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景澄不愧为一个精致的享乐者, 对女友的招待妥帖万分。
等俩人重新梳洗完成已近凌晨两点,温热的池水将夏茯的骨头泡得酥软,旅途中的疲惫随黏在皮肤上的奶油似的泡沫、灼热融化的喟叹以及被长长青丝缠住的银白短发一同冲进漆黑的孔洞。
主卧浴室和衣帽间连通, 沐浴过后她有大把时间挑选陪自己入睡的衣服。由于主人方景澄性格散漫,喜欢赤足行走的自由感, 保洁来时也会特别注意地面卫生, 光彩可鉴的砖面几乎能照出人影。
初来乍到的夏茯开始还有些拘谨,会穿着拖鞋跟在方景澄身后, 而现在已然没了那些顾虑。她赤脚踩上微凉的地砖,留下一连串白蒙蒙、雾气般的脚印, 由着性子绵延生长。
方景澄看着那串小小的印子, 觉得自己好似看到了一只朝密林深处前进的小动物。他凝视那纤细的脚踝, 一上一下提起又落下微微发红的脚掌,无意识捏紧了刚刚给她擦拭过足面水滴的毛巾。
她在我家里,和我在一起……
这样的认知在从未如此清晰。
“你等等我。”
他这样念叨着,踩住那些似乎仍在悄悄散发热度的湿润痕迹, 跟了过去。
她有个很爱打扮自己的男朋友。
偌大的衣帽间赶得上寻常人家的小卧室, 不仅鞋子、衬衫、外套分门别类挂着,连手表、戒指这类装饰物都拥有自己的小柜格,内部灯带柔柔亮着,给他门笼上一层朦胧的光晕。
夏茯东看看西看看,觉得小玩意里要数那些香水瓶最为漂亮。它们高矮不同、晶莹剔透, 像是一排华丽的装饰品,激起了她心底一点潜藏的爱美之心——
过去,讲究的小姑娘在洗澡后都是要涂香的, 根据季节不同、香气的质地也有所区分,有时将白蓬蓬的痱子粉扑上皮肤、有时将冰凉的花露水点在耳后、有时又用手掌焐化了细腻芳香的乳膏。
她凭第一直觉掂起了木头盖子的那瓶, 在腕子上点了点,用指腹揉匀后低头去嗅。那味道如若清晨时分落在枕上的一缕阳光,清爽、洁净十分好闻,却总叫人觉得缺了几分关键的东西,于是她抬头瞧着走近的青年,问:
“你平时用的就是这款么?”
虽然方景澄的答案是肯定,但夏茯却不大赞同,她皱起鼻子嘀咕了一句:“我闻着不太像”,摇晃手掌唤他:“过来点”。
她不着寸缕地站在一堆男装里对他来说还是太刺激了。
方景澄抖开一件真丝开衫,往夏茯的身上披去:
“不是要换睡衣么?小心别着凉了。”
夏茯乖乖抬起双臂,方便恋人给她穿上袖子。浅灰色的软缎垂在大腿两侧,轻薄宛如体表的第二层皮肤,遮去了微不可及的寒意。她以甜蜜的声音向他撒娇,“真体贴,有你在可冷不到我。”,落下的手臂顺势搭上青年的肩膀,绕到他的耳后,将手腕处的香水尽数擦了上去。
然后夏茯再次垂首,终于在恋人的颈间找到了她最喜欢的香味。
“现在好了,喷在你身上是最好闻的,而且你好暖和……”
“我穿了你的睡衣,你准备穿哪件?”
她吻过他的下颌,用手掌细细摩挲起他英俊的面颊。
同样的香水,到了不同人身上的确就有不同味道。她指尖的馨香比起清晨更像数年前一个朦胧的午后,被蝉鸣震天的暑气打湿,让他的后颈蒙上了一层细汗。方景澄感受着这股热浪,解释说:“我倒无所谓,我一个人睡的时候一般是不穿的。”
她恍然大悟道:“难怪你回家给我打视频都要在客厅打,那我还是这样抱着你吧,免得你着凉。”语罢,夏茯借着衣帽间那点橘红色的光,在方景澄每日梳理打扮的地方注视这个归于原始的俊美青年,并没有立刻离开的意思。
那目光温柔缠绵却又有些不同寻常。
沉默的相拥中,在甜蜜到令人窒息的幸福里,方景澄反而感到了不安,他紧了紧搂住她的手指,压低了声音,问道:
“你在看什么?”
“在看你。”
不知道是不是个人审美使然,方景澄帅哥包袱沉重,每天盛装出席,仅到入睡时分才会卸下美瞳,素颜固然珍稀可贵,不过那时候陪在一边的夏茯往往也累了,没有继续深究卸妆后美人真容的兴致。
她只在今夜,好像打算看穿他的全部那般细细端详他。
方景澄喉头一阵发紧,声音有些干涩:
“……怎么样?”
这副被生母厌恶的面容,在她看来是什么样的?
他当然愿意相信恋人不会伤害自己,他无比期待从夏茯那里收获一些爱的表现,但又无可避免地感到惶恐。
他垂首于她的掌心,好像把自己的心也捧了上去。
青年的眼睛颜色很浅,令人联想到在灿烂阳光下融化、散发出好闻的焦香的粘稠糖液,只有瞳仁处的颜色深些,像龙眼内部圆圆的果核,或者琥珀块中封存的小颗石子。
像把初生的羊羔抱上膝头,夏茯抹去方景澄垂在额前的碎发,爱怜地抚摸他:“你的眼睛的颜色很好看,像那种很甜的槐花蜜。”
方景澄逐渐放松下来,追问道:“还有么?”热乎乎的叹息从她的指缝间滴了下去。
“让我想想。”
除了眼眸、被伪装的还有头发。
它是纯粹的黑色?还是浅一点的蜜棕?
夏茯如是思索,将双手插进他的发间,细细摩挲他渗出汗水的头皮,分出随她操劳在外,还没有来得及补染的发根。
一周下来,霜白的短发里惨攒了点黑色的碎发,给青年精致的外貌平添了几分野性,让夏茯想到了荒原上奔跑的雪原狼。
不过狼的眼睛是这种的金棕色的么?
大狗狗、大狗狗……
她在心里悄悄念着,忍不住搓了搓男友的脑袋,想把他的脸蛋揪在手心。
“这样银灰相间的头发也很好看,你好可爱。”
冒犯的举动引起了方景澄的不满,他扭脸躲开了她的手指。哪怕是蜜一样的眼眸,微微眯起后还是有几分威胁的味道:“这可不能形容男人吧。”
“那你令我着迷、让我移不开眼睛?”
夏茯想了一会儿,把方景澄过去称赞时说她的话,原封不动地背了一遍:“你就是最好的、对我来说完美无瑕……”
老套、没有创新精神、随口打发男朋友的坏女人。
许多用来谴责夏茯的词语涌上方景澄心头。他张开嘴唇想要反驳,却发现她的表情分明是认真的。在二十岁的夏天,两人对视的这一秒,她的确是这么想他的,没有透过他看到其他任何人,这份感情真真切切属于他一人。
或许真心献出的情话也是自己最想收到的。
蒸腾的暑气令人头晕脑胀,漫长的沉默后,方景澄咽了口口水,突然没头没脑地回复说:
“……最后一个好像用在浴室了。”
夏茯无奈地笑出了声:
“真是的,你在想什么呢?只是在摸摸我的男朋友,又不是要干什么坏事。”
和身体上的臣服不同,恋人交往中他才是伶牙俐齿的一方,绝不应该像现在这样哑口无言。
好在就和她调侃的一样,爱不一定是要完全的结合,如果嘴巴说不出话还可以用来接吻。
“好吧,我也只是亲亲你而已。”
他把她抱回到床上,他小声地喊她的名字,抓住她的脚腕,从足背开始热情地亲吻她,确保她再也说不出扰乱他的心神、令让他难以抗拒的话语。
她成了他被她含在嘴里的一块水果硬糖,在水液里晃晃荡荡,偶尔会撞到他的牙齿,那是他在恶劣地咬她,一点钝痛也要命的刺激。
第72章 七十二章
显然过去相处方景澄还挂记着次日有正事要做, 特地给她留足了体力,一旦存心逗弄他,勾他跨过那条底线, 他反倒比她更像古书里摄人精魂的妖物。心灵上的满足比□□更让方景澄感到亢奋,他想尽办法哄她说出情话, 恨不得揉出她最后一滴汗液慢慢吮进嘴里。于是一觉醒来夏茯不仅眼皮沉沉难以掀开, 胸上还横了一条结实的胳膊,上头漆黑的骨蛇蜿蜒盘旋, 将她紧紧缠进怀中。
好闷好热还很重。有他在,这回笼觉怕是睡不安稳了。
夏茯试着伸手推了青年一把, 发觉那身迷人的肌肉重得像根原木, 仅凭一己之力实在难以撼动。不仅如此, 在察觉她打算挣扎后,睡梦中的方景澄居然变本加厉地贴了回来。
他迷迷糊糊用脸蹭她的肩膀,琥珀色的眼眸恍然睁开一条缝:
“嗯?早上好……现在就起么?”
她抽出一条胳膊,用力捏住青年漂亮的脸蛋, 借此控诉他的恶行。
“我好渴, 而且肚子饿了,起来啦。”
方景澄明显没有清醒,他茫然地眨了眨眼睛,被揉来揉去也只是扯开嘴角,好脾气地冲她笑。
“好、我去给你倒。”
几乎将人融化的高温终于离去, 重担一松,夏茯便困得又要闭起眼睛。她侧过身体,往床沿那片没卧过的凉爽处沽涌, 意识朦胧听到不远处有哗啦的水声。复返的青年弯腰将水杯放上床头柜,接着蹲下身体, 和他的睡美人对视,小声提醒:
“小茯、小茯,水来啦。”
夏茯珍惜失而复得的美梦,随口“唔”了一声就要把他打发走,重新把头埋回被窝。
对方倏地笑了出来。
“那你再睡一会儿吧,早饭好了我再来叫你。”
接着她得到了一个浅尝即止的轻吻。
青年冲掉了脸上的细汗,纤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水珠,凉凉的蹭在她的脸颊上,而他柔软的嘴唇上带着薄荷漱口水的香味。
夏茯抛掉了每日固定的生物钟,在方景澄床上睡了自暑假开始以来最好的一个觉,梦里没有还不清的债务、闹不停的家人、漩涡一样无法确定的未来,只有被风吹鼓的白色帘帐在清晨的阳光下起伏飞舞。
直到食物热气腾腾的香味惹得肚子咕咕作响,她才扯过衬衣重新爬了起来。
偌大的白色餐桌上已经摆了几样菜肴,淡粉的大虾仁和焦黄的煎鸡胸肉表面撒了点黑椒碎,同芦笋段、胡萝卜抓拌成一碟,切成长条的牛排挨着西蓝花与小番茄,再配上两杯热牛奶,这东西颜色配的足够鲜艳,摆盘也漂亮,能打个“今日健康打卡”的标签直接发上社交软件。
而这顿丰盛早餐的提供者正站在桌前仔细地擦拭着手上的水渍,伴随着抽油烟机“呼呼”的响声,微笑向她说:“早”,模特似健美的身上一反常态系着件朴素的灰蓝围裙。
好新鲜的画面。
夏茯头一次知道,看似家常的场景原来也能拿来用力卖弄。她的男朋友简直恨不得把“快看快看,这是我亲手做的”几个字写在脸上嘛。
但这种事他做就显得很可爱。
怀着这样的心思,夏茯在短暂的呆愣后便不吝夸奖道:
“好好看,这些都是你做的么?”
方景澄矜持地颔首示意,他绅士地拉开餐椅,解释说:“嗯,这边健身的人还蛮多的,所以公寓一直有订这种免洗菜,虽然我不会做饭,但开个火调个味还是行的。”然后将围裙解开搭在一边。
藏在青年围裙下的是一件棉麻半袖衬衣,杏色的竖纹肌理面料看起来轻薄又舒适,而腰腹处几点油星也非常明显,使落座的夏茯不禁衷心赞叹说:“太有心了。”
……粗枝大叶的家伙,怎么做完饭才想起来要穿围裙啊?
夏茯默默移开视线,强迫自己不去在意这些露馅的小细节,在扭头的过程里终于找到了令她食欲大开的源头。
中国胃早上不习惯吃冷食,比起花花绿绿的营养大餐,她反倒对边上那只瓷白的大海碗更感兴趣。几滴香油、一碟小葱,清汤里漂浮着几只胖乎乎的云吞,晶莹剔透的表皮如婴儿吹弹可破的脸蛋,淡粉色的肉馅若隐若现,她几乎能想象到它入口后汁水四溅的饱满口感。
她好奇地用手指点了点它,询问说:
“这个呢?也是你煮的么?是什么馅。”
“家里做的云吞。我奶奶担心我在外面不好好吃饭,偶尔会叫人送点点心过来,好像是马蹄鲜肉馅的,大概还有玉米?尝起来应该蛮爽口的。”
“冰箱里总共就这么点食材,你说肚子饿,我就两种都做了,每样都可以尝尝。”
这种只要热水就可以上桌的速冻压根没法体现他的用心,他把它端上桌单纯只是为了充数,让早餐看起丰盛一点,没想到反倒引起了女友的注意。
“火候还合适么?我看不出来熟没熟,就找了个教学贴,加两次凉水还撒了点盐。”
夏茯家招牌就是鲜肉小馄饨,方景澄递过一只调羹,在专业人士面前,心底不免有些忐忑。
“已经很好了。”光是饺子没有破皮、没有黏在一起就超过了夏茯认识的绝大部分数男性。比如有的人虽然双亲开小吃店养活他,就是学不会做饭,连饺子下锅时被热水溅到都会发出怪叫。
学习能力差的吊车尾就算了,高等院校里的尖子生也不乏“笨蛋”,夏茯沉吟片刻补充道:
“我们班上次团建租别墅开轰趴,有的男生甚至分不清盐和糖,还有个跑去做米饭结果没有按电饭煲开关。”
“不要,我可不跟他们比,人要往高处看。”
方景澄晃了晃手指,风轻云淡地接话道。如果他不说后半句话,她就相信他脸上的风轻云淡是真的。
好得意喔。
夏茯瞄了一眼他脸上的笑容,闭上嘴巴仔细咀嚼了起来。
“我第一次知道云吞里能放水果,吃起来好特别。”
马蹄的脆甜、玉米的鲜嫩很好的激发了猪肉本身的鲜味,但这都比不上对面青年因为笑容弯起,蜜糖般的眼眸。
“是嘛,你喜欢就好。”
他单手托住脸颊,如是发出感叹,那幅模样令夏茯恍惚想起两人第一次吃饭的时候。他也喜欢这般歪着脑袋看她,水晶吊灯璀璨的光辉在青年水般清澈的眼眸里流转。
而如今,即便不在装修得金碧辉辉的酒楼,换到仅有两人的小小“家”中,他专注望她的姿态仍动人非凡。再加上主动下厨,两人的关系似乎悄悄生出一种特别的、夏茯从未想过的柔情。
她垂下眼睛,紧了紧抓住汤匙的手指,突然出声问道:“怎么突然想起自己做饭了?”
“嗯——我喜欢和你一起吃饭。”
没想到夏茯会这么直接,方景澄用手指划拉着桌面,表情有些不自然:
“我应该和你提过,我家是做生意的。”
谈起往事,他好像突然失去了引以为豪的口才,声音干涩、语调迟缓,每每提到一位家人,都要停顿片刻,重新组织语言。
“小时候父母经常出门,我爸要忙业务。”或者在秘书那里倾泻自己繁重的家庭压力。
“我哥哥小时候身体不好,医生说不能剧烈运功,我妈就说不要打扰他,会在医院照顾他。”然后紧抓着方斯宇的手,承诺不会叫他这个弟弟付夺走他的一切。
“所以家里有时候只有我和奶奶在说话。房子太大了,只有两个人,还是显得很安静,那种感觉很怪。”
他要撕开伤口,还要惦记着撕得漂亮,疼出了些眼泪,接着小心翼翼地捂着它,盼望着恋人能温柔抚慰沉积的痛苦,说:“但和你在一起不一样,我觉得很满足。”
终于到了这个时候。
随着亲密关系的深入,有关家庭的话题落上了桌子,自然而然又猝不及防,远不像身体亲密那么简单,如此陌生,让夏茯感到茫然。
方景澄包容她的过去,可她能接住他递出的感情么?
“我不知道……”
夏茯从没评价过他人的家庭关系,她压根不知道正常父母子女是怎么相处的,她没有自信到认为单凭自己就能满足方景澄对温馨家庭的想象。
她只能勉强掂起一点自己的经验,尽可能真诚地描述那些感受:
“和你不一样,我家里太挤了,每次回去都有那么多人。他们很喜欢分享自己的生活,爸爸在饭桌上说朋友的投资计划,他准备和谁合伙做点什么,我妈妈会抱怨阿姨炫耀她家小孩,弟弟在要钱买教辅资料,但我知道他其实要去换对战卡片……一直是那些事,所以我有时候觉得很吵,反倒希望安静一点。”
大家都在有什么好的?
她已经将“亲手做饭,然后端给别人”这种琐事重复了十来年,却从来不觉得开心。
看来理解方景澄比她想象中的要难上许多,他们有那么多不一样的地方,可试图走近的心好像是真的。
夏茯望着这桌早餐,回忆着清晨那个吻,到底没能把话说绝:
“但是和你吃饭聊天很高兴,这点应该是一样的……我喜欢你给我煮东西吃。”可以一起吃饭,不过做饭是绝对没兴趣做的。
有先前的回避隐瞒做对比,她一点退让都显得弥足珍贵。方景澄看着她抿唇的样子,“既然如此,要不要住我这里?就像家人一样?”如是冲动的话语险些脱口而出。
不不不,再慢一点,她刚刚从那个可怕的地方逃离,不一定真的能接受他的全部。
他努力按捺自己,聪明地抓住了女友的潜台词,恳求道:
“我把钥匙给你好不好?周末来我这边住,我学做菜给你吃。”
“好吧。”
以退为进效果拔群,得到肯定后,他开始乘胜追击说:“那午饭也可以我做,你去书房看书,我研究下菜谱,不会影响你的面试准备,然后晚上我们一起看个电影。对了,吃完饭就把指纹锁密码改了吧。”
刚才的落寞仿佛只是夏茯的幻觉,重新恢复活力的方景澄把她的日程表一直安排到了晚上。公寓的密码就这样改成了她的生日,面孔信息也被登记到户主名册里,而就在方景澄手把手教她录入指纹的时候,突然一通电话打断了他的声音。
怎么这时候打扰他啊?
方景澄不满地瞄了一眼来电显示,发现来电人是他无法忽视的对象。
作为S市本地人,他一直有定期回家露面的习惯,但这次暑假他以课外实践为由头,消失了足足一个多月。
现在奶奶来找他了。
第73章 七十三章
从小就被抱到老人膝下养大, 奶奶可以说是世上最关心他的亲人,是他大手大脚的经济来源,但寻寒问暖之间也少不了上一辈特有的古板。
要是平时也就算了, 可这个假期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回顾种种荒唐方景澄只觉得心底“咚咚”打鼓。他将手指悬在接听键处, 心理准备做了足足两秒, 方才转过身体,将双手合十在下巴下轻轻晃了晃, 可怜巴巴地问女友要了张假条说:“你能自己先试下门锁么?我可能要暂时离开一会儿了,奶奶找我。”
电话一接通, 便听老人笑骂说:
“真是的, 都说了上次输太多了, 修身养性不打了再也不打了!你怎么还送个定制麻将桌过来?皮包也是,几只包而已还叫那SA说了一堆吉利话,你这小子存心打趣你奶奶!”
担忧的事情并未发生,方景澄“呼”地松了一口气, 他飞快调整心态扯出一抹笑容, 爽朗地解释道:
“哈哈,我这不是见不得我们奶奶受气么?我技术可是你手把手教的,你怎么会输?肯定是东西不行,气场不和,还不够趁手。再买只新包, 28号铂金包咔咔就是发,聚会时刚配你朋友圈那条新裙子,肯定旗开得胜!”
为了给夏茯买包, 他在SA那里配了不少货,把麻将桌、提灯还有餐具买了遍。刷的是家人送的卡, 当然不忘饮水思源,针对个人兴趣把东西捎回了别墅,当做久久不归的补偿。
事先准备发挥了应有的用途,老人被他几句话哄得合不拢嘴,语气十分得意:
“那就承你吉言了。不过都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下午还不过来,帮奶奶参谋一下?张奶奶他们好久没见你了,听说你这学期进步这么大,都要来取取经呢。”
他可不想掺和进这种社交聚会,搞不好还要被介绍谁家孙女。
听奶奶语气如常,方景澄便重 新懈怠下来,他随口找了个理由,打算尽量把见面再往后拖个一两天,推脱说:“姐妹聚会我就不过去凑热闹了,下午还要和同学准备课题呢。”
“同学啊……”
老人低声重复着这几个字,低声笑了出来。
“你这孩子倒是刻苦,假期跑去区县公司研究业务,还捉了一个违章建筑造假的典型,这不得要好好犒劳我们家小澄么?”
“下午有人来,我特地嘱咐王妈炖了不少好东西,回来吧,刚好叫奶奶看看你最近是不是又脂瘦了?”
还是没瞒住她么?
方景澄弯起的嘴唇慢慢平成了一条直线。
虽然是惊动地方管理的倒塌事件,但他收集材料举报上级操作得合情合法,按往常的经验来看,奶奶并不会拿这点小事为难他,相反说不定还会关心几句他有没有在乡下吃苦、被混混刁难。
可人都有多面性,老人是慈爱的奶奶同时也是刻薄的婆婆,祖孙独处时少不了挖苦事业狂的媳妇不会做人,聚餐时又爱追着媳妇念叨那套持家经验。
方景澄一时摸不准她是在关心小辈,还是敲打他的人际关系。他倚在大厅的墙壁上,垂在腿边的手指掐住了掌心。
他不能让夏茯重蹈母亲的覆辙……她应该被托到高处,等到时机成熟,再闪闪发光地亮相。
为了这个目的,他没少在奶奶面前夸竞赛队友多么优秀,没想到到她会出其不意地发难。
但发难又怎么样?没道理父亲方嘉诚能做成的事,他方景澄做不到。迟早会有这一天,不过摊牌得早些,他完全能做得更好。这时候犹豫反而像被人抓住了把柄。
千百种思绪在青年脑海闪过,他深深吸气,重新稳住心神,笑道:“有王妈的小灶吃,我当然得回去了。之前怕你担心,我才没讲,这次实践我有好多事要和你分享呢。”
除去中间思考的几秒,方景澄讲电话时笑得一直很灿烂,末了还不忘询问女友试用进展,表情十分自然。夏茯专注于功能多样的触屏门锁,并未察觉到这边的小小交锋,回答说:“都弄好了,你那边怎么样?家里有什么事么?”
他摇摇脑袋,解释道:“没什么,奶奶有点想我了,喊我回家吃个午饭,顺便给她当当麻将军师。”
约会计划被意外打乱,不过夏茯并未感到特别失落。
毕竟都是一个学校的学生,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没必要整天黏在一起。而且这个暑假方景澄作为男友已经做得够多了,也是时候处理自己的事了。
在可以看到江景的阳台晒着太阳学习固然是件美事,可方景澄不在,她就失去了继续留在这里的意义。
夏茯善解人意地催促说:“这样啊,那你早点回去吧,这几天你也辛苦了。我等衣服烘干就可以自己坐地铁回学校。”在心里默默规划起了返程路线。
暑假期间食堂的窗口开得不多,地铁的换乘站出口有个美食广场,她可以去吃季晓薇推荐的生煎包。
他都做好了安慰女友小脾气的准备了,她怎么一点不舍得他的迹象都没有啊?昨晚才说的眼里只有他呢?真走、真骗他啊?
方景澄盯着夏茯的脸,上上下下、仔仔细细,越看越觉得委屈。他牵住她的手,依依不舍地追问说:“回来我还能见到你么?我晚上就回来了。时间没那么紧,我可以开车送你回学校,但要是你在家里我会很高兴的……”
有人等待归家真那么叫人期待么?
等人回来又是什么感受?
公寓里的生活用品一应俱全,不过是换个地方学习,夏茯并没有拒绝他的理由。
“好啦,我在家等你。”
“太好了,辛苦你一个人看家了。无聊了可以用我的电脑,游戏都是自动登录的,开机密码和手机一样。”方景澄俊美的脸上重新焕发了光彩。他好似一位即将出远门的母亲,再三跟夏茯确认各种生活窍门、补充道:“管家服务里有很多酒店直送套餐,下午茶想吃什么随时跟我说。”把出门时间拖长了半个多小时。
临走前青年依旧眷恋不已,低声道:
“我走了哦。”
她一脸坚定地说:“嗯。”表示绝对会好好看家,请他放下心来。
而他一步三回头,等到拉开公寓大门,半个身子跨出门外后,又突然虚晃一枪把脚缩回来扭身看她说:
“真的走了哦。”
看起来太傻了,夏茯没忍住笑出了声,她伸手推他的背,承诺道:
“好了好了,不会跑的。”
“我们说好咯。”
方景澄终于放下心来。
第74章 七十四章
方熙玉住在主城区的老洋房里, 朱顶白墙、经历了百来年岁月洗礼别有一番雅致。老人平时就喜欢摆弄一些花草,奶油白的小楼外草木葱郁,绒绒草坪在阳光下绿得发亮。
上午到访的不止方景澄一人, 在他进门时,方熙玉正笼着手臂, 兴致勃勃地看花艺师整理下午聚会展示的花材。绣球、铁线莲、蓝星花、玫瑰, 姓名不一的蓝色挤挤挨挨地开着,浓郁的色彩在淡青釉瓶上绽开又淌下, 美得热闹非凡。
“真漂亮。”
老人伸出手指,爱怜地抚摸那朵娇嫩的蓝色玫瑰, 语气甚是满意, 唯独略过那些黄蕊小花时, 神情稍稍一沉。
“这些小白花是什么?之前说了我孙子配蓝色最好看,我还以为这次都是蓝紫色调的。”
“这是亚布流星,从国外引进的一种配草,适当加一点点缀, 能让主色调更加突出, 整体比较清新、素雅。”
正如花艺师解释的那样,嫩绿色的细茎托着洁白的小花,这不起眼的草花穿插于芬芳的花瀑中,仿佛是纷飞的雪点、翩跹的粉蝶,给这艳丽得难以化开的美景平添了几分俏皮的生气。
她反手一揪, 将离玫瑰最近的那支流星花连头一并掐了下来,握在手心里细细碾碎了,随后垂下眼眸笑着奚落道:
“看来我是欣赏不来了。太素了, 我还以为是谁家园子里野草连根拔了塞我这里呢?”
一番话把花艺师堵得满头冷汗,跟这片富人合作, “格调”是把双刃剑,只要故事够好足够特别能把价格拉到天上,所以平时也最怕“亲民”、“朴素”砸了品牌调性,他急忙补充说:“你说笑了,方太太我们合作这么久,什么时候用过品质差的材料?如果您觉得这种花体量太小,我们可以换成紫罗兰、剑兰这类。我现在马上给店里打电话,整个给您重做。”
方熙玉将残花随手掷到桌上,拿着一方帕子细细擦净手心,脸色稍霁,满意道:“听起来不错,的确兰花要高雅不少”
两人有关插花选材的的讨论,看似寻常不过,但落在方景澄耳里就有了另有一番暗喻。毕竟他长相随了父亲,说话方式却学了奶奶,很了解这里面弯弯绕绕。
青年越过战战兢兢的花艺师,在桌前轻轻拈起了那朵白花。他将它捧着手里仔细瞧了瞧,笑着开口说:
“花就是花,怎么会变成野草?再说这不是很漂亮么?很适合夹起来做一枚书签。”
扭头看到疼爱的孙子,老太太脸上的笑意终于真诚了些许,嗔怪说:
“瞧我这记性,光顾得纠结这些花儿,都没注意你回来了。”
“不过也怪你,忙什么呢?天天不打电话,连家都不要回了。”
如果血亲间还要兜着弯子说话,那也太累了。况且她已经知道实际情况了,方才那些话就是在跟他表态呢。
……老实说听到喜欢的女孩被比作杂草,他也有点来气。
方景澄索性直言不讳道:“还记得上次一起竞赛的女孩么?我和她谈了恋爱。现在她也进了周老师的组,开学想把她换到英才班一起上课,所以最近都在带她补补口语。”
接着他弯腰,将那尊花瓶抱进了怀里,朝方熙玉无辜地眨了眨眼睛:“是我不好,这是今天要摆的花吧?我帮你放去茶室。”
此举一出,欲将花瓶撤下的花艺师便犯了难。他僵在原地,调出花店电话的手指按也不是,不按也不是,只能茫然地望着这一老一小,想弄明白这家里到底谁说的算。
主演已经就位,方熙玉自然没空继续为难龙套。作为长辈,她当然不会把不满藏在心里,但也愿意给孙子一个面子。
她好笑地望着置气的孙子,大度地摆动手掌说:“既然我家澄澄喜欢,这花就先留下来吧……的确是时代不同了,哪怕是小野花,只要把主花衬得够漂亮,就能改良成高端花材。”
花艺师如蒙大赦,快速收好东西离开别墅,而好不容易团聚的祖孙也能坐在桌前聊几句贴心话,方熙玉呷了一口茶水,嗔怪说:
“我就知道,你这年纪也该恋爱了。只是没想到刚和李月桐那孩子吵完架,这么快又选了班上的同学。养了你那么多年,连这点事都要瞒着奶奶,多叫人寒心呀。”
方景澄徐徐摩挲着茶杯上的花纹,苦笑了一声,回答道:
“哪能瞒得住呢?既然奶奶你知道X县倒塌事故了,也应该知道她家情况不太好吧。”
她用手掌盖住嘴唇,表情十分意外:“怎么会这么说?啊呀,我还是太娇惯你了,景澄。人的出身怎么能和人品挂钩呢?”
这话题碰到了方景澄心中长存的隐痛。
一方是郁郁不乐的母亲,一方却是疼他爱他的奶奶,虽然心里已经评过是非,可感情却难以磨灭。哪怕他表面会跟老人置气,但实际行动时还是很难伤害后者。
他垂下眼眸,黯然道:
“你真的这么觉得么?那你为什么那么对妈妈呢?”
若有所指的问题刺得方熙玉面色苍白,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眼中似有泪光闪烁,轻声喃喃道:
“原来你一直都是这么看奶奶的么?这也难怪,奶奶虽然一直照顾你,但毕竟不是亲妈……不过,涵山那件事,我的确也有对不住她的地方。”
“你也知道,你爷爷去世的早,而那些个叔叔又是些唯利是图的家伙。我只晓得不能辜负他的遗愿,要把家业守下来,要让你爸爸未来路更顺畅些。当时无依无靠、又不能出错,免不得有些苛刻……”
她做姑娘时和丈夫是远房表亲,当初嫁人那年,方家还有好几个虎视眈眈的兄弟,为了稳住位子,她才早早生了继承人,后头又对嘉诚逼得紧了些,才导致儿子长大反而忘了娘,他联合媳妇孟涵山顶撞自己的样子,现在想起来还是会让她伤心。
儿子是心肝肉,再痛也舍不得责骂。于是火气都发到了孟涵山身上。等到老了一家人关系越走越远,方熙玉才晓得了痛。
“但涵山抗住了压力,她撑起了集团的海外业务,斯宇和你都这么优秀,反而是你爸爸嘉诚,哎,成天只会摆点架子。如果有机会,我也该跟涵山道个歉……”
所以后面才有了隔代亲这一说法。她趁儿媳产后抑郁的功夫,抱走了牙牙学语的方景澄,成功把感情培养到了这种地步。
如今做到首席CFO位置的儿媳已经证明了自己对家族的价值,她虽然心有怨言,但也只是逞口头之快,不会真的激怒她。而方景澄的才能摆在这里,既然注定成不了大器,她再招一个无依无靠、死心塌地的小姑娘进来撑住公司也不是不行,这复刻过去老路的恋爱关系,说不定还能缓和下冰点的婆媳关系。
她已经失了方嘉诚的心,决不想再刺激方景澄。
方熙玉用帕子压了压眼角的泪水,欣慰道:
“当初介绍月桐来,就是想找个人品好、有责任心的孩子。好在你不小了,也证明了自己的眼光。年轻人在一起共同进步,你成绩进步那么多,我还要谢谢人家呢。”
她是方景澄的亲奶奶,浅棕色的眼眸随年龄增长变得越发温润。
“所以你愿意相信奶奶,再多聊聊那孩子的事么?”
岁月真的会改变一个人的态度么?
方景澄对这件事抱有疑虑。
可那是他朝夕相处二十年的奶奶。如果她所言非虚,不仅夏茯能顺利入门,妈妈说不定也能放下积怨,重新回归家庭。这是他从未想象过的结局,对于幸福家庭的期盼在不断恳请,催促他相信方熙玉的承诺。
沉默许久,方景澄僵硬的肩膀慢慢垮了下来。他顺着方熙玉的意思聊了聊两人的现况,解释说:“她现在暂时和我住在一起。毕竟发生那些事,我想多陪陪她,所以才没回家……”
无依无靠的孤女又跟方景澄成了好事,那能翻起什么浪呢?
方熙玉心中明了,悬空的石头落回了肚子。
“真可怜,那你可要好好对人家。我也不强留你了,等到午饭后就回去吧。”
“对了,除了云吞,王妈还炖了燕窝,很滋补的。还有这些点心,你三叔去B市出差买果脯、茯苓饼什么的,太甜了,我吃不惯都拿去吧。”
“许裁缝那里有我新订的料子,不晓得小囡喜不喜欢旗袍哦。”
只是些吃的、穿的而已,能表达她的一些好感,又没有什么指定的意味,拿去就拿去吧。
方景澄倒也清楚这些礼物十分初级,不过他并不指望一步到位。他就好就收,想办法代女友补充说道:“夏茯是个坚强的女孩,她也知道我太久没回去了,让我不要顾及她。我等晚上再回去吧。”
祖孙相安无事,这顿午饭吃得其乐融融。等到下午,方熙玉约来组局的几位太太陆续抵达。而方景澄坐在老人身侧,尽心尽力地给她当起了参谋。几人偷偷打量着这一老一小,听说今天用得是方景澄新买的麻将桌,特地卖了他个面子,频频给方熙玉喂牌。
一局天胡,太太里装扮最为昂贵的那位两手一摊,作投降状,叹息道:“过分了,打牌还带澄澄过来当参谋。我可打不过高材生,再这样我也要搬救兵,叫我家孙囡过来好伐?女孩子放假就晓得在家里看书,也不出来交际,人都呆了。”
和方景澄猜的没错,方熙玉约人组局打麻将还要特地叫回他,显然醉翁之意不在酒。眼下只要方熙玉点点头,十几分钟不到,就会有个如花似玉的姑娘送来给她审视。
他笑着求饶说:“冤枉呀!我只是个学徒,可没办事在奶奶面前班门弄斧。”用余光观察一边的老人。
好在方熙玉的确信守承诺,像她说的那样,放任他和夏茯自由恋爱。
只见她眼皮一掀,懒洋洋地反问说:“这不是回家吃个饭怕他无聊,顺便看看牌么,怎么还较上劲儿了?我今天手气好,才不靠澄澄,真怕了,叫他走远点就是。”轻飘飘地将这次会面挡了回去。
“好好好,请你千万手下留情啊。要不我就要输个落花流水咯。”
这倒和说好的不太一样。但身家矮了方熙玉一大截,到底还要看人脸色,太太抿唇笑了笑便换了个话题,说起最近即将拍卖的翡翠。
而方熙玉拍拍孙儿的手臂,驱赶道:“行了,你也一边去吧。免得人家说我作弊咯。”正式给这场临时起意的会面画上句号。
听着青年汽车徐徐离去的声音,老人心情一片平静。她方熙玉能把方景澄抓回来相亲,也能满足他的心愿收回决定。她得要叫他知道这些事都在她一念之间。
她已经达成了目的。
第75章 七十五章
这是悠闲且舒适的一天, 偌大的空间只有她夏茯一人,比起独处的寂寞,亦或是忧心扰乱屋主秩序的不安, 她品味到了一种富足的自由感。就像暑假清晨送走父母的小孩,香喷喷的炖肉睡在锅里、新奇有趣的节目在电视等待临幸, 而餐桌上的字条里藏着对她的关爱, 这都是她在过去不曾体会的东西。
而方景澄的字条是时不时发来的短信,中午饭是商务套餐, 下午茶是泡在玻璃壶里的香草,淡绿色的茶水散发出好闻的茉莉香, 一侧的三层吊篮点心架上有顶着云朵的小蛋糕。
他的公寓虽然处在市中心, 隔音效果却做的很好, 关窗后只能听到新风系统细微的送风声。难怪方景澄之前跟她抱怨房子大了静得过分。
等到五点以后,结束了原计划的学习量,夏茯终于先知后觉地明白了这点。她想办法打开了男友的高级音响,在城市电台悠扬的音乐之声中, 就着阳台昏黄的灯光, 怀抱零食俯瞰繁华的外滩夜景。
夏茯看着一盏一盏路灯接连亮起,大厦电子屏变化的光彩因夜幕降临越发鲜艳,而道路上川流不息的车辆仿佛是微缩玩具模型,不知道哪一辆会带着方景澄回来。
她百无聊赖地胡思乱想,直到“咔哒”一声, 有人解开了紧锁的门扉。
“好暗喔”方景澄在灰蒙蒙的傍晚四处摸索,寻找玄关处主控,在蓦然变亮的灯光中对她露出喜悦的笑容说:“我回来了!”
好像整个世界都因为他的出现变亮了, 但夏茯没办法把喜悦表现得太过明显。
又不是在演国外的恋爱电视剧,或者孩子间的过家家, 有必要特地说这种话么?
她慢腾腾地挪到方景澄面前,僵硬地附和说:
“嗯,欢迎回来”
但方景澄直接将她抱了个满怀。青年垂下脑袋,贪婪地呼吸她颈间的空气,叹息道:“我好想你哦。”小狗一样来回磨蹭,翘起的碎发蹭得夏茯发痒。
感情从来都是相互的,好像她的身影同样亮了他的眼睛。
有点仪式感也不赖吧。
被男友外放的喜悦感染,夏茯逐渐放松下来,她双手搂住方景澄的窄腰,关切道:
“回家高兴么?奶奶没有念叨你吧?”
方景澄低声轻笑,他揉揉女孩的后背,答道:“没呢,我跟她坦白了恋爱关系。知道我交了女朋友,她还挺高兴的,缠着我问了一堆。我跟她说我们家夏茯是周老师的小弟子,今年还得了国奖。”语气颇为得意。
这是她仅有的一点长处,放在校内论坛里很优秀,在积累了几代的财富面前,却会显得微不足道,说多了还会显得磕碜。
自从有了弟弟,奶奶和张梅评价周边一切同龄女童的标准就成了“她够不够格进入夏家门”。夏茯不知道城里人和乡下人在这方面有多大区别,她受够了被当做商品衡量的日子,没有犹豫就问出了关键,“那她知道我家里的事了么?”
青年顿了顿,他似乎有些紧张,再开口时语速略有提升,“知道的……但没关系,出身并不代表什么。你很优秀也很坚强,她让我多关心关心你,免得你丢下我这个不懂事的臭小子,所以我这么早就回来了。”
方景澄重新直起身子,他扶住夏茯的肩膀,直视她的双眼,一字一句说地慎重,“没事的”。为了佐证他的结论,将手机递到她的面前,“还记得我们之前说的要订身裙子,一起去饭店的舞厅跳舞么?我奶奶说她那里刚好有批真丝料子,想问你喜不喜欢。”
方熙玉四十多岁没了丈夫,生活从此缺了一角,作为寡妇,她比常人更看重家庭的秩序以及完满。出席重要聚会时,儿子的袖扣、领带,自己的丝巾到媳妇的胸针都要有协调的颜色呼应,若说这种小细节也就算了。但方熙玉嫌弃孟涵山只是普通工薪家庭出身,不懂大家族的礼仪,直接包揽了她的全身搭配。
她选衣的确合适,那颜色无比适合寡妇,连新入门的媳妇也像在守丧。
在方景澄收集的照片里,一家人对镜头举杯示意,年轻又忧郁的母亲被裹在端庄却陈旧的衣裙里,努力勾起一抹笑容,像一尊落灰的瓷器,再之后,那些柔和逐渐褪去,身着高定西装的她冷漠而锐利,和丈夫貌合神离,也同和喜爱旗袍的方熙玉拉开了一个世纪。
听到奶奶这次又要给夏茯订衣服,方景澄的心就像石头一样沉在胃里,他既不想拂了方熙玉的好意,又忧心颜色过于老气,讨不了夏茯的欢心,所以回来前特地去家族裁缝那里看了一眼,打算找点可操作的空间。
但方熙玉一改往日审美,选了一块皎若明月的云锦。方景澄站在那块名贵的面料,心里又是欣慰又是酸涩,久久说不出话来——
原来她不是不会选,她也知道年轻人喜欢的颜色。
奶奶走出了第一步,那妈妈呢?
他如果告诉她,他交了女友,她会因为这个家的改变动容么?还是说他在她眼里会进一步接近利用女人的混蛋父亲?
方景澄不敢赌这种可能,他驱车离开,迫切想要见到家里夏茯,把和解的礼物呈到她眼前,“这料子你喜欢么?月白底带银色花卉暗纹,裁缝推荐年轻女孩试试压上蕾丝的倒大袖,穿起来很漂亮。”
好像裁下一片月光制成布匹,哪怕隔着屏幕,夏茯都能看出价值不菲,由衷夸赞说,“很漂亮,我还没穿过丝绸呢。”
“是么,喜欢就好。”
方景澄小幅度地牵动唇角,他垂下眼眸,顺畅地转移了话题,“我还带了不少家里的点心,肚子饿了吧?看看要吃那个。”
孙子难得回家,老人嘱咐保姆做了不少家常菜式,只要稍微加工就可以饱餐一顿。看过最近热门的文艺片,就到了属于恋人的相依时光。
相较昨日的放纵,今夜的方景澄收敛了许多,他温柔地抚慰她,用手掌摩挲她轻颤的肩头,“昨晚我的胳膊压到你了么?”
夏茯还沉浸在刚才的余韵中,她懒洋洋地抱怨说,“嗯,你的胳膊好重,我试了好几下都挪不开,才拍你的”,报复似的用手捏了捏青年的手臂。
他委屈地拖长语调,从喉咙里挤出含糊的嘟哝,道歉道,“对不起,我错了。这样可以么?”,侧身蜷起健壮的身躯,将双手叠在身前,小心翼翼地挨着她——
说要减少接触面积,又不肯离得太远,
夏茯心生无奈,一米八几的个子怎么换姿势,又能娇小到哪去?方景澄对她来说还是太壮了,她要是像个男人一样伸手搂他,整个手臂都会悬空在床上,可要是不理他,只是这样挨着一点,莫名又会觉得他看起来实在可怜。
沉默片刻,女孩慢慢转过身体,面对青年伸出手掌。她同他分享呼吸,将手盖上他的手背,刚刚好把自己放入他身上的小小空缺。
而方景澄克制住搂住她的冲动,一点点抓紧了床单。
他有一点没有告诉夏茯,评判这段关系的除了奶奶方熙玉,还有另外一人。
之前去酒店都能瞒住老人,没道理她会突然从偏远县城找到他参与的蛛丝马迹,当中一定有人在提醒她。
家人中最早知道他在追求夏茯的只有方斯宇那个阴晴不定的神经病。
在回来的路上,方景澄跟哥哥打了通电话,言辞激烈地质问道:
“你都做了什么好事?”
“为什么要提前告诉奶奶?有什么事冲我来就好,别为难她!”
这位公司的大忙人仿佛早就料到他会前来质问,电话一反常态没有转到语音留言,而是直接到了方斯宇那边。
“我为什么要那么做?如果我想为难她,在你联系陈鑫鸿的保护人之前动手不就好了?”
他倒是“问心无愧”,反问时态度十分平静。
“我只是想让她知道一些事情。如果这次交往的是我们圈子里的女孩就算了,但你偏偏要招惹这种无依无靠的女孩。你费尽心机追求她,一点点加深感情,却不告诉她未来会面对什么……那样太可怜了。”
提及夏茯的处境,男人的声音听起来甚至有几分失落,“你已经做了一回英雄,这样还不能让你满足么?”
又来了,之前和夏茯组队参赛时,方斯宇就假惺惺地说什么为她惋惜,现在又擅作主张把两人的感情归为他一厢情愿、自我满足的表演。
明明关系并不亲近,这男人总喜欢摆出一幅兄长的架子,说着冠冕堂皇的道理,把他看成只会惹是生非的小孩。
所有人都明里暗里惋惜方斯宇以健康换取才能,他方景澄出生以来就是哥哥的备选。
他也清楚自己不如哥哥,所以才会如此恼怒。
方景澄毫不客气地挂断了电话:
“不用你来多管闲事。”
哪里可怜了?现在不好么?他会让夏茯幸福的。
他望着女孩恬静的睡颜,不愿放开这个清醒的美梦。
……
“英才班”的补录面试设在开学前一周,分AB两组同时考核学生,面试结束后,等待三天就可以知道录取名单。
周鸿霞今年刚升上副院长,像她这种大课题组有少不了相熟的合作老师。其中一位面试官便是周鸿霞课题组的硕士生导师,因为师生避嫌,他分到B组不参与夏茯的打分,不过面试完当天晚上,他就喊着“恭喜恭喜”,把面试排名成绩递到了周鸿霞手上。
夏茯的暑期临时宿舍直接转正,在把剩下的一点行李带过去,一切处理妥当后,四人寝的姑娘们也开始陆续返校。按照大一定下的舍规,她们会在开学前去校外的平价炒菜馆搓一顿,预祝新学期顺风顺水。
姐妹局不带男友,拿到特等奖学金的夏茯力排众议,坚持请客。
这一餐既是她庆祝自己进入英才班,正式搬宿舍的告别宴,也感谢他们之前愿意借钱给自己还债的真心饭局。
“必须我来,毕竟我早就想请大家吃饭了。刚刚开学的时候,我其实很紧张,我是小地方来的,身上没什么钱、不会打扮也不知道流行趋势,再加上不是一个专业的,很担心能不能和大家说上话。”
“但开学时晓薇第一个跟我说话,还给我吃家里的点心。我明明没什么长处,人也非常无聊,除了打扫卫生、补习也没帮得上忙的地方,但大家聚餐会邀请我,睡前也愿意找我聊天。后来我家里出了事,为了还钱没法分水电费,吃大家的零食也不能回赠……大家还是愿意帮我,要不是你们,别说坚持到现在,我早就要去翻垃圾桶捡吃的了……”
没了后顾之忧,夏茯明显比往日坦率了不少,她断断续续哽咽着,一番话说得人伤感地冒出了泪花。
其中一人大口灌了一口梅酒,将透明杯子往桌上重重一贯,朗声道:
“大家都是天南海北过来的,好不容易因为缘分聚在一起,哪有这么多能不能的?你这人踏实又认真,不过内向了一点!我可不许你这么贬低自己哈!”
另一人则吸了吸鼻子,询问说:
“要搬走了么?好好的一个四人寝,你不在还有点寂寞呢,不过搬走了,我们也是好朋友!”
发觉自己把气氛弄得太沉重了,夏茯也有些不好意思,她揉了揉湿润的眼角,笑着补充说,“随时欢迎来我这里玩。如果晚上太晚了来不及去浴室,可以来我这边洗澡呢。”
“对哦,不愧是英才班,好方便诶。”
姑娘们你一言我一语,话题似乎永远没有尽头。
而季晓薇跟夏茯关系最好,总是操心很多,喝的也最多,她将脑袋搁在夏茯肩头,轻声喃喃道,“太好了,家里的事情已经处理好了么?”
夏茯摸了摸她柔顺的长发,解释说,“嗯,已经不会有欠款了。”
“太好了。”
她合上双眼,露出一抹放心的傻笑。
大二在女孩们的笑声中正式开始了。
夏茯顺利拿到了“英才班”的新课表,除了常规的专业课,上面还排了许多特别选修课。比如在大获成功的数模竞赛后,学院趁热打铁推出的校企合作课程。学院会邀请S市名企高管来“英才班”试点讲课,学生只要完成报告就可以获得学分,排在企业目录第一 行的就是“蓝星集团”。
这是公子哥们混分的大水课,也是好学生们提前实习的敲门砖,一经推出就会被哄抢一空。可想到“蓝星集团”可能的讲课人选,方景澄就觉得头疼。
他忧心忡忡跑去咨询相熟的教学秘书,发现有时候就是怕什么来什么。
哪怕他不选这门课,方斯宇也可能出现在夏茯周边。
第76章 七十六章
反正新学期横竖躲不过方斯宇这劫, 而未来结婚迟早要见面,还不如直接问问夏茯的想法,提前给她打几针预防针。
方景澄想了一会儿, 按动按键,约女朋友一起去英才苑的小花园讨论选课事项。
“我去问过周老师了, 专业课打算跟着组内的研究方向走, 这部分学分已经凑够了。其他课看起来都大差不差。”
英才班拢共就那么些学生,面对新课每个人都很谨慎, 等夏茯去教学楼走了一圈后,系统里的剩余名额还很充足。
不知道是舍友聚餐没带上他, 还是和晓薇逛街拒了他的约会, 这几天方景澄明显神经有点紧绷。夏茯进自习室时恰好看到他紧锁眉头, 无精打采地趴在桌上,好像正在为某人的消息苦恼。
还是哄哄他吧。
原本端坐的夏茯默默软下身子,她亲密地依着方景澄肩膀,佯装好奇地研究他那份课表, 轻声道:“你有什么推荐的么?我们可以一起上。”
方景澄飞快地瞄了她, 眼神倏地软了下来,但他嘴上偏偏还要拉长语调,问:“想跟我一起啊?”
“对。”她抬起紧贴青年的那只胳膊,向他后背探去,一节一节去数他的脊椎骨, 在想象中,抚摸那条生在尾椎末端,因喜悦来回晃动的毛绒尾巴。
“最近太忙了, 我有点想你。”
夏茯搂不住方景澄的腰,最后只好将手掌压在他的背上, 用以佐证思念。她靠在他的手臂上,听见青年低沉的声音从震动的胸腔处传来,嗡嗡作响:“我的确有些推荐的,不过还要看你的兴趣。你未来有什么打算?想继续跟着周老师继续做科研,还是直接工作?”
“我想先找份实习做。”
现在手里的钱要不是男朋友给的零花钱,要不是父母的遗产,来源不算磊落,又总有花光的时候,夏茯看着存款上的数字,只觉得心里空空、没个着落。
大概是穷怕了、苦怕了,她始终期望早些毕业,好亲自证明自己的价值。
眼下量化金融碰上互联网发展,正巧是个风头,她学校好、成绩好,再弄些实习经历、竞赛奖项,等到她毕业说不定还能吃上口热饭。可要是继续深造,虽说能用学历敲开一些职位的大门,可依靠微薄的家底只出不入,外头又是一天一个新政策,说不定还要靠小有经验的本科同学内推入职。
这想法对她来说是朴素务实,可放到教授、或者方景澄这样条件优渥的富二代面前,或许就显得短见了。尤其是周鸿霞,她夏茯在科研道路上堪堪入门,等学到博士阶段说不定才能对组里有些贡献,周鸿霞明明用心栽培她,可等她修得一身功夫却要毕业了。
难以回报导师,夏茯愧疚不已,在找周鸿霞讨论选课时,克制不住聊了聊有关未来发展的烦恼。谁知导师一听就笑了出来,她倚在靠背皮椅上,乐不可支道:
“想什么呢?你的水平还说不上帮我。比起我,大概你孙师兄要更失落,他经常在我耳边嚷嚷,说你平时来实验室帮忙处理数据可利索了,四作一定要加上你。”
“对不起,我太自以为是了。”
眼看夏茯的脸蛋越来越红,深知学生本心单纯,脸皮又薄,周鸿霞调侃完不忘安抚了几句,说:“我是教授、但也是你的老师,教你本来就是我的本职工作,哪有什么回报不回报的?”
“至于毕业读研还是工作,人生没有那么绝对,你想出去见见世面也好。反正组里随时欢迎你回来考在职研究生,你真有出息了,到时候还能带着企业合作项目回来。”
女人交叠手指,温和地望着夏茯,鼓励的话语逐渐打散她心里的纠结。
想要回报他人,这想法绝不可笑。
夏茯抚向男友脖颈,在那缎子似光滑的皮肤上滑动,描画他喉结的形状,喃喃说:
“我看量化岗实习一天能有个几百块,攒一个月,虽然够不上你平时穿的那些,但大概能给你买条新领带。我现在还记得比赛那天,你穿着西装、站在灯光下的样子非常英俊。”
学校旁边开着许多正装店,临近毕业季,路上便会出现许多个神采奕奕的“保险人”。可方景澄实在俊俏,身形挺拔的青年如同港台老电影里走出来的男主角,当他弯下腰来,沉声同她搭话时,她总想捧住他笑盈盈的面庞,仔细欣赏一番。
与众不同是一种稀缺又令人向往的品质,夏茯相当愿意花钱给他打上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方景澄很吃这套。
他将她的手掌包进手心,来回揉了又揉,故作大方道:“真是的,我是你的男朋友,哪有让你省钱给我买礼物的道理?”
见青年神情已恢复如常,夏茯也不再继续顺着他的性子。她故意拉长语调,将方景澄之前的语调学了个十成十,反问说:“哦?那你想不想要礼物?”
青年似乎突然被戳中了心事,一下害羞起来,腼腆起来,像个内敛的女孩,轻声回复道:
“想啊。”
他的确想夏茯毕业后就跟他结婚,一起回去管理“蓝星集团”,而不是继续深造。
而量化投资也是个不错的岗位,它决定了公司的未来方向,大都是证券公司的头号部门,待遇丰厚诱人,不仅学历门槛高,只对全国前几所有竞赛履历的高校精英开放,对职员形象、口才也有隐形要求。
只不过光这鲜亮丽之下,藏着高强度的指标压力,以及不少业界人士公认的潜规则——
他圈子内不乏放纵形骸的子弟,聚会时最爱炫耀自己如何用庞大的资源笼住了部门内的美人。
跟那些人相比,连他一直看不顺眼的方斯宇都显得像个“正人君子”
与其托关系,介绍夏茯去商圈头部实习,还不如把她送进“蓝星集团”,放在眼皮子底下最安全。
“如果你想早点实习,我的确有门推荐的选修课,你看这个……”
他温柔地望着她,抬起夏茯的手腕,用她的手指解锁了屏幕。
第77章 七十七章
“蓝星集团”企业名号响亮, 最终选这门课的人足有二十来人,远远超出了“英才苑”用于集中讨论的会议室容量,上课地址最终选在经管学院的多媒体教室。
时隔多日, 夏茯再次见到了男友的哥哥方斯宇。样貌清隽的男人灰蓝色衬衫外搭一件深灰条纹西装,作职业打扮, 只是胸前少了正式的领带, 领口同外套随性地敞着,相较赛场上铁面无私的清冷形象, 多了几分平易近人。
“各位同学晚上好,我是此次课程的任教老师, 来自蓝星集团的方斯宇, 同时也是F大08届金融班的毕业生。这次校企研讨, 希望能以学长的身份,和各位学弟学妹共同探讨学校知识在职场上的实际应用。”
台上方斯宇公事公办的开场白还没说几句,台下方景澄逐字逐句的同声翻译却已经长成一篇小作文,只听他嘀嘀咕咕道:
“都是奔三的老男人了, 还学长, 老不修。我跟你讲职场切忌被这种老油条套近乎,一不小心就会被PUA,骗去当黑奴。还记得实习群里那个老学长回来招个人助理实习么?什么亲自指导金融租赁行业现状、项目实操,领高价工资让学弟低价写报告、出合同,最后被管理警告不正规jb, 一脚踹出群。”
他绘声绘色地讲述职场怪谈,摆案例讲道理,语气却像村头王叔吓唬小孩说半夜脚伸出被子就会被鬼抓走, 很难让人信服。夏茯由不得在心中庆幸,得亏两人坐在不起眼的角落, 摸鱼专业户的方景澄又把声音压得很低,不然她真怕方斯宇会冲上来一个粉笔头重击他脑袋。
夏茯单手撑住下巴,望向讲台陷入沉思——
老奸巨猾不知道,但老是真的。
随着方斯宇介绍个人履历,PPT也滚到了他青涩的学生时期,在各式令人艳羡荣誉奖项边,放着一张小小的照片。画面上,二十出头的青年正抱着奖杯和教授合影,他站得笔直,黑色的短发柔顺地落在脸上,白净、娟秀犹如女孩一般的面庞上架着一副大大的黑框眼镜,薄薄的嘴唇拘谨地抿成一条直线,犹如一个严肃、古板的小老头,和身上的淡蓝色polo衫以及卡其色的西装裤相得益彰。
真是个好学生,衣服下摆都会整齐塞进裤子里。
那身糟糕的穿搭一出,方景澄少不了又是一番点评:
“我就说他这人除了工作其他都不太行,这把年纪上班套装还要靠助理选、妈妈送,可会使唤人了。”
“除了”两字说得很准,哪怕他再怎么不满意哥哥的私人作风,方斯宇在管理公司和讲课能力上都没有容人指摘的缺点。
“今年是数字科技高速发展的一年,区块链、物联网、人工智能,越来越多的技术开始走入人们的生活。这期,我们课程主题就定在‘金融科技与数字化金融’,在学习过一些经典案例后,大家自由分组,思考如何将科技应用在金融行业中,选择一个数字化金融产品或服务进行设计。”
不似方景澄那种活力四射、夺人目光的风格,青年的台风稳健许多,语气不徐不缓,给人以娓娓道来之意,而他单手撑住桌面,扭身用激光笔圈出内容重点的样子称得上赏心悦目,没有点名方景澄让他去教室外头站着也算脾气温良。
此情此景之下,夏茯一时很难把男友嘴里阴阳怪气的哥哥同眼前神情淡漠的年轻人联系起来。
大概还有许多只有家人才知道的缺点吧。
她“嗯嗯”应付了方景澄几句,试图用自己的眼睛观察现状。没想到等到课程中间,方斯宇的最大问题就暴露出来。
当老师除了耗费脑力,还需要牺牲一定体力,多数人站着度过长达45分钟的教学任务,精力旺盛的还会在来回走动数次,一口气写满四块活动黑板。
可方斯宇在三十分钟后,面上便有了疲色。他双手撑住桌面,幽幽发出一声叹气,接着这秀丽的青年扯动嘴角,抬起眼眸,短暂地露出一个自嘲似的苦笑,请求道:
“抱歉,我身体不太舒服,之后坐着上课可以么?接下来是自由研讨环节,大家可以讨论下组队的事情,团队名称、口号、再选一个组长,一起上来展示团队风采。”
没人为难这位苍白的讲师。
方景澄不想被人插足二人世界,选课时特地从英才班找了圈内的“好哥们儿”,通过一边气。此人正是夏茯第一次参加周鸿霞组会、出声给她捧场的富二代,长着一张富贵的圆脸盘,属于组长夏茯说什么是什么,承诺使命必达,是合作时最省心的组员,很是好相处。
“科技发达诈骗手段也升级了,既然和钱打交道,我觉得安全是重点,结合区块链做交易钢印怎么样?”
有大神一拖二,课题主题定得飞快,反倒是队徽、队名这种个性化的东西耗费时间更多。
“说到安全,就会想到盾,刚好区块链C开头,也很像圆盾!我来画画看看。”
好不容易到了自己擅长的领域,方景澄迫不及待在纸上涂抹起来,而胖哥也非常配合地发出“专业啊方哥”这类称赞。
“我听你的。”
夏茯在审美这块没有特别追求,男友一时难以结束,她便百无聊赖地环视整间教室,看看别的学生在做些什么。
这一望,又看到了那个沉默的青年。
学生热烈讨论的时候,方斯宇什么也没有做,那双墨点似的黑眼睛甚至什么也没有看,只是空洞地发呆。
青年分腿坐在讲台旁的椅子上,将手肘撑在大腿上,颀长的手指相互交叉,明明很放松的姿势,却能给人以吃力的感觉,好像那单薄的脊背正被某种无形之物压住,连呼吸是种负担。在这热闹的小舞台上,唯独他是帷幕后一抹孤独的影子。
这位体弱多病的长子,在超量的关怀和照顾下,似乎长成了和弟弟夏常青截然不同的另一种人。
他活成了所有家长都会喜欢的类型。
就像妈妈的完美人偶。
回忆着那闪闪发光的履历,以及方景澄不满的控诉,这样一句总结突然闯入夏茯脑海,没头没脑、不讲道理。
夏茯觉得自己并不怕他。
讨论结束,课程也进行到了下一环节,待全班各组展现过团队风采,在方斯宇询问说:“组长中有人愿意当这门课的课代表么?”后,夏茯果断举起了手臂。
只要第一次主动举手,再继续展现自己就变得很容易。
小班教学可不像讲究中庸之道的全院大课,每次老师发问都会面对一片黑压压的脑袋,这些优等生最会把握机会,夏茯知道只要稍稍犹豫就会错失“分数”。
兄弟不合又怎么样?既然因为比不上哥哥自卑,更要在合适的时候争回来。既然她上了这门课,又当了组长,肯定得想办法拿到最好成绩。
她出动之前已经和方景澄打好了招呼。
方景澄面露犹豫,但还是没有阻止女友的举动,他蠕动嘴唇:“也是……他也没什么好怕的。”怕她和哥哥走得太近,这种话他只能藏在心里。
“我想当,自从‘挑战杯’选了‘蓝星集团’的课题,并且获奖后,我就对贵公司文化很感兴趣。”
夏茯清脆的声音在教室内回旋。
而方斯宇顿了几秒。
这一下似乎打得男人措手不及,毕竟上课后他就把叽叽喳喳的弟弟视若无物,故意回避后排,连眼神都没给几个。
那双浓黑的眼眸沉沉地审视了夏茯一番,他抿了抿嘴唇,回复道:
“好。”
第78章 七十八章
眼见夏茯进展顺利, 胖哥立刻抬起双手,边鼓掌边称赞说:“不愧是嫂子,宝剑一出, 锋芒毕露。看来这门学分是稳了,感谢方哥带我躺赢。”
胖哥笑嘻嘻地朝边上瞧去, 本以为方景澄会跟组会时一样, 露出有荣与焉的自豪表情,跟他侃上几句, 却不想这位爽朗的公子哥慢慢攥紧了拳头,一张俊脸阴云密布。
方景澄印象里, 方斯宇最会摆架子。
礼貌和疏远是他的代名词, 最擅长用那副平静得好像没有任何欲望的表情将人推远。他生活缺乏情趣, 不爱被探究私人空间,虽然精于工作,可若是有人拿着专业知识找他探讨,只能得到简短几句点播, 然后被推给专业顾问或者书籍。
追逐蜃景是种让人受挫的体验, 在遥遥无期的过程里,连性格坚毅的李月桐都会感到疲惫,倒向更擅长提供价值感的他这边,一不小心着了道。
本来他也应该这么拒绝夏茯的,如比赛当天, 远远避开、缄默不语。
可方斯宇只是垂下眼帘,他微微颔首,十分内敛地勾起指尖, 轻轻转动腕上的手表。就像缺乏日晒、代谢停滞的吸血鬼,青年指尖发紫, 手腕内侧也是不自然的苍白,不过日常活动,银白色的表带就能在皮肤上磨出瑰丽的红痕。
这一放松的举动松开了表带的束缚,也悄然拧开了方斯宇身上的某种开关。他悄悄地叹了口气,再度抬首时,开始把话题主动递到夏茯手上,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挑战杯也是个将专业知识用于实践的好机会,夏茯同学可以详细展开一下你的经历么?”
在深入研究后,夏茯早就不是青涩的初学者,如今有许多新的想法可以用于比赛复盘,很轻松地就开始阐述。
“刚好我们组大师兄是个编程高手,最近在做投资小程序,我们就应用了比赛得到的模型,虚拟建仓看谁的收益多。不过我总是差了不少,所以还挺烦恼的。”
哪怕只是模拟收入,提到钱时,她漆黑的眼眸可以说是熠熠生辉。
而能做到总监位置可不能光靠技术,方斯宇一直是个好的交流对象,生活中只有不想说、没有不会说。
“是么?有没有想过换个方法来预处理数据呢?”
他几乎是把经验和知识揉碎了递到她的手上,态度十分纵容。
本来只是意气之举,给活在家庭阴影里的男朋友争口气,可在专业领域和方斯宇这个级别的大神探讨实在令人愉快。
他专业知识不亚于周鸿霞,又有多年工作经验,某些细节看法相当独到,总能恰好挥开她研究上的阴云,她望着方斯宇的表情便不由自主地带上一丝难以察觉的期待,在好奇自己的能力究竟能拿到几分,那些点子又能获得怎样回响。
在那循循善诱、耐心引导,夏茯不由自主地放下戒备,全身心投入到这次探讨中。
“我明白了!下课我就去调整隐藏层,等我超过师兄一定请老师你喝奶茶。”
她迫不及待想要记下新的思路,道谢时一个疏忽便忘了方斯宇的身份,此话一出,一时间两个人都愣在原地。
相较夏茯,方斯宇尴尬更甚。
这纯粹又直接的善意撞得他完美青年的表情略有变形,他嘴唇微张似乎想笑,却因为没能发出声音,于是看起来更像是哭笑不得。
方斯宇飞快收回了视线,含糊其辞道:
“没什么……只要继续学习,你会超过他的。”
接着青年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转而问向台下的同学:
“好了,其他同学还有兴趣试试么?”
这次探讨内容实在精彩,而方斯宇的不吝指教中又着实带有某种倾向,于是整个过程只简单了走了个形式,其他学生问了几个小问题,并没有对最终人选提出异议。
“那就麻烦夏茯同学了。今天的课程到此结束,稍后会请助教在群里发下次的预习材料。”
第一次对话圆满结束,额外加分是到手了,但是男友心情恐怕不太美妙。
夏茯闷头离开讲台,一转眼就看到了静静旁观的方景澄,他十指交叠摆在桌上,嘴唇紧紧抿着,表情同阳台上俯瞰主人下班在单元门口喂野猫的猫咪没有两样。
果不其然,待她坐定,男友立刻提醒道:
“我觉得还是不要请他喝奶茶比较好哦。”
难得看到方景澄这么拘谨的样子,夏茯顿时觉得有点心虚。她盖上他的手掌,撒娇似地挠了挠他的手背:
“怎么了?我是不是表现得太亲近了?你不开心么?”
“也没有,只是他的心脏受不了咖啡因这种东西。最开始我也不太清楚,我小时候给他喝可乐然后被我妈骂了。”
受人帮助会想报答是人之常理,方景澄小时候也有过被哥哥辅导功课,然后试着跟他打好关系的日子。可惜结果不尽如人意,他到现在还记得母亲一把将饮料推开的样子。她一脸嫌恶地看着他,好像他是奶奶专门派来谋害哥哥的小怪物。
这是下午最后一节课,课程结束,学生便陆续离开教室,给俩人留下了独处的空间。
方景澄将女友的手贴上脸颊,用嘴唇慢慢地摩擦她的拇指指节,委屈道:
“但我的确不想看到你们在一起……明明是兄弟,脸和钱都不差,可跟他相比,我们共同话题就没那么多。看你们讨论学术很融洽,我却没法加入,我就会有点害怕,想你会不会更喜欢他那种类型。”
哪怕再怎么口头诋毁,也改变不了方斯宇优秀的事实。
哥哥跟夏茯交流时的气氛,同他精心谋划的组队何其相似,甚至作为社会人士,方斯宇拥有的资源几乎是他的两倍。
哥哥总是很容易就能得到他想要的东西,所以一点风吹草动都让人惊慌,方景澄几乎在抗争开始的初期就预感到了失败。
他压根不敢想象方斯宇认真靠近夏茯将是什么情况。
有方景澄哀怨无比的诉说,空气中浓郁的醋味惹得夏茯忍不住皱鼻子,她有点好笑地看着他,无奈地解释说:“不会的。”
“在遇到你之前,我从来没想过以后会和谁在一起,等遇到你之后,我也想不到除了你还能和谁在一起。谈恋爱哪有那么容易被人插足的道理?如果你对自己没有自信,也要对我有点自信吧。”
这话听上去肉麻,可句句属实。
恋爱从不是夏茯人生规划的必要选项。她在关键时刻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待情况稳定后,其实没有知心爱人也能活下去,现在在一起纯属喜欢方景澄,若是要是分手,她大概率不会再度接纳他人。
开始她只是以为方景澄是那种小孩子划阵营的心态,我不喜欢他,所以你也不可以搭理他。可他偏偏提到了男女感情。
哪怕兄弟有隔阂,也不至于遭到担心哥哥抢自己的女朋友吧?
夏茯终于抓到了问题关键,询问道:
“为什么那么怕哥哥?”
方景澄心里“咯噔”一声,知道因果报应到了偿还的时候。他咬紧嘴唇,吞吞吐吐概括说:
“因为我做了不好的事情。”
为了证明自己的价值,就去搭讪对哥哥有好感的女孩,他活该遭到方斯宇的报复。
可夏茯真的不行。
他知法犯法、肆意妄为,等到往事像回旋镖一样打在头上,砸得人头破血流才知晓疼痛。青年将脸深深埋进女友的掌心,用来逃避她可能的指责,自暴自弃地坦白道:
“我应该早点告诉你,但你和徐思慧关系不错,应该也知道……我之前因为看方斯宇不爽,就去追了对他有好感的李月桐,然后在告白那天被甩了。后面和你交往,我才知道错,让方斯宇不要插足我,但他也不搭理我呀。”
“他明明也不喜欢李月桐,他没搭理过那些追求者,偏偏对你摆出长辈的样子。”
或许开始还有点小心翼翼,但提到哥哥,青年的怨气再度升了上来。
真有他的,明明是自己不占理,还能说的这么委屈……
她的确在和方景澄交往前就被好心的徐思慧警告过这点。
可烂不烂又有什么所谓呢?
她最初主动亲吻他就接受了这点,只因为他对她来说是最合适的那个,一点恩惠就足以将她拉出泥潭,真的稳重的男人不见得愿意伸出双手,而方景澄不成熟带来的恶果也尚未真正降临在她身上。
她能做的只有做好准备,等不合适的时候再选择放手。
夏茯默默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了……我觉得比起你哥哥,你更应该跟李月桐道歉。”
她语气过分平淡,方景澄比起庆幸反倒觉得惶恐:难道夏茯其实已经心灰意冷根本不在乎他了么?
他迫不及待地表明态度,要好好重新做人:
“好,我一定跟她道歉,就让她抽我几巴掌好了,如果还不解气,我还能想办法撮合她和方斯宇。那你能答应我不要搭理方斯宇么?”
一番话说得夏茯哑口无言,她不禁想道:
天下没有白捡的馅饼,1米8大帅哥会被人扔进垃圾桶绝对有他的道理。
方景澄在讨人嫌这个赛道实在是一骑绝尘,花样百出到令人叹服。现在口头说着自卑,行动起来却很自负。
知道夏茯和方景澄交往后,文学院的人就有意跟她拉开了距离。
回想起李月桐提起前任时不屑一顾的表情,夏茯像揉皮球一样捂紧了青年那颗漂亮却愚蠢的脑袋瓜,制止道:“别,前男友最好和死了一样安静,月桐已经不在乎了,你就别再给人家添乱了,到时候可不是一巴掌的问题。”
“至于你哥哥,我会根据情况判断的,要是他是因为想要报复靠近我,那他也是个利用女孩感情的烂人了,我自然不会搭理他的。”
方景澄被闷得喘不上气,声音立刻哽咽了:
“呜呜呜,你是不是在骂我?”
夏茯笑了一声:
“是啊,不过你也有哥哥没有的优点吧?不想当人渣就好好把它们发扬下去,别再做这种事了。”
她不想在这方面跟方景澄继续深究下去,也不想真的把他闷死。说罢便松开手掌,托起青年涨红的脸颊,在他柔软的唇角落下个轻吻。
心情跌宕起伏,方景澄小心翼翼地观察她的表情,试探道:
“好吧,你喜欢我的身子……那晚上要不要一起回家?”
只可惜他拿得出手的东西并没有特别引起夏茯的兴致,她揉了揉他的短发,随口道:
“再说吧,我有个东西要交给周老师,刚好新想法还能简单聊两句。”
方斯宇这个阴魂不散的家伙,扰人恋爱天打雷劈。表面好像没有干涉他,还不是一番话惹得夏茯无心约会?
不过能度过前任话题实属不易,方景澄还是见好就收,乖巧地回复说:“好吧,我回宿舍收拾点东西,结束了记得给我打个电话。”
……
F大老校区绿化极好,楼宇之间小路纵横。
夏茯本以为复杂的兄弟关系会在离开教室后暂时告一段落,却不想在通往研究室后门的石子路上,再次遇到了话题的焦点。
方斯宇坐在掉漆的木质长椅上,垂眸弯着背,正专注于将一张彩色铝箔纸压平,夹进厚厚的教案本里。皎洁的月光洒在他鸦青色的头发上,照亮了他身侧寥寥几片香樟树的落叶,给这位专注的青年增添了几分寂寥之意。
青年长相清隽,又是方景澄还是特别叮嘱的重点防范对象,夏茯想不注意到他都难。可她不过多看了他一会儿,便恰好被抬头的方斯宇抓了个正着。
而发觉是路过的人是夏茯,方斯宇看起来也有点惊讶。他将合起的教案放在膝上,发出一句简短的问候:“你好。”
夏茯干巴巴地回了他一句:“你好。”借着月光,也看清了被方斯宇收起的糖纸究竟为何物。
巧克力。
星点黑褐色的糖液黏在青年的唇角,在他苍白的脸上尤为明显。
她伸手点了点嘴唇,好心提醒道:
“那个、方老师,嘴这里有点碎屑还没擦掉。”
他愣愣地睁大了眼睛,下意识用手背遮住嘴唇,在触碰到那片粘腻后,为难的表情莫名显得有点孩子气。
“诶?谢谢……”
“没什么,我约导师汇报进度,不好意思先走了。”
夏茯找了个借口快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青年那个极具反差感的表情一直留在她的脑子里。
这两兄弟都是怪胎,为什么将近三十岁的财务总监会在校园长椅上,把巧克力吃到脸上?
他不是心脏不好,不能接触咖啡因么?
她这样胡思乱想着,敲开了导师周鸿霞的办公室,看到女人正慢条斯理收拾桌上的纸杯,好像刚刚结束过一次会谈。
周鸿霞将纸杯丢进垃圾桶,热情地冲夏茯扬了扬糖果盒:
“你来得正好,要不要来点巧克力?教研室一个老师去瑞士旅游,回来带了不少伴手礼,大家都说好吃。不过带回去最好快点吃,你师兄的那份就在裤兜里融化了。”
卡片似的散装巧克力在精致的铁盒里互相碰撞,发出风吹落叶般的沙沙声。
夏茯拾起一块巧克力,发现包装纸的图案和方斯宇书中的那片如出一辙,忍不住感叹道:
“好巧,我刚刚过来路上就看到我们企业实践课的老师在椅子上吃巧克力。”
周鸿霞并不意外,她准确地念出了青年的名字,说:
“是么?你看到斯宇了啊。”
“对,老师你认识他么?”
在夏茯发问后,周鸿霞给出的回答令她直接愣在了原地:
“认识哦,他是我大学室友的儿子,今天上课顺路来看看我。他天气一热就不怎么喜欢吃饭,我特地给他一块巧克力垫垫肚子。”
“他今天上课表现得怎么样?”
第79章 七十九章
难怪方景澄天不怕地不怕, 却对周鸿霞尊敬有加,原来老师是他的好阿姨,愿意收下方景澄这号“学渣”, 说明两位女性读书时关系大抵不错。
真丢人,她居然是 在方景澄家长面前跟他谈恋爱么?他当时怎么不告诉她呢?
心底思绪如风暴肆虐, 但夏茯还是维持住了表面上的镇定。她如实描述课上的场景, 夸赞道:“讲得很好,还帮我解决了之前的算法上的难题。”
“不过我当时太高兴了, 道谢时还说要请他喝奶茶,他好像有点尴尬, 后面没有直接回答。最后还是景澄提醒我说方老师心脏不好不能碰这种, 想想真是不好意思。”提及课堂上的窘事, 她的语气中多了几分歉意。
周鸿霞勾起嘴角,语气轻快:
“还有这种事啊?看来景澄跟你说了不少家事,我大概能想象他会怎么描述斯宇。”
她手掌搭上糖盒,慢慢描画盒面隆起的花纹, 解释说:
“只是他说的话只对了一半, 斯宇的确心脏不好,但你要是真的请他喝奶茶,他大概还挺开心的,毕竟他的心脏又不是一碰就碎的玻璃。一点糖分不会击垮他,反而会给他的生活带来一点快乐。”
“只是他的妈妈, 我大学最好的朋友孟涵山是个责任感极强的可怜人,她在怀孕时受了太多委屈,没有得到妥善的照顾, 才有体弱的斯宇。她把错误全都归结到自己身上,自责得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她已经剥夺了孩子自由奔跑的权力, 之后任何一点错误都是她继续伤害儿子的证据,于是就有了绝对不能碰咖啡因这一说法。”
提及朋友的不幸,周鸿霞忍不住沉沉叹了一口气。和如今的温柔慈爱不同,最初她并不喜爱朋友的拖油瓶,会和同样前途光明的学生抱怨说:
“作为朋友,我其实一直不太理解她结婚这件事,涵山是我们那届的专业前十,照理现在也应该是个客座教授,不该被小孩牵扯到这个地步,但斯宇已经出生了……”
直到后来的一件小事改变了她。
她回忆着方斯宇儿时小老头般的神情,忍不住勾起嘴角,露出一抹无奈的笑容:
“我们班的人大部分都结婚了,我见识了不少小孩,但斯宇绝对是最特别的那个。涵山学问做的出色,做母亲也无可指摘,最好的医疗资源、教育资源、最合理的饮食结构,精确到一天的每一分钟……老实说她的手下那批精英都不一定能严格遵守这份时间表,可斯宇做到了
,他没有遗传爸爸背信弃义的缺点,他是个乖巧又诚实的孩子,答应涵山的每一句话都会做到,而且做的非常完美,有时候我会觉得他一板一眼的简直不像个孩子。”
“于是我忍不住逗他,用一切其他小孩感兴趣的东西吸引他,问他‘真的不喜欢么?’然后方斯宇是这么说的,‘喜欢,但是不行。妈妈为了我已经很辛苦了,我不能让她伤心’,他这么说了我才知道,他爸爸喝醉了居然在他面前‘教育’他,说什么‘你可要体谅妈妈,她为了你的病忙的家都不回,她是你妈妈,不是我老婆了’。”
“那之后我就没法继续坐视不管了,涵山看到这个可怜的孩子会觉得心碎,他看着劳累的妈妈也过意不去。好像因为妈妈不快乐,所以小孩也觉得快乐是一件有罪的事,所以后面我有空会帮涵山带一下孩子,让她也好好休息一下。”
“公园、图书馆、电影院还有一点点的糖,在医生允许的范围里,那么一点,如果不是我给,可能他这辈子只有这么一点了。”
周鸿霞抬首,用那种试图得到理解的表情望向夏茯,眼神温柔,几乎化为一汪湖水。可这涵盖了方家三代人关系的解释,信息量之庞大似乎并不是夏茯这种局外人能理解的。
年轻的女学生安静地坐着,她双手落在腰上,低低垂着眼睛,去看被捏皱的T恤下摆,闷闷地回应说:“难怪我路过的时候看到他把糖纸收进了书里,他应该是很感激你的心意的。”
接着夏茯抿了几次嘴唇,内心经历了一场苦斗,困惑又为难,最终向周鸿霞询问说:
“可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事呢?”
欣然于她的敏锐,女人脸上的笑意加深了几分。
“你是个明事理的好孩子,跟景澄在一起后,把他的成绩拉上来了不少。所以我希望你在兄弟关系上也能帮帮他。”
和方斯宇常有联络,周鸿霞熟知方景澄做出的“丰功伟绩”,语气十分嫌弃:
“我猜景澄一定说了哥哥不少坏话。他是方家强硬要求生下的孩子,和斯宇不一样,天生就是那种高需求的敏感宝宝,哪怕妈妈已经筋疲力尽,仍然会哭着闹着要妈妈。再加上他长得像爸爸,由奶奶带走养大,很难客观理解家庭情况,经常会为了争夺大人注意力做出一些啼笑皆非的蠢事,涵山就是怕他没分寸伤到哥哥,才会禁止他的一些行为,这次专门委托我当他的导师,恐怕也是担心他上大学太自由走上歧路。”
说罢,周鸿霞将手埋进盛满巧克力的铁盒,检出一枚朱红描金标签的糖果,递到夏茯手上:
“他已经泡在蜜坛子里了,还是对他严厉一点比较好。你可以在回去后,好好想想我说的话。”
……
因为意外插曲,夏茯回去的时间比预期的晚上不少,预定的甜蜜晚餐一退再退,坐在宿舍等候区的方景澄趴在桌上,无聊到开始给宿管送的橘子剔白丝。
每当有人刷开宿舍大门他都会抬头观察,数不清给第几个同学打过招呼后,他终于等到了女朋友。
青年一把抛开圆圆的橙果,笑着迎了过去:
“欢迎回来!你离开的时间比我想象的久了一点,不过我剥了一个很漂亮的橘子,还和路过的朋友聊了点新开的电玩店。你们呢?你们都聊了什么?”
他饿扁的肚子里积攒的全是亟待分享的念叨,叽叽喳喳的像个小孩,只不过这灿烂的笑容在恋人开口后有了一丝龟裂的痕迹。
“聊了一些你的事情。”
“我在去的路上看到了吃巧克力的方斯宇,周老师说那是她送给他的,我这才知道她是你的阿姨。之后周老师还和我聊了一些你和方斯宇小时候的事,说阿姨因为叔叔生产很不容易,为了方斯宇操了很多心。他不能多吃甜食、也不可以剧烈运动,生活得很小心,希望我平时多关注他一下。”
“你都知道了?”
方景澄嘴角僵硬地抽搐了一下,他看着恋人的眼眸,恍然间觉得自己正在经历一场难以承受的审问。
“哦,这没什么,我成绩没有哥哥好,又不是那种安静的小孩,所以一直不讨周鸿霞喜欢,所以我才没有告诉你她是我的阿姨。”
到底如何为孤独辩解,如何不去憎恨再次夺走他宝贵感情的哥哥呢?
明明夏茯和方斯宇只是普通的师生关系,有什么必要把他的伤口撕开,让她去照顾哥哥、可怜哥哥?难道认识哥哥的每一个人都要更偏心他才是正确、合理的么?
不要太尖锐、不要愤怒、不要去嫉妒、不要、不要……
方景澄不断告诫自己。他强颜欢笑,试图以轻快的语气带过这件小事,说:
“但关注?怎么关注?这话说的有点过了,他都快三十的人了,难道需要你照顾他么?”
情绪好像无法控制,委屈,越压抑越凶猛,喉咙中不断涌出“胶水”,死死黏住他的皮肉,每一次开口都撕裂般的苦楚。他窒息又无助,却万万不能停止控诉,否则这辈子就只能当个幼稚的哑巴。
“她是不是把我讲得很差?说我不懂事,老是找方斯宇麻烦?你也要讨厌我了?”
青年皱了皱鼻子,他眼角发红,语气里多了一丝颤抖的哭腔。
而夏茯否认了这一自暴自弃的说法。
“不,我不讨厌你。没有说就没有吧,我觉得只有相互承认的关系才算得上一段关系。”
她一手牵起方景澄攥拳的手掌,另一只手则摸进兜里,掏出那枚红彤彤的巧克力,隔着糖纸,将它掰成两半,无比慎重地塞进了青年掌心。
“我是来给你这个的。”
然后她冲他露出笑容,邀请道:
“你等了这么久,肚子饿不饿?要不要拿糖果先垫一下,然后和我一起去吃夜宵?”
【他已经泡在蜜坛子里了。】
直到离开办公室的最后一刻,夏茯都没有等到来自周鸿霞的第二块巧克力。
在回来的路上,她一直忍不住思考,询问自己。
孟涵山很可怜、方斯宇很可怜……
那方景澄呢?为了填补空缺生出来的小孩又有什么错?
痛苦是可以比较的么?大的痛苦盖过小的痛苦,因为更轻所以不值一提,即便它已经确确实实降临在人的身上。
和那些更可怜的人相比,你已经过得很快乐了,为了体现这世界是公平的,所以你活该受到伤害,你理应被冷落么?
明明错的只有那个不负责任的死男人……
她羡慕方景澄、她憧憬方景澄,她一直想不明白像他这种闪闪发光的人能有什么烦恼,又会真心地渴望着什么。
直到现在她才知道,他或许想要的或许只有这半块巧克力而已。
方景澄愣愣地捏着手里的糖果,它沾染了恋人的体温,已经有了融化的迹象。
周鸿霞是不会给他分零食的,所以夏茯给他的只会是她那份。
他的喋喋不休、恶毒阴暗的小心思,在得到半块巧克力后,奇迹般地停止了。
第80章 八十章
方才青年气势汹汹, 如同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配上他那精壮的体格,本应唤醒人们对暴力的恐惧, 让人下意识地闪躲后退。可处在这风暴中心,若是认真倾听他的控诉, 只觉得字字句句都是祈求, “看看我、看看我”这渴求无比强烈,让夏茯感到了无处安置的怜爱。
尤其是面对面站立这种情况, 方景澄比她高大不少,她很轻易就能看到他发红的眼角, 长长的睫毛末端挂着透明的水珠, 在昏黄的路灯下闪闪发亮。
“给我的?”
她听到青年再三向她确认, 低沉的嗓音带着嗡嗡的鼻音,仿佛动物正用绒绒掌垫小心抓挠旅人鼓囊囊的尼龙袋。
夏茯抚摸他的面颊,像蒙蒙雨天,孩子抬手摘落了屋檐上的一滴水珠, 把它和宝贵的玻璃球一起收进兜里。
“嗯。”
方景澄呼吸一顿, 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收拢手指,把糖包进手心,弯下腰将漂亮的脸蛋藏进了夏茯的颈窝。
“他们把我说的很糟,但你还是还是站我这边的么?”
他抱的有些紧了,就好像傍晚时分吸足了阳光的冬被, 严严实实地压在她的肩上,夏茯需费力地抽出胳膊,穿过青年结实的窄腰, 才能安抚地摸摸他的后背。
青年坚硬的脊骨在她的掌心凸起,血肉搏动的感觉如此鲜明, 比她经历过的任何事物都要真实。于是她抱着他,慎重道:“我第一个认识的人是你,我更愿意相信你说的那些话。”
“真的?”
在那种追问下,夏茯脸上一阵发烫,反复承认自己的偏爱有时甚至比之前坦然相见还要让人苦恼。她把手握成拳头,佯装生气在他背上敲了敲。
“真的,不过你要是这么一直问,我就不好意思再说了。”
可惜这点惩罚并没有让对方收敛。
语音刚落,夏茯就感觉落在身上的手掌突然收紧了几分。他比她还要烫上许多,颀长的手指埋进她柔软的腰窝,拥抱因此变得愈发严丝合缝,他的呼吸挤压着她,他的声音直接透过薄薄的夏衫,从震动的胸腔滚落,融进她的皮肤里。
“好吧、好吧……我刚刚声音有点大了,我们回车上说好不好。”
“好,我们可以在后座先坐一会儿。”
方景澄情绪明显不对,眼下估计一时半会儿开不车了,夏茯便一路把他牵到了停车场。这是一小段寂静的旅程,夏茯感觉他在落后她半步的地方望着他,如果回头一定能看到他雀跃的、亮闪闪的眼眸。
尽管没有亲眼目睹,但她仍有这种感觉。
热度源源不断从交叠的手掌传来,好像火焰仍在寂静的夜中跳动,连落叶的细响都是它摇曳的“噼啪”声。
“你现在感觉好点了么?”
她从方景澄兜里摸出了车钥匙,拉开车门,跟他并排坐在后座。在这狭小的空间中,青年缓慢呼吸声比空调出风还要鲜明,夏茯看到他侧身挨着自己,饱满的胸肌抵住她的肩头,垂下的那只手指撩起她脸侧的发丝,向耳后别去。
“我想吻你。”
早在之前,他的体温与眼神便已经同她暗示过答案。
明明已经相拥数次,但这次邀请的气氛似乎格外滚烫,童年阴影导致的不安、青涩在安抚下悄然褪去,剩下只有青年男人原始的诱惑。
夏茯先是往外看了眼,确定晚间的教职工停车场少有行人经过,而茶黑色的防窥玻璃仍然保有作用,方才松口,“只是亲一下的话。”她闭上眼睛,耐心地等待他的触碰。
夏茯听到他轻轻笑了一声,“你真好”,得到许可后,青年脸上浮现出一种类似于醉酒的傻笑。可事实上他喝酒从来不会醉,那种充满渴求眼神,沁满笑容的唇角反而像是附着了香甜的酒液,在他触摸她,以湿热的耳语呼唤她的名字,如细雨在她的皮肤上滴落,让她体温不断攀升。
“我好喜欢你。”
他用一只手按住她的后腰,使她像蝴蝶一样落进他的怀里,另一只手托住她的后脑勺。一边抚摸她的头发,一边亲吻她薄薄的眼皮轻声告白。
“喜欢你抚摸我的手指。”
“喜欢你倾听我的耳朵。”
“喜欢你微笑的嘴唇,你总是会说些让我情绪高涨、不受控制的话,我怀疑你还在舌头下藏了一块糖没有给我。”
青年火热的吐息随着蜜语甜言,一下一下扑在她的面颊上,而最终的吻却不肯落下,这种甜蜜的酷刑十分难熬,夏茯忍不住咕哝说:“我可没有。”
别扭的反应让方景澄的笑容更甚,他温柔地勾起她的下巴,拇指缓慢地摩挲她的唇瓣,以近乎哄骗的语气请求道:
“是么?那张张嘴,小茯,让我看看……”
她犹豫地张开嘴唇,因此被灌注了他独有的蜜汁。他存了心要在她狭小的口腔里寻找不存在的东西,不容置疑地逼近就像被毒蛇紧紧缠绕,咬住要害,大量神经性毒液刺激得人忍不住后仰脖颈,手指尖都忍不住颤抖。
明明是两个极为不同的个体,可接吻拥抱时却成了因体温逐渐融化的巧克力,甜腻纠缠不分彼此。她被吻得情迷意乱,被搂在恋人怀里喘息间才想起了之前的目的,提醒方景澄道:
“我就说没有。你的巧克力还没有吃掉么?我怕它到家会化掉。”
他很敷衍地“啊”了一声,漫不尽心地应答,“化就化了,回去放进冰箱冷藏就能修复。再说我也没打算吃,我得好好收藏起来,以后想你的时候就拿出来看一眼。”完全不见刚刚为此纠结委屈的样子。
夏茯半是无奈半是窘迫地掐了一下他的腰侧,“吃掉啦!”
“我不。”
方景澄不满地嘀咕,把她抱得更紧了一些,然后悄悄转移了话题。
“这么晚了,天气又热,就不去外面吃了吧。去超市怎么样?我给你煮点朝鲜冷面。”
发觉夏茯对摆盘精美的白人饭兴致缺缺后,方景澄便开始了传统菜式的求学之路。他有一双漂亮的手掌,骨肉匀称、灵活优雅,但在挥舞菜刀这块资质平平,简单的斜刀切块倒也还好,一旦到了切丝环节,当这个追求卖相的摄影师试图吹毛求疵后,料理过程就变得叫人心惊肉跳了——夏茯需要紧刀口,生怕下一秒蔬果滚落,案板会淋上男朋友的鲜血。
“安心、安心,我可不会让你看到我笨手笨脚的样子,就需要慢慢来……”他仔细地寻找下刀角度,确定每一片厚薄均匀分布,等到切好,蔬果也因为长时间氧化变了颜色。
方景澄在长叹一声后改变了策略,他高挑的身形摇摇晃晃转进了超市的厨具区,公寓的厨房也多了第一个省心小道具——擦丝器。
“我的确没法短时间内就做得很好,但我有这个!人类智慧的结晶!”
“这样就漂亮多了吧?虽然还剩下不少,但我可以直接吃掉。”
他把黄瓜压进金属小孔,晃动手掌,擦出嫩绿色的细丝,剩下的部分则被他“咔嚓咔嚓”塞进嘴巴。
第一个借助科技的成功案例给了方景澄不小的鼓舞,他花费了大把时间在柜台前研究稀奇古怪的“神器”,甚至请了一个断头台造型的贝果切割器回家。从天而降的铡刀“咔嚓”一下把圆滚滚的面包砍成两瓣,然后再被青年的大手拾起,装饰蓝莓、涂抹乳酪,最后穿上画有兔子的白色油纸。
和一板一眼的夏茯不同,方景澄实在很擅长在生活的间隙里取乐,于是她时不时就会坐在另一把厨房椅上,好奇他今天又要展示何种厨房魔术。
今夜,在青年掌心闪亮登场的是一个手动榨汁机。
“面条煮好还需要点时间,不过制冰机里的冰块已经好了。美丽的小姐,要不要先来点冰凉爽口的西柚果汁?””
如果不剥掉西柚筋膜,直接榨出的果汁就会带点青涩的苦味。在两人常去的那家日料店,餐厅侍者会将切开果子扣在锥形榨汁器上手工挤汁。若干次受力后,酸甜的果浆被拎在奶白的可尔必思汽水表面,它被升腾的气泡推开,氤出淡粉色的波纹,变成备受大众喜爱的夏季清凉特饮。
青年眯起眼睛徐徐压下手掌,用力时小臂上紧绷的青筋极具观赏性,一般侍者只能挤出小半杯,到了他手上就变成了足足半杯,
国内荞麦面“咕噜”冒着气泡,碳酸汽水“嘶嘶”起舞,夏茯的心情也跟着雀跃,她啜饮着酸甜的果汁,十分满足:“这份果汁好多,好好喝。”
方景澄双手撑住桌面,靠在炉灶边安静欣赏她餍足的表情,搭腔道:
“你猜为什么会多出来?”
她瞄着他迷人的小臂,十分配合地明知故问:“为什么?”
他无比骄傲地抬起了脑袋,“多出来的是料理人的爱哦。自己做饭才知道食材到底有没有处理干净,是不是真的新鲜。好了,尝一下咸淡?啊——”转过身,从碗里捞起了被充分冰镇的面条。
“啊。”
夏茯张开嘴,像巢穴中嗷嗷待哺的小鸟,方景澄比她高了许多,只要抬起手臂,浸过冰水的荞麦面便滑进湿润的喉咙里,她咀嚼脆嫩的泡菜,酸辣的淡红色汁水沁出嘴角。
没等她伸手擦拭,他便倾身亲吻了她的嘴唇。
“的确,咸淡不错,可以上桌了。”
青年双手搭上她的腰部,用脸颊亲昵地蹭过夏茯的耳垂,他深深吸气,似乎极为享受这种平和的日常时光。而就在夏茯以为他又要说出什么调情的话语时,方景澄吞吞吐吐道:
“我想好了,你可以请方斯宇喝奶茶,只是要带上我。”
“我还以为你会让我拒绝这件事。你不高兴的话我完全可以不理他,你没必要强迫自己。”
她诧异地抬头,仔细观察方景澄的表情,努力辨认这是他的真心话还是某种关乎爱情的考验。
但青年看起来很平静,他垂眸望着不远处,那杯浓缩了他感情的西柚汁,回答说:
“我确实有这么想过,但和做饭一样,认识你之后,我也在慢慢尝试一些我没做过的事。有些事总归是要面对的,而且它可能也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糟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