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景澄长这么大从来没为学习拼过命, 陌生的感觉让唏嘘,好在寂静的午夜有佳人相伴,他不至于太过寂寞。
夏茯就趴在离他不远的位置, 她单薄的脊背正随呼吸规律地起伏,而身前电脑屏幕控制栏内无数行数据飞驰而过, 在她棉白色的长裙上投出淡蓝色的色块。
虽然现在是他在编写论文, 但参考文献的选择以及叙述的思路还是由夏茯承担,不仅如此她要仔细推敲理论计算。
距离夏茯上次清醒不过短短十来分钟分钟。她定了半小时一次的闹钟, 打算仿真结果一出来,就开始下一步细化方向。而这其间, 如果方景澄先改好了绪论, 也可以把她叫醒一起讨论。
的确, 他答应过要喊她。但、瞧瞧这副辛苦的样子,怎么可能真舍得这么做?
方景澄幽幽发出一声叹息,他伸手举起桌边的小药品,靠着椅背仰头滋润干涩的双眼。
不想青年键盘声一停, 女孩便醒了过来, 她低声嘟哝道:“已经改好了么?”,小小的脑袋仍圈在臂弯中,依依不舍地用额头来回摩挲手臂,看起来实在累得够呛。
方景澄不禁莞尔,他压低了声音, 体贴地建议说:“我还没叫你呢,再多睡一会儿怎么样?”,像安抚从梦魇中惊醒的幼儿那般, 将宽大的手掌盖在夏茯的背上,轻轻拍了拍她。
一声喟叹从夏茯的喉中滚落, 她要拿出所有意志力才能避免重新跌回梦乡。
“不了,我只是趴着,还没有睡着。你打字的声音听起来沙沙的,很好听,突然停了就会觉得很不习惯……说好了一起,我不想让你一个人熬夜。”
夏茯揉掉眼角的泪水,撒娇一样的解释方式让方景澄很想干脆搂住她。
“好吧,一起看看新写的地方。我应该有把你的意思表达出来吧?”
他极为克制地将手掌从夏茯后背移开,借着用同一台电脑看论文的由头,把它搭在她的椅背上,然后整个人都悄悄贴了过去。
夏茯仔细地阅读文本,对方景澄的付出表示认可:
“嗯,很完整。绪论初版写成这样就可以了。”
等到完全看完,定好的闹钟也响了。她瞄了一眼手机屏幕上的时间,轻轻皱起了眉毛。
“已经这个点了,要不要先去睡?其他等到明天再说。我再待一会儿,看完这次仿真结果也休息。”
起初会分方景澄工作量不过是想给他一点参与度,不至于赛间无所事事丢了面子,没想到他居然真的愿意努力到这个地步……
定型喷雾的作用随时间而减退,精心打理的银发短发发梢开始下垂,虚虚掩住眉毛,清澈的蓝色眼眸也因此显得黯淡,恍若迷雾笼罩的深海。
但哪怕难掩疲惫,青年身上也自有一种颓废糜烂的美感。
夏茯盯着方景澄眼底小片青黑,就像看到精美瓷器上出现的黑点,忍不住感到了几分愧疚。她抿了抿嘴唇,建议道:
“其实,按照合同的要求,我一个人写完也可以,你没必要陪我这么辛苦。”
他歪了歪脑袋,脸上的笑意淡了不少,语气十分委屈:
“怎么了?嫌弃我写的不好么?”
“不,你写的很清楚,比班上合作过的人都好。有你分担文书部分,我轻松了不少。”
或许是因为曾多次一起参加组会,方景澄的确比过去临时结伴的同学更能读懂她的心思,书面表达能力远超夏茯对“纨绔子弟”的想象。
她班上那些男生全都比不过他。
不仅长的像个冬瓜,能力也不行,只能靠同学关系抱夏茯大腿。谁能像他一样,教夏茯口语,请指导老师,准备材料呢?
方景澄愉快地弯了弯嘴角,难掩自满之色。
“那就好,我好久没有这么用心准备学习相关的事了,最近上一次还是在高考。”
“反正都不睡,不如坐着聊会天?”
“好。”
离仿真结果出来还有一段时间,闲着也是闲着,夏茯的确需要别的话题放松紧绷的神经。
得到肯定后,青年便顺着刚才有关“文书”的话题聊了起来。他一手撑住侧脸,另一只手则放到自己和夏茯之间,徐徐翻过满是刺青的胳膊,在橘黄的灯光下同她展示自己干净的手掌。
黑白之间的逆转,好像正是他朴素的高中时光。
“我跟你说过吧?我不是学画画的艺术生,是参加高考正常升上来的。那时候我也和现在一样,很晚都在念书,身上也还没有纹身。”
明明想要在女孩面前展示自己的靠谱,但真的说起那些加分政策,想到夏茯实打实的学霸素养,方景澄的底气便悄悄弱了下去。
“就算沾了S市本地户口的光,分数也是过了F大金融录取线,所以学习能力还说的过去,在我们那圈人里已经算得上好学生了……只是,在我爸妈那里没法叫人满意罢了。”
仿佛是想要捉住什么,他的手掌紧紧蜷起,随即又泄气地松开。橘色的灯光如流沙,从他指缝间滑落。
女孩垂眼看着他的手心,仿佛是从那些动作里窥到了什么。
“因为有一个优秀的哥哥么?”
夏茯头一次在对话里询问有关方景澄的事情,而不是单纯为了比赛鼓励他,夸赞他的学习能力。
在此之前,总是一起学习,夏茯和方景澄有许多攀谈的机会。但两人话题大部分围绕学校活动、网络八卦或者专业讨论这种周围发生的事,很少真的触及有关彼此的部分。
就像是方景澄安抚她做过一样,夏茯犹豫着,用掌侧轻轻贴住他的手背。
努力得不到回报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在作为“长女”出生的日子里,得不到关注已如呼吸一般自然,比起同情他安慰他,夏茯能做到只有沉默倾听,而专注的态度反而能让人说出更多。
皮肤上温热的触感让方景澄感到动摇。
毫无疑问,夏茯说到了他的痛处。他只是单纯想要聊天打发时间,他不该让她知道哥哥的优秀,他是她的保护者,不应叫她看到任何脆弱的地方。
但此时此刻,有一只“蝴蝶”正在他的胃中振翅,随着胃袋抽搐、收缩,那些话语也不受控制地从身体里涌现——
“是啊,他们就说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么?除了考试,我还尝试过许多东西,但似乎每样都是普普通通、不尽人意。”
“只有这次不太一样。”
“这次我找到了你,我有预感,你能让所有人大吃一惊……我很享受这次的过程,所以熬夜也不会觉得疲惫。”
方景澄转动手腕,他裹住夏茯的手掌,紧紧抓住了作乱的“蝴蝶”。
第42章 四十二章
夏茯沉默地看着方景澄。青年那张漂亮的面孔被屏幕照亮, 投射进她漆黑的瞳孔,就如隐藏在森林深处的潭水终于映出了月亮的影子,寂静的湖水变得波光粼粼, 扰乱了她的心绪。
……她不该动摇的。
哪怕方景澄同样不受家人待见,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说, 他过得也比自己好上很多, 作为男孩子,更是深得奶奶溺爱, 他现在所表现出来的脆弱和夏常青的无病呻吟有什么区别?就是那种等待家人来爱自己的样子,如同镜面般照出她的脸庞, 却天真到让夏茯觉得嫉妒, 倘若现在同情他表露的寂寞, 只会让她显得不自量力。
假如他和弟弟完全一样。
那她现在这股想要回握住他的手掌,拥他入怀,或者抚摸他唇角的心情又来源何处?
可他还说什么“这次我找到了你”?
假如方景澄真的完全了解让她自卑的种种,他还会想要成为她么?
他的话语让夏茯情绪纠葛复杂, 她感到怜爱却又无法摈除憎恶。
“你到底知道什么呢?”
她想要这样质问方景澄, 忍不住捏住他的下巴,连亲吻也如同发泄的撕咬,将唾液和泪珠,呻|吟与痛呼一起吞之入腹。
不该开口的,了解方景澄的想法根本毫无益处, 只会叫她没法控制越来越过分的想象。
好在两人闲聊打发了不少时间,现在电脑及时发出“叮咚”的提示音,宣告这次仿真顺利完成, 夏茯终于不至于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
她之前答应过方景澄,等到这次运算结束, 便回房间休息,正巧到了分别的时候。
夏茯咽下岩浆般滚烫的心情,因为觉得难耐,便回握住青年的手掌,一边对他露温柔出笑容,一边报复性地捏痛了他,把这动作伪装成慎重的承诺。
“我会让你得到第一的。”为了他,也为了她自己。
他从喉咙里挤出一声模糊的喉音,像是被紧紧抱住、吃痛的小狗,喜悦却茫然。
看来是接受了她的说法。
于是夏茯重新垂头,轻轻抽出手掌。看也不看屏幕上的数据,就点击“保存”合上笔记本电脑,重新站起身子。
“晚安……祝你做个好梦。”
……
因为临时换了算法,建模也需要持续不断优化,论文直到比赛前一小时,才真正定稿。
哪怕住在舒适的酒店豪华套间,食物还有换洗衣物通通用钱解决,但经过“铁人三项”一样的锻炼,两人还是累得够呛。
屏幕显示“作品上传完毕”的那刻,方景澄便毫无形象地倒在沙发上,发出长叹,“好累,我想再休息一下,房间明天中午再退房吧……”他越说声音越小,等夏茯把论文材料发给周鸿霞老师,再回头看他的时候,青年已经完全睡了过
去。
如此辛劳的努力收到了同等回报。看过消息后,周鸿霞对两人的论文给予了相当高的评价:
“我果然没有看错人。从刚见面到现在,你的进步实在让我惊喜,现在居然都能灵活运用组内的资源了。这是份优秀的答卷,后面继续拓展,拿去当毕业论文也没有问题,你会收到决赛的邀请的。”
为期一周的评委打分后,入围的队伍将在学院大礼堂内答辩,争夺第一名的位置。
面对爱徒夏茯,周鸿霞丝毫不吝鼓励,甚至温柔地嘱咐疲她注意劳逸结合:
“放松心态,接下来几天可别继续通宵了,正常准备答辩就好,你的话应该没什么问题。”
周鸿霞是历年数模竞赛的特约评委,也是系内有名的“笑面虎”,今年只不过因为当了夏茯的指导教师,便避嫌不去现场,但她的评价标准并不会因为师徒关系下降,能得到周鸿霞的肯定,比赛奖项可以说是囊中之物。
果不其然,两人的名字赫然列在决赛名单前列。发展如此顺利,本应让人安心,但随着决赛日益接近,方景澄却肉眼可见地紧张了起来。
决赛当日,在S市某家私人化妆室内,青年正单手撑住下巴看着一旁的夏茯发呆。他无论样貌和身材都无可挑剔,化妆师只要给他扑上粉底,稍微修整眉毛,增强脸部轮廓就可以完工。
西装笔挺的方景澄单单坐在那里,便能聚集他人的视线,时不时有人悄悄拿着手机请他合影,问他是不是某个即将赶往片场的艺人。
但青年只是掀起眼皮,冷淡地拒绝了他们,表示现在实在没有那个心情。
几天前,方景澄就托内部关系搞到了学院的评分成绩。校内四名评审都给了接近满分的评价,连张秘都发消息过来提前拍他马屁,说这次一定能让方总感到骄傲,由此看来,方斯宇并没有动用职权修改评分。
那个阴暗的男人可不会这么简单放水,责难不在这里,必定会下处。比如答辩顺序,他们被就安排在开幕后第一场,这个点评委都很清醒,有足够的精力刁难选手,再加上缺少其他队伍的讲说进行参考,怎么想都很不利。
当然,也不排除他在杞人忧天。说不定方斯宇真的被夏茯的才能打动,打算按规行事,给第一名第一个上台的机会,那时候,他又该如何是好呢?
希望夏茯大放光彩、精心雕琢她的人是他,现在,恐惧这份美好被人夺走的人也是他。
夏茯说过“为了他会拿下第一”,为了不辜负这份心意,他比赛前一直体贴又绅士,但那也仅仅局限于比赛前。
他已经忍耐不下去了……
一旦大赛宣告结束,就把这只蝴蝶小心地收藏吧。
注视着女孩海藻般弯曲垂在肩上的黑发、以及枝头木槿般微微发皱的嘴唇,方景澄抬起指节,缓慢地叩击座椅的扶手,一反常态的沉默引起了夏茯的注意。
她对这个声音很敏感。当初旁观书记和江蓉对峙时,方景澄也这样不耐地敲击了椅子。
“怎么了?是哪里不满意么?对不起,我做造型的时间有点长。”
“不、很漂亮,继续吧。”
青年牵动嘴角,随手捡起梳妆台上一枚胸针,慢悠悠地对着她比划:
“我只是在想胸针用白山茶、还是这朵黑的。是不是颜色鲜艳点比较好?”
“都不要吧。”参加比赛又不是举办婚礼,为什么都要在胸口别朵花啊?
“好啊,都听你的。”
方景澄面带甜蜜的笑容,没有再多说什么。
虽然在造型教室表现得有些心不在焉,但等真正上了台,方景澄又变成了夏茯熟悉的那位“演说家”。
凭借开朗明媚的笑容,幽默自然的说话方式自己出众的肢体表达能力,他能迅速地拉近与观众的距离,将众人的注意力引向想要的地方,除了图表、数据分析,言语似乎也具备强大的说服力。
之后,等到深挖原理就需要夏茯上场了。虽然不如方景澄那般牵动人心,但夏茯准备充分,表现得也不差,能看得出相当扎实的理论功底。
大一的新生没几个能做到这个地步,到底是自己教过的学生,就连最开始在概率论课堂上调侃夏茯“抢风头”的张教授,都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为两人精彩表现频频点头,除此外,其他几位老师脸上也或多或少带着笑意,其乐融融的气氛,和一旁蓝星集团的高管们形成了鲜明对比。
青年端坐在“蓝星集团财务总监:方斯宇”的名牌后,清隽的面庞上始终平静缺乏笑意。
【优秀的哥哥】
哪怕方景澄不愿意承认,但他们兄弟其实有点细微的相似之处。在比赛开幕嘉宾发言时,夏茯便隐约意识到来者的另一重身份,有兄弟不和因素影响,集团专家提问或许才是这场比赛的真正难点。
“在波动资产投资领域,常见的时间序列解法有很多种arima模型、灰色预测模型这种,为什么你选择了‘机器学习’?”
方斯宇身侧的男人接过了话筒,他头发修得很短,戴着黑色镜框眼镜,身上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场。虽然表情严厉,但问出的问题却在夏茯的预期之中。
夏茯悄悄瞄了一眼男人“技术专家”的名牌,心下一片了然——
她就知道。
这年头搞软件哪有不搞算法的?蓝星集团显然对这方面兴趣浓厚。
最近计算机技术蓬勃发展,风口对了,猪也能跟着飞起来,哪怕在学术圈,只要沾上AI、深度学习的词条就好发文章。
夏茯Python编程基础不错,周老师便有意将她往这方面培养,说如果对这方面感兴趣,她甚至可以给夏茯申请全额奖学金,办一张通行证,前往海峡另一端的G大交换,提前体验学术氛围。
这也是招揽她在本校读研的意思。
G大需要通行证才能过去,说不定真能挡住父母,日常交流时又没有语言障碍,生活难度远低于国外,老实说夏茯有一瞬心动。
但有父母打扰李老师的前例,夏茯还是感到了犹豫。她读书的根本目的是毕业赚钱,早点独立生活。哪怕真的喜欢,想要试探自己真的能在这条路上走到哪里,在摆脱家人之前,她都无法奢望继续深造……
她有的只有当下。
既然方景澄已经把舞台让给了她,她就要做到最好。
如是下定决心,夏茯徐徐勾起嘴角,朝“眼镜男”露出了明媚的笑容。
“我有考虑过用TOPSIS-熵权法,但考虑题目强调的高频、小额交易,我觉得加入前沿技术理念和公司发展战略更为契合,也更能说服消费者。”
女孩挺直脊背,从容地、自然地伸出双手,像午夜中恣意舒展花瓣的夜来香。虽然很生涩,但她的确开始试图引导交谈的节奏。
在夏茯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她使用了和方景澄类似的交谈风格。
这就是他对公司对话的回应么?
方斯宇立刻注意到了这点,他移开视线,观察台下弟弟的表情。
就像徘徊在旷野中的旅人,在疲惫抬首时看见了满天的繁星,其中最为明亮的一颗只为他闪烁,指出未来的方向。
方景澄看向夏茯的眼神让方斯宇觉得恶心。
这不对。他应该吊儿郎当、浑浑噩噩地糟蹋拥有的一切才对……
他无意识捏住了手里的签字笔,苍白的指尖因为用力泛出不自然的青紫。
明明只是个稚嫩的女学生,但却敏锐地抓到了他出题时的“彩蛋”,饶是被上司嘱咐要公正考 核方景澄,男人也忍不住冲夏茯弯了弯嘴角。
但在方斯宇冰冷的视线下,他马上重新恢复镇定,拿出了面试求职者的高要求,继续追问道:
“那也要足够了解才行哦,技术可不是追求时髦、你了解过Xgboost这块源码么?Xgboost和GBDT的区别在哪里?”
严苛的发言已经超出了答辩本身,逐渐朝作者的专业素养深挖。
即便如此,女孩始终面带微笑:
“我看过,Xgboost是后者的工程实现。使用了二阶梯度……”
滴水不漏的回答,表现出她对于自己的选择有相当深入了解。
再漫长的拷问也有中止的时候,提问者终于陷入沉默,在夏茯询问“请问您还有别的问题么?”时,他转头看向一边的上司。
青年缓慢拍动苍白的双手:
“谢谢你的回答,很精彩。”
她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名。
第43章 四十三章
夏茯不擅长在台前讲演, 会参加比赛也是因为金钱契约,但面对台下拍动的双手,还是难以克制地感到了心潮澎湃。
【他们都比不过我】
她坐在台下, 越是旁听他人讲说,越是在心中确笃定这点, 第一队将是难以超越的一队。
等到尘埃落定, 夏茯和方景澄并排站在鲜红的绒毯上,依次接受评委嘉宾的祝贺。
“恭喜你。”
黑发青年垂下眼眸, 短暂交叠的手掌冰凉而平滑,像是某种玉石。哪怕和家人避嫌也太过冷淡了, 夏茯意识到方斯宇或许真的不太喜欢弟弟。
而青年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和扬眉吐气的方景澄对比鲜明。
大一就得到了校级奖项。
这是方景澄这么多年来想都不敢想的事。
好不容易挫败了哥哥的风头, 他本该仔细欣赏方斯宇灰头土脸的样子, 感叹“你也不过如此”,但此时此刻,他一门心思却像振翅的小鸟,轻盈地落在夏茯的肩上。
方景澄凝视着她, 那双眸光晃动的蓝色眼眸, 像是在明媚春日里波光粼粼的海,有着叫人甘心沉溺的魅力。
“我就知道你可以的。”
“你不知道你刚刚回答问题的样子有多迷人。你什么时候练的演讲?是不是……”
是不是在学他?
她喜欢他说话的样子么?所以用那双猫一般莹亮的眼眸,不动声色地描摹他的样子?
真想现在就搂住她,低声询问她的真实想法。
但这终究是他心底隐秘的快乐,说出来反倒会失去原有的味道。
他更乐意在只有二人的时候慢慢琢磨那层意思。
“您好, 能给我们多拍几张合影么?”
方景澄扭过头去,主动搭讪宣传部请来的摄影,用同框抑制住对亲密举动的渴望。
“年纪最小的冠军”这个话题本来就自带热度, 两人又是靓男俊女的组合,衣着光鲜亮丽, 学院自然不会放过宣传的好机会。
“你们很上相,这几张可以发到学院主页么?”
“我得选选。”
方景澄挨着夏茯,仔细地挑选照片,但话音刚落,兜里的手机便震了起来。
看着来电显示,青年脸上笑容更盛。他轻轻推开身前的相机,朝夏茯颔首:“我家里人来电话了,要不我们等会儿在看?”
在获得成就的当下,最想分享喜悦的人选便是心里最重要的人,她夏茯不过是捡了个漏,凑巧在离方景澄最近的位置,所以得了他的笑脸。
说到底,他比赛的目的是让家里人开心……
像是由衷为他感到高兴那样,夏茯轻轻勾起了嘴角,将搭在青年肩上,把他往外推了一推:
“赶紧去接电话吧,家里人一定很为你骄傲,我要坐一会儿了,现在还紧张地脸上发烫。”
“嗯嗯,我马上就回来。”
方景澄不疑有他,感激地笑了笑,便侧过身去:“喂、奶奶——”
在青年看不到的地方,夏茯逐渐收了笑意。她无法旁观他人家庭其乐融融,那种热闹反而显得她孤独,草草选了几张照片后,便去休息室整理仪容。
金融学院的小礼堂承办过大大小小的赛事,配套设备一应俱全,舞台旁侧甚至有专门的化妆间,红色丝绒座椅前是装饰着灯泡的大镜子,很有几分明星休息室的味道。
夏茯凝视着镜前“焕然一新”的自己。
在观众席枯坐了一上午,脸上已经有些倦色,想要用水冲洗脸颊,但真瞧着芙蓉一般的脸蛋,却舍不得卸了那层装扮。
身上这套西装裙是方景澄后来选的,万把块钱的衣服贵有贵的道理,特质的垫肩撑起瘦弱的脊背,流线型的设计把腰身掐的极细,漆黑的面料里编了细细的银线,在灯光下泛出迷人的光芒,低调不失奢华,将她衬托得宛若秀场上模特。夏茯洗手的时候都怕凑近洗手台,让水溅到这条裙子。
有这么一件漂亮的衣服,清秀的脸蛋便显得寡淡。
方景澄约好的明星化妆师,化妆加造型就花了几千块。
打扮完毕去照落地镜,发现西装肯定不能穿运动鞋吧?于是顺滑的丝袜、锃亮的漆皮皮鞋、昂贵的包包又是一笔费用。
这还不是结束,光有衣服怎么没有首饰?人家会觉得你全部的钱都砸在所谓的“大件”上,显得小气、刻意!
于是嫩白的耳垂又坠上了圆润的珍珠耳坠,因为夏茯不愿意佩戴胸针,方景澄便从车里摸出一个盒子递给她。
“我觉得还是有些素了。”
“我奶奶经常说这个年纪的女孩应该打扮打扮自己,每年过节表亲来家里玩,她都会送上不少金链、银镯、玛瑙之类的小玩意,手上好几个翡翠镯子叠带丁零当啷响个不停,不过的确好看,刚好拿去配这身黑衣服。”
“算是个亮晶晶的小玩意,可以带着玩,希望你喜欢。”
这是方景澄的提前表态,无论她有没有拿奖,他都会把钱给她。
黄澄澄的玫瑰金镯子镶嵌了一圈碎钻,像满天繁星闪个不停,一拿出来照亮了女孩樱粉色的指甲。
青年将镯子推上夏茯的手腕,好像给她戴上了一副易碎的镣铐,叫她束手束脚的生怕不小心磕掉了这些细碎的小石头。
所谓搭配是个黑黢黢的无底洞,砸钱都听不见个响声。这样一套折腾下来,别说穿衣服,更像是衣服在穿人了。
但也只有这样,她才变得华光璀璨,和青年并肩而立的时候不显得那样突兀。
应该打住了,已经足够了。
以她的经济水准,这辈子可能只有这一套穿搭,无论哪件拆开和她原有的单品进行组合,都只会显得勉强,让她像个拙劣的笑话。
比赛是她和方景澄人生中短暂的接触点,该拿的钱已经拿到了,从比赛结束的那刻开始,他们就该毫无瓜葛,顶多他今晚不回家吃饭,她还能用庆功宴为名多留他一晚上。
但,假如他对她的兴趣不单单因为比赛的话,这段关系又会变成什么样呢?
她想要什么样呢?
夏茯立于镜前,她用指尖慢慢描摹这美丽却陌生的面庞,沉默地审视埋藏在心灵深处的另一面。
离开化妆教室之前,化妆师给了她一个小袋子,里头装满了化妆用到的小样,说妆效足够撑到比赛结束,但如果下午还有别的活动,她还可以用来补妆。
夏茯拧开了唇釉的盖子,仔细描画薄薄的嘴唇,看瑰丽的蔷薇色一点点在苍白的唇上洇开,慢慢勾起了嘴角。
在魔法失效前,再让她漂亮一会儿吧。
……
方景澄坐在观众席最后一排,他先满是期待接了电话,可后头听了那些事,便开心不起来了。
“你说的那个直播,奶奶不太会弄,就把你爸也叫回来给我投到电视上。哎呀、哎呀!不愧是我家的孙子,你爸开始觉得小题大做,后头也问你要不要回来吃饭,虽然板着个脸,但我看得出他心里高兴得很。”
越过平淡的寒暄,他直奔主题问道:
“妈今天回家了么么?”
老人不高兴听他提起妈妈,每次对话总免不了絮絮叨叨的抱怨,从不够格的出身骂到“难以相处”的性格,还有一个“不争气”的肚子。
“没呢,估计又在国外搞什么业务吧,结过婚还天天往外头跑,一点没个当妈的样子!斯宇当初身体不好肯定就是因为这点!后面好不容易才怀上你,也不用点心,要不是我赶紧把你抱回来养,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结果斯宇也被她带得性格阴沉沉的,不跟我亲近……”
“不要紧,奶奶在家,这几天辛苦坏了吧?回来给你准备你最喜欢吃的那几道菜……”
业务、业务,真有那么多业务要谈么?他听到这里,喜悦的心情已经平复了大半,勉强附和了几句道:“嗯嗯,谢谢奶奶,我今天晚想跟队友一起吃,等周末再回去好好陪陪您。”,犹豫了一段时间,还是给母亲打了一通跨国电话。
第一声、第二声、第三声……
方景澄默默数着电话铃声的次数。
对方终于在响铃结束的前一秒接起电话,冷淡的声音下压着一丝不耐。
“怎么了景澄?是有什么要紧的事么?我现在正在研究所的等候室,好不容易约上了那名心外医生。”
他不了解她的行程,也不是故意来炫耀,但事实就是这样,方景澄也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总能做出惹她生气的事。
他歪过头,将脑袋靠在椅背上,无奈地苦笑了一声:
“没什么,上次说的建模大赛我拿了第一名。”
女人叹了一口气,言语里疲惫突然加重了许多。
“嗯,学习是为了你自己,你现在知道这点就好,不要骄傲,如果那段时间不是斯宇犯病需要休学调养,他也能做到,没什么事我就挂了。”
她耐着性子夸奖了一句,然后“咔嗒”挂断了电话。
……
夏茯找到了方景澄。
“……你还好么?”
比赛结束,师生均已经离去,横幅被拆下,和绚丽的彩纸一同扫进绿色的垃圾桶,灯光黯淡,厚重的丝绒帘幕也紧紧闭合,只有一个清洁工弯腰翻找座位底下残留的塑料瓶。
青年就坐在礼堂最后一排的角落里,或许是为了给清洁让位置,他蜷了一条腿,将下巴搁在膝盖上,垂眸养神的样子令夏茯想到了被丢在公园的孩子,傍晚时分,天色渐暗,玩伴陆陆续续离去,只有他还等在原地。
直到她轻声唤他,纤细的身影重新填满他的眼眸,方景澄周身的低迷才逐渐褪去。
他像重新被注入了活力,抬头对她笑道:
“嗯?挺好的,又拿了不少零花钱呢。作为比赛后的庆祝,今晚我们出去散散心怎么样?”
现在你也和我一样,变得无人分享喜悦了。
夏茯定定看着他,终于了做出决定。
“好啊,我们出去。”
“只是、这次可以让我请你么?我想去我们第一次见的饭店。”
第44章 四十四章
原本都是夏茯被他带出去吃饭, 女孩经济能力有限,哪怕请他零食也是校内的小玩意,像这样主动约他去私家餐厅还是头一回。
“第一次见面的饭店?”
方景澄轻声重复了一便夏茯的请求, 笑着弯起了眼眸。他还保持着蜷腿的姿势,将脸颊抵在膝盖上, 歪头望着她, 似乎从这不同寻常的话语邀请里品出了一丝别的味道。
“我可以把它当成约会么?”
青年如是问道,英俊的脸上表情甜蜜而狡黠, 一旦被那双车前菊色湛蓝的眼眸捕获,哪怕心里没有那个意思, 都会为了留住这笑容, 随了他的心意。
爱撒娇的家伙。
毫不掩饰的发问叫夏茯在心里叹气, 再次清晰地认识到,自己面对的是怎样一位可怕的猎手——哪怕方才还因为家人沮丧不已,在男女相处上方景澄似乎仍旧游刃有余。
情绪切换之快,使她忍不住怀疑, 或许他并不像看上去这般在乎感情, 有机可乘是他故意露出的破绽,而她接下来要做的事也可能只会血本无归。
不过事到如今,她也不想继续同他兜兜转转了。
女孩抿了抿嘴唇,闷闷地答道:“也可以这么理解吧”,语气十分无奈。
他一下从被忽视的人变成了被纵容的人, 愉快地感叹说:“真让人期待,我来打通电话,看晚上能不能腾出一桌。”再起身, 已恢复成往日轻松自在的模样。
第一次走上这条路在漆黑的夜,重来一次在昏黄的傍晚, 夏茯别过脸,仔细望着窗外的景色,想把亲自选的这条路记清楚。
饭店还是那个老样子,藏在雕花铁栏里,被簇拥在繁花深处,茂盛的蔷薇从砖红的屋檐泼下,风一吹,粉色的花瓣便扑扑簌簌在青黑色的砖上铺了一地。等侍者撩开密密的珍珠帘幕,铺着厚实绒毯的长廊就会把她带进另一个繁华、热闹的新世界。
只不过这次作为来客的她模样大变,心情也不像当时那般局促。
小巧的女士皮鞋无声地踩上绒毯,钢琴烤漆般光洁无暇的鞋面印出墙壁两侧的古典油画,以及她平静的脸颊。
夏茯还记得当初穿T恤、牛仔裤来到这里的表情,像溜进厨房的老鼠,一方面忐忑不安,惶恐被人驱除,另一方面心急如焚,迫切地想要平复腹中饥饿。
但现在不一样。
名贵的衣衫好像突然成了坚固的铠甲,紧紧包覆住她的自尊,叫她足以昂首挺胸提胸,融入这片奢侈的小天地。
明明总用“人生而平等”这样的话来激励自己,但到头来,这句名言还不如一套昂贵的衣服来的有用。
在这里是这样,去GJ大厦试衣服也是如此。
夏茯默默感受心境的变化,觉得自己或许和服装店里的店员没有太大区别——
说到底她还是没钱,所以才在心底崇拜着金钱的力量,无形间也把人分成三六九等,然后在契约结束的时候,仍厚着脸皮请方景澄陪自己来这种地方……
“我选了自己喜欢的几个菜,你呢?还有什么要加的么?”
方景澄显然是这家常客,飞快地选好了几样时令招牌,便抬起头征求夏茯的意思。
望着那张英俊的面孔,夏茯的心沉了又沉,她明明试图保持冷静,但在事到临头仍觉得胆怯。
她垂下眼眸,用手指一行一行划过菜品字眼,最后缓缓停在晶莹的杯盏上。
“已经够了,我跟着你吃就好。然后再点些喝的吧……可以点瓶桂花露酒么?”
有些事不借着酒劲可能做不出来。
方景澄扬起眉头,着实有些吃惊”我倒是没问题。你呢?你可不像是会喝酒的样子。“
夏茯摇摇脑袋,解释说:“的确不怎么喝,一般过年的时候才会尝点米酒。但今天很值得庆祝,我也想放松一下。”
方景澄叫服务员送来了样品,他托着酒瓶,垂眼看着写在背面的度数,澄清的酒液在灯光下反射出诱人的光泽,于他眼眸中晃动。方景澄明明看起来私下烟酒都来,对自己没什么要求,但夏茯想要尝试时,他反倒端起架子,低声询问说:
“虽然是花果酒,但度数也不低,确定要这个么?“
她定定地看着他,不依不饶:
“嗯,不行么?还是说你有别想喝的么?”
他轻轻笑了一声,语气十分无奈:
“没什么,只尝一点的话就还好。你一个人肯定喝不完,我陪你喝就好。”
好不容易来了喜欢的餐馆,夏茯的心思却不在饭菜上,自然也不出味道。她端着水晶雕花的酒盏,小口抿着金黄的桂花酒液,只觉得身上一阵冷又一阵暖——酒是冷的,脸是热的,方景澄看她的眼神也是烫的,她觉得自己几乎要化掉了。
今晚他的兴致显然很高,一直拉着她攀谈,聊餐厅、暑期活动、评委间的八卦之类的的俏皮话,直到某刻夏茯突然对这没有重点的话感到厌倦,垂下眼眸不再回话。
哪怕还没真正接触家业,但出生在那个圈子便少不了应酬。方景澄随手把玩着酒杯,将十年的陈酿当成带着花香的饮料,半瓶入喉,白净的脸上也不见变化。
“脸好红哦,醉了么?要不要出去走走?”
他关切地望着她,眼神天真地像个孩子,让夏茯心动之余又有些憎恨,觉得他又在揣着明白装糊涂。
她把酒杯推到一边,伸手去拨开垂下脸颊的长发,语调因为醉意变得绵长。
“嗯,你能带我吹吹风么?后面好像有个小花园。”
“来,我搀着你。”
方景澄及时起身,将手递了过去,扶住女伴晃荡的身体。
“后面有小花园么?看来你挺喜欢这里的,我不巧找对了地方。”
“是啊,我很喜欢这里。”夏茯头一次来这么高档的地方,新奇之中,看到的一切都被她深深记进了心里。
哪里摆着老旧的留声机,细细的小针抵住唱片,奏响悠扬的古典乐,哪里挂着上个世纪的月份牌画报,风情万种的女郎穿着鲜丽的旗袍。
她跟方景澄慢慢地走着,或许真是醉了,听见不远处有高跟鞋咚咚踩响地板,抬首时几个穿着旗袍的太太亲密地互相挽着手臂,有说有笑穿过长廊。
“真漂亮,她们是要拍电影么?”
方景澄伸手拦了一位路过的太太,笑眯眯地询问情况。
“我问问……老饭店楼上有个舞厅,每晚都有人去跳舞。怎么?有兴趣,S市弄子里有好多老裁缝,有空我带你去订一批香云纱的料子,做成旗袍一定很适合你。”
她说:“我不会跳舞”,他便答:“我也不会,我可以先学了再教你”,好像任意一个随性之举,都能得到他耐心的回应。
好脾气的样子惹得夏茯忍不住偏过头,仔细地多看了他几眼。
酒店后门是一处僻静的花园,笑声、歌声、咚咚的跳舞声随着绚丽的灯光远去,在黑丝绒般的天幕下,只有藏在草木里的蟋蟀幽幽唱着情歌。
因为酒力作用,夏茯比往常任性许多,走了一阵子便腻了,扯了扯方景澄的手臂,说“不想弄脏裙子”,指使他找个落脚的地方。
她抱臂站在一旁,冷眼看他弯腰曲背,捏着一块湿巾擦拭花园里的藤篮秋千。等到坐下后,又低低在他耳边请求:“我累了,我可以靠着你么?”
“来吧。”
夏夜的室外潮湿而闷热,方景澄把昂贵却硬挺的西装外套搭在把手上,朝她伸出手臂。
“你身上好热。”
她像是一株柔弱无依的藤蔓,攀在他的肩上,呼吸他脖颈皮肤洇出的热气,顺着他的结实手臂下滑,最后懒洋洋地睡在青年的膝盖上,幽幽地跟他抱怨。
他深深地呼吸,似乎拿她很没有办法。
“现在好点了么?”
方景澄抬起手掌,依次卸掉了腕表、异形戒指等饰物,一边轻轻晃着秋千,一边宽大的手掌在夏茯脸边扇风。
“好多了……你对我真好。”
喝醉的夏茯只是傻傻地对他笑,动人笑容磨掉了方景澄最后一丝脾气。她两腮染着红霞,仿佛烂熟的蜜桃,用手轻轻揉捏就能沁出香甜的蜜汁。
“有多好?”
方景澄抚摸她的长发,将被汗水打湿的发丝别至耳后,用手背摩挲她柔软的面颊,弯起的指节刮过她的眉稍于眼角,恶作剧似的动作弄得她痒的想笑。
他好的要命,面对她的需求,称得上有求必应;又坏的可以,在被人抛弃的夜晚,非要等她来主动,承认他是可爱、被需要的那个人。
无论是怕寂寞、懦弱,还是天真、残酷,都像个没长大的小孩。
除了美丽的外表,令人艳羡的家庭背景,她一丁点都不想多了解他。想要多得到一些钱,哪有想要吻一个人来的可怕?
“好的我想亲你……我很喜欢你。”
夏茯在心里发出自嘲的笑声,她伸手拉住方景澄的领口,而他也顺势低下了头颅。
她第一次同异性亲近,因为那一丝隐恨,只是轻轻贴了贴他的嘴唇,就别过脑袋不想再看他。
方景澄已经等了太久太久,这点亲近可不能叫他满足。
“想去哪里?你在我睡着的时候,摸了我那么多次……这点吻可不够。”
青年笑着托住了夏茯的脊背,他轻轻舔着她的嘴角,慢慢濡湿了她的唇缝。
夏茯受着他的吻,觉得像飘在海里,随海浪起起伏伏,她抬头除了方景澄漂亮的脸,还有天上一轮清冷的月亮。
像是想要紧紧抓住那轮月亮一样,她伸手搂紧了方景澄的脖子。
第45章 四十五章
一切都乱套了。
好女孩不应该喝酒, 更不应该在夜里、单独和男人喝酒,甚至酒醉后请他带自己去僻静的花园散步,这行为不亚于明目张胆的引诱, 在小镇的老人眼里和卖身毫无区别。
她最好婚前一个暧昧对象都不要有,免得平白无故失去青白, 等到寻了媒人才发现自己掉价, 再也攀不上那些老实本分的好人家。
但掉价、就掉价吧,她从开始就不认为自己有什么价值。无论从身材或是长相, 她都比不上怀里的青年,她活着是为了逃跑, 哪里奢想过更加英俊有请调的男人来喜欢自己?
而这一切正是父母害得, 他们一味纵容弟弟, 把他养成了个吸血虫,正常男人看到这个小舅子只会捏住鼻子离开,哪怕留在家里也不会有好下场。
一想到自己今夜忤逆了父母的教育,夏茯心里反倒有种报复的快意。
银白的月轮就在眼前。
这是她自己的身体, 她有权力用它寻找一些快乐。反正比赛结束后两人的交集就会减少, 刚好出了事也可以推给“醉酒”,从此一别两宽,让她正式把方景澄扔到脑后。
而方景澄的嘴唇就和想象中一样柔软,她把手指埋进了那蓬松的银发,更深地亲吻他, 用牙齿轻轻碾咬青年的下唇,小兽似的撕咬中带了点自暴自弃的味道。
淡淡的血腥味在两人唇齿间扩散。
他“嘶”地一声,倒抽了口凉气, 吃痛之余还是稳稳地搂住怀里的夏茯,只当她是被戳破心事的恼羞成怒, 而他的确因为她主动示好有点得意忘形了。
自知理亏,青年垂下眼眸,可怜地望着她,温柔地用舌尖轻蹭她细嫩的上唇,宽大的手掌揉捏她单薄的脊背,动作里带着显而易见的讨好。
像是柳枝撩起春潮,靠近牙龈的地方敏感异常,带起阵阵酥麻,夏茯无意识减了力气,松了齿关。
祈得宽恕后,方景澄对她粲然一笑。英俊的脸庞杀伤力十分惊人,夏茯几乎能听到苗家少女欢笑跑过身旁时,满头银饰互相碰撞的轻鸣,精美的流苏在日光下反射出动人的光彩。
他学着夏茯方才扯动他发根的样子,缓慢上移手掌,只是动作比女孩缱绻许多,掌心处粗糙的皮肤蹭过后颈的汗毛,细小的电流也跟着爬上脊柱,方景澄虚虚握着她的后颈,献身似的随她撕咬,吻到了更深的地方。
夏茯感到目眩,她明明揪住了那脆弱又光滑的“蛇信”。但当它搅动纠缠时,她反倒成了被吸去半条魂的人,最后只能不胜酒力、软在方景澄的怀里。
他倒是克制住了继续追逐的欲望,用额头亲密地抵住她的额头,温热的吐息扑在她的脸上,仍像是一个又一个吻。
太亲近了。
明明保持合作关系时,她曾幻想过种种亲昵,被青年青春肉|体散发的魅力吸引,但实际操作起来反倒警惕于那种吞噬理智的感觉。
夏茯趴在他解释的手臂上,平复呼吸之余,努力斟酌语言,“你早就知道……”想到那种青涩的触碰,她停顿片刻,语气有些沉重“我在你睡着的时候摸过你么?从什么时候开始?”,别过脸颊,将方景澄的俊脸向外推了推。
他大概认为她是个非常随便的人,变成这种关系纯属咎由自取。但他也没有呵斥她,或者故意冷淡她,反倒沉默地放任她继续,或许他才是引诱人的那方……
“嗯?大概是从这时候开始的?”
正是年轻气盛的年纪,又和心仪的姑娘交换了吐息,二十岁身体微微发烫,没了放任夏茯躺回双腿的镇定。方景澄像抱小孩那样托住夏茯的上半身,用空出的一只手撩起她垂在脸侧的长发,顺着发丝下滑,点过女孩的肩头,然后是手肘、小臂。
他托起她纤细的手腕,用指腹代替嘴唇,一下一下轻捏夏茯的手背,感叹道:
“我早就想这么亲亲你了。”
“但我觉得你有点怕生,我们又是合作关系,万一唐突了,反倒显得我动机不单纯,为了点成绩可以出卖感情,所以就一直这么等着,想比赛结束再说。”
大抵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夏茯在那头偷偷贬损自己,他却在这边凭感觉美化她,在嘴上给她找台阶下。
“我也喜欢你、喜欢你的触碰、喜欢你跟我说话时亮晶晶的眼睛……好喜欢,太喜欢了,哪怕知道喝酒不太好,也想看看你醉酒的样子,醉了会不会说出真心话呢?又会对我做出什么呢?”
他能在赛场上引导观众,也会在私下蜜里调油,情话说得好似夜莺婉转,给人以用情至深的感觉。
“一般都是男人主动吧?我还是头次遇到这种情况,居然在期待这些事……说出来真让人羞耻,深感惭愧,但我也没什么办法。”
方景澄再次垂头,把面颊贴进夏茯的掌心,让她感受这份滚烫真名所言非虚,只留下一只冰蓝的眼眸仔细的观察她的表情。
“现在我们什么关系了?是不是以后可以叫你小茯了?”
像是小蛇攀爬,腹部的鳞片刮擦掌心,一点点湿意濡湿了夏茯的指缝。从未有过的亲昵称呼让她极为不适:
“听起来像在叫小狗。”
她的出生是个错误,属于妇产科的医生看走了眼,害不值钱的女孩占了名额。她本来应该叫“夏福”的,给家里招来带把的福气,还是某个懂风水的好心人,说他们家五行缺“木”,先是草花茯苓,后是大树常青,才给了她个女孩的名字,但叠词喊起来总有点奇怪。
但这个平平无奇的名字,被青年低沉的嗓音念出,又有了另一番缱绻的味道:
“我倒是很喜欢,是一味清火的药材,是一朵小花,又像个蓬松的小泡芙,如果不喜欢的话,叫亲爱的?”
夏茯压根没有接触过情侣间的亲密,更何况方景澄又是个性格恶劣的家伙,一时下来,只觉得他又开始捉弄人了。
不行。
她一个人遭受“爱称”折磨未免有失公允,她得拿这问题找上门,让别人陪自己一起尴尬。
“那你还是小茯吧……你呢,你小名叫什么?也是小澄么?”
方景澄眯眼思索了一会儿,难得正经地解释说:
“差不多,澄澄之类的,不过我不喜欢这个名字。我爸名字里也有个诚,方嘉诚,诚实的诚,两个字经常会被混淆,所以觉得有些奇怪。”
他的奶奶参与了两代人的起名。每当老人满脸慈爱将他抱进怀里,唤他“澄澄”,夸赞说“你跟你爸爸小时候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但你比他懂事多了”的时候,方景澄都会觉得这份溺爱其实源于“母子”之情,而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隔代亲”,自己不过被当成了父亲的替代品。
她恼火十月怀胎的宝贝长大后脱离了管教,取了一个目无尊长的老婆,以此作为成家立业的标杆,只是所以变了法子来孙子这里找补。
但至少她还时刻关注自己的孩子,方景澄欷歔老人的掌控欲之余,又无法控制感到落寞——他真正的妈妈在哪里呢?他真的有那么差么?
他交往了几位女友,越是清冷难以接近的女人越能引起他的注意、让他变成坚持不懈的挑战者。但追到手、看着对方充满温情的面庞,只觉得索然无味,然后顺其自然走向分手。
不会像现在这样……它陌生又凶猛,方景澄无法预测它的具体走向,只能不依不饶寻求确切回复:
“你还是叫我景澄好了,虽然大家好像都喜欢这么叫,但你的声音听起来是不一样的。”
“你还没回复我的问题,我们现在是交往了吧?”
第46章 四十六章
男女朋友?
夏茯没想到能从方景澄嘴里听到这种词。
她一直以为方景澄是那种来者不拒、纵情享乐的类型, 不然也不会在被 女友甩掉的夜晚,拉着不认识的女孩约会。
所以最开始方景澄说这话时,她只当这是他特有调情的方式, 顺着敷衍了几句,直到方景澄再次重复, 夏茯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转过头认真观察方景澄的表情。
这人真奇怪。
如果亲近他,他便肆无忌惮索要更多关注, 但要是稍微流露出疏远的意思,他又像被抛弃的小狗紧紧跟在身后。
那种缺乏安全感的样子让人感觉好像扳回了一局, 他鼻尖热热的吐息将她心里的气球越吹越涨, 欲望最终胜过了理智。
夏茯脸上的抗拒稍微褪去了一些, 她伸出手掌,小心翼翼地抚摸方景澄破损的嘴唇,询问他:“和你交往的话,你愿意送我花么?只要一枝就可以。”
那种祈求的语气快把方景澄的心揉碎了。
难怪夏茯刚才那么抵触, 原来是在计较第一次相遇的时候, 自己把李月桐不要的花给了她……
她会不高兴也说明她真的在乎他,这是一件好事。
万事总有先来后到,从道理来说他没做错什么,大可以解释自己找上李月桐只是一时兴起,想给哥哥找点气受。但方景澄实在不想让夏茯知道自己糟糕的另一面。
“我愿意, 想要什么我都会买给你。”
方景澄毫不犹豫地回复道,俊美的脸上罕见地略过一丝心虚。
夏茯看在眼里,并没有纠正他的误会。
等到有哪天她进入坟墓, 都不会告诉方景澄自己想要的究竟是哪支鲜花。
“太好了。”
她对他笑了笑,撑起瘫软的身体, 主动搂住方景澄的后背,将脸颊埋进他宽阔的胸膛。
相遇那天,因为困苦,她卖掉了所有的玫瑰花。但这次她可以把最漂亮的一朵单独拿来收藏,看着瑰丽的花朵慢慢凋谢也是一件奢侈但快乐的事情。
给她一点从没奢想过的快乐吧。
这样光明正大的撒娇和他沉睡时浅尝即止的触碰完全是两种感受,她贪婪地呼吸青年身上沉稳木质调的香味,听到方景澄的心跳逐渐加速,如擂鼓震动不止,然后低低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现在你是我的了。”
相处到现在,方景澄几乎成了她的一款短期麻药,予取予求但又不会给她太大压力,拥抱他的时候,一直以来困扰夏茯的饥饿短暂平息。
她不可以思议地获得了安宁。
“我是。”
方景澄将下巴抵在女孩的肩胛上,他用手指撩过她落在后背的发丝,仿佛拂过一把琴弦,只不过奏出的乐音是他低沉的情话。
晚上九点,大学生夜生活不过刚刚开始,没了比赛压力,方景澄有的是时间陪伴女友,跟她聊些学习之外的话题。
他先是安静了一会儿,感到怀里夏茯呼吸逐渐平稳,便不甘寂寞地揉了揉她的后背,企图换取女友的注意:
“夏茯、夏茯,你睡着了么?”
她闷闷地“嗯——”了一声,因为桂花陈酿的后劲儿,意识不甚清醒。
听到呼声的第一反应不是抬头看他,而是左右摇晃脑袋,打算把耳朵也藏进青年柔软而有弹性的胸肌里。
哪有交往第一天就不理人的?
方景澄被这只鸵鸟蹭的发痒,他眯起形状好看的桃花眼,心里起了一丝逗弄的意思,特地拖长了语音发问:
“时间还早,要不要去逛街?刚好买点喜欢的东西?”
“嗯,小茯?”
肉麻的称呼效果拔群,怀里的女孩身体顿时一僵。像是温暖洋流中放松身体的海葵,突然遭受电击,从而纠结地蜷成一团,她用圆钝的指甲掐住方景澄后背的皮肉,回答道:“别叫了,我醒了。”
速来沉稳冷静的辅导老师突然害羞,在这副珍贵画面前,小猫抓挠似的疼痛根本不值一提,反倒让人兴奋。
夏茯抬头,郁闷地盯着他:“逛不动,我还是有点头晕,要不然回去吧?”素净的一张脸上染着红晕。
她已经答应了他的告白,没必要再用昵称强行拉进距离,方景澄见好就收。他用手指撩开夏茯被汗水濡湿的额发,凝视着她湿润的双眸,幽幽感叹道:“你的酒量是真的不行,还好遇到了我……现在就要回去么?我会想你的。”
虽然嘴上没有对她的决定加以阻拦,但他又在用那种可怜巴巴的眼神看她。
夏茯在心里叹了口气,她抿住嘴唇,从方景澄的怀里坐起,慢慢抚平西装裙上的褶皱。不用照镜子,她也能想象自己现在的模样,凌乱的卷发、红润发肿的嘴唇、起皱的西装裙。
她目前还住在学校的集体宿舍,明显的醉态配上这身奢华的衣服,进门时必然引起旁人的注意,的确不如多陪方景澄一会儿,清醒后重新换身衣服。
“明明喝完了大半瓶,为什么你还是这么精神?因为平时有在健身么?”
户外炎热,方景澄脱掉西装后还解开了领口的扣子,精致的锁骨、起伏的胸线清晰可见。他将手肘搁在秋千的扶手上,托住面颊,笑盈盈地瞧着她,喉结随话语滑动,表情十分期待:
“是啊,一般送你回宿舍后,这个点我都会去健身房锻炼一会儿。”
“机会难得,要不要一起过去看看?设施很全,你可以试试感兴趣的项目,增强体质说不定就没那么容易醉了,还能顺便在浴室洗个澡。”
被夜风吹干的衬裙软趴趴地贴在皮肤上,带来难以忽视的潮热感,夏茯没能抗拒浴室的诱惑。
她牵着方景澄的手起身,边走边问:“我想去,那边有洗漱用品么?我没带换洗的衣服。“
方景澄回以灿烂的笑容:“不用操心那些事情,我会照顾好你的。”
虽然表面上吊儿郎当,但就和方景澄承诺的一样,他作为男友服务意识的确无可挑剔。
今晚明面上是夏茯请客,但要订到这家私人餐厅需要方景澄的名字。于是他趁打预约电话时,便嘱咐店家划走了自己卡上的钱,走的时候还能拎上一盒特色糕点给夏茯当零食。
等到驱车到达健身俱乐部,前台已经摆好了送给夏茯的花束。瑜伽服、运动鞋、贴身衣服乃至护肤品均是一应俱全,除此之外还有双淡蓝色的大耳狗拖鞋,穿起来又棉又软,像踩在云朵上。
尺码甚至比她亲妈买的还要合适……
为什么他会知道的那么清楚?他也在观察她么?
她卷走方景澄T恤的时候不觉得害羞,但想到对方可能也有类似心态,终于先知后觉的耳根一阵发热。
“谢谢,你买的很全,而且……尺寸也刚好。”
面对夏茯微妙的眼神,方景澄倒是神色坦荡:“你之前不是试过衣服么?问一下导购就知道要买什么尺码了。”
“好了,快去洗澡吧,我也要稍微收拾一下自己。”
他将双手搭在夏茯的肩上,轻轻把她推往女士更衣区,幼稚的动作让她想到了童年中小朋友玩的“开火车”。
前往休息室的路上途径许多落地窗,其中客人的动作清晰可见,从瑜伽、普拉提乃至空中飞人,这家健身房涵盖了S市各类热门项目,其中总有一种能获得夏茯青睐。
到时候他跟夏茯约会的地点又多了一个选择。
方景澄挑了一件平时爱穿的黑色坎肩,对着镜子仔细地抓了抓蓬松的银发短发。
很完美。
不过健身房的器材区是男女感情升温的好地方,他知道这点,别的男人也非常清楚,周围多得是想要猎艳的臭小子。
而且夏茯外表又是清纯无害、容易被惦记的那款。他最好快点出去,免得有不长眼的人骚扰她。
方景澄拾起手机,在附近寻找女孩的身影。
结果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他就离开了一会儿,夏茯怎么在看别的男人锻炼?
方景澄扬起眉头,快步走向拳击擂台。
第47章 四十七章
每日都在争分夺秒地学习与工作, 为了早点上床休息,夏茯洗漱速度一向很快。于是等她擦上一层面霜四处踱步之时,方景澄才刚刚结束腋下除毛工作, 摸着脸蛋审视自己,打算再挂刮胡子。
夏茯还处在醒酒阶段, 一手攥着手机, 一手拎住运动水壶,有一口没一口地啜饮杯里的柠檬水。她脚步沉重、白净的脸上挂着似醒非醒的表情, 一看就知道是缺乏运动计划的新手,再包装上方景澄买来的昂贵衣物, 活脱脱一只上好的肥羊, 顿时了吸引周边空闲私教的注意。
几人隔着一扇落地窗, 对着远处的夏茯一阵交头接耳,而他们正中坐着一位高大的男人,相貌最为出众,表情闲适似乎是团体焦点。再偏远的角落则站着一名年轻女人, 她留着一头凌乱的短发, 正沉默地擦拭脸上的汗珠,神情冷漠。
运动手环、限量球鞋、联名运动衣,他们终于估出了夏茯的“身家”,只见男子抬起手掌,随意地做了一个打住的手势, 便止住了蠢蠢欲动的同事。接着,他捡起桌上的钢梳子,慢条斯理地梳了梳刘海, 带着信心满满地笑容走向懵懂的“羔羊”。
“嗨,小姐姐, 你看起来很面生,是第一次来这里么?需要带你熟悉下环境么?”
他比方景澄矮一些,膨胀的肌肉如同高墙,遮住了夏茯面前的灯光。男子行走带风,定型啫喱和香水混合的浓郁香气扑面而来,令她忍不住皱眉。
虽然都是阳光爽朗的外形,不过同样的动作方景澄做出来就是风流潇洒,来者却
多了几分造作的压迫感。
近距离接触,他的“男人味”就像麻袋一样牢牢套住夏茯的脑袋。她当即屏住呼吸,悄悄后退半步,解释说:
“我是跟朋友一起来的,打算先自己看看,然后等他出来。”
男子只当她在害羞,脸上笑意依旧灿烂无害:
“哦,你们约在哪个区?我可以带你过去,免得迷路。这个点是下班健身高峰期,想找个坐的地方可不容易,最好边走边看。”
这家健身俱乐部分上下两层,占地面积辽阔,大大小小的玻璃房间将路径分割得错综复杂,游客行走时很容易被周围的项目迷了眼睛。
私教有意带夏茯绕了个弯路,路过最好卖课的器械区,看似漫不尽心闲聊,实则满口推销话术:“时代在进步,最近女孩们也摆脱了‘白瘦幼’的病态束缚,对美的定义和健康有了新的看法,开始追求欧美的健康感,像蜜桃臀、精致腰腹都很流行!”
“但女孩子还是不擅长这种器械的啦,经常为了漂亮一下练猛了,一不小心就拉伤,所以还是需要男孩子保护,不然受伤就不好了,不知道你朋友有没有经验呢……”
他满口女性审美新思潮,等实际操作时又把对方说得像是白痴,一口一个“孩子”吵得夏茯头疼,只埋头往人声鼎沸的地方奔走。
离开玻璃房,视野变得空旷了居多,气氛也突然一转。耳边是激情四射的电子音乐,大功率镁光灯将塑皮地面照得闪亮,圆型擂台之上有人正在酣战。
发梢随着敏捷的闪躲舞出小小的圆弧,汗液像雨点飞溅,再起身时是一击凶猛的右勾拳,拳套撞击小臂,肢体碰撞的脆响格外响亮。
从进门到现在,夏茯终于专注观察某项运动,还是最“暴力”的那种。
她家是干餐饮的,利润不低,但笔笔都是辛苦钱,需每天起早贪黑,进货备菜,长年累月累出肌肉劳损、苦不堪言。
在父母眼里体力活是穷人的象征,有出息的人应该在空调房里坐着指挥下属。
被饥饿折磨到直不起腰的夏茯持同样观点,比起享受多巴胺分泌的快乐,重复的器械锻炼更像自愿困在奇形怪状的“刑具”里花钱找罪受。
可这种调动全身去搏斗的运动不同。它充满了原始的欲望,既是掌控自己,也是试图毁灭他人,有种让人无法移开眼睛的魔力。
她之前最烦“惹是生非”的弟弟,直到那夜,方才意识到这种凶悍也是保护自己的途经。
夏茯忍不住将自己带入擂台,幻想站在上面的人是自己,如果她更有力,更强壮,在包志伟伸手的瞬间闪身夺回背包,再一拳砸到他的脸上,事情会变成什么样。
“这种拳击课一对一辅导需要多少钱?”
私教哑然。
术业有专攻,拳击课并不在他的业务范围内。
眼看到手的鸭子要飞,男子在心里咋舌,极力劝导道:“这种对你这种娇小的女生而言太激烈了。练太厉害,斜方肌板结,长出大块肌肉穿裙子就不好看了,小心找不到男朋友哦~”
“你不是说女孩应该更健康一点么?难道好看标准不是欧美时尚,其实是你的个人眼光么?”
擂台边上设置有观赏区,忍到能等朋友的目标地点,夏茯也不再客气。她冷冷睨着这位“金牌推销”,话还没说完,便看到一双结实的手臂从肩上垂下,在她胸前交叠,虚虚将自己拢入怀中。
青年满是笑意的声音十分悦耳,使人如沐春风。但在夏茯看不到的地方,表情却不太美丽。
“哇,你在跟我女朋友聊什么呢?”
“什么找不到男朋友?又哪里不好看?”
他一字一顿复述对方的贬低,冰冷的视线抵住男子的面颊。
夏茯身上的运动服品牌和方景澄一致,却不是时下热门的情侣款,而是用了点心思到的搭配。一人黑上衣白短裤,另一人就是白上衣,黑色下装,以撞色的方式撘出了和谐的氛围感。她一个人待着还好,这下两人碰面,外人一看就是一对。
说什么朋友?居然是男朋友么……
没事的,男人都喜欢女友的蜜桃臀,而不是拳击练出来的肱二头肌,只要好好交流,就能解开误会!
这时候要是调头就走,反倒显得他别有用心。
私教稳了稳心神,硬着头皮解释说:“这位小姐,对拳击感兴趣。但这项运动新手入门很容易受伤,我作为教练在跟她讲解注意事项,免得一头热,最后成果不好。”
方景澄歪了歪脑袋,问:“那你很懂么?”
私教抬起脑袋,回应:“嗯,我练得还可以。”毕竟是教练,为了打造社交媒体上的全能人设,好歹懂些基础皮毛。
本是虚张声势,没想到今天还真叫他遇到一个硬茬。方景澄慢条斯理拎起扔在脚边的背包,从中取出一幅黑色拳击手套,朝男人勾起嘴角:
“真巧,我也在学。今天是有对抗赛吧?我们练两把试试?”
这次,他笑容中多几份真情实意的恶劣。
包志伟全力一击只给方景澄留下了些擦伤。老实说夏茯并不担心他的体格,但今天情况特殊,她还是拦了他一把:
“你喝了酒吧?我刚刚查了,酒后血管扩张,剧烈运动容易引起高血压、血栓,还是算了吧。”
他在浴室打扮了半天,就是为了在夏茯面前秀秀身材、出个风头,谁知道出来被满嘴火车的混球抢了位置。
方景澄意志坚定,每个毛孔都在散发表现欲:
“没事的,晚饭小半瓶果酒,到现在有三个多小时,再加上车上眯了会儿,洗完澡人就清醒了。而且我就上去看看,教练厉害的话,一招就把我架住了,哪里需要多运动?”
对付那种蛋白粉堆出来的充气肌肉,根本要不了几分钟。在吹哨的那一刻,青年便一改表面上的散漫,一击刺拳悬停在男子的鼻梁,惊得他后退半步,甚至没有来得及摆出防守的架势。
注视着男子额角滑落的冷汗,方景澄幽幽发出叹息:“时间不早了,你困了么?”健身时积攒擂台赛经验不靠人格魅力,而靠讨人嫌的嘴。
男子面红耳赤,“不好意思,刚刚有点不在状态,以为你醉酒留了手。”
“是么?那再来?”
和礼貌回应一同降临的还有方景澄猛烈的攻势,而男人的肌肉并不像他的嘴一样的坚硬,那种急雨中被动防守的反应只能引来场下的嘘声。
“真扫兴,想带我女朋友学拳,至少得比我这种业余靠谱点吧?”看着对方落荒而逃的背影,方景澄如是惋惜道。
接着顶替他上场的是一位短发女性,她同男人擦肩而过,目不斜视走向擂台中央,抬手对着方景澄的俊脸便是一拳。
这一招实打实的凶狠,饶是他及时阻挡,手臂也被震得发颤。
应着方景澄错愕的目光,女人冷冷甩下两个字:“下去。”
“这场我要带学员上课。”
“呼!娜姐威武!”
她身后的学员发出一声欢呼,笑着跳上擂台。
娜姐?
拳击擂台附近墙面上贴着“明星员工”介绍,女人的照片就被挂在正中,“林娜”二字之后,散打退役运动员的身份十分显眼。
方景澄心里大概有了主意。对方有工作在身,他没打算继续打扰。
有旁观者见不惯方景澄在女朋友面前孔雀开屏的模样,在他下场时大声调侃,说:“哥们儿,真叫女朋友学这个啊?不怕她以后变成母老虎揍你一顿?”
青年已经达到了想要的效果,受挫也不觉得难堪,只是笑着反问对方:“又没有做什么亏心事,为什么会被揍?”然后将用手掌对着脖子扇风,眯眼朝一边歪了歪身子:“啊,的确不该运动的,突然头好晕。”
一个假动作把夏茯吓了一跳,急忙伸手扶他,关切地询问:
“你还好么?我有这里还有柠檬水。”
方景澄借此搂住女孩的胳膊,用实际行动作为反驳:“我们感情很好的,她可舍不得打我。”
玩笑不成,反被塞了一口狗粮,男子扣住喉咙,做了个呕吐的姿态,迅速地扭过脑袋:“恶……”
剧烈运动后,红晕一路从方景澄的脖颈烧到了耳根,被他白皙的皮肤衬托得仿佛是一片雪地里灼灼盛开的桃花,病态的艳丽。怕他真的晕过去,夏茯带他去拉伸区放松过肌肉,就直奔私人休息室。
旁观者的嘘声仍留在夏茯心里,她没法适应公众场合的亲昵。只有等两个人单独相处的时候,才能轻声同方景澄解释说:“我不会打你的……我只是不想再被打了。”
不同台上风光无限,方景澄这时候很乖:“嗯,我知道。”
他平静地注视着她,低沉的呼吸声在夏茯耳边回荡,让她想到起公园中跑累,趴在主人脚边休憩的大型犬。
在那件事发生后,夏茯第一次向他袒露心声。
所谓的“真实想法”在安抚男友的同时,听起来又如此软弱,夏茯沉默了一会儿补充道:“练的厉害,说不定还能保护你。”林娜的一击,让她意识到了女性身体的可能,哪怕方景澄不愿意,她也想尝试。不过要花他的钱,最好顺便把他的名字也带在理由里。
“真的么?那你做个这个姿势,像大力水手一样。”
青年用澄澈的蓝色眼眸望着她,好像真的相信了这个不着边际的承诺,笑得十分天真。接着他抬起手臂,摆了一个最常见的肌肉男秀身材的姿势。
夏茯猜不出他的用意,于是照葫芦画瓢,用力夹紧手肘。
方景澄捏了捏夏茯的胳膊,觉得抓住了一块小奶油,软软的皮下只有一层薄薄的“老鼠肉”。他清楚女孩的许诺十分脆弱,却没有把她的想法当成笑话,而是借机把脑袋靠上了夏茯的肩膀,感叹道:
“哇——好有力的臂膀,头晕,让我依靠一下。”
他怎么这么喜欢撒娇?
一米八几的大个子对夏茯来说就是庞然大物,二十厘米的身高差距让她看着他靠近,就像河狸看到啃食过的树干被风吹动后倒向自己,会下意识产生退让的念头。
但她刚刚夸下海口,而方景澄毛茸茸的脑袋看起来手感又很好……
没能忍住诱惑,夏茯最后还是顺势抱了过去,环住方景澄的后背,让他舒适地靠在肩上。没想到青年反倒得寸进尺,把全部重量压了过来,没骨头似的挂在她身上。
她将手指插入方景澄柔软的发间,有一下没有一下轻按他的头皮,听着他喉间发出猫咪呼噜般低沉的哼声。
“你好重哦……”
他在她的颈间发出轻笑,不满地嘟哝道:“哪有?看来你还有的练。”
“想学就学吧,不用顾忌我,我只希望你开心。”
第48章 四十八章
面对方景澄的告白, 夏茯没有立刻答话。水一般的沉默让方景澄感到忐忑,他在心底默念,计数从一到五, 然后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是不是言语表达太过轻浮?又或是撒娇的样子十分幼稚,超出了夏茯的心理预期?
这也难怪, 比起他, 女孩们都更青睐哥哥那种成熟稳重的类型,过去他总得费心扮演角色才能得到对方喜爱。
而他跟夏茯又是合作发展成恋爱的, 相处久了难免会暴露一部分“本性”。
不该酒后打拳的,酒精上脑后说话根本不受控制。
方景澄如是想着, 酒在他暗自懊恼打算过渡话题的前一秒, 突然听到耳边传来夏茯沉重的叹息声。原先抱怨“好重”的女孩努力收拢手臂, 将他的身体抱向更贴近自己的地方,动作既无奈又爱怜,比起嫌弃更像是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的害羞。
青年倚在女友的颈间,可以清楚嗅到她皮肤上温热的香气, 它来自他购买的海盐香草沐浴露。这香味在鼻尖扩散, 像她用手指分开他的唇瓣,将甜美的糖块压在他的舌下,快乐也因此雀跃不止。
先前的顾虑顿时烟消云散,方景澄重新坐直身体,为了更久地赖在对方怀里, 分去大半重量,接着伸手环住夏茯的腰肢。他笑着开口,像天真的小孩, 叽叽喳喳吵闹不止:
“对了,花呢?喜欢我选的品种么?”
好重一下变成了好热。
夏茯仿佛置身童年, 旁观弟弟和动物园里的蟒蛇合影,他笑得开怀,发育中的小小身板却被蛇躯压得够呛。现在花钱受罪的人变成她了,但出于一些奇妙的心情,她没法褪下这只美丽的大蛇。
女孩垂眸回忆花束的外形,仔细描述道:
“很漂亮,我第一次见到绣球和洋牡丹的组合,店家也很贴心,包装下面配了营养液,好好养应该开很久。”
和第一次吃饭一样,比起形容心情,她似乎更喜欢赞扬礼品本身的价值。朴素的需求时常让方景澄产生试图补偿她的想法,他立刻补充说:
“没必要担心花的保存期,我每天都会给你送新的,把枯萎的换下来。”
夏茯摇摇脑袋,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不了,那样太费钱了。我跟你说过了只要一枝,你送我一束已经够有心意了……而且花本来就是要谢的,”
方景澄抬眼观察她的侧脸,敏锐地从这次对话中捕捉到了些不同寻常的味道——夏茯没那么喜欢这束花。
“我希望你开心”这句话绝不是造假。
这是夏茯第一次向他要求某样事物,他还不至于乐观到认为一次仓促尝试就能让她满意,他只是希望她高兴就立刻做了,所以严格意义上这次送花根本不算数!
“好伤感的说法,我会再想想别的主意的。”
青年轻声发出嘟哝,他眯眼起双眼,用脸颊磨蹭夏茯的下巴,飞快地开始盘算下一次礼物。
酒后不能驾车,来健身房的路上方景澄特地叫来了代驾,说是家里的司机,车技和为人都相当可靠,打算先把夏茯送回宿舍门口,再跟司机回公寓。
下车后,方景澄照旧将夏茯的背包拎在手上,只不过这次他空出的另一只手却裹住了夏茯的手掌。年轻男人的体温源源不断地从指尖传来,鲜活的热度、柔软的触感、以及古龙水淡淡的香味,哪怕不亲眼看向他,“恋人”的独特存在感也如同夏夜湿润的风,缱绻地环绕着她,让备赛期间常走的这条小道在皎洁的月色下莹莹发亮,呈现出不同的风景。
如果说在饭店、健身房,还有种陌生环境放纵自我的失重感,那重新回到熟悉的校园,她亲吻前任雇主方景澄,把他变成男朋友这件事才真的落到现实。
不可思议,仔细想想,这个决定实在有够轻率。明天开始,校园生活到底变成什么样呢?
夏茯闷声走着,发现自己之前只顾得埋头猛冲,压根没有思考过这么具体的问题。
不知不觉中,离平时两人分别的十字路口越来越近,身边人的步速也逐渐慢了下来。在最后的五十米,长手长腿、一步顶夏茯两步的青年硬生生慢了夏茯一个身位,两人交叠的手掌也从垂在身侧,变为悬在空中。
夏茯再怎么“迟钝”,也没法继续装聋作哑。
她回头看向方景澄,关切地问道:“怎么了?还是头晕不舒服么?”
方景澄摇了摇脑袋:“没有不舒服……就是想多看看你,再陪你走一会儿。”他用漂亮的蓝眼睛望着她,语气十分不舍。
夏茯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她不敢直面那片湛蓝,怯生生的眼神先寻往向不远的路口,又落向青年的手臂。他还穿着健身时的无袖坎肩,结实的手臂上是大片刺青,漆黑的蛇骨蜿蜒爬行,在银白的月光下显得绮丽诡谲。
最初见面的时候,她曾经猜测这纹身是否和蛇鳞一样冰冷光滑,但相处时却发现它并没有那么可怕,似乎温暖又可靠,给她提供了不少帮助。
不过现在看来,蛇还是蛇……
夏茯垂眼望着他手背上张嘴的蛇首,想象毒蛇收起牙齿,用光秃秃的嘴含住了她。若不是这样的话,为什么过了路口、又过了黑暗的小花园,到手心因为紧张渗出点点汗水,她还在紧紧牵着方景澄?
或许是反正已经交往了,迟早要暴露,现在牵着也没什么大不了。
“再走一会儿吧……”
夏茯这样说着,她拉着他的手,直到走进女生宿舍灯光的外边缘。
“已经到了,我要上楼了。”
“嗯,我们明天见。”
方景澄用手指碰了碰她的手背,嘴上说着分别的话语,身体却停在原地,完全没有转头离开的意思,迎着夏茯困惑的目光,才低声解释说:“我看你上楼。”
这没什么,情侣好像都是这样的,她打工回宿舍也能在门口看到傻站的男生。
夏茯抿紧嘴唇,在从青年手里拿回背包的同时,不忘叮嘱说:
“好吧,回去后早点休息哦,不要熬夜。”
“嗯嗯。”
他表情非常乖巧。
高挑的青年一直站在那里,直到夏茯走进大厅拐角,眼角余光还能望到那抹银白色的影子。
这就是交往么?
她慢吞吞走上二楼,路过晾衣服的小阳台,突然福至心灵,想起了方景澄第一次骑车来宿舍接她的画面,然后小心翼翼地探头往外看了看。
她只是无聊的多此一举,从没想过自己有什么值得被一直看的地方,也不会把方景澄当成十足的“傻瓜”,哪怕他是个乐于展现自己的自恋狂,离开观众的视线,也没必要习惯性地扮演浪漫喜剧。
可千算万算都不如人意,夏茯偏偏看到了他。
本应该离去的青年正双手插兜,慢悠悠靠在香樟枝干上仰望宿舍的阳台。当撞见呆愣的女友时,方景澄还特别开心地高举手臂,冲她摇晃手掌。
猝不及防被抓了个正着,夏茯恨不得立刻用手捂住脸颊。
真丢人,果然,他上次就是看到她满嘴泡沫的样子了!
好在这次方景澄先答应她送完人就走,结果还留在附近,是他有错在先。
所以看什么看?!她完全有理由抢占先机。
已近深夜十一点,夏茯没法大声喊出催促,就驱赶小狗似得,对着楼下的方景澄大力甩动手臂,接着飞快地缩回脑袋,倚在阳台的墙壁上,对着手机敲敲打打:
“好了,已经送的够远了,快回去睡觉啦!”
蓦然失去目标,方景澄也低头查看手机的简讯,回复说:
“我头晕走得慢,先歇歇嘛!”
末了不忘发了一个白色猫咪抱住主人小腿哭泣的表情包,看起来很是委屈。
他怎么老来这套?明明刚刚才牵手的时候还说没有不舒服,现在又拿头晕当借口……真真假假叫人没法分辨。
哪怕主动亲他的人是她,可一旦离开特定的场景,夏茯还是做不到直视方景澄俊美的面庞,她只有拉开一定距离,才会仔细打量他。
没法彻底狠心放任不管,为了确定他是不是真的舒服,夏茯将信将疑地露出小半张脸。
皎洁的月色下,夜风吹动方景澄蓬松的银发,像拂过湖畔的芒草,或者轻摇蒲公英的细茎,在他注视自己的时候,夏茯觉得有什么东西也被风托起,它细小又柔软,摇摇晃晃飘到她的心中。
夏茯一时半会儿,不知道再给他写些什么。
下一秒,季晓薇大大咧咧的声音惊雷般在夏茯耳边响起,“嘿!夏茯!回来了!”吓得她“哇!”的惊呼,弹簧似的像一边跳起。
季晓薇穿着睡裙,一手端着刷牙杯,一手摸着下巴,她看向仓鼠般缩在阳台的好友,笑着揶揄道:
“比赛结果怎么样?看这束花,还有别的好事是不?你笑的好开心。”
她在笑么?
夏茯茫然地眨动双眼,局促地捂住了嘴唇。
第49章 四十九章
方景澄就站在宿舍楼下, 只要季晓薇探个头就能看到他,事到临头夏茯也没打算继续遮掩。
她垂下眼眸,嚅嗫嘴唇回答:“嗯, 我跟方景澄交往了,我们拿了第一”, 看起来有些难为情。
“我就知道你可以!”
季晓薇发出一声惊喜的赞叹。她飞快地朝阳台外瞥了一眼, 在捕捉到青年的身影后,露出果不其然的微笑, 轻拍夏茯的肩膀:
“我就知道这小子居心不良!好在没影响你比赛进度,态度还算不错吧。”
两人有说有笑, 并肩返回宿舍。虽然夏茯已经换回了出门时的常服, 模样朴实无华, 但怀中方景澄挑选的花朵却非常打眼。这个点大家还没睡,正聚在书桌前有说有笑的护肤看剧,其他几个姑娘注意到这份特别的礼物,少不了要打趣夏茯一番:
“哇, 真在一起了?你过去对恋爱话题一直没什么兴趣, 怎么突然开窍了?喜欢他哪一点,是不是特别帅?”
都是危急时刻愿意借给她生活费的关系,夏茯并不忌讳这份关心,她抱着背包坐下,沉声回复道:
“因为我肚子很饿。”
她说了实话, 好在大家并不理解。女孩们回想起平时偶遇的画面,皱了皱脸蛋,无奈地叮嘱夏茯说:
“的确, 经常能见到你们在食堂一起吃饭……你怎么这么单纯?好让人担心哦。”
夏茯笑了笑,没有继续解释。
“我买了一点点心。”她照旧将方景澄塞给她的点心散了出去, 唯独怀里的大束鲜花,作为两人交往的礼物,这次并没有被拆开送给室友。
以比赛激烈需要休息为由,夏茯早早爬上床铺,用厚实的床帘隔绝了寝室的喧哗,在一片静默中思考和“男友”的对话。
【我希望你开心。】
这话语直白、烂俗、毫无新意,却是夏茯收到的第一句情话。
“希望你贤惠懂事嫁个好人家”、“希望你好好学习,以后赚大钱”,在拥挤的家里,父母的夸奖往往带有明确目的性,开口时情绪又十分克制,明明上一秒还和和气气,下一秒就会板起面孔,担忧不懂事的小孩得意忘形,特地补上一句“小心乐极生悲”,“比起邻居家的某某还差了一大截”。
某些角度,他们说的话也没错。快乐是容易遭人妒恨、需要被打压的东西。
商贩的女儿最清楚,做生意的时候最忌喜形于色,否则稍不留神被卖家死死控住价格。而下乡人多眼杂,哪怕在门外园子种颗果树,都会因为成熟时果子少分了某家几颗,在某个寂寥的清晨,对着因药干枯的小树流下眼泪。
有时候拥有反倒比孤身一人更加可怕。
自己最好不要对他笑,也别让大家发现她的笑。
但这哪里是能控制的事呢?她一向非常理性,然而今晚却短暂地不想思考其他。
夏茯翻出枕边叠放的T恤,蜷缩身体,将柔软的布料抱进怀里。它是方景澄过去常穿的衣服,哪怕漂洗过几次,上面仍然残留着淡淡的气味。
【这是我的了。】
既然他说了交往,那一点点快乐都应该被她珍藏。
筹备竞赛不光解决了夏茯的债务危机,还给她的学生履历镀上一层金光。入学一年便力压学长学姐,获得了校级竞赛荣誉,作为指导老师周鸿霞面上有光,她十分大度地给夏茯放了一周假,许诺说:“辛苦了那么久,这周末就给自己放个假好好休息吧。至于后面的英才班面试,不用担心,我会写好推荐信的。”哪怕将江蓉再怎么阴阳怪气,暗嘲夏茯缺乏集体观念,社会活动履历单调,她的转班也已经毫无悬念,可以抽出时间锻炼羸弱的身体。
有方景澄参与的课余生活可谓丰富多彩,次日傍晚他就给夏茯安排好了拳击教练。
不像表面上的冷若冰霜,林娜是个尽心尽责的好教练。得知想要夏茯“学拳防身”后,她仔细打量夏茯单薄的身体,撇开私教惯用的卖课话术,上来就给她泼了一桶冷水:
“万事没有捷径可言,拳击只是工具。没有对应的体能和力量,你轻飘飘的拳头打出去只会被对方攥进手里,然后陷入更大的危机。所以想防身的话,最有效的办法永远是跑。”
梦想中的宽大肩膀、有力拳脚一下变为泡影。
突然的打击让夏茯倍感落寞。就因为是女孩,再加上营养不良导致的瘦小,她以后都只能狼狈逃跑么?
好在能成为这家健身房的热门私教,林娜不乏因材施教的能力,慎重警告也只是为了避免学员遇上危险。眼见着夏茯像被太阳晒枯的小苗,头颅慢慢低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萎靡,女人清清嗓子鼓励道:
“不过你想要学习运动,变得更加有力,这个出发点是好的。”
“我的话会着重锻炼你的反应和闪避能力,你本来就比较娇小,可以用步法避开一些攻击,及时用手臂护住要害部位减少伤害。在退无可退的地步,出其不意地攻击下巴、太阳穴这样脆弱的地方,也能夺走对方的行动力,为你争取到时间。”
“这些能力是我能保证给你的,你还想学拳击么?”
希望之光再次亮起,夏茯毫不犹疑地回答道:
“想学的!”
“你还是学生吧,私教的课时费比较贵。先开始慢跑,把基本的体力练上来吧,那之后我会再传授给你一些脱身小技巧。”
林娜友善地笑了笑,没有一开始就安排课程赚钱,而是带她去体脂秤那里,简单测量了一组身体数据,然后给她弄出了一张“体测表”,上头详细标注了跑步、平板支撑的时间,以及仰卧起做的次数,教她专心打好基础。
这就是成为强者要走的路么?
夏茯看着密密麻麻的安排表,两眼发黑,觉得自己练成后或许能去报名学校的1500米。
和咬牙坚持的菜鸟夏茯不同,方景澄显得格外游刃有余。他对陪练兴致很高,做完基本的肌肉塑形就会来给她当陪练。
方景澄双手抓住她的脚腕,笑眯眯地旁观女友仰卧起坐。每当夏茯起身时,那张俊美的面庞、以及饱满的胸肌便无限接近,给人强烈的视觉冲击力。
这也就算了,这小子还会在她躺平喘气的时候突然俯低身体,单手撑在她的脸侧,好心地提议道:
“好辛苦喔,要不要缓一缓,让我抱会儿?”
他用手背爱怜地蹭过女孩光洁的肩头,颀长的手指如蛇信在她的皮肤上缓慢滑行,只要夏茯稍稍松口,就会把她抱起来休息。
承受身心双重考验,夏茯用力眨眼,甩掉睫毛上的汗水,坚定地拒绝道:
“不行,你这样我没法集中精神,我还差一组了……去做别的事好不好?”
方景澄无奈地移开手掌,语气十分惋惜:
“真可靠。”
“好吧,我也有点事情,暂时离开一会儿好了。”
引人堕落的青年讪讪离去,夏茯终于落了个安静。其间方景澄照旧接送她上下学,陪她做开始的热身运动,唯独锻炼中途会稍微离开一会儿。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三天之久,直到夜晚分别前,再次途经初情侣幽会的花园,方景澄突然叫住夏茯,她才得知他这几日都在忙些什么。
青年小心心翼翼地从包里掏出一枚礼盒,长方形的盒身表面包裹有黑色丝绒,细小的银线编织其中,像是藏于夜空的繁星。
“还记得我和你说过有个学珠宝设计的朋友么?我在她的工坊研究了一段时间,这样做出来的花就不会凋谢了吧?”
方景澄有一个珠宝专业的发小,车上宝石眼眸的毛绒玩偶便出自对方之手。
他一直把夏茯想要的花朵挂在心上,可惜最近课程排得很满,他好不容易在夏茯面前树立了学习努力的形象,自然不能翘课,便压缩了一点健身时间,跑去发小的别墅做起了手工。
那是一枝琉璃烧制的玫瑰花,透明的花瓣如飞溅的浪花,亦或是深海中水母轻薄的裙边,于灯光下流光溢彩美丽非凡。
夏茯对着月光打量这份礼物,透过花瓣,她窥见方景澄期待的表情,不规则的花瓣好比小小的放大镜,映射出他湛蓝的眼眸,以及眼下淡淡青黑,看样子方景澄为这朵花付出的功夫远比他嘴上说的要多。
她看这朵华而不实、轻薄易碎的玫瑰,觉得它更像一颗怎样舔舐都不会消融的漂亮糖果。
现在,是时候尝尝糖果的味道了。
第50章 五十章
也不知道是无心之举还是有意为之, 方景澄找的地方非常隐蔽,夏茯晚归时常会在这里撞见亲密的情侣。他们或拥抱或接吻,在临近宿舍的地方依依惜别、难舍难分。
别的女孩会这样对待男友, 没道理她不能这么对待方景澄,更何况这算他自己找上门的。
方景澄太高了, 这个头在暗处让人觉得安全感, 但对瘦弱的她又显得碍事。夏茯放下手里的花朵,逐渐接近青年的怀抱, 按住他的胸膛,柔声请求道:“过来些, 把头低下来……”
“嗯?”忐忑地等待礼物评价, 方景澄先是发出一声疑惑的喉音, 接着飞快领会了这甜蜜的暗示。他下意识托住夏茯的后颈,在月光下端详她的面庞,寻找一个合适接吻的角度,却不想这份温柔细腻被女孩当成迟缓笨拙——在俯身的过程中, 夏茯的嘴唇先一步捕获了他。
她像一头猎食的小兽, 在饥饿中抓住了猎物的破绽。夏茯轻轻咬住了方景澄的脖颈,在她舌尖挤压喉咙的那刻,青年膝盖一软,终于如夏茯所愿那样完全低头,跌入她的怀抱。
方景澄大脑有一瞬空白, 他在混乱中抱紧她,感觉事情又一次超出预料。
一般来说,他才是关系的主导者。可第一次逛街、第一次接吻, 她温顺外表下隐藏着奇妙的攻击性,高兴时反而会试着品尝他。
含吮糖果时晶莹的圆球于唇间滑动、时隐时现, 咀嚼酥饼时齿间沙沙细响,当她捧起果实,剥开青涩的表皮,饱满的果粒在齿间碎裂,汁水迸溅从下巴滴下……
相处期间,他见过太多夏茯进食的画面。
真可爱。
每每注视她餍足的面容,他都会忍不住感叹难怪有人喜欢看吃播解压,接着把想到的食物喂了个遍,未曾料到自己有朝一日会是她手里的小点心。
那他是怎样一番滋味?又能让她露出什么表情?
亲密无间的拥抱叫他无法窥见夏茯的表情,他只能用身体体会这一切。她用手指扶住他的后颈,她的牙齿衔住他的皮肤,嘴唇抿住他的喉咙,留下湿润的痕迹,离开的一瞬发出“啵”的轻响。
心脏成了奶油,她唇间一点热气都能让他融化一些,方景澄的呼吸不可避免变得粗重。
女孩一路向上,毫无章法,单凭兴趣干尽了坏事,品味完青年的颤抖后,还无辜地将脸埋入他的胸口,毫无自觉地抱怨说:
“你尝起来咸咸的。”
和想象中的糖果截然不同,好在发烫的皮肤和隐忍的呼气声却十分甜美。
或许人之间真的存在荷尔蒙上的吸引,方景澄胸膛大幅度起伏时,皮肤上除了好闻的木质调,还有暖烘烘的热气蒸红了她的面颊,让人觉得心情非常愉快。
“你真是——”
方景澄深深吸气,比起气恼,心里更多的是无奈,半天找不出重词训斥她,就把夏茯稍稍拉开一点,叫她亲眼看看做出的“好事”。
“怎么像小狗一样咬人啊?”
在那雪白的皮肤上,女孩蜿蜒而上的齿痕显得格外显眼,宛若瓷瓶上绽放的红梅。得亏夜色昏暗,方景澄又是校外住宿,不需要和同学打交道,不然这暧昧的“花朵”会惹来不少揶揄。
她也就用了一点点力气。为什么他明明是个男人,却这么娇嫩?
夏茯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对不起哦,我太高兴了。”
“如果你能轻一点,也让你咬回来好了。”
闻言,方景澄的视线不受控地下落,望着女孩纤细的脖颈,他觉得勉强平复的心情再次躁动起来。
“稍微亲亲就好……我可舍不得弄痛你。”
几日来的锻炼并没有在夏茯身上留下痕迹,从男朋友角度来看,她娇小又可怜,他虽然是个喜欢恶作剧的家伙,但亲密时却会避免想象她喊痛的样子。
青年在夏茯耳边发出低语,只示意性抿住她面上柔软的一小块皮肤,齿面蹭过她湿润的面颊,留下常人难以察觉的浅浅齿痕和莹润的水渍。他鬓角的碎发蹭过皮肤带来酥麻的痒,夏茯不禁放松了警惕,她搂住青年的脖子,感叹道:
“你这样才像小狗。”
他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是嘛?你喜欢就好”用手心轻轻摩挲她出汗的颈子,在接吻后,用唇瓣描画她下颌线的走向。
好狗狗、好狗狗。他果然让人非常愉快。
夏茯收拢了埋进他发丝的手指,感觉异性特有的热气再次袭来,紧紧裹住了她。她被亲的脚软,在他的脸颊离开后,便不受控地向后晃了几步,被方景澄抱着一起坐在花园的长椅上。
两个人都需要一段时间恢复平静,方景澄环住夏茯的腰肢,让她的头舒适地枕在胸上。感受对方呼吸规律地洒在胸腔,青年心中分外不舍。
好在明天是周末,他们有充足的时间继续相处。
她好像很满意这次的礼物,约会要不要从花入手呢?
如是想着,方景澄点开手机相册,将它递到夏茯面前,询问说:“明天有空么?要不要去郊外的植物园逛逛?带你看看我参考用的真花好么?”
夏茯没有抬头,她懒洋洋倚在方景澄身上,用手指机械地左右滑动。这个富二代用的是海外最新款手机,操作系统和夏茯从弟弟那里捡来的二手货有细微差别,她一不小心就碰到屏幕的返回键,切到了相册的前几页。
“我不太会用……”
“没事,随便翻翻嘛。”
这可是培养情侣信任的好机会,手机里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方景澄索性任她自由翻阅。
被梧桐绿叶框住的晴空、被晚霞染红的湖水、点燃夜空的炫丽烟花,又或者午夜时分按上键盘的手指,方景澄的手机里记录了许多生活的片段。他准确捕捉到了那个瞬间:树叶随风欢唱,波光粼粼映出模糊的月影,加入游行的人群在花车前欢呼,寂静的夜晚,青年趴在桌上看着编程的女孩发呆,哪怕夏茯对摄影一窍不通,也能感觉到他在这方面的天赋,称赞说:
“你拍的好好看。”
方景澄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展示自己的好机会。
“对摄影有兴趣,加上升学原因,陆陆续续学了一点,高中时候还得过的奖,后面还有杂志社来跟我约稿。不过因为数模比赛,我也好久没出去取材了。”
“所以一起出去嘛,拍摄的奖金请你吃东西。”
要约夏茯出去不是件容易的事,这位打工狂魔基本没有放松的概念,解压方式是补课完在换乘时提前一站下车,步行放松精神,先前陪他逛街也是为了买比赛用的西装,可谓将实用主义精神发挥到极致,看花这种小事自然不直接打动她。
见女友表情摇摆不定,方景澄便搬出了比赛奖金这类杀招,海蓝色的眼眸中写满期待。
而夏茯陷入了沉默。过去,她的周末都在给学生补课中度过,哪怕对方临时有事调课,她也会去群里接活,绝不给自己虚度光阴的机会。
直到如今方景澄大方包揽所有,她才有了从感情方面考虑要不要接受约会的余裕。他手机中绚丽的烟火照让夏茯想起五二零那个夜晚,从游乐园归来的室友们嬉笑着讨论要发在朋友圈的照片,而她在黑暗中对着账单无能为力。
假使生活没那么局促,她是不是也能像普通女孩一样,穿着漂亮裙子留下几张青春的回忆呢?
只是区区一天,并不会耽误她的学习。
“好啊,我们一起出去吧。”
夏茯最终答应了这次约会。就像饥饿太久的人会选择暴饮暴食,一旦暂时摆脱了这份焦灼,她便会贪婪地想要品尝其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