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岁的小杜文行文很尖锐, 用词造句也格外极端,但随着她长大,文风就逐渐变了, 等写到最后一页时, 已经是胸有成竹的口吻。
楚韵只把自序看完了, 后边草草翻了几页, 杜文的记录一直维持到她十三岁跑出杜家前夕。
从二姐在书上露出的态度看, 她似乎对杜家没有多大感情, 大多数时候对这个家闹出的笑话都保持着一种冷眼旁观的态度。
二姐唯一感兴趣的就是想看看周围的人群里, 有没有成功摆脱父母、家族、皇权控制, 成功逃出生天的。
这个跟李佑纯和她们交好的动机很相似,但李佑纯绝无可能如同二姐般,轻易把一切都抛之脑后只为了做个人。
他在李家出生,生下来就有家业要继承, 不管膝盖放得多低, 回家还是能做大爷。
杜文是个手无寸铁的姑娘,如果按部就班地走, 她一生只会在娘家和夫家打转, 这两个地方都不会给她猖狂的机会。
所以, 她轻而易举就能放弃一切,跟随自己的愿望远走高飞。
两个人看得津津有味,等楚韵看完了自序,杜容和才合上书。
他看懂了六成,“爱新觉罗是下等人”,前五个字都是汉字, 只有“下等人”是写成的洋文,但按照等级排序, 杜容和心里对这串鬼画符也有猜测。
他深受震动,心中起伏不定,都没好意思问楚韵看懂了没。
二姐写了这么厚一本书,第一页就说爱新觉罗是身份低微的下贱人,这话要是传了出去,杜家一屋子人立马就能被杀得一干二净。
满人装模作样的学汉人,但做包衣的都知道,这些人骨子里还是关外那套动辄打杀人的做派。
杜容和暂时不想看了,他在想要拿这本书怎么办。没看见爱新觉罗这四个字他还敢把洋文抄下来拿给洋人看。
这时却不敢了,生怕有一个字不对就满门抄斩。
总之,杜容和看见窗外点上了灯笼后,就催着楚韵回屋睡觉,他想歇下来静静心。
楚韵就这么半推半就地被他拉到床边坐着,看着杜容和满腹心事地在屋子里转悠着端水、热帕子,给她擦脸。
要不是楚韵拦着,他能连洗脚水都一起端过来。
何妈看两个人玩了一晚上,漱口前还一人喝了碗稠乎乎的大米粥填肚子,舒坦得像过年前夕吃香喝辣的年猪儿,到上床了都没提爹娘一声,心里那个慌啊。
她不知道具体出了什么事,但两个孩子对杜老爷越发不恭敬,她看得出来。
自己以后是要跟着三房过的,老爷是死是活跟姓何的又有什么关系?就是偶尔听见楚韵在家骂杜老爷老杂毛,何妈也只当没听见。
回了杜家还这个样子可不行,可以气一气老的,但该做的事一样不能少。哪怕在院子里远远的叫一声爹呢,黑灯瞎火的下头人也不知道你跪没跪,还不是由着你说?
等到楚韵开始换衣裳,何妈终于忍不住在旁边敲窗户了,大声地提醒他们去看杜老爷。
楚韵不想去,她想的是明早让小荷单独去见他爹磕头也一样。他们是父子,这个头他跑不掉,但她可以跑啊。
听着何妈恶霸般的嗓音,她又不敢了。
何妈脸色也不太好看,一副要是被拒绝能立马活吃了他们的样子。
楚韵马上觉得磕头没什么了,她无奈点头道:“……我都听你的。”
杜容和听她的,听到这句就去拿梳子方便楚韵梳头发去了。
结果刚起身,那头就来人传了话。
一个婆子探头探脑溜过来,看见何妈就捂着胸口道:“何妈妈,劳烦你转告三爷三奶奶,老爷病啦,太太叫他们哥儿几个去呢!”
这些做粗活的婆子嗓门大得惊人,两句话说出来,满院子都听见了。
楚韵脸上装出惊讶的样子,心里念了句活该,嘴上叫何妈把人领进来,伤心难过道:“唉,什么病?是绝症吗?老爷如何了,还活着吗?”
婆子以为是自己没说清楚让楚韵误会了,唬得一个劲儿念佛,连声道:“奶奶误会了,老爷且活着呢,就是不知怎么回事,睡前狠狠地吐了口血,人还醒着没大事,就是说不出话直不起腰,这会儿正想法子请大夫回来。”
下边人猜来猜去,脑子里转的都是杜老爷中午一个人回来的样子,守门的两个婆子跷着腿儿说——许是中午在满福楼吃太多、吃太快把肠子涨破了。
不然好端端的怎么会吐血呢?
传话的也信了这个,她挤眉弄眼地跟何妈说了这个八卦,收了赏钱就钻回屋子里跟老姐妹笑老爷去了。
何妈好悬没把肠子笑破,过来轻轻地道:“这下成啦,奶奶留在屋子里睡觉,三爷自己过去吧。没有公公生病儿媳妇跑过去伺候的道理啊。”
谢天谢地,楚韵终于不用见这老登了,她坐稳了没抬起来的屁股。
杜容和一肚子心事,看外头乱糟糟的,眉头皱得都能夹死苍蝇了。
但他总觉得亲爹吐血这件事跟他们脱不了干系。
想到这个,杜容和又有些愧疚了,不管怎么说,前边十几年的父子情,并非一两日可以抹除的。
不过他是小儿子,前头有两个哥哥在,伺候爹的活儿几乎轮不到他干。
杜容和过去时,屋子里已经乌泱泱站了一堆人,闵氏素面朝天地陪着郎氏在外间说话。
杜容锦杜容泰守头发都有些起毛,一看就是从床上被挖起来的,
两个人一个守着个小药炉在窗户边扇风,一个缩在床跟前问杜老爷哪里不舒服,有没有好一些。
至于连夜请大夫,这事儿也是嘴上说说,内城到了点儿就不许人走动,唯一的例外是婚嫁和发丧。
杜老爷还没死呢,杜家人也不能往外跑。
这会儿他们能做的无非是熬一锅常备的药包儿给他灌下去。
怎么也得熬到第二天早上,才能出去叫大夫。
不知怎么,杜容和闻到了一股强烈的山楂和陈皮味。
他的嗅觉素来灵敏,纳闷儿道,这不都是消食的吗?怎么吐血了给病人喂这个呢?
杜容和先阔步给娘请了个安,想看看究竟怎么回事。
郎氏心里很少存事,果然看着他就开始掉眼泪,闵氏赶紧避到一边把地方挪给这母子两个。
郎氏抓着儿子的袖子,泪眼朦胧道:“你爹也不知怎么了,年纪一把大还犯了馋,听下头人说他在外头吃了一肚皮,撑得扶墙走地回来,下午到晚间也一口没吃。”她不可置信地哭着道:“原来都是撑的,闹出去让人听了还不得笑死杜家?”
杜容和问她是怎么知道的,郎氏哽咽道:“方才门外来了个卖帕子的货郎,娘陪着两个姐儿出去挑帕子,就听他说起中午你爹回来吃撑了的事。”
杜容和知道这个货郎,之前家里出了賊婆子,也有他在叉着腰在门口凑热闹。
这人嘴里哪有一句真话,都是道听胡说乱猜的,多半是娘信了他的鬼话了。
杜容和一边给娘递帕子,一边在想要怎么办。这会儿他跟看见二姐写爱新觉罗那会儿差不多,有些懵了。
当然,亲爹要是能从被他和小韵气得吐血变成吃撑了,那也不是太坏的事。
杜容和安慰了亲娘两句,接着就迫不及待进屋看杜老爷去了。
杜老爷饿了一天又吐了血,腿上也疼,这会儿是正神志不清地靠在床上喘气。
身边没一个伺候的奴才,奴才都在外头伺候两个女眷。
孝道就是如此,生病了不先急着问大夫,先急着问儿女是否跪着来孝顺爹娘了。
杜容锦是很孝顺的,他直愣愣地跪在榻前,已经双手捧着消食药在往亲爹肚子里灌药了。
一股浓浓的山楂味直往杜容和鼻子里钻,想伸手拦一下都不行,——杜容锦怕老三跟他抢活儿,两三下就喂完了。
杜容泰招呼着杜容和过去,嘱咐他等会儿涮药炉子尽孝心,还说这个最轻松,一下就做完了。
杜容和捏着药炉子想,两个哥哥都下手了,那爹不是吃撑了也得是吃撑了。
他麻利地跟着跪在榻前小声地劝——爹以后少吃点儿吧,家里东西多着呢,怎么没个饱嘴呢?家里人多担心啊。
三房院子里,楚韵看小荷老师做孝子多半回不来了,自己两下跳下榻把二姐的书又翻出来看。
她怕以后小荷要把这本书处理了,自己就看不见了。
楚韵在第一篇就看到了道台的名字——毛孝子。
第092章 一个大瓜
毛道台何其人也, 毛母称其小毛,乡人皆称毛孝子。
第一篇二姐写的就是小毛成孝子的故事。
小毛的老家在京外一个靠着山窝窝的乡下,乡里很穷, 也只有毛老爹一家祖上是读书人。
毛老爹如同此时大部分读书人一样在为前明守节, 只管闷头读书从来不想着科举, 但周围人都愿意把女儿嫁到忠义的读书人家里。
小毛的娘就是这么嫁过去的, 她仰慕毛老爹的名声, 带着嫁妆连聘礼都没要, 自己雇了个花轿就到了毛家。
守旧的读书人都靠祖产过日子, 卖完了祖业就卖媳妇的嫁妆, 毛母要伺候丈夫,要烧菜做饭,累得老黄牛一般,生下小毛没几年人就走了。
毛老爹叹息着说要为媳妇守节, 不再娶媳, 他的名声传得更远了。
但实际上毛母死后第二年,毛老爹就拿着毛母留下的嫁妆纳了个妾, 乡下人没那么多讲究, 不烧死人旧衣。这个妾吃穿都用毛母留下来的。毛老爹还让小毛叫这个妾娘, 他跟小毛说“一样的打扮,怎么不是你的娘呢?以后,你要连着你娘的份一起孝顺她。”
小毛一千一万个不愿意,他看着身娇体软,声如莺啼的后娘,脑子里想的还是敦厚蠢笨大字不识一个的亲娘, 于是用剪刀把毛母旧衣全剪成了破布条,一直跟后娘过不去。
毛老爹用大棍子打了几年, 小毛还是屡教不改,毛老爹数次扬言要把这个不孝子赶出家门。
小毛被打得浑身青紫,他故意肿着脸在乡里四处哀求,希望把小娘撵出去,再不济,也要把毛母留下的东西要回来。
但长辈们跟小毛说:“他是你的爹,你不听他的话,就是不孝,不孝之子谁都帮不了你。”
小毛不能理解,难不成自己娘竟是白死了?
他接着跑到毛母娘家控诉:“这个女人占了娘的屋子,用着娘的首饰,难道你们都不管吗?”
这些在毛母生前跟毛家亲密无间的舅家人却突然翻了脸,他们说家里得罪不起读书人,毛母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水自己干了,他们管不了。
小毛这样问完了自己认识的所有人,但人人都劝他认命,劝他孝顺父亲,孝顺小娘。
之后小毛就成了个孝子,事事以毛老爹和小娘为先,他们吃鸡蛋,他吃麦麸饼。
过了二三年,毛母留下来的嫁妆被两口子花光了,小毛也没有再发脾气,反而在家揭不开锅时跑出去当了衣裳给老爹小娘吃饭,他自己穿着破烂衣裳捧着毛家最后的家当——一本三国演义,四处找活儿做。
村里有个养牛的地主冯老头抬举小毛,特意把人请来家里放牛,每日包两顿饭,每个月给二钱银子让他拿回家奉养父母。
小毛一一照做,天有不测风云,小娘一直没生下孩子。毛老爹也得了病,逐渐起不来身,小毛每天做完活读完书回来,还要给他擦屎擦尿。
逐渐乡人就叫他毛孝子,不叫小毛中毛了。孝子跟员外老爷一样,是个尊称,不是诨名。
毛孝子有地位了,此后两三年间,他在乡里名声大振,超过了多年卧床不起的毛老爹。
再过了几年,乡里人就没见过小娘了。据说是毛孝子看毛老爹一直不好,怕耽误年轻的小娘,就把她再发嫁了。
乡里对此颇有微词,隐约都怀疑是毛孝子在报复小娘,但毛孝子真的独自守着病歪歪的老爹过了三五年。
久病床前无孝子,毛孝子彻底出了名,等到冯老头老了,他的儿子仍愿意接济毛孝子,还给他安排了去江南贩珠回京倒卖的活儿。
写这篇文时杜文才七岁,按照时间线,二十岁上下的毛孝子刚去江南贩珠没多久,还要再过六七年二姐才会跟着绸缎庄少东家跑了,之后还要在金陵再待五六年,她才会在回程路上遇见还是毛孝子的毛道台。
所以这篇文到这里就结束了,好在故事已经有了结局。
这篇看似传统的“孝子文”,在最后让一个回头的不孝子得到了贵人相助。
放在推崇孝道的古代,这个故事无疑是劝人孝顺父母。可二姐又不是什么孝顺的姑娘,楚韵越想越觉得这个故事很诡异。
比如,毛道台为母亲不平,挨了几年毒打都不改口,怎么会突然就对害死毛母的毛老爹和继承毛母嫁妆的小娘孝顺至极呢?
在郎氏嘴里,这个道台是个心狠手辣,能把她的女儿囚禁起来要钱的人。
即使毛道台不是郎氏形容得那么恶毒,楚韵也不认为他是个善茬。
毛道台可是娶了二姐十年都没跟杜家有过来往的人!
他或许不是坏蛋,但一定是心硬的狠人,这样的人会放过自己的仇人吗?
楚韵重新看到《不驯》的书名,很快就浮起一个联想。
毛道台的一切都是装的,在他明白,宗族、父亲、世俗眼光都不许他为母亲不平后,他就决定自己要跨过“不被允许”的种种条件。
最后,那个愤愤不平的小毛成了“孝名在外”的毛孝子。
嫁到乡里的姑娘肯定会为本地出了名人而变多,女人是很重要的财产。
一下子,宗族、父亲、世俗的眼光都不会反对他要做什么事了。
从结果看,毛老爹成了个需要人伺候屎尿毫无尊严的活死人,毛小娘也被“嫁”了。
毛道台达成了为母亲不平的愿望,也确实逃出了毛家的控制。
他的办法是——让自己成为控制毛家的人。
这样的故事就很切和二姐的目的。
楚韵几乎已经可以断定这个就是“毛孝子”的真相。
但她越笃定,反而越好奇。
不知道二姐是怎么知道的毛孝子事迹的,或许是这个毛孝子曾经走街串巷地贩卖珠花来到过黄米胡同,半逗着来买珠花的二姐开心,给她讲了自己的身世。
也或许是二姐认识被发嫁出去的毛小娘,知道了事情原委。
总之,看完毛孝子怎么一步步从蚁巢般的老家钻出来后,楚韵已经不觉得毛孝子是先动手对二姐起意的了。
二姐早在七岁就关注过这只落魄、又有手腕的蚂蚁,多半是她特意挑着有毛道台的船跳上去故意引诱了这个男人。
楚韵冷不丁又吃个大瓜,激动得头皮发麻。
她迫不及待想要和杜容和说毛孝子的事,想问他是怎么想的。
要是他问起自己怎么看懂的,她就说自己是猜出来的。
决定好以后楚韵就八戒化斋般找了个舒服的小榻躺着打起腹稿,想看看怎么把这件事圆过去。
她有自己的城府,也有自己的私心,像穿越之类的事,楚韵绝不会对任何人和盘托出,一切有关现代东西她都会小心翼翼地封存,能拿出来用的只有两个,第一是乡下人种地的本事,第二是会读书写字。这个都说得出理由,会看洋文就奇了怪了,他都不会这个。
楚韵有自己的心思,其实杜容和自己也不如楚韵想的那样头顶佛光。
他可是一进皇城就如老鼠掉进米缸般把内库看作自己的另一个库房,这能多单纯善良?宫里多的是小太监偷个桃儿都被逮住打烂的。
很多时候,杜容和是被杜老爷教导着顺从惯了,习惯去听亲近之人的嘱咐。
他喜欢楚韵,也顺理成章地接受楚韵的喜好去做好人,——她就喜欢以身殉道,九死不悔的人。
做好人的滋味不坏,若无大事,杜容和有把握自己能一直做下去。
但如今形势由不得他念经,杜容和站在药炉边看着悠悠转醒的杜老爷想,要拿这个爹怎么办。
杜容和不至于想要人死,冷酷一点说,亲爹死了守孝三年,家里谁也耽误不起。他可以保证,再恨父母的儿女,只要家里有个芝麻官做,都是巴不得父母活成彭祖的,他也一样。
要是爹能病得久一点就好了,杜容和这么想着,又往药炉子里添了点水继续熬。
杜老爷喝了一肚子山楂水,暂时混了个水饱,也没去想怎么喂的山楂。
郎氏从前跟他说过,满人家里都这样,生病了就把人饿几顿清肠子,饿几天人就好了一半。
这三兄弟学了不少郎家那头的坏习惯,给他喂山楂汤也是一片孝心。
杜老爷尝到了一点当爹的滋味,乐呵呵地看着榻前的老大笑。
杜容锦是真的担心得不得了,他是听娘说的ῳ*Ɩ 爹撑着了,等老二来了就跟他也这么说。还叫了人一起熬消食药。
他跪了半天早就憋了一肚子话,尤其想说爹怎么跟狗儿似的管不住嘴,但儿子又不能说爹的不是,他就想着自己跪着劝诫爹,要是爹不同意以后少吃点,他就不起来。
等到杜老爷一笑,他就溜过去把话说了,还在榻边磕了两个响头。
杜容和和杜容泰被大哥逼得只能一起磕。
杜老爷半睁着眼还没吱声就被大儿子劈头盖脸说了一顿,看着三磕微红的脑门,整个人如遭雷击!
原来他们是以为自己吃撑了,杜老爷吞吞口水,问:“这个话是谁传出来的?”
三兄弟谁也不想让杜老爷知道这话是郎氏说的。
杜容锦是想着妻子说丈夫的丑事是不驯,让爹知道了,恐怕心里要存个疙瘩,剩下两个则是想为娘保留些颜面。
还是杜容锦闷着头顶了锅道:“是儿子看了两本医术,自己给爹看的。”
杜老爷被噎得说不出话了,想着你有几根毛啊,还想着自学成医,别是故意想把老子喂死了继承家业吧?
杜老爷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
杜容和眼睁睁地看着在大哥的劝诫下,他爹的脸变得越来越黑了。
杜容泰不能看着大哥一个人顶锅,拉着杜容和跪过去道:“爹是咱们三个一起瞧的,难道诊错了?”
杜容和跪在地上没说话,用余光淡淡地看了眼二哥,眼里写满了“原来你早就知道,那你怎么还拉着我刷锅?”
杜容泰悄悄冲老三嘿嘿一笑,他确实发现亲娘又乱听话听坑了儿子,但他发现时大哥药都给爹灌了小三碗了,——药是他熬的。
自己下了水,杜容和进门时他就憋着坏,想着大家都是亲兄弟,怎么能留一个独活?所以一点儿溜出去的机会也没给老三,直接把人拽过来塞了个药炉子。
“三方会诊。”杜老爷喃喃地说着这四个字,看着杜容锦的药碗,杜容泰的药扇,杜容和的药炉,身上一阵阵发寒。
他觉得自己命太大了!要不是自己顽强地醒了过来,准能被这几个不孝子饿得蹬了腿儿!
这些儿子,迟早都会想要他的命。
杜老爷越想越抖得慌,沙哑着声音一个劲儿喊“芝香,芝香。”
郎氏被叫了闺名脸上一红,三两下把儿子打发走,凑过去含羞带怯道:“老爷,你吓死我了。”
杜老爷嘴巴里鼓鼓的,都是偷塞的中午剩鸭肉,好不容易吞下去,他含糊地掩着口跟郎氏道:“芝香别怕,咱们说好了要白头偕老,我哪能这么容易走?”
郎氏端着茶杯给他喂了点儿热茶顺喉咙,杜老爷偷摸在手里哈了两口气,闻着没鸭子味儿了,才又温言嘱咐:“即便以后我有个三长两短,也不许屋子里只有几个儿子,你要记得把闺女们也叫过来轮流伺候。”
郎氏以为是儿子们伺候得不好,叹道:“小子们手笨,你往上身子骨健壮,也没让他们伺候过。几个人笨手笨脚的也情有可理,过几日我多教教他们不就成了,哪用得着叫闺女回来?是嫌嫁出去的姑娘伺候婆家人不够累,还是嫌家里的姑娘吃穿用度过了头,非得把人叫过来立规矩?”
杜老爷温言教妻道:“儿子女儿都是咱们的心头肉,难道我还能分别对待?我是想着我病了只叫儿子伺候,下人们看多了难免觉着做爹的疼她们不如疼兄弟们。这些拜高踩低的下流种子,私下还不知道怎么克扣人呢。何必让她们遭这个罪?”
郎氏一听是为了女儿好,自然百依百顺,干脆道:“明儿我就让月姐儿和荣姐儿在外头待着玩做个样子,你有个什么抬头说一声她们就能听见。”
杜老爷松了口气,这才安心地睡了。
儿大如虎狼,难怪他越老就越喜欢闺女。
第093章 他想把书夹了
杜容和几乎是被杜老爷赶出来, 三个兄弟很久没这样一起出门,出来都面面相觑不知道说什么好。
兄弟们相处和姐妹们相处一点儿都不一样,杜乐几十岁了回家呸杜月两口, 两姐妹就能亲近起来。兄弟们就要扭在一起打一架才行。
但他们三个里, 杜容和从来不参与另外两人的相处, 杜容泰从小老大做惯了, 杜容锦又要仰仗他照顾, 两人以诡异的方式相处自如。杜容和一点也插不进去, 他在外看着只觉二哥真如活爹一般严肃, 也就站在一边不说话。
午饭时亲娘一个劲拉着小儿子嘘寒问暖, 杜容泰都没正经跟这个弟弟说上两句话,回了家仍有一摊子事等着,也就是一起来看父母三兄弟才算真正照了面儿。
杜容泰看他走在后头,把人扯过来, 打量了一番, 笑道:“在郊外待了一个月感觉如何?还是家里舒坦吧?”杜容和说:“自己家自然比别人家待着舒坦,但偶尔出去一趟滋味也不坏。”
其实他都乐不思蜀了。
想起自己是怎么回来的, 杜容和转头过去问杜容锦, 道:“大哥, 你究竟是怎么打算的,是跟爹赌气还是真的要去参军?要是你不想去,我找找人把你换下来。”
杜容锦还在记挂亲爹的病,皱眉一叹道:“自然是真的要去,咱们吃老主子给的米粮,到了该为老主子效力时怎么能不去?”
他是嫌家里给他找的差跟弼马温似的, 又小又不体面,但为国战捐躯正是文人之道, 所以即使杜容锦想到刀剑无眼就愁得睡不着,但他还是肯去。
他本来就是这样一条愿意为承诺、信义付出得汉子!
“而且我若去了立下不世之功,爹真病得起不来,咱们也能问宫里求一求好大夫好药材救一救。”
无论是孝还是义都在告诉杜容锦非去不可。
这话把杜容泰都吓了一跳,他一直以为大哥是被自己逼着走的,如今一看,也不尽然,一下都不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对是错了,他是想让大哥升官不是想让大哥升天,赶紧道:“大哥有这番孝心,日后哪怕在军中给老主子做个烧水匠也值了。”
反正到了地方,他就让大哥做个没危险的闲人,专门伺候贵人,不让他有一点儿去望乡台的机会。
杜容锦还没说话,杜容和就发现不对了,他把二哥拉到一边问为什么突然让他随军。他知道二哥是想把大哥养一辈子的。
杜容泰清咳一声,把杜老爷想让韶姐儿嫁给李二少爷的事说了一遍,又让他别跟杜容锦说些事,道:“大哥心思纯净,听了必然要往心里去,搞不好又要闹出事,但这个是爹又不是阿猫阿狗,哪里由得他放肆,等有了差事在身,爹自然就放手了。”
杜容和人都听呆了,道:“李二少爷看不上杜家,爹这算盘打错了。”
人家心有所属,痴心不改小十年了,看他们家小韵的意思,要是今年仙惠姑娘回来问姚太太讨债,她还想去凑凑热闹看能不能做红娘。
而且韶姐儿才多大?
杜容泰道:“这事难的不是李二少爷,而是爹有这个心思。没了李二还有王二张二,彻底绝了爹的念头,只有让韶姐儿的爹娘自己立起来,咱们插手终归隔了一层,名不正言不顺的。”
杜容和一直想知道二哥对爹是什么态度,听到这里就顺嘴问了一句:“……二哥觉得爹怎么样?”
杜老爷做的事不是样样都顺杜容泰的心,但在杜容泰心里,父亲就是父亲,儿子就是儿子,听到这个,他就淡淡地笑:“爹做什么都是为杜家好,有什么错,咱们做儿子的难道能不体谅?”而且杜容泰自己做事从来不是心口如一,他道:“就算爹真说了什么糊涂话,做儿女的也可以嘴里说好,一直放着不做,也就完了,何必跟他针尖对麦芒地顶着来?”
这些话是在教弟弟怎么做事,也是在警告他还是要做个看起来本分的儿子。
杜容和打了个激灵,心里想,二哥果然才是这个家的“长兄”。“长兄”会扶持兄弟姐妹,让他们过得更好,——不只是因为兄弟情深,还因为兄弟姐妹们好了杜家才会好。
但“长兄”一定不会为兄弟姐妹站起来对抗爹娘。
这对“长兄”来说,是他不想看到的。
只要事情触犯到会“影响杜家”上,就会拨动杜容泰长兄的身份,杜老爷的坏话一定不能跟二哥说,他能容忍儿子背地里反抗父亲,但绝不能光明正大放到台面上来。
杜容和不想去挑战他的容忍度和可能有的反应,说了两句“是”以后,也不接话了。
杜容和不吱声,杜容泰也掏不出话了,——他们和这个弟弟相处得实在太少了。
三个人走在一条路上只有尴尬。
从正院回屋的路上要经过大厨房,闻着里头隐约传出来的油香。
杜容泰就想起自己和哥哥念书的事,他们幼时都是借的别家族学,请回来补课的先生也都是在两人的院子里教。
只有杜容和是不一样的,他在前院单独占了一个小院子,杜老爷说什么都不让他们过去,连看一眼都不成,就连杜容和的先生也只有杜老爷和杜容和见过,直到杜容和不需要先生了,他们都不知道那个先生是圆是扁。
就跟这个家只有杜容和是杜老爷的亲儿子似的!
尤其,杜老爷是单独用砖瓦把厨房旁边两个罩房围了起来给他做的书房。
杜容泰和大哥溜过去瞧过,下头人不一会儿就端着不知名的糕点往里头钻,但大哥和他那里就没这个待遇。
郎氏告诉两个儿子,这个是因为老三的先生太贵了,不送好的进去人家不收这个学生。
杜容锦当下就气得翻了白眼,大骂这个弟弟无法无天,不知尊卑。
杜容泰看着只是偷笑,他幼时身体不好,多吃粒米都不克化,还拉着大哥说——爹这要把老三喂死呢,所以他对老三也谈不上嫉妒,但杜容锦是个健康的小子,经常看得口水直流地回来抱着亲爹膝盖要吃的。
杜老爷三回里能给他买两回,但外头逐渐就传出杜家大少爷嘴馋的话了,杜容锦从此就开始点灯苦读、喝风饮露,想把这个弟弟比下去。
智慧倒是不曾被点化,反而越读越不沾人间烟火了。
杜容泰更爱大哥,但也不是不爱这个弟弟,大家一母同胞,什么事也比不过同住一个娘肚子的感情,无非有厚薄而已。
杜容和自己找了个乱七八糟的差事还非要做,杜家人不理解,杜容泰也不理解,但他还是想支持这个弟弟。
三兄弟一路无话,杜容泰在自家小院门口叫住了弟弟,接着袖子里掏出一包小麻花放在弟弟手里,道:“在外有什么难处,要记得跟家里说,满杜家难不成还找不着一个和你贴心的人吗?”
说完,他就转身进去了。
杜容和在路上慢慢地打开了牛皮纸包的麻花,小麻花搓得很细,上边裹满了糖浆和白芝麻,他挑了一个放在嘴里,麻花爆出激烈的面香。
杜容和想,自己和哥哥们的相处,似乎一直停在他没开蒙前了。
那时大哥二哥来看他时都会带着面老鼠和小糖人,但都过去多少年了,大哥和二哥早就不是那样相处了,他们可以打来打去、玩父子游戏。
但他跟这两个哥哥,竟然还停在穿开裆裤的时候。
好在,他如今也有了知心人,已经不再渴望兄弟间的亲密。
杜容和吃着麻花,心里为这一点温情触动,到了院子门口,看见屋子里的海棠树,不知怎么忽然想起,以前这里还有株石榴树。
家里盼着二姐多子多福,她人跑了第二年,大家老爷就亲自动手把石榴树砍了,还跟郎氏说是只要二姐不生孩子,一个没有孩子的姑娘一定会回娘家,到时候他们就能全家团圆了。
这话后来被偷听的何妈学了在院子里跟李叔说,又被他黄雀在后听见了。
人说话要分真假,杜老爷最爱把毒汁裹在蜜糖里讲出来。
现在杜容和就明白,杜老爷是不想杜家多几个垃圾般的血脉在外,他宁愿二姐无子被丈夫折腾死。
杜容和对二姐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之前他想尽办法地打探这个姐姐的下落,一是为了看家里是谁在骗娘,二是想着终归是自己的姐姐,她如果真的被人关起来折磨,做弟弟的能帮自然要帮。
可二姐的死活……其实只对娘比较重要,对杜家下人、亲戚都形同死人。
二姐留着的东西,他已经想放到火盆里烧了,纸包不住火,京里的探子越来越多,谁知道哪天会被什么人翻出来?
吃着甜甜的麻花,杜容和又一次动了恻隐之心,闭着眼想要怎么办。
他站在院子里想着事,何妈已经看见人了,拖着嗓子叫了一声三爷,楚韵在屋子听见披了衣裳跑出去接人。
夜里风霜冻人,虽还没下雪,但也不是穿单衣的时候,杜容和看她素着脸,也顾不得二姐的事,拉着人进去坐着,亲自点了个炭盆让她烤。
楚韵身上一点也不冷,她自己火一样燥热!
但是烤了半天火,杜容和都不说话,她八卦之火一歇,先问了两句杜老爷那边怎么样了,人是不是还活着。
杜容和说了句:“爹身子骨素来硬朗,略微吐了口血也不过歇两日就好了。”
他不想让楚韵知道太多糟心事,话说到这里就不说了,反而提起那本书来。
楚韵紧张地问:“书怎么了?”
杜容和沉吟道:“小韵,我想把它烧了。”
楚韵果然被吸走注意力不再问老杂毛如何了,她急道:“哎呀,我就知道你憋着坏想烧书呢!别烧啊,这书我贴身带着,谁还能抢了去?再说这不就是一些传记吗?不得体的话咱们边看边删不就得了,挑出来也是篇传扬真善美的佳作,你烧了它,对得起老祖宗吗?他不是最爱传递真善美了?”
说完跳下榻,提起毛笔沾了墨把爱新觉罗几个字涂了。
夹个史料而已,谁不会啊?
第094章 欠下的嫁妆
杜容和哭笑不得, 但是也没有再反对,本来他也是先说个条件,让楚韵别再问杜老爷那边的事而已。
楚韵提起笔, 他就笑了看她画了两下就不让了, 道:“其实我想了个祸水东引的法子。”
楚韵拿着笔问:“什么法子?”
杜容和笑:“这个书不止你有兴趣, 李二也很有兴趣啊, 咱们把看不懂的抄下来, 让他咱们译好了送过来, 他认识的人多, 路子也广, 有什么事还有跟老主子的旧情在,就是想死也不大容易,咱们抄下来让他折腾去吧,他不是说了要帮我们吗?”
楚韵听着这话, 总觉得“认识的人多、路子广”有点儿阴阳怪气。
杜容和凑过来问:“怎么样?”
楚韵闭眼:“挺好的, 李二这么有钱,多承担些风险是活该的。”
两个人就这么说好了。杜容和回来后上边还没有给他指定要推教堂的地方, 所以仍旧先回了尚虞备做笔帖式。
抄洋文的任务就落到楚韵头上去了, 二姐用英语很少讲语法, 都是港剧里中英夹杂的那样,用的单个单个的词汇,抄起来很方便。
楚韵把这些词汇打乱了抄写,即使李二拿给真洋人看,那些洋人也猜不出原句,只会当做他们在学习天主文化。
杜容和在尚虞备也没空着, 他进去就到处钻着看要怎么学洋文了,这件事他还特意跟上边说了一下, 表示自己以后要去推教堂,总不能连别人的话也不会说。
当然,真正的原因是他始终觉得自己就算不干笔帖式了,这里也是自己的温暖老家,在翻译上跌跟头,譬如□□被来了一刀。
一朵小荷刚刚含苞待放,他才不干呢!
楚韵在家抄了半上午,何妈手打牌打得肿肿的溜进来跟她又说了个八卦。
何妈:“太太说过几日家里要捐钱给大爷二爷做法事祈福,还要给庙子里捐米面冬衣。”
楚韵:“老爷同意大爷跟着一起去了?”
何妈:“他同不同意的有什么用,人现在还躺在床上起不来,人一老就不中用了,不中用的人谁肯听他的话?二爷在家说的话就是这个——”她指了指天。
楚韵唔了一声,拿药油给何妈揉着手问:“妈妈,你知道二姐和毛道台多少事,能不能告诉我?”
何妈冷不丁听她这么一问,简直喜上眉梢,这些事在她肚子里憋了十几年把人都要憋出病了,楚韵能这么问,可见三爷不瞒着她,那她说出来也没什么事。
何妈竹筒倒豆子似的跷着腿儿道:“我来杜家晚,拢共跟二姐在杜家住了还不到一年,但对这个二姐,真是做梦都忘不了了。鹅蛋脸,细眉毛,人看着很瘦弱。”趁着没人在,她低声说:“跟大爷长得很像,就是大爷爱穿白,二姐老爱穿一身红,老爷疼她疼得紧,还不知从哪里化了钱给她打了串璎珞戴着,大姑姐年年回来骂爹娘偏心就是为这串璎珞闹的。”
楚韵知道二姐在待遇上是升级版的小荷,所以这样的姑娘,很难让人想象她竟然三番两次想要逃离这个家,楚韵兴趣浓厚地问何妈:“你见过毛道台吗?你觉得毛道台人怎么样?”
何妈没看过这人,道:“这人像个影子看不清摸不着,我哪说得上好不好?”
但有桩子事何妈很清楚,因为郎氏派人去了很多次姓毛的老家,在那边东打听西打听的,那个孙婆子又是个酒囊饭袋,灌二两黄汤就能吐出一肚子的事。
何妈搓着手告诉楚韵:“毛家村子里对说起毛道台都很忌讳,有时候甚至会作揖,说他跟鬼啊神啊的差不多,乡里尊敬他,但跟他也不亲近,乡下许多人看他一眼晚上就要做噩梦,孙婆子一直猜这个人是精怪变得,私下烧了不少神表纸,让毛道台别来找她。”
楚韵不信鬼神,她道:“真有鬼神精怪,咱们砸神像时就死了。”
何妈稀奇道:“那怎么乡下人都对他又敬又怕呢?”
楚韵把毛道台的事说了一遍给她,道:“毛道台在乡下忍辱负重长达十年,终于混成了孝子,但何妈,你想想看他做的都是什么事?”
何妈:“给亲爹擦屎擦尿,说不定还彩衣娱亲之类,二十四孝子图上有什么他做什么呗!”
楚韵点头,又问她:“你说要是咱们身边出了个按照女训活的姑娘,你会怎么样?”
很多古人写的教人怎么做人做事的书,古代人嘴里说好好好,妙妙妙,实际根本就不信。
这就跟领导发言似的,大家闭眼听听就完了,但毛道台后来却照做了,他是读书人,难道连尽信书不如无书也不明白吗?
何妈哼了一声,道:“是我的就打死她!是别人的面上夸她,背地里笑她!”
楚韵哈哈大笑,道:“这就对了,人怎么可能按照书上说的活呢?那也太傻了,但这话又不能说出来,因为孝顺是天道,有人行孝,民间朝廷都只有交口称赞的份儿。”
而且按照孙婆子说的话看。毛孝子成了孝子后在乡下确实仍然要遭受不少非议。
因为孝子、烈女这些本该出现在书上的人,突然跳到生活里是很诡异的。
人只能跟人相处,怎么跟纸片人相处呢?
大家越看毛孝子越“敬佩”,越“敬佩”就越觉得他是一张画了埋儿奉母、卧冰求鲤的纸。
这样的人不会有朋友,他们太“奇怪”了。
楚韵:“毛道台知道自己奇怪,也知道乡下对他的尊敬的真相是什么样的,证据就是,他离开家乡后即使常常提携村里人,但自己始终没有回去过,也没有再见过乡里人。”
这样不合群的人,只会找自己的同类成婚,直到他们合群为止。
二姐当年也是个独特的姑娘,想必两个人山水相逢,二姐发现他是自己调查过的毛孝子,毛孝子发现她的离经叛道,两个人自然一拍即合,连杀人也不过是一件小事。
因为对两个不合群的人来说,遇见同伴才是最重要的事。
不然李佑纯也不会为了她和小荷什么事都肯干了。
楚韵想到这里就猜,骗郎氏的就是二姐,这姑娘压根就没有被绑架,她只是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非要从杜家弄走一笔钱而已。
但她又不是贪图富贵的姑娘,要不然早就听家里的安排嫁给贵人做奶奶去了,她会拿走的只会是她认为自己该有的、家里却不能给她的东西。
楚韵脑子里闪过放书的那顶花轿,问何妈:“二姐回来后,家里给她备了嫁妆不曾?”
何妈瞪着眼珠子道:“她跑了那么多年,给她备的嫁妆都分给底下的姐姐妹妹了,哪里还有?再说她自己带了三十万贯钱,也用不上杜家这跟汗毛。”
楚韵笑了道:“那就是没有送了。”
以二姐的性子,欠她的东西,她一定是要讨回去的。
苏州铺子里,二姐坐在小间打着算盘,脑子里也想着杜家的事。
当年她虽然跑得利索,可也知道没嫁妆的姑娘日子不好过,她在头一个丈夫身上搞到了钱,但这可是她凭真本事自己搞的,跟家里给她压箱完全是两回事。
二姐耿耿于怀自己没拿到嫁妆,第一次出门她跑得急,家里没给就算了。她千辛万苦跑回来,看到大姐的嫁妆单子,爹娘对她却连吭都不吭一声就来了火。难不成她走了,竟就不是他们的女儿了?
不是他们说的爱女儿,大张旗鼓的在外找她吗?不是因为这个她还不会回来呢!
已经是徐玉女徐老板娘的二姐,悠哉悠哉地数着亲娘这么些年送过来的钱,想着什么时候家里给够了她嫁妆银,她就再回去一趟。
谁知道这嫁妆都是两天小变三天大变,她待字闺中时,家里只需要给她准备三十亩良田的出息,二十四抬锅碗瓢盆衣裳首饰棉花,大件的家具无非是新房里要用的。等到她跟着姓毛的来了南边,日子稳定下来,二姐就发现天早变了!
寻常富户嫁女儿恨不得用金屋子抬着走。
二姐跟着前头那个丈夫来苏州玩过两回,见过几次江南人嫁女儿的排场,纵她在京里长大,公主出嫁的十里红妆都见过,仍不免惊叹江南女儿妆奁丰厚。
她还打听了一下这些都是什么人,结果人家只是中等纺织铺的女儿!
苏州人告诉二姐,江南女儿家大多都以织机为生,一个妇女赚得比爷们儿都多,甚至还有合伙开织纺的,那会儿她就吓得不轻。
她记得自己拉着少东家问:“朝廷难道不抓这些伤风败俗的女人吗?”
少东家笑她两句头发长见识短,道:“织布绣花本来就是女子的德行,妇人修德行朝廷褒奖都来不及,怎么会抓人?而且,你知道她们能赚多少钱吗?整个江南,除了盐商就是妇人的手艺,这么大的财主,即使再伤风败俗,哪个大财主又舍得不赚这个钱?”
杜文仿佛被开了窍,她想不到江南这边的女人竟然可以靠本事自己赚钱过成大爷。
她想不到原来赚的钱足够多,女人也可以光明正大地不守规矩。
当时,二姐就存了心思想要置办织机,主意马上就打到嫁妆上去了。
这不是一笔小钱,而是一笔大钱,爹娘用自己不知道在亲戚里逞了多少次威风,姐妹们都能要嫁妆,她凭什么不能要!
只是少东家不争气,命短,没福看着她平步青云。
等到跟着毛道台又来了南边,家里婢女成群,每天二姐只需要躺在床上叉开腿等男人回来。她就又想起了苏州的织娘、绣娘,和自己未曾拿到的嫁妆。
二姐忍不住自己从二婚开始算,想着离开家都十几年了,这利滚利滚了十几年。
最后算出来,家里该按照时价给她陪嫁!
但她一个出逃的姑娘又哪里好问娘家要呢?二姐思来想去决定把钱骗过来,让毛道台装个恶人。
毛孝子成了毛道台,他赚钱可不是靠这些玩意儿过家家,二姐的三十万贯他疏通人脉花了,慢慢穿上了官皮,但要往上升可不是只有一个女人能成的,最好能有个靠得住的岳家,最好还能有一些用于人情往来的妾,——觥筹交错间,那个大人这个大人拉着他互送女奴,他总不能愣头青似的不收啊。
但这么做太对不起二姐了,毛道台收女人送女人的手不停,但心里始终在想要怎么回报二姐。
这女人就是个疯子,跟疯子没有道理可讲,也不能跟她拼命——杜家在京里找女儿的动静他也略有耳闻,真把这姑娘弄得魂归天外,在仕途上总要留下隐患。
加上二姐毒杀前夫的事始终在毛道台心里梗着,等到二姐再一次略施粉黛地跟他自请下堂,只要他在江南罩着自己做生意时,毛道台略一思索就同意了。
毛孝子和逃妇是有情有义的水上夫妻,但他已经是毛道台了。
毛道台有自己的同僚、朋友、他没有娶妻生子,他应该有一个崭新的人生。
就算政敌查到他老家去,老家人也要说他姓毛的是浪子回头的好汉,忠孝两全的仁人义士。
最后两个人也算好聚好散。
二姐很快提走了毛家账上的三千两银子跑到苏州买了个二进的大宅子,又让毛道台送了不少带着身契的奴仆婢女过来,对外只做兄妹相称。两人唯一的联系就是每年二姐让人在毛家做戏问杜家要嫁妆。
之后几年,二姐拿着郎氏送来的钱,在本地官员的照顾下逐渐混得风生水起,还跟俊秀的后生生了两儿三女,杜家那边的银子就更重要了。
她的闺女也得从小攒嫁妆啊,姥姥家多给点怎么了?
等姓毛的差人告诉二姐,杜家对她起了疑心,派了人来差她时,二姐仿佛大梦一场,一下回到了黄米胡同。
那里头傻子多聪明人多,金银锦帛也多。但她不想回去!那里的姑娘只能跪着给老主子磕头,跪着给婆婆端茶,跪着做人!
就是做公主也没什么好稀罕的。
但二姐想见一见这个平儿,想问问他是谁派他来的,毛道台就安排手下的人吓了吓他,一路看着他跳进前往苏州的船。
平儿过来后传什么话过去二姐都心里有数,慢慢也知道了是三弟两口子在找她。
说起杜容和,二姐早就不记得他长什么样了,只记得他老被亲爹带在身边,看起来比起娘似乎跟爹更亲。
二姐讨厌蠢货,第二次跑了以后就把院子给了他,想着以后蠢死也别死娘跟前。
没想到这个弟弟竟然老来得智,她思来想去都觉得是弟媳妇点化的。
平儿在苏州快快乐乐地做了几个月的跑腿工,每天一睁眼就替铺子里送货,晚上回来倒头就睡,人比在京里红润了不知道多少倍。
高高在上的穷旗人比不上乡下地主一根毛,他在这儿好吃好喝,家里人还有杜容和和楚韵照顾,每天做梦都是笑醒的。
等到腊月间,二姐给伙计们放了假,纺织铺里或聋或守寡或被休的晦气女人逐渐都回去了。
平儿也拍拍屁股要走,他看这么久了那边都没找他,事情自己也打听得差不多了,——他怕二姐怕得不得了,连亲娘都骗的姑娘,这狠劲儿就是十个男人也比不上她一个。
担心阴沟里翻船的平儿想着,这时回去还能给家里人拜个年,便假装恋恋不舍地收拾出一个包袱准备回家。
二姐坐在椅子上抱着穿着红衣的女儿磕瓜子儿,听到平儿这么说,她把姐儿交给奶娘自己亲手把平儿扶起来坐着,娇笑道:“你回去是先跟三爷说话呢?还是先跟三奶奶说话呢?三房是谁压倒了谁啊?”
平儿感觉自己的头发轻轻竖了起来。
他张大嘴巴看着二姐,满脸都是‘你怎么知道这个的’?
第095章 安不安
楚韵在家抄了几天书, 终于在第四天写完,寄书前,两个人顺便把最近发生的事跟他说了一遍。
这个信写起来就长了, 古人来往交际讲究很多, 要先问对方父母安、再说一遍自己父母安, 再说你安不安我安不安。一堆废话说完了再言归正传, 这时半个时辰都过去了。
楚韵看了两眼就笑个不停。
杜容和这么多年一直这么写信, 他不知道哪里戳中了楚韵的笑点, 看她调侃的眼神, 乐颠颠地主笔了大半, 开头就告诉李二这个是我写的,接着把家里想把韶丫头嫁给他的如意算盘说了说,让他自己想个打算。
楚韵到这里才知道大爷二爷怎么火急火燎ῳ*Ɩ 地要跑,韶姐儿还是个娃娃, 她都还没发育呢, 这边亲爷爷都在替她找男人了。
楚韵打了个冷战,问起杜容和:“老杂毛身体如何了?”
最近不知怎么, 那边一直不叫她们过去, 连早饭都不叫她们买了, 嘱咐她们在家安生给男人们祈福后,郎氏似乎把三个儿媳给忘了,一门心思在家照顾杜老爷,杜老爷是死是活她们都不知道。
杜容和也去得少,道:“娘说我们毛手毛脚的不如下人照顾得贴心,只让早晚过去磕个头。其他时候都是几个姐儿捧着书在外间读给爹听。”
但他不进门也知道这人在做什么。
杜容和道:“前几日我们请的大夫, 他回头就让人套了马车躺着去了济仁堂,大夫说他是怒火攻心、忧虑多思, 大哥二哥和我喂的那几口消食药没有大碍,他身上不痛快泰半都是自己怄气怄出来的。”
他说起来都有些无语,这得多大的气啊?不就多跑了两趟,没吃上饭吗?至于吗!
他们做儿女的为父母吃块肉、用朵花一年不知道要奔走多少回,有些吃的穿的还不好买,人去好几趟也未必赶着巧儿。
而且,家里的女眷还每日都给他买饭呢,当家奶奶跑出去抛头露面地给公公婆婆买早饭,难道就不折辱了?
大嫂二嫂也过的好好的,怎么轮到他略吃两口闲气就不行了?
楚韵不知道小荷肚子里把亲爹吐槽了一遍,她看杜老爷身体微恙就这么防着儿子,忍不住想说,杜家也没什么王位能继承,难不成做儿子的还能跟他争一个“杜老爷之位”?这不是年纪到了就有的事吗?
楚韵:“你爹太没出息了,锦大爷都知道夹着尾巴出门转转,他怎么一把年纪了还上蹿下跳的不知道给老祖宗争气呢?”
杜容和提笔的手一顿,悠悠道:“你有没有想过,他已经是杜家这一代最争气的了?”
家里的宅子,和若有若无的富贵生活,说来说去都是杜老爷弄来的。
这些公里他杜三也不会否认。
楚韵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道:“那就是你们杜家从祖上就不争气了。”
杜容和:……
他有点想反驳,但是杜家祖先花开两朵,一朵被掳走了,一朵自己吓得屁滚尿流地跑了。
确实不争气啊,杜容和低头提笔,又问了句李家祖宗安,他有兴趣知道李家祖宗是什么回事,他们这样的人家,祖宗应该都不会太差。
这些信被装在一个特制的小木盒子里,上下左右都贴了封条。
楚韵记得以前杜容和寄信不会这样,都是一个大信封就装走了。
杜容和笑:“这样更安全,以后咱们都这么寄信,而且不叫别人送,都让李叔找两个可靠的家里人揣在怀里送过去。”
至于为什么,他道——拆多了别人的信,到自己身上自然就胆怯了。
过了十来天,李二总算回了信,信里也你娘好吗你爹好吗你们全家好吗地问了一通,楚韵直接略过了。
如果说小荷是杜老爷养失败的机器人,那李二就是略有瑕疵的机器人,他回信也让人如沐春风,说自己每天都过得很好,天寒地冻之日,清晨陪着张公子去湖心亭看残荷,中午陪着刘大人在野外幕天席地地烤鹿肉,那个风吹得家仆点不着火反而把胡子烧了,下午流窜在各大院子里吟诗作对,晚上还有二三好友登门说李二亦未寝。
又感谢杜容和在温暖的日子送来了他们夫妻伉俪情深的好消息。
至于李家老祖宗的事,他完全略过了,估计心里知道不是什么好事。
楚韵看了半天才跟杜容和道:“难道他是在抱怨?”
杜容和言之凿凿:“就是在抱怨。”
楚韵感慨:“文人雅士也不好做啊,我以前还以为他们真的心里装了一轮明月,看见什么都会思乡。”
杜容和笑:“十天半月出去赏花观雪有感而发自然好,日日都去那他们跟咱们当差的也没什么分别,无非一个在野外当差,一个在屋子里当差罢了。”
也就是说,这时的文人很多都是全职的,大家每日都有要出门做文章的默契。
这个文章指的不是诗词歌赋而是八股文,诗歌在清代是不入流的闲书,很多读书人、甚至有品的官,连李杜是谁都不知道,家里请大夫先生也不教这些,说是学了要移了性情。
八股文这种东西,他写了你不写,慢慢的在数量上就被比下去了,被比下去的文人想再出头就难了。
李佑纯吟诗作对的时候很少,他们会友跟唐宋会友是两回事,出去就得破题,接着说些狗屁不通的东西。
和他一样把“文人”当成工作的人不在少数,像宝玉那样在自己家园子里流窜、快乐做诗的野翁,自然有自己的爹亲自来揍。
楚韵知道这个以后,只能感叹,大清可真是出人才的地方,文曲星落在大清算是找着好地儿了。
李佑纯抱怨了一通后就把翻译出来的文字交给他们了,这些西洋字他分头找了好几个来买丝绸茶叶的洋人才弄好,还问他们这个是干什么的。
这个他就好奇了。
至于韶姐儿的事,李佑纯听了都额头一凉,他总算明白为什么杜老爷会放两个姑娘过来了,还好他们是分开在两个宅子住的,最多称得上邻居而已!
他念了句阿弥陀佛,想这老杂毛可真会想,他一个清清白白的男儿,怎么会跟一个九岁多的孩子搅在一起?
楚韵跟杜容和说,李佑纯想断了杜老爷的心思其实很简单,认她做干女儿就行了。只是这话不能由他们来提,不然倒显得他们和老杂毛一样居心叵测了。
杜容和摇头道:“李二少爷跟咱们有交情,跟杜家没有交情,这人同你我有别,他手里不知见了多少人的血,绝不可能为了断一个芝麻老爷的念头就给自己认个干女儿。”
李佑纯要是这么没用,估计都儿女成群了,直接往他床上塞女儿的人又不是没有,人家不是还好好的做着寡夫吗?
李佑纯确实没往这边想过,杜家只是个普通包衣之家,只要他不去杜家,杜老爷也不过痴人说梦。所以他只当作不知道这回事,无非以后不让杜家姑娘见他。
他不是没有面对过诱惑,比杜家女儿小的孩子都有人送过给他。那就是些娃娃,头上插花戴草的让人看了心惊,李佑纯转头就把人送到农家给人做女儿去了。
李家也给他准备过通房侍妾,都被他以为未婚妻守节为由拒绝了,有的实在推不了,也让他放在李家好吃好喝的待着,并没有碰过。
这些送给人做妾做通房的姑娘都是苦孩子,把长辈的丫头退回去,丫头还有活路,被卖掉的姑娘退回去,可能就要流到胡同里去了。
李佑纯怕自己做了孽,以后仙惠不喜欢,就想着等找到机会把她们一一找个好人家嫁出去。
人在苦里能尝出甜的滋味。
他面对的诱惑越多、忍耐得越多,思念的滋味就越甜。
所以李佑纯并不排斥外边给他送女人,他拒绝得越多,就认为自己越情深义重。
这个话楚韵不知道,不然怎么也要说一句大清专出变态种子。
总之,收到他让家里奴才送过来的回信以后,杜容和就在家对着二姐的书慢慢看。
楚韵也跟着一起装模作样地看,等他看完了毛孝子,那边平儿也回来了。
第096章 惊!郎太太舍身给地契
平儿去了一直不回来杜容和也一直悬着心, 尤其知道那头那个毛道台不是善茬后就更担心。
他比七岁的二姐和如今的楚韵对毛道台知道得更多,这个文官在官场上名声一直不错,过路的上级和对京里的孝敬年年都不少。
又提拔老家的汉人儒生, 不仅满人老爷吃他孝敬, 江南的官员也喜欢他。
杜容和让平儿过去也是赌了一把, 赌毛道台不敢杀旗人。
虽然平儿只是个光身子旗人, 但他也是皇帝的狗, 不是路边的野狗, 真动了手又要从满汉斗鸡发展成清必亡明必复上边去了。
毛道台不好对身份清白的平儿下手, 但要处理掉二姐是很容易的。
他没处理一定有理由, 念旧情是胡扯,杜容和自己也是男人,知道男人的旧情一文不值。
杜容和小声地跟楚韵道:“二姐手上多半有他的把柄才是真的。”
楚韵:“二姐三十万贯的去处吧?她爱记事,可能也记了毛道台用这个钱做了什么。”
两个人猜来猜去地猜了一会儿。
何妈掀开帘子进来, 道:“三爷三奶奶, 平少爷来了。”
楚韵也不避着平儿,还想看看他有没有缺胳膊少腿。
平儿穿着大棉褂子, 臃肿得呆头鹅般微微岔着腿进来, 他先给楚韵请了安, 接着才给杜容和请了安。
楚韵觉得平儿变了。
以前这孩子都不爱搭理她,路上遇见叫声奶奶已是了不得了,这还是他头一回给自己请安。
杜容和心里一沉,细细地端详平儿。
平儿瞧着没受罪,一点儿不见瘦,脸上还红润了一些。
他笑:“你把我们的事跟二姐说啦?”
平儿瞪大了眼睛跳起来解释:“三爷, 我没全说!”
平儿心虚地溜到楚韵身边,把事情说了一遍, 又说都是二姐太厉害了,不知怎么把他看出来了,还问了一堆三房的事。
要是密辛啥的,平儿不知道也不敢说,可杜文真不像好人家的姑娘,专挑着让人脸红的话问。
平儿:“她问我你们是龙在上还是凤在上,我说龙在上,二姐就呸我,说我撒谎,还罚我不许吃饭,在家里一直写‘我不会撒谎了’。我没撒谎呀!她就是喜欢我说凤在上!光喜欢还不算,还非让我告诉她怎么个凤在上的法儿。”
要是他不说,二姐就不让他回家,把他领给织纺的寡妇们挑去做丈夫,做个三五年,生了儿女,人就老实了,不想走了。
平儿说着说着都要哭了,直说二姐:“臭流氓!”
楚韵看他人比桃花红,原来是被羞的,同情坏了,平儿才十四岁就落二姐头上了,太惨了。
杜容和咳了两声,看他涕泗横流,也不自在了,安慰道:“以后不让你去那边了,别哭了,等会儿回家黄太太看见怎么办?”
平儿听到黄太太三个字,立马止了哭。
杜容和想着他不容易,把报酬又往上提了几分。只是,自从他没在内库捡东西走就不如往日富裕了,于是就用物件儿代替了现银。
平儿倒是无所谓,他也要给自己攒老婆本,有好东西留着当聘礼也成。
杜容和看他愿意,很快从屋子里拿了串打了如意络子的玉葫芦串粉碧玺和红碧玺的压襟递过去。
楚韵看不是杜家能有的物件,立刻知道是从哪里来的了。
杜容和道:“若日后娶不上媳妇,或拿去当了,或者在家里给姑娘们戴都不错。”
平儿眼珠子瞪得老大,往袖子里一丢,道:“三爷又臊我!”
杜容和低头闷笑,拍着他的肩,道:“先回去看看家里人,日后得了空咱们再慢慢说。”
平儿点点头,心里一直偷笑,他连内库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但他从会说话起就耳濡目染地把内库当成自己家的了!
一些小花样他也瞧得出来,像这个压襟下头吊着的黑穗儿,原本该是黄色的!
黄色的是什么东西?平儿搂着东西谢了杜容和和楚韵走了,一路上越想越笑得合不拢嘴。
何妈从他进门就一直盯着,等到人起身,一眼就看见了怀里珠光宝气的报酬,马上就把鼻子气歪了,咕哝道:两个败家子,没我在,这家未必能活到明年。”
李叔听着,默默地从厨房端了花生瓜子小米粥出来,何妈带着吃的喝的,两步走到厨房那堵矮墙下用烧火棍敲得梆梆响。
黄太太仍躺着在晒太阳,丫头蹲在地上给她捶腿她手上拿着串黑檀木珠子,珠子中间夹了四个大拇指大的喜字木雕,一拨一拨地在给平儿祈福。
听见墙那边响,黄太太道:“何妈,怎么了,又在哪里输多了变跳尸。”
何妈:“平儿要回来了。”
黄太太檀木珠子转得更快了,叹气:“寒冬腊月他怎么回来?别是竖着出去横着回来了。”
何妈秀气地吃着小米粥,哼一声道:“黄太太,我说回来了就回来了,你要是不信,人等会儿真进了门怎么说?”
黄太太咬牙:“我叫你亲娘都行!”
何妈:“乖女儿,娘还想吃你锅里炖的”
黄太太并不小气,她自然也盼着平儿回来打她的脸,只是怕话正着说就没用了,于是转头就让小丫头把东西送过去。
等到小丫头把一大锅鲜熬的鱼头汤用篮子吊到隔壁,平儿也过了二道门。
他来不及看兄弟姐妹,熟门熟路地走到院子里对黄太太跪下了。
黄太太惊呆了、说不出话了,狐疑地想难不成何妈真是赛神仙,等平儿说自己已经先去了杜家一趟,她就气坏了。
何妈听着那头黄太太的尖叫声,以为两人感动得抱头痛哭了,高声道:“黄太太,你刚刚跟奴才说什么来着?”
黄太太知道上了这老叟婆的当,尖声道:“何妈,我说我愿意当你亲娘!”
何妈一看东窗事发,端着炖鱼头溜到了楚韵身边。
中午三房只略做了两个小菜,人人都吃鱼头汤吃了个饱。
吃完了饭。楚韵问杜容和:“毛道台对二姐这么好,该不会真有把柄在他手上吧?”
杜容和:“即使没有,他也不想二姐活太久。恩大成仇,三十万贯,说出来都得叫他一声赘婿。”
楚韵想了想,觉得二姐处境不太好,于是写了封信让杜容和寄给杜文。
杜容和很想看,但信封口早就被楚韵封起来了。
他有些委屈道:“我可是什么都跟你说了。”
楚韵:“女人的谈话不能全说,我也没说什么话,不过提醒二姐别栽毛道台手里,那人心眼子准比头发还多。”
这封信杜容和还是给她寄了,这回走的是驿站,慢慢的送过去,一封信大概要走十来天。
等信到苏州时,京里已经下了第一场雪。
二姐带着卧兔看信,被楚韵惊得不轻,随即又在心里偷笑起来。她以为和弟老来得智是弟妹点化。
现在一看,完全是和弟娶了个蠢婆娘不得不启智,不然家里能有几日活头?
让人知道她做的事,恨都来不及,怎么还会有菩萨提醒她,别着了毛道台的道儿?
说句心里话,毛道台真要对二姐下手,二姐也认了。她对别人下手也不是一回两回,别人对自己下手不也是天道轮回吗?
只要她在喘气的时候过得快活不就成了?
但在京城竟然有除了亲娘之外的人关心她的死活。
二姐这么一想……竟然有些被勾动了心神。
不知怎么,她第二天就提笔回了这等菩萨信。
这回信走的是李佑纯的路,江南是他们的老巢,毛道台看了李曹两家都恨不得装孙子,哪里敢动手抢信。
杜容和也就随他去了。
大家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送信已经算微不足道的一件事。
二姐不想这个弟弟还有这等能耐,能搭上这条路子,写信口吻也跟着轻松多了。
二姐的信没有你好吗我很好的客套,她直接告诉楚韵:“姓毛的高中后浑似变了个人,本来补着缺,一直不得官职,后来未经我允许花了我的钱,等我知道事情时,他都是道台了,哪里能变?但我杜二娘也不会吃亏,下边好几年他迎来送往的事,都被我记了攥在手里,如今他自然也不敢动我。”
楚韵还是喜欢二姐这样单刀直入的信,不啰嗦,第二次她也这么回。
第一句话就说二姐的心太大了,当官的狠起来,别说一个人,就是灭一个村也是弹指间的事
末了,楚韵还八卦了一下,问二姐是单写了姓毛的一个人的事,还是写了他周围所有的官儿的事。
如果是所有的官,那老四以后要烧的百官小辫子,该不会是二姐弄出来的吧?
二姐说——只有姓毛的,旁人贪死了与我何干,我只愿他不要贪我的钱,死在我家门口。
楚韵有些遗憾地想,原来不是穿的电视剧啊。
从苏州寄信到江南再快也要十天半个月,一来一回就要二十多天。
两个人仍然在写,一来二去也慢慢熟悉了一点。
二姐对楚韵没有好感,她能跟楚韵说话,如同七岁时,听见被卖到姚家做婢女的毛小娘说了毛孝子的事那么兴奋,又像在船上,听见隔壁坐着的是毛孝子的激动。
她认为——自己遇见伴儿了,或许是反向而走的伴儿,但大家确实在一条路上。
遇见这样的人,她愿意多说两句,因为很快这个人可能就会不见了。
像毛孝子,成了毛道台后就不是那个在乡里蛰伏十年为母报仇的人了。
二姐半开玩笑半真心地跟楚韵说,她以为楚韵会很讨厌自己。
因为她不是个规矩的女人,她不守妇道、不守孝道。
二姐又说,——她也没什么可反省的。
自己只是想过一点自由自在有钱却平静的生活,父母和兄弟姐妹都不是她要考虑的事,成婚也只是她通往理想之路的跳板。
写完了信,二姐就有些愣神。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些,可能是发现楚韵不在乎自己有多离经叛道吧。
弟弟不在乎,是不在乎她的命。楚韵不一样,她是真不把这些当回事。
楚韵看得出来二姐的未说之言,——她还是在乎别人的看法,在乎自己不守规矩,不安分。
楚韵没想到二姐这样的凶狠的姑娘,还要经常受到内心的拷问,她简直觉得不可思议,也足以见得闺阁教育的厉害。
楚韵又想起李心草,李心草和杜文是两个极端,一个是万株草中一株草生了病,一个是万本书里有一个字写了白。
这两类人都很难寿终正寝,李心草不能接受自己微不足道的求生欲。杜文接受不了自己微不足道的“道义”,哪怕这个“道义”是男人强加给女人的规矩。
楚韵猜测,杜文或许是想通过一个跟自己有密切联系、身份相等的人来训斥她一顿,从此她就能安安心心地坏下去了。
自己的身份是最好的,——知道杜文的过去,能够和杜文说得上话,甚至还是她的弟媳妇,不管哪一种身份,拿出来都很有分量。
杜文失算了。
楚韵不想用谩骂击垮杜文,让杜文彻底变成一张黑纸。她也不想用安慰助长杜文的威风——一个行事肆无忌惮的人,最终除了毁灭什么也不会得到。
楚韵这样跟二姐说。
楚韵:“规矩是人定的,不是天定的,定的人不守规矩的时候都数不清,难道还能强迫别人遵守他们都不守的规矩吗?”
规矩就像皇宫,谁上位都要烧一把重新建。
楚韵:“强大的人从来不会为自己未曾做到别人的要求而良心不安,因为,——他们可以有自己的规矩。我的想法是,当别人的规矩会伤害你时,你可以用自己的规矩保护自己。
切记,规矩的刃尖要对准居心叵测的人,规矩的鞘要掌握在自己心中,当自己成了制定规矩之人,更不要忘了当初为人鱼肉的自己。”
杜文喃喃地念着这番话……她有点想见一见楚韵。
楚韵远在京城,人从未到过苏州,但杜文心中已逐渐有了她朦胧的影子。
这封信寄过去后,楚韵再也没有收到杜文的回信,她有一些遗憾,甚至想自己再去一封信问问看。
她不能否认自己对杜文很有兴趣,就像在研究一株带了毒的花。
这朵毒花徘徊在生死边缘,一不小心就要跌落悬崖粉身碎骨,楚韵忍不住想要给她加一些沃土、花肥,想看这朵花的下场。
楚韵太好奇了!她破天荒地走向了正院,想跟郎芝香说说她的二女儿,这个不太聪明的母亲究竟是怎么养出了杜文的呢?
到了正院,楚韵还没开口,郎香芝红着眼睛对她招手,道:“好孩子,快过来,老三都跟我说了,多亏你这次才找到二姐。”
楚韵听得稀里糊涂的也不好开口,只是笑。
好在郎芝香一个人也能顺顺利利地说下去。
原来这半个月二姐没有给她来信,却给亲娘寄了一封不让杜老爷知道的家书。
家书里说她已经跟毛道台和离改嫁了,如今带着女儿在江南又嫁了个大户人家,日子过得很好,让她不要记挂。
杜文很擅长说谎,信上没有一句假话,但露出来的意思跟她的真实处境完全两样。
女儿来了信以后,郎芝香惴惴不安,连孙婆子都没说,只背地里把杜容和叫过去问是不是真的。
杜容和把信看了一遍,对这个二姐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写信给娘也不跟他先通个气。
看完了信,他低头称是,多的一句话也不说了,怕说多了口供对不上露馅。
郎芝香也是个奇人,二姐生死未卜时她日日牵肠挂肚,暗自垂泪,等来了女儿一封平安信,儿子又亲口说是真的之后,她连眼泪都没掉一滴,直接食欲大振,吩咐厨房做了一大碗素面吃了个肚儿圆。
喜鹊都咋舌,私下里问她担不担心二姐,要不要叫她回来。
郎氏知道女儿活着,早就一点也不担心了,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做父母的知道她还活着,过得好就成了,还能把她带回来日日守着不成?”
有些话不好跟丫头说,难免显得做太太的嘴脸丑恶。
楚韵来了以后,郎氏两三下把一屋子吃茶、打小人、说闲话的婆子撵出去,叉着腰在家骂姓毛的抛妻弃女,说他因为二姐生不出儿子就把她们母子赶出家门。
楚韵哪里敢插话,但是听着听着,她都有点同情毛道台了,二姐的姑娘压根就不是他的呀。
郎芝香痛痛快快地骂了一阵,想着二姐的下落里有楚韵的功劳,忽然掏出张地契出来拍在桌子上。
喜鹊接过来往楚韵手上递,道:“太太给你的,奶奶瞧瞧!”
楚韵看了眼太阳,——没从西边出来啊?
第097章 立身之本
郎芝香竟然真的给了她十亩地!
十亩地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她多了至少一百两银子, 意味着她不用再担心万一有一天自己跟杜容和分手了、和离了就会被饿死。
这是件大喜事,庄稼人的快乐,就是有一块自己的地这么简单。
楚韵有很多话想问, 问她是因为二姐谢自己, 还是因为二姐花了太多小儿子的钱过意不去。
以她对郎太太的了解看, 这个地最有可能是杜文嘱咐亲娘给她的。
杜文就是这样不喜欢跟人有太多牵扯的人, 用钱来买断情意, 也符合她如今生意人的身份。
郎香芝没有给楚韵这个机会, 那边伺候杜老爷的奴才冒了个头在帘子外头说了句‘老爷叫了一桌菜叫太太过去一起用呢’。
她应了一声就把楚韵打发走了。
楚韵满头雾水地被喜鹊送走, 还跟她打听:“太太今天怎么就这么大方呢?”
喜鹊笑:“太太心疼着呢, 她心疼得半夜爬起来偷偷喝老爷的药泻火气。”
老爷吓得以为太太是不想他好了,一到厨房熬药的时辰就要把太太叫过去吃饭说话。
喜鹊看出门道后就纳了闷儿了,这个家要说谁最不想杜老爷死了,指定是她们家太太啊。
儿子可以死爹娘, 女人可不能死丈夫, 女人做了寡妇,那就是把半条命交到阎王爷手里了。
老爷往年多精明一个人啊, 怎么就糊涂了呢。
为这个她还跟几个小姐妹问了两句‘人要是病糊涂了, 好了后还能清醒吗?’
白鹭和朱雀都摇头。
白鹭笑:“病糊涂就该死了, 还清醒做什么!”
朱雀是个好人,当真跟她分析了两句,道:“看病的是年轻人还是老年人吧。年轻人病糊涂了说不定还能好,人老了就不成了,只会越来越糊涂,即使好那也就好一时。”
喜鹊想着是这个理, 她就在心里把杜老爷当成个该死之人了,急慌慌地想着带着太太找下家。她找上的就是三房, 理由也很简单,谁知道前头两个少爷能不能活着回来啊?
而且她比较喜欢何妈,要是能带着太太以后跟三房过,或者自己嫁到三房来,日子过不好嘛还能有个说话的牌搭子,所以大房里能说的事喜鹊都愿意跟楚韵说。
楚韵一不小心啃了老还不自知,但知道郎氏是当真要送她,立马就乐开花了。
这是她来到这个时代后的第三份财产。
第一份财产是她自己的命,第二份财产是老太太给她攒的嫁妆,第三份,就是郎太太给的地契了。
楚韵没忍住半路上就把地契背熟了,连哪儿缺了哪儿字迹模糊些都一清二楚。
这十亩田的地段不太好,都在很远的郊外,甚至还是块坡地。
喜鹊道:“这块地原来是东头婶子小儿媳妇的陪嫁,她小儿子死了后小儿媳妇要改嫁,嫁妆什么的就都留给东头婶子了。”也是因为这个,她才发现原来死丈夫是间特别要紧的事。
“东头婶子看不上这篇果树林,又嫌结的果子小又嫌地里石头多,十好几年都放着没动。”喜鹊叹了口气:“地白白放着也浪费,遇见三奶奶正是明珠遇美人。”
这番话其实就是在告诉楚韵这个地可不咋滴。
铁公鸡一毛只算拔了半毛也值得人高兴,唯一碍眼的就是地契上写的户主依然是杜老爷。
楚韵真的想去庙子里拜拜求他快死一死了,认爹认主子是不可能的,但只要杜老爷愿意死,她就认他做财神爷,把他供起来!
楚韵给喜鹊抓了把铜钱,喜鹊没要,只是红着脸说:“奶奶以后身边有个好人想着我就是了!”
何妈在厨房插了一只脚默默地偷听了一耳朵,这会儿才吭声道:“喜鹊,哎呦,长大了呀!”
这一句话就臊得人喜鹊跳着走了。
楚韵身边可真没什么男人,她认识的都是乡下人,养尊处优的大家丫头不会嫁这些人,上进的城里男人,她也不认识啊!
何妈点点她的头:“笨,里边不就有一个么?还是自家的!”
“啊?”楚韵跑进屋看何妈口中的上进青年小荷去了。
杜容和手上拿了本厚厚的书低着脑袋在看,另一只手拿着毛笔在龙飞凤舞地写。
是挺上进的。
楚韵走过去坐着问:“娘给了我一块地契,我能留下来吗?”
杜容和早就知道有这回事了,他是想小小的给楚韵留一点惊喜,什么事都由他来告诉她,那她能自己发现的东西就又少了一点。
平时没有自己在身边,她连发现麦田里一株特殊的稻子都不容易,已经失去得够多了。看过乡间活泼的楚韵后,杜容和不忍再让她失去。
他还想着楚韵会有什么反应。
他想了很多,就是没想到因为十亩地,太太就陡变娘亲了!
一笔走歪差点写到手上去,杜容和笑了半天道:“娘给你的,你就收下来,她那边总归有我给钱,你就当替我多讨了点回来。”
楚韵果然立刻就愿意了,捏着地契问:“你说,娘怎么会突然给我这个呢?”
杜容和:“二姐信里说的,她说她在家里应该还有三十亩地的出息,要是按她活到八十岁算,还剩五十年可以用,怎么也能把着五十年用来换十亩地。”
娘舍不得给好地,直接在郊外买了十亩坡地,地方远不说,就是种应当也种不出个什么,但娘不在乎,只要别要家里的上等田就成。
最让杜容和惊讶的是娘还想给二姐送钱。
楚韵把事猜对了一半,猜到的是地确实是二姐给的,没猜到的是二姐没话一分钱,还又让郎氏把这个已经脱险的女儿记在心里了。
她想,二姐十三十四就大人般离开了家,但她跟母亲的关系如同小荷和兄弟们的关系,一直停在了当年。
十三岁的姑娘仍是眷恋母亲的小孩,所以二姐也受不了自己的母亲不再把目光投注到她身上,即使这份目光里有郎氏痛苦的滋味,她也想要。
其实郎氏心里未必没有一点点回过味,但她仍愿意继续给二姐送钱。
郎氏跟杜容和说二姐还能伸手要钱,说明她过得不错,心里还有娘。等她哪天不要了,我才该哭呢!
杜容和理解不了这样扭曲的母女关系,他打了个哆嗦迅速跑过ῳ*Ɩ 来了,人和人可以有更关明正大的、温暖的感情。
楚韵也没法子跟他说,跟郎氏和二姐相同的古代母女并不少。因为要做含蓄温柔的女儿和母亲,有时夹在母女的火是发不出来的,火发不出来爱也就发不出来,这种关系,越爱越往死里折腾。
杜容和虽然不理解,但他对亲娘的所作所为并没有太大的意见,只要她是对自己子女折腾,不折腾楚韵就行。
晚上吃的是猪肉小碗炸酱面,面码备了鸡丝、肉片、排骨、鸡蛋花、香葱、韭菜、豆芽、豆子八种,都用小碗装着。
楚韵和杜容和两个人就能吃完这一桌。
何妈做的炸酱面很好吃,酱汁浓稠,一搅面就变色了,有的人家小气,舍不得给酱,一碗面拌一刻钟,面都不动了还有一半是白的。
楚东陵家就是这样的小气之家,明明家里吃得起几碗面的酱,柯氏还是要省这一口。
楚宗保上回来杜家吃炸酱面还捧太太臭脚,笑言这个多半就是大户人家的面儿吧。
逗得杜家小孩子笑得差点闭了气。
楚韵喜欢加了鸡丝的,杜容和喜欢绿豆芽,两个人心里都有事都吃了两三碗,剩下没动的码子何妈李叔拿下去分了。
洗漱后两个人又走到侧间看书写字。
楚韵坐下来看见桌面上摆的纸上写的都是英文,杜容和捧着原先那本很厚的书仍在边看边写。
楚韵太懂了,知道他是想训练成肌肉记忆,学生时代谁没这么学过呢?
看杜容和写了会儿,楚韵奇道:“你怎么不念出来呢?念出来才记得住,至少教我学满文,你不是就是这么说吗?”
杜容淡淡道:“我还不会念,教我的人太忙了,我也没空每日都去。”
楚韵知道杜容和其实也好强,这个人嘴上不说但并不喜欢自己被别人比下去,所以他写信给李二让他帮忙时楚韵就看出来,不要自己说杜容和就会自己想法子学了。
这才多久,先生都找到了,莫非是康熙给的?他能对一个小小的耳目这么贴心?
杜容和笑:“自然不是,他说先生都要教导皇子,让我自己想法子不要用这些啰嗦的事打扰他。”
他也不是那么想事无巨细地交代,但比起略过被查,还是啰嗦被骂好一些。
反正他就当奉旨找洋文先生满京里寻人了。
为了找到这个先生他还颇废了一番功夫。
京里的传教士大多在内廷行走,哪有空来教一个笔帖式。
杜容和在洋人那里碰了一次壁就知道找他们没用,好在京里也有其他的语言大家,只要是大家,都不会对外来语言产生排斥之心。
京里这样的人家有两个,都是名满京城的重臣之家,第一个是赫舍里氏,第二个是纳喇氏。
杜容和是包衣旗人,是皇帝的家奴,有求于人时不管从身份还是臣属关系都该与赫舍里氏近亲。
所以他第一个就去找了赫舍里氏的族人。
本来赫舍里氏不会搭理杜家这虾米,但杜容和找的只是赫舍里家父辈官位底下的闲散小子,他又是笔帖式,人家也愿意礼待他。
但结果让杜容和大失所望。
他道:“当初满人起兵,赫舍里氏因能用满蒙汉三语起家,被称为‘巴克什’,‘巴克什’有知识渊博之意,与‘巴图鲁’相同,都是对文武极大的赞誉。满洲巴克什是少有以文起家,而非以军功立足的满人。在太祖与太宗朝一直担任天子近身文官,如今朝中规矩仍有许多是赫舍里氏子弟起笔写下。
但我这回过去一问,那个小子挥手笑道‘什么巴克什,都是老黄历啦,我们家都出了皇后娘娘又出了太子,谁还往那钻?”
杜容和想想也能明白,外戚做成这样人就能躺在银子上过了,大把的贵差等着他们做,谁还会费心去学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用上甚至也许永远用不上的语言?
京里之前就多有传闻,杜容和认识的许多以文著称的官员都对赫舍里氏颇有微词,完全把他们当做需要防备的外戚来看,但赫舍里氏又并非顶尖的满洲勋贵,——那些勋贵都是以军功立身的。
但杜容和做了笔帖式也曾受到过当初那个“满洲巴克什”的影响,甚至整个笔帖式学文习字的习惯仍留有赫舍里氏当年的旧俗,听到这番话他不能不震动。
至于顶替赫舍里氏,在汉官文人中转得开的纳喇氏,明珠和他的儿子成容若,杜容和更走不进这边的圈子,他就只能又把主意转回自己的老巢内务府去。
摸索了两个月后还真让他找到一个。
内务府说这个是教九阿哥的传教士不能给他,九阿哥年纪小但一直对西洋的东西感兴趣,所以就有了这么个先生。
事情本来又要黄了,谁知那个传教士刚好有事来了一趟,杜容和看着人竟然鬼使神差地说了句楚韵教他的——‘我的上帝’。
那个传教士眼睛立刻变得火一样灼热!
很快这个人就跑过来问他是不是要入教,杜容和笑着说‘我的上帝’,乐得那个传教士直说阿弥陀佛,很快他就又给杜容和引荐了另一位因为样貌丑陋没有入宫当差的同伴。
这位其貌不扬的传教士已经有了汉名,他给自己取名叫梅昀。
梅昀因为长得丑,在内廷找不到差,在外老百姓看着他就开始掐人中,又跳又叫还往他身上撒黑狗血,梅昀传教时允许了老百姓祭拜祖宗,所以他已经回不去欧洲了。
但在这边又没什么差事只能躲在教堂里吃闲饭,许多同伴都不高兴。这时有一个旗人子弟愿意让他传教,梅昀激动得眼睛都红了,他对于这个信徒只有一个疑问。
“你愿不愿意信主?”梅昀说。
杜容和马上就信教了,总归西洋的神佛跑不了这么远,信不信的也管不了他,再说早信早完。信完了他还要忙着砸。
梅昀要管教堂里的柴米油盐才能拿到一些饭吃,他的时间并不富裕,加上担心杜容和是来玩他的也不敢把教堂的差事卸了,于是打算有空时从教条开始教杜容和。
杜容和当然不愿意,教条许多都是重复的,重复得足够多才会成为禁忌,他直接拿了本很厚的闲书要求梅昀教他,报酬他找给了二两银子。
梅昀为二两银子再一次背叛了上帝,反正他已是烧火做饭的灶下人。
梅呁花了一些功夫,一页一页地在书上给他标注好与汉文对应的意思,他有空就教杜容和具体怎么念,空闲时刻梅昀希望杜容和自己把这些意思和字母先对应上,这样学起来大家都快些。
杜容和对学习语言很有兴趣,在赫舍里氏的刺激下就更大了。
他总觉得一个丢了自己立身之本的族群,未必能走得长久。就连康熙在学习汉文时时刻告诫诸位皇子只能懂不能学,一定要满人的习俗放在心中,否则必将子不孝父不慈。
赫舍里氏荣光再甚,难道又能胜过皇帝?他们却这样不将自己族群的旧俗放在心头,眼前的富贵也未必能传过三代。
杜容和以笔帖式的身份看,不能不为此扼腕。
楚韵英语熟练,杜容和带回来的书对她几乎没有什么难度。
杜容和好不容易能再当回小荷老师,就拉着她坐着一起学。
楚韵假装受教,可听了会儿就发现,小荷老师还真知道很多她不关心的事。
杜容和:“教我的传教士说他们那边跟我们不同,咱们这头一个人从出生到死亡几乎只能待在一个地方。他们那边呢,人没有路引,不会一直待在一个地方,所以很多语言起源于拉丁文,或受他们启发。”
何妈听得大笑,道:“想必他们一定买不起房子,不得不四处流浪。”
杜容和想的是——人可以乱跑,都城岂非人满为患?百姓想要造反也容易得多,这么做危害太大了,他猜那边或许经常打仗,老百姓过的日子应当不太好。
在古今中外都买不起房的楚韵默不作声,丢下正在沉思的小荷看书去了。
楚韵啊了一声,像发现了一片新大陆,传教士送过来的教学书是莎士比亚!
她脑子里顿时一片清明,把很多分开学的历史都串起来了。
莎士比亚早在明末清初就出现了!
《罗密欧与茱丽叶》也早就出现了!
这本书就是《罗密欧与朱丽叶》!
杜容和看楚韵拿着西洋书爱不释手,以为她喜欢西洋稀奇古怪的东西,还特意带着人又去了一趟库房,开了自己的小金库给她看。
他身上现银不如往年多了,但顺手拿的物件还有许多。内库的东西怎么拿也有讲究,送给皇帝的最好别碰,送给妃子龙子凤孙的可以挑一些中等偏上的带走。
但内库里所有的东西,在杜容和看来,仍是西洋那边送来的钟表最有性价比,不仅销赃容易,而且人人都需要看时间,一个时辰分成两个小时,也很好记。——不是人人都能够适应另一套度量衡和宗教(地球仪)学说。
洋人漂洋过海带了不少钟表过来,花样繁多,内务府也打了很多大型的座钟,丢一些小怀表也不怎么在意。
这些怀表在外边很卖得上价,杜容和慢慢的就留意起西洋的东西了,他甚至还专门收拾出一个大箱子来装。
杜容和把这个箱子挪出来让楚韵看。
箱子很华丽,雕刻的是一个鸟笼的形状,箱盖上贴了一只五彩斑斓的螺纹鸟,很有旗人特色。
箱子里边铺了一块红色的浮光锦,小荷老师辛辛苦苦搞来的西洋家当就躺在里头。
楚韵看着一堆鎏金嵌宝的钟表馋得口水都流出来了,好些东西她在博物馆里都看见过差不多一样的!
她记得有个地方首富的女儿成婚时戴了一件小小的怀表做嫁妆,之后这个姑娘霸占了各大新闻的头条一整天!
而这里到处都是。
杜容和指着跟那个姑娘差不多的怀表道:“这个太小了,不值钱。”
是啊,这只表对这时的旗人来说不值钱,那什么是值钱的呢?
楚韵越过这些表,看到了一个地球仪。
看着上边熟悉的经纬度,她恍惚间产生了时空错位的异样之感。
这间清朝打的小箱子,装的都是现代人的东西。
楚韵还笑着对自己说:看,在古代生活也不是那么难不是吗?毕竟随时都能够看见现代文明。
第098章 他的职业病
杜容和对这些物件了解得不少, 要是买家一问三不知,这些东西捏在手上也卖不出去啊!另外他也希望自己不要做暴殄天物的人。
他拿起一个小盒子,从里头拿出一个小小的指南针, 只有两个怀表那么大。
杜容和把这个送给楚韵, 说要给她做一只专门的小马鞍:“买马的钱家里如今拿不出来, 但给你做马鞍的钱还有些, 等到咱们出了远门, 给你买了小母马, 就能用起来了。”
楚韵在现代分辨不出东南西北, 但在古代待久了, 尤其在京里这几个月已经摸出一套规律,辨认方向只需要看房子就行。京里的房子几乎都是坐北朝南,看着周围的屋子多数房门向哪边开就能认出来。
她把东西接过来问:“做马鞍干什么。我又不爱骑马,做成一条手镯戴着多好。”
楚韵记得海贼王里的娜美就有一个很漂亮的指南针手环, 指南针被一个透明的气泡还是玻璃裹着戴在手上, 看起来又别致又漂亮。
她不喜欢马鞍。
杜容和说不动她,还把自己的马鞍拿过来给她看。
旗人玩烟, 也玩马鞍。杜容和有很多, 这个是他还没当差钱时花了大钱做的木黑漆镶莲花纹马鞍, 前鞍板上部就嵌着银白色的指南针,刻了“东西南北”和“康熙年间”。
杜容和跟她说有了这个走路就不会迷失方向,当然是放在马上最好,行路时只需要低头不用松手看。
楚韵听了心道,这不就是古代版的车载导航吗?行军作战非常有用,但对她没用!她还是喜欢自己找点儿材料做成手环什么的。
杜容和拗不过她, 道:“……好,那我也把这个取下来, 明日得了空我就让人做两只万事如意的手串出来。”
楚韵心神一动,这时方醒悟过来,他是想和自己做一对的东西啊。
一对就一对,怎么还张不开口说两只呢?就这么羞涩纯情吗?
再开口楚韵于是就温柔了许多,道:“你喜欢做马鞍,咱们就做马鞍。”
说到这里,她又想起来一桩事,道:“你我暂时还用不上这个,要不要暂时借给大哥二哥?他们有这个,在外要逃要跑也有个方向。”
她对大清没那么忠心,身边认识的人不用死才是最重要的。她也没那么大方,送人也舍不得。
杜容和都没想到这头去,他私下已经跟二哥谈过了,知道二哥是糊弄爹随口说的,大哥能不能去还不一定,他道:“……等事情定下来咱们再送,这会儿八字没一撇,咱们送这个倒像盼着两个哥哥走了。”
再说真送过去哪还拿得回来?
但被楚韵一说,他还真把这事放心上了。
真定下来他也想留着指南针,人家本来就是一对,何苦要棒打鸳鸯呢?
杜容和再一次私下跟梅昀先生见面时,就笑着跟他说:“指南针。”
梅昀以为他在问这个用洋文怎么说,还认真教了两遍,杜容和抱着谦逊有礼的态度学会了以后就说:“指南针我要两个。”
梅昀有些生气了,他认为杜少爷对上帝不恭敬,坐下来不跟着他一起祷告就算了,怎么还能要东西呢?
杜容和理直气壮地道:“他既然慈悲为怀,就应当可怜没有指南针的我。”
梅昀明白了,指南针就是杜三少爷的鸡蛋,他拿了这个才能由内而外地信,很快他就泪流满面地回去用丝绸茶叶跟来发财的老乡们兑了两块出来。
他自己没有丝绸茶叶,这些都是他叫着其他传教士一起做的。
大家都很支持梅昀往旗人上层发展信徒,他们研究得很清楚,旗人里上三旗是最尊贵的,下五旗就差远了,为了上三旗这块肥美的土地,别说两块指南针,就是二十块金子他们也愿意拿出来。
但杜容和身份尊贵,市面上寻常的指南针他们不敢给,最后真买下来还是花了不少钱,几乎算把京里老太太三年的鸡蛋经费都花掉了。
没了鸡蛋老太太们都不来了,要过年了,各大寺庙逐渐开始发棉花、炭火,鸡蛋在她们这早就不值钱了。
经此一事这些人算是放弃往上发展了,他们发现杜三爷这类纨绔子弟远远不如老太太好,鸡蛋比指南针便宜多了。
梅昀的同伴又不理他了,还怀疑他故意骗钱,实际布茶钱都让他自己花掉了。梅呁实在没法子,事后跟杜容和商量能不能抽空去一趟教堂让大家看看他虔诚的模样。
杜容和虽然没有去教堂,但他私下还是请人吃了两桌饭,账照样记在传大哥谣言的何家兄弟账上。
他回来就听说何家兄弟把姑娘们嫁了出去狠狠发了笔财,这样的不义之财,合该他这样的天使来花掉。
梅昀带着人去吃了两顿饭后总算又能喘气了,他跟杜容和说得也越来越多。
杜容和默默记在心里,嘴上不说心里越了解反而越不喜欢这些人。
他跟楚韵略带嫌恶地说:“这些人装得人模狗样不近女色,背地里猪肉不如的东西太多了。”
楚韵细细问了几遍,杜容和嫌恶心一直没说,直到过了几日何妈忽然说三爷最近羊肉吃得少了,她就笑了。
这人多半是看见卫道士光顾羊院了。
杜容和最近连羊味儿都闻不得,他跟梅昀来往渐长,知道人家是外来客,又白拿了人家两个指南针,还特意请他吃涮羊肉。
梅昀听得直摆手,说自己不怎么吃羊,他闻见羊味儿都掩嘴,还说羊是下流的魅魔,杜容和在肚子里转了一下,估计这个魅魔多半跟狐狸精是一个意思。
太荒唐了,他听过蛇精、狐狸精,各种山精野怪,这些妖精无一例外都要跟书生春风一度,说到底就是穷书生发春秋梦罢了。
但众多精怪里,杜容和唯独没听过羊精,毕竟一个食材突然变成美人,想想也够怪的,但各地风土人情不同,可能人家那边就是不吃羊呢?他们不还说天下是一个球吗?
杜容和笑着让梅昀别在意,回来路上他又多跑了一趟,问卖羊的屠户有没有跟洋人做过生意。
羊屠户听了嘴都合不拢,道:“我的爷,人家也是大主顾!几十贯买羊都心甘情愿!”
分明很爱吃羊啊,怎么说不吃呢!
杜容和探子做久了,也有些职业疑心病,他真怕这个梅昀是个表里不一的人,师如父,即使是洋人,他也希望这个人有高尚的德行。
想到这里,他又私下走了一趟,看那些人怎么处理羊,更要看梅昀是不是真的不吃。
梅昀的同伴们经常来看羊,但买的时候并不多,千挑万选的羊被带走后送进的也不是厨房,而是一个宅子。
梅昀没在里头露过面儿,那些人似乎很排斥他,平日做事都把他当做空气。
杜容和安心了一点,——他似乎没有说谎。
那被挑中的羊他们要拿来祭祀吗?会是巫蛊之术吗?
他隐去后半句,把话写在了请安折上,康熙看见之后也把目光分过来了一部分,但凡有关皇权,再小的事他都会注意,许多人就栽在这些小事上。
杜容和买通了做饭的婆子,里边是不是每天吃羊,婆子怪怪地说:“没有!他们叫老婆子进去专门给羊剃屁股。”
她还说那些羊长得好看,又有专门的仆人照顾都养得肥肥嫩嫩的,毛剃了粉粉的一看就好吃。
杜容和眨眼就知道这些羊是用来干什么的了,他都无语了,含羞带怯地把结果交上去。
康熙知道以后可能也是沉默了很久,反正他的话很少,只有一句评价:“淫棍之流,待到只剩一口气时,不如交付与羊屠夫掐殆。”
又嘱咐他以后还是要及时报上来,但这件恶心事万万不可让他人知道他知道了。
结尾仍然是:小心!小心!小心!小心!小心!
杜容和数了一下,一共五个小心,比往常多了一个。
他自然不敢乱说,甚至连小韵都没说,谁知查大案竟会查出如此□□之事,还不如有人谋反了,实在太丢脸了。
事情都是梅昀骂羊惹出来的,但杜容和真没借口对他表示不满。
梅昀不好这一口,他在大清待了十来年,最初想要把这里变成一片净土,但现在京城就是他的第二故乡,他汉话甚至说得比很多贵族都好,很多家乡的规矩梅昀都记不得了,要不是怕同伴活刮了他,他都想戴个瓜皮帽在大街上提着鸟溜达。
有时候看着同伴要传教,梅昀都觉得好笑,就像看见百多年前刚来这边的祖宗从坟里又跳出来了似的。
总之,老祖宗留下的东西梅昀已经放弃了大半,包括那些羊姑娘。
不管怎么说,杜容和看梅昀不像参与过的样子,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来了。
宫里莫名其妙羊肉用得少了些,许多人都苦哈哈的瘦了,满人就爱这一口啊,但上头那个不爱吃,下边也喜欢跟着学。
一下子京里羊价倒是跌了些,杜老爷饿了一场后吃得就多了,他在家养了一阵对外头也钝了,不知内情还买了不少回来,买回来风闻老主子最近吃伤了羊肉,第二天就发给儿子们了。
楚韵和何妈把羊肉变着花样做了个遍,冬天就是要吃羊肉萝卜汤嘛。
第099章 比甲
清蒸羊肉、红烧羊蹄、羊肉饺子、水盆羊肉、羊肉火锅、羊肉汤、烤羊肉……三房每天都不重样地吃。
杜容和离得远远的看着, 又担忧楚韵会流鼻血,寒冬腊月鼻腔本就脆弱,一受刺激较春夏更容易流血。
楚韵觉得很好解决:“可以这顿吃了烤的下顿就吃清炖的败火, 实在害怕难道就不能吃完了立刻喝药吗?”
她以前有个经常痛经的朋友, 初中高中好几次都痛倒晕厥被班里同学抬着送进救护车, 但这个朋友在大学后就再也没有犯过很严重的痛经了, 她甚至冰辣不忌, 以前她可是大夏天都喝热水的人。
该朋友后来告诉楚韵等好友:“我是把止痛药当速效救心丸吃了, 吃香的喝辣的之前先吃一颗, 一点事没有。
姑娘抱怨着说家里以前不让她吃止痛药, 说吃多了对身体不好,不然她也不会到大学才知道止痛药是个好东西。
要是早点发现就好了,早吃早享受啊。
楚韵并不赞同胡乱吃药去疯的行为,但她深深地记住了, 真馋的时候是可以这么做的。
作为一个在乡下长大一辈子没吃过几回好肉的古代韵, 她马上就效仿了现在还不知道在宇宙何处要饭吃的朋友。
杜容和看她吃得这么香,也终于努力忘掉了丧心病狂的非人之行开始吃羊肉了。
他有点喜欢水盆羊肉, 闻起来鲜美肉夹在烧饼里吃着也方便, 很有市井小食的滋味。
但真要说这个是平民美食那也是假话, 肉在哪里都是金贵物,无非对于杜容和这样的旗人不太雅致而已。
楚韵吃得更放得开,她还要加糖蒜、鲜蒜羊泼油,这些东西味道大,三爷素来近而远之。
两个人在屋子里吃完了就喝药败火,奇迹般的竟然没流一道鼻血。
三房院子里暖如三春, 但黄米胡同当家奶奶间却充斥着一种微妙的氛围,皇帝要御驾亲征的事已经传开了, 大家一边夸老主子是大清第一巴图鲁,一边在家咒那个什么噶尔丹不得好死。
上三旗的包衣不是说只能就在宫里做点儿杂活,只要人足够优秀,只要皇帝愿意,他们可以在任何地方。毕竟包衣的人员调动不受户部管制,要是谁犯了错,刑部那边要拿人皇帝也可以说这个是我家里人,是生是死都得我自己管也就完了。
杜家在黄米胡同并不打眼,只是因为杜老爷名声在外,加上杜容和有笔帖式的身份,大家都愿意给几分薄面,而且正黄旗也不是这一条胡同,人家有很多个胡同。
小到黄米胡同,大到整个上三旗,不少奶奶们都有父兄子侄在军中效力,这回走自然要跟着一并走。人人都怕自己家里的男人们出去就回不来了,打牌时都不敢赢多了就怕把运气用光了。
笔帖式的优势就在这里,平时他们和其他旗人没有不同,都吃一样的米受相同的皇恩,但到了要为老主子效力时,笔帖式作为文职可以不去送死。
楚韵心里没有牵挂的人,便成了诸人诉苦水的对象。
她瞅着好些道士尼姑萨满跳着蹦着旋转着往胡同里跑,上蹿下跳地想发旗难财。
大清亡不亡干他们什么事?只要自家不亡就行了嘛。
里头不知怎么还有个野婆子听说这里有钱赚钻营了过来,这人自然钻在姚太太窝里,她准备教姚太太用咒妾的法子咒噶尔丹。
婆子说:“太太,女人命是最贱的,太太要是恨谁就取了谁的头发指甲,写了她们的名字藏在鞋底子里踩,太太是女人,她们也是女人,贱命踩贱命可不得把人踩脱一层皮么?”
姚太太听得撕烂了六张帕子,跳起来啪一声打在婆子老脸上尖叫:“老不死的你说谁命贱!你以为这是你家猪圈不成?睁大狗眼看看清楚,这里是正黄旗的地儿,一只哈巴狗裹了旗走出去,都得让你家太奶从坟包里钻出来磕头请安,它一个就顶你们祖宗上下十八代的尊贵!更何况我!”
何妈学了回来说得绘声绘色,跺脚兴奋道:“要死了,竟是连一点儿脸面也舍不得做,直接自己上手打人,咱们胡同哪家媳妇这么动过粗?”
何妈唏嘘了好几日。
尤其这个姚太太把人打骂走了,私下又偷偷地学人家交代的咒术。
这个倒是娟子亲自跑过来说的。
娟子摸着黑偷偷做了两箩筐的鞋底子,一筐两打还都是千层底的,做得她十个手指都跟煮开花的粥似的,一捏就要化了。
娟子把两只手伸出来给喜鹊白鹭等人看,吓得几个丫头都脸色发青,娟子看她们知道害怕心里吃了蜜似的,也不枉她出门特意往指尖涂红胭脂了。
但咒人可不是她胡扯的!
那两双鞋底子姚太太都亲自取了家里各个妾的指甲头发,她舍不得那么多钱,一层装一个咒,两双鞋就把恨的人装完了。娟子甚至瞅着里头还有老爷的名,唬得做了几天噩梦。
姚太太还笑着跟自己的乳母说要让妾自己穿在脚底下咒一咒自己,‘做妾的人命多贱啊,一脚下去八辈子也别想翻身!’
姚家妾们除了华姨娘都得穿,华姨娘看着就把姚太太骂了个臭死,人人都有这个鞋,唯独她没有,那不就成是她在太太面前捣的鬼了吗?
华姨娘为了不被孤立,银牙暗咬,问姚太太主动要了一双鞋。
喜鹊等人听得啊了一声。
娟子哭哭啼啼地道:“姚太太巴不得华姨娘也要啊,家里人都死光了才好呢!都死光了这个家不就是她的了吗?”
喜鹊等人听得嚯了一声。
只是到底有没有用谁也不知道,下人女眷都静悄悄地竖着耳朵看戏,除了何妈谁也没跟主子们说——我们已经知道你们用鞋底在捣什么鬼了。
胡同里诸位太太还不想自己脏手,也瞅着姚太太那头,大家想着要是姚铁嘴能咒死两个,自己家里也做一样的来使。
姚家妾踩着自己名的鞋走个不停,大家也没见谁一命归西,心思就淡了,甚至干脆也懒得用鞋底咒噶尔丹了,整天聚在一起病殃殃地歪着吃汤药,咒小妾的命扒噶尔丹的皮。
楚韵看这架势想,以后康熙打跑了噶尔丹、打死了噶尔丹,她们黄米胡同的太太都会发自内心地认为,——这个男人是被她们活生生咒死的,老主子属实占个便宜。
太太们喝着药,想着黄太太自己浆洗衣裳的惨状都有些胆寒,丈夫儿子都没了的女人就会落到那样的下场,她们这些生下来就尊贵的姑娘家怎么受得了这个磋磨?
不单她们怕,黄太太也怕啊,怕得一宿一宿地睡不着,她在太太间对打仗的事知道的是最多的,要打大仗胡同里肯定要提前比丁挑人走。
几十年的苦日子,每日洗衣她都在想要是事情重来一遍怎么办,这些能说给女人听的细节,她死了都能借风用自己的骨灰拼出来。
家里的孩子怎么才能不死?做哪种官可以不送命黄太太不知道,可黄太太知道有人能帮忙让她的孩子不用走!
到了二月十五,比丁的消息传开了,胡同里天都似乎塌了下来,建功立业谁都想,但关键得是有这个命。
事已至此,连杜老爷都不再挣扎了,木木地躺在老槐树下想,两个儿子要不要跟着走,都得内务府来定,这种大事来挑人的都是天子近臣,自己想求贵人折腾也没用。
天不助他。
屋子里,楚韵问同样脸色不太好看的杜容和:“什么是比甲?”可怜她一个乡下姑娘,实在不知京里旗人老爷们是怎么管理天下的。
杜容和告诉她:“外八旗的姑娘三年一选,上三旗的姑娘一年一选。八旗的男人也一样要选,只是我们跟外八旗的姑娘一样,是三年选一次,姑娘十三岁参选,男人们十岁后就能比甲。”
杜容和与哥哥们都参加过这样的旗人盛会,他道:“比甲和选妃很像,撂了牌子之后方能自行谋生,不过被挑中了也不是进去做烧火做饭的闲杂人等,大家都有正经的差当,许多差油水还很丰厚,倘若有运道,一路做到九门提督也未可知。”
当然,这样的人还没出现过。
楚韵清清喉咙,问道:“你是被刷下去的还是?”
杜容不吱声,反而说起大哥的事。
楚韵就知道杜容锦男生女相,十五岁前漂亮得像个大家闺秀,这么个人物人家压根不敢把他往都是大老爷们的地方里塞,怕闹出丑事,所以他并没有混上一官半职。
楚韵垂下眼想,你也多半……
杜容和也很沉默。
楚韵咳了两声,道:“你们比甲就是皇帝想知道旗人有多少了,有没有一年比一年多,里边能打仗的男丁数量又有多少吧?”
这是很明显的人口ῳ*Ɩ 普查,清帝竟然三年就要查一次,看得可真够紧的。
她问:“上一次比甲是在什么时候?”
杜容和转过头,深深地看她一眼,道:“不到三年,但今年也不算正式比丁,因为内务府只打算给老主子再多准备些用得上的行李。”
名义上有些不同,但大家都知道这个跟比甲没多大区别。
这话传出来后,次日,黄太太就登门了。
第100章 有钱人的苦
黄太太是想过来求一求楚韵, 让她对三爷吹点儿耳边风,笔帖式不就是跟大字不识几个,满身藏香味儿的傻个儿满人说话的么?
听说五阿哥从小跟着蒙古那边的老太后, 这么大了说话都支支吾吾地要人跟着, 杜三爷学文好, 他在里头呆着总给这些人当过传话的吧?
杜容和冤枉, 这都是老黄历了, 以前的笔帖式干过这活儿, 但他们这一代已经没有了。
皇子宗室们太蛮横, 动不动就要动手打人, 老师要打,大臣要打,就差对天地祖宗拳打脚踢,有点傲气的文臣都不愿意揽这苦差。
皇帝也劝过教育过皇子们要尊师重道, 但他自己跟大臣打架啊, 吵起来还急得用见不得人的满语叽里咕噜地说,收拾大学士也丝毫不手软。
皇子们看在眼里, 谁还会尊师重道呢?
尤其这些皇子花销大, 花没了就四处勒索归自己管的旗人, 那些人被旗主勒索不敢吱声,勒索到外来的笔帖式身上,他们敢出声!
结果御状还没写完出声的那个就被拖出去打得浑身青紫。
这下大家算是怕了,还连太医都不敢请,——那边说要是再漏一点儿风声就见一回打一回!
杜容和做笔帖式第一天,同僚就悄悄告诉他少往那儿凑。
吃力不讨好!
总之, 他们不敢向皇帝告他儿子们的状,但这差事是万万不肯做了的, 逐渐替不会说汉话颇有关外遗风的皇家子孙翻译这事就交奶兄、皇帝皇后特意挑选的哈哈珠子、小太监们了。
黄太太是个妇道人家,她不知道这个,就知道杜三爷是自己认识后最说得上话的好人,憋着一口气愣是拖着买来的丫头勤儿进了杜家门。
勤儿穿着比家里姑娘们还新的衣裳,胸前垂着条大辫子低着头不说话,她知道太太是不要自己了,想把自己还给楚奶奶。
可她听说杜家男人们用的都是膀大腰圆的婆子,再不许身边留一个未婚的姑娘伺候,如果是这样,那楚奶奶是不会收下她的。
勤儿想求求黄太太不要赶自己走,脸上也露出哀求之色,杜家再不要她,她就只能再落回人牙子手里了。
她家地龙翻身时落了难,后来她爹为了一家人活命才把她卖给人牙子换了一袋口粮。
人牙子嫌她又黑又瘦,说她是个赔钱货,一日就给她吃顿豆子,其他生得好的姑娘都是两碗香喷喷的三合面,这种面咬久了会有回甘,勤儿吃着豆子问人牙子:“奶奶,好心的奶奶,我饿得缓不过劲了,再给我吃一顿吧。”
人牙子皮笑肉不笑地道:“乖女儿,别说娘不疼你,娘是在教你怎么孝顺人,皇帝老爷子都发了话儿,一日三顿那是吃太饱了,不会过日子。一日一顿,家里还能留两顿吃两日,咱家啥条件,能这么糟蹋着过日子!”
但那些漂亮的姑娘还是吃着两顿啊?勤儿的委屈直到前些日子遇见旧日姐妹戴着花儿在门上揽客才压下去。
她已经吃饱了,长开了。再落回人牙子手里也得跟老姐妹们一样在胡同里做新娘。
黄太太略正衣冠,摸摸头上两只翠花,硬拉着勤儿往三房走。
这个丫头是她用杜三爷给的养家银买下来的丫头,专门伺候她吃喝拉撒,她再也不用辛苦地洗一大家子的衣裳了。
但为了平儿,黄太太宁愿不要来之不易的丫头和价值不菲的玉葫芦碧玺压襟。
……她只要孙子平安。
楚韵正在屋子里想自己那十亩地要怎么办,没有不能种的地,只有不会种的人。肥力小的坡地肯定只能选些果树种。
但真要开始做了楚韵才发现,小地主阶级想要做什么事,难的不是事本身,而是交代谁去做这些事。
因为摊子太大了,一个人是做不过来的。
清朝的种地方式跟汉唐已经不同了,汉唐的人是轮给横,今年种A地明年就种B地,保证家里的地总有一块在积蓄肥力。
到了清朝,生产力还是有发展的,积肥法子多了,大家都开始精耕细作,都是有几块地种几块。
要把三亩荒地开出来再精耕细作,能耗费一个三口之家两代人的力气。
谁去翻土、养地种地呢?
楚韵打算让楚东陵帮忙,总归这个哥哥在京里也没有什么正经活儿做,家里还有个日日使不完牛劲的楚宗保,使唤他们又不要钱,实在不行还能叫上大嫂的娘家兄弟。
进京后她可是在楚家白白伺候了大嫂半年多,妹妹的账哥哥买单也很符合此朝国情。
她特意交代李叔过去跟楚家说。
何妈送了丈夫回来,就瞅着黄太太带着丫头提着鲫鱼豆腐汤进了三房说要找三奶奶。
何妈跟黄太太有交情,但她何美人跟谁没交情?诸君不见满胡同女眷都拜在她姓何的石榴裙下,她明镜一般把人带到待客堂屋坐着,看贴身丫头站着还特意抱了个小凳子进来让她坐,接着又上了两杯茶几碟子吃的,请黄太太略等等。
黄太太不好意思地点头,说自己来的不是时候,但又一屁股坐得稳稳的,半个字不提要走。
何妈看她这做派不似往日泼辣,顿时就有了底,钻屋子里跟楚韵嘀嘀咕咕地说:“大事不好,外头有个鱼头怪提着豆腐打上来了,想是要求三爷把她儿子捞出来!”
楚韵一怔,赶紧道:“我也没法子,不止我没法子,整个杜家有法子的也没几个人就法子!三爷也没有!他张了这个口就能喝上孟婆汤,就是他爱喝汤,咱俩也不兴喝这个味儿呀。”
杜容和唯一能直接开口的只有康熙啊,人家正雄心勃勃打算再创下不世之功,我的娘,你杜小荷啥眼神儿啊,上来就做丧门星说自己要保个人不去前线冒险。
何妈就怕她心软把这个口应下来,看楚韵没这意思要劝的话就吞了下去,反而给她压阵道:“待会儿她要是给你下跪,你就叫我。我把她拖到老爷那头去,黄太太比老爷年纪大,说不得这一跪折了他的寿,明儿就嘎嘣没了呢?”
楚韵一听,倒真盼着黄太太有此壮举了。
屋子里主仆两人说着话,外头主仆两人也在说话。
黄太太等啊等得一直不见楚韵出来心里也慌了,也不知道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勤儿,她低头跟勤儿道:“杜家人都是好人,满胡同都知道。你要是能过来,是你的造化。要是他们不要你,也不会让你流落到脏地方去。”叹口气:“你啊,就放心吧。这点把握,你主子还是有的。”
勤儿是头回来别人家里,她看着三房的凳子、桌子脑子已经转不过来了。
来黄家第一天她就被蒙着眼送到一个屋子里狠狠洗了个澡。
当她被涮得红彤彤的湿着头发出来时还以为自己是做梦到了皇宫,红柱子,轻纱窗,乡下人一辈子也未必买得起一块布做盖头,黄太太眼都不眨就用来糊窗子。
接下来在黄家的日子更是做梦一般,黄家一日吃三顿白米饭,早饭都得有三样主食,三样菜。主食要么是粥要么是面要么是糊塌子,三个菜有两个都有肉,猪肉鸡肉羊肉换着来。
而且进门第一天黄太太就送了她两套旧衣服,用手轻轻一碰就能滑丝。
难道自己竟是到了天界?
勤儿这么想着,后来她才知道黄家在黄米胡同是最穷困潦倒的人家,她吓得气都喘不过来,十来个房间住着都是最穷的,那有钱人得是什么样子?
今天勤儿觉得自己见到了,杜家的茶很香,待客用的金丝蜜枣糕、赤豆小卷儿、松油饼,她在黄家只见过主子们吃,但看何妈的意思这些糕里竟然有她的份。
自己可是个下人啊,三奶奶怎么还让人给她端茶倒水呢?难不成奶奶真看上她了?
天地良心楚韵绝无此念,她这么做只是因为贴身丫头不比其他人,人家身份很高。
就是喜鹊几个姑娘,也是同主子们一起吃一起睡,比起丫头更像小姐多些,贴身丫头体面就是主子体面,不光杜家人讲究,旗人士大夫都讲究。
看红楼梦就知道了,大丫头威风着呐,凶起来连主子都敢顶。
黄太太没这么对勤儿是黄家没那个条件,给贴身丫头新衣裳,让她吃点儿自己剩下来的好菜已经算是尽力了。
黄太太把自己的糕点也推给她,道:“好孩子,多吃点。”
勤儿含着糕,深深地觉得自己像只待宰的肥羊。
等到这边吃了一轮,楚韵终于过来了。
黄太太见着人打了招呼,还没坐下就推着勤儿往她身边去,接着把压襟拿出来,放在桌上。
她道:“三奶奶,这话我原不该张口,但黄家如今就平儿一个身体康健的孙子,我实不忍心看着他走他爹的老路,刀剑无眼,要是平儿有个三长两短,整个黄家就都完了。看在平儿往日为三爷效力良久的情分上,我顶着老脸说一句,希望三奶奶能跟三爷说说,想个法子别让平儿去,就当给平儿的报酬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