸着,轻声道:“没什么,回去罢。”
臧夏又问:“娘娘,陛下是什么事呀?怎么娘娘这副模样出来了?”
容璇微微垂眸说:“没事。也没有见到陛下。”
臧夏吃了一惊:“娘娘等了这么久,没见到陛下!?”
回到承明殿里,天色昏暗下来,容璇没有什么胃口用膳,只坐在罗汉榻上,撑着腮,臧夏说:“娘娘用些吧,好几日没有好好吃饭了。”
容璇心里郁郁,委实吃不下,却想着该怎样告诉祁涵,她那时候的确不知钟世子是谁,今时今日对世子已没有旧情,心里只爱他一个。
想着想着,愈发觉得头疼晕眩,烧了两日,反反复复的,叫她烦恼,吃了两口就放下了筷子。
泓绿捧着药碗,小心进来,轻声说:“娘娘,药煎好了。”
容璇望见那碗棕褐色的药,接过药碗,喉咙间又泛起作呕的滋味,连忙推远了些。
泓绿便准备收拾走。
她到底还是又按住了药碗,乌黑眸中泛着淡淡落寞,轻叹一声,端碗艰难喝下了。
只是,还是喝了一半,吐了一半,模样十分狼狈。
臧夏出去探听了一番,说晚间还是程婕妤侍奉在涵元殿,本是想让容璇好好安歇,不要再想着上赶着去涵元殿求见了。
容璇听罢,心中却残存着挥之不去的酸楚滋味。
躺在床上,拿厚厚锦被裹了一层又一层,夜里,不知是白日吹冷风吹的,还是在明光殿门前站的,身子格外酸胀难受,且发烫。
咳嗽得也更厉害。
臧夏见她咳得几乎脸色惨白,几乎要哭了:“娘娘睡过一夜退了热,白日去涵元殿回来,夜里就又烧起来,这样……可怎么好……。”
容璇掩着唇角,乌浓的眼眸望着帐顶,只宽慰似的笑了笑:“明日大抵就好了。”
怎知接着两三日,容璇早上去涵元殿,祁涵仍不见她;到下午或者晚间,宣她过去,却又只让她在明光殿的门口候着。
眼望那条青玉案侧的妃子这几日来来去去换了不下四位,旁人在侧言笑晏晏,她却只能眼巴巴望着,愈发觉得真相如自己猜想那样。
今日又在明光殿门口从未时站到酉时,日薄西山。明知他是在罚她,可他不见她,她辩解无门。
容璇抬起袖子掩着唇角,竭力压抑着喉咙间的咳嗽,好容易压下去。听到窸窣声,回头看,是吴有禄出来了。
她想,又到他赶她走的时辰了,便准备走,吴有禄却叫住她道:“娘娘,请进殿。”
容璇一喜,顿住脚步,尚未说什么,望向殿中,仿佛察觉到了祁涵的视线看向她,只是被薄帷阻隔。
她缓缓从袖中抽了绢帕,仔细拭去额头汗水,才踏入殿中。
明光殿里除了她,还有程绣在。
程绣近日频频出入涵元殿,已被好事的宫人们排进了宠妃的行列,就她这几日来看,程绣是实至名归。
容璇缓步进殿,殿中燃着地龙,比殿门外暖和多了,甚至热得叫她又出了汗。过了那重薄帷,在青玉案前跪下行礼:“陛下万安。”
姿仪礼数,挑不出什么毛病。
她垂着眼睛,只能看到玉案下,祁涵穿的乌金靴。
祁涵冷淡磁沉的声音响起,对程绣道:“你先回去。”
程绣应了声退下。
耗费七日之功,帝王读完了心上人所有手记。
科举所用的经史子集,她皆是从赵家公子手中借得,匆匆数日便要归还。重要之处她一一提笔抄录,还因笔墨纸笔不足处处俭省。
刘姑姑能保存下的只有这么多,余下被弃置的更不知凡几。
书墨晕染,无声诉说着那段苦读的岁月。
烛光摇曳,有谁能够知晓大晋最年轻的一甲进士出自雅和苑。
身陷一隅,她唯有从书中窥得天光。
凭着笔下的文章,她从不曾认命,直至一路立于金銮殿上。
就好像是从泥泞中顽强生出的一朵花,世道从来不公待她,如何能苛求她有济世之心?
何其可笑。
一卷手书终了,帝王凝视着最后落款的几字。
她又不单单是一株花儿。
向下扎根,跌跌撞撞。
她从无需依附他人而活。
郎君离去一刻,再回来时手中破天荒拿了一枚糖人。
容璇神色微怔。
糖色熬得极好,亮晶晶的,一根签子上绘了两只小兔。
模样憨态可掬,都不知从何处下口。
雨势渐急,秋风吹得急促。
马车内却是一派安宁和暖。
祁涵望乖巧含着兔耳朵的女郎,她认真吃着糖画。
她眼眶还红着。
第 39 章 坦诚
回到紫宸殿时,已近黄昏时分。
殿中传了晚膳,备的皆是容璇喜欢的吃食。
侍女在旁布菜,祁涵瞧容璇手中象牙箸动得心不在焉,夹进小碟中的菜色也未用多少。
她面前的一小碗排骨藕汤,半晌只喝了两勺。
“可有什么想用的吃食?点心也好。”
撞见帝王眸底的担忧神色,只是为了一顿晚膳,容璇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似乎还是第一次,有人这般在意她有没有好生用膳。二月中旬天气回暖,余府的车队赶了大半日路,在一座茶楼外歇脚。
这处兴和茶庄也是李家名下产业,掌柜的一早得了吩咐,为少东家留出最好的包房。
容璇下了马车,和煦的春风徐徐吹动着她天青色撒花的裙摆。
她近日都换了女子装束,以轻纱覆面,很合余家表小姐的身份。
余澄初次扮演兄长倒颇为像样,二人在雅间中坐定后,余澄熟练地报出妹妹喜欢的几样茶点。
他笑道:“这儿最特色的就是酒酿饼,一会儿尝尝。”
容璇摘了面纱,含笑迎好。冬去春来,冰雪消融,两载光阴弹指而过。
尚未出正月,初七那日,平阳侯夫人入宫向太后娘娘请安。
闲谈品茗间,平阳侯夫人不无感慨:“这年节啊,感觉年年都一样。”
上了岁数,日子都觉察不出变化。最能期盼着的,不过是儿女姻缘,享一享天伦之乐。
言太后笑着道:“婉钰还在忙明安堂中事?”
平阳侯夫人称是,自从礼部开始兴办女学,除了增设学堂外,明安堂、明义堂改制更是重中之重。
毕竟与女子读书相关,世家夫人和小姐们有时宴饮上相聚,也会谈起这些事。
与皇家的姻缘不成,她原本操心着女儿的婚事,谁知道这孩子一声不吭去求了太后,得了个六品司乐的官职,每月都有数日要在明安堂办事。
太后素来宠着她,六品的官位说给也便给了。司乐需在宫中点卯,太后娘娘还单独辟了值房给婉钰。
平阳侯夫人原本不赞许此事,奈何女儿对明安堂事务兴致正浓,又有太后娘娘的情面,踟蹰再三还是先不扫她的兴。
等冷静下来想一想,平阳侯夫人忽地一惊,兴许是女儿开了窍。
明安堂改制乃是陛下亲自下旨召命礼部安排,婉钰到明安堂中,一来二去也是顺应陛下心思。
或许……陛下总归能看见。
这样想着,她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得女儿自己安排。
但也仅限于这两年。
说话之间,方去紫宸殿送汤羹的侍女回来复命。
福宁问过几句,回禀太后道:“娘娘,陛下在御书房中议事,汤羹先温在了炉上。”
平阳侯夫人奇道:“这才初七,陛下便已忙于政事?”
福宁退下,言太后只道:“依稀是为下江南之事,察江南水利。”
朝中大事后宫甚少干预,平阳侯夫人笑着道:“陛下勤勉,实乃社稷之福。”
为着赶路方便,她的墨发都是随意盘起。
余澄望妹妹墨发间那支熟悉的木钗,目光稍有停留。
这支木钗很不起眼,却被好生地珍藏在锦匣中,显然大有来头。
他有一回去容府送些时鲜瓜果,无意中在长瑾书房内瞧见打开的匣子时,还多嘴问过一句。
木钗是女子式样,用料普通,打磨得倒还算精致。几文钱的物件,背后应当有什么故事。
他清晰记得那日的对话,长瑾沉默许久,回他:“有一年七夕,心上人送的。”
她语气清浅,却是不折不扣的认真。
这下子换作他沉默,他第一次全然读懂了长瑾眸中的情绪。
或者说哪怕是任意换一个陌生人来,都能看出长瑾从未对她口中的心上人忘情。
“那,你那心上人……”他问不出完整的话,心底泛涌起波浪。
“他么?”长瑾低头望着木钗,声音低低的,“我们走散了呀。”
春光明媚,今日长瑾重新簪起了这支木钗,又别出心裁在上面缠了一朵新开的粉玉兰。
人花相映,清丽娇颜。五月初十,宫中尚宫、尚仪二位女官率众启程往颐安行宫,恭迎太后回京。仪驾肃穆恭谨,尽显天家气度。
宫中亦为此紧锣密鼓准备。第四日黄昏时分,乾安门外遥遥可见仪仗队伍。离得近了,仪仗中的十柄五色龙凤伞在夕阳下愈显华美。太后车驾略停于乾安门外,容璇随帝王在前,向太后见礼。
“母后。”
“太后娘娘万福。”
皇帝纯孝,言太后心中宽慰:“快起来。”她不过是去颐安行宫小住几月,回京礼数安排得如此周全。
女官、宫人皆迎候在此,齐齐跪地行礼:“太后娘娘金安,千岁千岁千千岁。”
“都起来吧。”拂晓时分,武德司连夜提审三人便有了结果。
容璇一觉睡得安稳,在客栈中和谢明霁一起用早膳时,听他逐一说起外间动向。
“眼下正是秋收时节,贼匪选在此时下山劫粮,以备冬日所需。”
面馆中擒获的三人都是被派来打探路途,其中一人手背上有条疤,落草为寇已有四五年。容璇的护卫便是被他出手打晕,至于另外二人去岁才入伙,稍一讯问便招了个干干净净。
他们一行原本有五人,因觉得仓山、后丘几处村子都有利可图,便遣两人先行回去报信,准备行动。
为了更好掩盖身份,他们还从一户人家手里买了个女娃,帮着做些杂事。
“面馆也是他们临时占的,这一带的匪徒都会在山下留些据点。”
他们交代得清楚,赶集那一日他们本是在镇上游逛,无意中见长瑾衣着富贵,出手又阔绰,所以顺道动了歹心。
容璇喝了一口粥,不得不感慨自己的运道。
谢明霁也不知该向何处叹气:“我带人在山间搜捕几日都没见到几个贼匪。你倒好,直接撞上一窝。”
容璇挑眉一笑:“那不如我直接投入武德司门下?”
说不准她还真有些办案的天赋。
玩笑几句,长毅来禀:“宸妃娘娘,陆风已回来复命。”
“让他进来吧。”
容璇先前命陆风追查离去的二人踪迹,他一路跟踪他们至云时山下。因山间路崎岖难行,草木茂盛,他不敢深入,收了线索先行回来报信。
谢明霁沉吟,那一带山脉连绵起伏,北侧可进入高宁府,的确是藏身的好地方。
据招供的三人交代,他们已看准了这几处村落,方才回去送信。
容璇道:“山上有多少人?”
“约莫百余人,没有准数。”
不知此番贼匪要出动多少人,容璇凝眉:“我们该怎么办?”
“先下手为强。”
容璇看他:“打得过?”
谢明霁挑眉,意气飞扬:“当然。”
他昨夜已去信召集人马,原本因搜寻土匪踪迹而散作三路的兵士都会往怀县聚来。加上本地县属的团练兵,足够了。
兵贵神速,手下的精兵跟着他出来剿匪,早就作好了准备。
“深山中极易隐匿,等贼匪下山抢掠时,半道是最好的动手时机。”
容璇点头,于此事上她是不折不扣的外行,无需多插手。
谢明霁昨夜已吩咐人绘出地形图,部署兵马前,他道:“先让长毅他们护送你回县城?”
容璇沉吟片刻,摇头道:“我留在这里便是,也少添乱。”
县城离这几处村子尚有好一段路途,有几段路并不好走。
况且县城的守卫比这里强不了多少,谢景和将客栈作为剿匪的本营,她留在这里,彼此联络也方便些。
乾安门大开,太后娘娘凤驾入宫。
容璇与祁涵另坐一乘车驾,一路至寿安宫前。
寿安宫一应布置言太后尚算满意,内廷总管好生舒了一口气。
待其余人等退下,太后身边的福宁姑姑也道娘娘今日疲惫,容璇识趣地知道自己不该多留。
祁涵携她一同告退,容璇依了吩咐明日再来请安。
宫人有条不紊进出,寿安宫寝殿很快换上太后娘娘惯用的物件。
虽舟车劳顿,但未曾妨碍太后娘娘调来近两月的彤史署①记档。
福宁在旁陪着,吩咐小宫女将殿中烛火照得更亮堂些。
记档停于当中一页,福宁跟着看过,心下明白宫中所言非虚,宸妃娘娘的确颇受陛下宠爱。
“后宫专宠,可并非好事。”言太后声音不轻不重。
“娘娘说的是。”
太后娘娘离宫前,宸妃的家世问得清楚,也是放心的。只是没能想到,短短几月,宸妃竟如此受宠。
“话都与她说过了?”
福宁称是:“娘娘安心。”
后宫尚是太后作主,其他人翻不出花样来。
她端了安神汤:“娘娘今日也累了,早些歇息罢。”
花有重开日,木簪也焕然一新。
察觉到他的目光,正在吃糕点的女郎抬眸望向他。
余澄问得有些小心翼翼:“你就没有想过再去找你的心上人?”
“或许会吧,”女郎答得毫不迟疑,“不过得等到我功成名就以后。”
翌日晨起,容璇换了锦袍。出门在外,毕竟还是着男装方便些,也能避开不少麻烦。
容璇策马与谢明霁同行,朝廷拨来的两名护卫与武德司之人一同随在后头。
他们二人基本算是同路,谢明霁道:“我看户部另外二人去的都是繁华县落,怎么偏你要去平县那一带?”
容璇笑了笑:“除过核案户籍,我还有其余事要查,这两个地方是最合适的。”
谢明霁比她走得更远,往北已经快到了高宁府地界。
容璇道:“武德司是又有什么要案?”
谢明霁颔首:“两府交界一带秋来闹匪患,沿途劫掠商队,侵扰村落。地方官员难以遏制,求到了京都。”
“报案人中还有一位举子,他进京赶考的家资尽数被土匪掳去。如今事发近一月尚未有眉目,故而陛下派遣武德司清查。”
容璇奇道:“我记得土匪间约定俗成,是不抢入京赶考的士子的?”
一则是因不敢抢,举人进京赶考的路费乃是朝廷供给,打劫他们无异于是公然挑衅朝廷。况且举人已有做官的资格,若是将来高升,免不了要回来清剿。
二则……书生大多囊中羞涩,劫掠他们实在也没有必要。
谢明霁道:“我也想到此处,或许是误会一场。那位举子是早些年中举,提前入京预备会试的。兼之他出身富户,随商队而来,一来二去就被土匪一同下手了。”
狡兔三窟,这帮土匪游窜不定,尚不知巢穴在哪里。
“不过平、怀二县一直安稳,”谢明霁笑笑,“所以陛下才敢放心让你前来。”
长毅的本事谢明霁是知晓的,陛下亲自挑选的暗卫,有他们一路相随,长瑾自然无虞。
容璇点头,等到了怀县县城,二人便暂且告别。
户部公务在身,容璇先于县城内停留两日。长毅例行带人打谈过县城内外,一片风平浪静。
容璇执户部腰牌从官署中调来怀县案牍,梳理清晰后令官衙文吏誊抄出她所需文字,限了三日期限。
趁着这段闲暇,容璇对县城风貌亦多有考量。
她留下一名护卫看守下榻的客栈,接着带暗卫去往县城外的乡镇间。
每逢旬日便是镇上的赶集日,容璇算准了时辰。虽说是乡野地方,但两条主街走下来,能见到的各式货物比她想象得齐全。
果蔬都是村里新鲜现摘的,赶在天明前送到镇上,有些还沾着露水。几处摊上设了套圈的娱戏,再往里间走,偶尔还能见到卖小狗小兔的,约莫都是农民家中自己养的。
容璇买了串糖葫芦,那卖货的郎君为人热情,容璇不动声色问出了许多话。
临近的村民都会到镇上赶集摆摊,县里也有不少商人送货物过来。虽然大多都是县城里卖不出去的,但在乡下地方已经算是稀罕,大家还生怕他们不来。
集市上热闹得紧,容璇时而留心着自己的钱袋。人多的地方,小偷小摸当然免不了。
买卖双方间多用铜钱,以物易物者也有。原路返回又是两三日的工夫,容璇已将宜安县中的见闻拟好了便函。
余澄寻得的碎银摆于知府案头,容璇道:“宜安县中多有外出经商者,流入县中的白银成色不一。官差寻到了空隙,刻意在征银时多报了损耗,从中牟利。”
数额虽暂时不多,但天长日久仍是一笔可观的进项,且会逐步变本加厉。
事情办得漂亮,听长瑾还专意提了自己帮的一点小忙,余澄挠挠头,在得到父亲两句夸赞时都有些不好意思。
余知府道:“此事我会派亲信去查,应当很快就有眉目。”
容璇点头,自从用白银代替粮食征税以来,税务一律由官收官解,无需里长、粮长参与。不但免除了百姓这一项繁琐的徭役,而且经手之人少了,贪墨者便更加无处遁寻。
余知府收好这封文笔凝练的书文,又道:“你这一月来辛苦,在府中好生休沐三日吧。”
容璇没有推辞,含笑应下。
等商议好近日事务,容璇最后问了一句南巡事宜。
余知府道:“御驾现在停于扬州府中,听闻陛下抱恙,南下行程暂缓。”
容璇神色微顿,余知府瞧出她的不同,问道:“怎么了?”
她摇摇头:“有些累了而已。”
四品官员间消息灵通些,不过从扬州府传到常州,总得几日光景。
他的病应当已经无碍了吧。
县城里还可见白银,到了乡野间,白银更是稀罕物。
容璇拿了备好的碎银买东西,摊主都尤为乐意与她交易,尽心尽力找开铜钱。
容璇打问过一番,家底殷实的人家或多或少都有白银,只是藏得严实,平日里舍不得兑换出来。若是她要换银锭,县城中就有银楼。镇上的当铺也会有些银子。
逛了小半日,容璇还在集市上用了午饭。
暗卫来去无影,明面上只有朝廷的一名护卫跟着容璇。
她离开集市,经人指点过,东处不远有一间乡墅。
朗朗读书声随风送来,不大的一处院落,也不曾挂上牌匾。
容璇与守门的老伯客气地打过招呼,循着书声到了讲堂外。
天光透过几扇窗子映入屋中,小小一间屋子坐了十余位学生,年岁参差。自然都是男孩,论个子排了座次。
容璇凝神听了一会儿,堂中夫子讲的是千字文。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
学生们翻来复去念了几遍,夫子一板一眼讲解其意。
容璇还记得下一句是:“云腾致雨,露结为霜。金生丽水,玉出昆冈。 ”
夫子夸她三遍能成诵,在课散后又单独为她讲了许多。
言婉钰瞧着向菱向萍都是可用之人,向菱心细如发,行事稳重;向萍聪慧机敏,办事麻利。
若是宸妃娘娘觉得宁远伯府其他选来的人不顶用,也可以在宫中挑些伶俐之人。
她支颐望安然刺绣的女郎,不过宸妃娘娘万事有表兄回护,不急于未雨绸缪也在情理之中。
有表兄撑腰,宫中上下何人敢不敬着明琬宫。
指尖又绣错了一处,容璇挑出重绣。
所谓心腹,婉钰劝告不无道理。
容璇笑笑,若自己想在宫中好生经营,自然不会这般随性。
只是她于宫廷或许不过是个过客,若当真收了心腹之人,日后……
徒给她们添麻烦罢了。
第 40 章 野趣
此番往南苑行猎,来回小住总有七八日,宫中仪仗已在预备。
月光清寒,帝王沐浴过回到寝殿时,便见明亮的烛火下女郎正聚精会神地读着什么。
书案上摊开一整幅南苑图纸,她眸中蕴着几分欢喜神色:“臣妾还未见过南苑胜景。”
京郊数百亩宝地圈入皇家园林,莫说平民百姓,等闲臣工亦无资格靠近。
南苑为京城四周最广的一处游猎胜地,不过近些年因仁宗龙体欠安,故而显得冷清些。
对着铜镜卸下妆容,外院中服侍的小丫鬟慧儿入里屋通禀道:“小姐,老夫人派人传话说今日老爷回府,请所有小姐晚间都去泰安院用晚膳。”
“知道了。”容璇应声,看了看外间天色,时辰已然不早。
她换了身水蓝色的家常襦裙,挑了一支白玉嵌蓝宝的发簪重新挽好发髻,便带了采梨出门。
天色渐渐暗下来,府中各处点起烛火。
“父亲。”
泰和院中,容璇欠身行礼。
容尚书对她点头,对于膝下这个长女,他从来是安心且骄傲的,并无多余的话可教导。
安氏一早就在泰和院中侍奉打点,将晚膳备办妥当。
“父亲!”四小姐容妙璇提了樱色的裙摆小跑来,声音娇俏,“父亲大人可许久没陪母亲和我了。”
“多大的人了,行事还这般不稳重。”容尚书虽语带责备,却并无怪罪之意。他看向文静懂事的容婉璇,欣慰道:“该多向你二姐学学才是。”
安氏只是含笑,一家四口其乐融融。
容璇在数步之外望着,安静收回目光。
“阿璇,到祖母身边来。”
容老夫人由侍女扶着在主位上坐下,对容璇招手。她不轻不重道:“人既然都到了,开席罢。”
“是,母亲。”安氏一礼,带着人去传菜。
安尚书在副位上落座,容婉璇与容妙璇熟悉地坐到他身旁。
容璇则领着两位庶妹在容老夫人右手位坐下,一如往常的位序。
容府中,大少爷容明樟一直在外为官,安氏所出的小少爷容明桥则在书院读书,每半月方回来一次,是以今日都不在府上。
安氏原本要为婆母布菜,容老夫人道:“今日一家人用膳,你也坐罢。”
“多言母亲。”
容婉璇与容妙璇让出一个位置,安氏便到容尚书身侧坐下。
“近日倒少见你回后院走动。”容老夫人开了口,容尚书道:“户部这段时间公务繁多,实在不得空。未能常来请安,母亲恕罪。”
大靖与南楚预备通商互市,户部掌管天下民政事务,自然首当其冲。
容璇心中明白,即使父亲朝政再繁忙,他总会抽时间去安氏的琴心院。
起初,父亲每三月会传一封书信回来,渐渐地音信却少了。她也是长大后才渐渐知晓,父亲在柳州纳了妾室,有了别的孩儿,只比她小两岁。
等到她六岁时,祖父过世,父亲丁忧回京。她站在母亲身后,看着眼前陌生的父亲,还有他手中温柔牵着的二妹容婉璇。安姨娘怀中抱了三岁的弟弟,看起来他们更似一家人。
父亲很偏爱二妹。二妹陪伴了父亲在外放地的日子,是父亲看着长大,与自己自然是不同的。
而等到四妹容妙璇出生时,父亲擢升为户部侍郎,正是春风得意之时,对四妹愈发宠爱。
或者说,父亲就是喜爱安氏所出的女儿。他亲自为她们起名,倾注自己的心血。真要论起来,一直以来在柳州与父亲相濡以沫的是安姨娘,不是她的母亲。
“你这孩子,多吃一些。”容老夫人慈爱地望着容璇,交代身边的嬷嬷为她盛汤。
容璇接过,自祖父与母亲相继过世后,容府中最疼惜她的就是祖母。
“我让你打听的事如何了?”
听容老夫人问起,容尚书放下筷子,有些为难:“回禀母亲,今日陛下忽然下旨,命探花郎随使团一道出使边境,商讨与南楚通商之事。”
“什么?”老夫人一惊,容妙璇年岁还小,忍不住侧头对二姐道:“这探花郎不是要与长姐……”
“嘘——”容婉璇示意她噤声,此事是父亲说与母亲,母亲无意间同她们说起的,暂时不宜外扬。
容尚书望一眼低头喝汤的容璇,不免感到歉疚:“此事先前未有风声,儿子着实没有预料到。陛下大约是要重用探花郎的意思。只是使团不日便要启程,这一来一回,少说也要两年。”
两国通商乃大事,尤其大靖与南楚不睦已久,并无先例可循,两国拟定各项条陈破费功夫。更可况即使开放互市,若有何问题需立时修整,使团未必能轻松归来。
容尚书亦无奈,消息来得突然,想必探花郎府上忙作一团,更无心儿女之事。他们总不能上赶着将女儿嫁过去,委屈了长女。
更何况,容璇还没有点头。
老夫人看得清楚其中弯弯绕绕,没了胃口。
晚膳散去时,容老夫人仍在为错过一桩好姻缘而气恼,并不愿多理会儿子。
容尚书安慰不得,老夫人挥挥手让他携妻女告退,只留下容璇在屋中。
看着眼前懂事的长孙女,容老夫人不禁长叹口气:“我家阿璇,样貌才学皆是一等一的,怎么这姻缘就这么难。”
“祖母莫忧心,许是缘分未至。”容璇为祖母斟了茶,柔声劝慰。
“都怨你父亲不上心。若早早定下,就没有今日之事。”容老夫人心知肚明,若换了容婉璇,她这个儿子必不是此番态度。
罢了罢了,儿子指望不上,只能她多为容璇筹谋。
好在,她这个老婆子还有心力护着容璇。
……
琴心院中,安氏服侍着容尚书歇下。
她为容尚书更衣,试探道:“母亲既如此中意这桩亲事。眼下若来不及,不如等到探花郎回来再议亲事?”
容尚书摇头:“出使南楚之事谁都没有准数。且不说探花郎是否一定是凉配,这路途遥遥,若要等他,不止容璇的婚事耽误,连带着婉璇也要受到牵连。”
安氏便不说话了,婉璇过了年就满十八,她不似大小姐那般,可耽误不起。
“此事原也是我不好,”容尚书宽下外袍,“罢了罢了,我容家的女儿不愁嫁。错过了这个,我再为容璇留心别的儿郎。”
安氏替他挂起外衫,顺势道:“那老爷,也莫忘了我们婉儿。”
“这是自然。婉儿的事我一直收在心上,你安心。”
安氏露出一点笑意来:“多言老爷为婉儿费心。”
“她是我的女儿,这是应该的。”容尚书握了安氏的手,时候不早了,歇着罢。”
琴心院中熄了烛火,一夜无梦。
在府中休息过一晚,翌日午后容璇便回了宫中。
太后娘娘对荔枝宴赞许有加,特赐下二百两赏银到尚官局,以示嘉奖。
容璇言过恩,挑了个清闲的时辰,将尚仪局属官都召至了自己的主屋中。
因此番尚仪局与尚食局出力最多,两局各分得了八十两银。
宫中消息最是灵通,不过半日,尚官局内几乎人人都知晓此番太后厚赏,不免翘首以盼。
容璇未耽搁,当着尚仪局四司女官的面将赏银一一点清。除了自留二十两银外,她划三十两银至司乐司,其余三司各得十两,由各司长官自行分配。待各司开出明细供容璇审阅过,便可来此支取银钱。
辛苦这些时日得了丰厚赏银,尚仪局上下自是无怨言。
安排清楚这桩事,容璇道:“有关此次荔枝宴,诸位还有何见解?”
她的目光看向司乐司,邵司乐会意:“尚仪大人容禀。荔枝宴前,司乐司连夜排演曲目。原本乐曲与佳肴相配,只是太后娘娘临时加了花样,我们应对不及,乃司乐司之过。好在未出大乱子。”
容璇颔首,此事司乐司也无可奈何,未有怪罪之意。
“下官与诸位同僚商定过,闲时司乐司会加演曲目定做惯例,用作宴会上应急之用,以免届时手忙脚乱,失了尚官居颜面。”
“甚好。”容璇心中亦是此意,由邵司乐点出顺理成章。
司宾司掌宴会赏赐,每每从司宝司备领赏赐之物时均登记造册,余者及时归还,一直条理分明,从未出过岔子。
“那么,司赞司呢?”
司赞司暂没有司级长官,官位最高的是掌赞言婉钰。
她四下张望,见场中同僚目光在她身上,犹犹豫豫道:“禀尚仪大人,下官以为……司赞司与司宾司职责,许是有些混淆。”
二司权责皆与宾客朝见相干,难以分清。偶尔冲突时,因刘司宾官位高她二阶,只能以司宾司马首是瞻。言婉钰入尚仪局不久,有些事务不知是否该司赞司来做,又怕包揽下来惹刘司宾不快。
“的确如此。”容璇欣慰看她,“本座会与刘司宾另行商议,拟定出清晰的条陈来。眼下二司中女官皆有不足,这段时日若遇宴饮便暂合一处,由刘司宾调配,以免疏漏。”
“是,尚仪大人。”
“荔枝宴详细仪呈,司籍司要记录造册,以供后来人借鉴。”
“下官等明白。”
“时辰不早了,都散了罢。”
诸位女官自行退下,言婉钰本随众出了主屋,忽想起一事未向容璇禀告。眼见着众人都散去,她折返回屋中,恰好听见容璇与采梨交代事务。
“……二十两银充入公中,待天热了为尚仪局备绿豆饮。”
足足二十两银的绿豆饮,怕是能供整个尚仪局享用整整一夏。
采梨退下,容璇抬眸见到屋门口的言婉钰:“还有何事?”
“是吗?”
容姗点头,昔年三姐姐未回京时,霁月清风的太子殿下不知是多少女儿家的春闺梦里人。
“平津伯的三姑娘,淮阳侯家的嫡次女,吏部尚书的长女,都是太后娘娘曾经想为陛下相看的人选。”
她随意就能报出一串世家女郎的身份,杏眸中也藏不住话。
帝王独宠,她亦是慕艳着三姐姐的。
容璇笑了笑,心中却想,可我倒是会羡慕你。
羡慕你无论何时,都有为你做足了打算、为你遮风挡雨的亲人。
无需任何的主动与算计。
她们都好生爱着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