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 女孩再次被母亲领走,那一张纯粹稚嫩的面庞上布满泪痕,她一步三回头地望向庄未绸,一颗一颗的泪珠自脸颊滚落, 每一滴都裹藏着对生活的无可奈何。
庄未绸心里也降下一场酸雨, 久久缓不过神来。
还是老太太的叹息声将她的思绪拉回,庄未绸抬头望了望病房里长吁短叹的其她人, 忽然悲哀地想, 这些因疾病凑在一间房子里的人们,哪个不是在和死神讨商量?
她连自己的生活都负担不起, 哪有余力去解旁人的困苦呢?
可即便清楚现实, 庄未绸还是觉得难受。
今天只需做术前的检查,并不需要家属陪护, 老人见庄未绸心情低落,早早地赶庄未绸回家,用了个给她准备明天饭食的理由。
“你一个小孩子在医院里头待久了不好,容易沾染病气。”
“咱祖孙俩再倒一个, 日子就别过了!”
“赶紧回去养养神, 明天给我做点粥带来,医院的饭我吃不惯。”
“哦对了, 冰箱里有我早晨擀好的面条,你回去别忘了煮着吃啊,别放坏了。”
临走时,老太太千叮咛万嘱咐。
庄未绸的心在老人的唠叨里逐渐暖了过来, 只是思维上仍有些迟钝, 等走出医院的大门才明白老人的用意。
她手搭在额头上望了望天。
艳阳高照,目之所及都是清湛的蓝, 一片乌云都没有。
今天应是个好日子。
与此同时,医院大门的机动车道,抬杆缓缓升起,有车自地下车库行驶出来。
刺眼的阳光在轮毂上反射出锃亮的银质光泽,引来周边人的注视。
车内,殷却然隔着窗,寡淡的目光短暂地落在路边的庄未绸身上,旋即收了回来。
她来医院只为谈科研项目的合作,与庄未绸无关。
只是临走前,依稀记起女孩说今天给祖母办理住院手续,所以顺路去看看。
没曾想,却撞见那一幕。
她清清楚楚地听到庄未绸的拒绝,也没漏过庄未绸眼眶里的氤氲。
何须道歉呢?力所不及而已,又没做错什么。
前排副驾驶座位上,特助秦素还在汇报公司的科研项目进度,殷却然一心多用地听着,脑海里却时不时蹦出庄未绸那张愁云惨淡的脸。
女孩其实很漂亮,蛾眉浅黛,粉面桃腮,人群中一眼能锁定的出众。
尤其是那一双眼睛,明亮又灵动,像是会说话。
笑起来的时候,细密的光都折在美眸中闪动着,让人的心情也变得愉悦起来。
哭的时候,无声无息,眼里像是藏了被碾碎的星星,随着晶莹而落,那一霎好似全世界都委屈了她。
今天不同。
今天的庄未绸很低落,眉目沉沉,眼尾的弧度压得很低。
光与影都稀薄,即便是站在烈日下,也显得格外压抑。
不知将往常明媚的灵魂丢掉哪个犄角旮旯里去了。
连带着,殷却然的心情也沉澹下来。
被命运摧折的姑娘,保持着对生活的积极和良善。
她不会为自己的困苦而一味怨怼,也不会因自己身处荆棘,而漠视别人的悲伤。
当真是……天真又纯粹。
大约是环境使然,殷却然还是第一次遇见这样性情的姑娘,她自小在名利场长大,见过人性最低廉的一面,早已不信人心里的那杆秤。
她身居高位,有人依傍她,有人觊觎她,有人揣度她,有人诋毁她,无人去探求她心中的冷暖,也无人在意。
有限的几次被开解宽慰,皆是因庄未绸。
而那几次宽慰,也是她选择帮庄未绸的根源。
即便这个女孩身上的谜团一个接一个。
思虑间,前排的秦素已做完汇报,耐心地等着殷却然的指示。殷却然抓着几个重点做了安排,心思则又放在那个记事本上。
她将工作上的事交给秦素,自己则按升车内的隔断,随后,将包里的本子翻出来。
本子被摊开的那页,还是那几行娟秀的小字。
一部分与庄未绸有关,另一部分有关卓妍。
殷却然的指腹蹭在字上,描摹着写下这段文字的人的心境。
——本子是她托卓妍交给我,她说这是我跟她共同的回忆,可这“回忆”却是空的,难不成,是要我来填满吗?
——她啊,还是和从前一样,有心遮掩,留我一个人猜。
——可我不想猜,我只想正式见见她,同她说说话。
……
——既然是共同的回忆,那从哪里开始记录好呢?
——就从卓妍开始吧。
——那一年,以老太太的病为起始,我遭遇了人生中最晦暗的时刻,想来卓妍也是。
——多亏有你,我姥姥的生活,卓妍母亲的生命都得以顺利延续。
——老太太近来很好,报了老年团,和三两朋友相约去旅游,惬意非常。
——卓妍母亲的病情也很稳定。
——你总说举手之劳,但我很感激,那一年,有人不经意驻足,将光芒惠及我。
——R,我很想你。
……
在记事本写东西的人没留自己的名姓,但口吻与庄未绸一般无二。
但现实中,庄未绸的人还在为庄家老太太的病奔忙,即便故意骗她,也不至于搭上自己至亲。
这段记录也有诸多漏洞,和现实对不上,倒像是……在未来书写回忆。
殷却然反复琢磨几日,心中已有猜测,只是有待验证。
她正要收好记事本,却见本子上另起一页,文接上回,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书写篆刻。
若非亲眼所见,只怕会误以为自己得了癔症。
殷却然找无干的人确定过,文字的确存在,不是她脑子错乱胡思乱想出来的。
可面对眼前的景象,仍不免震惊。
待文字全部形成,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才按出车内隔断上的屏幕,举着本子问特助:“秦素,你能看见这上面的文字吗?”
秦素透过屏幕看了眼有些模糊的字迹,点头:“看得见。”
少顷,她又关心道:“老板,您的眼睛……”
倒不是秦特助胡乱揣测,殷却然的病确实会影响到眼睛。
“眼睛没事,不用担心。”殷却然摆摆手,按灭了屏幕。
记事本上新添几行,有关少女心事,不足为虑,恰恰给了她证实猜测的契机。
今晚么……那她去等一等,也不是不行……
——
另一边,庄未绸稍稍调整好情绪,就被接连的几个喷嚏闹得懵了神,她揉揉酸胀的鼻子,视线却正正落在车站旁的女孩身上。
那女孩正是之前病房里的小姑娘。
她抱着一个破破的手工布包,蹲在站台旁,对着站台上公交车信息牌出神。
信息牌另一面,她母亲在找人询问着什么,那脸上的病容和愁容确是怎样都遮不住。
脚步顺着心意先行,等庄未绸反应过来时,人已站在小女孩的身侧。
女孩瞥了她一眼,恹恹地转过身,留了个不大情愿的背影给她。
大约是还在计较病房里的事。
所以庄未绸也蹲下来,与她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你们……找不到回家的车了吗?”
“不是。”女孩小声道:“回去的车今天不发了。”
原本定好开进山的私车,今天因回程人员不足,取消了行程。
无论她们怎么求,司机都咬定不松口,最后更是径直开车走人。
医院不接收,家也回不去。
可真应了那句老话儿,麻绳专挑细处断,噩运只找苦命人。
母亲放弃了求生的可能,攥在手里的钱无论如何不愿意浪费。
那都是山里村民的血汗钱,挨家挨户帮她们筹的,病没治,却用在住宿上,母亲舍不得。
二人已经商量好,要是确定今晚回不去,就找个桥洞或者有座位的车站凑合一晚、
这会儿不走,也只是抱着最后的一点期望,找一找能将她们捎回去的车罢了。
“所以,你知道这附近有去赤绰镇的车吗?”
到了赤绰镇,再乘牛车过一段乡路,就能进山。
庄未绸连镇名都没听说过,自然摇头。
女孩的母亲点点头,又局促地搓搓手:“今天,我家囡仵给你添麻烦了啊。”
自身的困窘本与她人无干,却因孩子的懵懂而毫无遮掩地呈现在别人面前,羞于启齿的母亲露出尴尬的表情,不知道该如何重拾一块遮羞布。
她的日子也算过到头了,可女儿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这一场回忆,在自家囡仵心里,只会留下自卑和苦涩吧?
“没什么。”庄未绸赶忙摆手,心中的无力感又被勾了出来。
女孩的那一跪深深刻在脑海,挥之不去,促使着庄未绸想帮帮她们,力所能及的。
“你们要是不介意,来我家凑合一晚?”她想了想,提议道。
女孩惊讶地望向她,似乎没想到这个在医院里拒绝过她的姐姐,会对她们伸出援手。
那母亲也有些震惊,愣愣地没接上话。
“医院病床的问题我可能没办法。”庄未绸实话实说:“但留你们住宿一晚还是办得到的,不收钱,你们别有负担。”
母女二人这才反应过来,连连摆手说“太麻烦了”。
“不麻烦。”庄未绸露出笑:“我也就能做这么一点小事了。”
三个人心思都单纯,谁也没将对方的好意想岔了去,到最后,母女二人主动将身份证件交给庄未绸让她安心,顺利与庄未绸回了家。
老太太留的面条富裕,被庄未绸煮好分成三份,与母女一起吃了。
留宿的二人虽然鲜少进城,该有的教养礼数却是不缺,眼神没离开进到屋子里的有限的地方,饭后还帮庄未绸整理收拾。
大人言传身教,孩子有样学样。
女孩受了恩惠,饭后从自己的小布包里掏出竹编的小玩意以作报答,双手递给庄未绸:“谢谢姐姐。”
这是庄未绸今天收到的第一份生日礼物,捧在手心,弥足珍贵。
“是我该谢谢你才对。”
饭后,庄未绸怕二人拘谨,跟母女简单讲了热水器的用法,便借口买东西离开。
天色已晚,连白日里跋山涉水的蜗牛都寻了草叶遮挡着小憩,庄未绸还没什么困意,下了楼,在巷陌里围着自家的那盏灯火打转。
只是绕着绕着便停下动作,不可思议地望向安然坐在长椅上的女人。
庄未绸没想过会在这里遇到她。
女人已然盯了她许久,见庄未绸注意到她,招招手,让庄未绸过来。
“您怎么会在这?”女孩显然没防备,一双杏眼瞪得浑圆。
“路过。”殷却然不欲在这个问题上纠缠,随意地拍拍自己身旁的位置:“绕好几圈了,坐一会儿?”
女孩依言照做。
“在巷子里转悠什么呢?”
“嗯……”庄未绸斟酌片刻,如实道:“家里有客人在用浴室,我怕她娘俩拘束,想等一等再回去。”
“客人?”女人眸子里漾出疑惑。
“对,今天在医院里遇到的一对母女,她们没地方住,被我带回家将就一晚。”
殷却然串联起白日在医院的情形,语气里的关照点到为止:“放陌生人在家里,防人之心不可无。”
热心也要有个度,以怨报德的事屡见不鲜。
也亏得庄未绸胆子大,萍水相逢就敢放陌生人进自己家过夜。
庄未绸愣了片刻,方才点头:“我明白的。”
之前的确思虑不周,被无处安放的怜悯心冲撞得失了智,现在想想,女人说得在理。
“我有她们的身份证件。”她猛地想起什么,又问:“只留她们住一晚,行吗?”
卖房子的事被抛诸脑后,经女人提醒,庄未绸才意识到这房子的产权不在老太太手里。
租着人家的房子,带了陌生人来住,是不是应该提前征求房东的意见?
“姐姐,我……是不是违约了?”
殷却然心跳的频率乱了一霎,似有旧疾发作的征兆。
却又不是。
她不由自主朝身侧看去,正见庄未绸也在小心翼翼地窥她,像是做错了事。
算了,再帮她这一回吧。
殷却然拿出手机给附近的保镖发消息,留下两个今晚保护女孩的安全。
再抬头,见庄未绸更加沮丧,欲言又止。
“租赁合同里没有明确承租人的居住限制条款。”殷却然顿时觉得有些哭笑不得:“我也不是来问责的,你不用怕。”
庄未绸听到女人这样说,长长地舒了口气。
可回忆起有限的几次与女人偶遇,她又顿住,仔仔细细地打量女人露在口罩帽子之外的沉定眉目。
“怎么了?”殷却然问。
“您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殷却然露出个安抚的笑:“没有,我很好,不用担心。”
庄未绸这才踏实下来,不再紧盯着女人不放。
闲话叙完,女人微微躬身,变戏法一般掏出一个纸盒子。
“给你。”
接过盒子后,庄未绸才看清,盒子里装的是一个巴掌大的蛋糕。
“眼馋肚子饱,买多了一份。”女人的借口无懈可击。
可庄未绸却对着蛋糕上的星辰图案悄悄红了眼眶。
这世上总是有这样美丽的巧合,一个竹编的小玩意,一块随手递来的蛋糕,给她平凡的十九岁生日装点惊喜与满足。
还有家人事先准备好的面条。
即便生活里还有许多难关要过,但此刻,庄未绸觉得很幸福了。
殷却然没想到庄未绸的反应会这么大,有波动的水泽在她眼底轻晃,但一点都没溢出来,在路灯的照射下,为双眸罩上一层盈盈的光。
俄顷,女孩抬头绽出一抹明灿灿的笑,对殷却然道:“谢谢姐姐!”
殷却然觉得自己的病又有发作的苗头,她收了笑,在一片慌乱中垂下长睫。
这声谢谢,她问心有愧。
记事本上的内容浮现在脑海。
写下心事的姑娘说,姥姥住院这天,是她的生日。
原本平凡甚至有些难过的一天,因一些看似不起眼的小细节而变得难以忘怀。
她忘不了蛋糕上面的湛蓝星辰。
忘不了路灯下,她卑微却虔诚的祈愿。
忘不了家门口长椅上,那个突然造访的人。
看过记事本,殷却然有自己的判断。
所以她拎着特意准备好的蛋糕,坐在长椅上,等着庄未绸出现。
事实的确如她所料,可殷却然却没有获知真相后喜悦的情绪。
或许是因为庄未绸那一声真心实意的道谢,又或许是因为,庄未绸眼底那悬而未落的泪。
她微微蜷起有些麻木的手指,耳边是女孩清甜的嗓音。
“姐姐不知道吧,今天正好是我的生日。”庄未绸抱着蛋糕盒子,笑意挂在皙美如玉的精致面容上:“我可以许两个愿望吗?”
“为什么是两个?”殷却然神思回笼,轻声问道。
“因为无能为力,所以虔诚许愿,希望神明可以听见我的心声。”庄未绸认真地答:“两个,已经很贪心了。”
“哪两个?”殷却然眸中神色讳陌,语气却放得更轻。
庄未绸闭着双目,闻言微微侧头:“说出来会不会就不灵了?”
“怎会?”女人循循善诱:“据我所知,说得越清楚,高高在上的神明越容易听见。”
“这样啊……”
庄未绸没怎么许过愿,并不了解正规的流程,听女人如此说,便信了。
“第一个,希望老太太手术成功,身体康复。”
“嗯。”殷却然若有似无地应了一声。
“第二个,祝愿家里的那对母女也能战胜病魔,逢凶化吉。”
这着实在殷却然的意料之外,在生日的当晚,为陌生人许愿,她还是第一次见。
她的圈子,多少人身居膏粱锦绣之内,却仍无余力为别人谋求一点福祉。
是不能还是不愿,只有自己心里清楚。
可这个并没有被命运善待几许的女孩,却仍保留一腔热忱,替她人着想。
趁着月色而来的隐晦试探跑没了影儿,殷却然心中蓦地一轻,笑意爬上眼尾,神色璨然。
罢了,这么一个生日愿望里都没有提及自己的人,就算被她利用一次又何妨。
身旁,庄未绸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缓缓睁开眼,清清灵灵地问她:“姐姐,我这样许愿是对的吗?没什么纰漏吧?”
殷却然挑了下眉,踌躇半晌:“好像……是有点问题的。”
“哪里有问题?”庄未绸有些慌。
殷却然眼中的笑意更甚,调侃道:“一般都是许三个愿望,两个,愿力太浅,神明听不见。”
“啊?”庄未绸闻所未闻,却又相信女人不会骗她:“那我补充一个还管用吗?”
“我来吧。”
殷却然不由自主地抬起手,点点庄未绸的眉心。
她不信神佛,而今,却甘心情愿为女孩补上第三个愿望。
愿苍天有眼,向诸神请愿,若无应答也没什么,她会尽己所能,替庄未绸实现。
……
深夜,回京路上,殷却然虚虚握成拳,手上隐约还能感受到庄未绸额间的温度。
这个庄未绸看得见摸得着,温暖而真实,和在本子上记录文字的那一个截然不同。
那个庄未绸来自哪里,与现实里的这个有什么关联呢?
殷却然眯着眼,暂时琢磨不透。
思虑间,手边的记事本平添两行,与刚刚发生的种种完全吻合,一时间,竟是分不清谁先谁后。
——最让我忘不了的,是在一片沉香与雪松香气下,她的温热指尖触在我的眉心。
——她说,希望我如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