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掌柜心里骂了那伙计好几遍, “沈记印刷坊”就在京郊,一来一回坐驴车不过是一个半时辰的时间,哪里就要这么久了?
眼看着到了中午, 金掌柜自己去后头弄了个小炉子烧了两道菜,平时这事都是伙计做的, 今天是倒反天罡了,竟是要他这个掌柜的来烧菜给他吃了。
“瞧着吧!等回来了,就让他哪里来的回哪里去!这天底下竟有这样的伙计, 真是滑稽了!”
金掌柜经营着这家小书肆, 这个书肆小,房租便宜, 书肆里就金掌柜和这一个伙计,自然忙碌的很。
正当金掌柜将饭菜弄好了, 正准备挂个午歇的牌子, 把店门关了,等吃过饭休息一阵子再开门,却正好看到自家伙计从驴车上跳了下来,背上背着个包袱, 正在给赶驴车的付账。
金掌柜忍着气, 等他付了账、进了店, 这才虎着脸骂道:“一去去一个上午, 这个“沈记印刷坊”是开到了南疆去了是吧?躲懒也没有你这么个躲法的, 一上午你知道我忙成什么样了么?”
伙计知道自家掌柜是刀子嘴、豆腐心,早就习惯了他说话的腔调, 闻言也没生气,反而帮着金掌柜一起挂了牌子关门,然后才将包袱皮打开, 一边从里头拿书,一边好脾气地解释道:“掌柜的,您可是不知道啊,今天我本来也以为去进那《求仙记》的话本子,应当耽误不了什么时间,结果等我下了驴车一看,好家伙,咱们满京城大大小小的书肆伙计、掌柜都等在“沈记印刷坊”门口呢,我是挤也挤不进去。”
金掌柜眼皮一跳,有些不可置信:“难道这些人都是去进《求仙记》那本话本子的?”
伙计将五十本《求仙记》整整齐齐摆好,放在货架最显眼的位置,长松了一口气道:“可不是怎的!咱们这个书肆地方偏,来买书的人少,但是也就几天时间,已经卖出去快二十本了,”
金掌柜直接打断了伙计的话:“不是二十本了,今儿个上午你不在,又卖出去了六本。”
伙计一拍大腿:“这就难怪了!那个“金源书肆”的王掌柜今天亲自来了,他一口气要八百本!”
金掌柜“嘶”了一声,有些不可思议:“真要八百本?”
“这还有假?我听的真真的,只是“沈记印刷坊”听说暂时拢共就印了一千本,根本拿不出来那么多,也就我们要的少,就要五十本,这次倒是先尽我们这些散的先拿,否则咱们可能一本都拿不上呢!”
“金源书肆”是京城比较数的上名号的书肆,除了“沈记书肆”之外,他们家可以排上第二了,连他们都要进八百本,恐怕这册话本是真的火了!
这本话本他们卖六百八十文一册,实际上他们进过来的价格只有六百文,一册书就要挣八十文,如今一共拿了一百册,就是净赚八两银子。
更加可怕的是这本书的售卖速度极快,才三天半就卖出去二十六本了,恐怕剩下的,不够卖几天的。
这话本,现在是谁进货进到了,那可就是赚到了!
之前是“沈记印刷坊”硬是要他们进货放在他们书肆代卖,如今风向立即就转了,变成了他们去求着“沈记印刷坊”多给他们点货。
毕竟多拿一册书,就是多挣八十文,这是在给他们送钱啊!
“不行,一会儿下午这边还是我顶着,你再去一次“沈记”那边,看看能不能再进五十本,哪怕三十本也行!”金掌柜想到柜台后面去拿钱,却被伙计拦了下来。
“掌柜的,别费劲了,“沈记”那边所有的库存全部被卖空了,让我们三日后请早。”
这也没法子了,金掌柜只能想着这几日再看看卖的情况,若还是卖的好,到时候就进个一百本回来!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这种时候,就是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
吃过饭收拾好,将书肆大门重新开了起来。
门还没开多久,几个年轻人就冲了进来。
“你上午真在这里买到了?”一个年轻人穿着书生的儒服,问旁边打头的年轻人。
“这还有假?这家书肆偏僻,门脸小,平时生意不佳,又在城南街尾,许多人甚至都不知道这里还有家书肆,肯定还没被扫荡过,说不定就还有!”
金掌柜和伙计看着这一群旁若无人说着他们这家店各种不好的五个书生,面色不佳:你们礼貌吗?
“真的有!”
一个人惊呼,另外四人“呼啦啦”围过来,果然看到还有许多册《求仙记》摆在书架上。
“哈哈哈,我说有就是有吧!”
几个人把书架上五十册《求仙记》全都包圆了,又问还有没有,他们一并买走。
见掌柜的有些吞吞吐吐,其中一个华服年轻人直接大手一挥:“七百文一本,我们全都要了!”
店里一共还有七十四本,这些人如同蝗虫过境一般,直接买了个干净。
金掌柜看着再次变得空空荡荡的书架,简直有些难以置信,就这么卖完了?
金掌柜哪里知道,这本《求仙记》率先就在国子监众学子中引起了轰动,这帮人都是不差钱的二世祖,先有一人将书带到了国子监去看,然后便争相传阅,看了还不过瘾,又去京城各大书肆去买,拢共才上架了一千册书,哪里够这帮人霍霍,再加上其他平日里本就喜欢看话本的人,经常有个什么新话本,都是让掌柜的给留着,发现了这本《求仙记》后更是惊喜不已。
这些人都是有圈子的,一传十、十传百,马上就都知道了,一千册书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很快就被抢购一空。
刚刚从金掌柜那边扫荡《求仙记》的人,是国子监的监生钱安,他平时里在国子监中是个一呼百应的人物,这人又爱钻营,知道这本书在国子监中一书难求后,就发现了商机,干脆来个囤积居奇,反正国子监中的那些监生都不差银子,二两银子一本,别人急着看后续,付钱那叫一个爽快。
沈万财得知这个消息后,原本只计划每天印三百册的,如今干脆把别的单子往后挪,先印刷《求仙记》,并且两班倒昼夜不停地印,不过三天又印了两千册。
两千册刚刚印完,第三天各大书商都涌了过来,本来只是京城书肆的老板们盯着这块肥肉,现在可好,周边天津卫的、保定府的书商,虽然晚了一步,如今也得到了消息,一拥而上,开始疯狂抢购。
两个时辰都没到,两千册书再次卖了个干净。
当沈季友听到已经卖出了三千册《求仙记》的时候,整个人都有些呆滞了。
这才几天时间,竟然已经卖出了三千册了!
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而且,他们沈家还没有开始全面铺货,没有动用自己在其他府县的铺子去分销这些书,那些书商竟然已经慕名而来,光是京城附近书肆的订单,就已经又下了三千册了,这般一来,他们光在京城这边,就至少已经完成了六千册的销量目标,若是再将这本书卖完南直隶各地,一万册根本就不够卖的!
毕竟京城这边的六千册,覆盖面还不够广,若是《求仙记》的热度再传到北直隶更远一些的地方,到时候销量还能增加多少,就连沈季友也有些难以估量。
难怪当时那个殷少野说这是给他们沈家送银子,果真是送银子了!
这个时候,沈季友无比庆幸自己父亲眼光的老辣,若不是沈万财一开始就定下了一万册的目标,如今印刷量根本跟不上这个需求量。
要知道,那些喜欢这个故事的人,他们可不会好性子地去等多长时间,他们会想尽各种办法去读这本书,会抄,会借、甚至会有小作坊自己雕版去印,私底下小规模地去卖,若他们十天半个月后再续上,不知道要被打掉多少销量。
沈万财紧急继续加印,沈季友速速更改了《求仙记》的契约,决定第一批书,定下了两万册的印刷量。
这一下,就连沈江霖都有些难以置信了。
毕竟,说到底,这只是一个话本子,而且以大周朝如今的识字量,要卖出两万册书,实在是一个让人难以想象的销量了。
沈江霖哪里知道,自己是真正打开了一个仙侠世界的大门,让大周朝众多人都领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不仅仅是读书人、说书人,就连那些识一些字的小商人、小地主,甚至那些闺阁小姐,上至耄耋老人,下至八岁小娃,看这本《求仙记》是一样入迷。
对于娱乐匮乏的大周朝民众,这样一本刷新他们三观的全新话本读物,实在是让他们读起来欲罢不能。
翁四德是国子监的新生,他的父亲是京都守备大营正五品翁千户,他父亲每天都要在军中忙碌,根本没有时间管教翁四德,因着官员的便利,就干脆将翁四德送到了国子监去。
虽然说如今国子监已经越发不像样了,但是翁千户却觉得,在这些二世祖里混个脸熟,多结交一些人脉也是不错,反正他也没有期望自己儿子可以读成什么书,考什么科举。
翁千户是去年刚刚从地方调入中枢的,目前最需要的就是结交人脉,在京城站稳脚跟。
等到后头一切都顺了,再给儿子走走关系,到时候要么塞入京都守备大营,要么进锦衣卫,总归给他儿子谋个前程。
翁四德在国子监中成天书不好好读,斗鸡走狗、呼朋引伴倒是熟稔,哪怕国子监中的授业博士屡次找他说话,言他是有学习天赋的,让他把心思收拢一下,好好读几年书,若是能从国子监肆业,以后也能参加乡试,说不得可以有功名在身。
翁四德面上总是“好好”答应,但是其实从来没有往心里去过。
最近国子监中刮起了一阵看话本的风,翁四德也想搞一本看看,平时他也喜欢看这些杂书,但是让仆人去买,竟是都卖光了,正郁闷之际,国子监中的钱安说他手里有书,二两银子一本要不要。
哪怕知道那钱安是有心抬价,翁四德也不介意,直接扔了二两碎银给他,拿了一本回去。
翁四德看着封面是挺吸引人的,但是又有人请他散了学去“醉月楼”吃酒,有美人看,哪里还顾得上看什么话本,翁四德将书往书袋里一装,忘了个干净。
等从“醉月楼”回来,已经是月上中宵了,翁四德喝的三分醉,肚中早就吃饱了,直接往榻上一躺,将书袋扔到了半月桌上。
书袋口子没扎紧,里头的书哗啦啦地掉了下来,翁四德朝外头喊了两声,屋里伺候的婢女去拿水了,一时半会儿不见人。
翁四德原本就想这么散着算了,反正一会儿有人来收拾,结果眼光一扫,就看到了那本彩绘封面的《求仙记》。
这封面实在吸引人,翁四德坐了起来,走了两步路,将这本书给捞了起来,然后退后几步,一下子倒回软塌上,就这么侧着身子看了起来。
从侧着看,到躺着看,又到坐起来看,外间响起婢女问候是否要沐浴更衣的声音,也被翁四德打发了。
直到看到了最后一页,再不能往后翻了,翁四德才如梦初醒。
翁四德心跳如擂,主人公为天地扫清邪佞的决心,昆仑派上下一心抵御魔域牺牲时的惨烈,宗门中师兄弟们宛如手足的情谊,都让翁四德彻底陶醉于其中,甚至生出了向往之意。
翁四德盯着跳跃的烛火,目光明明灭灭,突然间就想,若他是那个主人公楚决远,是否也能如他一般心怀正义,是否能做到如他一般勇敢无畏,是否自己也能走出不一样的人生?
难道这辈子,就顺着他爹的意,浑浑噩噩的过下去,便算完?
翁四德这一夜,突然就失眠了。
这本书,带给了许多人心灵的震撼,除了像翁四德一般的男子外,也有许多闺阁小姐也在偷偷传阅这本书。
京城的闺阁小姐基本上都是识字的,她们也读书,但是读的都是女四书,学的是如何相夫教子、贤良淑德,能够管家看账,这便是她们的本事了。
以往的一些书生小姐的话本,其实并不能如何打动她们,曾经就有人嘲讽过,那些话本里的豪门望族,门第就这样低,这么容易就能让一个穷酸书生窥伺;那些从小养尊处优的小姐们,眼皮子就那般浅,见到一个模样整齐的书生就一见倾心上了;那科举就这般好考,只要上京就能让一个籍籍无名的乡野之人中状元,若是认了真,这些话本子就像是在写笑话一般。
女子的心思自来多一点,她们每日里被关在后院中,有着大把的时间感时伤春、看落花流水,只有一些词藻精彩、剧情曲折感人的话本才能真正打动她们,成为这些小姐们消遣时候的读物;当然,也有来者不拒的,这种就存粹是为了打发时间,谁让她们是最有时间最有空闲的一群人呢。
一开始,这本《求仙记》在小姐们中间,还只有一小撮来者不拒的小姐们第一手拿到了去读,她们这些小姐在书肆里都有熟悉的掌柜,都是有打过招呼的,有了新鲜的话本,必定是要给她们留一本的,她们也是固定的老顾客了,只要是掌柜们给她们留了,是必定会买回去的。
然后,这本书就被迅速的在闺阁圈传播了开来,有人爱看里面的恩怨情仇,有人喜欢道家的千般手段,有人对那样一个仙域充满向往,有人在里面读懂了侠之大义。
各花入各眼,大家总能在这本书中找到自己喜爱它的点,一时之间,京城的闺阁小姐中,谁没看过这本《求仙记》,都算是没跟上潮流的。
谢静姝也读到了这本《求仙记》,只是她并非追求潮流的才读的,她是属于那种穷极无聊,无书不读的那种人。
她在谢府,一直是一个透明人般的存在,从小一个人住在一个小院里,江氏不需要她早晚请安,也不教导她任何东西,她能读会写,还是因为曾经教养她的奶嬷嬷父亲是个秀才出身,所以她的奶嬷嬷是识字认字,且能写一笔蝇头小楷的。
谢静姝的院子里,只有两个丫鬟和一个奶嬷嬷照料着,她知道江氏不喜她,平日里基本上不出自己的院子,为了打发时间,她便酷爱看书。
她先是看遍了家中“阅书楼”里的藏书,说是“阅书楼”,其实里头就是放上了所有谢家不太常用的的一些书籍,拢共就两个书架,但是谢静姝不在乎,她甚至连里头讲什么天文历法的书,也都能一字一字看的津津有味。
后来“阅书楼”里的书看完好几遍了,她实在是无聊至极,奶嬷嬷看的心疼,就说可以拿银子到外头买书看,她叫她男人帮谢静姝在外头买了,她再偷偷给她带进来便是。
谢静姝这才想到,这些年来,每个月江氏都会给她二两银子的月例,过年的时候也会有家中长辈的赏赐和红封,只是她从来不知道这个钱该怎么花,就一直存着,存到现在也有四五百两银子。
谢静姝开心极了,只要看完一本,就让奶公帮她再买一本,从外头每个读书人都要学的四书五经,到《史记》、《后汉书》,再到现今人编纂的时文选本、各类话本,她都不挑,只要是没看过的,有字的,她都乐意看。
因着谢静姝买的多且勤,书肆掌柜早就将她当做大主顾了,那本《求仙记》一出来,就给她留了一本
谢静姝一拿到这本书就如获至宝,甚至看到一半之后强迫自己睡下,第二日再看,就怕自己匆匆一晚上看完了,后面没得看了。
只是再如何看的慢,谢静姝还是将这本《求仙记》看完了。
谢静姝摩挲着封面上的图案,看着上面写的作者名讳,忍不住心里头想到:这世间竟有这般大才,能幻想出这样一个世界,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更加之词藻斐然、文笔绝佳,这样的人,如何会去写话本呢?真是奇怪极了。
还有那个画绣像插画的人,也是一样的厉害,竟是能将书中的世界,如此活灵活现地描绘出来,这般想象力,实在令人钦佩。
若是我也会画画就好了,就能将书中每一页的故事都画下来,闲暇时候赏玩一番,那该有多好?
可惜啊可惜,她只是一个被关在后院的闺阁女子,若是她能走出去,会不会可以认识一下那个叫“琢光”的笔者?
“又北三百五十里,曰琢光之山。”这是《山海经》里的话,这个名字应该是取自这里吧?
他的意思,是自己创造的世界,如同《山海经》中那般一样光怪陆离吗?
倒确实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妙。
冬日的日头正好,十三岁的小姑娘将窗棱支起,托着腮看向远方碧蓝的天空,阳光暖洋洋地撒在她身上,笼罩出一层光晕。
谢静姝平生第一次,产生了一种想要走出这个四方小院的渴望。
沈江霖的这本《求仙记》彻底爆了,从北直隶火到南直隶,甚至还有一些周边地区书商,都听到了这股风声,向“沈记印刷坊”求购,“沈记印刷坊”从十月中开始印这本书,原本以为印到十一月中,一万册印完便罢了。
结果加印、加印、再加印,从十月中一直印到年尾,足足印了三万余册,工人再想挣银子也撑不住了,只得放了他们去过年,等来年再议。
沈家做事是靠谱的,等到年末账结清之后,沈季友亲自约了沈江霖和沈江云出来,将账本给他们两兄弟看,又当着他们的面算过利润分成之后,才将七千两的银票当场点给他们。
“这里头有一些人工的损耗,反复重印以及库房存货的成本,刨除开这些,这里是你们得的。”
弄到后面,工人实在做不动了,频频出错,所以印错率就高了一些,否则这个利润还要高。
沈江云有些震惊地接过这厚厚一沓银票,一张是一百两,足足有七十张,就是要数清楚,都要点一会儿。
这还是沈江云平生第一次,接到这么厚的银票,手都有些抖了。
第62章
沈江云是豪门公子不错, 但是他也从来没有过处理大笔钱财的经验,他的收入基本上都来自于父母,论自己挣钱, 这还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想到当时弟弟和自己约定的,一人一半的分成方式, 沈江云脑袋就一阵阵的眩晕,也就是说,他要从中抽走一半, 就是三千五百两?
沈江云想当然的就是想要拒绝, 自己受之有愧。
不过现在有沈季友这个外人在场,沈江云不便说话。
还是沈江霖在钱财方面是见过大场面的, 七千两也不足以让他有多震惊的表情,沈季友默默观察着两兄弟的神情, 大公子表现的镇定他还能理解, 毕竟是荣安侯府嫡出的大少爷,可是沈江霖一个庶出的,在钱财方面更加表现的无所谓,是他不能理解的。
所以, 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区别吗?明明比自己小那么多, 就能连中小三元, 还能写出《求仙记》这样的话本子, 面对巨额银两是眼睛都能不眨一下, 这就是视钱财如粪土吗?
确实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沈季友这次来, 除了给他们兄弟二人分账,其实还是为了催稿《求仙记》的第二册。
第一册停在最高潮处戛然而止,许多人已经到他们印刷坊门口催促第二册了, 其中那些书商自不必说,都是净等着挣钱的人,而还有些则是看这本书看入了魔的书迷,成天蹲守在他们印刷坊门口,问有没有琢光大师的第二部新作,抓耳挠腮想看下一部,甚至他们印刷坊还抓到过几回“贼”,都是趁着他们不注意的时候溜进去的书迷,就想看看他们印刷坊到底有没有在印新书了。
搞得沈季友也是哭笑不得。
他们手里压根没有第二册书。
甚至沈季友也不知道,在这本书卖的如此火爆的情况下,沈江霖兄弟两个还会找他们合作吗?或者说,他们的契约是不是要改?利润要不要再让一成出去?
沈季友并没有绝对的信心来说服他们,毕竟沈家的门第和荣安侯府天差地别。
只是没想到,还没等自己开口,沈江霖就从怀中掏出了一本册子,递给了他。
沈季友心中已经猜出了是什么,但是仍旧有些难以置信,他接过来之后,果然便看到熟悉画风的封面,但是与第一本却不尽相同。
“这是?”沈季友颤着声音相问。
“是《求仙记》的第二册,我和大哥这两月趁着闲暇的功夫完成了,马上就要过年了,到时候家中事务繁忙,就没空再写了,所以趁今日有空,就一并给你了。”沈江霖解释道。
沈季友很是感动,他都没有提,他们兄弟二人就将第二册交给了他,甚至新的契约还没签下,一点都没有怀疑他的地方,而是全心全意的信赖。
果然,这便是父亲说的,让出最大的利润给到对方,所求的并不仅仅是钱财,更是交一个朋友。
如今沈江霖对自己的,不就是朋友之间的相交吗?
在已经知道第一册如此火爆的情况下,将一本可以变现出数万两银子的书,直接给了他,让他全权负责,这就是对他的认可。
确实,沈江霖和沈江云对沈季友有着不错的印象,认为他做事仔细坦荡,诚信经营且实力不俗,是一个可靠的伙伴。
所以商量过后,准备就照着第一版的契约,以后出的《求仙记》都交给“沈记印刷坊”去印。
沈江云只有一个要求,他准备从他们的收益中,抽取一成获利,给予印刷坊中辛苦了这么多日的所有工人。
沈江云从不忘初心,如今确实如当初所说的般,有了盈利,沈江霖同样支持他后,便对沈季友说了这事。
沈季友连忙推辞,他们自己家的工人,怎么能让沈江云他们出面赏银子,只觉得不妥,却听沈江云道:“这是我们兄弟二人早就计划好的,七百两银子,给你们印刷坊的工人分一分,我记得里头差不多有三百人,一人也就二两银子多点,只希望他们能过个肥年,也算是我们对他们的感谢之意了,还请季友兄,不要替他们推却了。”
沈季友这才有些感动地接过了七百两的银票,心中对沈家兄弟更加高看了一眼。
沈季友虽然生长在商人之家,在他出生的时候,家中已经是不缺银子花用了,但是沈万财从小要求他们兄弟几人在印刷坊最底层做起帮忙,每一道工序沈季友都知道其中的艰辛,所以“沈记印刷坊”给的工价才会是整个行业最高的。
沈季友也接触过很多达官贵人、富豪商贾,很多人其实都不差银子,但是他们情愿自己几百上千两地挥霍掉,买一些毫无用处的东西,也不会主动说多给手底下的工人伙计涨一点银子,这便是人心的贪婪。
等他读到书中那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时候,更是觉得描绘的竟是如此形象。
只是他们沈家也只能管好自己家的生意,对待自己家的工人伙计更好一些,但是也不能好太多,否则一些货品的利润就被蚕食了,若是同行恶意价格竞争,那么到时候只会两败俱伤。
沈季友虽谄媚权贵,虽计较得失,但是他的一颗心仍旧是善的,所以,他接过那些银票的时候,是真的给沈江云兄弟二人长长作了一个揖,替那些工人谢过他们。
若说一开始沈季友只是想巴结沈江云兄弟二人的话,如今他是真的倾心相交,三人谈完了正事,又点了一桌席面吃了起来,聊了科举之事,沈季友干脆将他近日读书时遇到的不解之处,拿出来请教沈江霖他们,沈江霖也是悉心指导,帮他答疑解惑,让沈季友受益不少。
一顿饭,宾主尽欢。
时光如白驹过隙,一晃而过,当《求仙记》出到第四册的时候,沈江霖已经十三岁了。
十三岁的沈江霖,身长七尺,大约是现代的一米六五左右,但是在这个人均成年男子身高不足一米七的大周朝,这个身高已经是很能看的了,随着身高的长高,脸部轮廓已经彻底褪去了过去的婴儿肥,有了独属于少年人的棱角,五官更加分明,一身淡蓝色儒生长袍穿在身上,很有几分少年如玉、风度翩翩之感,与其兄长沈江云的容貌已是不相上下了。
沈江霖前两年连中小三元,被京城中不少人津津乐道为天才,但是这两年来,沈江霖不是跟着唐公望闭门读书,就是跑到京郊外跟着高斗南写字,哦,还要帮高先生的菜地捉虫、除草、施肥、收割,除了读书之外,沈江霖还收获了“种植”的技能。
甚至他如今已经可以面不改色的挑粪浇粪,如果考试再坐臭号,对沈江霖而言,已经是小事一桩了。
今年开春的时候,高斗南辞别了沈江霖。
高斗南走的很突然,沈江霖如同往日一般到他的小院子里熟稔地下菜秧浇水,等到沈江霖忙完净手的时候,高斗南先是评价完他写的字,又抽出来一叠早就准备好的字帖,交给沈江霖,嘱咐他每日勤练,不可懈怠。
“江霖,你是不是觉得我总叫你帮我种地,是在难为你?”
高斗南临别前,笑着问沈江霖。
沈江霖连道“不敢”,高斗南“哈哈”一笑:“练字与种地都是极为辛苦的事情,同样也极需要臂力支撑,手指、手腕、小臂、大臂一直到肩膀,都需要有力,才能写得出一笔好字,种地既是磨练你的心志,也是锻炼你的体力,当然了,我还能偷个懒,何乐而不为呢?”
沈江霖忍不住也跟着笑了出来,他觉着最后一句,才是高斗南的心里话。
高斗南拍了拍沈江霖的肩膀,这两年,这小子见风就长,他本身就长得高大,如今沈江霖更是已经到他肩膀头了,他还有些怀念第一次见沈江霖的时候,他那张可爱的小少年的脸,如今长成了真正的少年郎,和他师傅唐公望一样,是越发沉稳有章法了。
只是高斗南知道,庙堂之上,就是需要像沈江霖这般沉稳有度的人,而不是如他这样随心所欲、放荡不羁的人。
“明日我就要走,你若是有空,就帮我照看照看院子里的这一季的瓜菜,有收成了让人收了拿回去吃,可别浪费了,后面就不用种了,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
沈江霖问他明日何时出发,他去渡口送一送他,高斗南却是摇了摇头:“不必不必,我明日睡到自然醒,醒了就走,到了渡口看到一条船就跳上去,漂到哪里是哪里,我是个四海为家的人,这两年的隐居生活也过够了,是时候再出去走走看看了。”
沈江霖有时候真的很钦佩高斗南的生活状态,他是真名士,自风流,世间一切也别想束缚住他,能够得到这样一段缘分,跟着高斗南学了两年的书法,已经是非常幸运了。
沈江霖不再强求,对着高斗南深深一礼:“那学生就祝高先生一路顺风,心境上又有所获。”
高斗南很满意沈江霖从不纠缠的性格,他走的十分洒脱。
只是等他登上船,要给船家付船资的时候,看到自己的包袱里平白多出了五百两的银票,忍不住笑骂了一声:“这猴儿!”难道还怕他高斗南会没银子花?真是小孩儿胡乱操心!
只是心底,到底是暖的。
因着沈江霖的低调求学,再加上京中《求仙记》的风靡,以及其他青年才俊人才辈出,沈江霖的风头便被盖了下去,只有熟悉他的人才知道,沈江霖这两年的成长惊人,只等着乡试下场,再次惊艳世人。
《求仙记》四本书,为沈江霖兄弟二人带来了好几万两的钱财收入,如今这套书已经是火遍了大江南北,而且因之篇幅很长,完全颠覆了以往话本一册书便完结的形态,一直连载到如今,书中剧情才堪堪过半,但是积累起来的书迷,却已经是不知凡几。
但是沈江霖与沈季友商量过了,今年是乡试大比之年,他只能写完第四本,第五本要等八月乡试之后再写了。
沈季友当然知道,赚钱要紧,但是科举更要紧,他自己今年也准备下场一试,哪里会这个时候让沈江霖分心,连忙让他专心学业,话本有时间再写便是。
沈江云今年也要下场,除了沈江云,沈氏族学里头,这两年又出了八名秀才,如今沈氏族学里,拢共有了十名秀才,实在已经是近几年秀才数量的顶峰之年了。
这两年,沈江霖对于族学里头的情况也没有放松过,自己每月两本笔记交给他们抄阅是雷打不动的,除此之外,沈江霖还动员起族中子弟,利用闲暇时间抄书。
以前家贫一些的学生也会抄书,但是他们是借了书肆里的书抄了之后赚些银钱补贴家中,如今沈江霖自己就不差银子,找了沈季友的路子,从沈家书肆买了许多大部头,又借了许多时文选集和典籍注释出来,让他们抄写,抄完一本便按照市价给予一定的银钱,然后再将抄好的书籍放在族学之中新设的“图书室”内。
这个年代,书籍是一种昂贵的资产,因为纸张油墨的贵重,书籍一般只在中上层流通,若谁家有许多典籍珍藏,一方面证明这家人家家资不菲,另一方面更证明他们家是有传承的。
科举考试虽然划分了科考用书,但是主考官出题,却是范围可以很广,若是只死读四书五经,不涉猎其他书籍,虽然也有可能考中,但是绝对不会成为科考中的佼佼者。
沈江霖为了帮助沈氏族学中的子弟,不仅仅自己斥巨资一千两,搜刮尽了市面上所有的名家典籍,更是陆陆续续又花出去三百两,补贴给沈家族学中的子弟抄书费用,“图书室”内的书籍越来越多,只要是沈家子弟,都可以过来借阅,帮助他们扩充自己的知识面。
持续地奋战两年,终于要在今年八月的秋闱中一较高下,族学中同样有六名秀才要和沈江霖一同下场,都是这两年来觉得自己学有所成的学生。
沈江云也在积极备考,自从被沈江霖点醒之后,沈江云在学习上投入了无与伦比的热情,有了真正的目标和内驱力,都不用秦先生去鞭策,沈江云自己就成了卷王,每天卯时就起,跟着武师傅扎马步打拳,然后便是换洗衣裳,匆匆吃了早膳便去秦府,下午散学后,有时候还会缠着秦先生继续请教,等到沈江云全部弄明白之后,才会离开,有时候甚至等到师徒二人讨论完的时候,天都已经黑了,秦先生好几次都干脆将沈江云留下用了晚膳再回去。
秦先生是十分欣慰沈江云的勤勉的,尤其是这两年来,沈江云的学业一日千里,开始能够与杨鸿比肩了,实在是让秦先生高兴不已,觉着自己虽然没当成沈江霖的师父,但是好在认清了沈江云同样是块好料子,重新发掘了他,亦是一种成就感。
每个人都在自己的道路上拔足狂奔。
时间很快就到了八月。
桂子飘香时节,便是秋闱开始之时。
乡试共分三场,每场考三日,也就是一共要考九日,中间那隔一场只能出来一天喘口气,算是对学识、体力、毅力的三重考验。
好在八月初五的时候,已经进入了夏季的尾声,气温适宜,这方面没有那么熬人了。
沈江霖这两年每日锻炼身体,寒暑不停,体质得到了极大的改善,不再如刚刚穿越过来时那样孱弱。
初五天还黑着,沈江云和沈江霖就起身了,他们两个院子里的仆人几乎整夜没睡,候着主子起身,沈江云尚且因为紧张而患得患失失眠,沈江霖则是波澜不惊,到了平时睡觉的点就安然睡下,早就已经养成了习惯,雷打不动。
王嬷嬷铜盆里兑好温度适宜的温水端了进来,一边给沈江霖绞帕子,一边叮嘱道:“这次要在考场上囫囵对付两晚,如今昼夜温差极大,一定要注意晚间防风保暖,睡的时候你带的那条毯子对折了裹在身上,厚实一些。”
自家哥儿从没露宿过外面,王嬷嬷不担心沈江霖的学识,只担心他到时候煮的面条能不能熟,晚上睡觉的时候会不会着凉。
毕竟还只是个半大小子,平时又都是使奴唤婢的,哪里会注意这些。
沈江霖微微低头,看着已经比他还矮上一些的王嬷嬷道:“嬷嬷放心吧,这些我都省的。”
这两年除了学识外,在高先生那边,没少锻炼生活自理能力,莫说只是简单的把面条煮熟了,就是一边在大灶上烧火,一边炒两个菜,自己也不是没干过。
想到这里,沈江霖又叹了一声,高先生确实是高瞻远瞩的,看着一些简单的琐事,无不显示着他的用心良苦。
虽然乡试是第一回考,但是其流程和县试府试等相差不多,沈江霖已经是驾轻就熟。
起的太早,并没有胃口,沈江霖将家人给他准备好的饼子放在保温的食盒中,拎上了马车,准备等快到贡院东街的时候再吃不迟。
初秋的凌晨,大约寅时二刻(凌晨四点),晨风清凉,吹在身上有些发冷,沈江霖兄弟二人在一家人的期待目光中上了马车,魏氏和徐姨娘一直看着马车转入街角转弯口不见了,才依依不舍地往回走。
时间太早,春桃劝魏氏再回去睡个回笼觉,这两年两个哥儿眼瞅着要长大成人了,魏氏虽然表面上看着比以前不差什么,但是到底上了点年纪,难免有些精力不济。
只是魏氏刚刚送完了沈江云,心里头装着事情,哪里睡得着,干脆走到自己平日里礼佛的地方,准备上三柱清香,求个心安。
魏氏替沈江云也是操碎了一颗慈母心。
自从和赵家退亲之后,魏氏就觉得耽误了儿子,着急忙慌的想要给沈江云再寻一门好亲事。
可是自家儿子却义正严辞的告诉她,定要等这次乡试过后,再去考虑婚姻大事,不想再为了这种事分了心神。
魏氏原以为儿子是被赵家姑娘伤了心,几次三番打探下来,儿子又说不是,且如今读书起来发狠的架势,连她这个原本一心要让儿子考取功名的母亲都有些吓到了。
找沈锐商量求助,沈锐却大赞沈江云的想法,还说如今儿子正是要紧的时候,让自己别再去打扰儿子了。
气得魏氏好几日都不想理睬沈锐,觉得他这个当爹的怎么也不懂自己的苦心。
只是到底,魏氏拗不过沈江云,暂且将婚姻之事按下,只自己偷偷打听京城里合适的人家。
“文殊菩萨在上,保佑信女之子沈江云此次得以高中,若能高中,信女必去庙中还愿,重塑金身。”
魏氏口中念念有词,正要准备磕头烧香的时候,她顿了一下,继续双手合十道:“若您还有法力,也请保佑一下庶子沈江霖高中,倘若您只能保佑一个,那就还是保佑沈江云便是,万不可搞错了姓名,哦弥陀佛!”
魏氏认认真真磕了三个头,然后恭恭敬敬地上了三柱清香,又让仆人供上新鲜瓜果,这才稍稍安了安心。
到了贡院东大街口,沈江霖和沈江云一起下了马车,前头已经堵住了,再送不进去。
刚刚一路上沈江霖见他大哥显然没有休息好,精神有些不济,直接让他靠在马车上再睡一会儿,现在快要下马车了,兄弟二人匆匆吃了两口早点,又饮了清茶漱口,这才提着考篮下了马车。
京城贡院是专门为了会试而建,如今他们京城生员乡试秋闱占了先机,可以在此处贡院考试,若是此次得以中了举人,等于提前熟悉了会试的考试地点,比之以后其他千里迢迢来此参加会试的举子来讲,便占得了一份先机。
这便是生长在天子脚下的好处,只是每年京城秋闱的生员人数是最多的,质量方面除了江南贡院可以比拟,其他地方要差一等,所以竞争也格外激烈。
沈江霖望着京城贡院的大门,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又是一场硬仗要打啊。
第63章
京城贡院面阔五间, 大门雄伟,平日里都是关闭的,只有在乡试和会试之际才会打开, 门上匾额的题字乃大周朝开国皇帝御笔亲题,可见其荣耀。
一处贡院, 占了三条街的范围,附近的老百姓干脆称呼其为贡院东街、贡院西街和贡院内大街,贡院大门便设在贡院东街, 如今整条街上都是前来参加乡试的生员, 挤挤挨挨互相乱着找结保的人,五人一组, 找到了彼此才安定下来。
沈江霖他们早就派人来此看过,找到了他们事先商量好的地方, 很快众人都聚拢了过来, 这次不仅仅有沈氏族学里的生员与他们结保,更有杨鸿、殷少野等人一同下场,正好十人参加乡试,分为两组。
乡试搜捡更加严格, 众人依次排队, 除去衣服、鞋袜, 甚至就连发髻也要打散, 供搜子仔细查验, 携带进去的考篮甚至要被反复翻检,糕点之类的全部被掰碎不说, 就连熟鸡蛋都帮你剥了壳查看,确无夹带之可能,才放人进去。
从天刚刚蒙蒙亮开始搜捡, 一直到辰时初太阳完全升起了,才算全部搜捡完毕,索性没有搜出什么夹带作弊的人,算是比较顺利。
沈江霖迅速穿好衣服,束好发髻,排队跟着官差往前走,进了大门之后,还有二门,过了二门的门槛,再往前走十来步,是龙门,故而世人也称科举考中之后,是鲤鱼跃龙门,从此以后就不同凡响了。
等到所有考生都进入龙门口,守卫们便会将这三道门关上锁死,里头没有传来考试结束的锣鼓声,无论发生任何事,这三道门都不会开。
绕过“明远楼”和“致公堂”,官差在前方站定,沈江霖举目望去,不由深吸了一口气——眼前之景,实在壮观!
放眼望去,一排一排的考棚纵横交错,目之所及看不到边,据说京城贡院有九千多间考棚,这便是来日他们参加会试时,迎接全国各地举子的地方。
这次只是秋闱,朝廷划出来一块地方的考棚,供此次参加秋闱的三千余名生员所用。
每个人都会抽一张签,签上会写明座次,轮到沈江霖的时候,他打开一看,是月字二十号位。
每一排考棚的第一个考棚侧面墙上都有按照千字文顺序写上: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等,沈江霖找到“月”字那一排,往里走了一段,就看到考棚上面写的“廿”字,代表的就是二十。
沈江霖走进考棚,放下考篮,首先要做的,就是检查一下考棚。
此处贡院是高祖皇帝当年修建的,如今已经过去了一百多年,中间几次修缮,近几年朝廷财政吃紧,很多能节省的地方就节省一些,故而这里的考棚已经好多年没有修葺过了。
若是遇到有破洞的,或是里面有蛇虫鼠蚁的,不先弄干净,等到下了雨或者被蛇咬上一口,那到时候可就回天乏术了。
沈江霖仔仔细细看过去,发现自己这次运气很好,既没有靠近茅厕,这个考棚又是完好无损的,用来考试的两块木板也没有什么特别凹凸不平的地方,写字的时候下面垫两张纸,也就够了。
沈江霖暗自点了点头,目光看到他的考棚外有一木桶,木桶里装满了清水,同时还有一个带着盖子的小恭桶,是让他们出恭用的。
是了,乡试期间,基本上是不让上茅房的,吃喝拉撒全在考棚内解决。
他们这群书生,口中念的是至高无上的道德仁义,身边却是臭气熏天、屎尿与共,实在是荒诞至极。
好在沈江霖早就对如今的状况见怪不怪了,淡定地用清水打湿棉帕,仔细地擦干净两块木板,等到木板干透了,才将考篮中的毛笔和砚台拿了出来。
沈江霖是个心态很稳的人,再逢大考,他虽然也有些微紧张,但是很快就被压了下去,端坐在号舍内,等待发放考题。
十二名内外帘官相继进入考场,内帘官六名在内场巡考,外帘官六名,登“明远楼”在外提调,监察是否有内外串通之举,官差们将厚实的贡院大门一扇一扇关上落锁,其余东西两侧角门同样如此,另有三重围墙围住考场,贡院内彻底成了一个完全密封的场所,所有人马,包括内外帘官,都无法再进出,必须在此地熬过三天两夜。
此次乡试的主考官是翰林院学士秦之况,也便是秦勉的族兄,去年刚刚升的官,否则今年的乡试还轮不到他当主考官。
主持乡试,秦之况也是头一遭,所以更是小心翼翼,每一个地方力求完美,生怕有疏漏。
毕竟此等大事,做好了受益无穷,万一搞砸了,摘了他的官帽亦是有可能的。
答题纸一一发下,沈江霖先在答题纸上写好自己的籍贯名讳,过了不多时间,就听到一阵鼓声,抬头望了下天,估计已经到巳时二刻了,很快就有官差举着考题来回走动,跟在他旁边的书吏高声唱念考题。
这三天要考的,是四书题三道,每一道要写两百字以上的时文,经义题四道,每一道要写三百字以上的文章,加起来就要写七篇文章,至少两千字。
可谓是,时间紧,任务重,而且第一场考试,还是重中之重。
到了乡试阶段,已经不会再考核简单的默写背诵等,上来就是写文章,考理解、考运用、考辞藻,比之生员考试,生生拔高了一个难度。
沈江霖这两年来,在唐公望的教导下,已经不知道写过多少篇时文了,基本上四书五经中,每一个唐公望觉得可以考的点,都拎出来让沈江霖去破题,哪怕没有完整写过,但是写文章的思路,早就打磨过千百遍了。
再加上本身唐公望就做过两次主考官,他去拎的考点,自然有他的独到之处。
独到之处体现在哪里?体现在沈江霖拿到的四书题里头的第一、第二道题目,都是曾经唐公望给他讲过的,第二道题更是轻松,沈江霖曾经据此写过一篇文章,唐公望还帮他细细批改过。
若是其他人,或许因为时间有些久远就忘记了,但是沈江霖是什么脑子?有过目成诵之能的人,可以立即将那篇文章全部复述出来。
而第一题虽然他没有正经作过文章,但是如何破题,从哪种角度来写,写的时候应该注意什么要点,他都已经和师父讨论过了,如今写下来,骨架已成,不过就是再往里面添加血肉罢了。
沈江霖将袖子绑起,拿起墨条,在砚台里放了点清水,细细研磨起来。
提笔蘸墨,略微停顿片刻,少年眉毛一扬,端坐在木板上,开始洋洋洒洒写了起来。
沈江霖一进入到考试的状态中去,几乎是忘我的,文章在心中已成篇幅,落笔的每一个字都是如此自然地流泻于笔尖之上,再加上沈江霖这一笔好字,哪怕同样是馆阁体,但是和两年前沈江霖的字,早就不可同日而语了,每一个字的框架结构都能力求到最完美的姿态,每一个横撇捺勾都有独属于它的魅力,便光是看沈江霖这一笔字,都已经足够让人叹为观止了。
这便是真正的名师出高徒。
等到几个监考的内帘官来回巡考,走到沈江霖这边的时候,看到翩翩少年郎奋笔疾书,关键这一笔字还写的如此出彩的时候,好几人都纷纷点头,在他面前驻足了一会儿。
只是沈江霖心无旁骛,对外界事情一应不管,更是让那些监考官觉得此子心态极好,哪怕年纪虽小,但也比很多三四十岁的考生,他们一靠近还没驻足呢,就已经慌得额头直冒冷汗的强上许多。
沈江霖一口气将两篇文章全部写完,又在草稿纸上细细改过,确认没有什么需要避讳的地方,用词用字都极为准确,这才放下了笔,捏了捏有些发酸地胳膊。
鼻尖轻嗅,闻到了一股饭食的香味,再抬头望天,日头已经到了正中央,没想到自己这一写就写了一个多时辰,已经到了吃午饭的点了。
沈江霖早上起的极早,刚刚全副心神都在答题上,现在闻到了香味,腹中也唱起了空城计,干脆就将笔墨纸砚好好收了起来,用油纸包住,放进了考篮里。
这也是唐公望叮嘱他的,在考场之上千万不可有大意,吃饭的时候尤其要将答题卷和稿纸包裹好,他曾见过许多考生因为疏忽大意弄污了答题纸,到时候便是答得再好,也没有录取的可能了。
等到木板上面全部收拾干净了,沈江霖这才从考篮里拿出了一个小铜炉,又拿了一个小圆铜盒子,打开上面的盖子,在里面倒了一些透明的液体,上面放上一根棉线,用火折子引了一下,便着了。
这是未来姐夫周端根据沈江霖的提示,自己捣鼓出来的酒精炉,酒精燃料是他自己提纯的,沈江霖装在了一个小竹筒里,刚刚搜子检查了一下,闻到一股酒味,还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不过也没说什么,就帮他旋紧盖子还回去了,
小铜炉中接了一点水,等到水烧开了,沈江霖就将挂面下了进去,又放进去一把晒干的崧菜叶,早就剁得细细的,放在开水里一烫,就滚开了,再打入一个鸡蛋,盖上锅盖,微微闷煮一会儿,就得了。
挂面里本身放了盐,所以也无需额外的调料,面条劲道,白崧爽口,鸡蛋补充人体所需的蛋白质,简简单单一碗面条里,什么都有了。
这还是钟氏帮沈江霖做的挂面,因为顺手做多了,就让沈江霖分给沈家学子,沈江霖吃着这碗面条,心中想着应该大哥他们此刻也已经吃起来了吧。
这些都是易于存放的东西,三天就是顿顿吃这个果腹,也尽够了,至少能吃个热汤热水,食物也不存在变质的可能。
坐在沈江霖对面的考生,目瞪口呆地看着沈江霖变出一个能烧炉子的小东西,关键问题是,那个小铜盒里倒了一点水一样的燃料后,可以烧好久啊!这到底是什么玩意?
顿时,吃着早就冷掉的卷饼,喝着冷水顺下,原本还觉得能吃出点麦香的,如今只觉得拉嗓子。
那位考生不是没想过自己烧点热乎的,可问题是,带炭进来,还要生火点炭,万一弄个不好,考棚里烟熏火燎,把卷子点了都有可能。
怎么那小子,就这么轻轻松松的?
见沈江霖将小盖子往铜盒上一盖,火就灭了个干净,锅子和筷子用清水洗干净后,沈江霖便用干净的布把它们包了起来。
沈江云等人此刻在同一考场的不同地方,吃着和沈江霖差不多的食物,纷纷心底感激沈江霖的好法子,否则要在里头吃个七八顿冷食,这如何受得了?
同一考场见到这个酒精炉子的考生,看的眼睛都红了——这是在哪里买的?他们怎么从来没见过!
沈江霖吃过午饭,站起身来在考棚里拉伸了一下身体,踱步是不能的,就是一个转身的距离,随着沈江霖个子的长高,如今腾挪更加困难了一些。
沈江霖站了一炷香的功夫,感觉食物消耗掉了一些,就将写字的木板拆了下来,合并到坐的那块木板上,在上面铺上一层毯子,蜷缩着小憩一会儿。
午歇也是沈江霖的习惯,稍微睡个小半个时辰,醒来头脑更加清明,做事效率更高。
对面的考生,眼睁睁地看着沈江霖就这么闭目睡了过去,睡没睡着他们不知道,但是这位真的是来考试的?吃吃喝喝睡睡觉,感觉比在家里还要舒坦啊?
许多人见到这幅场景很是有些崩溃,干脆收拾掉餐具,铺开答题的卷子,继续作答,眼不见为净。
说是三天时间,今天入考场就折腾了几乎一上午,第三日午时收卷,满打满算,其实也就两天两夜,若不抓紧些,后面碰上一些难题怪题,陷入了思考之中,很容易答不完卷子。
有些人甚至心底暗自冷笑了两声,见沈江霖年纪小,又如此放肆,恐怕是第一次参加乡试,还没吃过苦头,等到后面时间来不及了,手忙脚乱哀求官差再给点时间答题的时候,那就有好戏看了。
沈江霖生物钟很准,大约睡了半个时辰不到,他就睁开了眼,其实他也没有进入深度睡眠,只是眼睛和大脑需要放松,闭目养神,同样也是一种休息。
沈江霖用手帕净了面,然后才将答题纸和稿纸重新放回木板上,先是将上午答完的两道题细细誊写到正式的答题纸上,然后才开始解读第三道题。
“中立而不倚,强哉矫义”。
这句话出自四书中的《中庸》,其含义为保持中立不偏不倚,这才是真正的刚强!
意思很好解析,但是要根据这个题目,写一篇文章,却是要好好思量一番。
这道题,其实沈江霖和唐公望也讨论过,破题之法他也有,但是当初讨论的时候,是跟着唐公望初步解读四书的时候,但是如今时移世易,环境又发生了变化。
科举读书不能是死读书,除了书面上的知识,还有对于国家时事政治的关注,否则有朝一日,真的做了官,也只是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懂。
到了那个时候再从头开始学,谁来等你?
是你的上峰会等你学会了再任用你,还是百姓们等你了解透了,再发布政令?
显然光死读书,都不够用的。
所以唐公望每一期的邸报都会拿出来给沈江霖分析,不仅仅是朝堂局势,各派关系,更有目前朝廷对内对外的主要政治政策和各派的态度,因为有着唐公望这个刚刚退下来的高官在,所有的一切,对别人来讲仿佛根本看不透的东西,唐公望却是信手拈来,每一条信息都可以掰开了、揉碎了,细细讲给沈江霖听。
最近这段时间,朝堂上都在吵一件事,就是要不要对蒙古各部落用兵。
这事说起来,还和荣安侯府有点关系。
当年沈锐的大哥与父亲便是镇守北方重镇的将领,前后曾在大同与宣府出任总兵,尤其是沈锐的大哥沈风,当年亦有万夫不挡之勇,数次用兵另本来已经团结起来的蒙古各部再次纷乱起来,成了一团散沙,不再有威胁大周朝北方的能力,大周朝边境一度十分安泰。
可就是这样一个年轻将领,在一次和蒙古鞑靼部落的战争时,因为争先冒进,进了敌人的圈套而不自知,最后导致全军一万余人全部围困,被鞑靼军队一网打尽,沈风虽然带着军队英勇作战,但是仍旧突出不了重围,最后战死疆场。
也正是因为有这一段往事在,荣安公府成了荣安侯府,卫老夫人脱下一品国公夫人的服饰,穿上了僧袍,长期幽居在“静安院”,吃斋念佛,为亡夫和长子祈福超生。
至于这里面有没有什么内情,沈江霖不得而知,但是回归到现实,正是因为鞑靼部落有了这一桩振奋人心的胜利,这些年来,他们越发势大,收复了许多个蒙古部落,再加上大周朝这几年天灾不断,自顾不暇,更是让他们有了喘息的时间。
去年冬天,大雪不断,一直到快开春了,草原上是不见一丝绿意,冻死了多少牛马,于是已经养的兵强马壮的鞑靼部落再次开始在北方边镇劫掠,边镇的百姓被当做肥羊,被洗劫一空。
一开始地方上的将领还想瞒,结果今年五月的时候,一个名叫冯成功的千户冒死传递了消息出来,消息一进入京城中枢,犹如一滴水进入了油锅,瞬间就炸了起来。
大周朝承平十几年,许久不曾有战事,之前与蒙古各部不是没有摩擦,但都是有来有回,可这次春节后的劫掠,简直就是单方面的屠杀,根据那名千户的密折,边境一兵防重县,被劫掠地十室九空,上千名男子就地坑杀,女子则被掳掠到草原,再不知所踪。
对于朝堂之上的衮衮诸公而言,是死掉几千个百姓,还是几万个百姓,并不是多要紧的事情,毕竟大周朝人口繁多,并不差这点人数。
但是鞑靼军队居然可以无视兵防,在边境重镇如入无人之境,这事仔细想想,如何不令人毛骨悚然?
就连永嘉帝也是大发雷霆,斥问了满朝文武,砸坏了御案上的砚台,整个“太和殿”内噤若寒蝉,就连内阁中的几位阁老,也无人敢顶着永嘉帝的怒火上前出来说一句话。
这确实是他们的失职。
事情总要解决,但是如何解决?是怀柔还是迎战?朝堂之上再次吵成了一片,一直到现在也没吵出个章法来。
沈江霖看着眼前这道题目,难免不让他与这件事结合起来。
不偏不倚保持中立,才是真正的刚强。
看来出这个题的人,是主和派的。
沈江霖要写一篇迎合出题人想法的文章并不难,他如今已经完全具备了这种能力。
可是,他可以吗?
想到那位未曾见过,在荣安侯府可以说是禁忌一般的大伯,若是他知道沈家子弟为了逢迎写了“主和”,不知道会不会气的棺材板按不住?
毕竟据说这位大伯,戎马一生,就是死也死在了战场上,当时鞑靼的小王子几次劝降,放他一条生路,他也选择了血战到底。
沈江霖又想到那些被坑杀的数千名边镇男子,想到被掳掠掉的尚不知道究竟多少名的女子,想到那些因为失去父母而流离失所顷刻之间成为孤儿的孩子,沈江霖下不去这个笔。
闭目敛神了一会儿,沈江霖对着稿纸嗤笑了一声,然后提笔开始写下他的文章。
这一写,就写到了天黑,等到沈江霖放下笔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竟然这一篇文章写了一下午。
官差们开始发放蜡烛,每个号房两支蜡烛,供给需要夜间答题的考生。
沈江霖拿到两支蜡烛的时候,天已经彻底暗了下来,而随着夜幕的降临,夜风也越刮越大了起来,还没等大家看出天气的突变,就听到有人大喊了一声“不好!”
这天上竟然下起了豆大的雨点子来!
第64章
人都说秋雨绵绵, 结果今日下的雨,却是一点都不符合秋雨的调性,说下就下不说, 还一下子就是瓢泼大雨。
从听到有人惊呼,到雨彻底下下来, 让所有人都忽视不得,不过就几个呼吸的事情。
沈江霖刚刚将答完的卷子和稿纸收拢好放进油纸包里包好,还没来得及放进考篮里, 眼前的雨点就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从天上撒了下来, 霎时间,天地间都仿佛披上了一层朦胧的白纱, 目之所及,都是飘摇的雨幕。
从沈江霖的角度, 抬头看去, 只见每一个考棚上面积攒下来的雨水都瞬间倾泻而下,仿佛在考棚门口挂了一卷珠帘,若得闲情逸致的时候,少不得还要赋诗一首。
只是此时此刻, 谁有这个心思?
此起彼伏的惊叫声, 充分说明了, 这个雨下的实在不是时候。
沈江霖是幸运的, 刚好把答完的题纸已经收纳了起来, 但是更多的考生刚刚确实是在专心致志地答题,谁曾想到风云突变, 一下子就下起了雨,人在十分集中精神的时候,是很容易忽视外界的情况的, 这雨一下下来,狂风再一吹,可不就将有些答完的题纸上弄上了雨水。
雨水滴上去后,迅速就会将答卷上的字迹晕开,若是有不镇定的,用手指去擦,那更是弄得答题纸上全是印迹,一张答题纸全毁了。
更有那倒霉催的,刚刚誊写完的答题纸正好放在一边晾干,自己再写下一篇,也没用东西压着,结果答题纸直接被风吹跑了!
那考生想从考棚里跳出来去追,结果马上被几个官差压了回去,再着急,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答题纸被官差从泥水坑里拿起来,再次放到他桌面上的时候,那个考生已经盯着那看不清任何本来面目的答题纸,双目失神了。
还有人考棚顶上是有破漏的,乍眼一看的时候没有看出来,如今下了雨,那些雨点子直接就滴了下来,弄污了卷面,更多人则是手忙脚乱地将答题纸收了起来,抱在怀里,再不敢有一星半点的损失。
惨呼声此起彼伏,雨越下越大,蜡烛也停止了发放,随着天越来越黑,天地间似乎只留下了噼里啪啦的雨声,所有人都停下了笔,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内帘监考官很快就发现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马上命令底下的官差开库房,将桐油雨布拿了出来,一个考棚一个考棚地去发,让考生自己将雨布挂在考棚前,阻挡雨水飞入,好继续考试。
沈江霖拿到雨布后,迅速站在板子上将雨布挂好,哪怕他没有遭受什么损失,但是免不了想,沈江云他们,是否也如他这般幸运,正好是停笔的时候,否则这样的突发情况很容易考验人的心态。
毕竟今天正儿八经才考了大半天时间,哪怕答题纸污了,收拾心情,重新作答,也还是来得及的,但若是就此一蹶不振了,那恐怕就要名落孙山了。
外头是雨打考棚顶和油布的声音清晰可闻,里头点起了蜡烛,沈江霖刚刚写完一篇文章,没有再想动笔的意思,干脆拿起铜炉来煮晚饭。
沈江霖拿了一把小米出来,放在清水里煮一碗小米粥,又往里头丢几颗红枣,在沈江霖抱臂闭目养神的时候,小铜炉里头的红枣小米粥就开始翻滚起来,金黄色的小米裹着红艳艳的红枣,水汽充斥在这个密闭的狭小空间内,不一会儿,就有香味飘了出来。
沈江霖用勺子搅拌了一会儿,等到水份蒸发地差不多了,小米越加地浓稠,就灭了火,稍微凉了凉,便将这一小锅小米粥喝了个精光。
肺腑内有了温度,一时半会儿也睡不着觉,在狭小的空间靠着墙站立了一会儿,扭动一下酸胀的脖颈,等到感觉人放松了一些后,才将五经的几道题目拿了出来先看一遍。
五经题有四道,而且每一道都要求写更长的篇幅,光是对体力就是一个考验。
第一道题,便需要考真章。
“致天下之民,聚天下自货,交易而退,各得其所义。”
这句话取自《易传》,意思是等到中午时分,人们从四面八方而来,各自交易货物,这便自发地形成了集市,完成交易之后,人们就都离开了,每个人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这是一种最古老的以物易物之法,在如今已经出现了资本主义萌芽的大周朝,自然早就已经不再适用了。
那为何出此题目?
或许有的考生会去论述以物易物的优劣之处,或者歌颂朝廷的如今的货币政策有多么优越,但是这些都没答道点子上。
出题者的意图,要和第三道四书题放在一起看。
显然还是在说鞑靼劫掠边境的那件事。
事实上,朝堂上,如今吵得厉害,一个是吵要和还是战,另一个,又是吵要不要互市。
因为有些官员认为,之所以鞑靼部族来劫掠,是因为大周朝建国之初,奉行的是绝不互市的政策,就是一片纸,也不允许卖给蒙古各部。
蒙古族是马背上的民族,他们不擅长种植,以畜牧为生,在蒙古地区,对于盐铁、瓷器、香料、纸张等等东西,都是十分短缺的,以前还在互市的时候,就是依赖中原地区的补给,如今大周朝将这道闸门一关,他们自然无处采购这些东西。
当时制定这条策略的时候,想的就是要靠这样不贸易的手段,将蒙古各族圈禁死,削弱他们的战力。
只是很多时候,想法是好的,但是执行起来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北方地区,天高皇帝远,不受中枢管束,再加上官方层面斩断了和蒙古族的贸易,那么势必走私就变成了一个暴利的行业,有些人为了巨额的利润,自然可以置国家律法、百姓安危到一边,只顾眼前的利益。
所以,这些年来,蒙古各族的兵力没有削弱多少,肥了的,只是那些北方世家大族的口袋。
事与愿违。
于是朝堂上干脆就出现了一股声音,既然防不住,那堵不如疏,他们蛮子不是要抢吗?干脆开放互市,拿钱来买就行了,也省得霍霍百姓了,而且说不定边关百姓还能在互市中受益。
只是反对派说的更有道理,没有互市蛮子都已经兵强马壮了,若是互市起来,不更养肥了对方的兵马,到时候等到北方蛮夷卷土重来,中原大陆再次陷入战火之中,那又当如何?谁来负这个责任?
这便是上位者出这道考题的由来,如果不真正关心国家政事,对朝堂上的动向没有敏锐察觉的话,便是读这道题都没有读明白。
沈江霖心中已有章法,他提笔写下了自己的想法:互市之策,利弊对生,须斟酌谨慎。然互市之举,在民生、在惠工商、在平北方之乱…
沈江霖中心思想一立下,便文思泉涌,整个狭小空间内,沈江霖就着烛火,笔墨不停。
等到终于将这篇文章写完之后,沈江霖才放下笔,归置好考篮,将木板并排放在一起后,裹着毛毯沉沉睡去。
沈江霖估摸着他睡的时候已经快亥时了,夜已深,外头雨势转小,也算是一个好消息吧,应当明天早上起来这雨就能停下来。
今日从夜半鸡叫就起来,到现在这个点才睡下,沈江霖也算是连轴转了快九个时辰,哪怕还是精力充沛的少年郎,此刻也有些快撑不住了,所以就算隔壁考棚内鼾声如雷,沈江霖也只是蹙了蹙眉头,然后便裹着毛毯昏然睡去。
沈江霖只还剩下两篇文章没有写了,还有两天一夜的时间,怎么着时间都够了,所以沈江霖睡下的时候,是想着睡到自然醒的。
可谁知道,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不知道哪里传来“走水了!”的声音,将沈江霖一下子惊醒过来,连忙扯下雨布,便看到有不远处有一座考棚内竟然是火光冲天!
幸亏此刻天光渐亮,有些考生已经醒了,发现了这个事情,官差们立马拿起考棚边上的水桶,就往那里去泼水,索性昨晚下了大半夜的雨,空气又潮湿,几桶水泼下来,便把火给浇灭了,没有波及到其他考棚。
沈江霖眼尖看到那边考棚顶上冒出了缕缕青烟,从发现着火到扑灭只用了一小会儿时间,看来是营救及时,没有出现什么人员伤亡的情况。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刚刚那种情况实在是太险了。
若是碰到天干物燥的时候,这些考棚又都是连在一片的,说不定一排都烧个干净都有可能。
沈江霖记得自己曾经读到过一些史料,上面曾记载着大周朝创立之初,有一年在山西就发生过贡院大火的事件,因为规定乡试考试期间,绝对不可开门的规定,导致烧死了数十人,又有几百人因为害怕拥挤踩踏而丧命或是受重伤,等到三天后开了考场大门时,里面的状况实在是惨不忍睹。
今日幸好没有酿成大祸,只是那个考生的昨天的答卷,估计又是要作废了。
沈江霖估摸着,可能是蜡烛倾倒在了桐油雨布上,造成的火灾,否则就昨天那个天气,是很难着起火来的。
这个插曲过了之后,雨停云散,天气再次好了起来,温度也微微上升了一些,沈江霖收拢好心思,继续考试,索性后头再无什么意外之事,顺顺利利熬到了第三天的收卷时间。
沈江霖是第二天晚上就答完了所有题目,第三天白天只剩下检查错漏之处,确认无误后就是闲坐了,可是还有很多人,试卷被雨水淋湿过的,若是答题速度再慢一些的,那就时间有些不够用了,抓紧最后一点收卷时间,奋笔疾书,甚至有些人连草稿都不打了,直接将文章写完就算成功。
只是匆忙之下,难免有别字,又不能涂改,这般一来,恐怕又是另一种的失利。
当沈江霖走出贡院大门,阳光真真切切地照在他脸上的时候,饶是心性坚定如沈江霖,也有一阵恍惚。
很快沈江霖就看到了同样恍恍惚惚走了出来的沈江云,兄弟二人对视了一眼,相顾无言。
累到连一句话都不想讲,整个人都是木木的。
一路上两人默不作声顺着人流往前走,等看到等在贡院东街的荣安侯府的马车后,兄弟二人连忙爬上了马车,瘫坐在马车内。
彼时兄弟二人内心只有一个想法——这次乡试,我可一定要过!
这种罪,再也不想受了!
沈江霖和沈江云到了家中后,第一件事就是沐浴更衣,洗漱完之后,连饭都不想吃,直接躺下,沉沉睡去。
头发都不曾擦干。
等到徐姨娘过来看儿子的时候,就看到王嬷嬷跪坐在脚踏上,正用干布巾一点点地给沈江霖绞干头发。
徐姨娘干脆自己也跪坐到了王嬷嬷旁边,拿起另一条干布巾,帮着一起绞干。
沈江霖的头发又厚又密,这么湿哒哒地睡去,很容易起来头痛。
“哥儿爱干净,怎么说都不听,非要洗个头,说他身体康健,无碍。”王嬷嬷怕徐姨娘责怪,轻声解释道。
徐姨娘如何不知道沈江霖,闻言同样低声道:“索性今天天气还暖和,我问太太讨要了一点银丝炭来,估摸着一会儿就派人送过来了,你点上,给霖哥儿烘一烘头发,只是远着些,别烫着他。”
徐姨娘看着儿子只是三天没见,脸上本来养起来的一点肉,直接全掉没了不说,就是眼底也是一片青黑。
她们这般帮他擦头发,也只顾着睡了,着实是累坏了。
徐姨娘心里一片心疼。
以前总想着儿子有出息,有出息了好给她撑腰,如今儿子果然有出息了,才十三岁的年纪,就跟着一群三四十岁的长者一起考乡试,试问谁家孩子这般有出息?
可是出息的代价,竟是这般的辛苦,这般的劳累,这是以前徐姨娘没有想到的。
徐姨娘是知道沈江霖,每日天一亮就起来练武,然后便去唐府读书,一直读到天黑才归家,周而复始,虽然徐姨娘不知道沈江霖每天学点什么,但是看着他的手心有了老茧,指节处因为时常握笔有了凸起的茧子,徐姨娘就知道了,这书啊,读的并不轻松。
这两年徐姨娘对着魏氏是规规矩矩、百般奉承,一点错漏都不敢有,性子更是收敛了许多,就怕拖了儿子的后腿。
果然不一会儿,魏氏就派人送来了一盆炭,徐姨娘帮着王嬷嬷一起点了炭,一点点将沈江霖的头发烤干,又坐在沈江霖的床沿上看了他好一会儿,这才轻手轻脚地走了。
走之前,徐姨娘又叮嘱王嬷嬷,去厨房要一些霖哥儿平日里爱吃的好克化的食物备着,等他一醒来就能吃上。
拢共就只能休息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的时间,明天天不亮又要早起进贡院考场,时间实在是紧得很。
好在年轻就是底子好,沈江霖深睡眠了一觉,直接一觉睡到第二天要起床的时间,只觉得耳清目明,昨日那种深深的疲惫感一扫而空,抓紧时间吃了一顿饱餐,这才换好衣服再次出发了。
八月初五进场,初七出来一日,初八再入场三天,考的是试帖诗和策问,等到初十出来,十一再入考场,就是最后一场,主要考核诏、诰、表各一,通判五条,这些都是公文写作的内容,同时也是考核生员是否具备做官的基本素质,有些意思的是,今年的考核中还另外加了几道算术题,倒是让人猝不及防。
小小的算术问题难不倒沈江霖,其他人还在冥思苦想的时候,沈江霖都不用稿纸计算,眼睛一扫就知道了答案。
都是最简单的一元二次方程,中小阶段的内容而已。
八月十三,贡院大门一层层打开,考完的学子全部离开贡院,马上就要八月十五了,也算是朝廷良心,放这些考生阖家团圆。
只是考官们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他们今年中秋,注定是只能和同僚呆在一起了。
贡院的大门再次被重重关上,内外帘官十二人,一个都不许出去,三千多份试卷需要全部送往弥封官处,每个考生的籍贯姓名会被折叠起来,再用空白纸弥封,盖上印章,这般一来,非到名次定下之时,是绝对不允许任何人事先打开弥封的,一旦盖上的印章有损,那么这份试卷就有了作弊之嫌,直接落卷。
光是弥封还不够,另有书吏执朱笔誊录每一份试卷,等到朱卷誊录好后,对读官会进行对读校对,确认誊录的内容无误后,便会在朱卷上盖上印章,确定关防。
到了这一步,才会将朱卷送到阅卷官面前,开始阅卷。
秦之况是此次乡试的主考官,同时还有两名副主考官,分别是国子监方祭酒,以及礼部右侍郎林大人。
剩下的则是同考官,他们也有阅卷之责,并且有义务将他们觉得好的卷子,举荐给主考官和副考官,再综合主、副考官的意见,以及三场的总体排名,来进行名次的裁定。
十二人同时阅卷,随着朱卷誊抄的越来越多,考官们案头的卷子也越积累越多,每个人看完一份朱卷后,都需要盖上自己的印鉴,并且写下自己的评语,中与不中另说,但是若是以后需要核查起来,必须能追溯到责。
刘甫之是从五品鸿胪寺左少卿,此刻正百无聊赖地打开一份朱卷开始看了起来,前头已经批改了三十几份卷子了,只读的的他脑袋发麻,甚至有些昏昏欲睡。
不算差,也不算好,都是一群只会歌功颂德的中庸之辈,若不是清楚每一份朱卷都是不同人写的,刘甫之都觉得这三十几份卷子说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他都信。
周围其他阅卷官不时发出低低的惊叹之声,是他比较倒霉,遇到的都是庸才?
刘甫之搓了搓脸颊,放下卷子饮了一口浓茶,心底哀叹,自己怎么就被上峰扔过来做壮丁了呢?自己难道平时做事让翟大人不舒服了?
都知道做考官是一份好差事,那也得是主、副考官这样的才算是好差事,等到中了举了,那些考生自然会登门道谢,尤其是主考官,那更是可以以这些举子的座师自居的,到时候这些举子散出去,便都是一层人脉关系,主考官将来可是受用的很。
可是他只是一个同考官、一个阅卷官,干的是差不多的活,待遇可是天差地别。
他从初三开始,就收拾包袱被关在了这个贡院里,一起商讨出题,后来又被分配了作内帘官巡视考场,贡院这么大,考生那么多,刘甫之天天走的脚后跟都起泡了,晚上在自己士舍里泡脚的时候,那真是疼的龇牙咧嘴。
好不容易熬了十来天考完了,他还要继续阅卷,照着目前这个进度,恐怕不看个十天半个月,这个名次且出不来。
这可真就是坐了一个月的监房了。
刘甫之将卷子竖过头顶,借着卷子做遮挡,偷偷打了一个大大的哈切,这才继续开始阅卷。
一开始,刘甫之是皱着眉头看的,身子也是有些放松地靠在椅背上,慢慢地,他的眉头舒展开来,身子也坐正了,看着看着,刘甫之竟是拍案叫绝起来!
听到刘甫之的喧哗之声,秦之况连忙咳嗽了两声,去提醒他:“刘大人,不可喧哗影响其他阅卷官阅卷。”
刘甫之已经看完了这份卷子,只觉得心中气血翻涌,竟有了年轻时候的冲动之感,这份卷子里头的几篇文章写的太妙了,不仅仅辞藻精华,更是结合实际,若是朝廷真的按照这份卷子上的办法去做,说不定还真有可能解决眼前的困境!
这一定是一个隐士大儒,才能写出这样高深的文章来!
刘甫之听到了秦之况的提醒,这才稍微收敛了一下自己的情绪,马上提笔,在这份卷子上写了一个大大的“荐”字,生怕到时候秦之况眼瞎看不见似的。
所有人不知道,刘甫之读到的这份卷子,赫然就是沈江霖所写。
第65章
十二位考官被关在贡院里, 依旧在埋头批阅朱卷的时候,外头老百姓们,却都开始张灯结彩, 共庆中秋团圆之日。
虽然荣安侯府内,大家对于两名考生最终的成绩如何, 同样心怀忐忑,但是中秋佳节还是要过的,并且还要热热闹闹的过, 说不定喜气就留在他们家不走了。
这个时候, 考生的努力已经做过了,接下来就是家人们开始各显神通了, 有的四处求神拜佛还不算,家中一些关键物品的摆放也得摆对风水位置, 只要能有助于好运的, 都会在心底默默祈祷一番,甚至今天出门应该先迈左脚还是先迈右脚都要想一想。
徐姨娘更是一个十分迷信的人,本来她的一个梳子用旧了,都有了裂纹, 梳头的小丫鬟说扔了吧, 反正已经使了银子给看角门的小厮, 让他在外头的货郎摊子上再买一把了, 结果徐姨娘却一连说“扔不得, 扔不得。”
在小丫鬟很是惊奇的眼神中,徐姨娘将那把旧梳子妥善地放回了抽屉里, 这是她用旧了的东西,万一扔了没了这道气运加持,儿子没考中怎么办?
在考试成绩出来之前, 什么都不能变,什么都不能丢。
徐姨娘自有一套她自己的理论,还特特跑到两个女儿和儿子面前说了一番,见沈初夏和沈明冬这次非但没有争论,反而一副女儿受教了的模样,搞得沈江霖都有些哭笑不得了。
沈江霖对于这次乡试,具体能得第几名说不好,毕竟他在考卷中有一些回答的倾向性比较明显,若是遇到主考官不认可沈江霖的想法,落卷不至于,但是名次可能会往后排。
不过对于能否考中,沈江霖还是有这个信心的。
大哥沈江云也和他讨论过了一番考试的题目,还有那场大雨对他的影响。
沈江云没有沈江霖那么幸运,下大雨的时候他正好在誊写卷子,有一页答题纸就被污到了。
好在开考前,沈江霖将唐公望这么多年在考场知道的形形色色的情况都做了归纳总结,唐公望要求沈江霖考试的时候,必须将答完晾干的卷子用油纸包裹好,确保不会受污,再去写下一张。
沈江霖将这个方法也和沈江云说了,若别人的话,沈江云还会思量一番,但是弟弟的话,沈江云一向是最放在心上的,听到这个办法后,每写完一页纸干了就放好,最后受损的只是他正在写的一页纸,多费一些神,重新誊抄一遍就是了。
沈江云这两年没少用功,大部分题他虽然答得中规中矩,但也有几个出彩的点,只要这一次竞争不是太过激烈,想来他大哥应该能得偿所愿。
中秋之夜,是全家团圆的好日子,今日就连沈锐也得了半天假,晚上可以同家人一起赏月吃月饼,魏氏让几个子女都到主院里来,又去派人请老夫人,原以为婆母会如往年一般不来,没想到回话的曲嬷嬷却说,今晚老夫人会到,特特叮嘱魏氏,一定要做几道老夫人爱吃的素斋。
魏氏心里一惊,慌忙点头,等到曲嬷嬷转身走了,魏氏一叠声吩咐下人去厨房另做几道素斋出来,同时心里头琢磨开了,上次婆母把侯爷儿子们叫过去,就让侯府增加了一大笔开支,这次不会又有什么难为人的要求提出来吧?
到时候她是应好还是不应好?
魏氏这几年管家管出了成就感,用着沈江霖提出来的意见,对家中下人赏罚分明后,觉着这个办法极好,便修修改改了一番,对着底下几个庄子的庄头还有铺子的掌柜伙计都用了这一招。
结果怎的?田地产出高了三成,铺子盈利多了一半!就连几个一直在亏损,魏氏原本都动了念头,想直接租出去不做生意的铺子,也开始扭亏为赢了。
魏氏看到了利益动人心,想的招数也简单,只要是增长的部份,直接拿出来一半利,给管事的底下的人分,增长部份越多,分下去的越多,魏氏稳赚不赔,底下的人玩了命也要多干出效益来。
再加上自从那几个门人清客被赶走后,沈锐自己一个人没别人哄着捧着花银子,如今稀奇古怪的东西买的少了不少,只是偶尔和太常寺的同僚一起出去吃吃喝喝,有一次出去泛舟垂钓,倒是得了些意趣,经常有了空闲就出去野钓。
魏氏对此是十分支持的,也不管他是野钓还是夜钓,反正他一年到头除了初一十五现在越发少来她房里了,除了叶姨娘有些哀怨外,其他后院女子都没什么大的感觉。
因着魏氏手里头银钱多了,对着几个姨娘只要不添乱的,魏氏手指缝里漏点出来,也够她们感恩戴德的了,几个女人对沈锐没了指望,反而如今家宅和谐了不少,孙姨娘这两年冷眼看着,就连她一直心底暗暗嫉妒的夫人和徐姨娘也不过如此后,不知道怎的,心里也看开了不少,再加上她当年因跟着魏氏,粗浅识得几个字,不知道怎的,倒是迷上了看话本,尤其是《求仙记》,那是一本不落的看完,四本买全了不说,平日里无聊了,就反复拿出来看一看,十分受用。
以前孙姨娘也不是没看过话本子,但是一看那些书生小姐的故事,心里就一阵反感,难免想到自身处境,是如何也代入不到那种小姐身份里去的。
如今这《求仙记》可不同,上来不是讲什么情情爱爱,而是看一个小小少年如何一步步成长,讲正与邪、苍生和个人、大义与小情,这个故事让孙姨娘很是入迷,为了这本话本子,孙姨娘甚至还拿了不认识的字去请教叶姨娘,原本以为叶姨娘是个恃宠而骄的,去问的时候,心里还忐忑,就怕对方态度不好。
没想到叶姨娘虽然人有些娇懒,但是对于做人老师还是非常乐意的,孙姨娘请教她不认识的字,叶姨娘非但没有推拒,还热情地让孙姨娘每天都来,不仅教她认字还教她写字,态度殷勤备至。
孙姨娘不懂叶姨娘的烦恼。
叶姨娘虽然有一阵子颇得沈锐喜爱,本来还有点沾沾自喜,成日里就研究着如何穿衣、如何打扮,把自己经年所学,十八般武艺都拿出来对着沈锐用了一遍,沈锐也颇为享受。
可是这男人年纪大了之后,再如何沉迷女色,这身体也受不了,叶姨娘正是青春年少的时候,沈锐有时候也感觉颇有点力不从心,说是去垂钓,殊不知也是在躲府中的爱妾。
尤其是有一次姓童的明里暗里说他眼底泛青、精神不济,到了府衙总见他打哈欠,年纪上去了就要懂得保养自身,还“好意”分享了一番自己的保养方子,让沈锐说也不是、骂也不是,只能脸上扯出一抹尬笑,受了下来。
沈锐后院少来了,叶姨娘就清闲了下来,她又年轻,成日里无所事事,如今好容易逮到一个“学生”,自然就热情起来。
因着这个,如今荣安侯府后院内一片和谐,往年中秋魏氏从不另外给她们几个设宴,今年也给了脸,给她们每人送去一桌中秋席面,让她们在自己院子里乐呵乐呵。
夜幕渐渐降临,天空万里无云,只有皎皎明月缓缓升空,在这一天,月亮乃一年中最圆最亮,哪怕是夜晚,在月辉下也是一览无遗。
主院墙头外有几颗桂花树,被风一吹,金黄色的桂花在枝头摇曳着散落,传来一阵桂花的香甜味。
沈锐带领着妻子儿女在庭院中间的一张圆桌前坐下,仆人将灯笼点起,挂在廊庑下,婢女们端着铜盆、棉帕伺立在左右,沈江霖用温水仔细净了手,然后用棉帕擦干,又有春桃和春雨帮着传菜布菜,放置中秋攒盒,当中放置了几种口味的月饼,酒水也拿了出来,等到一切布置停当,沈锐看看时辰差不多了,带着妻儿走到月洞门口,迎接卫老夫人。
卫老夫人今日来,换了一身衣衫,不再是僧衣僧帽的装扮,虽然朴素家常,但是也让魏氏松了一口气。
否则对着一个出家人打扮的卫老夫人,这饭食也实在是有些难以下咽。
一家人落座之后,一桌子的美食还没吃上几口,卫老夫人就扔下了一颗重磅炸弹:“燕娘,既然云哥儿定亲的事情黄了,那就另说一家。”
魏氏本名魏知燕,听到婆母这话的时候,筷子上夹的一块鸡肉瞬间一松,掉到了碗里,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婆母,怀疑自己是听错了。
魏氏当时听到婆母说要一起过来中秋赏月,心里头就不安稳,果然女人都是有直觉的,只是此时她也不能说出任何反驳的话,语气有些艰难道:“回母亲,云哥儿说要考过乡试之后,再议婚事……”
卫老夫人一挥手道:“如今乡试已过,年纪也到了,可以说亲了。”
“母亲可是有看中哪家小姐?”魏氏问是这般问,心里头却是在不断祈祷,千万别说看中了谁,她一个成天在家吃斋念佛的老太太,能认识什么名门闺秀?
魏氏真的希望自己儿子的婚事,婆母就不要插手了。
可谁知道,卫老夫人肯定地点了点头:“自然是有人选了,才给你们说一说。”
听到有人选了,别说魏氏了,一桌子的人都盯着卫老夫人看,想知道她说的是谁。
“说起来也都是老熟人了,是辽东总兵钟涛的小女儿,今年和云哥儿同岁,都是知根知底的人物,钟家教养出来的女儿不会错,只是他们家说好了要先让女儿相看过再作决定,明日一早,燕娘你就带着云哥儿帮我去玉禅寺上一炷香,到时候你们自会见到。”
沈锐不比魏氏消息闭塞,一听竟然是钟总兵的女儿,顿时看他老娘的目光也是不一般了。
钟涛此人沈锐是有些知道的,当年是他大哥手底下的一名正五品的指挥佥事,这么多年过去了,如今竟是爬到了正二品总兵的位置,听说如今在辽东地带,跟个土皇帝似的,他在辽东说一,无人敢说二的人物,居然愿意和他们家攀亲?
沈家早就脱离军队许多年了,完全洗去了武将的烙印,成了彻头彻尾的文臣,两个儿子也是一门心思科举读书,根本没有再让他们走武官路子的想法,如今突然听卫老夫人说,安排了这么一门亲事,就连沈锐也有些难以置信。
钟家是有实权在手的。
钟涛如今在辽东镇守,却将妻儿送到京城,何尝不是一种向皇帝表忠心的态度。
魏氏给沈锐使眼色都快使抽筋了,沈锐却根本没看到,自顾自在心里琢磨衡量着利弊,然后才对着魏氏道:“那明天就辛苦夫人陪着云哥儿走一趟了。”
父母之命不可违,沈江云如今的心思根本不在儿女之情上,况且,人家也是说要相看,并不一定就看得中的,沈江云也没有多想,直接应了下来。
魏氏被这两父子气了一个倒仰,他儿子是什么集市上的菜吗?还要供人挑拣?武官的女儿可有一个好相与的?那钟家姑娘在京城里可是有点名气的,听说就是性子不太好,回绝了好几家人家,这才蹉跎到了现在,这样的儿媳妇也敢娶进门?
卫老夫人看到了儿媳妇脸上难看的神色,但是她心里清楚,这个儿媳妇有时候会在大事上糊涂,婆媳这么多年,卫老夫人早就看开了。
她没有和儿子儿媳妇说的是,就是因为她坚持让他们遵守诺言,一直在给以前跟着他们沈家打仗的人家补蓄发银子,这个名声才会传到钟家耳朵里去,钟家人特意让人带了话给她,愿意结交两姓之好,看中的就是沈家人不忘本、讲道义之举。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卫老夫人从来没有忘记过,大儿子曾评价过钟涛此人,坚毅果敢、纯臣之心,未来必成大器。
二十来年过去了,回过头再去看,没有半句虚言。
如今他们家的门第比沈家高,可是却依旧念着旧情,也不用儿女婚事去攀附什么,这样的门户风气,又有多少人能真正做到?
原本和乐的氛围,被卫老夫人的一番话,搞得魏氏一顿饭吃的提心吊胆、愁肠百结,一直在想着那钟家女儿的事情,食不下咽。
熬到第二日,魏氏起了个大早,认认真真让人梳洗打扮了一番,因着是要去寺庙烧香,魏氏也没有穿红着绿,挑了一件浅色的褙子穿上,一出门就看到大儿子已经在门口候着了。
沈江云一身月白色书生儒衫,魏氏一眼就看出儿子没有如何细心打扮,可是奈何儿子这幅相貌,如今生长八尺,身型颀长,文气却不文弱,面如冠玉,是闺阁小姐们最喜欢的那一种长相。
魏氏一向自豪于儿子的好相貌,如今见儿子耐心的等在房门口,明明斯文有礼且风度翩翩,却在经过儿子的时候,魏氏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看到母亲翻白眼的动作,沈江云行礼的动作顿了一下,等到母亲先往前走去,沈江云才伸开双臂打量了一下自己的穿着——难道是自己穿的太随意了,让母亲不满了吗?
可是这个时候回去再换,恐怕来不及了,沈江云只能硬着头皮跟上。
母子两个登上了马车,马车夫架车缓缓往城外驶去,车厢内只有母子二人,昨日当着婆母和侯爷的面不好说,现在可是要好好嘱咐一番儿子了。
“见到了钟家姑娘,你别太热情。”
沈江云深以为然:“母亲说的是,君子必须举止有礼,儿子绝对不会唐突了钟家姑娘。”
魏氏深吸了一口气,罢罢罢,他要这样理解也行。
“见到人了,若能说上话,旁敲侧击打听一下,这姑娘闲暇时爱做些什么。”魏氏想了想,还是要知道知道女方的底细。
沈江云诧异:“母亲不刚刚还说别太热情吓到了钟家小姐吗?问的这么细,可否有不妥?”
魏氏深深地看了沈江云一眼,不再说话了。
魏氏突然觉得,就他儿子这么不解风情的样子,或许不需要她多叮嘱什么了。
看到儿子居然端坐在马车里,拿出了一本书读了起来,魏氏心里气闷,挑起车帘看外头的风景。
大约小半个时辰,马车在玉禅寺的山脚下停了下来,魏氏和沈江云钻出了马车,还没张望一下找人,老远就听到一个人喊自己:“可是沈夫人?”
魏氏扭过头一看,就见一个比她年纪大上一些的妇人,穿着一身酱色的褙子,头上只簪了一支金钗,快步前来,后头跟着一个穿粉色裙装的少女,正不情不愿,别别扭扭地提着裙摆,仿佛极不习惯似的。
蒋氏一看到魏氏身后的沈江云就眼前一亮,见魏氏点头认下身份,蒋氏热情地笑了:“我就说我这眼睛怎么被晃了一下,原来是有大美人站在眼前,这通身的气派,我打老远就看到啦!”
蒋氏拉过魏氏细嫩的手,高兴地拍了拍,蒋氏掌心有老茧,划过魏氏的手背,让她不舒服地皱了皱眉头。
魏氏没想到蒋氏如此……豪爽?嗓门子还嘹亮,好在这大清早的山脚下没有什么香客逗留,否则就她这么大声地讲话,隔两里地都能听到她的声音了,还何必偷偷摸摸约了在这里假装偶遇相看。
魏氏抽回手,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但是魏氏分得清轻重,再怎么说,蒋氏都是正二品的诰命,夫君又是手握实权的一方大员,没必要为了些许小事,得罪了对方。
魏氏客气道:“竟没想到这般巧,若不然我们一同上山?”
蒋氏连连附和,直接拉着魏氏往前走,对身后的沈江云和女儿道:“你们两在我们后面跟着就是,慢慢走就是了。”
魏氏直接傻眼了。
不是,这武官家的女眷都这么豪放的吗?可是一点都不担心自家女儿吃亏吗?
若是蒋氏听到了魏氏的心声,一定会笑到揉肚子——就魏氏儿子这样的?她女儿一个人可以打十个!
到底谁吃亏还不一定呢!
蒋氏脚程快,拖着魏氏就往前走了老大一段距离,她拉着魏氏胳膊的手就像铁钳一样,魏氏丝毫挣扎不得,只能顺着她的力道往前走。
沈江云和钟姑娘落在后面,那位钟姑娘走路迈着小碎步,很是小心翼翼,沈江云虽然有些奇怪,但还是迁就着她的步伐。
忽然,钟姑娘前脚迈出去,后脚居然踩到了自己的裙摆,一个趔趄,眼看着就要往前栽去,沈江云眼疾手快,想要扶她一把,结果对方根本不需要,直接脚尖一点,往后退了一步便站定了。
钟扶黎裙裾荡开,头也因为惯性抬了起来,姑娘琼鼻秀唇,眉毛纤长,一双凤目很是凌厉,与身上浅粉色衣裙有些违和,但不能不承认,这样的女子亦是美的。
沈江云看清了钟扶黎的脸,顿时一呆,低声惊呼:“是你!”
钟扶黎也看清了眼前的人是谁,沈江云这张脸,足以让人过目难忘,顿时也乐了起来:“原来荣安侯府的大少爷是你啊!”
钟扶黎抿嘴一笑,梳着双丫髻显得有些俏皮可爱,不再是那个只用一根青色发绳将头发高高竖起的侠女打扮,阳光下钟扶黎凌厉的眉眼弯了弯,宛如繁星落入眼中,沈江云不知道怎么的,就感觉脸上一热,有些结巴道:“是,是啊。”
钟扶黎看着沈江云莫名地就红了脸,如玉公子,脸色绯红,目光澄澈地望着自己,石阶两旁的红枫随风摇摆,钟扶黎顿时莫名生出了一个奇怪的想法——我要是摸一摸他的脸,这张脸还能继续红下去吗?
好在,钟扶黎理智尚存,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否则回去,她娘亲可以直接把她打死。
这两年相看了好几个世家公子了,没有一个不被她吓跑的,要么勉强能接受想攀附钟家的,结果钟扶黎一提她的条件,就没下文了。
既然是老相识了,钟扶黎见她娘亲和沈夫人相谈甚欢,根本没有回过头来看她,钟扶黎干脆将裙摆提起来,扎到了腰上,索性里面还穿了束腿裤装,不碍着什么。
这般一来,沈江云哪怕身高腿长,她也完全跟得上。
“不介意吧?”钟扶黎侧头微笑着抬头看沈江云。
沈江云连忙摆手:“不敢,不,不是,不介意!”
沈江云说错了话,脸更红了。
“原来他的脸真的能变得更红一些啊!”钟扶黎心中暗道。
第66章
“喂, 沈江云,我问你,你家中可有通房和小妾?”钟扶黎一点都不绕圈子, 直接开门见山,然后她就发现, 原来他的脸,是可以变得更红的。
脸虽红,沈江云却立马回答:“未有妻, 不敢有妾, 而且沈某已经和二弟约定过了,我们将来只娶一房妻子, 永不纳妾。”
沈江云的回答,倒是让钟扶黎来了兴趣, 她以为对方最多说一句“没有”, 没想到居然还有这般约定?
钟扶黎有些不信:“喂,你是不是怕我打你?你放心好了,我就随意问问而已。”
她爹对她娘也是好的很,可是她爹一个人在辽东镇守的时候, 不是还有一个张姨娘?两人过起日子来, 就和真正的两口子也没啥两样了, 辽东那边的官眷们如今恐怕只知道张夫人, 不知道蒋夫人才是她爹的正妻原配了吧?
可饶是如此, 她爹也从来没有忘记过不断地送东西给她娘,田地、铺子、孩子, 该有的她娘都有,她刚来京城的时候,可是许多人都在她面前称赞艳羡她爹对她娘好呢!
钟扶黎心里一直为她娘鸣不平, 可是她爹对她又是很好的,她想学武,就请最好的武师傅;她爱作男装打扮,他爹也只是哈哈一笑,说他女儿够英姿飒爽,比之文弱男儿都要强百倍;她喜欢行侠仗义,闯了祸事,都是她爹帮她擦的屁股。
等到钟扶黎年纪渐长,必须要被送回京城的时候,她爹一个八尺壮汉,居然还掉了眼泪,双眼通红地送她上路,打马跟了五十里路,才狠心调转马头走了。
钟扶黎内心五味杂陈,她不知道该如何去评判她爹对于她娘的薄情寡义,但是他又确实是全世界最好的父亲,这在钟扶黎心里埋下了一根刺,当她择夫君的时候,她开口第一句就是问对方能不能做到从一而终。
她不希望将来她的女儿也陷入到如此巨大的矛盾和痛苦之中。
只是她没想到,从沈江云那边得到了这样一种回答。
人说“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原本钟扶黎一听那荣安侯府早就已经改换门庭,投入到了文臣队列,要和她说亲的沈家大公子,自己就是个读书人,钟扶黎就不太想见了。
没想到一见竟是熟人,钟扶黎这才生了几分心思。
见钟扶黎仿佛不信,沈江云心底不知怎么的,生出一股急切想要辩解的心情,忙说道:“钟姑娘,在下不敢欺瞒,便是不对着钟姑娘你,任何一个姑娘问我,我都是这句话,因为妾是乱家之根源,家宅安宁,方能有心思治国平天下,若是小小一个家都管不好,何以管他人?”
钟扶黎看了沈江云好几眼,她是真的没想到,原来这世上真有男子是这般想的,哪怕他只是想要骗她而胡说一番,也比那些连骗都不想骗,直接骂她离经叛道的人要强上许多!
钟扶黎突然展颜一笑,这样的柔和美丽,和沈江云初见她时的侠气逼人又是另外一番景象,沈江云有些看呆了,脚步不知不觉就停了下来,呐呐不敢言,只觉得心脏跳动地越发地厉害,莫不是得了什么心疾?
“那我姑且信你,今日时光匆匆,咱们也只能见此一面,我对你甚是满意,你觉得我如何?”钟扶黎双手抱臂,干脆也停了下来,仰起头,直视沈江云的双眸道。
沈江云脑袋中轰了一下,耳边之环绕着都是钟扶黎那句:我对你甚是满意。
直白的话语,直接把沈江云整不会了,张口结舌,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停顿了好长时间,沈江云才想起来什么似的,立即点头道:“满意,非常满意!”
钟扶黎捂嘴笑了,沈江云别过头,假装去看周围的风景。
魏氏趁着和蒋氏交谈的空隙,扭过头一看,就见那钟家姑娘竟然直接裙摆扎进了腰带里,动作矫健地上台阶,再看自家儿子,居然一个劲地点头憨笑,脸上恨不得笑出一朵花来,顿时眼前就是一黑!
蒋氏顺着魏氏的眼神看过去,见自家女儿和沈家公子有说有笑的,心中大石头落地,拉着魏氏道:“看来两个小的很有话题聊,瞧瞧他们,还真是郎才女貌啊!”
见魏氏表情有些不对,蒋氏目光落在了自家女儿身上,一看她这放浪不羁的行为,有些尴尬地笑了两声,继续拉着魏氏往上走:“哎,到了到了,不知道今天我们两是不是头香,赶紧进去吧。”
魏氏木然地被蒋氏拉进了山门,脑海里只剩下了一句话:儿大不由娘!
回去的路上,蒋氏在马车中问女儿对今日沈家公子印象如何,果然便听钟扶黎道:“沈江云很是不错,若是他们家来提亲了,娘你应下就是。”
蒋氏心底暗暗翻了个白眼,自家女儿真的是在辽东被他父亲惯坏了,什么胡咧咧的话也敢往外说,只是这般也好,省得扭扭捏捏地让人会错了意。
“你爹说,既然之前几家你都没有看中的,这个荣安侯府是个念旧的,哪怕沈风去了这么多年,当年跟着他打仗牺牲的人家,到现在还有荣安侯府每年的补助银子和米粮送过去,能坚持这么多年的人家,家风不会差的,你嫁过去,也不会委屈了你。”
钟涛在辽东鞭长莫及,只能传书给蒋氏,让她定要安排好女儿的婚事。
蒋氏知道,钟涛平生最是疼爱这个女儿,她一连给钟涛生了三个儿子,只得了这么个女儿,六年前钟涛送她们母子几人入京,只留下女儿在辽东,实在舍不得分开。
后头女儿大了,要择婿了,只能放她回来,结果在武将门庭里找来找去,也没找到个称心如意的,不是嫌这个人说话难听,就是骂那个人不堪大用,蒋氏也是好奇,怎么女儿就偏看上了沈江云?难道还是看中了人家的相貌?
钟扶黎听到母亲发问,振振有词道:“这个沈江云手无缚鸡之力,只是一个文弱书生罢了,他今儿说了,以后绝不纳妾,若是遵守诺言,我们自是好好过日子,若是敢骗我,”
钟扶黎冷“哼”了一声,“那我的九节鞭,也不是吃素的!”
蒋氏被气的一个倒仰,直接将手中喝空了的茶杯往钟扶黎那边掷去:“你可闭嘴吧你,就你这样的,我估摸着人家沈家不一定敢来娶你!说不定和之前几个人家一样,吓都被你吓死了。”
钟扶黎直接单手接住茶杯,轻松往小案上一放,笑嘻嘻地转到蒋氏身后,给她娘揉肩:“娘,消消气,今儿个女儿问过那姓沈的了,他说对女儿很是满意呢!”
蒋氏见多了京中闺秀,她这个女儿桀骜不驯,蒋氏就怕她在规矩多的文官家里受不了,所以专程在武官家中找,可是京中的武官家中,许多人家同样也不认同女儿的作派。
当时钟涛写信给她,让她看看荣安侯府如何的时候,蒋氏是不乐意的。
荣安侯府早就不是当年了,一家子男人都是读书人,今天看那魏氏就看的出来,家中规矩是极重的,就算荣安侯府的老夫人喜欢女儿又如何?那老夫人都多少岁数了,又能护得住女儿几年?
罢了罢了,多想无益,还不知道荣安侯府会不会来提前呢。
结果,还没出三日,荣安侯府就带了媒人上门提亲,不仅带了聘书,还带了礼单供给蒋氏过目,蒋氏一打开礼单,看了一眼上面的聘金数额和聘礼件数,一连翻了几页,才把长长的聘礼单子看完。
诚意可谓是十足。
魏氏本不满意钟扶黎这个儿媳妇,在她心里,能配的上沈江云的儿媳妇,自然是知书达理、秀外慧中的,就像之前那个赵家姑娘一样。
可是钟扶黎完全是另外一种女孩的模样,这样的女孩儿,魏氏可以说,也算是自己平生之仅见了。
见着外男也不害羞,说话做事大大咧咧,一点女儿家的矜持都没有,听说也没怎么读过女四书,从小在塞外长大,京中的规矩礼仪更是只能看个大面,细的根本不能瞧,回去她就和沈锐抱怨上了。
但是沈锐只说了一句话,就让魏氏闭嘴了。
“你是要娶个能以后帮扶到儿子的儿媳妇儿,还是找一个什么都没用的花瓶留在府里陪你这个婆婆吃茶看戏、立规矩伺候你?”
魏氏被噎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聘礼是早就准备好的了,因着钟家比赵家门第更高一点,沈锐还发话,给钟家的聘礼单子要再加一成,忙的魏氏连夜又开库房清点,再选一些东西添入到单子里,忙了整整三天,忙完了才带着儿子上门提亲。
蒋氏想到女儿的性子,终是有些不放心,拉着魏氏的手坐下来:“魏家妹子,你们家有诚心来提亲,我这心里别提有多开心了,只是我家女儿不比别家,想来魏妹妹是有些知道的,她素来心思单纯、嫉恶如仇,说什么话都是直来直去,从不会耍什么心眼,又最烦争风吃醋之事,若是嫁到你们荣安侯府,可千万别太过为难了她。若实在是看不上她,我也是丑话说在前头,此事就此作罢也不是不可。”
蒋氏说着说着就流下了眼泪,她哪里看不出来魏氏有些不喜欢女儿?这只有儿子喜欢有什么用,男人都是往外边跑的,内宅里婆婆就是天。
可是在京城的高门大户里,又有几个婆婆能喜欢上像她女儿这样性子的儿媳妇?
蒋氏这话,既心酸又想护着女儿。
可怜天下父母心。
魏氏终究是个心软的人,闻言脸上的表情软了下来,拿出帕子来替蒋氏掩了眼角,真心诚意道:“放心吧,我不是那等爱刁难人的婆婆,只要钟姑娘尊敬我,我定也尊重她,他们小两口如何过,是他们的事情,只要他们过得好,早日给我生个大胖孙子让我带着,我管他们去呢?”
这话说的沈江云俊脸一红,更说的蒋氏先是一愣,然后也撑不住笑了,附和道:“是啊,都是天魔星,扰的人不清净,谁还懒怠管他们了?”
钟扶黎就立在屏风后头,听到这话,展颜一笑,瞧吧,她果然没看错人。
沈江云的婚事就这样快速地敲定了下来,两人的婚事定在明年年底,因着后年翻不出好日子了,沈锐干脆拍板,直接定明年,也尽来得及了。
等到沈江云婚事都定下来了,沈江霖才知道,原来这位未来的嫂嫂,居然就是救过他们的那位侠女,实在是感叹,缘分乃是天定,他们这算是三见定终身吗?
这本书里的情节已经越来越偏离了,他大哥终于和赵安宁斩断了尘缘,如今还和钟扶黎定下了亲事,想到钟扶黎恐怖如斯的战斗力,沈江霖是真的替他大哥庆幸,还好他早早就给沈江云洗脑过,老婆只要一个好的真理,否则就他大哥这细胳膊细腿的,不够吃钟扶黎一拳头的。
如今渣爹不整幺蛾子,魏氏忙于内宅治理,几个姨娘因为渣爹开始“修身养性”了,反而关系融洽了不少,大哥眼看着就要成家立业走上正轨,沈氏宗族中后起之秀也渐渐成了一股力量,比之他刚刚来到这个世界时,到处乱糟糟的景象不知道好了多少。
一个家族的实力,就是这样一点点慢慢凝固起来的,可以靠一个人来带领,但是绝对靠不了一个人撑起所有。
个人的生命会消亡,但是一个家族的生命力是旺盛的,是可以绵延不绝的。
这迥异于现代的以自我为中心的理论,但是却在这个时代,大行其道。
八月二十八,距离乡试放榜的时间还只有两天了,但是贡院里的阅卷房内,几道声音却是争论不休。
“这份卷子,写的文章鞭辟入里,几位考官都给到了上等评语,如何当不得此次的第一名?”刘甫之据理力争,他阅完了几百份卷子,看来看去他手中荐上去的第一份卷子,就该得第一,其他同考官所荐的卷子他也看过了,虽然另有一份卷子同样出彩,但是和他认为得第一的卷子比,还是差了些许火候。
国子监方祭酒比刘甫之还急,指着他手中的卷子道:“此人写的文章,用词用典都别具一格,行文之老道,实属罕见,若这样的人当不得魁首,我这个国子监祭酒,不当也罢!”
国子监祭酒就是国子监的最高长官,照理是官方所办最高学府的负责人,对于科考成绩裁定方面,是有一定的权威性的,但是刘甫之根本不服气。
他那份卷子,虽然写的确实花团锦簇,也有一些自己的道理和看法,单论文章是没有错处的,但是太过保守了一些,没有他那份来的出彩。
他们在争论的,是第一场乡试卷子的名次,第一场是重中之重,只要剩下两场不出大错,基本上就是此届乡试的解元了,所以刘甫之和方祭酒两个人谁都不愿意退让一步。
秦之况被他们两个吵得有些受不了了,但是他也不能直接强硬行事,毕竟他是第一次当主考官,官位也不算高,没得得罪了同僚,以后在官面上不好说话。
他心中一动,站起来劝和:“好了好了,两位不要再吵了,反正我们这里有十二名考官,既然如此,我们十二人都将这两份考卷阅一遍,然后投票决定,哪份卷子能得七票以上,哪份卷子就做魁首,这样可还行?”
一连批了大半个月的卷子,其实所有人都很劳累了,但是解元的选出还是重中之重,万一评的不对,可是所有人都要吃挂落的。
所以众人打起精神来,开始一个人一个人地传阅起两份卷子来。
等到众人都看完了,准备投票的时候,刘甫之又站起来说了一句话:“我知道每个人评判都有每个人的标准,文采样式、选词措辞都有个人的偏好,但是大家都别忘了一件事,我们是在给朝廷,给圣上遴选人才。”
秦之况肃了脸色,对着刘甫之沉声道:“开科取士,本就是为了朝廷遴选英才,我们自然是要将朝廷摆在第一要义的,如何会将个人情感凌驾于朝廷利益之上,刘大人,你多虑了。”
其他人纷纷应是,只有方祭酒,脸色铁青。
这话是冲着他说的。
他选的那份卷子,就是时务方面略逊一筹,但是文辞精妙,字字珠玑,这刘甫之着实可恶,用这招来压他,只是这话太正确了,正确到方祭酒根本说不出什么辩驳的话,哪怕脸色铁青,也要说一声“本该如此”。
为了以示公平,不得跟票,秦之况给每个人发了一张纸条,让他们写“刘”或者是“方“,刘就是刘甫之选的那份卷子,方就是方祭酒的那份卷子。
等到所有人都写完之后,交到秦之况那里,大家一起打开纸条,各自数了一下票数,写“刘”字的有七票,写“方”字的只有五票。
显然是刘甫之赢了。
刘甫之选出来的这份卷子,是当之无愧的第一,是众位考官决策后的结果,谁也再说不出来反对的话。
刘甫之脸上的喜色一晃而过,众人渐渐散去坐回自己的位置上,还需要将另外两场的卷子再次进行排名,但是所有人都知道,刘甫之选的那个考生,定是此届的解元无疑,毕竟虽然卷子是誊抄过的朱卷,但是文人的眼何其毒辣,一个人的字形会变,但是一个人的文风是不会变的,另外两场之中,此位考生也统统在三甲之列,既然第一场已经定了他为魁首,其他两场也就顺理成章了。
见方祭酒脸上仍旧有不忿之色,刘甫之走过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道:“方大人,如果你刚刚真的将我的话放在心里,你此刻应该高兴才是。你想想,若这两份卷子是奏折,圣上更想要看到的是你手里这份文采飞扬但是没有什么新意也解决不了问题的奏折,还是我手里那份?”
方祭酒神色一凛,目光在刘甫之脸上停顿了片刻,这才拱了拱手道:“受教了,刘大人。”
当今圣上手腕强硬、作风果决,立志要成一代明君,这样的皇帝,要的是能臣干吏,而不是仅仅会写文章的词臣。
名次既已定下,接下来就是拆弥封,在红榜上将每一个被录取的考生的名字写上去,三千六百四十名考生,最终只取八十人,这还是因为北直隶乃文人辈出之地,因为竞争激烈,已经是放宽了一些录取人数了,有些贫瘠之地,举人的录取率连百分之一都不到。
举人的含金量,可见一斑。
当朝廷派出的报喜仪仗队,直接往荣安侯府而去的时候,“沈江霖”这个名字,再一次在京城中沸腾了!
年仅十三岁的解元公,大周朝立国百年,从未有过!
更让人津津乐道的是,解元公的大哥沈江云,同样也中了举人,两人竟是同榜,荣安侯府内一下子出了两个举人,风头一时无两。
其实,当刘甫之自己解开那份第一的弥封,看清楚上面考生的姓名、年龄、籍贯的时候,就连他自己都是懵的。
年十三?
不是三十?
刘甫之当时看了好几遍,这才确定了下来。
甚至,刘甫之都有一时的悔意,这解元实在是太年轻了,风头太劲,又是自己一力推举的,会不会到时候自己受到什么不好的牵连?
但是名次已经定下,再去更改,所有人都拉不下这个脸,尤其是看到沈江霖墨卷上的那一笔字,更是说不出什么要改的话了。
沈江霖就这样成了这届乡试的解元,力压群雄,勇摘第一。
外头许多人打听到荣安侯府的大公子已经和钟家定了亲,有人便把目光放到了沈江霖身上,可是沈、谢两家早就定下了婚约,沈锐只能让魏氏都推了。
蒋氏心底也庆幸,他们在还没放榜前就定下了儿女亲家,否则恐怕事情有变;而谢识玄知道消息后,更是畅快地大笑了三声——果然是他看中的后生。
别人是榜下捉婿,而他早就慧眼识珠,将人收入囊下了!
听闻京城中出了一个十三岁的解元,王安将此事当作新鲜事讲给了永嘉帝听。
“陛下,也就是在您的英明治理下,才能出英才,显盛世啊!您听听,十三岁的解元公,就是民间唱戏的都不敢这么编排啊!”万安显然是很擅长讨好永嘉帝的,哪怕是英明神武的帝王,也拒绝不了如此夸赞。
永嘉帝心底微微有些自得,同时也对这个十三岁的解元产生了好奇:“听说他是沈锐的庶子?朕竟不知道这歹竹还能出好笋来,你吩咐下去,将那解元的卷子让人呈上来,朕可要好好的看一看。”
第67章
皇帝要看此次沈解元的卷子, 秦之况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简直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瞬间万般思绪在脑海中闪过,心中揣测了许多, 实在不知道这个事情到底是喜是忧,但不管他如何去想, 还是要把封存的墨卷给翻了出来,索性沈江霖的卷子就在第一份,秦之况恭敬地交给了王安, 看着王安离去的背影, 秦之况提起来的心如何也落不下去了。
乡试惊动了皇帝,甚至要让皇帝亲自看过解元的卷子, 这也是破天荒头一遭了。
祸福难料啊!
秦之况满腹忐忑,他却不知道, 永嘉帝看了这份卷子后, 竟是沉默了良久。
最让他印象深刻的,是两篇时文。
这两篇时文的题目,应该是那些考官们基于如今朝堂中最棘手的问题,抛出来作为了乡试的题目, 当然, 若是不了解目前朝廷动向的考生, 或许会从其他角度去答题, 这也是无可厚非的。
但是沈江霖每一道题都直面鞑靼侵袭劫掠之事的本质, 且不顾题目的暗示,完完全全站立在了主战派。
沈江霖出自荣安侯府, 自有血脉传承,这倒也不算什么奇怪的事情。
而且少年血气方刚,就是朝堂之中几个年轻官员, 也有冲动行事的,“主战”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唯一让人惊奇的是,沈江霖的“战法”和其他人完全不一样。
他要怀柔而战。
如何怀柔,他也给出了准确的三大方针:
1.开放互市,大量倾销大周的产品到蒙古各部,关键性的盐铁物资,只能用上等战马交易,将从互市上得到的金钱用于针对蒙古骑兵的军队打造上去。
2.扶持一个比鞑靼部落稍弱势的部落,一山不容二虎,两虎相斗,必有一伤,敌伤之际,正是大周畜养之时。
3.将大量大周朝的书籍译成蒙古文,以文化侵袭对方,将文化渗入到蒙古各部的民众中去,宣扬大周蒙古一家亲的观点,让敌方从民众内部瓦解对大周朝的敌意,从而进一步削弱他们的战意。
不仅仅思路明确,文章用词精准,直接拿出来,便可以是一道奏折。
关键是言之有物,言之可行,甚至思路方面虽有些古怪,但是细细想来,却是很有一番道理。
“善!大善!”永嘉帝抚掌而叹,都想叫人去宫外传唤沈江霖觐见。
他实在是太好奇了,什么样子的十三岁少年郎,可以写出这样的文章,老辣到像是已经浸淫官场几十年的人,才能使出去的奇诡手段。
但是永嘉帝还是收回了自己快要到口的命令,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想来这位少年解元已经是在京城名噪一时了,如果他这个时候把他传唤进宫,于名气上或许能达到鼎盛,但是终究对少年人来讲,不是太好的事情。
什么事情,都是过犹不及。
永嘉帝惜才且爱才,他想着,还是等到明年会试的时候,定是能看到这位少年解元的。
沈江霖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在最高统治者心中挂上了号,他此刻正在心中考虑着一件重要的事情。
沈江霖不负唐公望所望,果然考中了解元,让唐公望惊喜至极,钟氏同样为这个孩子感到高兴,做了一大桌菜,三个人一起庆贺了一番。
只是在钟氏退出去厨房看菜的时候,唐公望问沈江霖接下来的打算。
沈江霖说准备继续好好温习功课,等待来年的春闱。
唐公望默了一番,喝了一盏酒,放下酒杯后,才徐徐叹了一口气道:“江霖,你有没有觉得,你在读书上很是着急?”
沈江霖被说的愣了一下,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如此少年英才,十三岁中了解元,难道你是奔着十四岁就中状元去?”
唐公望深深地看入了沈江霖的眼睛,少年人瞳仁漆黑,眼白清澈分明,万事万物在他眼中,仿佛都能看的明明白白。
他恍惚地想,是否自己像沈江霖这般年纪的时候,也是有这么一双眼?
不,他那个时候心性不定,经常贪玩,村头巷尾到处溜达,那个时候家中尚且有几个银子,成天除了读书识字,就是无忧无虑地玩耍,哪里就像沈江霖这般早慧懂事了?
只是太早慧了,难免也让人心疼。
“好,姑且江霖你天赋卓绝,力压天下读书人,十四岁成状元,创史无前例的连中六元之举,可是中了状元成了进士之后,就要授官,你难道就这样一头扎入宦海沉浮之中?”
以十四岁的年纪,和一帮心比锅底还黑的老帮菜斗,斗不斗的过再两说,可是这大好年华、青春年少,就要全部投入到明争暗斗之中?
“江霖,你到底在急什么?怕什么?”
唐公望幽幽低问,明明声音放的很轻,但是听在沈江霖耳朵里,却宛若惊雷!
他在急什么?怕什么?
他急赵家宛如毒蛇一般暗中窥伺,他怕沈家行差踏错,重蹈覆辙,他要迅速成长起来,以求自保之力,而如今他更是有了牵扯,不仅仅是想自保,更想要保全更多的人。
那个总是笑着喊他“二弟”,全心全意信赖他的大哥沈江云;那个有些唠叨有些短视的生母徐姨娘;那两个对他悉心照料、将他视为未来依仗的姐姐;还有族学中的众位沈氏男儿,已经在他的影响下,发奋图强、力争上游的学生……
上辈子的沈江霖亲缘疏浅,除了小姨一家,他几乎没有亲人,可就算是小姨一家,他也觉得自己是格格不入的,他们有他们的工作事业和家庭,他只是一个清醒的旁观者,从来都是融入不进去的。
然后这辈子,莫名拥有了这么多的“家人”,沈江霖从一开始的排斥嫌弃,到如今一点点地承认,这般变化,竟是在他都不知不觉间就达成了。
而现在,师父问他在怕什么,急什么?
他曾经是个惫懒的性格,万事不管,只求逍遥自在,养花弄草、下棋观鸟,可是他有多久没有做过这些了?急切的功利之心,将这些都淹没在了日复一日的学业之中,他已经许久没有放松过自己的心了。
那些急切想要改变未来的心情,那些毫无安全感的漂泊无定,那些想要掌握权力、掌握自由的渴望,让他从一个原本的闲散之人,变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唐公望看到了沈江霖的沉默和挣扎,他不知道这个少年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是不是天才总是太过多思多虑,是常人所不能触碰的思想境界,但是唐公望作为沈江霖的师父,他不希望他的徒儿是被束缚住的。
唐公望轻轻摸了摸沈江霖的脑袋,自从沈江霖日渐长大后,如今个子都快追上自己了,唐公望已经很少摸沈江霖的脑袋了,眼看着他从一个还有些婴儿肥、唇红齿白的小小少年郎,变成了如今这般初具成人面貌的少年,师徒二人在朝夕相处中,不是父子,胜似父子。
“江霖,不管你急什么,怕什么,你心里要永远记着,你是我唐公望的徒儿,只要为师活在这个世上一天,就能护着你一天,就算我走了,你两个大哥也都能护着你,你根本无须担忧任何事,做你自己尽可以。”
唐公望称自己的两个儿子为沈江霖的大哥。
沈江霖一向是个内敛之人,他很少有情感外泄的时候,只是此时此刻,他的双眸渐渐泛红,喉头之间仿佛堵了一块巨石,哽咽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微微低下头,享受着唐公望宽厚的手掌一点点在他头顶的轻抚,好似这样便可以带走他一直以来深埋在心底的焦虑。
一个男人似乎成年之后,就不该有泪,那是软弱的象征,是无能的表现,是不坚毅、不勇敢的懦夫,可是此刻,沈江霖便想,我就哭一会儿吧,反正如今还只是个十三岁的孩子,哭一会儿,又如何呢?
沈江霖的泪水一点一滴落在了膝上,儒衫的下袍被润湿了,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可是他却觉得心里陡然一松。
钟氏端着菜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连忙快走几步,将盘子放到了桌上,然后用有些粗糙的手捧起沈江霖的脸,一看果然是哭了,顿时朝着唐公望骂道:“好端端的,都中了解元了,你这个死老头子,又说他什么了?”
“没事,没事,有师娘在呢!谁也别想欺负我们霖哥儿!”
钟氏搂着沈江霖,给他夹菜,又给他倒了一杯酸梅汁汤,钟氏知道沈江霖爱喝,虽过了夏,但是此时天气尚暖,还能喝几回,哄着沈江霖道:“霖哥儿,快尝尝,师娘的手艺有没有退了?”
一边对着沈江霖温声细语,一边双目一凝,冲着唐公望狠狠瞪了一眼,虽然钟氏没说话,但是和她生活了一辈子的唐公望哪里不明白钟氏的意思:大好的日子,你何必招他!
唐公望委屈地摸了摸鼻子,继续喝酒不说了。
沈江霖回去的路上一直在想唐公望说的话,自打沈江霖手里有了钱和人脉,他从来没有放松过对赵家动向的监控,这两年,很奇异的是,赵安宁并没有像在书中描写的那样,与苏州陆家的解元陆廷风定下婚约,展开两人之间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反而一直到现在,赵安宁都没有传出任何定亲的消息。其父赵秉德,这两年在朝堂上稳步上升,已经从五品户部郎中抓住机会深蹲起跳,成了四品大理寺少卿,短短两三年功夫,升了两级,而且直接升到了四品。
要知道,四品高官是可以参与朝议的,四品便是分水岭,有些人在官场上混了一辈子,也突破不了这个品级,只能在中下层官员里面混。
赵秉德在官场上的风头一时无两,同时更是为赵家子弟筹谋,让好几个赵家人都实现了官位的升迁,光这份能耐,就已经足够让人侧目了。
可是谁也说不清楚赵秉德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明明他与从前也没有什么大的变化,更没有抱到什么大腿,但是每一次他仿佛不经意的决定,都踩准了方向,他的同僚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升了上去,只能心底暗叹一声“运气好,比不来”。
沈江霖自然知道这里面肯定是有赵安宁的功劳,可是按照书中的走向,此时的赵安宁已经与陆廷风定下了婚约,没了陆家的帮扶,光靠赵家人,恐怕想要扳倒如今的荣安侯府,可是不够瞧的。
沈家人在沈江霖的鞭策下,这些年也是拔足狂奔,并未懈怠过光阴。
沈江霖百思不解,只是他知道的是,赵安宁对沈家的恶意并没有消散。
故事的情节其实早就失去了掌控,沈江霖不知道的是,如今的赵安宁根本没有心思去和别家结亲,她眼睁睁地看着沈江云一步步奋力向前,当她前几日听到沈江云中了举人第三十二名的时候,简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尤其是沈江云的那个弟弟,赵安宁终于把目光放在了沈江霖身上。
赵安宁到底是个内宅女眷,手段有限,消息也闭塞,她之前一门心思放在沈江云身上,虽然也听过一耳朵什么少年天才,连中小三元之语,但是她并没有将这个人和沈江云联系起来。
当她听到荣安侯府一门双举人的时候,她简直是难以置信。
那个沈江霖,疯疯傻傻、痴痴呆呆的疯儿?居然成了少年解元?
上辈子的赵安宁自然见过沈江霖,只是每次远远看到他,她都是会躲的别处去,生怕这个傻子无状,伤了她。
赵安宁在嫁入荣安侯府前,甚至都不知道沈江云还有这么一个弟弟。
后来进了荣安侯府,熟悉了之后才知道,沈江云这个弟弟在十岁的时候落过水,伤了脑子,从此就有些痴傻,荣安侯府嫌丢人,虽然养着他,但是对外却说没了,平日里一般都把他关在一个小院子里,还是有一次他偷跑出来,被赵安宁撞见了吓了一跳,才知道了这个事情的始末。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如今不仅仅没疯没傻,还成了十三岁的解元?
这个事情怎么想怎么诡异!
赵安宁甚至在心里反复推演,难道是她的重生改变了沈江霖的命运轨迹?这个沈江霖本身就是个天才?还是这个人以前是装疯卖傻?亦或是,他也是重生之人?
各种诡异至极的想法纷至沓来,让赵安宁不寒而栗。
可是,更让赵安宁气愤的是,她听到了沈江云与钟家姑娘定亲的消息,并且他们两家连日子都定了,明年年底就会成亲!
赵安宁不知道为什么,当她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胸口中的怒气一直在上浮,整个人气到发抖,她就像疯了一般,将自己闺房内的摆设砸了个干净,一直砸到自己没了力气,气喘吁吁了,这才瘫倒在了地上,伸手一摸自己脸上,竟是满脸的泪。
那些伺候赵安宁的丫鬟婆子们都吓得瑟瑟发抖,甚至都以为自家小姐得了失心疯,后来赵秉德带着妻子张氏匆匆赶来,将仆人都屏退了出去,安抚了女儿好一会儿,才将人给安抚住了。
赵秉德生怕女儿想不开,连连哄道:“宁儿,荣安侯府是个什么东西?那沈江云又是个什么东西?也值得你如此伤心?你尽管放心,等爹坐上了高位,必然好好惩治他们一番,给女儿你出气,好不好?”
赵秉德并没有将沈家的两个举人放在眼里,能不能中进士还两说呢?就算中了进士又如何?宦海沉浮,人心难测,就他们两个愣头青,他略施小计,都能把他们赶到千里之外去!
只是他如今不能少了女儿的支持,虽然女儿在沈家人的事情上都没说准,但是其他事情却是没有一样不准的,赵秉德只以为女儿或许是在梦中与那沈江云因爱生恨,有了仇怨,所以故意隐瞒了一些信息,这样一想,反而一切都通了。
既然女儿要为了一些莫须有的事情,对荣安侯府发难,赵秉德衡量下来,也觉得不是不可以,比起他女儿未卜先知的能力,区区一个荣安侯府又算得了什么?
赵安宁被她父母安抚了下来,抱着张氏痛快地哭了一场,只觉得幸好还有家人,幸好父亲母亲是站在她这一边的,心中安稳了不少。
她如今不想嫁人,只一门心思为她爹、为赵家人出谋划策,她绞尽脑汁将上辈子知道的外边的大事归拢,捡紧要的、和赵家关系大的说,她也不傻,没有一股脑们全说了出来,否则又如何能体现她的价值呢?
只是她对沈家的恨,因为此时此刻的无能为力,反而更加浓烈了。
沈江霖不确定赵安宁具体要做什么,但是他回去后深深思考了一番唐公望的话,唐公望希望他出去游学三年,见过各地风土人情之后,再回来进行会试考试。
唐公望的意思很简单,沈江霖年纪还小,这三年,是体验世情也好,还是游山玩水也罢,压个三年再考,完全等得起,到了那个时候,沈江霖也才十七,人生漫漫,一切也才刚刚起步而已。
唐公望希望他调整好自己的心态,以一种更加从容、放松的状态,去迎接未来的种种挑战。
在这一刻,沈江霖突然卸下了心头的包袱。
师父说的没错,如今荣安侯府有魏氏娘家照拂,有大哥在奋勇向前,大哥沈江云和他说,他是定要参加明年的会试的,要给钟扶黎争一个诰命夫人出来,大哥眼看着也有了自己的担当和事业方向;今年沈氏宗族里,同样有两名学子成了举人,虽然名次稍微靠后了一点,但也是足以振奋人心了。
二姐与周家定了亲,预备大后年完婚,三姐沈明冬如今因着两个兄弟出息的缘故,是真正的一家有女百家求,选夫婿的资源生生拔高了一大截,只等着她挑一个合心意的。
这两年,随着《求仙记》的热销,这门生意已经成了沈季友家最核心的生意之一了,他们甚至与荣安侯府连了宗,从此以后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就连他与沈江云这两年考试的座师,谢识玄和汪春英,以及此次的乡试主考官秦之况,都对他们兄弟两赞赏有加。
尤其是秦之况,知道沈江云是自己族弟的爱徒后,更是对沈江云高看了一眼。
沈氏宗族已经渐渐走出了属于他们自己的路,就算渣爹糊涂,也不是他一个人能够颠覆的了。
沈江霖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十月二十,天气已入深秋,马上要进入冬季了,寒霜铺满长街,秋风瑟瑟天欲雪,京城渡口处却依旧繁忙不止,来往船只无数,许多人生怕再过几天江面上上了冻,就走不了了,趁着这个时节登船出发。
沈江霖搀扶着唐公望先进了船舱,然后再钻出来与家人一一告别。
“大哥,我此次去定然是赶不上你和大嫂的婚宴了,弟弟只能先祝你将来与大嫂举案齐眉,到时候再派人送新婚礼物过来。”
沈江云没有因为提到成亲之事而红了脸,他眼里积攒了泪水,攥着沈江霖的手,十分的不舍:“也不是必须得出去三年,什么时候想家了,就回来。家中事务你交代给了我,不用不放心,哥哥虽不及你聪慧,但是守住这个家还是行的,你出门在外,自己保全自身,不用惦念家里。”
沈江云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可是再多的话,也还是阻止不了船家要开船的时辰。
沈初夏和沈明冬两姐妹带着帷帽一起过来送沈江霖,从小一起长大的弟弟第一次要出远门,她们实在是舍不得,心里好似空了一大块似的,只是男儿志在四方,她们又如何能绊住他的脚步?
沈初夏沉默地递给沈江霖一个大大的包袱:“里头都是我依着小弟你的个子做的衣服,马上入冬了,棉服我放了一寸,到时候你正好穿,南方阴冷,别冻着了。”
沈明冬平时和弟弟吵吵闹闹,可是此刻要送沈江霖走,她是真的难受,还没开口,就已经有了哭腔:“小弟,你记得给我写信,千万记得!”
沈明冬递过去一个食盒,让他带在路上吃。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沈江霖对着家人深深一揖,心中亦是感慨万千。
江风猎猎吹响沈江霖的衣袍,他站在船头,看着自己熟悉的家人一点点地变小,再看看两边的群山在往后退去。
天地广阔,孤鹜高飞,而他将要去看新的风景。
第68章
“霖哥儿, 快进船舱里来,外头风大!”钟氏见沈江霖还痴痴站在船头不曾进来,走到了船舱后, 扯起嗓子喊他。
沈江霖将目光从两岸青山和广阔的江面上收回,乖顺应了一声“好”, 折身回到了船舱里。
唐公望正点起了一个红泥小火炉,炉子上坐着一个铜质茶壶,里头正烧着水, 唐公望从茶桶里取出一点茶叶放入自己带的青花瓷杯中, 问沈江霖要不要也来一杯。
“秋日品茶看景,远离京城的纷纷扰扰, 这才是人生一大乐事啊。”唐公望说着,侧头往外看去, 船只顺流而下, 在江水滔滔中乘风破浪,远处旭日东升,金光撒向江面,整个江面波光粼粼, 仿佛在起伏舞蹈, 水汽迷漫上来, 很是一片好风光。
确有那“两岸青山相对出, 孤帆一片日边来”之意。
沈江霖在唐公望对面落座, 自然而然地帮忙洗杯弄盏,泡水倒茶, 唐公望接过沈江霖推过来的茶,刮了一下上面的浮沫,问沈江霖:“你准备送了我们到徽州后, 再有什么打算?”
沈江霖听了唐公望的意见,准备外出游学,唐公望想着正好趁此机会,就陪着老妻回乡了,原本两年前就该走的,因着想要收下沈江霖这个学生,硬生生地拖到了现在。
人老思乡,落叶总要归根,唐公望已经数十年没回过徽州了,确实也想回去看看了。
沈江霖从容地笑了一下,回道:“师父,我忘记和你说了,此次我也不想去哪里游学,就想跟着师父师娘,领略徽州的风土人情,您看还使得?”
钟氏刚刚下船舱去清点行李,正好上来就听到这段话,连忙问道:“霖哥儿,可是真的?你要和我们在徽州住两年?”
沈江霖捧着茶盏笑嘻嘻道:“只要师父不嫌我便成。”
中原大陆的大好河山,他上辈子早就看过了,师父说让他放下一切,且去追寻自己想要的东西,对沈江霖而言,他此刻最想要的,便是与师父师娘在一起,度过一段安闲静谧的时光。
读书也好、吃茶也罢,抛却烦心事,只做有闲人。
在沈江霖看来,功名利禄只要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谁也逃脱不掉,但是有时候,哪怕是自己生命中的某一段时光中,停下来,慢一点,陪一陪想陪伴的人,看一看想看的风景,这样才算是不枉此生,不虚此行。
唐公望根本没想到沈江霖居然还打着这样的主意,他有心想劝两句,让他没必要守着他们两个老家伙,可是沈江霖偏偏又说了一句:“有师父师娘在的地方,我才觉得是真正的家,能偷得浮生几年闲,好好地在师父师娘身边承欢膝下,让我躲躲懒,便是我最想体味的世情。”
唐公望一时没了言语,因为他听出来了,沈江霖这话,是完全出自真心。
钟氏用手抹了抹眼角的眼泪,抽出汗巾子擦了擦:“好孩子,霖哥儿真是个好孩子!”
钟氏此刻甚至多么希望,沈江霖是自己真正的孩子。
世人都艳羡她,一个农家女,成了三品诰命,不仅仅相公有出息,两个儿子更是有出息。
可是这样的出息,却是用他们的东奔西走、骨肉分离换来的,在钟氏的心里,她这一辈子,似乎都没有停下来过,一直到此刻,她才觉得人生终于慢了下来,她也可以去做她想做的事情。
过天津卫,进河北,再过山东,最后从徐州上岸,再转马车经徐州府,然后才到了徽州府的辖区歙县外的一个名叫黄宁村的小村落里。
一路上因着有沈江霖相陪,唐公望又想带沈江霖见见世面,看看外头的风土人情,所以每一处都停留了一段时间,真正抵达的时候,已经过了两月有余。
钟氏一看到村口的两棵大枣树,眼里就泛起了泪光,唐公望立在村口,同样也是感慨万分。
他们当年就是从这个村口走出去的,后来除了高中进士后回乡祭祖,就走马上任了,再也没有机会回来看过。
如今再回来,已是出走半生,归来垂垂老矣。
原本在村口跟人闲聊的中年汉子,突然看到一行人带着行李站在了村口,打头的看着就穿着不俗,尤其是站在那位老相公身后的少年公子,真是他活了大半辈子都没有见过的人物,也不知道他们是要来找谁。
“老相公,你们可是来找人的?”中年汉子走上前来,拱了拱手,好心相问。
一听到这熟悉的乡音,莫说钟氏了,就连唐公望都有想落泪的冲动。
唐公望拭了拭眼角,仔细看了一眼那中年汉子,疑声问道:“你可是宋七斤?”
宋七斤愣了一下,他不知道这位一看就很气派的老相公,怎么会知道他的名字?而且这还是以前人家叫他的名字,因着他打一生出来就有七斤重,后来干脆他爹就给他取了个名字叫宋七斤。
只是现在他自己也生了儿子,他儿子叫“大牛“,人家便都唤他“大牛他爹”,已经许久没有人叫他“宋七斤”了。
乡下汉子淳朴,也没多想,直接点头认下:“对,老相公,俺就是宋七斤,您可是找俺的?”
唐公望笑了:“我不找你,我是以前你们屋隔壁的那家姓唐的人家,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宋七斤惊了!
他如何不知道他们家隔壁出了个状元郎的事情!当年他还只是个几岁的孩子,听到村里人说他们村里的唐公望中了状元,以后要当大官了,当年唐公望回乡祭祖的时候,他还跟着村里的小孩跑到村里的祠堂看热闹,可惜人太多了,他也没看清楚到底长啥样,结果这大官居然不声不响地回来了,还记得他的名字!
宋七斤激动地连忙招呼着他们进村,并且还使唤村里的孩子跑去里正家将里正叫来。
他一面走一面憨笑着道:“前两年就看到你们屋子修缮了一番,俺婆娘还说许是你们要来人了,结果后来又没信了,原来是等到这个时候才回来!”
唐公望但笑不语,钟氏则是拉着宋七斤开始打听起村里的事情,因着钟氏方言未改,说话又爽利,原本宋七斤还有些拘谨,说着说着马上就敞开了,将如今黄宁村的情况一样样说来。
因着黄宁村出了唐公望一个高官,再加上唐公望当年中了进士后,他自己本无多少田地,就干脆将自己两千亩的免税额度让给了村里,黄宁村赋税不重,再加上出了一个高官,外边村里的人都不敢欺负到他们头上来。
路过村里祠堂时,宋七斤指着祠堂外面的进士牌坊,骄傲道:“俺爹从小就给俺讲,这是咱黄宁村的进士唐老爷的牌坊,庇佑着俺们村中的老老少少哩!”
从宋七斤的话里,沈江霖是真的听出了与有荣焉的骄傲和自豪,同时宋七斤看向唐公望的眼神里,流露出无比真诚的感激。
有时候朴实无华,最是动人。
唐公望乐呵呵地听着,他跟着一起抬头看了看那座进士牌坊,能够回馈乡里,他也感触良多。
尤其是想到三十多年前,他看着这座进士牌坊立起来的场面,那个时候的自己是多么雄心壮志,和今天的自己又完全是两个心境了。
等一行人走到了一处用篱笆圈起来的青砖白墙瓦房的时候,沈江霖便知道就是这里了。
唐家人忙着整理行囊,宋七斤在院门口张望了一下:“唐叔,钟婶,有啥要干的事,你们言语一声!”
这次唐公望回乡里,是准备和钟氏过乡间生活的,行李虽多,但是带来的仆人就一房四口人,一个是陪了钟氏多年的老嬷嬷,比钟氏小十来岁,手脚还利索的很,沈江云唤他云嬷嬷,另外三人,一个是云嬷嬷的丈夫,如今帮着赶车挑行李,另外两人是云嬷嬷的儿子儿媳,算是一家人都跟了过来,在乡间落脚了。
云嬷嬷一家本就是徽州人,如今知道可以回家乡,心中是千肯万肯的。
这些事情,钟氏早两年前就计划好了,虽然是农家的院子,但是地方不算小,一处院子里有三间卧房,钟氏和唐公望用一间,沈江霖用一间,另外一间充作他们师徒两人的书房,中间是一个堂屋,堂屋侧面是一个厨房,后罩房处一排四间房,两间给云嬷嬷夫妻和她的儿子儿媳用,另外两间如今用作库房。
篱笆围住的地方大约有个一亩的菜地,如今没人打理,里头杂草丛生,屋子里也都是灰尘,需要彻底地打扫一番。
“原本啊,这边的老宅两年前我就重新请人翻修了一番,就想着等你师父辞官回故里了,谁知道你师父偏又看中了你,不舍得回来了。”
钟氏一边让云嬷嬷打了水来洒扫,一边感叹道,沈江霖将袖子绑了起来,帮着一起擦灰除尘,因着之前在高斗南那边都做过,还做得挺有模有样的,看的云嬷嬷都愣了一下。
“师娘,咱们现在回来也不晚,如今你把我带回来可是带对了,我年少力壮,外头的菜地我可以帮着你一起种。”沈江霖一边干活一边笑道。
钟氏双手叉腰,立起身来歇一口气,这年纪大了,干点活就累了,想当年年轻的时候,这点活算什么。
“霖哥儿,你可千万别全揽了去,我回来就是想让你师父多动一动的,你看看他,这两年眼瞅着又胖了两斤,越老越懒!”
“喂,老头子,你怎么就坐下了,赶紧起来帮着擦灰!说你胖还给我喘上了!”
钟氏说到了唐公望,眼睛余光一扫,就看到唐公望居然大剌剌地找了张擦过的椅子就先坐下了,顿时不乐意了。
自从京城太医院的院正来帮唐公望诊过脉,说唐公望要注意饮食,多动一动,否则再这样爱吃红烧肉、嗜甜食,很容易过两年就得消渴症。
消渴症钟氏知道,也俗称“富贵病”,就是那些达官贵人,天天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然后又喜欢卧着坐着不动弹才会得的。
一旦得了这个消渴症,那到时候可就药石无灵了,钟氏曾亲眼看过一个老人得了消渴症,突然暴瘦不说,最后双脚还溃烂了,死状很是难看。
钟氏嘴巴上凶,但是实际上比谁都要忧心唐公望的身体,在京城的时候就每天监督他饮食清淡,饭后百步走,到了乡间,更是想让他多出来走动走动,别成天捧着一本书不动弹。
唐公望摆摆手,垂着腰道:“让我缓缓,缓缓。”
两个人猫捉老鼠的戏码多了去了,云嬷嬷偷笑了一下,一声不吭继续干活,沈江霖则是过来打了圆场:“师娘,师父也舟车劳顿一天了,体力不如我们,毕竟他胖些,您担待着点。”
钟氏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唐公望黑着脸站起,继续拿起抹布擦了起来,众人扫地的扫地,洒水的洒水,擦灰的擦灰,不一会儿就把堂屋给打扫的干干净净。
正准备歇一会儿,等会儿再去把几个住人的厢房先收拾出来的时候,云嬷嬷的媳妇许氏脸上全是黑灰地跑了进来:“娘,您去看看那个灶,不知道为什么点不燃。”
云嬷嬷以前做过灶上娘子,闻言连忙在身上擦了擦手,把抹布一丢:“走,我们去看看。”
钟氏也站了起来,要跟过去一起看,唐公望见老妻过去了,背着手也慢悠悠地跟上,沈江霖坠在最后,跟着过去瞧。
几个人头凑到灶口,看云嬷嬷怎么处理,云嬷嬷看到灶口一直在冒黑烟,却不见火星子,拿起一把铁钳子,对她儿媳妇许氏道:“这个灶和我们京城的灶不一样,而且是新灶,烧之前要先在这里捅一捅,气通了,柴才能烧起来。”
云嬷嬷说着,便用铁钳子通了起来,也不知道怎么的,突然一股巨大的黑烟从灶口冒了出来,然后“轰”地一下,火就马上烧的极旺起来。
“咳咳咳。”
“咳咳!”
“咳咳咳咳咳。”
一群人纷纷退后,猛的咳嗽起来,云嬷嬷也被唬了一跳,连忙往后退,然后抬起头一看,老爷、夫人、霖少爷,有一个算一个,每个人的脸都是黑黑的。
众人互相看了一眼,顿时灶房里充满了“哈哈哈”“哈哈哈哈”的笑声,让这个原本冷锅冷灶的厨房,顿时鲜活起来。
七个人收拾了一下午,村里的里正黎叔也带着村民一同过来帮忙,知道他们千里迢迢回来,必定没有新鲜的瓜果蔬菜肉,这家背了半袋子花生,那家捉了一只鸡,还有人干脆拿了两筐蔬菜过来,让唐公望他们紧着先对付过这几日的忙乱。
唐公望一开始还推辞,见实在推辞不过,只能对着众乡民道:“如今我就在老宅住下了,等过两日我们家安顿好了,再请各位乡邻一道过来吃上两顿,热闹热闹。”
村里人爱热闹,他们想要亲近唐公望,又怕人家在京城做了这么多年大官,看不上他们了,听到唐公望说要过两天请他们,俱都脸上笑呵呵地答应了,还说若到时候桌椅板凳不够,他们自己带过来帮忙。
夜幕已黑,许氏就着村里人送的菜,烧了个三菜一汤,唐公望他们一桌在堂屋吃,云嬷嬷他们一家四口在自己的房子里吃,草草吃过之后,众人也累了,便都回房洗漱休息去了。
村里人歇得早,沈江霖将开了大半天通风的木窗关上的时候,往外看去,四周已经是一片漆黑,方圆几里的人家里,恐怕只有他们家里还有灯火在亮着。
星垂平野,万籁俱寂,只有偶尔的犬吠之声,一切只余“平和”二字。
沈江霖这次最多的行李便是两个书箱,他将里头的书一本一本摆齐,放在书案上,又拿出笔墨纸砚,端坐在书案前,开始写家书。
一灯如豆,少年背脊挺直,侧颜俊秀无双,浓密的睫羽宛如蝶翅,在灯下垂下阴影。
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容安侯府内四处明角灯通明,还不到就寝的时候,这灯就不会熄。
偌大侯府里少了一个人,似乎很多人都不觉得和往日有什么区别,但是有些人却觉得心上空了一块。
徐姨娘针线做到了一半,又放了下来,有些呆呆地看着窗外,不知道霖哥儿到了徽州没有,路上可顺利,吃不吃得饱,睡不睡的好?
儿行千里母担忧,从来没和儿子长时间分别过的徐姨娘,这几日连做梦都是儿子在路上的事情。
沈初夏挑起布帘子进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她缓步走了过来,轻轻坐到徐姨娘对面,等到人都坐下了,徐姨娘才恍然回神:“二姑娘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沈初夏拉住徐姨娘的手,劝慰道:“小弟是跟着唐大人一起出行的,您别太担心了。”
徐姨娘扯了扯嘴角,想叫女儿不用为她操心,可是眼睛一眨,里头的泪水还是落了下来,她用手掌抹了去,吸了吸鼻子,落寞道:“你以为我就担心你弟弟?一想到过两年你和三姑娘一个个都要嫁出去了,我这心里真是……”
徐姨娘摆了摆手,将手里的针线放进了箩筐里,抽出汗巾子擦了擦鼻子:“瞧我,这一天天的,净是说一些上不了台面的话,你们姐弟几个各有好前程,我该高兴,该高兴才对。”
沈初夏被徐姨娘这般一说,本是见徐姨娘这两个月都是闷闷不乐,想要宽慰她一番的,没想到竟是没忍住,自己比徐姨娘掉的眼泪还多。
徐姨娘以前一直觉得几个孩子还小,哪怕前两年沈初夏定下了婚约,她也不觉得女儿很快就要出嫁,毕竟还有好几年呢。
可是沈江霖一走,徐姨娘一下子就感觉到了孩子长大确实就要离家了。
两个女儿自不必说,以后都是要嫁入别人家的,哪怕是霖哥儿,如今这般出息,徐姨娘虽只是个没见识的后宅小妾,可也知道当了官的很多都是要外放的,一去就是好多年,就算她哪一天重病垂危了,都有可能见不到儿子最后一面——毕竟她只是一个姨娘,儿子连守孝都不必。
莫说徐姨娘心中千回百转,愁绪满腹,就连不把此事放在心上的魏氏,有时候看到孩子们来请安,见少了一个人,也颇是不习惯的,脑子里要思索一下,才回想起来,哦,如今这个孩子远在徽州,根本不在京城了。
魏氏以前防着沈江霖,害怕沈江霖心思狡诈,以后要谋夺容安侯府的爵位,可是如今沈江霖优秀太过,一个进士已经是板上钉钉,魏氏也渐渐明白过来,以沈江霖的资质本事,或许用不上费尽心思和他哥哥争夺家产,就能自己创下一番基业。
紧绷的心思放下了,魏氏再看沈江霖,也觉出了这孩子的几分好,云哥儿事事愿意听他的,原本魏氏觉得这样不妥,但是后头她自己仔细思量,这些事,没有一件是害了云哥儿的,反而是处处帮他着想谋划。
读书进学上的帮助都不必说了,当她有一次在儿子面前无意间叹了一声,自己看中了一处铺面,但是现银不凑手的时候,儿子居然让她等一下,然后扭头就给她拿了两千两的银票。
当时魏氏拿着那叠银票整个人都呆了,几次问他这钱到底哪里来的,最后沈江云见实在瞒不过去了,才让魏氏发誓不告诉别人,把前因后果说了出来。
等魏氏听完之后,这才知道,原来风靡整个大周的《求仙记》居然是霖哥儿写的,而写的初衷竟然是为了帮沈江云的画造势。
不仅仅是造势,这本书所有挣到的银子,都是分了沈江云一半。
这么多年,分给云哥儿的利,足足有几万两了!
魏氏听到这个数额的时候,整个人都有些恍恍惚惚了,只叮嘱沈江云银子自己好好放好,不要乱花了去,走的时候差点被门槛绊了一跤,还是沈江云眼疾手快,把她扶住了。
魏氏再小人之心,也明白,沈江霖不必为了她儿子做到这种程度,若这都不是当云哥儿兄弟,那还有什么是兄弟?
既羞又愧,魏氏有一阵子都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这个庶子了,一直到沈江霖远行了,才觉着自己竟也是想他的。
“马上就要过年了,今年的年礼,可得备一份送到徽州去,笔墨纸砚,菜干腊肉,吃的用的穿的,都要准备一些才是。”魏氏心中思量着。
沈江云刚刚和秦先生讨论完一篇文章,天色已黑,沈江云读了一年的书,嫌马车气闷,快到容安侯府的时候,先下了车步行回去。
最近课业愈发繁重,沈江云要在明年的会试去拼一拼,此刻是一点都放松不了。
他抬起头,看着天上的明月,不知道此时此刻,二弟是否与他共赏这轮明月,更不知道二弟的家书何时才能送到?
今时今夜共明月,此时此刻难为情啊!
不知道此刻的二弟,是否和他在一同看这一轮明月?
第69章
沈江霖同唐公望夫妇度过了一个热热闹闹的新年。
他们到的时候已经快到年尾了, 天气寒冷,一屋子人干脆躲在屋里不大出门,沈江霖写春联, 许氏夫妻两个帮着张贴,云嬷嬷和钟氏一起剪窗花, 贴窗花,然后便是做些炸肉圆、炸熏鱼、炸麻花,炸完之后锅灶不能闲着, 继续炒花生、炒瓜子、炒蚕豆, 蒸包子、蒸馒头、蒸白糕。
灶房一天到晚都离不开人,沈江霖和唐公望师徒两个就被钟氏发配到灶口, 专门给他们几个大师傅做烧火工。
沈江霖坐在灶口边,看着柴火, 吃着花生, 闲了拿一本书继续翻上两页,或者逗钟氏和云嬷嬷说说她们年轻时候的故事,倒也是听的津津有味。
唐公望又命沈江霖空了多写几幅春联,放到了村中祠堂口, 谁家要是缺春联便可自己随意拿去。
有人拿了沈江霖的春联, 再对比自己从集市上买来的春联, 虽然很多人不怎么认字, 但是字的好坏还是看的懂的, 沈小相公的字,明显比集市上买的不知道好多少倍。
顿时, 那些下手慢,没拿到的,回去后就拍断大腿, 说唐老相公回乡带回来的小公子不得了,一笔字写的比镇上的秀才公还好!
这话正好被上次去过唐家,吃过宴席的人听到了,立马站出来得意地解释道:“你们这就不知道了吧?那个沈小相公,别看年纪小,其实是京城来的解元郎哩!”
“解元?这么小年纪?真的假的?”
“这如何做的了假?若不是解元郎,能写这么好看的字?”那人对对方的短见嗤之以鼻。
一开始村里人还以为沈江霖是唐公望的孙子,谁知道竟是师徒,而且那次回村宴上,还专程向村里的族老里正介绍了沈江霖,沈江霖本就让人一见难忘,又听到对方是个解元郎,更是不敢小瞧了去。
等过了春节,村中人互相开始拜年,除了里正家里,唐相公家也是要上门拜会的,每一个到了唐家见过沈江霖的人都是啧啧称奇,男子惊叹于沈江霖小小年纪,如此进退有度、有理有节,大姑娘小媳妇看到了沈江霖,则无不是拿眼偷偷仔细去瞧,尤其是尚未婚配的村中姑娘们,有些胆子大的,更是经常从唐家门前假装路过,就想看一眼那位沈解元。
钟氏有时候还拿话打趣沈江霖,沈江霖却是宠辱不惊,慢条斯理地帮钟氏将晒干的衣服收进来,帮着一起叠好。
也就大年初一到初五村里热闹一些,拜年的人多一些,等过了初五,许多人家就要趁着农闲,把地翻一翻,把草除一除,好等到开春了就把地种上。
徽州没有京城北方冻的厉害,等过完了正月,天气稍微暖和点,农家人就又要开始忙活起来了。
沈江霖从腊月二十五歇息到了正月初七,从初八开始,每天早上依旧是天蒙蒙亮就起来洗漱打拳、扎马步,他这也不是练什么武艺,主要就是一个强身健体,等到身上打热了,再跟唐公望一起喝杯茶,两人慢悠悠地吃个早饭。
用过早饭,唐公望就被钟氏赶了出去,让他把家门口的地给翻了。
沈江霖扛着锄头,帮着师父一起翻地,他们师徒两个干点农活都是不紧不慢的,把土块翻出来后,仔仔细细捣碎,草也拔得干干净净,虽然做的慢,但是做的仔细规整,翻过的地像豆腐块似的,四四方方。
钟氏出来验收的时候,看了一眼师徒两个翻的地,满意地点点头,扭身回屋的时候,心里却是嘀咕道:“还好咱家不靠种地吃饭,否则就他们师徒两个一上午干的那点活,一大家子都得饿死。”
中午用过午饭,沈江霖便和唐公望手谈一局,两人棋力相当,各有输赢,一局结束,唐公望要到房里去歇中觉了,沈江霖则是拿出高斗南给他的字帖,到自己的房间内,临窗练字。
他房间的窗户朝南,今日天气好,气温回升,也没有风,沈江霖干脆将木窗打开支好,然后铺开宣纸,磨墨沾笔,一笔一笔开始静心练字。
沈江霖练字是极为用心的,练字对沈江霖而言,不仅仅是为了科举,更是他真正能够抛开一切想法,专注于眼前之事,在此时此刻,他的心是极静的。
“喂!你在看什么?”
“嘘——”倪六姐赶紧捂住了唐满的嘴巴,让她别出声。
唐满将目光顺着倪六姐的视线看过去,终于知道了缘由,笑嘻嘻地低声道:“你躲在这里干什么?唐二爷爷他家里好客着呢,不如上门看的清楚点?”
唐满是唐公望隔了房的后辈,今年只有十三岁,因着沾亲带故,过年的时候去了唐家几次,钟氏喜爱她活泼可爱,没少给她拿糖吃。
倪六姐打了她一下,怒道:“你要是再这么没个正形,仔细我好好捶你一顿!”
倪六姐比唐满大一岁,两个女孩儿在村里一同长大,比亲姐妹还要亲,平日里无话不谈。
唐满又“嘻嘻”贼笑了两声,没有反驳倪六姐的话,反而和倪六姐一起蹲在篱笆外头的草丛里,一起看沈江霖练字。
看了一会儿,唐满觉着无聊了,拉了拉倪六姐的袖子:“六姐,咱们走吧,沈解元再好看,可是我腿都蹲麻了。”
倪六姐“嗯”了一声站起了身,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沈小相公,这才扯了一根枯树枝,一边漫不经心地打着路边的草,一边低着头走着。
唐满快走了两步,走到倪六姐面前,弯腰低垂下头往上看倪六姐脸上的表情,见她果然很是落寞,眼珠子一转,问道:“六姐,你是不是看上沈解元了?”
倪六姐被说中了心事,心头顿时一跳,连忙红着脸摆手道:“你胡说什么呢!那沈解元是什么人物?我是什么人物?再说这种话,小心我撕你的嘴!”
唐满“切”了一声,一点没信:“六姐,看上就看上呗,这有啥的?你长得这么好看,又这么聪明,说不定让解元郎见了你,就喜欢上了呢?”
年少方知慕艾,倪六姐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小美人儿,这两年来他们家说媒的都快将他们家的门槛踏破了,也就是倪六姐的爹娘舍不得她,想要多留几年,才没一下子答应下来。
只是倪六姐也没想到,只是见一眼那位沈公子,自己一颗芳心就落下了,哪怕就是多看他一眼也是好的。
唐满的话,没有让倪六姐感觉到安慰,她没有唐满这么天真,她爹这两年在外走商,没少和她说外头的事情,像沈解元这样的少年举人,外头有的是名门闺秀想要嫁,更何况他还能拜唐老相公为师,说不定家庭门第也是极高的。
“莫说门第品貌了,沈解元可是解元出身,读那么多书,写的字那么好看,我是一个字都认不得的人,哪里能想这些?”倪六姐越想越丧气,声音越来越低落。
她除了自己的名字,其他字都不认得,以前从不觉得有什么,今日却觉得十分的配不上别人。
恐怕沈解元说的话,自己都不一定能听得明白吧。
唐满却道:“那你就去学认字嘛!往日里我叫你学,你还说女孩儿家的不用学这些,明日你上我家来,我学了有好几百个字了,都教给你!”
倪六姐眉头终于松开了,好似这样就离沈解元更近一点:“好!明日我就上你家来,你教我。”
两个小姐妹说说笑笑地往家去了,沈江霖可不知道这些,他练完了一个时辰的字,将习字的宣纸收纳起来,然后从架子上拿出一个纸包,又从后罩房库房里搬出五个大大小小的花盆,弄了土填进去,然后把纸包里的种子撒了进去。
钟氏看沈江霖一个人弄的吃力,帮着一起挑了水来浇,一边浇水一边问:“霖哥儿,你这里面种的是什么花?”
种在花盆里,总归是花了,钟氏是见过唐公望种花的,想着文人是不是都爱弄这个。
要她说,种花种它作什么?又不当吃又不当喝的,想看花,种两棵梨树,梨花一开,多好看,开了花就能结果,到时候还能吃上大水梨,多好!
沈江霖等到把水浇完,这才直起了身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师娘,我也不晓得,过年前赶集的时候,从一个小摊子上买的,里头的种子各色各样的,说是海上来的,我撒进去种种看,不知道能种出点什么来。”
“花了多少钱买的?”
“不贵,就五百文。”沈江霖一边将花盆搬到向阳的地方,一边回答道。
钟氏扶了扶额头,这还真是少爷了诶!就那么一小包不知道什么的种子,还敢卖五百文!
什么海上来的,陆上来的,八成是骗人的!
也就是看他们霖哥儿年纪小又长得好,穿的齐整,就知道兜里有两个钱,才敢如此狮子大开口。
但是钟氏看着沈江霖干的开心,将这几个花盆摆的整整齐齐,一脸期盼地看着,只能无奈笑了笑道:“那行,到时候师娘帮着你一起浇水,看看里头能长出什么来。”
唐公望恰好午睡起来,到院子里晒晒太阳,就听到了这段对话,经过钟氏的时候,无声地“哼”了一声——他上次花了三十两银子买了几株名品,可是被钟氏好一顿臭骂。
沈江霖弄完了这些,打了水洗干净手,然后陪着唐公望一道去外头村里逛一逛,若是碰上熟悉的人有空过来攀谈,唐公望便立在原地和人聊了起来,沈江霖也不催促,就立在唐公望身后静静地听他们聊天,师徒两在村里逛了小半个时辰,然后才慢慢悠悠回去。
“师父,您是不是觉着,在村里要比京城舒服开心?”沈江霖搀扶着唐公望的胳膊,乡间小路碎石土块疙瘩多,唐公望上了年纪了,随便摔一跤可不是开玩笑的,所以每次唐公望出去转悠,沈江霖必是陪着的。
唐公望笑了一声道:“这得分时间。年轻的时候,一心想要出去看看,想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少能耐,等年纪大了,落叶归根,在自己出生的地方看看来时的路,师父这心里啊,就觉着安定了。”
沈江霖点了点头,虽然他还没有到唐公望的年纪,但是他隐隐约约可以感受到一点唐公望的心绪。
“只是这人啊,总是对长时间的一种状态会充满厌倦。长时间在朝堂里勾心斗角,就会想念以往清贫安乐的日子;可是当年我在村中苦读的时候,难道不向往那些庙堂之上的高官?他们得厚禄,掌权势,叱咤风云。人永远不知道满足,但是什么年纪需要做什么事,青春年少时享受安定,那么等到年老之时,再胸怀远大,也难以实现咯。”
沈江霖仔细帮唐公望看着脚下的路,听着唐公望的有感而发,自己也觉得收获颇多,听到最后一局的时候,沈江霖自嘲道:“师父可是在点我?小小年纪,不思进取?”
唐公望失笑:“你还叫不思进取,这世上就没有进取的后生了!这两月我看你跟着我和你师娘过着乡野村居倒也合适,你就安安心心住个两年,也算是陪陪为师了。”
师徒两人一路说着闲话,回到了家门口,云嬷嬷在院子里,她坐在小杌子上摘菜,钟氏在帮唐公望补一件氅衣,好好的料子,上次坐在灶口烧火给烫了一块,钟氏生气骂了唐公望好几句,让他以后烧火都得穿一件罩衣,今日得了空,就帮他缝补起来。
唐公望让沈江霖帮他搬一张躺椅过来,又搬来一张矮几,躺在躺椅上看书晒太严,钟氏眼睛瞟了一眼唐公望,想着刚刚他已经出去走过一圈了,就也不叫他了,自己放下针线,走到房里抱出一条毯子出来,盖在唐公望身上:“这会儿有点风,别受凉了。”
唐公望看书看的正入神,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又翻过了一页。
沈江霖蹲在云嬷嬷对面,帮她一起择菜,这青菜是地里刚挑出来的,问隔壁邻居宋七斤买的。
之前宋家总是送菜过来,后来唐公望发话了,若再不收钱就不要再送了,他们才收了钱。
青菜根部还粘着泥,一些老的叶子被摘了下来,一会儿切碎了拌在麦麸里给鸡吃,上个月钟氏刚捉了十几只小鸡崽回来,每天要看好几回,生怕饿着它们。
等摘完了菜,云嬷嬷和她儿媳妇去厨房忙活,云嬷嬷丈夫齐大山埋头剁鸡食,他儿子齐石头和他一样是个少话的,正在搓麻绳。
沈江霖走到房间里,写了两页《求仙记》,这本书他走的时候交给了沈江云第五册,他手头这本是第六册了,预计写到第七册,便可以写完。
沈江霖也不急,每日写两页纸,有时候没有灵感了先搁置两天也是有的。
写完了《求仙记》的内容,沈江霖又拿出了他的科举书籍,温故知新了一遍,听到外头云嬷嬷喊开饭了,抬头一看,果然天色暗了下来,马上就要掌灯了。
沈江霖将书收拾好,这才到了堂屋和师父师娘一同用饭。
堂屋木桌子下面燃着炭盆,一只不知道哪里跑来的小野猫就蹲炭盆不远处取暖,看到了沈江霖过来,也只是侧过头看一眼,然后又舔了舔自己的毛发,傲娇地扭过头去。
“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小东西,已经来咱这几天了,今天胆子特别大,居然就敢登堂入室了。”唐公望对着弟子指着这只橘色的小猫笑道。
钟氏翻了个白眼:“还不是你喂了它,它知道咱这里有吃的,就巴巴跑过来了,你要是不给它吃的,它能过来吗?”
又叮嘱沈江霖:“霖哥儿,村里的猫野,你没养过小猫不知道,可千万别招它,万一摸了它皮毛,它一不开心就把你给挠了,别看它个子小,爪子可利了!”
沈江霖听话地绕过猫兄,他确实没有养过猫狗,没有这方面的经验。
钟氏熟练地从木桌上挑了一块鱼,又给它弄了一口饭,放在桌子底下让小猫吃,小猫见有吃的了,马上站了起来,抖了抖身上的黄毛,“喵”了一声,优雅地跃到瓷碗前,不一会儿就把碗里的饭食吃了个精光,然后又“喵喵”叫了两声,几个轻轻跳跃,就从门口跑出去了。
“瞧,这猫也是通人性的,吃完了还不忘叫两声谢谢我。”唐公望一边拿起筷子吃饭,一边自得道。
钟氏很是无语:“鱼肉是我夹的,饭是我喂的,谢你个什么?难道不是谢我?”
唐公望呵呵笑道:“对,谢你,肯定是谢你!”
沈江霖把头埋在了饭碗里,实在是忍不住笑了。
这样的日子看似缓慢,但是算算日子也是很快,眨眼又是一年春闱,沈江霖今年虽不赴考,但是心中却为大哥沈江云暗暗祈祷,希望他此次一帆风顺。
哪怕平日里还是一样的作息,总归心里挂着事情,时不时就想着这封报喜的家书何时才能来。
结果过了三月,家书没有收到,朝廷的邸报却是先到了,沈江霖在这份邸报上看到了本届新科进士的名录,其中赫然就有“沈江云”三个字。
沈江霖长舒了一口气,仔细看了沈江云的排名,竟然还算不错,是此次的二甲十五名,每三年才录取三百人,大哥能取得如此名次,着实不易,恐怕这几个月是下了苦功夫的。
过了几日,沈江霖才收到了沈江云厚厚的一封家书,言及此次会试和殿试的种种事迹,笔墨之间颇有激动之色,其中还提到他虽然只是二甲十五名,不怎么起眼的名次,但是陛下居然从几百名进士之中唤他出列,仔细打量了他一番,还夸他少年俊杰不过如此。
字里行间,沈江云的兴奋之意,难以言表。
除了这些,沈江云还谈到了家中父亲母亲对他的态度变化,尤其是父亲沈锐,如今总算是不会再强迫他做什么事情了,父子之间原本比较紧张的气氛有所缓和,同时沈江霖叮嘱他的,买通沈锐身边的心腹小厮,每日汇报沈锐行踪也从未有过疏漏。
沈江霖很是为大哥感到高兴,派人送了两匣子徽墨过去,以作祝贺。
沈江霖去了心事,在黄宁村的生活更加如鱼得水,只觉得自己自从来到此异世,从未有过的心安。
等到五月初的时候,有一日唐公望从外头进堂屋,把沈江霖喊了出来,手里拿了一张帖子,气鼓鼓道:“有个老家伙知道我新收了一个徒弟,非要约我出来吃一顿酒,还让我带上你,那老东西啊,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沈江霖接过帖子看过去,只是一个普通的请柬,下面落款人是陆昌言,地点约在歙县“千味楼”。
这人沈江霖并不认识,看来是师父过去的老相识,而且是关系不太好的那一挂的。
“师父,那我们去不去?”
唐公望立马道:“去,如何不去?有人请吃请喝的,怎么就不去呢?就约在后天,到时候咱们师徒两个早膳少用点,午膳到那个“千味楼”吃个够本回来。”
“你还真是越老越不知羞,有你这样教学生的吗?”钟氏忍不住在一边插嘴,这很多人都说老小孩儿,老小孩儿,她家老头子还真的脾气越活越回去了。
唐公望扭过头去辩道:“是陆昌言那老家伙,他孙子前两年就中了解元,如今游学到这里,听到我告老回乡了,可不就是要来跟我显摆?我能让他显摆上?”
一听是“陆昌言”,钟氏也不说话了,丢了一句“随你”就走开了。
唐公望叮嘱沈江霖后日要穿的齐整些,把京城那些好衣服拿出来穿,可别到时候跌了份,那陆昌言最喜欢挑人刺。
陆昌言当年和唐公望是同榜,只是没进一甲,是二甲头一名,两人一起入的翰林院,那个时候就经常不对付。
陆昌言是个嘴碎之人,经常喜欢吹毛求疵,别人都不耐烦他,只有唐公望是个做事极其严谨认真的,陆昌言说他有做的不好的地方,唐公望便花十二分力气做到最好,让陆昌言没话讲。
两人从翰林院结下的梁子,后来又一同入六部轮转,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两人经常被分到同一个部,后来陆昌言仗着自己家世好,做官一路青云直上,倒压了唐公望一头,官位最高坐到吏部左侍郎,正好比唐公望权利大那么一点,两人在署衙里打机锋不是一次两次了。
后来陆昌言因为身子骨不好,才做了两年吏部侍郎,就辞官回乡了。
这一别,两人已经是多年未见,虽说还有许多过往的不愉快在,但是他们都是到了这个岁数的人,再不见一面,不知道下回还有没有机会见。
故而,会还是要会一会的,至于是否愉快,那么会了之后再说。
第70章
汤显祖曾云:一生痴绝处, 无梦到徽州。
他言徽州铜臭味重,所以做梦都不想去那里,只是也从侧面反映了徽州之富庶繁忙。
歙县乃是徽州府的府治所在, 更是富饶无比、文人辈出,因着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 歙县青山环抱,绿水绕城,白墙黑瓦之间, 是历史的积淀与文化的烂漫,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光是想一想这样的场景, 都已经能看到那喧嚣热烈的场面。
沈江霖之前陪着唐公望来过一次歙县采买笔墨纸砚等物,很是花了一笔钱, 在歙县里头各处也吃过逛过, “千味楼”虽没进去,但是也很快找到了地方。
沈江霖先跳下了马车,然后再搀扶唐公望下来。
沈江霖下车的一瞬间,就吸引了不少路人的目光。
无他, 只是因为这个少年长得太过俊秀了一些。
面容看上去只有十四五岁的年纪, 但是身高却是和成年男子已经一般高大了, 身型瘦削却不瘦弱, 只见他头上戴着青玉冠束发, 身上穿着竹月色绸缎直裰,腰间同色青玉革带束腰, 这腰细的,就连有些姑娘家都比不上,腰上悬挂精致荷包和玉佩等物, 装扮简单,但是成色极好的玉,让人看一眼便知其价值不菲。
若是光这些,路人最多只是赞一声少年翩翩,又是一个富贵公子。
只是所有人的目光,落在沈江霖脸上的时候,忍不住就是一怔。
只见他面如冠玉、眉似远山,眼含辰星、唇似涂脂,扶着车辕跳下来的一瞬间,一撩袍角,翩然而下,等到少年人垂眸浅笑时,更是让人心都漏跳了一拍——这世上,竟真有有如此谪仙般的人物,仿佛就是戏文里的人物走了出来似的!
陆昌言定的包间就临着街,他一眼就看到唐公望和沈江霖要上来了,整了整衣冠,掸了掸衣袖上不存在的灰尘,假装一副淡然的样子品茗。
多年未见,自己气势上可万万不能输了。
很快,唐公望带着沈江霖便到了约定的包间里。
酒楼里的小二敲了敲门,然后将人引了进去。
今日是五月初五端午佳节,“千味楼”中座无虚席,楼上的雅间也都是满的,雅间门上还挂着菖蒲以及用各色布段做成的小粽子,十分的应景,推开门的时候,唐公望便看到里边已经坐了好几个人了。
眼睛一转,里头的人有以前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还以为单独请他一个人呢,原来还请了不少人。
唐公望心底冷“哼”了一声。
陆昌言坐着没动身,只是笑着道:“多年不见,唐兄风采更甚往昔啊!”
唐公望也看了陆昌言两眼,摇了摇头:“陆正行,我看你倒是头发花白了不少,怎么?日子过得不痛快吗?”
陆昌言,字正行。
陆昌言大笑了两声,叹道:“你啊你啊,都从官场上退下来几年了,怎么还是这么一幅脾气?”
沈江霖仔细观察了陆昌言一番,似乎没有他师父说的那般心胸狭隘啊?
一屋子里大概有四五个和他们差不多年纪的人,闻言都是笑了起来,显然都是对他们两人有些熟稔的。
沈江霖一一认过去,这些都是曾经在各地做官,与唐公望和陆昌言认识的人,如今都已经告老还乡,因着在徽州府或是徽州府附近,所以才有了机会一起出来聚一聚。
他们俱带了子侄辈来,唐公望也不管陆昌言今日究竟是何目的,先带着沈江霖认一圈人,总归不会有错。
陆昌言把自己的孙子推了出来:“庭风,这位是你唐爷爷收下的徒弟,可是个不得了的天才人物,十三岁就取了解元,可比你当年十五岁取中解元更加风光,你们尽可认识认识。”
陆庭风看了沈江霖一眼,眼神中有些探究,但是更多的是一种桀骜,只是陆庭风还是依照礼节,和沈江霖打了招呼。
沈江霖则是有些怔愣在了原地。
姓陆,名庭风,官宦子弟,十五岁中解元,世上还有如此凑巧之事吗?
不,不可能桩桩件件如此凑巧了,此人定是原书中的真正男主,陆庭风。
可是,按照书中的时间线来讲,此刻陆庭风应该高中状元了,如何会出现在徽州府,甚至都没有去参加今年的会试?
是的,今年的状元郎另有其人,陆庭风榜上无名。
像陆庭风这样得天独厚的人,如果榜上无名,那定然是没有参加此次的会试和殿试。
沈江霖不知道,在原书中,赵安宁因为让沈江云身败名裂之后,赵家很积极地为她寻找新的夫家,最后兜兜转转选中了陆家这位少年解元郎,因着需要男方家中过六礼提亲,陆家定下了和赵家的婚事后,就带着陆庭风上京拜见了赵家人,且两人私下里见了一面。
陆庭风对赵安宁一见倾心,到了京城后就宿在他伯父家中,一直到参加了今年的会试与殿试,且一举夺魁,然后便是自然而然地迎娶赵安宁,开启了小说中先婚后爱的桥段。
而现在,事情早就已经全部乱套了,赵家与陆家不曾定亲,陆庭风没了原因提前北上,虽然今年有想过参加科考,可是这两年陆庭风一直跟着从高位退下来的祖父读书,陆昌言的身子越发不好,陆庭风便决定再等三年才去考。
陆昌言虽然劝过他,但是少年人一旦做下来决定,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再加上陆庭风之父也觉得陆庭风少年意气、脾气倔强,虽然在学识上是到位了,可是在待人接物上还有的学,晚三年再去考,不是坏事。
故而兜兜转转,竟然在徽州府,与沈江霖相会了。
虽然心中千回百转,但是实际上也就过了一点时间,沈江霖掩下心头的震惊,面上微微含笑,对着陆庭风回礼。
陆庭风看着沈江霖,见他除了容貌出众外,也看不出什么出彩的地方,既没有少年才子的傲气,也没有什么出口成章的表现,反而就像一个入定老者般,满身上下都是平和之气,让他即使想要针对他说两句挑衅的话,都说不出来。
陆昌言见了沈江霖很是喜欢,尤其是沈江霖身上不疾不徐的定力,比他那个痴长了他五岁的孙子还要沉稳,不由招手让沈江霖过来:“好孩子,你可比你师父喜见人多了,你师父是不是在你面前说我坏话了?陆爷爷告诉你,我可不是你师父说的那种人!”
陆昌言一边说着,一边手有些颤抖地从袖袋里拿出一枚玉石,塞到沈江霖手心里,见沈江霖要推辞,连忙拽着沈江霖的手,拍了拍乐呵呵道:“都有,都有,是我这个老家伙的一点心意,你们这些小辈都有,到时候刻刻印章拿去顽罢,快收下!”
陆庭风眼尖,刚刚给另外几个人的玉料都是青白玉的,只有这沈江霖的是羊脂白玉的,价格上差了十倍不止,这也算都有?
老头还真是见人下菜碟。
沈江霖回头看了唐公望一眼,唐公望板着脸道:“给你你就拿着,我可先说好,今儿你喊我过来,我不知道有这么多人,什么都没备下,可不准拿这个来背后说我。”
徐老相公笑了:“我也是不知道的,故而没备下什么,今儿个是陆大人喊了我过来,竟不晓得来了这么多人。”
王老相公同样笑言:“今日陆侍郎要做散财童子了,大家收下便是。”
所有人都笑了起来,沈江霖只得应势收下。
唐公望坐到了陆昌言身边,陆昌言比他先退下两年,如今两人已经五年未见了,但是陆昌言变化极大,头发几乎已经花白,人也干瘦了许多,看着精神不太爽利。
“你这人架子也忒大了点,虽说你以前是我的上官,但是如今咱们都卸了官职,可是能平起平坐了,我过来,你竟也不站起来迎一迎。”
唐公望逮着机会就要揶揄陆昌言两句,没想到陆昌言却沉默了半晌,枯树皮似的双手摸了摸双膝,然后长叹了一声道:“我这两条腿啊,自从去年开始,就站不起来了,好在我孙儿有一把子力气,帮我这个老家伙抱上抱下,我还能出来和你们见一见,否则只能在宅子里躺着等死喽!”
唐公望面色陡然一变,人老了,很多时候对生命也能看开了,但是看到自己曾经斗了一辈子的同僚,如今饱受病痛之苦,想到自己也会有那么一天,不免有些戚戚然。
唐公望心里明白,或许这次,就是他们之间最后一次会面了。
心里顿时就不是滋味了。
陆昌言见唐公望不说话了,心里也是别扭:“怎么了这是?可怜我?我虽然腿脚不便,可脑袋没糊涂,你是不是对你徒弟说我坏话了?我看你小徒儿看我的眼神,我估摸着一猜就准!”
唐公望梗着脖子驳斥:“就你料事如神,我说你什么了?断案还要讲究证据,你这是血口喷人!”
陆昌言把沈江霖拉到自己身边坐下,笑眯眯道:“乖孩子,你师父是不是说我这个人最是较真,喜欢挑刺,别人都不爱搭理我,年轻的时候处处给你师父使绊子,对不对?”
沈江霖为难地看了自家师父一眼:这,都说中了啊师父,咱认不认?
唐公望立马瞪眼:当然不认!
众人看到师徒两个的眉眼官司,哪里还有不知道的,顿时都笑了出来,有人笑的揉肚子,想到他们年轻时候的恩恩怨怨,如今回想起来,除了看开了,更是有些好笑。
一笑泯恩仇。
菜肴上桌,众人纷纷落座,陆昌言就着刚刚的话头继续说道:“你以为你师父为什么这么不待见我?当年还是先帝在位的时候,我们还在翰林院当值,那时候最要紧的便是每天写一篇青词供奉给神灵,你师父是状元出身,先帝更是对你师父委以重任,可是你师父偏偏不善于写骈俪之文,经常敷衍了事,然后每次都让我去呈上去,我被骂了个晕头转向,回来可不就要找你师父的茬?”
“你可问问你师父,当年的事情究竟是不是我说的那样?”
源头确是因此而起,可是后来两人之间许多政见不统一,这才是两人真正不对付的原因,可是如今,一切是是非非都散了,一个个都七老八十了,再去论这些、争个是非对错有什么用?
“我不同你辩,我少说几句,多吃几口菜,省的回去了,肚子还是空的。”唐公望同王老相公对饮了一杯,无赖道。
众人又是一场大笑。
正说笑间,外头小二敲门进来,对着众人行了一礼道:“诸位老爷少爷,外头下面正在举行赛诗会,今日博得头筹的,席面掌柜的请了,不知道可有人要去试一试?”
在座的几个年轻人,除了沈江霖和陆庭风都是解元出身外,还有两个举人,一个秀才,个个都是出色后辈,岂有不会写诗的?
众人纷纷起身下楼,陆昌言本不想麻烦下楼,却被陆庭风直接背了起来:“祖父,你一个人落在这里有什么意思?跟我走便是了,我不差那点子力气,到时候我若是得了魁首,你没亲眼见到,又说是我吹牛了。”
沈江霖落在后头,正好听到陆庭风如是说。
“千味楼”楼下已经是人声鼎沸,店家要求客人写下一首关于庆贺端午的诗,其中要带上“千味楼”或是他们楼里的菜肴,谁的诗赋得了第一,今日就免了这顿饭钱,并且还会将他的诗句题在“千味楼”的墙上,直到哪一年端午,众人选出了更好的诗,才会刷了重写,否则只要“千味楼”在一日,这首诗赋就在一日,进出来往的客人都能看见。
“千味楼”是徽州府的老字号,三代传承至今,已经快百年的老店了,每天客似云来,根本不愁生意的。
在“千味楼”的墙上题诗,有这样的客流量,何愁不出名?就算不为了出名,免一顿饭钱也是好的,“千味楼”的一桌席面可是不便宜。
再说笔墨纸砚都是店家提供,自己只是作一首诗,作坏了也没人说,作好了那可不得了!
沈江霖意外于“千味楼”的老板经营思路超前,楼下四面墙上,已经贴上了几十首诗作,只要是读过两年书,会作诗的基本上都来写了写。
沈江霖凝神看过去,只见里面的诗作质量参差不齐,大部分就是做的打油诗,连对仗韵脚都没顾上,少有两篇还能入眼,但也不算上乘之作。
陆庭风叫人搬来一张圈椅,轻轻将陆昌言放置在圈椅上,举目望去,忍不住讥笑了两声,凑在陆昌言耳边道:“祖父,您看看左边第五首,这也叫诗,实在是笑死个人。”
只见那首诗写道:
今日千味楼,吃了桌珍馐。
若是好运气,吃完我就走。
陆昌言看了亦是忍俊不禁。
来“千味楼”吃饭的食客到底三教九流都有,这不是科举考试,许多人写的字甚至都是歪歪扭扭的。
王老相公和徐老相公的两个孙子都是举人出身,看了一圈后,信笔挥毫而下,另外一个董老相公的孙子见有珠玉在前,可能是有点好面子,干脆就不写了。
陆庭风看了过去,冷嗤了一声,仿佛是有些不屑,举人出身的王有才和徐德彦脸上有些不好看,王有才忍了忍,才道:“想来陆师弟是有比我们更好的了,还请赐教。”
这个陆庭风很是有些恃才傲物,虽然听说当年他是江南科场上的第一人,但是一地解元又不是全国状元,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也不一定他就是此次魁首了。
再说了,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就算他才高八斗,偶尔也有些人会得一二佳作,也许是他这一辈子都逾越不了的高度,但是成了就是成了,并不是每次,那陆庭风都能得第一的!
刚刚在宴席上,他们几人都已经是让着、捧着陆庭风了,毕竟陆家门第最高、他又是解元身份,哪怕陆庭风说话不客气,大家也忍了;可是又来一个沈江霖,比之陆庭风容貌更出众,听说亦是出自名门望族,还是个年纪更小的解元,人家就可以和大家一起说笑,态度平和谦逊,怎么你陆庭风就偏要眼睛长脑袋上去?
没有沈江霖作对比也就算了,有了沈江霖在,陆庭风再有这样的态度,都是十几二十岁的年轻人,心里就有些不服气了。
陆庭风二话不说,直接提笔,挥毫落纸,仿佛想都不用怎么想,作诗就像吃饭穿衣那样简单,一气呵成。
大家探头看去,顿时都说不出话来了。
陆庭风的诗,就像他的人一样,桀骜不驯、大开大合,但也确实有才,明眼人看一圈,就知道陆庭风这首诗当得第一。
徐德彦脑子转得快,一看他和王有才作的诗都不如陆庭风,但是他们比不过,不代表沈江霖比不过啊!
不都是少年解元吗?沈江霖还比陆庭风小上好几岁呢!就算两个人的诗作旗鼓相当,甚至是陆庭风稍胜一筹,但是按着年纪,也胜之不武。
读书人心里九曲十八弯,徐德彦笑道:“沈小相公不作一首吗?”
唐公望多老辣的人?几个年轻人暗地里打的机锋,他稍微一过眼就知道了,只是他也不掺和,自顾自地从墙壁一端走到另一端,去看别人写的诗,不管他们这些年轻人。
其他几个上了年纪的人也是如此,这是年轻人自己的事情,他们要是参与进去了,意思就不对了。
陆庭风刚刚写完,将笔头一转,递给沈江霖道:“你也写一首吧。”
态度有些不客气,沈江霖含笑接了过来,稍一思索,便也写下了一首诗来。
诗还没写完,但是这一笔字,已经足以让人惊呼了!
陆昌言一看这字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居然是得到了高斗南那怪人的指点,写的竟是这般好,再这样练下去,恐怕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也是早晚的事情。
字已分高下,围观众人开始念沈江霖的诗来:
端午感怀
五月初五日,同聚千味楼。
别时青丝在,转眼已白头。
粽香绕房梁,蒲酒入愁肠。
一饮三百杯,长歌满天晖。
沈江霖写第一句的时候,还有人不屑一顾,可是等到写完第二句,已经有人脸上闪过惊愕之色,倒是没想到这么小年纪,能写出这样的字句。
等到沈江霖最后一句“一饮三百杯,长歌满天晖”时,所有人都震撼了——这是需要多么豁达的心胸,才能写出此等诗句?
本以为陆庭风的诗已经够潇洒不羁,可是沈江霖的诗句读来竟然比他更加的豪迈自由,前说惆怅,后说释怀,哪怕我如今已经满头白发了又如何?我还是能如当年一样,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陆庭风被震在了原地,对比了沈江霖的字和他的诗,朗声笑了两声,露出了今日第一个笑容:“写的很好,你赢了,我心服口服。”
然后陆庭风拿起沈江霖的诗作,高举过头顶,他本就长得比一般人要高上许多,如今又举过了头顶,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来。
“今日第一再此,还有不服的来战!”陆庭风声若洪钟,有着年轻人独有的朝气与活力,许多人先是以为陆庭风在说大话,但是看了这诗作后,顿时也是拍案叫绝,纷纷赞同这一首当得第一。
“千味楼”的掌柜乐颠颠地跑了出来,拿出狼毫笔,又让人摆上梯架:“小公子,还请帮忙,将这首诗题在敝楼墙上。”
沈江霖接过狼毫,甩开袍角登上梯架,一笔一笔写下这首诗。
刚刚还有看不清的人,如今都在墙上看到了这首诗,诗绝,字绝,人更绝!
因着沈江霖站的高,很多人都看到了沈江霖的相貌,纷纷赞叹,此乃徽州第一才子也!
站在人群中一起看热闹的店小二闻言笑道:“人家可不是我们徽州人,刚刚我打听过了,这位沈公子,是京城来的解元郎呢!”
好些人连道可惜,如此惊才绝艳之人,竟然不是他们徽州府的,饶是如此,今日的端午“千味楼”赛诗会依旧在徽州传了出去,沈江霖在徽州名声大噪、一时无两。
因着这事,徽州府上下官员乡绅还递帖子到了乡间,只是都被唐公望拒了:“这些都是闻风而动的人,你要积攒名望,就不能被这些人呼来喝去,而且这些都是迎来送往之流,以后做了官了有的是时间琢磨这些,如今不必理睬他们便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