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远潮断断续续地亲吻着他, 动作愈发放肆,薛应挽感觉自己脖颈间不断拂上微凉气息,又被湿漉漉的舌尖舔过, 登时浑身发冷,头皮发麻。
他重重在萧远潮肩头咬了一口, 萧远潮没松开,只在黑暗中抬起头, 阴恻恻地看了薛应挽一眼。他瞳孔微微涣散得浑圆,像是什么冰冷的蛇类在注视着目标, 叫人栗然发悚, 骨颤魂惊。
薛应挽的反抗不但没能让他停下, 甚至更兴奋许多,他终于将这个人抱在怀中, 那么柔软, 漂亮,连同所有的香味,都彻彻底底属于他一个人。
薛应挽控制不住发抖,感受到一股浓重而压制力极强的气场, 不似寻常修士的灵气, 甚至有隐隐要吞噬薛应挽灵力迹象。
就在快亲吻上自己时,骤然感到额间印记变得冰凉,他偏过头, 呜咽道:“萧远潮, 萧远潮……不对劲,你身上……”
萧远潮眉心紧皱:“什……”
下一瞬, 屋门被从外重重破开,巨大的响声令萧远潮有片刻怔愣, 随即,一道灵流骤然袭上他胸口与四肢,剧痛令他松懈力气,薛应挽也终于得了逃脱之机。
他踉跄逃离,被进入屋外的戚长昀接住身体。
戚长昀揽着衣衫不整,眼中湿润的薛应挽,一手压着他后脑勺,一手持着既明剑,声音厉然:“萧继,你身上,为什么会有魔气。”
既明剑尖带着一丝幽蓝冷肃之气,萧远潮在这冰寒入骨的灵流压迫下终于清醒几分,他抬起头,双瞳迎着月光,逐渐收缩成了一道竖线。
“我,我……”
萧远潮看了一眼自己双手,下意识想要逃离。
既明剑气破空而落,霎时,双腿脚筋便被挑断,经脉亦塞阻,萧远潮跌落在地,艰难地看着被搂在戚长昀怀中的薛应挽。
“不要,走,阿挽,阿挽……”
他匍匐着想去触碰薛应挽一点衣角,戚长昀眼神冰冷,收起既明,将人解了手上束缚,托着膝弯搂抱而起。
薛应挽本就后悸未平,此刻更没什么心情再去顾及萧远潮,只短促地呼吸,将头埋在戚长昀颈间,嗅闻着那股清淡的檀木香。
他将戚长昀衣物紧紧攥在掌间,闭着眼,直到自己被重新放在柔软的床褥之上,带着粗茧的手指抚上眼尾,替他擦去一点湿意。
“还好吗?”戚长昀问他。
薛应挽很缓慢地点头。
“没事,只是有点吓到了……”
他衣物被扯得松散,露出大片锁骨与肩头,其上吻痕,咬痕极为明显,丝丝缕缕的长发散落,本就皙白的肤肉在烛火映照下变得如同铺了一层釉色莹润。
戚长昀眼神暗了暗,替他拉好衣物,碎发拨至耳后,瞥见腕间因捆缚太紧而留下的两道胭红。
薛应挽很少进入戚长昀内室,四周摆置规整而古拙肃穆,让他有些不自在起来,正了正身子,试探着问道:“师尊是如何知道,萧远潮对我……”
戚长昀看着他,指腹移到了额心。
那抹浅淡的云纹印记早就不知何时显现,泛着一点莹色微光,更衬得薛应挽面容纯澈漂亮,又多了几分不可玷污的圣洁之感。
随着戚长昀指尖触碰,一点舒适的凉意安抚般再次传遍他四肢百骸,薛应挽逐渐放松下来,又把头昏昏沉沉地往前靠。
这回,戚长昀接住了他。
薛应挽舒服得半阖着眼:“幸好有师尊在……”
戚长昀掌心停留在他后脑勺,一下下摸着凉缎似的青丝。
“怎么没有一点防备之心。”虽是问询,话语中却没有丝毫责怪之意。
薛应挽闷闷地答:“我也没想到萧远潮会做出这样的事,我将他当做朋友的。还以为他半夜找来,是有什么着急的事……”
“太过天真单纯,不是好事。”
薛应挽在他怀里轻轻嗯声,许是才脱线不久,竟不自觉地依靠着面前人,带着些许撒娇意味,声线黏糊:“我知道,多谢师尊,往后……一定不会了。”
戚长昀掌心微顿,一抹细滑的发丝从指缝间滑下,只留下浅淡的梨花幽香。
和薛应挽身上的味道一样,温软,缠绵。
缓和片刻,薛应挽才问道:“萧远潮身上的魔气……”
戚长昀道:“我已经通知了戒律堂,会有人来带他走。”
薛应挽想起,他初见萧远潮时不过七岁,而萧远潮也只比他早来门派几年,二人关系尚可的时候,也从萧远潮口中知晓一二从前之事。
萧远潮是主动拜入朝华宗的。
他生在江城一寻常官宦之家,因着母亲生下他后便离世。父亲对他从来没有好脸色,在府中亦并不受宠,而后长至七岁,受一路遇道士引导,主动来朝华宗求道。
照理说来,朝华宗是不收这样年纪的弟子的,薛应挽看向戚长昀:“……师尊,我想问你,当初萧远潮,究竟为什么能顺利入朝华宗?”
“你当真想知道?”
薛应挽点头:“……师尊,告诉我罢。”
戚长昀垂下眼,见薛应挽衣衫单薄,明知修行者耐寒比常人高上数倍,也依旧问道:“冷不冷?”
薛应挽愣了一下:“不……”
戚长昀将他抱上床榻,取来被子,披在薛应挽肩头与胸口,又将他搂得紧了些,只一低头,下巴便能抵在脑袋上。
薛应挽终于意识到什么,他眼睫颤颤,掌心还依旧抓握着戚长昀衣物,直到被一只大掌握紧,十指相扣,不断递送一点灵流,平复他方才惊乱。
戚长昀的身体,是有些凉的,像是天生的寒冰,如何捂……都热不了。
怪不得,要盖上被褥。
他怕自己冷到薛应挽。
薛应挽指尖微动,也问:“那师尊……冷吗?”
被褥子盖着,手握得再紧,也像是藏于黑暗之中不为人所道,冰与热交融在一起,却似融成了春日破冰后潺潺的溪流。
戚长昀低下头,怀中人抬起的眼睛对视,两只棕琥珀色的瞳珠盈盈乱乱,映着案上一点跃动的烛火。
额上还留着,自己为他设下的,近乎明显象征所有物的印记。
戚长昀声音有些发哑:“挽挽,别勾我。”
薛应挽没说话。
戚长昀闭上眼,复又睁开,语调已然恢复平常。
“萧远潮的母亲与他父亲是偶然结识,听说也曾是修炼世家的小姐。后来宁愿叛出家门,也要与他父亲这个寻常人在一起。二人婚后,她曾不慎被魔物引入过域外,在那处待了足足三月,后被朝华宗一长老所救。而后送回府中,不日便有了孕。”
“府中人知晓她肚子里多了东西,她与丈夫关系也渐疏远,若非朝华宗叮嘱,怕是早已不愿意容忍。萧远潮出生之日,她母亲也难产而死。”
薛应挽似明白什么:“所以,后来引导萧远潮拜入朝华宗的,也是当初救下他母亲的长老?”
戚长昀道:“我并不清楚其中详细,只知道这回事的存在。”
薛应挽心中顿悟了。
“所以,其实宗门知道萧远潮身份并不简单,甚至有可能有魔族血脉,也还是引导着让他入了宗门,甚至在文昌真人死后将他收作宗主弟子。”
戚长昀:“是。”
那便不奇怪了。
甚至上一世,这一世,为什么吕志明知萧远潮杀害了宗门长老,依旧瞒下祸乱,选择要保下他。
薛应挽抬起眼睫,褥子下的手紧了紧。
戚长昀眉心敛起,低声道:“挽挽。”
“师尊,这不应当,也没有必要要冒着风险这么做,除非宗门还有事瞒着,关系到比除了一个宗门内出现魔族还要更要紧的事……对不对?”
戚长昀挺正的鼻梁落在他发间,长眸低垂,“挽挽,你想从我嘴里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师尊告诉我吗?”
戚长昀按着他的手,嗓音有些不稳:“千年前,朝华宗曾得到了一本预言,名为《山河则》,其中便提到,朝华宗弟子,必生魔种。”
果然,这一点与上一世一模一样。
“所以,其实朝华宗早就知道萧远潮很可能就是那个魔种,但却要故意留着他,待他真的生了魔气,再顺理成章交出去。不光能避免被人利用预言生事,还能为宗门再搏出一个‘为大义而不惜牺牲宗主大弟子’的名声。”
“你很聪明。”戚长昀道。
“只有一件事我想不通,沧玄阁想必也早知内情,可即便如此,却还要让宁倾衡与他结为道侣,两人这百年间,却无一点情意……师尊可知晓,这是怎么回事?”
戚长昀:“我说过,我向来不会去理会宗门之事。”
“当真?”
“何必骗你。”
确认戚长昀与此事无关,薛应挽反倒松一口气。
他不希望自己的师尊被涉入到任何一淌污水之中,害怕看到心中一直敬仰的人有着不为人知的另一面,更害怕……从前世开始,师尊都参与其中。
好在,戚长昀还是那个戚长昀。
从前薛应挽并非没有与戚长昀如此亲近过,可到了这世却实实在在是头一遭,心中生出巨石落地的松懈与贪恋来,不自觉地便想更紧地去依赖。
似乎唯独在师尊怀里,才能有一分别于尘世外的安全感。
腰上掌心只隔着亵衣传来冰凉,两人的发丝早就在拥抱与话语间纠缠在一处,绵密的乌黑中绞着细碎的银,像是阒夜中划下的一道道流星白练。
戚长昀嘴唇贴在薛应挽耳侧,声音饱含一股难以言明的欲沉:“挽挽,方才,萧继还对你做了什么?”
第72章 既明(二)
“师尊问这个做什么?”
“你入宗以来, 倒是招惹了不少人,”戚长昀今日竟生了心思,与他一个个数来, “杭白,越辞, 萧远潮,黄争衡……还有谁, 那个好帮忙的小弟子蔓菁,和你的师兄魏以舟, 顾扬关系也十分近。”
戚长昀往日说话能简则简, 少有一口气讲这样多的时候, 薛应挽落下一件心事,掀起眼, 盈盈望他:“师尊难道还管着我交朋友么?”
“没有, ”腰间手掌将人揽得更紧了些,戚长昀冰凉气息落在他耳廓,“我很开心,你能在宗门有朋友。”
薛应挽其实更习惯与师尊这般相处, 倒让他想起前世二人还未关系冷僵, 日日被师尊抱在怀中的日子。
不由出言打趣:“师尊在外人面前像座融不化的冰块,私下待我却是热忱得很……魏师兄他们知道师尊还有,这样一面吗?”
戚长昀轻笑一声:“他们也不知道, 你会被我抱到床上来, ”许是知道自己身上冰寒,又问, “抱我这么久,还不冷?”
“不冷。”
“初见你时, 还有些惶恐,见谁都战战兢兢,弄了个拙劣的易容,想防着谁?”
薛应挽从褥中伸出一只手,去绞几绺戚长昀的头发,银白发丝雪一般从指缝倾泻,细细凉凉。
“那现在呢?”
戚长昀侧下一点脑袋,任他更方便把玩。
“胆子大起来了,敢做这些……大不敬之事。”
薛应挽也自觉,自百年后重走这一遭,虽还是习惯性待人与善,不忍看欺凌侮。辱之事,心性却不知何时开阔许多。又有师兄疼爱,同门敬重,连与人言话,都带了几分纵。
“师尊觉得,我这样好是不好?”
“再骄纵一些也无妨。”
薛应挽也笑,轻轻巧巧地去贴戚长昀胸膛,犹记得小时足足十年间,每日这样抱戚长昀,晚上总睡得特别香。
戚长昀道:“还没回答我,萧继……方才都对你做了什么?”
“师尊来救我,不都什么都看见了么?”他抬起手,两只润白清瘦的手臂揽住戚长昀脖颈,有些委屈后悸,“再晚来一步,就不好了。”
戚长昀抱他顺势在榻上倒下,掌心从始至终也没离开过腰间,被褥被薛应挽体温捂出一点暖意,半遮盖在两人胸口。
从戚长昀角度,恰好能见他颈间锁骨被吮吻出的红痕,在大片皙白中极为醒目。
腕上留下的绳痕同样显眼,戚长昀指腹摩挲那处痕迹,问道:“疼不疼?”
“师尊握着,就不疼。”
戚长昀捧着他纤细的腕子,托到嘴边,很轻地吻过,带着一丝寒凉。
薛应挽身体凑入他怀中,闭上眼,长叹一口气:“我曾做过一个梦,梦见师尊……离我而去,我在世上没了亲人,此后如何后悔,都再找不到师尊了。”
戚长昀道:“我不会离开你。”
薛应挽抱得很紧,似乎当真怕会有一日再次失去他,身上软香漾在空气中,二人交颈厮磨,乱发再一次缠在一处。
他很久没这样亲近地去闻师尊身上的乌木檀香,没睡好过一个觉了。
*
第二日晨起,萧远潮身上竟有魔气之事已然传遍了朝华宗,他昨夜被戚长昀断了手脚筋后便被赶来的戒律堂弟子带走,关在三重紧锁的地牢之内。
与他预想的不错,朝华宗很快向外散发出消息,公开当初《山河则》未全的后半本,阐明预言之事并非故意隐瞒,而是想要亲自找出,以免祸乱。
其次,便是宣告,于十日之后,当众处刑魔种。
依照古籍而言,魔本不叫做魔。它们最初生于世间混沌,曾与清气共存,是最古老的构世之气,而后堕于下界,经千万年世上重重恶陋,污浊催灌,这才滋生了最初的“魔物。”
魔物吃人间恶意滋养,生出灵智,虽有超乎寻常的天赋与灵力,所到之处却往往带来灾厄,在万年前人魔一战中被驱赶至域外,并设下结界以防再度侵袭。
可一万年过去,当初的大能早已飞升仙人,结界逐渐不稳固,加之万年前曾有魔物与妖,人曾混血潜伏世间,所有人都在担心,魔物有一日会卷土重来。
而魔种,便是引诱魔物大量复苏的关键。
界碑在百年前就出现预言,魔种即将现世,只是这些年来各宗门严阵以待,却迟迟没有动静,不少人都逐渐放松了警惕。
直至——朝华宗宣称,魔种正是宗主疼爱的大弟子,萧远潮。
这般大义灭亲,不仅没有遭到众门派因魔种现世之事抵制,反倒夸赞朝华宗深谋远虑,更是毫不包庇,其心可赞。
薛应挽听弟子讲述,一一点头称是。
来到戒律堂时,正逢午后。
因着着重看管,地牢前派了不下十数名弟子,牢牢把守着里外三层牢门。薛应挽带着昨夜与戚长昀亲近时偷偷取走的长老令牌,向询问弟子应道:“是,本就是在凌霄峰出的事,我是奉霁尘真人之命前来问询一二的,只说几句话便走。”
而后穿过通向地下的三层楼道,走入近乎迷宫一般的弯道,至最里处,唯一一间单独的石门也早被长老设下最严密的灵力结界。
弟子嘱咐:“戚师弟,你得快些,虽说是霁尘真人指示……可我们也不总不好违抗天同长老,别让我们难做。”
薛应挽应道:“放心,说一刻钟,便是一刻钟。”
石门缓缓合上,薛应挽一步步往水牢中心踏去。
本就挑断筋脉的双手被锁链分开吊在半空,又被被锁链穿过琵琶骨,衣物上满是血迹,披散的头发凌乱不堪,几乎辨认不出原本尚且算得上清正的面庞。
他垂着头,双眼紧闭,薛应挽停步在没过他腰部的牢笼面前,低声唤道:“萧远潮。”
数声过去,萧远潮指尖微动,显然却没有力气抬起来。
薛应挽蹲下身子,往萧远潮口中塞去一枚药丸。
很快,男人微弱的喘息逐渐变得明显。他慢慢掀起眼皮,在看到来人是薛应挽时有些惊讶,想要讲话,喉中一哽,兀然吐出一口鲜血来。
“阿,挽……”嗓音像是被烈火烧灼过一般枯涩干哑,听不出一点原来声线。似是想靠近薛应挽,身体略微前倾,勾起大片哗啦水声与锁链哐当。
“阿挽,对不起,”他不顾身上痛楚,睁大双眼,语无伦次地重复,“对不起,对不起,我那天,不是故意要对你,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那样……”
“我知道,我没有怪你,你那天的状态……很不对,”薛应挽柔软的掌心捂上他双眼,让他在黑暗中稍作平复,随后告知了宗门对他的惩治,“只有十日了,十日之后,你会被带上行刑台。”
萧远潮眼珠在薄薄的眼皮下轻颤,薛应挽撤开手,问道:“萧师兄,你是……那个魔种吗?”
“我不知道,”他有些迷茫,“我真的不知道……”
薛应挽继续问道:“师兄,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和宁倾衡,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见萧远潮眉头紧缩,双唇抿起,薛应挽叹了口气,逼道:“师兄,我时间不多,如果你再不说……等我离开,就真的没有人能够救你了。”
二人对视良久,萧远潮终于松了口,他闭上眼,将这二百年间发生之事一一讲出。
“宁倾衡,从来就没有喜欢过我。”
“若说很早以前,我天赋尚可,在宗门内崭露头角之时,对我有意还能理解。可那时我分明已然灵根尽毁,再不能修行,宁倾衡却主动提出要与落魄的我……结为道侣。”
薛应挽最不能理解的,其实就在这里,宁倾衡修为天赋都算上乘,又是三大宗门之一的沧玄阁阁主独子,家世钱途样貌样样不缺,想找道侣更是整个鼎云大陆大半宗门随意挑选。无数天子骄子等着送上门,这样的条件,为什么偏偏就盯上一个堪称废物的萧远潮?
萧远潮话语挺动片刻,再出声时,嗓音有些克制不住的发颤。
“我知道,他并不喜欢我……也一直忍让,想着哪怕相敬如宾也可以,直到有一日,我听到宁倾衡与他父亲讨论时,提到了我母亲的名字。”
“宁天河竟管我的母亲叫做……妹妹。”
此言落下,薛应挽方而顿悟,心中惊诧不已。
竟是如此,竟是如此……
一切便迎刃而解了。
萧远潮跟宁倾衡竟是表亲,怪不得他二人从未有过夫妻之实,而萧远潮母亲自魔域返回后留在萧府将他生下,想必自那时起,宁天河就已经与朝华宗达成了共识。
他们从一开始就知道萧远潮的出生不平凡,让宁倾衡与他结契,只是为了更好的将人掌控在视线之下,甚至萧远潮当初杀了文昌真人,都在他们意料之中。
朝华宗宗主吕志更是为了包庇萧远潮,而选择隐瞒文昌真人真正逝世的原因。
从头到尾,他们早就知道萧远潮可能是那个魔种,却偏偏都在利用萧远潮。
萧远潮显然已经不在乎将家中丑事说出,只垂着眼,自嘲地笑了一声:“我不知道他们留着我做什么,也不知道他们究竟在谋划什么……现在再想,也都不重要了。”
薛应挽想起上一世朝华宗的覆灭,定然是吕志与宁天河之中有什么契约破裂,沧玄阁才会在最后反咬朝华宗一口。
两世之间……有什么是不同的呢?
很快,他便知晓了。
今世的魔气,竟过了足足一百年仍未扩散。
薛应挽起身,道:“辛苦师兄再熬上几日,我会想办法来救你。”
萧远潮不解,望着他:“倘若我真的是,他们口中的魔种……为什么,还要救我。”
薛应挽道:“因为有人要害你,我想知道这个人究竟是谁,到底要做什么,所以我要救你。”
萧远潮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说什么。
他看着薛应挽就离去的背影,恍然间觉得,好像二人曾经真的在梦中相遇过百遍。他也曾这样远离自己,只是那时的背影萧索单薄,堪堪最后一眼,也满是不舍与失落。
第73章 既明(三)
萧远潮没有等来与薛应挽的第二次见面, 十日后,他被从水牢中提出,拖着那副衰败的身子, 被捆束在近乎与天同高的石柱上。
很小的时候,才来到朝华宗不久, 他就曾见过这根柱子。
那时文昌真人带着他认识朝华宗各峰所在,萧远潮抬起稚嫩脸庞, 惊诧地看着行刑台上的天柱,问文昌:“师尊, 这是做什么用的。”
文昌真人同样抬目而望, 笑道:“这是剑宗始便存在的天柱, 有通天之高,是用来惩罚罪大恶极, 不可饶恕之人。这样, 才能被仙人知晓,感应到尘世悔过之心,替其涤荡罪孽。”
萧远潮又问:“天柱上,有真的惩罚过弟子吗?”
“建宗近千年, 只有一个, 应该是三百多年以前了的事了……倒也不是宗内弟子,是一个疯疯癫癫的人,总是徘徊在朝华宗下, 后来有弟子发现, 他身上竟带着沾染了魔气之物。”
“弟子把他带到了宗内,本想就这么处置, 却发现寻常灵力竟然无法近他身子,如何也造不成伤害, 于是便启用了天柱,行了七七四十九天极为残忍的刑法。”
萧远潮好奇:“那他最后死了吗?”
“这便不知道了,”文昌真人道,“只是那人被带上来时尚且年轻,据说行刑过半,便已成了个鬓发双白,神智混乱之人了。”
萧远潮脸色有些苍白,望着蔓延至天空深处,不见边际的长柱,默默紧了紧手中木剑。许是被吓到了,此后在宗内,总会刻意避着些行刑台所在的峰处。
自然,也从未想过有一日,自己会被带上这个从小惧怕的行刑台中。
他的四肢被锁链缠绕,身躯暴晒于太阳底下,无数钉子穿过躯体,将他结结实实于天柱相连。
到这时,他才知道,自己即将要经历的是什么。
刑法取世间灵力自然之物,要使犯人熬过七七四十九天才能予以死亡。前六个七天用雷,电,冰刑相交,辅以一日从卯时至申时足足六个时辰不间断的鞭刑,到最后一个七日,生剖出魔骨,再兼以异火焚烧,将罪人的灵魂一点点濯净,回归天地万物。
在水牢的十日,还以为自己已经能承受所有痛苦。可当带着荆棘倒刺的虎鞭再一次落到身上,伴着无数电流穿过四肢百骸的剧烈痛楚时,萧远潮还是无数次以为自己已然死过一遭,正身在铁树磔刑地狱中遭受着责罚赎罪。
好像身体已经不再属于自己,他讲不出话,动弹不得,眼中血红,连台下那些前来围观弟子的面容也看不清了。
只有断续的,讽刺与叫好声传入耳间。
此时的萧远潮,理解了当初文昌真人口中那位受刑之人为何只捱过半,便已成了那副鬓发霜白的枯败模样,又不由敬佩,竟还能生生熬过半途。
到最后,剩下一个迷迷糊糊的念头——其中有阿挽吗,他会来吗?
他会看到我……如此丑陋的模样吗?
他会不会……害怕现在的自己。
第一日刑法结束时,身上衣物已无半分完整之处,没了人格,尊严,像是在烤架上的一只牲畜,皮肉都泛着黢黑的焦。
他闭着眼,不知道自己是醒着还是昏迷着,漫无边际黑暗与痛楚之间,又似有一道光线在前方替他引路。
他浑浑噩噩迈步而去,一时鼻间嗅香,刺眼日光散去,恢复视线时,见到了心中最想看见的唯一一个人。
又是那个……长相与戚挽相似的弟子。
他为何跪在自己身边,任漫天风雪轻抚过稚嫩面庞,颤巍巍要把一个馒头塞到自己手中。红伞落在脚边,发间絮白,笑得傻兮兮的,鼻间都冻得通红。
他为何青衣长发,一柄木剑走在小遥峰的飞瀑下,四溅的水滴打湿下摆,二人剑尖相抵,乌发后的青色发带随风扬起。
他为何捧着一只红色流苏结成的剑穗,一双含着秋水的琥珀眼瞳,怔怔看向自己,羞赧的耳垂脖颈泛红,衬得那张不足巴掌大的面颊出尘的美。
“远潮,”萧远潮听见他在叫自己,又近又远,又轻又急,“远潮,远潮……”
一遍又一遍,像一只青白交加的蛇,在他脑中旋着,温声腻语,细绵绵地,分岔的舌尖勾着,搅乱一池无波无澜的水。
他要溺死在这条池水中了。
两重声音交杂着,直到下一波痛楚袭来的间隙里,听到了那声清脆而明确的唤语:
“萧远潮。”
“——应挽。”
两道声音几乎是同时响起,在一道尖细的雀鸟蹄叫中,他猛然抬头,额上满是湿汗,浸着惨淡凉白的月光,看清了站在自己面前的人影。
青衣,雪肤,润红的唇,舀着一泓秋水的盈盈双眼,被吹得纷卷如水墨,散乱在空中的发丝。
他梦中的神女。
薛应挽后退一步,面上有些惊诧:“你叫我什么?”
萧远潮这才如梦处醒,意识到方才的胡言乱语。
他口舌发干,还是艰难道:“我,我不知道……”
薛应挽一改往日平和,语气不善逼问:“你还记得你叫了什么吗?”
萧远潮张了张口,可梦中事梦中全,一时情急叫喊出的话语,本就头疼欲裂,如今再想,怎么也记不清了。
薛应挽见他滞愣,才一点点缓和了紧张神情,往萧远潮嘴里塞去一颗药丸,又渡上不少灵力。好一会儿,萧远潮才恢复些许体力,能与他正常说上话。
行刑台一直有弟子严加看守,可他们却似看不到薛应挽,也听不见二人讲话,萧远潮问道:“怎么回事,你是怎么……过来的……”
薛应挽抿了抿唇:“自然……是用了法子的。”
说着,又不由自主叹了口气、
想救一个萧远潮,还当真不容易。
无论他与戚长昀如何亲近,也知晓明面上戚长昀还是朝华宗的长老,又名望极高,这件事必然是不能去找他。
剩下的人中,就算再不情愿,也不得不承认——
只有越辞,能够救下萧远潮。
一个总是随身带有无数法器珍宝,又有足够高的修为,更通晓鼎云大陆桩桩种种轶事奇闻,秘藏之地,若他都说没有办法,那萧远潮就真的必死无疑。
这是薛应挽第一次主动找上越辞。
他独居正阳峰洞天宝地,院落宽敞大气,薛应挽看到他时,正在悠闲逗弄着木架上一只的通体金翠的鹦鹉。
显然并不意外薛应挽会来到此处。
越辞负手而立,身着玄袍锦带,腰衔一块白玉螭龙环佩,头戴束发乌金冠,华光朗目,飞眉入鬓,俨然一副气度逼人的翩翩贵公子模样。
薛应挽上前两步,越辞手中鹦鹉正吱吱咋咋地叫,锯齿一般的声音尖利:“挽挽,挽挽,老婆——”
薛应挽眼角抽了抽。
越辞宠溺地看着它,食指点了点翅膀,鹦鹉便扑腾着飞走了。
“真笨,”他道,“教来教去,也只会这一句。”
越辞直起身子,笑眯眯望向来人:“阿挽来此,可是有什么要事?”
薛应挽不想与他继续绕圈子,直白道:“你要怎么,才能救萧远潮?”
越辞掸去指尖尘灰,低声道:“你成日在凌霄峰,从来不愿来找我,好不容易能见见你,第一句话,就是去问别的男人……”
而后,又像带着一丝恳求:“我在秘境中受了伤,你也,关心我一句吧……”
薛应挽道:“师兄在秘境中救下我,恩德必然不敢忘,只是今日却有要事……”
“要事,”越辞闭上双目,复又睁开,他本就是下三白的凶相,若克制看人还好,露出本性时,总压人几分戾,“去秘境是要事,赶我走是要事,连关心他也是要事。”
“那我呢?”他上前一步,不解地问,“挽挽,那我呢?我算……什么……”
“大师兄若是不愿意救,我便去想别的法子,”薛应挽身形后退,行礼作别,“不叨扰了。”
“……等等。”越辞声音响起。
他停下脚步。
越辞熟悉他,他也同样熟悉越辞。
自己离开的这些年间,越辞的遗憾,心虚,愧疚,还有日夜流转间愈加增进而不得发泄的爱意,人越失去什么,越不甘什么,便会在有可能重新得到时更加珍惜。
习惯不求回报的薛应挽直到过去很久很久,才学会了这一个道理并加以利用。
越辞不可能会拒绝他。
果然,身后被一道宽厚的胸膛轻轻拥上。
他被扶着手肘转过身子,越辞低下一点头,与他额心相触,声音极近温柔:“我救他。”
薛应挽道:“你想要什么?”
越辞眼中光华流露,许是距离过近,薛应挽甚至望见那黢黑瞳孔中一点自己的倒映。
“亲我一下,好不好?”
“就这个?”
“就这个。”
薛应挽仰起头,嘴唇轻轻贴在他嘴角处,触之即离。
越辞忽而发笑。
“纵使你来找我,是因为别人,可我还是很开心,或者……能见到你,我就很开心满足。”
“那师兄答应我的事?”
越辞取出丹药,放到薛应挽手上:“行刑台的第一个晚上,亥时,你去提前喂给萧远潮,让他能恢复体力,之后……到山下等我。”
“我靠近不了行刑台。”
越辞解下腰间玉佩,同样放在他手中。
“注入灵力,一刻钟内,不会有人能发现。”
而今,时限已然快到了。
瓶中一共三枚丹药,薛应挽晃了晃瓶子,将剩下两枚一一压着萧远潮口中喂下,起身要走时,萧远潮咳嗽两声,急急叫住了他:“阿挽——”
周遭风声忽急,薛应挽知道越辞要来了。为避免自己暴露,也来不及再与萧远潮说话,指尖掐诀在瞬移符咒上,低声道:“有什么话留着吧,今夜子时,山下再见。”
第74章 既明(四)
他匆忙离开行刑台, 在下山路上,撞到了正从山下返回的争衡。
两人皆是一怔,争衡倒先开口:“秘境回来这些天, 一直没怎么见到你,现在也急急忙忙的, 赶着干什么呢?”
薛应挽不好立马推托离开,只得停下脚步:“一直在凌霄峰和师尊修行。”
“他们都说, 霁尘真人送了你一把剑,是和既明当初同一材料打造的, 真的假的?”
薛应挽点头。
“真的啊!”争衡来了兴致, “那你什么时候有空, 快跟我打一场,我还没见能与这么厉害的剑过过招呢……”
又瘪了瘪嘴:“霁尘真人对你也太好了, 连你那几个师兄都没有这样的待遇。”
薛应挽连连应是, 争衡眼睛发亮:“那不然我们现在就去演武场比划比划,诶你剑呢?”
“我今日尚还……”
他正想着拒绝,山内传出弟子高声呼喊:“魔种不见了!魔种……魔种私逃了……!”
九峰数百盏灯火骤然亮起,粼粼如火海。
争衡反应很快, 双瞳睁大:“萧远潮跑了?他、他可是魔种……”
薛应挽同样面色严肃:“比试之事改日吧, 魔种祸患无穷,为今还是尽快将其重新捉拿为是。”
争衡提着剑,愤然道:“是, 你说的是!今夜先找魔种, 他应当没逃出朝华宗,现下弟子们应该在准备落大阵搜山了……走, 我们也去帮忙!”
薛应挽一面应答一面往下走:“你去会合,我往山下搜, 有可能藏在林中。”
好在争衡没有过多纠缠,大阵将启,到那时,上下山皆要严加管控,薛应挽加快脚步,几乎算得上匆乱地离开了朝华宗。
他在长溪镇前的山路上,见到了萧远潮。
披着极长的黑色斗篷,身形有些佝偻,依靠在一颗树上,薛应挽走近时,抬手挡住了自己的脸。
“怎么了。”他问。
萧远潮侧过身子,避开薛应挽,哑声道:“我现在很丑。”
薛应挽还是看到了一部分。
在他原本面颊下,生出的,有如蛇斑一般的魔纹,密密麻麻覆盖了整张脸,在斗篷阴影遮挡下更为可怖。
从前也算光风霁月之人,落魄成了如今这般模样,也实在叫人感慨惋惜。
“你接下来,要去哪里?”薛应挽问他。
萧远潮的脸还是深深低垂着,将自己藏在黑暗中。
“域外,奈落城,只有那里……能容得下我。”
近万年的魔一直盘踞的域外,萧远潮的母亲……当初就曾沦落在那处足足三月。
“……也好。”
他将一些丹药给了自己这位短暂的好友,其他的,便没有什么能够帮他的了。
告别时,被后方追来的萧远潮拥在怀中。
他听到对方沙哑的,压抑着的抽噎,断断续续地叫他名字,温热泪水落在他的后颈。
*
已经过了子时,朝华宗又落下大阵,此刻入内必然引起怀疑,薛应挽没多思考,到长溪镇上客栈选择留宿一夜。
翌日,魔种逃离的消息传遍了传遍各处,他走在长溪街头,都能听见茶肆酒铺间议论纷纷。
他到长溪,倒不止这一件事。
上次来的匆忙,一直没能好好打探,而今也算有了时间,便照记忆寻着街坊巷里,只问,知不知道一个名为“李恒”的书生。
只是算下来,距今也过了百年有余,长溪镇常住居民也换了几代,若想找到哪怕一点蛛丝马迹也极为艰难。
好在,依着一位六代居此牙人带领,寻到他将将过百岁的阿爷。阿爷苦思许久,才勉为其难响起那栋屋子,说自他有记忆起,薛应挽口中“李恒”的房子便无人居住了,周遭邻居也言,从未见过有人来此。
这倒是奇怪,在他记忆中,当时的李恒可以算得上贫穷,若是在百年前选择离开长溪,又为何要留着屋房地契,不去换了银子到别处安家?
他想了办法隐藏身形,只步入李恒院子,便几乎被扑面的尘灰呛咳。那些常用器物也腐锈得不成样子,屋房更是在风吹日晒下破损毁坏,实在过了太久,也无一点可以参考的旧事旧物了。
连那只自称好友李恒的蛇……也无一丝踪迹。
李恒是当初魔气释放,导致魔物离开域外,祸乱世间的关键,如今既然没有如同前世一般,只能说明……李恒,和他肚子里的魔气依旧存在世间。
搜寻无果,薛应挽只得暂时放弃。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最令他奇怪。
曾经那位越辞做任务时总爱买上两个馒头的老人,还待在原来的地方,面容身形更为枯槁。因着而本就是偏僻巷道少有人经行,他竟在此,不吃不喝,足足待了百年。
薛应挽去唤他时,老人双瞳浑浊,已经没有一点反应,只呆呆地坐在那只小藤椅上,一语不发地看着巷口。
无端端地,薛应挽只觉身上冒出一股寒意。
他又在长溪待了一日,于第三日白天返回朝华宗。
山下已然比从前多出几名守山弟子,薛应挽好声好气,随口掰了个谎,说霁尘真人命自己下山采买药草,本来是当天回来的,不料在长溪郊外遇上魔物,对战时伤了脚,这才延误。
弟子却说什么都不肯放行,说魔物逃逸,护宗大阵已开,为防有人浑水摸鱼,或和魔种暗中勾结,这些日子无论上下山极为严格。现下要想回宗,得一层层往上报,管事弟子和霁尘真人确认无误后,才能放行。
薛应挽心道,啊呀,这回完了……
他讪讪等在山脚,等着传令弟子让戚长昀知道了,不知直白点破他的谎言让他被弟子压去戒律堂处置呢,还是回了凌霄峰自行惩处。又转念一想,莫名觉得,戚长昀该不会那样狠心对他……
还没等他思考上半刻钟,甚至弟子跑上山的时间都没到,正闷头苦恼着,便听得一道清冷如溪泉的嗓音响起:“是我让他到镇上采买的,让他进来吧。”
弟子齐齐应声:“霁尘真人——”
戚长昀常年待在凌霄峰不挪屁股,最次也不过离了峰在朝华宗散心,薛应挽也是在前世加上现世百年间,第一次看到戚长昀下山。
当下震惊:“师、师尊?”
戚长昀道:“还不过来?”
这下也没有弟子再拦他了,薛应挽忙过了山门,跳上石阶,被戚长昀稳当接住手臂,沉声道:“小心些,别摔了。”
薛应挽胡乱点头,压低声音,问道:“师尊下山,是有什么事要办么?”
戚长昀:“来接你。”
“接我……?没有别的,要事?”
“嗯,”戚长昀见他一身风尘仆仆,面颊都脏了不少,道,“……下一趟山,成什么样子。”
薛应挽更不好意思了。
他回到屋房,仔细洗漱过一番,这才避着总在峰上乱窜的魏以舟,悄咪咪钻进霁尘殿,来和戚长昀请罪了。
戚长昀同往日一般坐在主位,手中捧着一本剑谱端详。薛应挽到他身侧磨墨,戚长昀也不说话,二人就这般从白日待到日暮,等殿中只剩下长明灯火光,戚长昀才道:“可以了。”
戚长昀将剑谱放回桌案,站起身,薛应挽一时反应不及,二人距离极近,赶忙后退一步,心下直砰砰跳。
戚长昀语调清沉:“不是胆子挺大,现在怕什么?”
薛应挽眨眨眼。
他忽而生出一道想法,试探着,伸着手,去握戚长昀衣物,只攥到一点袖口,反被一只大掌抓握着嵌入指缝,十指扣合。
随后,就这般被牵着,一步步踏入内殿。
前世他时常在戚长昀怀中睡着,有时被抱入内殿也不知,但那多是十七岁之前的事,二人莫名冷却下来后,百年间,几乎再没入过内殿一次。
而如今重来一遭,拜入师门不过短短一载,竟就……第二次,进了戚长昀的屋房。
上一次是被救下情有可原,那这次呢?
何况,二人现在……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又是怎么一回事。
不知什么时候起,他与戚长昀早就在习惯成自然的相处中变得有些过于熟稔与习以为常。就算刻意避之不谈,也不可否认那一点极其微妙的,早就不该属于师徒间的相处在日益滋生蔓长。
像是一株埋下不久的种子,白驹过隙中极缓慢地伸出一点小枝丫试探,破土的一刻,便在无可避及的日头下肆意生长。
薛应挽又不傻……怎么会,意识不到。
哪有师尊与徒弟十指相扣,同床同枕,交颈厮磨。
他本就心神恍惚,注意不到戚长昀停下脚步,又一次撞上他肩头,颤颤抬眼,对上戚长昀平淡无波的视线。
“师尊……”
戚长昀道:“我的东西好用吗?”
薛应挽心下发僵。
他本就是为着还玉牌而来,也想好了挨骂的准备,此刻忙和师尊松了手,从袖中取出那块被捂得温热的玉牌,小心翼翼地递还给戚长昀。
戚长昀并没接下。
薛应挽知道自己犯了错,正要跪下认罚,戚长昀却道:“想拿就拿着吧。”
薛应挽再次愣住了:“师尊不怪我?”
戚长昀道:“一个玉牌而已。”
薛应挽一看戚长昀的眼神,就明白师尊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偷拿了玉佩,说不定连他做了什么都一清二楚。
顿时有些心虚起来。
“师尊,为何没有将我做的事告知宗门?”
“我说过,宗门之事与我无关。”
“纵然,我……我把可能危害世间的魔种放了,师尊也不会因为宗门责怪我吗?”
“不会。”戚长昀道。
薛应挽心念微动,说不出什么感觉,他声音变得绵缓,轻轻问道:“那如果,别人发现了,要来杀我,怎么办?”
戚长昀还没回答,外殿却传来天同长老的声音:“霁尘,我有要事寻你——”
寻常弟子不能入他内殿,天同却是实在着急,脚步重重传来。薛应挽吓了一跳,正环顾着想躲藏,下一瞬,便整个身子被戚长昀一把带起,揽着腰抱上了榻间。
第75章 既明(五)
厚重的帷帘落下, 将两人的身形彻底遮挡。
许是还有最后一点顾虑,天同停在门口,问道:“霁尘, 我能不能进来?”
戚长昀看到掌下一脸恐慌,吓得瑟瑟发抖的薛应挽, 低声问道:“要让他进来吗?”
天同急道:“我真的有要事,我直接进来了?”
戚长昀“嗯”了一声。
脚步声靠近, 显然是室内多出了一个人,薛应挽脸色发白, 哆哆嗦嗦地将自己埋在戚长昀颈窝, 呼吸断续局促, 指间攥紧戚长昀一点衣物。
天同也看到室内空无一人,目光落在那架巨大的金丝楠木拔步床上, 疑问:“你这是……在干嘛?”
“修行, ”戚长昀道,“有什么事,直说。”
天同道:“你可知道,萧继逃离一事?”
“知道。”
“他身上有魔族血脉, 虽说第一时间封了山, 可里里外外也找过几轮,想必早就……离开朝华宗地界了,”天同哀叹一声, “他靠自己是无法离开宗门的, 宗内一定有内应……我听说,你曾经让你的弟子, 在水牢期间去看过他?”
薛应挽面色早已苍白如纸,戚长昀低头看向他时, 嘴唇都咬出了一丝血迹。
天同见他久久不回应,又问道:“霁尘?”
戚长昀用嘴型问他:“害怕?”
薛应挽抬起手臂,紧紧揽住了戚长昀脖颈。
他才沐浴过身子,似乎还带着一点温凉的潮意,手臂上的袖口滑落肘间,露出嫩滑如凝脂白玉的两只腕子,距离靠得太近,几乎闻到那股梨花味的胰子清香。
浑身都软绵绵地蜷缩在被褥中,既害怕又无助地,攀着面前唯一能够救他的师长。
幔帐外是与师尊谈话之人,一层帘子相隔,里端却是往日冷冽如霜。收人敬仰的剑尊与弟子紧密相贴,连呼吸都近可相闻。
薛应挽不合时宜地冒出一个念头。
二人如今这般,简直像是……偷。情一样。
戚长昀一只手绕到他身后,安抚似的拍了拍他肩背,出声向幔帐之外的天同回道:“不错,是我让他去的。”
“你何时与萧继有了关系?”天同疑怪。
戚长昀答:“我徒弟与他曾有交情。”
怀中人瑟缩了一下。
天同道:“是,我今日来就是因为这个……有不少弟子说,你那新收的徒弟入宗不久就替萧继出头,两人关系也近,前几日萧继逃离,他更是在当夜下山……”
“霁尘,我不是故意怀疑你徒弟,只是这种种巧合加在一起……实在让人难以信服,反正你二人也才成为师徒不久,我看,倒不如把他交给戒律堂,我用些法子让他只能说实话。若他与萧继逃离无关最好,若是有关……那我们也多的是法子让他供出萧继下落……”
薛应挽本就心虚,如今听见天同长老语调沉沉,更是吓得浑身一颤,喉咙发出几道短促声音。
天同:“……什么声音?”
戚长昀眼疾手快,捂上他口唇,掐了道噤声诀。
“无事。”
天同心中本就有事,并不追究,来回踱步,又问:“那我的提议……你看……”
薛应挽抱着自己的手臂在细细发抖,戚长昀低下一点头,看到徒弟那双棕橘色的瞳孔微微放大,盈着一点似有若无的水意,浓长的睫毛像小扇子,在眼睑下投出一排阴影。
确实是……害怕极了。
戚长昀面色如常,答道:“不必。”
“可……”
“前日是我让他下山的,他与萧继没有关系,不用再问,也不必再将念头打在他身上了。”
怀中人显然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身体一点点放松,喷洒在指节的呼吸也不再那样急促。
天同发恼:“你才收下他一年,就这么相信这个徒弟?”
戚长昀答:“是。”
既是这般回答,天同也无法继续逼迫,只得哀叹一声,拂袖而去。
待人彻底走远,戚长昀才松开捂着薛应挽的手掌,道:“你险些被发现。”
衣物早就松散,露出纤长脖颈与皙白锁骨,满头青丝也乱作一团,胡乱贴在脸颊,胸口,他就这般乖顺地躺在身。下,目中涣散而失神,薄唇中探出一点润红舌尖。
薛应挽张了张嘴,发现自己讲不出话,便仰起头,主动去贴上戚长昀退开的手掌蹭弄,呼吸又湿又热,喉咙里泻出几声断断续续,“啊、嗯”一样的呜咽。
鬼使神差的,戚长昀停在唇边的拇指略微上移,压过下唇,触到一点涎水的湿意。
薛应挽又张了张嘴,讨好似的,伸出舌尖,舔上了冰凉的指腹,示意师尊给自己解开噤声。
戚长昀眉眼压得很低,静静地看着薛应挽着急又无措模样,后颈被修剪齐整的指甲一下下划过,像是什么轻微的抓挠,甚至带来一丝痒意。
他指尖微动,替薛应挽去了术法。
终于能再讲出话的薛应挽长出一口气,低声唤他:“师尊……”
戚长昀托着眼前温然漂亮的脸蛋,目光盯着他鼻梁上那颗极为显眼的小痣。
薛应挽声音轻软,尾音黏黏糊糊地:“师尊为何……待我这样好,甚至愿意,替我瞒过天同长老。”
戚长昀生着粗粝剑茧的指腹依旧停留在他下唇,轻轻擦过嘴角,便晕起一片灼目的红。
“你这样聪明,不明白吗?”
薛应挽眼睫簌簌而动,留在后颈的指尖紧了紧。
总归也算活了百年的人,若还看不出谁对自己有意,那说来可就是笑话了。
只是最初不敢相信,更不敢肯定,为什么戚长昀会对自己抱有别样心思,又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的。
初见?还是收下自己,亦或只这一年间的短暂相处间生了情意?
他迟迟才意识到,其实前世的师尊,和如今的戚长昀,待他都是同样的情感。
是以,更加大为惊异。
为什么无论换了身份,相见,戚长昀却还是同样的喜爱上了自己,甘愿为他放弃底线,无条件地偏爱呢?
薛应挽不解:“为什么……”
戚长昀替他将粘连在颊上的发丝别至耳后,指腹轻轻摩挲着润白的耳垂。
“很久以来,我一直……都在做一个梦。”
“好像梦里,你就曾是我徒弟,很多年,我们是不是……也一直这样亲密?我曾失去过你吗?”
薛应挽没有回答他,因为那些时光,统共不过短短几年,二人便疏远起来。他也从未想过能有一日,师尊会像现在一般主动,像是……怕一次失去他一般。
本以为戚长昀是想起上一世记忆,现下看来,却只是一点模糊的影像碎片。
可只凭借这一点拼凑不齐的碎片,戚长昀还是对他动了心,甚至在他到来前,日夜翻覆,时光流逝中早就已经思念过千百遍。
“我不知,”他不好意思地偏过一点眼神,抿着嘴,又问,“所以,只因为那几个梦,师尊就心甘情愿为我如此吗?”
戚长昀的回答十分简短:“嗯。”
又道:“自见到你,就十分……想念。”
随着疑问得到确认,薛应挽更加控制不住地那股对自己行为的羞恼。
戚长昀也明白自己……在刻意勾。引他,一次又一次,才敢这样利用师尊的偏爱胆大妄为,做出私自放了萧远潮这等大事。
甚至信誓旦旦,师尊会保下自己。
是不是在戚长昀看来,自己就是一个四下忙乱表演的蠢物,一举一动都被看得清晰。
却又……甘愿入局。
他声音很小,整个人窝进了戚长昀怀里,后颈发耻得通红:“师尊会觉得我这样……很无耻下作吗?”
“……不。”
戚长昀将他柔软的身体扣进怀中,掌心停在后腰,只隔着一层薄薄亵衣,冰凉透入温热的腰间。
徒弟身上的清淡香气再一次传来,他喉咙微滚,声音喑哑:“我很喜欢。”
薛应挽享受着久别重逢的师尊拥抱,不由去想,是不是如果前世二人没有那些莫名其妙的疏离,会不会也会这样被他惯宠偏爱着长大,不会待在相忘峰百年,也不会再与一个叫越辞的弟子有半点纠缠。
更不会被欺瞒戏弄,身边的人一一离去,连自己也落了个不得好死的下场。
薛应挽鼻尖发酸,好像有很多很多问题想要去问戚长昀,可到头来,只剩一句:“师尊会不会觉得,我与你梦里的人不一样了?”
再不愿意承认,薛应挽也知道,自己变了很多。
从前的他说好听是纯粹,难听点就是愚蠢没担当,总是无条件地信任人,将自己的一切倾送,总是被动,总是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做什么要做什么,被欺骗也理所应当。
可历经一遭生死,随着重新接触这个世间,他一点点地去学会如何周旋转圜,学会用不同的面貌对不同事与人,更学会……如何利用别人的感情,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唯独当这个人是师尊时,他是愧疚的。
颤抖的腰身被搂得更紧,两人近乎贴在一起,被沉陷在绵软的被褥中,戚长昀像是感觉到了他的慌乱,抬起一点头,去亲吻薛应挽光洁的额心。
“别怕,”他说,“怎样的你,都是一样的。”
“你心地良善,从来没有做过一件坏事,只是学会了一点技巧,这不是错。”
薛应挽眼睫早已湿濡,一绺一绺沾黏在一处,瞳中被濯洗过一般澄澈,舀不住的水意顺着眼尾往下淌。
垂泪如珠,光华流转。
他心中最后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再也不顾及其他,再次抱紧师尊,将戚长昀脑袋压在自己耳侧,不愿被看到泣泪狼狈面容。
两种颜色截然不同的长发如丝缎缠绕在一起,薛应挽撒娇一般地,小声去埋怨:“师尊明明什么都知道……却还是,要这样戏弄我。”
戚长昀很安静地任他抱着,嗅到发间浅淡好闻的梨花清香,开口时,嗓音已然有些发哑。
“挽挽,”他说,“……你怎样利用我,都随你开心。”
第76章 既明(六)
大概有些失而复得的意思, 薛应挽缠他缠得很紧,即便隔着衣物,整个人也像要被嵌进身体里一般, 交。缠的衣物,发丝, 呼吸与体温,都证明着一切真的重来过, 他还能与师尊,与师兄, 有长很长的以后。
他的泪水淌到被褥之间, 汇成一块小小的, 深色的不成形状的痕迹。
戚长昀去亲他眼睛,和他说:“挽挽, 别哭。”
薛应挽手掌挡住眼睛, 又被温和地取开。
戚长昀看着他,问道:“挽挽,你愿不愿意,和我结为道侣?”
“……师尊?”
薛应挽大为惊诧。
谁人不知, 剑仙戚长昀修行千年, 相比同时期一样惊才绝艳的天才风流事迹,他则是极为洁身自好,别说有道侣了, 连半点与女修的传闻都不曾有过。
甚至还有人怀疑过, 戚长昀是否也去修行了那被世人指责谴怪的无情道,否则漫漫仙途, 怎会这么多年,都不曾动过一点心?
薛应挽记得, 自己前世也听过这些传闻,还特意跑去霁尘殿求问,好奇戚长昀是不是真如世人所说修行了那要灭亲杀妻的无情道。
只记得那时的戚长昀十分无奈,说道:“我并非无情无欲之人,也没有修行……无情道。”
薛应挽又问:“那为什么我从没师娘?”
那时戚长昀只不发一语,直到百年后,直到隔了生死的一世,薛应挽才真正得到了答案。
他被抱得很紧,自然,触感也极为分明,当下瞳孔微缩,目光不自然游移。
确实……是有情。欲的。
戚长昀摸着他后脑发丝,等着他回复:“挽挽?”
薛应挽还处于慌乱之中,好一会没反应过来。
戚长昀继续道:“你帮萧继的事太过明显,宗门不会轻易放过你,更大可能,会瞒着我带走你……成为我的道侣,他们没有办法再为难你。”
薛应挽真的被吓了一跳。
萧远潮在水牢与被行刑场面依旧历历在目,他也一向知道宗门戒律堂有许多不为人知的手段,光想一想就要头皮发麻。
“倘若……你不愿意,我也不会让他们有机会伤害你。”
愿意吗?薛应挽自己也不太清楚。
好像自重新来到朝华宗后,他都快忘记以前的自己是怎样去喜欢一个人,动心的时候又是什么感觉了。
无论怎样努力去回想,好像心中就是少了一块什么东西,空落落的,像是一片荒芜的土地,没有雨水太阳,种不下种子,也冒不出一丁点儿枝芽。
平静,漠然,古井无波。
面对萧远潮是,面对越辞是,面对戚长昀……
他自小对戚长昀抱着敬畏的心思,自觉与其他情感亦是不同,甚至想过哪怕自己不与人结为道侣,也会一直陪着师尊。
可当这份情感与二人身份转变结合在一起,却让本就一片混乱的薛应挽更加不知如何自处。
“我不知道,”他不想欺瞒戚长昀,喃喃道,“师尊,我真的不知道。”
戚长昀像是早就知道他的回答,道:“没关系,”他说,“我不会逼迫你,这几天也累了,早点休息吧。”
“师尊要走么?”
话方出口,薛应挽便觉得自己有些无耻。
戚长昀道:“不走,陪你。”他替薛应挽理好衣物,将被褥拉到他胸前,又觉自己身体冰凉,想退开,又被薛应挽追上,像是不愿分离。
于是,便也任由他抱着。
好一会,薛应挽声音再度响起:“师尊,结为道侣以后……是要双修吗?”
戚长昀身体一顿。
“为什么问这个?”
“我是听说……那些结契之人通过双修能提升修为,师尊在渡劫期也有许久,若是,若是双修能有助你我……”
薛应挽也不知道自己在胡言乱语什么,他本就是个面皮子薄的人,从未有一天想过这些话语能从他口中讲出。可不知为什么,分明戚长昀并未强逼,也尊重他的选择,自己却没来由的烦恼。
分辨不出感情,更讲不出个所以然,只剩下一个切切实实的想法——他不想让戚长昀伤心。
又想,是不是和师尊结为道侣,那越辞也就不再纠缠了?反正师尊知道自己投巧,也刻意利用过他,那他想要修为进益,师尊也应当明白的……
见久不回应,薛应挽又怕是不是自己说错话了,一时脑热,扯了扯戚长昀袖口,颤颤发问:“师尊不是说……让我利用的么?”
戚长昀的瞳孔是如深海一般的湛蓝色,深邃而带着难以辨明的幽沉,他直直看着薛应挽,将人看得脸色一点点涨红,而后忽而羞恼发耻,扯上被褥盖在头顶,又极快拉下,起身要走。
他只坐起半个身子,便被一直冰凉而有力的手掌掐握腰肢拉拽回榻间,戚长昀低沉的声音在耳侧响起:“你知道双修是什么意思么?”
“……知道。”
“从哪里知道的?”
薛应挽感受到自己被宽阔的胸膛从后拥在怀间,连一只手腕也被紧握着,喷洒在耳廓的呼吸激得他浑身战栗,讲话都不稳,只得断断续续颤声回答:“藏、藏书阁,还有和宗门弟子,闲聊时,有说到……”
平日与戚长昀相处太近,都忘了戚长昀本就是天下第一的剑仙,被这般彻底桎梏在怀中,压制与极强的掌控感几乎将他笼罩。
戚长昀又问:“做过?”
薛应挽战战兢兢,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若说曾经,他的确也与越辞做过这些携云握雨之事,可……可那都是上一世,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也能拿出来算吗?
正在犹豫之际,戚长昀已然捏着他两腮转过脸,见到薛应挽委委屈屈,目中含泪模样,心一软,也就不再继续逼问了。
“想与我双修?”
薛应挽不敢看他:“双修……可以增长修为,弟子,弟子自然……”
戚长昀与他距离极近,只一低头,便能触碰到双唇,呼吸更是密切可闻。
“那便是同意与我结契了?”
薛应挽脸上热得成了个滚炉,含糊不清地回答:“想要师尊修为……”
戚长昀像是很轻地笑了一声,道:“好。”
不知怎的,他又被带上。床了,毕竟将戚长昀当了这样久的师尊,忽而便从亲近再暧昧转成了这样的关系,心中莫名地也冒出一股背德羞耻之感,一面心惊胆战,一面又多了几分刺激,两相交碰,浑浑噩噩。
他被亲得气喘不止,好几次濒临窒息,涎水从嘴角落下,眼睛也失神地看着榻顶。
亲够了,衣衫也有些乱,薛应挽总算安下心,却是当真困了,干脆就这般钻到戚长昀怀中,慢慢沉入梦乡。
*
他和戚长昀要结为道侣之事很快传开,宗内上下无一不大为震惊,都说戚长昀从来不屑于世间情爱,怎会这样轻易就与一个才相识一年的人结契,遑论之人……竟还是他的徒弟。
一时间议论不绝,薛应挽花费好一番心思总算躲过魏以舟的盘问,薛应挽觉得,自己实在该避着些人,否则一人问上一两个时辰,一日也就这么耗过去了。
何况他该回答什么?
为什么戚长昀看上你?——不知道。
为什么你能打动戚长昀?——他没有打动,是师尊主动的。
你们当真是两情相悦吗?——这个就更不知道了,薛应挽直犯迷糊,也老老实实和戚长昀说也许他并不明白自己对师尊是什么情感,倘若哪一日后悔,戚长昀会不会怪他。
戚长昀给的回答则是:“我永远不会怪你。”
薛应挽也想,自己怎么会有个这样好的师尊呢,明明早有情感,为什么上一世总是掩藏,不早一些和他说……还要,将自己赶出霁尘殿,让他以为师尊厌弃了自己,主动跑去那遥远的相忘峰,待了足足一百年。
第三日,争衡终于按捺不住那颗又想八卦又想与他比试的心,提着剑找上薛应挽,吵着要打一架。
薛应挽得了重昭,除却那日与戚长昀对试,还真的没几次机会施展熟悉,干脆应了切磋,邀了人在凌霄峰,足足打了一下午,仍觉不够酣畅。
争衡大汗淋漓,却是极为雀跃欢欣:“不愧是好剑,打起来就是爽快。”
薛应挽拱手行礼:“师姐亦是好剑法,弟子自愧不如。”
争衡收剑入鞘,与他一道坐在小石桌处,低声发问:“有没有酒啊?”
薛应挽:“……那我得问问魏师兄可有私藏了。”
不一会,他真的搬了一坛长溪酒肆的十里香来,虽算不上什么好酒,却也勉强能一饱口福。
争衡拍手称快:“好!有本事!”
薛应挽将一壶酒都让与了她,其时金乌西坠,争衡就着酒意,七七八八讲了些宗内趣事,不多时酒意醺浓,一张脸攀上晕红。
“哎,”她突然问,“你说说,怎么突然,你就要和霁尘真人要结为道侣了?”
除却魏以舟,争衡算是第一个问他这个问题的人。薛应挽知道躲不过,干脆也道:“都说双修功法有助于修士双方进益,师尊要突破,我要提升境界,有什么不好的?”
“就只为了这个?”
“……其他的,再说吧。”
争衡却是叹了一口气:“我之前听人说,越辞和你走得挺近,我还以为他对你……”
薛应挽赶忙撇清:“我与他没有关系。”
争衡摆摆手:“我知道我知道,我只不过是以为他终于不再纠结于那个没了谱子的前道侣而已,所以听说你俩扯上关系,还好奇了一会。”
薛应挽笑道:“我是与他有过接触——可正因如此,我反倒觉得,他只是装作神情模样而已,说不定连那个道侣都不曾存在过,只是用臆想出来的幻象,欺瞒了整个宗门。”
第77章 梨花(一)
争衡大惊失色:“你怎么会这么认为?”
“我这样认为有何不对?”
“虽说我倒是懒得在意, 可他对自己从前道侣深情一事宗门皆知,这点还是无可否认的。”
薛应挽眉梢一挑,问道:“你是何时来的朝华宗?”
争衡道:“一百年前吧, 那会……我年纪还小呢,只记得他好一段都疯疯癫癫的, 见着人便问有没有见过他道侣,叫薛什么……”
“薛应挽。”
“哎, 对!”争衡托着下颌,轱辘轱辘转着眼珠子回想, “有师兄逗弄问他, 说‘薛应挽是谁啊’, 他就回答‘是我老婆’或者‘是我道侣’,也不知道老婆是个什么意思, 反正时好时坏的, 后来跳了一次山,被宗主救回来的时候一身血肉模糊,那时候变得沉默寡言了一阵,也不吵着要道侣了, 再后来, 修为突飞猛进的,就成了如今的大师兄了。”
薛应挽沉默了。
“哦,对了, 他那道侣还和你有些相像呢!”争衡道。
“这又是怎么知晓的?你见过?”
“这倒没有!不过他之前有给他道侣画过一幅画像, 当时到处拿着找人,宗内弟子都见过, ”争衡顿了顿,若有所思端详他面容, “嗯,我记得,他有颗痣,和你长在一个位置!”
薛应挽侧过脸,咳嗽一声。
“你不知道,他成了大师兄以后啊,还有人为了讨好,特意寻了长相相似之人偷偷带上山门,送去他房间里呢!”
“他收下了?”
“没有……那样的大美人,都脱得光溜溜的了,就这么把人赶出来了,那往房里送人的弟子还被提去刑罚堂受了宗法,之后就再也没人敢送了。”
“他要是收下了,也不配号称深情了。”
“嗐……反正,大家有目共睹的,而且每隔上一段时间,他都要下山,说是要去找道侣,满世界的跑,当然也是每个结果的。”
争衡喝下见底的酒,擦了擦嘴角,笑道:“越辞啊,看似对哪个弟子都很好,实际上总是保持着一点疏离,所以当初你入宗后,是我见到他会主动亲近的第一个人呢。”
薛应挽问:“那你是因为他,才来与我亲近吗?”
争衡大大方方:“当然不是,我可将你当做好朋友,与他无关呢!你看着温柔漂亮,我一见你就喜欢!”
薛应挽有些不好意思。
争衡挠挠头,许是吃醉了,嘿嘿地笑:“今天打得很过瘾,我下次还来找你打,好不好?你别和霁尘真人在一起了,就不理我们这些寻常弟子了啊!”
月上枝头,一地薄凉,薛应挽扶着她防止摔倒,低声道:“不会的,我很开心有你这样的好友,往后什么时候还想切磋,再来找我便是。”
争衡嚷嚷:“我可随便上不来你们凌霄峰!”
薛应挽道:“我下次和师兄说说,让你也能随意进出。”
“那说定了!可不许骗我,我下次……下次,也给你带酒喝……我还知道山下不少好吃的糕点,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喜欢,”薛应挽道,“你送的都喜欢。”
他扶着争衡一路下山,本想着天色已晚,要不还是送回弟子居舍,只到半途,却看到了山腰上一个伫立的人影。
薛应挽一眼便认出了越辞。
那双幽邃的眼瞳望着他,其中似有无数言语,最后只化作一句干哑地低唤:“挽挽……”
争衡感觉到薛应挽不走了,干脆挣脱他的手,三两步往山下走,一个踉跄踩了石头,被越辞上前半步,接下了晕乎乎的争衡。
争衡一看越辞,嘿嘿地笑:“困死我了,赶紧送我回去……”
薛应挽站在石阶高处,清透的月光从头顶落下,拉出长长一道影子,满背乌发水墨般随风泼洒。他面颊润如莹玉,目光淡然地与仰头望着他的越辞对视。
知道争衡有人相送,干脆利落转身回峰,没有留下半句言语。
越辞眼睁睁看着他离开,正想前追,争衡弓着腰,像是要往前呕吐,只得停住脚步,转而去拍扶着岩石的争衡后背。
“喝什么酒啊,又不会喝酒学人喝。”
争衡朝他脸上“呸”了一口:“你管我呢,你算哪门子东西,”眯着眼睛,好容易辨认出了眼前人模样,朗声大笑,“哦,越辞……你没事干跑来这干嘛……”
“你还是闭嘴吧。”越辞冷声。
越辞脸黑得不成样子,把人拽下了山。临走前回头望了一眼已然了无人迹的千层石阶,两侧树梢叶动,地面在月光映照下散着莹莹白光。
*
昨日那一面令他莫名心生烦躁,一夜辗转,分明已经与越辞说得清清楚楚,为何还要在深夜来凌霄峰又不声不响,难道以为这样会令他感到愧疚亦或同情?
他不喜欢别人自我感动,更不喜欢自己被当做故作深情的靶子,既然是朝华宗的大师兄,又做什么摆出那张故作落魄可怜的脸,像是别人亏欠了他。
分明该是他亏欠薛应挽千千万万遍,已经好像不计较要撇清关系,却非要像只狗一样继续凑上来眼巴巴盯着乞求一点怜悯。
他手中长剑被既明自下而上挑动,攻势又逼得人连连后退,一下惊乱,躲闪不及,被锋利的剑气切断一缕浮空发丝。
戚长昀收起剑,问道:“为何心神不宁?”
薛应挽视线东飘西移,好一会,才支支吾吾答:“没睡好。”
“因为昨夜的事?”
薛应挽一顿,反应过来:“师尊,你怎么能监视我!”
“没有,”戚长昀道,“他在凌霄峰下,阵法能感应到,这些时日一直在,只是不上峰,便不去理会。”
虽如此说,薛应挽仍旧觉着羞恼,偏过头不言语。戚长昀将他抱上后方小石桌,梳理被风吹得纷乱的发丝,薛应挽瞪着师尊,好一会,忽而低下头,贴上戚长昀嘴唇。
“……不许偷看我都在做什么。”薛应挽怪怨。
戚长昀轻轻扶着他腰间,哑声应道:“好。”
两人一时半会都没舍得分开,也贪着此处无人更加放肆大胆,薛应挽一双手臂攀着,整个身子几乎都要往前靠上戚长昀。
直到一声突兀叫喊响起:“戚师弟,你在不——”
话至半途,转成道高声惊吓的“嘶”声,薛应挽一个哆嗦,忙退开身子往殿外望,正见魏以舟捂着眼睛背过身,一只脚直往低下哆,叫喊道:“唉哟,唉哟!!做什么,做什么,光天化日呢!”
薛应挽愤而跳下石桌,推开戚长昀还握着的手腕,大步往魏以舟方向走,威胁逼问:“看到什么了?”
魏以舟赶忙摆手,吱哇乱叫:“没看到,什么也没看到!”
“那你捂眼睛干嘛?”薛应挽觉着好笑。
魏以舟拿下那只手掌,脸上表情十二分不可描述,脖子涨得粗红。
百年相处的师尊一下子和新入宗门的小师弟成为道侣,还毫无顾忌在外边就做出这种……这种事来,换谁能一下子接受?
他想骂薛应挽不要脸,目光越过肩头,看到后方替薛应挽擦剑的戚长昀,千言万语化作一声不轻不重的“呸”。
此处已算作霁尘殿后殿,寻常弟子无事不会前来,更别提魏以舟这种最怕被戚长昀抓功课的。薛应挽逗弄他开心了,这才发问:“师兄,方才叫我做什么?”
魏以舟早已转过身子,大步往外迈,咬牙道:“那个谁,点名要见你,我赶不走……话我可带到了,你自己看着办!”
魏以舟口中所言“那个谁”究竟是谁自不必多说,薛应挽莫名有些心虚,唤了一声:“师尊。”
“嗯。”
“我可没有和他私相授受。”
“我知道。”
“那我要去见他吗?”
“随你。”
“师尊不生气?”
“不会,”戚长昀道,“我不会干涉你任何选择。”
薛应挽心念一动,凑上去亲了一口戚长昀。
“他一直来找我,总归不好,那我……我去和他说明白,让他以后不要再来打扰师尊和师兄。”
戚长昀将重昭递到他手中:“早些回来。”
*
薛应挽一步步顺着石阶往下走,昨日他撞到越辞时,二人也是在这里匆匆见了一面。夜间雾气浓重,除了那双乌沉深邃的黑色瞳孔,他什么也记不清了。
今日的越辞换了束袖黑袍,并未束冠,只简单用一道发带缠成马尾,面色有些难得的疲惫苍白。
他上不去凌霄峰,便等在山道半途,薛应挽下山时,越辞如同昨夜一般,怔怔抬起面颊,与十数层石阶上居高临下的薛应挽视线相撞。
山风把他的发丝吹乱,连同深灰色的发带一起飘在空中,越辞抬起手,递出掌间一支折下的梨花。
“过来时,路过小周桥,桥两旁的梨树开了花,很好看,觉得适合你,便带来了。”
梨花洁白完整,蕊心一点浅淡鹅黄,瓣上还留着未净的晨露湿意,的确很美。
正衬合他今日的一身白衣。
可惜不巧,薛应挽走近时,又是一阵风动,吹得两旁山道柏树竹枝沙沙作响,趁着越辞目光滞愣,偷偷挟带走了那一朵掌间梨花。
白花落在地面,顷刻沾了泥沙,再不复方才模样了。
越辞想弯身去捡拾,一只乌青色的剑身抵在他小臂处,薛应挽清润好听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脏了便脏了吧,不必捡了。”
“这是今日梨树上最美的一朵,我废了很大力气……”
“不必了。”
薛应挽温声打断他,分明是笑着的,眼底却无半分笑意,声音也如寒窟冰凉。
“你不是也知道,摘下的梨花便断了生机,再用心保存,不过几日花期。你将它摘下送我,断了他的性命,却也从没问过它愿不愿意被你取下,做这个顺水人情。”
“你甚至……也从没问过我,究竟喜不喜欢。”
第78章 梨花(二)
“可, 它真的很适合你,我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想到了你……我想, 至少让你见一见。”
“我见到了。”薛应挽道。
越辞目光有些发怔,脑子少有地迷糊着, 不知该如何应对这一句话语。
他看到薛应挽手中重昭,扯了扯嘴角, 找话题似的,干巴夸赞道:“恭喜你……得了一把, 好剑。”
薛应挽却道:“其实我很好奇, 师兄曾经喜欢的, 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你恢复记忆了?”越辞猛地一顿。
薛应挽摇头,憾声道:“没有, 只是觉得, 越师兄总是这样喜欢把自己的意愿强加,比如要送他花,却不问他是否喜欢,是不是觉得付出了, 所以一切都理所应当。”
“若真是如此, 那我想,他还真是……可怜。”
那朵梨花再次被风儿带向远方,撞在断折的树枝上, 瓣叶从蕊心分离零落, 再度落回泥土中。
越辞目光移回他脸上,仿佛想从那副相似又不同的容貌中找出一点什么痕迹来:“这是你一直以来都在想的吗?”
薛应挽道:“我以为这只是一个正常人会知道的事。”
越辞看着他, 少倾,化为苦笑。
“我知道, 我都知道……”
“我知道自己做错了很多事,知道自己曾经没有学会尊重人,知道自己可能太过莽撞自私,考虑不周,可……可人不是生来就能样样俱全的,我曾经以为,自己没有这个机会了,直到再一次见到你……”
“算我……求你,哪怕再渺茫的机会,也施舍给我,好不好……”
薛应挽奇道:“师兄说话,总是很奇怪,你我二人分明从不相识,是你偏要认定我是你认识的人,又是道歉又是讨好……如果我不是,你岂不是白费了这番情意?”
“你是的,”越辞坚持道,“你是他,我不会认错。”
“我是我,他是他,你将我错认为他人,若他泉下有知,难道会开心吗?我对你毫无情意,如今更是要与师尊结为道侣,你这样更让我觉得恶心。”
“恶心”二字一出,像一把尖利的短刃,重重插入越辞心头。
他不可置信看着毫无顾忌说出这句话薛应挽,眼中泪光闪动,干涩的嘴唇半张着,像是什么被风腐朽的石雕。
“没有任何一点的可能性吗?”
“你要什么可能性?”薛应挽烦躁道,“我说了,我马上就要与师尊结为道侣,你还想要做什么?”
越辞嗓音粗沉发哑,定定看着他:“我知道你修行一直很努力,也想达到更高境界……我听说,合欢宗有一种非同常人的双修之法,可单向采补更高境界之人,用了此法,修为会极快速地增长,且不会有任何副作用……”
“你听不懂吗!我不想听什么双修不双修,我是要有道侣的人……”
“我知道,我知道,”越辞双目瞳瞳,迫切地打断他,甚至上前一步,隔着衣物握上他小臂,“我不介意,我只是想在你身边待着,无论你身边有谁,我都没有关系,只要你允许我陪着你,能允许我……每天,不,只要偶尔,偶尔,能看到你一面……”
他更加急切,声音不由抬高:“你把我当什么都好,我不会有任何意见,我只求你,求求你,别不要我——”
薛应挽吓得不行,后退两步,发现挣脱不开,慌乱之下,抬手朝越辞脸颊重重扇了过去。
“啪。”
一声脆响。
越辞没有躲开,任那道带着掌风的巴掌落在脸颊,将他头颅扇得歪向一侧。
薛应挽自己手掌都打得发疼。
越辞撩起眼皮,平静地看着薛应挽。
“我说的是认真的,你考虑一下——”
啪!
又是一掌。
饶是再好的脾气,薛应挽也忍不住开骂:“你脑子有病啊?”
越辞眉眼低垂,脸上虽未留下一点痕迹,发丝却在争执间发乱地落在颊边,他像一棵濒临干枯萎败的树,垂着稀疏的枝干,落寞地哀求着经行的路人看他一眼。
他神色疲惫,嗓音也哑得可怕,哪还有半分朝华宗大师兄的光风霁月模样。
“阿挽,”他的嘴皮张合,不住抖索,极认真地发出恳求,“阿挽,最后再跟我去一个地方,好不好?”
“凭什么?”
“只这一次,此后,我都不会再来凌霄峰。”
薛应挽冷冷看着他。
相识不短不长,的确从来没见过向来高傲的越辞还会这副卑微低头的一天。倒也说不上什么心情,或许他真的习惯心软,做不到彻底断绝曾经有过的情意,到最后,还是留了几分仁慈。
“……去哪?”
越辞握上他手掌,将人往凌霄峰下带,穿过溪涧小周桥时,看到两侧岸上梨树盛放,微风一吹,如同浮动的羽毛海,栈道落了满地的白,
薛应挽认识这个方向,或者说,再熟悉不过才是。
这是往相忘峰的道路。
从前他离开相忘峰,要去给各峰送草药时,要经过朝华宗十数道溪涧,演武场,回廊桥,池树弯,走过一遍又一遍,来来回回地,连风景都熟记于心。
他们走的是少有弟子经行的一路,可若迎面撞上往来人,身为戚长昀未来道侣的薛应挽还是会甩开他的手,避开好事者的闲言碎语。
越辞不厌其烦,每次分开,都要重新再握上他的手,像是抓住每一点能够相触的机会,望向他的眼神中,也总是温柔。
踩着碾碎的花瓣,薛应挽再一次来到了相忘峰。
他记得,这个峰,最早其实是没有名字的。
弟子为了方便,便随意叫他药峰。
生在最偏僻的一处,通常只作为宗门栽种药材之地,除却一片药园,便是不知荒废了多少百年的小屋与满山杂草,连值周弟子都最不喜欢被安排到此处。
也是他主动与师尊说,自己喜欢草药和安静,想要去那罕迹无人的药峰待着,若是可以,他接替那些弟子轮值去送药草,当做他住在相忘峰的报酬。
戚长昀同意了。
还送了此峰一个名字——相忘。
薛应挽花费了数月时间,一点点将满山的杂草除尽,又将那间破旧的小屋重新修葺,加固屋顶,买置常备器物,连屋外的小园子都打理得井井有条,种上了喜欢的花。
出了屋百步,便是药园,方便他每日为宗门照料药草。
时间过去很久,薛应挽依旧记得,自己在相忘峰的日子总是开心自由的。这里无人打扰,不用交际,没有人会责怪他轻视他,只有满院的花草与时而飞过的雁鸟相伴,抬头是湛湛蓝天,低头是遍地花香。
论理说来,这一世没有了薛应挽,相忘峰应当还是那个没有名字的药峰,峰上除却药园一片荒芜,偶有不情愿的值日弟子守在峰下。
他随着越辞迈步上峰,看到的却是从前自己精心布置整理过,一模一样的小屋与院子,连那石桌上被磕碰得缺失的一角都极为还原。
心生疑虑,朝越辞斜觑一眼。
越辞带他走过小屋后的药园,又看花,竹,看屋中一张窄小的床榻与地上简易铺就的簟席,最后来了院子,坐到小石桌上。
此处亦是从前薛应挽每日理药草时的位置,也是越辞第一次见到薛应挽时的景象,他不由攥紧薛应挽柔软掌心,低声问道:“你看到这些,不会有什么……熟悉的感觉吗?”
“我初次来此,为什么会熟悉?”薛应挽故作不解,环顾一圈,惊讶,“只是宗门内竟还有这样的地方,不像在一个修行门派内,倒像是农人劳作后的归家歇息之所,确实令人赞叹。”
越辞眼里的光一点点变得黯淡下来。
“这里,是我一点点按照记忆,重新布置的,”他声音哑而涩,低垂眼睫,像是在回忆着那段最为珍重的日子,“我从前和他相识,也是在这里。”
“第一面,他穿着一件单薄的青衫,在石桌上摘药草,脚下趴着一只巴掌大小的三花猫,我杀了只妖兽,带着一身血冲上来,把他吓了一跳,小猫也窜得不见踪影。”
“后来,我和他慢慢亲近,才知道这里叫做相忘峰,是宗门内种植药草的地方,整座峰上,只有他一个人。”
“他是个很温柔的人,会种药草,做糕点,做很好吃的饭菜,从来不怨怪别人,别人说什么是什么,也学不会拒绝。”
越辞从衣中取出一只木制圆球,递到薛应挽手中,指腹按在球体侧面。咔哒一声,圆球有些迟钝地向上弹起,化为一只尖喙长翅膀的小鸟雀。
薛应挽认识它。
从前的越辞,就是用这只鸟骗得他一片真心错付,信了他的满嘴谎话,把什么……都给了他。
想来便生气。
他把那鸟往越辞怀中狠狠一推,对方惊讶:“你……不喜欢?”
薛应挽反问道:“不过一只机关小鸟,我为什么要喜欢?你拿去骗没见过世面的师弟好了。”
越辞怔道:“这是……我想送你的礼物,无论怎样,你收下吧。”
“我不喜欢,你再不拿回去,我可就扔了。”
越辞显然没料到薛应挽是如今反应,有些无措,眼角发红,他盯着薛应挽,想从他面上发现一点伪装。
很可惜,他找不到。
现在的薛应挽眉目睨然,说一不二,那副相像的面容在脑海中再一次重合时,越辞却怎么也看不到曾经的半分温柔了。
薛应挽抓起鸟雀,近乎威逼地催促他:“你不要,我就扔了。”
“三。”
“二。”
“一。”
鸟雀落地前的最后一霎,薛应挽看到越辞疯了一般冲去接住那只木头鸟。他将鸟雀紧紧抱在怀中,微蜷的肩背起伏颤抖,泪水从眼中滴淌而出。
第79章 梨花(三)
其实薛应挽记得, 那只鸟雀,是从来都摔不坏的。
可越辞反倒忘记了。
他看到越辞珍重地抱着那只小鸟,却无法责怪他一言半句, 他眼睛很红,狼狈而颓丧地望着薛应挽。
“你什么都忘了, 全都忘了……”
薛应挽不愿继续看下去,更不愿继续待下去。
他留在相忘峰, 心口会涌现出一股难以言喻的闷烦,就像再一次提醒他自己究竟经历过什么, 是如何被隐瞒, 欺骗, 不屑一顾。
他想要离开。
越辞却握着他手臂,将人拉到怀中, 从后方紧紧抱住了他。
沙哑的哽咽声在耳侧响起:“我们是好感最高的, 我们才应该是道侣……我做了那么多,可错过了一次,就再也没有挽回的机会吗……”
“我等了你那么久,那么久, 好不容易重新等到了你, 我还以为,一切都能够重来……”
薛应挽没有再留念,将他重重推开, 几乎是逃一般离开相忘峰。
越辞被轻易推倒在地, 机关小鸟脱手摔在身侧。他转头看去,当初那位阿爷为她妻子制作时, 怎么也摔不坏,可百年过去, 木头腐朽,机关也不再敏捷,他精心呵护了数几十年,如今一砸,嵌合的木头脱落,一只鸟雀便彻底散了架。
满地断木。
*
薛应挽几乎是逃也似的回到凌霄峰,急切地去找到戚长昀,仿佛只有和师尊待在一起,才能缓和那股无法喘息的烦躁。
戚长昀有些意外他回来的这样快,放下剑,接住撞进怀中的小徒弟,掌心搭在脊背处缓慢抚摸。
“怎么了?”
“不知道,”薛应挽摇头,咬着唇,“我难受,师尊,我难受。”
戚长昀问:“是因为见他,所以难受?”
薛应挽答不上来。
他自己也说不上来这股无端的情绪究竟从何而来,是因为对越辞毫不知疲倦的数次打扰,还是一日见见到太多以为早已告别的旧物,又或者对从前的下意识恐惧。
这些一桩桩一件件让他变得敏/感而恐慌,像是沉入深井,被冰凉的井水瞒过头顶,拼命地想要抓取井沿坠下的唯一一条绳索才得以些许喘息。
戚长昀就像这条绳子,这条能够支撑着他,让他寻着一丝生机,从无边的溺毙中向上攀爬的绳索。
“我害怕……”他说,“师尊,我好害怕。”
“不知为什么,这里,好慌。”他摸着自己胸口,感受到几乎蹦出胸膛的砰砰心跳。
不安,恐惧,甚至与越辞无关,像是一股被提前预知的危难与分离,一点点将他吞噬殆尽。
戚长昀安抚着他,指腹压在额心,递去一道微凉的灵流,可薛应挽还是打着哆嗦,脸颊浸了湿汗,嘴唇也被咬得发白。
那股灵流并不像平日般流经灵台便止,而是穿过四肢百骸,最后又回到额心,随着更多澎湃灵力的注入,却是往什么更深处而去。
戚长昀平静的声音响起。
“挽挽,元神。”
元神是一个修士最为重要之处,一个人的身体修行得再坚韧,境界再稳固,他的元神都如同每一个修士一般脆弱。
他可以轻易毁掉一个人数百千年的所有努力,将一个世上第一的天子骄子瞬间变为毫无修为的废人,是以若非自愿,他人绝对无法通过任何方式接触修者元神。
薛应挽从来便对戚长昀没有设防。
他轻而易举打开了自己的元神,任着那一抹冰凉气息的神识侵入。那处掌管着修者身体上下所有的灵力,打开保护后变得极为敏/感,只在接触的一瞬间,薛应挽便克制不住浑身发颤,瞳孔骤然缩紧,不顾一切地要挣扎逃离。
戚长昀按住他的身体,只俯下一点头,便被重重吻上。薛应挽说不出身体里是什么感觉,只一瞬间宛若深陷浮浪,又若坠入灼烧的熔岩,四肢百骸都被莫大快/感侵席,让他崩溃,叫喊,使出全身力气去抵御这股陌生的感觉。
太过了,实在……太过了。
戚长昀低声道:“放松。”
薛应挽双眼淌出泪水,像一只引颈受戮的天鹅,处在濒死的瞬间,又被再一次捞回,随后重复着这股折磨。
他身体绷得很紧,目光失神涣散,只遵从耳侧声音放开自己的身体,任元神被一道澎湃的内息包裹,极强的掌控力让他无法反抗,又在这漫无边际的快/感中一点点让燥乱冷却,像是纾解,更像长者的安抚。
慢慢地,便沉溺于此。
他被抱在怀中,浑身淌满湿汗,像是才从水中捞出一般,双手紧紧攥着戚长昀胸前衣物,大口大口喘/息,直到神识撤出身体,又一个激灵,下意识地要追逐那股快/感而去。
身体重新陷入平静,可方才那股激烈而小死数回的强烈快/感让他食髓知味。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薛应挽发现自己竟在几乎没被怎么触碰下……
怎么会,这样……
他眼睫湿润,羞耻不已,正咬牙想着怎么解释,戚长昀出声道:“不必担心,这是……正常的。”
薛应挽茫然抬头。
戚长昀没有再说下去,只问道:“可好些了?”
薛应挽一顿,这才意识到,方才那股烧心焦乱之感已全然消逝一空。取而代之的是极为清明与舒凉沉静的内息,丹田充盈,经脉更似被极为精粹之力洗涤过一般舒畅。
像是时时刻刻,都能感受到属于戚长昀的保护安抚。
忙点头应答:“很好,而且似乎……有要突破之意了。”
戚长昀道:“过来,我替你护法。”
薛应挽后知后觉意识到方才二人做了什么,却又如何都不敢开口了,只颤颤地与戚长昀回到榻间,静心突破。
他分不清时间,精疲力尽后,迷迷糊糊地被抱在怀中睡去。可在梦中,分明已经压下的不安再一次袭来,像是很多东西都无法控制的离他而去,无法阻止,无法挽留。
*
这些日子,越辞果然没有再来寻他。
婚期渐近,宗内上下一片喜气洋洋。戚长昀与人结为道侣可算得上一件轰动大事,不乏前来拜访,求见霁尘真人的外宗主事,戚长昀依旧不见,礼物却一件件堆在凌霄峰。
朝华宗底蕴深厚,布置一事并不需要二人操心,薛应挽见过宗内不少结契大典,连萧远潮的都见了一次,唯独自己从未有过经历。心中还是萌出点冲动,多少想要亲自去准备些东西,才多少算是落下点实感。
不过一些常用之物,宜近不宜远,方便简单足矣,长溪有街市有店铺,能想到的东西都能在那处买到。
没有和戚长昀说,薛应挽独自下了山。
他再一次走在长溪街头,置身人群往来之中,耳边传来喧闹叫卖声,生活在长溪大半年的点点滴滴再一次卷入脑海记忆中。
甚至生出错觉,像是来到长溪后,一切都不曾发生过,那些过往只不过梦境扰人,胡乱臆想。
他站在一处小摊子前,被那些精巧的小饰品吸引了目光。
扇坠适合魏师兄,一把扇子总是抱在手里装作风雅;剑穗适合顾师兄,可以买两个,反正总是弄脏,再送给小师弟一些手艺人用木头搭建的小玩意,他们一天到晚只会习剑,应当很少见过这样新式机括。
玛瑙石钗子可以送给争衡,她喜欢研究发式模样,每日都换着发簪戴,剑穗也该送她一两只……
师尊,师尊送什么好……
正思考端详着,忽而被一只手握住肩头,一面将他身体往后扳,粗厚不善的声音在耳侧爆炸般响起:“是你!你竟然在这里!”
薛应挽顺势转过身子,与那圆额肥耳,宽鼻厚唇之人对上视线。
他叫嚷声大,闹出动静不小,周边摊铺行人多少偷偷斜了眼睛往这处看,谁料那人一看他模样,顾自“诶”了一声,语调也低了些。
薛应挽心生疑窦:“你是……?”
“唉哟,实在抱歉,”他一改方才声势,赔笑道,“是我认错人了,我看你侧面与我一个曾认识之人相识,鼻上有同样有痣,这才上来,是我冲动了,公子见谅见谅……”
周遭人看是场误会,也都悻悻回了头,继续原本之事,唯独薛应挽知晓,他改了面容,此人说的,定然是从前自己。
他确定与这农人并无面缘,且只短短几日用着原来样貌,此人又是何时与他相识?于是笑了笑,道:“无事,我的确曾见过一个与我面貌有些相似之人,甚至连鼻上小痣位置都一般,你也不是第一个将我错认的了,连我叔伯看了都啧啧称奇,说我不知何时有了个兄弟呢。”
那老汉一惊:“你见过此人?他在何处?”
“这话便说来长了,我请你到附近酒楼,我们吃些东西再谈,如何?”
老汉欣然应允,薛应挽点了两壶十里香,又点了几道特色菜,一面为老汉倒满酒,一面问道:“看你方才语气,想是与他曾有过不快,可否说来与我一听?”
老汉咕噜咕噜往口中灌酒,袖口擦过嘴角,眉头紧锁,哀叹道:“唉,倒也不是什么仇怨,你既认识他,我也不怕说与你听。”
“我名柯善,本是平吉村人,四代都居住在村里,村里邻里友好和睦,从来没发生过什么事。”
“直到有一日,约莫一年前吧。我准备与往常一般去儿子居住的镇上待一段时日,正巧那日村里来了个浑浑噩噩的男子,就是那个与你长相相似之人。我侄女还好心将他收留,可我当时……便觉得此人有些古怪。”
薛应挽隐隐生出一种不祥预感,接着问道:“然后呢?”
柯善面目忽而发沉,似在回忆一件极为悲痛之事。
“我才到镇上不久,便遇到一个算命的,他见了我,说我一定才接触到不祥之物,又问我从何而来,是否碰了什么不该碰之物。”
“我只当他是个骗子,便没多大在意,径直抛下他走了。直到半月之后,一场大火,烧尽了整个平吉村,村中上下数百口人……无一生还。”
第80章 梨花(四)
说及此处, 柯善不住摇头,眼中涌泪:“灾星,灾星啊——”
薛应挽心头陡然发震。
他突然想起, 在很早很早以前,早到前世的百年之前, 早到他被戚长昀从幸福村带走之前,那个偏僻的村子……也是这样, 被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火,烧掉了整个村庄。
所有待他不好的人, 看着他被欺辱无动于衷的人, 都死在了那场泼天的大火中。
继而, 他又想到了一件事。
《山河则》中曾预言的魔种,所到之处, 生灵涂炭。
魔种会带来灾祸, 带来死亡,与他接触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薛应挽猛地站起身子。
柯善显然吓了一跳,问道:“公子?你还好吗?”
薛应挽撑着表情, 道:“无事, 多谢你告知我这些。”
柯善道:“那你可知那个跟你相像的人去了哪处吗?”
薛应挽结了账往外走,说道:“抱歉,我与他也只一面之缘, 若是还有机会遇到……我会与他说明, 让他来寻你的。”
街上仍旧喧闹不断,薛应挽看着往来熙攘的人群, 却像是步入一个独立空间之内,隔绝一切视线声响, 血液如冰发寒。
他没有回宗门告假,没有告知戚长昀,先是去了一趟平吉村。
果真如同,经过大火烧燃,离开时还算热闹友善的小山村,如今已成了一片荒芜。被烧断的房梁屋舍,零碎灰烬随风而起,早已没有半点生机。
送了他干饼,笑着与他告别的柯琼,也因为他的缘故,彻底消失在了这场大火之中。
随后,又找到了那个本属于他出生之地的幸福村。
在他的脑海中,幸福村应该已经是一片与平吉村相同的废墟,这么多年过去,被杂草蔓生,山石压塌。
可此时的幸福村,和他的名字一般,虽随着时间流逝走了许多人,可依旧有十数间经过一遍遍修葺的黏土屋房伫立在田道两侧。
柳绦垂落,蛙声连绵,男人挽着裤腿扛着犁耙,三俩结伴往村中走,路遇薛应挽,反倒好奇:“你是哪个,是不是迷路了?”
薛应挽一愣,结结巴巴:“是,是……”
男人哈哈大笑:“走,我让我婆子给你倒杯水喝,要去哪里,我们给你指。”
纵然从前村民待他不好,可时过境迁,早不能再拿来相提并论了,薛应挽下意识退后一步:“不必了。”
他更害怕,自己与这些村人接近后,再一次害了他们。
没有他的幸福村,一切平和,幸福。
没有他的平吉村,本不该遭受无妄之灾。
他似乎有些明白了。
为什么当初朝华宗明知魔种会诞生,依旧选择建宗在朝华山,一定是因为此地能有压制魔种的天灵之气,而薛应挽在朝华宗的百年间,也果然没出过一点大事。
自他下山以后,长溪的第一个魔气开始迅速扩散,魔物逃离奈落界,世间疮痍满目,析骨而炊。
怪不得,怪不得。
怪不得如此,怪不得他所到之处总是悲戚,身边之人总有苦难。
薛应挽垂下眼,看向自己控制不住发抖的一双手。
原来……他才是那个魔种啊。
*
自上次请求越辞出手救下萧远潮之后,这是薛应挽第二次来到正阳峰。
这处平常少人经行,安静得可怕,唯独竹林间有偶尔穿行的兔子山鸡和捕食的猫儿,屋外有结界,薛应挽走过时,没有受到任何阻碍。
越辞也在感应到的第一时间出了房屋。
他面色并不算好,甚至说得上有些沧桑,却在见到薛应挽的第一时间有些激动,漆黑的双眼紧紧盯着来人,喉结上下滚动。
“阿挽。”
他笑起来,又转回身,从屋中搬出很多东西,都是些薛应挽曾经见过的,那些曾经觉得精巧惊羡的机关器物,竹蜻蜓,小弩车,魔方,九连环……
一件一件,被他当宝贝似的抱出来,献宝似的要给薛应挽,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一个孩童,又像被泪水浸染。
“阿挽,你来找我了。”
“你是原谅我了吗……不,我知道,我不配你的原谅,还是你同意我之前的提议了?”
“这些,这些都是我这些年想送你的,不过不值钱,我还有更多的灵丹,药草,法器,都是最好的,能帮你增长修为,突破境界……”
“我不会阻止你和霁尘结为道侣,这些,都是我送你们的成亲礼物,只要你还愿意见我,愿意和我说话,愿意把我当……炉鼎用,怎样都好。”
许是怕薛应挽不听完,或是生气了急着走,他像开了闸的水一样絮絮叨叨地说,目光时刻注意着薛应挽的表情,一刻也不舍得从他脸上挪开。
“我想好了,你什么都记不起来也没关系,我们重新开始,我会对你很好很好,不惹你生气,不让你难过失望,你喜欢什么,我都替你去找……”
越辞殷殷地望着他,将手中物品小心递去,轻声问道:“好不好?”
他感觉到越辞已经有些病态的疯魔,处在一种即将爆发或者崩溃的边缘,像是一个矛盾的中和体,一面向他赔着难看的笑,一面竭尽全力要去讨好。
薛应挽没有接过他任何一件礼物,只是平静地与他对视,唇口微启,轻声道:“我想起来了。”
越辞的眼神有一霎疑惑,直到薛应挽重复了一遍他的话语。
“我想起来了,越辞。”他说。
“轰”地一声,越辞手里抱着的木头器物瞬间摔砸在地。
他越过那些物品,目光熠熠发光,急切而激动地上前一步:“阿挽,老婆,你说的是真的吗——”
薛应挽毫不留情打破了他的幻想。
“我是记得,或者说,从来就没有忘记过。我只是厌恶你,不想与你扯上一星半点的关系,可你还是一次又一次,像块甩不掉的牛皮糖一样黏上来。”
越辞眨了眨眼。
他眼睛很红,还是笑,笑得有点发傻,笑和哭在这张脸上一同显现,俊朗温雅的脸变得丑陋,一道道泪痕划过脸颊,顺着分明的下颌骨淌落。
他好像又回到了百年前那个费尽心力想去讨好师兄的小师弟,连站都站不稳,声音哑得像是被粗石磨砺过:“没关系,应挽,我知道你恨我……我知道错了,我知道自己错了……”
他咽下一口津液,慌乱无措,又小心翼翼地看着薛应挽,“应挽,你、你愿意和我来说这些,那是不是代表你原谅我了……”
薛应挽摇摇头。
“越辞,”他问,“你究竟把李恒,藏在了哪里?”
越辞身体登时如一块石头般僵硬。
他嘴唇微动,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二人就这样僵持着,直到越辞眼中泪意被风拂干,鼻尖翕动,好一会,那道哑而沉的声音才再一次响起。
“你是……怎么知道的。”
“越辞,”薛应挽后退一步,看着他,“事到如今,你我之间,也不必再装了。”
“你有记忆,我也有。百年前,李恒分明身上沾染了魔气,可他这个人却在长溪镇镇民的口中凭空消失了,虽然已过百年,却绝不可能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没有人知道李恒身上有魔气,而能做到这件事去提前找到他,并将他藏起来的人,只有你。”
越辞缓缓抬眼,目中藏着湍急的暗流,孤寂而遥远,像是压抑了许久,终于翻涌而出。
“阿挽……”他轻声道,“你好聪明。”
许是知道二人将要分道扬镳,薛应挽没有推开这最后一次被握住的手掌,只低垂睫毛,掩住心中情绪:“带我去。”
越辞的掌骨宽大,每只指节剑都有常年握剑带来的粗厚茧子,能将他整只手掌抓握,传来发烫的热意。
薛应挽不是没有猜想过可能性,只是到真正确认时,还是不由震惊——
李恒就就这样被囚禁在正阳峰后峰的一处山洞中,那里漆黑,阴冷,四肢都被带着灵力的白色布条紧紧包裹,整个人削瘦枯槁,面如黄蜡,唯独小腹处高高隆起,像是孕育着一个胎儿。
凑近去看,甚至能看到被撑得发白发青的薄薄肚皮下似有无数蠕虫如海浪般前后蠕动,突出弯弯曲曲,覆盖整个身体的纹路。
薛应挽唤了一句:“李恒?”
没有反应。
“不用试了,”越辞道,“他早就不能感知外界了。”
“可你不能让他死,”薛应挽道,“这一百年来,魔气没有逸散,魔种没有复苏,世间平静了百年——越辞,你强行控制着李恒的身体,是在等我吗?”
越辞声音低沉:“……是,”他说,“我怕世界改变过大,你会回不来,我不能让这一周目也陷入像上周目一样死局里……”
只要魔气不逸散,魔族就不会受到感应破界而出,魔种也同样不会被滋养长大。
他在有意“控制”着这个游戏的发展进度。
薛应挽继续问:“你找出魔种是谁了吗?”
越辞摇头:“我做了很多任务,可是线索断断续续,总是到一半就没有,拼合在一起,也像是零散的碎纸,我找不到……”
薛应挽心中明了几分。
越辞并不知道他过往的事,不知道他上一世生自幸福村,村落被大火覆灭,就算知晓这一世的平吉村,也只会以为是偶然。
他真的不知道。
少有的,在一向胸有成竹,自认为能掌控全局的越辞面前,薛应挽反拿到了主动权。
“还能控制多久?”
越辞同样看向那个充气圆球一般,几乎被顶得要破皮的小腹,答道:“快到极限了,我当时想着,若是还没找到你,再想办法想强延,还能再撑上十来年。”
越辞握紧他的手,偏过一点头,笑出十分温柔,眼角眉梢皆是情意:“可你回来了,我们就能一起去找到那个魔种。阿挽,你相信我,只要将魔种杀死,就是完美结局,就算魔气逸散,魔物也不会再能有所作为,你喜欢的,想保护一切,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薛应挽看着眼前景象,似低喃,又似自言自语:“越辞,你口中所说的游戏,周目,究竟是些什么呢……”
越辞扣着他的手更紧,一手反捂上他眼睛:“你想知道吗,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慢慢和你说。”
薛应挽早已疲累,只说:“下次吧。”
越辞低声问:“下次,还会来见我吗?”
薛应挽看着他,没有回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