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日渐回暖, 十鸢在拿到出府的令牌后就在计划着出行。
她离开衢州城的目的不是要在戚府安稳度日,公子出现在衢州城一事让十鸢不禁心底生出猜测,她害怕不能及时拿到城防图。
十鸢无意识地转了转她皓腕上的银镯。
在十鸢离开春琼楼时,她手腕上的玉镯就换成银镯, 不论是在陆家还是来是戚府都没有拿下来过, 她往日在春琼楼总是乌发上缠着银针, 但出了衢州城后,她不敢再如此,她清楚陆行云的目的, 也知道她不会再自行梳妆,一旦有人伺候, 再如往日行事就会容易露出破绽。
银镯是首饰, 也是她顺手的利器。
雪彻底融化那一日, 十鸢早早地醒来, 坐在梳妆台前, 她揽过一缕青丝,在细白的手指上不断缠绕着, 她情绪不佳地去挑玉簪, 令牌像是不慎地掉了出来。
十鸢一顿,她低眸去看那枚令牌,她忽然说:
“你去和马房的交代一声, 我要出府!”
她瞪着那枚令牌, 像是透过令牌瞪向别人。
晴雯捂住唇偷笑, 她当然知道姨娘在哀怨什么, 说到底还是在记恼那日将军对姨娘的不留情面, 但到底年龄小,再大的脾气也只是生闷气。
姨娘能出府是将军亲自点的头, 晴雯当然是按着姨娘的命令传了下去。
半个时辰,马房的人来传话,道是马车准备好了,在侧门处等着姨娘。
如她们这样的人家,女主子要出门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晴雯让人收拾一套干净的衣裳,担心姨娘会在外面弄脏衣裳,鹤氅和暖炉都是要带着的,是麻烦了点,但也必不可少。
这样的流程,十鸢前世也经历过,她倒是坐得住,没觉得隆重。
晴雯见状,心底叹息了一声,觉得也是造孽,瞧着姨娘自小也是锦衣玉食长大的,忽然被送来给人当妾室,心底必然是不好受的。
她只知道姨娘出自长安城陆家,晴雯对长安城不了解,便当姨娘出身世家,而世家惯来重视脸面,姑娘家又是顶顶尊贵的,少有给人做妾室的。
所以,晴雯不会觉得十鸢能给将军做妾室是她的福分。
十鸢从游廊一路走到前院,她是走偏门,不是后门,是需要经过前院门口的,会和戚十堰撞上也是理所当然了。
戚十堰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十鸢见状,有点憋屈,她轻哼一声,偏过头去,也不看戚十堰,傲娇道:
“妾身是要准备出府,可不是特意来找您的,爷不会反悔不让妾身出府了吧?”
她故意不看戚十堰,摆明了在闹小性子,但戚十堰不会哄她,也根本不在意,冷沉道:“宵禁前回来。”
幽州城有宵禁,宵禁时是不许有行人再出现在街道上的。
见他根本不在意她,十鸢抿了抿唇,她傲娇都仿佛没了劲头,
闷声道:
“知道了。”
她来府中其实很守规矩,第一日戚十堰让她不要妄想,她就不曾主动往戚十堰跟前凑过一次,再是闹性子,对戚十堰也是敬称,只是略有点阴阳怪气,但现在,她看都不看戚十堰一眼,越过戚十堰直接走在了前面,拎着裙摆走得很快。
四周一静,众人面面相觑,都有点愕然。
莫说这戚府了,就是这整个幽州城,都没有一个人敢走在戚十堰前头。
戚十堰抬头望了十鸢背影一眼,他没有动怒,也没有拦住人,像是情绪根本没有掀起波澜。
柏叔瞥了他一眼,心底也有点摸不清将军是什么意思。
单纯地因许姑娘将陆姨娘留下来么?
但除了不许陆姨娘在他面前晃悠,陆姨娘便是没规矩或者是冒犯之处,将军也都不在意。
侧门处,马车已经停在了门前。
十鸢站在门前,她借着晴雯的力道站直了身子,微微喘着气,像是那短暂的一条路累到了她,格外的弱不禁风,她拢了拢鹤氅,眉眼恹恹地耷拉下来,一言不发地上了马车。
晴雯坐在车辕上,她掀开帘子看了一眼,姨娘心不在焉地垂着头,晴雯叹息了一声,不知该怎么劝,只好问:
“姨娘要去什么地方?”
十鸢仓促回神,她埋头擦了把脸,低闷着声:“我要去听戏。”
她双手捧着暖婆子,鹤氅将她裹得严严实实,小脸藏在帷帽的狐绒中,整个人都显得格外乖顺小巧,耷拉着眸眼,活脱脱是个小可怜的模样,惹人心中生怜。
晴雯看得心底发软,她知道姨娘应该是想自己安静会儿,她没打扰姨娘,放下了提花帘,对着马夫道:
“去梨园。”
这幽州城和衢州城离得不远,有一些风俗也是相同,幽州城的戏班子不少,梨园也是其中一处,出了甚多的名角,许多高门府邸举办宴会都会请梨园的戏班子去唱戏。
马车标着戚府的记号,整个幽州城没有人会不长眼地拦路,一路顺畅地抵达了梨园,从城东到城南,也才耗费了不到一个时辰。
梨园是一座类似庄园的存在,门口有人迎客,往里走,是一座三层高的木楼,唱戏的地方就在这里。
梨园门口皆是马车,热闹得不行,伙计在外低头哈腰地迎客,能有来梨园听戏的人都是非富即贵,不管梨园的管事会这么隆重地接待。
十鸢才下马车,就有个人立时迎了上来,在马车上的戚字上着重看了眼,态度肉眼可见地热情恭敬:
“夫人,快快里面请!”
她梳着妇人髻,被一根玉簪挽住,松松散散地垂在背后,这样的发髻叫她眉眼再是青涩,也透着一股少妇的风情余媚,所以伙计才会喊她夫人。
不止是梨园的伙计,但凡是注意到了戚府马车的人,视线都不由自主地看向她,只是极其注意分寸,打量得十分隐晦。
十鸢不着痕迹地扫了四周一眼。
她会来选择看戏的理由很简单,她出府就是找事的。
看戏的地方很多,但戚府的人只会把她送到最好的一处,而她记得宋翎泉颇为喜欢看戏,时不时地就要来上一遭,她前世也曾被戚十堰带着来过一次。
她就是奔着宋翎泉来的。
其次,她到了戚府一事,晴娘必然已经得了消息,肯定会派人盯着戚府,等着她的信号。
她一出府,该和她接头的人也会留意这一点,她在出门时就在银镯中藏了纸条,以防不能交流的情况下还能有其余手段将消息传出去,梨园人多眼杂,纵是她和别人有了接触,也不会引人瞩目。
十鸢注意到了四周的视线,她轻微地蹙了蹙眉,似是不适,在伙计问她是要二楼雅间还是一楼大堂时,她毫不犹豫地选择道:
“二楼雅间。”
十鸢绷着脸,被晴雯扶着走进了木楼。
二楼有人正低头往下看,他脸色有点黑,身边有女子轻慢地拖长声音道:“怎么,是什么人叫爷这么目不转睛?”
如果十鸢在这里,只怕会当场愣在原地,谁叫她对这道声音格外熟悉。
宋翎泉听着女子意味不明的话,他勾住人的腰,往怀中带了带,脸上没有笑,但仍是挑了挑眉:
“你这话,真是叫我也听不出到底是不是醋了。”
顾婉余一手攀在他的肩膀上,她漫不经心地道:“婉余当得什么,哪里敢叫爷听酸话。”
宋翎泉轻啧了声,自打那晚检查了她的伤,人就一直是这个态度,再没了往日的软和,跟着他一起回了府,话里也时常带着刺。
不过,宋翎泉也不在意。
某种程度来说,有刺的美人才叫人欲罢不能。
顾婉余也顺着宋翎泉的视线往下望,看着熟悉的小姑娘梳着妇人髻一步步朝二楼走来,她勾着唇角,眸中却是没有一点笑意,她垂眸藏住情绪。
顾婉余轻挑地收回视线,她的指尖轻飘飘地落在宋翎泉的下颌处,若有似无地滑下,声音轻缓地落下:
“原来是这般美人,怪不得人才进来,爷就能在人群中一眼瞧见她。”
宋翎泉被她弄得稍有点痒,他握住了女子的手,要是平时,他也不介意陪女子拌嘴调情,但对十鸢那张脸,他着实没心情。
宋翎泉语气不算好:“她不是什么简单的人。”
要是个简单的,也不会想要借着许晚辞的脸上位了。
他一直关注着十鸢,没有注意到顾婉余顿了一下,他满脑子想去戚府问问戚十堰,怎么就让人出府来了,还真的把人当成了许晚辞不成?
人才走到门口,他直接放开顾婉余,上前推开了门,女子被忽然打开的门吓了一跳,下意识地退后一步,受惊地偏头看过来。
宋翎泉动作一顿。
虽然只见过一次,但彼此对初见面的印象都挺深刻,宋翎泉很肯定,她绝对是认出他了。
女子眸色稍凝,她抿紧了唇,作势要挪开视线,显然不想和他搭话。
宋翎泉在这时开门,当然是有话要说,他拦住了人,毫不客气地问:
“你怎么在这里?”
雅间内,顾婉余望着宋翎泉的举动,她眯了眯眼眸,眸中闪过一抹若有所思。
十鸢冷淡着脸,戚十堰不在,她半点也不想和宋翎泉接触,明眼人都看得出她的抵触和排斥:“我在何处,和宋将军有什么关系。”
她垂眸淡下情绪时,人也透出清冷之姿来,让人根本没法对她说出什么污言秽语。
宋翎泉一顿,望着这张脸,他总觉得有割裂感,他本来是想讽刺十鸢的,但此时原本的话被他吞下去,转而嗤道:
“你一个妇道人家,到这处来做什么,将军就不管你?”
十鸢没忍住瞪了他一眼,气得脸色涨红:“宋将军不觉得自己在多管闲事么?我既然能出来,自是爷点头同意了的,爷都不觉得有什么,您倒是气急败坏起来了!”
宋翎泉被她怼得一顿。
全程,顾婉余都在雅间内,没有露面,十鸢也没有发现顾婉余,否则,她不会这么淡定。
话音甫落,十鸢就要绕过宋翎泉,下一刻,又被宋翎泉再次拦住。
宋翎泉回过神,险些被气笑了,他会拦住十鸢,自是因为不想让她顶着和许晚辞一样的脸败坏许晚辞的名声。
再说了,谁家姨娘会独自出门来看戏?
瞧这梨园里里外外,除了被老爷们带出来的,哪还有女子露面的?
她一个女子混在其中,也真的胆大妄为!
宋翎泉:“你当我愿意管你?要不是——”
他话说到一半,倏然顿住。
十鸢却是一脸不解,她拧眉,追问:“要不是什么?”
宋翎泉不想提起许晚辞,但他不觉得十
鸢会不知道许晚辞的存在,见状,他冷笑道:
“有必要装模作样么?你来戚府,不就是奔着鸠占鹊巢来的么?”
十鸢一头雾水,被说得稀里糊涂:“你到底在说什么?”
不待宋翎泉回答,背后就传来女子慢悠悠传来的声音:
“爷和佳人聊得好开心,是将妾身忘了么?”
宋翎泉一顿,他转过头,没有瞧见十鸢在看见顾婉余时,陡然放大的瞳孔,十鸢有点呆住。
顾姐姐怎么会在这里?
她前世从不曾听说宋翎泉身边出现过顾姐姐这号人。
顾婉余轻飘飘地睨了她一眼,这一眼没人觉得有问题,十鸢却是立时回神,她竭力按住心底的情绪,偏过头,只作好奇模样地望向顾婉余。
宋翎泉见到她,敛下了脾气,皱眉:“你怎么出来了?”
顾婉余斜睨了他一眼:
“妾身再不出来,爷哪里还记得今日带了妾身出门。”
这些时日,宋翎泉已经习惯不和她计较这些言语上的冒犯了,闻言,也没觉得恼。
顾婉余掩住唇,和十鸢对上视线:“爷要是有事和这位夫人说,不如请夫人进来细谈,这在走廊上,不仅拦了别人的路,也叫别人看了笑话。”
她说得漫不经心,但四周隐隐投来的视线,在这一刻彻底消失。
宋翎泉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他皱了皱眉,再看向十鸢,十鸢谨慎地望向他:“我和宋将军没什么好聊的。”
十鸢再是想和顾姐姐碰面,也不会选择在这个时候。
依着她和宋翎泉的第一次见面,她对宋翎泉肯定是排斥的,不会想要和宋翎泉单独相处。
所以,她必须选择拒绝。
她来找宋翎泉,就是想让宋翎泉给她难堪,让她回去后好有理由去找戚十堰。
但事情变成这幅模样,让十鸢一时也有点头疼,相较而言,她可以另寻机会,但绝不能让宋翎泉察觉到她和顾姐姐相识。
十鸢要略过宋翎泉,但宋翎泉决定的事情,根本不想问过她意见。
他冷冷地看了给十鸢领路的伙计一眼:“滚。”
伙计额头都冒出了冷汗,他苦着脸看向十鸢,人都是欺软怕硬的,伙计不敢得罪宋翎泉,和宋翎泉相比,十鸢一个女子,自是要心软得多。
分明是宋翎泉为难他,伙计却是把难题抛给了十鸢。
十鸢知道这不过是人心常态,心底没有半分动容,但脸上却是气恼得不行,她不忍叫伙计因她为难,恼望向宋翎泉:“宋将军就会仗势欺人么!”
看得出她是想骂人的,但骂出的话也是不痛不痒。
这话一出,伙计也听出了她的心软,忙忙退了下去,很快不见人影。
顾婉余不着痕迹地挑了下眉,她头一次见十鸢这幅模样,居然不知这丫头做戏也是一把好手。
晴雯扶着十鸢,忍不住替姨娘说话:
“宋将军,是我们将军让姨娘出来散心的,来看戏也是将军点了头的,您何必为难姨娘呢?”
晴雯都摸不清头脑,按理说,姨娘也是宋将军上官的后宅女眷,怎么也不该被宋将军威胁和为难。
但晴雯也知道将军和宋将军的交情,相较而言,一个姨娘的分量在其中也变得无足轻重了。
晴雯的话不能让宋翎泉放过十鸢,只会叫他心底越发不爽,宋翎泉嗤笑了一声,半是威胁地挑眉道:“陆姑娘应该也不想让我和你在这里交谈吧?”
十鸢已经气红了眼,她出门时,根本没有带人,戚十堰也没有这个吩咐,毕竟,谁能想到会有人在幽州城为难戚府的人?
偏一个宋翎泉不按常理出牌。
如此一来,就算十鸢带着侍卫出门,凭借宋翎泉和戚十堰的交情,侍卫都不一定敢违抗宋翎泉的命令。
十鸢只能忍住情绪,憋屈地踏入了雅间,踏入雅间的那一刹,她倏然低下头,偏头避着宋翎泉擦了擦脸,再抬起头,她深呼吸了一口气,硬是装作没事人一样,但她眼眸红红,藏着的情绪根本瞒不过人。
宋翎泉袖子重中的手不着痕迹地一动,他挪开眼,语气不耐烦:
“哭什么,叫你谈话,还委屈你了不成?”
十鸢咬住唇:“这非是委屈不委屈的事,而是我根本不知道何处得罪了宋将军,叫宋将军这么看我不顺眼。”
“我和宋将军明明只见过两次,不是么?”
她终是控制不住情绪,这番话都说得有些抽噎。
宋翎泉望着十鸢掉下的眼泪,有点烦躁,又不知为何烦躁,他将这一切归结于看十鸢不顺眼,他冷声嘲讽:
“不惜利用亡人牟利,陆姑娘和我装什么无辜,踏入戚府的那一刻,你就该知道,不论遭遇什么,都是你自找的!”
他笃定了十鸢利用许晚辞,自是不信她所言的不知情。
有人隐晦地拉了拉宋翎泉的衣袖,宋翎泉陡然回神,他也觉得自己失态,他和这等女子废话什么?
宋翎泉阴沉着脸,警告地对十鸢道:
“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不要再让我看见你出现在这些地方,若是给她蒙了羞,没人会护住你!”
十鸢当然知道他在说什么,他说得没错,戚十堰的确准许她什么地方都能去,而一旦她真的给许晚辞蒙羞,戚十堰绝不会护住她,毕竟,最在乎许晚辞的人莫过于戚十堰莫属。
宋翎泉不过是嘴上冷嘲热讽,只要当事人不在乎,根本无关痛痒。
十鸢从不会怀疑戚十堰对许晚辞的情谊。
十鸢仿佛被他说得又臊又难堪,也有不解,她想问点什么,但宋翎泉显然不准备给她解答,直接冷声:
“回去。”
十鸢一梗,她也有脾气,当下转身就走,和顾婉余擦肩而过,她走得急,连衣袖甩到了顾婉余都没有注意到,连梨园都不待了,直接出了梨园。
宋翎泉一路目睹着她离开。
顾婉余将一切都尽收眼底,她手指轻推,手心的纸条彻底被藏了起来,她偏了偏头,今日的一切叫她意外的是宋翎泉的态度。
她和宋翎泉接触了有一段时间,对宋翎泉自是有一番了解。
也不知道宋翎泉有没有发现,他对十鸢过于有些在意了。
顾婉余掩住眸中的情绪,她勾住下颌,有点不解地问:
“爷惯来怜香惜玉,怎么对那位夫人这般恶语相向?”
宋翎泉皱眉,不想提起和顾婉余提起这些:“没什么。”
闻言,顾婉余她几不可察地轻挑了下眉梢。
她漫不经心地想,那位许姑娘当真是了不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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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鸢出了梨园后,她没有直接回戚府,原因无他,她才出了梨园没多久,外间就淅淅沥沥地落起了雨。
马车有棚,但淋得久了,雨水也渐渐渗透马车,而城南和城东隔了将近一个时辰的距离。
在靠近茶楼处,马车匆匆地停了下来,晴雯焦急地转身掀开提花帘:“姨娘先下来躲躲雨吧!”
十鸢望着外间的雨,只觉得或许是天赐良机,她顺势下了马车,藏起红色未褪尽的眼眸,和晴雯忙忙进了茶楼,伙计领着她们上了二楼雅间。
二人点了两盘糕点和一壶茶水,雅间内点着熏香,袅袅白烟升起,给室内添了些许寂静。
十鸢下颌抵住双膝,她双手绕过腿,一言不发地望着手中抱着的暖婆子,整个人陷入情绪中,安静得一言不发。
这个时候,晴雯倒是希望她能露出了情绪,否则,人真的会把自己憋坏的。
晴雯坐在了姨娘身边,她低声道:“姨娘在想什么?”
十鸢埋首,许久,声音很轻很轻地传来:
“我在想,幽州和长安真的不一样。”
她说:“长安才不会下这么多雨呢。”
晴雯一怔,她知
道姨娘是从长安来的,而姨娘这时提起长安,让她陡然意识到——姨娘其实是想家了吧。
晴雯渐渐沉默了下来,姨娘才来了府中半个月,现在就已经想家了,往后余生可怎么熬过去啊。
许是感知人的情绪,这场雨久下不断,雨帘挡在茶楼门前,拦住了客人的去路。
日色渐渐地昏暗下来,雨色加深了这种暗色,敲击在砖瓦上,四周都仿佛是静悄悄的。
天边最有一抹余晖也褪尽时,有人趁着雨幕回到了府中。
戚十堰持着八骨油纸伞踏入了府中,他收起了伞,交给了后头跟上来的小厮,刚踏上游廊,就见柏叔脸有担忧地走近。
戚十堰停住了脚,他皱眉:
“怎么了?”
他常是这个时辰回来,所以,戚十堰很清楚柏叔的担忧不会是因为他。
戚十堰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府中发生了什么事?
柏叔在他跟前停了下来,但视线越过他朝外看了一眼,外间一片安静,不见人影,他一顿,就听柏叔道:“是陆姨娘,还没有回来。”
因着柏叔心底清楚陆姨娘为何会入府,他寄希望于陆姨娘能让将军走出来,加上将军对陆姨娘的冷淡,柏叔知道,陆姨娘极有可能一辈子都得不到将军的青睐,而这一切若非是他当初将信件呈给了将军,根本不会发生。
他拿陆姨娘的一辈子去赌一丝将军会走出过往的可能,所以,柏叔对陆姨娘存了几分愧疚。
这三分愧疚,能让柏叔平日照顾十鸢的日常所需,也会担忧她的安全,但仅此而已。
戚十堰抬头望了眼天,他沉默了一下,才道:
“还没有到宵禁的时候。”
柏叔一顿,但见将军神色淡淡,到底是没有再提起陆姨娘。
戚十堰回了府,就直奔书房而去,他整日忙碌,尤其在意识到幽王的想法后,他心底更是绷紧了一根弦,不敢有一点松懈。
戚十堰翻看着舆图,视线落在某处,久久地没有挪动。
不知过了多久,外间隐约有打更声传来,府中依旧没有传来动静。
书房内的熏香白烟早不知何时没了,戚十堰偏过头,外间的雨水顺着屋檐滴滴答答地落下——一直未停。
许久,书房的门被从外敲响,戚十堰撂下了狼毫笔,他闭了闭眼:
“进来。”
柏叔推门进来时,他也站了起来,柏叔没注意到这一点,有点着急道:“将军,宵禁的时辰都到了,陆姨娘还没有回来!”
戚十堰已经朝外走了,他声音淡淡地撂下:
“备伞。”
柏叔跟着他往外走了两步,直到听见这一声,他才愣住,后知后觉地望着将军的背影,将军这是要亲自出府找姨娘么?
没等柏叔想出结论,戚十堰的做法显然给了他答案。
他接了伞,上了门口停着的马车,颀长的身影消失在了深深雨幕中。
戚十堰想过很多十鸢的位置,第一个念头就是梨园,因为十鸢特意提起过能否去听戏。
但马车还没有到梨园就停了下来,他从马车上下来时,就见到女子站在茶楼的门口,她仰着头,望向屋檐下挂着的灯笼,灯笼在夜色散发着朦胧的光晕,那些光映在她脸上,也让人看不清她的神色。
戚十堰扫了一眼,就知道这家茶楼早该关门了。
直到现在没关门,还没有撵她走,只是因为看见那辆属于戚府的马车。
他敢放任出她出门而不带侍卫,自是有这个自信,在幽州城内不会有人欺她。
人人都会给她让道。
所以,戚十堰走到女子面前,和女子四目相视,一时没有懂她眉眼拢着的愁绪和难过,她本不该露出这种神情。
雨伞挡在屋檐下,本是顺着屋檐而落下的雨滴砸在伞面上,有一滴不慎溅起,雨滴啪叽一下落入她乌丝中。
十鸢蓦然回神,光线被遮住,她被挡在阴影中,她仰起脸时恰好撞上那双漆黑的眸子,眸子的主人沉声问她:
“我记得我说过,让你宵禁前回去。”
她像是哭过,眸子仿佛被水洗过般透彻,一错不错地望着他,她对他的问题避而不答,第一次越线地直接攥住了他的衣袖:
“爷是特意来找妾身的么?”
戚十堰顿住。
他忽然想起,他不久也曾听过女子问他这个问题。
戚十堰头一次狼狈地避开一个人的视线,他没办法回答她这个问题,即使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他转而问:“有人欺负你?”
语气的情绪也像是冷淡了下去。
这是不想答,也让是女子不要问。
但她仍是执拗地盯着他看,许久,女子的手一点点松开了他的衣袖,她垂脸柔顺地笑:
“没有。”
她轻声细语地补充道:“有爷庇护妾身,没有人会欺负妾身。”
戚十堰望着女子唇边柔顺的笑,他忽然有一种感觉,明明女子就站在他跟前,却在这一刻离他很远。
她和之前都不同。
不同于初来乍到的不安,也不同于前日和他的生闷气。
她在这一刻彻底地安静了下来,抹平了对他的所有期待,如他所愿的那般彻底安分了下来。
戚十堰想,本该如此。
她终不是许晚辞。
戚十堰持伞转身,他淡声道:“回府。”
伞底留出了一半空间。
有女子弯腰踏了进来,二人共用一柄伞,于是他不得不迁就她的步调,离马车本来只有数步的距离也仿佛被拉长,浅淡的月色洒下,男女的影子交织在地面上。
十鸢上了马车,这辆马车和给她准备那辆不同,内里空间仿佛能放下一方软塌。
她发丝都没湿一点,拎着裙摆进了车厢,片刻,有人同样弯腰走了进来。
十鸢侧身,让出了内里的空处,她只占据了侧边的一点。
没有人说话,车厢内格外安静,马车一路回府,中间路过巡逻的士兵,十鸢远远听见动静,却没有人敢靠近。
马车一路同行,所谓的宵禁在这一刻形同虚设。
戚十堰闭目养神,越是半个时辰后,马车终于停了下来,戚十堰没有等她,先下了马车,十鸢轻垂着头,什么都没说,直到晴雯掀开帘子,她才出了马车。
她站起来的时候,双腿钻上一股麻疼意,她轻嘶了声,强忍着难受往外走,要踩上木梯时,脚下一软,她脸色陡然生变,下意识地要扶住马车,但晴雯被这一幕吓得惊慌失色:
“姨娘——”
十鸢没抓住马车边缘,她忍不住慌乱地闭上眼,准备迎接疼痛,脸色吓得惨白。
戚十堰听见声音时就回了头,只见女子脸色惨白地栽下来,他脸色微变,众人没有反应过来,他已经转身迅速地扣住人的腰肢,手腕用劲将人拉入怀中。
十鸢死死地咬住唇,将惊呼都堵住喉间,她似是没有想到戚十堰回转头拉住他,以至于仰脸望向戚十堰时都有些怔愣。
片刻,十鸢匆忙回神,她没赖在戚十堰怀中,手忙脚乱地从戚十堰怀中爬起来,她站得远了点,还踉跄了一下,等站稳了,她才替自己解释:
“……妾身脚麻了。”
寻常而又滑稽的理由,让她慢了半拍才说出口。
她的呼吸都轻了轻,忍不住地望向戚十堰,害怕戚十堰不信她,觉得她是故意纠缠。
戚十堰没有说话,他只是扫了眼她的手,她依旧捧着暖婆子,但暖婆子早就没了暖意,捧在手中,手指冻得冰凉,透出泛青的白色。
让戚十堰想起适才她的手滑过他的脖颈时传来的凉意。
戚十堰收回了视线,他撂下了一句“回去吧”,就径直转身离开,没有再给十鸢说话的机会。
晴雯心有余悸地扶
住姨娘,不经意碰到她的手,忍不住低声:
“天呐,姨娘,您的手好凉!”
戚十堰跨过门槛的脚步一顿,又仿佛没有,片刻,他的身影消失在众人视线中。
十鸢垂眸,掩住情绪,她勉强抿出一抹幅度:
“我们回去吧,好冷。”
晴雯忙忙应声,折腾了一日,终于踏入了府门,许是一片慌乱,谁都没注意到十鸢是跟着戚十堰一起从正门回了府邸。
柏叔跟着戚十堰一同回了前院,他看向将军肩膀处的雨渍,忙声吩咐:
“快去打热水来。”
下人忙忙退下,柏叔不解地问:“将军怎么把自己淋得一身雨回来?”
他说得夸张,戚十堰不过只湿了半边肩膀,但在柏叔看来,将军一点雨都不该沾到,所以,他满目疑惑。
戚十堰偏头看了一眼,肩膀被淋湿的那处颜色和四周格格不入,有些刺目,他眉眼情绪寡淡了下来,他说:
“不小心淋到了。”
这是他给柏叔的解释,或许也是给自己的解释。
在听见将军的话后,柏叔看了看将军的脸色,蓦然安静了下来,等下人送来热水,柏叔才低声道:“将军派人去找姨娘就是,何必亲自找人呢。”
在柏叔眼中,自然没什么人比将军更重要。
戚十堰解了外衫,直到进了净室,也没有回答柏叔那个问题。
他迈入浴桶,热水蔓延全身,在净室内氤氲了满殿的雾水,戚十堰闭着眼,只有净室外点了盏灯,室内昏暗得看不清他的情绪。
戚十堰不由自主地想起柏叔的那个问题,他为什么会亲自去找十鸢?
或许是他想起许晚辞去世的那一晚也是这样的雨天。
他只是觉得,这次他总该能将一人平安地带回来。
泠兮苑。
晴雯忙里忙外,等终于伺候姨娘洗漱完,她才来得及抱怨道:
“姨娘的暖婆子都凉了,您怎么也不说啊,要是冻出什么毛病来,可不是姨娘自己遭罪么!”
十鸢瞥了眼那个凉透了暖婆子,她轻声道:“是我忘了。”
简短的四个字,却是让晴雯倏然噤声。
她将今日姨娘身上发生的事情都看在眼底,自然知道姨娘为何心情不好。
这种事没法劝,只能自己想通。
等泠兮苑熄了灯,十鸢陡然在黑暗中睁开了眼,她黛眉轻皱,忍不住在榻上翻来覆去,顾姐姐怎么会在幽州城?
她想起她离开衢州城时和她擦肩而过的宋翎泉一行人,难道是那个时候宋翎泉替姐姐赎了身?
十鸢脑海中乱哄哄的,忍不住地胡思乱想。
她忽然想起了公子。
晴娘也不知道收没收到她传出去的信,公子看见了信件,会不会选择相信她?
但除了让公子去查,她也没有其余办法接触幽王后院。
十鸢偏头透过楹窗望向外间的雨帘,蓦然想起周时誉曾提起过公子的腿在雨夜时会疼得厉害。
幽州城落了一日的雨,衢州城是否也是如此?
和戚府相距数十公里之处,位于城南的一栋宅子中,有人坐在轮椅上,低声呛咳了两声,手背上的青筋微微暴起,他望着案桌上由顾婉余传来的消息。
那是一张纸条。
很小很小的一张,上面的字迹清秀也凌厉,他见过字体主人写字时的情景。
于是一眼就认出了这张纸条出自谁手。
周时誉也在书房内,他心疼地看向抑制住呛咳的主子,主子当初所中乃是致命之毒,余毒都被逼到了双腿上,饶是如此,主子的身体也差了下来,天气冷热都容易染病。
亲眼见过主子病痛时的煎熬,周时誉对背后下手的人恨之入骨。
周时誉低低地喊了声:“主子!”
胥衍忱摆了摆手,他低声:
“我没事。”
胥衍忱望着女子传回来的消息,垂眸道:“长安的人有传来消息么?”
提起这事,周时誉的脸色不算好:
“现在的长安城都是幽王的老本营了,我们的人根本寸步难行,还没查到关键之处呢,就折了两拨人手了。”
埋在长安的人手,每折损一个都叫人心疼。
但也不是没有好消息,周时誉沉声道:“长安传来的消息,幽王府中看似只有一侧妃两位良娣,但还有位位份不明的女主子,幽王将其藏得很深,除了亲信和院子中的奴才,从来没有人见过那位女子的面。”
几乎在得知这个消息时,周时誉就意识到了十鸢姑娘想让她们查的是什么。
“可惜我们的人,还没探入那个院子,就被幽王的人发现了。”
胥衍忱抬眸,月色落在他的脸上,声音也被浅淡月色衬得冷冽:
“再查。”
第024章 第 24 章
==第二十四章==
昨日十鸢的露面引发了后续, 有人给戚府送礼时,礼单中出现了些许女子的饰品。
其中最特殊的是一柄琉璃灯盏,外观被雕出繁枝昙花的样式,里头放了夜明珠, 灯芯被点亮时, 浅白色如同昙花绽放, 栩栩如生,不论琉璃本身还是巧夺天工的技艺,都是让这柄六琉璃灯价值千金。
当晚, 这柄琉璃灯盏出现在了泠兮苑。
十鸢望着灯盏,有点怔住。
前世不曾有过这么一出, 戚十堰对她从不苛刻, 但也仅限于让她吃饱穿暖, 从不会另外给她送来礼物。
她被宋翎泉的话影响, 一度憎恶这张和许晚辞相似的脸, 自也不会主动靠近戚十堰。
非是必要,她绝不会出戚府, 不见外人, 戚十堰也不会特意宣传她的存在,就也不会有人特意给她准备礼物。
一啄一饮,皆有变数。
十鸢简单地望了眼, 就收回了视线, 她喜欢精致漂亮的首饰, 但也没有那么看重。
对她来说, 戚十堰的态度才是最重要。
十鸢很清楚, 戚十堰不会对她生出别的情谊,她这些时日做的事情除了试探戚十堰对她的态度外, 也是想让戚十堰对她减少戒备。
她没有办法在戚府太平的时候接触到前院,但如果戚府发生了变故呢?
她要做一个安分守己的人,或者说是黯然伤神,竭力让戚十堰对她生出一点怜惜,即便没有成功,能让戚十堰不那么排斥和抵触她也就够了。
十鸢眸色稍深了些许。
十鸢想起她交给顾姐姐的纸条,轻呼出口气,希望能够一切顺利。
*******
长安城,幽王府。
先帝对幽王真的厚爱,这座幽王府是先帝在时就赐给胥铭泽的府邸,占地面积极广,碧瓦朱檐,层楼叠榭,过了拱门和长长的一条游廊,才是入了后院。
其中一处院落,院门紧闭,在外有侍卫看守,时不时地巡逻队伍经过,府中的婢女都不会在这里滞留。
青砖瓦黛装饰,入院两边是抄手游廊,中间是穿堂,石头堆砌成的假山,里头有七个房间,雕梁画栋,惹草装饰,院墙外冒出簇簇红梅,淡淡的梅香散在院子内,四周静谧无声,唯有楹窗后坐着一位偏头眺望的女子。
她穿着华服,朱钗首饰戴在她发髻上,不曾喧宾夺主,也不会叫她看起来盛气凌人,她安静地垂目,浑身透着娴雅安定的气度。
有人快步走过来,急忙地关上窗户:
“王妃自己怎么待在这里,天寒地冻的,万一有风吹着王妃了怎么办!”
王爷将王妃看得如同眼珠子一样,王妃要真是染了风寒,她们这群奴才重则丢命,轻也得被罚上板子。
没人敢掉以轻心。
玉漪这声王妃也就是在芸梅苑内喊喊,毕竟,主子没有个正经身份,而外头还有位对正妃之位心心念念的李侧妃,但王爷的命令如此,府中谁不敢违抗。
这芸梅苑在整个幽王府都是特殊的存在,李侧
妃主持府中中馈,但也不敢伸手到芸梅苑,甚至过问一声都不敢。
说到底,李侧妃还是打心底对王爷有惧怕。
毕竟,要是惹恼了王爷,王爷可不是什么给人留脸面的人。
玉漪关了楹窗,坐在软塌上的女子只是轻飘飘地望了她一眼,神情冷淡,对她口中的王妃二字也没有反应。
玉漪埋头,没敢看王妃。
在芸梅苑伺候了三年,玉漪依旧在看见王妃时会觉得惊艳,王妃生得一双含情目,轻轻睨向人时,总是仿佛含了无尽的柔情,但玉漪知晓,不是这样的。
玉漪见惯了王爷对王妃的盛宠,但很少见到王妃对王爷的好脸色。
她隐隐清楚,王妃其实不是自愿留在王府的,而王爷对王妃看似深情,却是一个正经的名分都不曾给王妃。
玉漪偷看了眼案桌上摆着的一枚玉佩,玉佩被放在锦盒中,说是一枚玉佩其实也不恰当。
那玉佩被摔成了两半,如今破碎地躺在锦盒中。
玉漪还记得那日这枚玉佩被摔碎时的情景,那是她头一次见王妃情绪那么激烈,也是第一次见王妃和王爷争执得那么凶狠。
王爷从不会对王妃强硬,通常王妃冷下脸,王爷就不自觉地退让。
唯独那一日,王爷扣着王妃的手,声音冰冷得让人心生胆寒,她记得王爷喊了王妃的名字:
“许晚辞,我的耐心有限,别惹恼我。”
后续的事情,玉漪也不知道,下人全部被撵了出来。
玉漪一见到这枚玉佩,就忍不住地提心吊胆,她勉强地挤出声音:“王妃,厨房送来了朝食,您先用膳吧。”
她瞥了眼那枚玉佩,低声道:
“王爷也快来了。”
她在隐晦地催王妃将这枚玉佩快收起来,果不其然,玉漪看见王妃的脸色冷了下来。
玉漪倏地噤声,她埋下头。
她不敢叫王妃不高兴,否则被王爷察觉到,她少不了一番皮肉之苦。
女子终于合上了锦盒,或许该是叫她许晚辞,许晚辞望向锦盒的情绪让人看不透,她手指按在锦盒上,用力得指骨处透着白色,许久,她冷淡地望向玉漪:“把它收好。”
玉漪忙忙点头答应。
她小心翼翼地将锦盒捧起,心底隐隐清楚王妃是在透着这枚玉佩怀念谁,但那又如何呢?
王妃会和王爷争执,也不会对王爷柔情蜜意,情绪冷淡得仿佛从不会笑一样,但玉漪从没有听王妃提出过要离开幽王府。
玉漪有时候都会默默地想,也许送这枚玉佩给王妃的人已经死掉了吧。
所以,王妃才会对那人怀念,却不会惦记着和那人重逢。
幽王府,前院书房。
胥铭泽听着属下的禀报,他蓦然笑了声,听不出什么喜怒:
“所以,你是说有人在试图查芸梅苑,而你们发现了人,又让人跑了?”
跪在地上的下属额头溢出冷汗,他吞咽了口水,不敢抬头看向王爷,半晌,他才埋首说:
“是属下疏忽!”
他不敢辩解,也不敢说那老奴至少在府中隐藏了十年,如今为了探查芸梅苑的情况,却不惜暴露了身份。
但他不说,胥铭泽也猜得到,他漫不经心地扯了下唇角,意味不明:“也不知道是本王哪位好弟弟的手段。”
会特意调查芸梅苑,只会和戚十堰有关系。
而不惜代价至此的,除了胥衍忱和胥岸曈,胥铭泽想不到其他人选。
人既然已经查到了芸梅苑,再查到许晚辞只是时间关系而已。
胥铭泽眸中神色彻底阴冷了下来,他不会一直藏着许晚辞,但现在不是许晚辞暴露的最佳时机。
魏池也在书房中,他听得满头雾水,不知道芸梅苑到底藏了什么人,但见王爷的脸色,也知晓这个人不宜暴露身份,他斟酌道:
“背后人不惜折损埋了十年的暗线,后面肯定还会继续调查王府,芸梅苑已经暴露了,王爷如果不想芸梅苑的主子暴露身份,不如让那位主子暂时转移居所?”
话落,魏池就见王爷忽然朝他看了一眼,这记眼神让他心下狠狠一跳。
胥铭泽的语气听不出情绪:“她必须待在本王身边。”
魏池咽了下口水,他只觉得背后都渗出了冷汗,他不敢再出主意。
但就如他所说,王爷最终总要做出选择的。
如果王爷继续留那位主子在府中,就要面临可能会暴露身份的风险。
胥铭泽没再说话,他面无表情地摆了摆手,底下跪着的人被拖了下去,那人惨白着脸,求饶的话都不敢喊出来。
一切都进行得安静无声,魏池看得心惊胆颤,死死地低埋下头。
胥铭泽出了书房,魏池看着他离开的方向,是去往后院,他没敢细瞧,忙转身出了幽王府。
芸梅苑。
胥铭泽带着一身风霜进来,许晚辞能察觉到他今日的情绪糟糕,但她不在意。
她看都没看胥铭泽一眼,置若罔闻地做自己的事情。
平日中,胥铭泽顶多挑了挑眉,任由她去,但今日胥铭泽望着她,忽然出声:
“今日做了什么?”
很简单寻常的问话,但许晚辞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像是闻到了风雨欲来的气息,她没有回答。
她警惕地望了眼胥铭泽。
胥铭泽见她这般抵触的模样,往日总能按住的情绪不知为何忽然汹涌起来,他冷不丁地问向玉漪:“你来说,王妃今日都做什么了。”
许晚辞不明所以,她冷脸:“你发什么疯!”
胥铭泽再是有情绪,也从不会发泄在芸梅苑中,许晚辞不适应他今日的态度,让她不知为何地隐隐有些不安。
玉漪被指到的时候,就砰一声跪在了地上,她不安地望了眼王妃,不敢有半点隐瞒,将王妃今日做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包括那枚玉佩。
许晚辞的脸色终于变了。
胥铭泽的眼神一点点阴鸷下来,他望向许晚辞如临大敌的模样,蓦然,他情绪不明地低笑了声。
许晚辞被他笑得毛骨悚然。
玉漪跪地埋首,就差整个人匍匐在地了,她浑身瑟瑟发抖。
忽然,一阵风刮过,有东西落地破碎声,玉漪听见王妃惊叫了声,像是猝不及防,也像是忍疼,玉漪抖着胆子抬头,就见王爷钳住王妃的脸,将人抵在了桌子上。
玉漪从未见过王爷这样对王妃。
王妃或许也是愣住,她怔怔地望向王爷,回过神来,她脸有点惨白,整个人竭力镇定:
“胥铭泽,你做什么!”
玉漪不敢多看,一记杯盏砸在她头上,剧烈的疼意传来,片刻,她双眼被殷红挡住视线,她不敢呼疼,也不敢发出声音,连滚带爬地出了房间。
在房门被关上的最后一刻,玉漪听见背后传来王爷仿佛亲昵的阴冷声:
“许晚辞,你是不是养不熟啊。”
从骨子中冒出来的冷意,让玉漪蓦然打了个寒颤。
室内,许晚辞被胥铭泽的一句问话逼得眼泪快要掉下来,她浑身都在发抖,是害怕,也是崩溃。
胥铭泽到底还要她怎么样!
他不许她见戚十堰,将她软禁在这个院子中。
她到底怎么做,才能叫他满意!才能还了他的救命之恩!
胥铭泽抚着女子的脸,眼见她在他手底下颤抖,她紧紧地闭上眼,像是根本不愿看他一眼,胥铭泽眼底忍不住地冒出阴鸷。
胥铭泽当然知道许晚辞是为什么留在长安。
可一旦戚十堰知道了她的存在呢?
她和戚十堰见面后,还会选择留在他身边么?
胥铭泽见过许晚辞在戚十堰面前是什么模样,他不信所谓的救命之恩能让许晚辞彻底选择他。
胥铭泽扣住人的手,强行拉着人进了内室。
许晚辞忍不住地掉下眼泪,她哭着地颤声喊:“胥铭泽!”
胥铭泽脚下一顿,他回头,一点点擦掉人的眼泪,喉
中溢出讽笑:
“你哭什么,你不是也觉得舒坦,往日不是很享受么。”
他凑近许晚辞的耳边,压低了声,似是缠绵:“将我和戚十堰玩弄于掌心,难道你没有一点得意?”
他故意出言嘲弄她。
许晚辞脸上的血色在这一刻褪得一干二净。
一夜无眠。
翌日一早,有人跨下床榻,他没看向地上的狼藉和散落的衣裳,他弯腰拿起被下人准备的朝服,一件件地穿在身上。
在芸梅苑时,他惯来自力更生,不会要奴婢伺候。
后来,习惯成自然,他很久不曾让婢女近身伺候了。
穿好朝服,胥铭泽转身,床幔被拨开,床榻上的女子紧闭着眼,眼角的泪痕未干,脖颈和锁骨上印着红痕,他居高临下的望着这一幕,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曾在街头撞见的女子。
她和许晚辞有着一张相似的脸。
胥铭泽知道她没有睡着,他俯身擦掉她脸上的泪痕,低头亲吻她的唇,明知她没睡,却不是一触即离,他逼着她呼吸混乱。
许久,他终于放过她,见人还是不睁眼,他也不强求:
“今日,会有人送你离开。”
女子倏然睁开眼,她惊疑不定地望着他。
胥铭泽知道她在想什么,他眼底阴霾未退,嗤笑了声,毫不犹豫地打破了她的奢望:
“过段时间,我会派人接你回来。”
他语气温柔了下去,像是毒蛇故意装得温顺,但冰凉的身子依旧让人生出寒颤:“等你再回来的时候,便会是本王名正言顺的王妃了。”
许晚辞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她因为这番话愣住。
她忍不住地攥住了锦被,她很清楚,一旦她真的成了幽王妃,事情就真的成了定局,一切都再也回不去了。
许晚辞有些迷惘,她到底应该怎么做。
********
幽州城梅雨不断,淅淅沥沥地落了数日,仿佛是要将整个幽州城淹没,有人在这种天气中过得艰难。
但再艰难,也总有好消息。
通常情况下,胥衍忱总会得到他想要的消息。
这一次也不例外。
胥铭泽了解他,胥衍忱也同样了解胥铭泽,在他的人暴露后,胥衍忱就没再打算在幽王府浪费人手。
胥铭泽不是个有耐心的人。
胥铭泽会很快地做出选择,或者说,胥衍忱会逼得胥铭泽做出选择。
于是,他的人守在了幽王府,轻而易举地得到了消息。
在看见被送回来的画像时,胥衍忱都忍不住地摇了摇头:
“怪不得。”
周时誉都惊呆了:“这不是——”
他想起来十鸢姑娘为何会到戚府卧底,没忍住地咽了咽口水,许晚辞没死?
不仅没死,人还在幽王府,被幽王藏了起来?
嘶——
周时誉想起戚十堰的至今未娶,想起戚府被立起的牌位,想起一向防守严密的戚府让十鸢姑娘轻而易举地混了进去,又想起了戚十堰对幽王的忠心耿耿。
周时誉忽然有点同情戚十堰了。
周时誉忍了忍,还是没忍住:“他疯了不成?自古名将难求,西北的那位觊觎戚十堰的心思都摆在明面上了,他就这么自信戚十堰不会背叛他?”
此举,应当是夺妻之仇。
听闻戚十堰和那位许姑娘青梅竹马,两人感情甚笃,这种情况下,戚十堰知道真相后,能会对胥铭泽依旧忠心?纵是戚十堰真的能忍,胥铭泽难道还敢继续用他不成?
在胥铭泽做出这件事后,此二人再没君臣佳话的可能。
胥衍忱也无言。
周时誉觑了眼那副画像,低声嘀咕了声:“真是红颜祸水。”
胥衍忱忽然看了眼周时誉,他了然地摇了摇头:
“我终于知道,为何你和婉余姑娘心意相通,至今仍未有结果了。”
周时誉浑身一僵,想起顾婉余,他情绪平了些许,皱眉望向主子,他不懂主子何出此言。
胥衍忱收起了画像,这幅画像会让他想起某位女子,他不会认错人,但不欲再看:
“你我皆知,这世间女子多是身不由己,尚不知内情,你能随口说出红颜祸水四字,想来在婉余姑娘面前也是口不择言。”
胥衍忱平静地提点了一句,没有再多言,有些事情,别人不宜插手,他说得再多,周时誉自己想不通,也不能改变事情的走向。
周时誉听懂了,不由得哑口无声。
胥衍忱没有管他,想起那日女子传回来的纸条,轻颔首:“让他们行动吧。”
外间雨水不断,双腿不断地传来疼意,胥衍忱早已习以为常,他拉起狐裘盖住微微颤抖的双腿,偏脸望向窗外:
“十日内将人带来,别误了她的计划。”
十鸢不知道胥衍忱已经查到许晚辞的存在,她正惊愕地望向柏叔,迟疑地问:
“你是说,爷让我和他一起去赴宴?”
她的迟疑肉眼可见,戚十堰根本不愿见她,怎么会愿意让她陪着一起赴宴?
柏叔知道她的疑惑,没有给她解惑,只是提醒道:“将军在门口等您。”
十鸢眨了下眼,她咽下追问的声音,转身回了房间,稍顿,她又匆忙地跑出来:
“是赴谁家的宴?我该要郑重打扮么?”
她其实想问,她只是去当个摆件就够了,还是要她盛装出席给戚十堰长脸?
但转念一想,在幽州城,戚十堰的地位哪里需要她给其长脸。
果然,柏叔笑着道:“邱家的宴会,邱大人是幽州太守,至于其他的,姨娘顺心就好。”
总归和将军一起出去,别人只会围着讨好她,没有叫她去迁就别人的份。
十鸢懂了。
戚十堰领兵驻扎幽州城,纵是太守,也得对着戚十堰低头,毕竟太守之位只是朝堂派下来的官职,未必能掌握到实权,而这幽州城里里外外可以说是戚十堰的一言堂。
今日的宴会是邱太守四十岁寿宴,同僚之情,戚十堰不至于半点脸面都不给。
邱太守府中有位嫡女,恰是去年及笄,邱太守一直有意将嫡女许配给戚十堰,他心底也清楚,这根本不可能实现,但不妨碍他想要试探一下戚十堰的态度。
他年过四十,在太守之位上不知道还能待多久,明眼人都看得出戚十堰未来会得势,他当然想要邱家能攀上戚十堰这条大船。
会选择带上十鸢,是戚十堰忽然冒出的念头。
他想,带着府中女眷赴宴,也是在告诉邱家他的态度。
戚十堰像是忘记一件事——他拒绝一件事,什么时候需要拐弯抹角了?
戚十堰在府门口等了不到一刻钟时间,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轻巧的脚步声,她走得有点快,戚十堰转头,果然见女子拎着裙摆,微微小跑而来,待走近,她渐渐慢下脚步,平缓着呼吸,许是鹤氅厚重,让她额间溢出了些汵汗。
她今日穿了一袭青黛色的百花云织锦缎裙,外间披了件靛色鹤氅,乌发被一支玉簪挽起,朱钗是红梅样式,后院只有她一人,没人在乎规矩,也不会有人拘着她不许着红色。
她其实很适合红色,秾艳到极致的颜色和她格外衬配。
她止住脚步,和他有一段距离,微微仰起脸,眸中有他的身影,她轻声问:
“爷等了很久么?”
戚十堰没有选择和她对视,他转身朝外走,同时回答她:“没有。”
十鸢像是早料到他的态度,一点难受和失落都没有,她安静地跟在他身后,拎着裙摆,担心地上未干的雨水会染脏她的裙裾。
她低垂着眼,刻意地和他保持着距离。
戚十堰有一刹间低下了眼。
邱府离得不远,半个时辰都没有到,马车就停了下来,十鸢下马车的时候,戚十堰还等在马车边,她正要下马车,一只手伸了过来。
十鸢蓦然睁大了眼,错愕地望向戚十堰,停了一下,才迟疑地扶着戚十堰的手臂下了马车。
站稳了脚跟,十鸢忍不住地想问点什么:
“爷——”
她堪堪地止住了声,想起了前几次的经历,不想再自取其辱。
戚十堰像是没听见她的停顿,望了她一眼,淡淡道:
“跟上。”
十鸢也不觉得意外,他要是会追问,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十鸢没能安稳走到邱府,在邱府前,宋翎泉和二人迎面撞上,宋翎泉的脸直接黑了下来,他走到戚十堰跟前,压低了声:
“将军带她出来做什么?”
十鸢装作没听见,偏过头,仿佛是在欣赏风景。
幽州城对戚十堰来说没有秘密,他当然也知道那日女子出门遇见了谁。
戚十堰眸色稍深地望向宋翎泉:“和你无关。”
在宋翎泉还要再说什么的时候,戚十堰沉眉打断了他:
“宋翎泉。”
宋翎泉堪堪闭嘴,但他脸色不是很好。
只是戚十堰置若罔闻,十鸢也不在乎,十鸢还偏头偷偷地掩住了唇,她做得不隐晦,小动作被人尽收眼底。
戚十堰平静地挪开视线。
第025章 第 25 章
==第二十五章==
十鸢和戚十堰进了邱府, 邱府内今日很热闹,邱太守的长子在门口迎客,一见到戚十堰的身影,忙忙地迎了过来, 在看见他身边的十鸢时, 脸上的笑容顿了下, 但很快恢复如常。
“戚将军快里面请,家父正在等您。”
考虑到客人会待家中女眷而来,邱府是准备两份席面, 男女分席而坐,恰有婢女领着十鸢去女眷之处。
十鸢偏头看向戚十堰, 等戚十堰点头后, 才跟着婢女离开。
宋翎泉见她真没有一点防备地跟着婢女走了, 他没忍住低骂了声:“白痴。”
邱家有心和戚十堰联姻, 其中嫡女定然是知情人, 寻常世家女子都是及笄前就会相看亲事,定亲后通常再等一年半载才会出嫁, 而邱姑娘及笄一年依然没有婚约在身, 怀着什么心思不言而喻。
这种情况下,十鸢作为戚十堰带来的女眷,必然会受到邱府十二分的关注。
和嫉妒心没有关系, 仅仅是利益驱使也足够让邱姑娘对十鸢不喜, 而这里是邱家的地盘。
十鸢一路跟着婢女到了女眷之处, 她遥遥望见邱姑娘时, 眸中神色轻微一闪。
她前世和这位邱姑娘有过接触, 自也是知道邱家对戚十堰的那点想法,邱姑娘和戚十堰只见过数面, 谈及爱慕之情有些言之过早,但对于邱姑娘来说,戚十堰的确是一位不错的联姻对象,年轻有为,样貌俊朗,还手握权势。
于是,这个时候出现戚十堰身边的她也就显得碍眼起来了。
今日听见柏叔说是邱家的宴会,十鸢就隐约意识到今日会发生什么了,前世邱姑娘不是没有针对过她,但一来她不欠邱姑娘的,对邱姑娘当然不会忍让。
晴娘没教过她忍气吞声,前世,她不会和宋翎泉计较,一是她认得清自己身份,二是她也抵触替身的身份。
后来在她跟前数次碰壁,邱姑娘也就渐渐不来招惹她,或许其中也有她不常出门的原因。
十鸢懒得深究,她看见婢女和邱槿淑低声说了两句话,邱槿淑立时微变了脸色,转头朝她看来,她很快作为主人家迎她入座,脸上还有笑地问:
“听闻姑娘是和戚将军一起来的,不知姑娘是戚将军什么人?”
女眷宴会依着水榭而设,十鸢低头看了眼湖水上自己倒映的身影,她梳着妇人髻,偏偏邱槿淑还能睁眼瞎地喊她姑娘。
十鸢轻蹙了下黛眉,像是不喜这个问题:
“府中姨娘罢了。”
她的确有理由不高兴,戚十堰没有成亲,府中梳了妇人髻的女眷还能是戚十堰的什么人?
妾室又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身份。
但凡是明眼人也不会特意挑出这个问题问,某种层面上,会问这个问题本有藏了轻视的心思。
听见姨娘二字,邱槿淑放松了些许,下一刻,她脸色又不着痕迹地僵硬。
姨娘的确不妨事,毕竟两姓联姻,邱槿淑也不是奔着做妾去的,但戚十堰为什么会带着一位妾室来赴宴,用意不言而喻。
邱槿淑的心情当然不会好,到底是刚及笄的姑娘家,平日中又被府中娇惯着,情绪有些藏不住了,她忍不住有意无意地打探,装作一脸惊讶: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不曾听闻戚将军的后院有人?”
十鸢是戚十堰带来的,就没人敢把她放在边缘的位置,她坐的是女眷这边的主桌。四周妇人都围着她坐,在听闻她只是妾室时,众人脸色都是不着痕迹地微变。
十鸢当做没看见,直到听见邱槿淑的再次问话,她脸上情绪淡了下来,她直接撂下木箸,垂眸轻慢地擦拭着手指:
“瞧邱姑娘的打扮,应当是未出阁,怎么对一个外男的后院这么好奇?”
话音甫落,四周都安静了些许,邱槿淑的脸色难堪下来,被戳穿了那点心思,只感觉臊得慌。
邱夫人桌子下拉了她一把,笑着打着圆场:“小女被我和老爷宠坏了,惯来心直口快,夫人别和她一般见识。”
她到底是聪明一点,没管十鸢的身份,称呼也换成了夫人。
但这番话也没好听到哪里去。
十鸢抬起头,她勾了下唇:“既然是宠坏了,就好好教,总不能指望着日后让别人来教。”
这一下,邱夫人的脸色都挂不住了,她家老爷是幽州城太守,谁家女眷见了她不是恭恭敬敬,如今被一个姨娘撂了脸面。
邱夫人皱起眉:“夫人说话也太刻薄了点。”
十鸢直接推开了碗,她站了起来,她也被气得冷下脸,咬声道:
“刻薄又怎么了,我来你府中是赴宴,不是受气来了!”
四周众人都惊呆了,没想到她会直接掀桌子,忙有人给邱夫人使眼色,别管人家是不是姨娘,底气这般足,就不是寻常人能招惹的。
这件事说到底是邱姑娘先戳人肺管子的。
怎么说,这位也是戚将军亲自带来的女眷,若是她是个软的,被刺一两句自己忍下也就罢了,但她不肯忍,就算再看不起姨娘的身份,别人也得任由她嚣张。
宰相门前还七品官,遑论人家还是同床共枕的关系。
邱夫人心底也咯噔了一声,戚将军带了人来赴宴,结果人哭着离开,岂不是打了戚将军的脸?
但今日好歹是她家老爷寿宴,这女子直接吵嚷开来,也太不给她们邱家的面子了。
邱夫人心底埋怨,她正要按住情绪,说两声好话哄哄这位夫人,但十鸢没给她们机会,她转身就走,只能看见她抬手擦了把脸。
众人愕然地看着这一幕。
邱夫人眼前一黑,险些直接倒了下去,邱槿淑脸都白了,她没有想到十鸢会是这么烈的性子,被隐晦地刺了两句都受不了。
邱夫人回过神,气急败坏:
“愣着做什么,快拦住人啊!”
仆从忙忙动了起来,四周妇人对视了一眼,也有些人心底不由得摇了摇头。
十鸢不过一介姨娘,她再是不着调或者小性子,也当不得什么。
但邱夫人是太守夫人,邱姑娘也是府中嫡女,日后也会是名门主母,今日这般作风如何可取?
十鸢披着鹤氅,她耳聪目明,当然听见了邱夫人的吩咐,她没有走得很快,后面仆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十鸢隐晦地扫了眼水榭外的湖面,在有奴仆将要她拦下来时,她佯装恼怒地退后了一步。
下一刻,众人就都听见女子的一声惊叫和落水声,抬头看去时,正好看见湖面上溅起的水花!
有妇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无意识地呢喃:
“天呐——”
十鸢在水中起起伏伏,她不断挣扎着:“救、
救命……我不会……水……”
大冷的天,邱夫人却是被惊出了一身汗,她骤然拔高了声音:
“救人!快救人!”
场面混乱得不行,有人不由得咽了咽口水,谁能想到来赴宴,结果还没开席,就发生这等变故。
她们都清楚,这下子根本瞒不下去了,必然会惊动戚十堰。
和众人想得没错,没人敢瞒,十鸢落水的消息在第一时间就传到了戚十堰耳中,来人跌跌撞撞,他踉跄地倒在了地上,额头溢出冷汗,慌乱地指着背后:
“戚、夫人……落水了!”
戚十堰脸色骤然一沉,众人都未反应过来,他已经转身直奔水榭而去,经过之处掀起一阵寒风。
宋翎泉也是脸色冷下来,他扫了眼还未反应过来的邱家父子,声音寒冷地逼出:
“这就是邱家的待客之道么?”
水榭处,一片混乱不堪,十鸢还没有被救上来,她当然不会被救上来。
她学过凫水,屏住呼吸能在水下待半刻钟之久,她在众人面前挣扎了几番后,眼见仆从下了水来救她,十鸢呼吸稍轻,她挣扎的动作变小,仿佛是没有了力气,整个人往下沉去,湖面上再看不见她的身影。
她折腾这么一出,可不是要做白用功。
水榭和前院离得不远,十鸢在等,终于等到岸上的喧杂声某刻倏然一静,她知道她等的人来了。
十鸢任由她的身体往下沉,逐渐沉到湖底的那一刹,她见到有人破开了湖面。
是戚十堰。
十鸢彻底放松下来,湖水淹没了她的口鼻,一点点地夺走了她的呼吸,肺部的胀痛让她想要向上游,求生本能被她竭力克制住。
直到她被人搂在了怀中,有人把她带出了湖面。
哗啦——
“上来了!上来了!”
有人给她渡气,手掌按住她的后背一处,内劲猛地一推,十鸢蓦然喷出一口水,她艰难地睁开眼,引入眼帘的就是浑身湿透的戚十堰,四目相视时,他浑身似不再那么紧绷,十鸢双眸迅速蹿红,控制不住地哭了出来。
她猛地抱住戚十堰,戚十堰浑身又紧绷。
她太狼狈,浑身不断地滴着水,鹤氅被脱了下去,被浸湿的襦裙挡不住她的身躯,紧紧地贴在她身上。
他没办法在这个时候推开她。
十鸢哭得格外凶狠,像是要把不安和害怕都哭出来,身子不断颤抖,她哭着喊:
“爷!爷……”
四周一片安静,只剩下女子的抽泣声,戚十堰低头,许久,他僵硬着手拍了拍她的后背,哑声:“……没事了。”
有人送来了鹤氅和披风,十鸢像是受惊般地紧紧抱住戚十堰,她眼泪不断地掉下来,一双眸子哭得绯红,仰起脸望向戚十堰:
“我要、回府……爷带我回府……”
戚十堰扯过鹤氅,将鹤氅把女子遮住,他打横抱着女子站起来,冷眼望向邱太守:
“今日一事,我等着邱家给我一个交代。”
戚十堰撂下这句话,没有管脸色倏然惨白的邱太守一家,直接转身抱着女子离开,四周人忙忙给他让出了一条道,望着还滴着水的戚十堰背影,众人噤若寒蝉。
十鸢搂住戚十堰的脖颈,全程没有抬起头,只时不时传来一声压抑的抽噎声。
戚十堰脸上情绪越来越冷,直到彻底没有了情绪。
她像是不止在哭后怕,还有一些情绪混在其中一起被她发泄了出来,戚十堰听不懂。
许久,戚十堰听见女子问他:
“爷是不是只喜欢许姑娘?”
许晚辞在戚府中不是秘密,只要她留心,她会得知许晚辞的存在,从而知晓她为何会进府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女子仰起脸,眸中藏着湿意,她没有得到回答,依旧不肯放弃,她断断续续地抽噎着,鼻音很浓地问:
“爷……是不是会一直喜欢许姑娘。”
“……也永远不会喜欢妾身。”
戚十堰脚步一顿。
他终于知道她在哭什么了。
这一刻整个幽州城仿佛都安静了下来,风裹着落叶飘在空中,落在地上,马车的轱辘声音也变得清晰可闻,一切都显得安谧。
她落了水,整个人很狼狈,脸庞又是苍白又是绯红,病色恹然,仍是固执地睁着那双眸子一错不错地望着他。
于是,戚十堰不得不去想她的问题。
他喜欢许晚辞么?毋庸置疑。
活着的人会消磨爱意。
但许晚辞死在了最好的年龄。
于是此情绵绵无期。
所以,她的最后一个问题,没有答案,也没有必要。
第026章 第 26 章
==第二十六章==
长安城, 郊外的一座庄子中,许晚辞下了马车,她环视四周一眼,里里外外全是侍卫看守。
许晚辞身上披着鹤氅。
她的身子很差, 自醒来后, 稍有一点风寒都能要了她的命, 也让胥铭泽病态地将她看护起来。
三年前她替戚十堰挡箭,所有人都觉得她死了,连她自己都想到自己还能醒过来, 她不知道胥铭泽为了救她到底做了什么,但能让戚十堰笃定她已经身死, 只能说明当时所有人都断定她救不活了。
她不后悔救了戚十堰, 但人都有求生本能, 在死过一次后, 她下意识地畏惧死亡。
她再醒来时, 时间已经过了一年,她在所有人的眼中早已是个死人。
胥铭泽不是个好人, 但他也的的确确救了她, 许晚辞想要报答胥铭泽的救命之恩,可是胥铭泽只接受一种报恩的方式。
许晚辞挣扎过。
而救命之恩横在两人中间,让许晚辞没办法拿最伤人的话刺向胥铭泽。
胥铭泽对她很好, 好到了一种让许晚辞不可思议的地步, 他仿佛可以为了她退让很多, 但许晚辞心底清楚, 所谓退让都是在胥铭泽的底线上。
二人关系看似是许晚辞占主导位置, 只有许晚辞自己知道,她心底对胥铭泽的惧怕。
她害怕胥铭泽——那是个疯子。
这是她醒来后, 第一次见到芸梅苑外的风景,胥铭泽救了她,也困住了她。
她不知道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要怪谁。
怪她贪生怕死?
怪胥铭泽救了她?
还是怪戚十堰没有发现她还活着?
许晚辞扯唇自嘲,她谁都怪不了,她了解戚十堰,那是个责任重过情感的人,如果戚十堰知道她能被救活,不论付出什么代价,戚十堰都会救她。
除了认命,许晚辞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她只是偶尔会冒出一丝不甘心。
如何能甘心呢?
她等了戚十堰十二年,为了戚十堰连命都不要了,依旧没有等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明明戚十堰已经承诺她,等长安之乱结束,二人就成亲,数年期盼终于等到结果,却全部被那一箭彻底毁了。
玉漪看了看四周的侍卫,心底的不安褪了点。
王妃忽然被王爷送出王府,她心中不可能没有一点猜测,毕竟王妃终归到底没有一个正经的名分。
她都要觉得是那日王妃彻底惹恼王爷,被王爷厌弃了。
但见四周的守卫,玉漪就知道事实和她猜得不一样,王爷根本没有厌烦王妃。
意识到这一点,玉漪松了口气,她转头扶着王妃下了马车,将王妃的鹤氅拢得紧了点:
“王妃,您小心脚下。”
许晚辞垂眸望向木梯,她是父母唯一的掌上明珠,自小受尽宠爱,但她并不是肩不能抗的人,她也学过骑射,最危难时,她甚至也有过一箭穿敌,而如今,她这身子莫说是骑射,便是快跑两步,都要气喘吁吁,让她觉得疲惫不堪。
城中到郊外有一段距离,马车都坐了两个时辰,许晚辞疲累得很,情绪也不由得冷淡,玉漪不敢乱搭话,她额头还有道伤疤,正是那日胥铭泽砸出来的。
院子早就安排好了,玉漪见她倦色,忙忙伺候她休
息。
许晚辞没有推辞,等四周没了人,许晚辞也觉得放松了些许。
从她醒来后,除了最初养伤,担心她会郁结在心,不利于养病,胥铭泽没有暴露什么,后来等她身体逐渐转好,胥铭泽再不掩饰狼子野心,每晚都会留宿芸梅苑。
许晚辞不觉得胥铭泽会真的放任她一个人在外面,但为了避人眼目,至少前两日,胥铭泽不会出现在这里。
许晚辞让自己不要再想,闭上眼休息。
日色渐渐落幕,许晚辞夜间被渴醒一次,她正要坐起身,忽然听见外间一阵细微的动静。
许晚辞倏然转过头,她扭头朝窗外看去,警惕地屏住呼吸。
她皱了皱眉,压住慌乱的心思,借着月色她看了眼室内,轻手轻脚地起身藏在了床榻和柜子中的空荡,她握紧了手帕,脑海中闪过思绪。
许晚辞的确想过逃离胥铭泽身边。
最终没有实施,除却救命之恩和所谓强权,还有一个原因——她很清楚戚十堰对胥铭泽的忠心。
她不能确认戚十堰知道胥铭泽对她的心思后,会做出什么选择。
许晚辞知道如今天下局势,三足鼎立,能这么费尽苦心对付胥铭泽的,只有晋王胥岸曈和祁王胥衍忱。
而不论是因胥铭泽,还是因为戚十堰,她的立场都只会是幽王。
许晚辞不知等了多久,她怕闹出声音,是赤脚下的床,如今夜间格外凉,她只觉得双脚被冻得没有了知觉,在她以为这一夜或许要过去了的时候,房门忽然被推开。
许晚辞一颗心骤然提了起来。
有人掀开了床幔,没发现人,立即低声:“人不见了!”
“快找!”
许晚辞的一颗心瞬间沉到了谷底,不止一人,而且,他们敢闹出这么大动静,只说明一点,外间的侍卫都被摆平了。
她没有办法求救。
许晚辞听见了脚步离去声,就在她要松口气时,蓦然眼前出现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肩膀,许晚辞浑身立时陷入一片冰凉。
——她被发现了。
许晚辞抬头,才见门口站着一个人。
根本没有人离开。
抓住她的人,低声道:“在下不想对姑娘动粗,姑娘还是不要挣扎,难道姑娘不想见戚将军一面么?”
许晚辞所有挣扎的动作在听见最后一句话时,彻底僵住。
等许晚辞被黑衣人带上马车时,她忍不住地回头望了一眼陷入死寂的庄园。
她似乎看见了胥铭泽在发现她不见时发疯的模样。
许晚辞双手仿佛要攥出血来,她闭上了眼,哑声道:
“长安城距离幽州城有数千里,你们带不走我。”
“一旦被他找到,等待你们的结果,只会是五马分尸。”
她不是在说妄言,她见过胥铭泽的手段,活生生的一个人被扒皮抽筋,而长安城地界是胥铭泽的地盘,想从长安城带走她,根本不是一件可能完成的事情。
黑衣人没有被她的话影响,也没给她犹豫和思考的空间,捆住人的双手,封住嘴,将人请在了马车中,多亏了胥铭泽将人安排了郊外,否则,他们想要带着人出城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马车中,许晚辞埋头在膝盖上,她自嘲地想,也许她该感谢一下背后的人,推了她一把。
许晚辞没有说假话,在庄子有第一个人醒来时,立即慌乱地前往幽王府报信。
夜深人静时,幽王府倏然灯火通明。
书房中,胥铭泽低头望向地上躺着的人,他的太阳穴出被杯盏碎片硬生生地贯穿,鲜血流淌了一地,魏池跪在血泊中,浑身发寒,却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忽然,胥铭泽低低地笑起来:
“哈、哈哈——”
魏池被笑得浑身发冷。
胥铭泽鼓了鼓掌,他笑着说:“好手段,好手段。”
魏池恨不得立即消失在幽王眼前,要知道让芸梅苑的那位主子搬出王府躲起来,正是他的提议。
他背后冷汗不断掉落,生怕王爷会想起这件事。
胥铭泽却是看都没看他一眼,他一脚踩在了地上那人的头骨上,魏池好像听见了咔嚓一声,不等他浑身发寒,胥铭泽的声音就阴冷地砸了下来:
“追!把人带回来,我要把他们碎尸万段!”
数队兵马从长安城而出,幽王命令从长安向四周城池传去——所有城池戒严,任何人不许进出!
凡此期间收留他人者,全家待斩!
消息一层层地传下去,以长安城为中心,四周城池不敢有任何马虎和敷衍了事,他们都知道,相较于晋王和祁王,胥铭泽就是个疯子!
当年李氏祖宅正是在宿城,在宿城,李氏就是土皇帝,诸侯兵入长安时,李氏下令,宿城满城抗敌,而幽王正是攻入宿城的那支队伍,为防李氏有漏网之鱼,他直接下令屠城,满城血腥味数月不散,众人如今想起那个情景,依旧闻风丧胆。
而如今胥铭泽的这个命令,让众人又都仿佛嗅到风雨欲来的气息。
长安城郊外,胥铭泽站在庄子中,他看向许晚辞住过的那间房,女子的鹤氅和鞋子都不见踪影,他语气不明地低笑:
“……你早盼着这一日了吧。”
带走许晚辞的人,目的只会有一个。
半晌,他望向西北和东南两个方向,唇角扯出一抹阴冷的幅度。
*******
十鸢不知道她的计划正在被执行,她回来后,像是悲伤过度,又像是受到惊吓,染了一场风寒,喝了数日的药。
邱府已经登门数次,是要向她赔礼道歉。
那日水榭的对话一五一十被整理到了戚十堰的桌前,他当然看得出邱家母女问话中藏着的恶意。
邱家本来的赔礼是冲着戚十堰来的,戚十堰没有见邱家的人,他只是平静道:
“落水的人不是我,赔礼也该找准受害人。”
于是,邱家母女一日一登门,听闻十鸢病了不宜见客时,也不曾落下一日。
十鸢对此没有什么感触,她或许真是冷心冷情,很难对人感同身受,况且,那日邱家母女对她恶意是真切存在。
十鸢病恹恹地窝在床榻上,从那日回来后,她和戚十堰就没再见过面。
府中对她却是一点没有怠慢,什么药膳燕窝的每日都往泠兮苑送,这日,柏叔带着大夫来给她诊脉。
十鸢透过楹窗朝外望,再没有瞧见其他人,她伸出手让大夫诊脉,许久,她闷声自嘲:
“他连见我一面都不肯么。”
柏叔叹了口气:“姨娘不要乱想,将军只是忙,没有时间而已。”
谁都听得出来这是借口。
十鸢不由得安静下来,一头乌发柔顺地披散在肩头,就如同她这个人一样,仿佛没有一点棱角。
柏叔见她这样,不由得想,陆姨娘其实和许姑娘一点也不像。
而柏叔口中十分忙碌的人正在书房,宋翎泉仰着头靠在椅子上,他来时没看见柏叔,纳闷地问:
“柏叔呢?”
戚十堰的回答格外简短:“领大夫去给她诊脉了。”
宋翎泉听懂了,他忽然想起那日戚十堰跳下水救女子的画面,不由自主地沉默了一阵,他说:
“将军真的能认得清她是谁么?”
戚十堰倏然掀起眼,和宋翎泉对视,他平静沉声道:“你想说什么?”
书房内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凝固。
宋翎泉在问出这句话时,就觉得后悔了,他不该怀疑将军对许晚辞的情谊。
他移开视线,不和戚十堰对视,片刻,他转移话题:
“你怎么让她抛头露面地去梨园那些地方?万一被人认出来了,岂不是辱了她的名声?”
他口中的她指的是两个人,但他知道戚十堰听得懂。
戚十堰撂下笔,他忽然觉得好笑:
“为什么会辱了她名声?”
宋翎泉皱眉,觉得戚十堰明知故问。
戚十堰只是望着他:“她是她,许晚辞是许晚辞,你会觉得她辱了她的名声,你
和我之间,究竟是谁把她当成了许晚辞?”
宋翎泉脸色忍不住地骤变:
“我——”
宋翎泉想要狡辩,但撞入戚十堰的眸子中时,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戚十堰的目光平静,仿佛早就洞悉了一切。
宋翎泉忽然不敢对上他的视线。
戚十堰沉默下来。
他从不禁止十鸢去任何地方,是因为在十鸢进府的第一日,他就知道,她不是许晚辞。
他的确是为了那副画像失态过,但在见到十鸢后,他没办法自欺欺人地把她们当做一个人。
她们完全不同。
正是因为他分得清,才会不去见她。
——他没有理由去见她。
第027章 第 27 章
==第二十七章==
幽州城, 有一行人在暗中四处寻访,城内各处都快被他们翻了底朝天。
城南宅院,周时誉来回不断踱步,他双手抱胸, 气得冷笑连连, 咬牙切齿道:“我们被他耍了!”
“我们的人自那日就再没见过江见朷, 之前的住处也被翻遍了,我们来了幽州都快十日了,他倒好, 直接找不到人了!”
主子和幽王不对付,幽州城和衢州城气氛也是微妙, 在幽州城待得越久, 隐患危机越大。
他们找到江见朷的人时, 虽然没有明说身份, 但天底下能不惜代价也要找他求医的, 江见朷猜也猜得到是谁。
让他们前来幽州,却又消失不见, 再联想江见朷往日的不见踪影, 让周时誉很难不生出警惕和怀疑。
江见朷会不会是幽王或者晋王的人?
江见朷神出鬼没,从不会长时间滞留在一个地方,也不曾听说过他替谁人效力, 否则, 周时誉也不敢让他替主子解毒治病。
胥衍忱轻轻咳嗽了声, 幽州城常年阴雨连天, 对胥衍忱来说, 每时每刻都是折磨,他靠在轮椅上, 清隽的眉眼染着病色,沉眸打断周时誉出猜想:
“他如果真的是引我们而来,这段时日我们不会度过得如此平静。”
周时誉堪堪咽声,他也明白这个道理,不然根本不会让主子继续在幽州城待下去。
但他还是费解:“那他到底在搞什么,不都说医者仁心么?我们三翻四次求医,他连见都不见!”
胥衍忱低笑了声:
“他从未说过他是位大夫。”
他于世人的说法一向都是个算命的,行医不过是他偶尔见人病重可怜才会出手,再不济也是长久不开张,接一两单富人的病单以解燃眉之急,不过是各种疑难杂症到他手中都能化腐朽为神奇,时而久之,他神医的名讳才会传遍天下。
周时誉话头被堵住,他没忍住嘀咕:“也没听说他算得有多准,好好的神医不当,非得去当骗子。”
胥衍忱偏头望向他,他眉眼深处凝着不易察觉的疲倦:
“惟之。”
周时誉噤声,他知道,一旦主子叫他的字,就是不许他再说下去了。
周时誉垂头丧气道:“属下就是着急,他久不出现,难道我们要一直待在幽州城等他么?”
胥衍忱安静下来,他的手指在狐裘下碰到自己常年处于疼痛中的双膝,许久,他低声道:
“不会。”
“再有三日,还是找不到他,我们就回去。”
他身上担的是无数人的性命,便是这双腿舍弃不要,他也不能将自己的性命置于险地。
周时誉脸色变了变,他想劝解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他望向主子脸上的苍白和郁色,心想,不论是捆还是绑,他都会把江见朷找出来,将人带到主子面前!
而在幽州城的某一处,有人背着一方旗子,上面写着算命和问卜四个字,仿若是最寻常的算命摊子,但他一身白衣翩翩,身姿颀长,踩着不紧不慢的步伐,悠闲地穿巷而过,须臾,他手指掐算了两下,蓦然笑了声:
“原来是在这里。”
他对自己鸽了别人的求医之约,没有一点愧疚和负罪感,他有答应过,人来了就一定会救么?
要是谁都救,他整日该是要泡在药房中。
白衣男子扔着铜钱,意味不明地摇了摇头,仿佛是苦恼至极:“这些人,怎么总是忘记我的身份,难道我的算命之术这么差劲么。”
慢悠悠地再走了两步,他忽然出声,拖长了声音:
“算命嘞,三文钱一卦,不准不要钱!”
人逐渐到了街坊闹市,他穿梭在其中,很快又仿佛隐在其中,再去寻他时,总是难见其身影。
十鸢今日出门了,即将换季,戚府给她送来数匹新缎料给她做衣裳,柏叔还从库房给她支出一千两银钱,让她添点新首饰。
这正是十鸢今日出门的原因,她隐约听见有人喊算命的声音,十鸢讶然地挑眉,心底难免觉得奇怪,她掀开帘子朝外看了眼。
果然,这四周皆是府宅,是幽州城最清净之地,和坊市还离着一条街呢,怎么会有人在这里喊算命?
十鸢看了许久,都没有找到人,再过一条街,终于到了坊市,十鸢只能将这点疑点压下。
马车在金玉阁前停了下来,十鸢被晴雯扶着,自邱府一事后,晴雯就一直跟着她伺候,再没有离身过,晴雯和她介绍这金玉阁:
“金玉阁是幽州城最大的首饰铺,听闻东家是长安城那边的人,里面很多样式在长安城贵人间都甚是流行,一定会有姨娘喜欢的。”
十鸢和晴雯踏入金玉阁时,有一辆朴素简单的马车和她们错身而过,朝着城东而去。
十鸢被领着上了二楼,她看中其中一套首饰,步摇垂着红梅流苏,十鸢眸色一闪,晴雯见状,出声询问:
“店家,这套步摇首饰是多少钱?”
掌柜闻言,有点为难:“不瞒夫人,这套首饰是别人典当给店中的,那人估计是急需钱,道是三日后,如果她没有回来取,这套首饰就彻底归店家了。”
话落,掌柜的忽然拍了下脑袋,哎呦了一声:
“差点忘了,今日已经过了三日的期限了!”
听见三日期限已过,却没人来寻时,十鸢不着痕迹地垂了下眼眸。
掌柜的脸上瞬间堆满了笑:“夫人好眼力,这套首饰价值三千两,如果夫人喜欢,待会亲自替夫人送到府中去。”
听见价格,十鸢有点迟疑,晴雯低声道:
“出府时,柏叔说过,如果姨娘看中了什么,让直接送到府中即可,姨娘莫要有顾虑,这幽州城中没有将军府买不起的东西。”
闻言,十鸢不再犹豫,她轻声细语道:“烦请店家将东西送到戚府中。”
一听戚府二字,那掌柜的神情都变得恭敬了些,立刻应下,只道在她回府时,就能见到这套首饰。
十鸢出府的目的已经达成,她正准备要回府,余光瞥见小巷拐角处的人影时,她眸色稍稍一变,倏然,她脚步一顿,晴雯有点不解:
“姨娘怎么了?”
十鸢轻皱了皱鼻子,闷声道:“难得出来一趟,不想这么早回去,总归回去了也是我一人而已。”
晴雯听出姨娘话中的意有所指,一时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十鸢朝坊市的一处摊贩看去,她轻声道:
“你去替我买份米糕,我到茶楼等你。”
茶楼离得不远,就在两步外,晴雯看了眼,也不想再叫姨娘不顺心,便应了下来:“姨娘寻个雅间等奴婢,莫要独自在大厅内。”
十鸢应了声。
在晴雯去买米糕后,十鸢扭头朝小巷子看了眼,她掩住眸中情绪,转身去了隔壁的茶楼。
等到二楼雅间,十鸢才坐下,就听见楹窗外传来轻微的响声,十鸢立刻开了楹窗,有人翻身上了二楼。
十鸢谨慎地四周看了又看,确认这处楹窗对着湖景,没人发现后,才忍不住地蹙眉:
“你怎么会在这儿?”
十鸢的视线落在来人身上,他抱胸而站,距离她有数
步之远,赫然是周时誉。
十鸢的一双黛眉蹙起,在幽州城看见周时誉着实出乎她的意料,她不敢想周时誉的出现代表了什么,低声问:
“你是来找婉余姐姐的?”
她抱着一丝希望,希望周时誉是独自行动。
周时誉只是瞥了她一眼,没忍住呵了声:“你觉得她会在任务期间见我?”
十鸢梗住,这声回答也是肯定了她的猜想,十鸢蹙紧了眉头:
“这里幽州城,你怎么能来让公子来这里?”
她隶属于晴娘麾下,除了公子外,不听任何人命令,加上私人情感,她对周时誉的确恭敬不起来。
或许有自己人的概念,让十鸢的抱怨自然而然地透出来。
周时誉瞥了她一眼,觉得这妮子不愧是晴娘教出来的,对他的态度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周时誉没和她计较,简单地讲述了他们来幽州城的目的。
十鸢闭嘴了。
她当然也希望公子能重新站起来,如果那位神医真的能解了公子的毒,那冒再大的险也是值得的。
得了自己想要的消息,十鸢就开始撵人了:
“你快走吧,戚府的人要来了。”
周时誉被她用过就扔的态度梗住了,二人会遇见是个巧合,周时誉转身就要走,在跳窗离开前,他忽然停了下来,低声问:
“……她怎么样?”
十鸢知道他问的是谁,沉默了一下,才道:“这个问题,还是等任务结束,大人亲自问她吧。”
周时誉没再停留,身影彻底消失在雅间内。
或许他会来见她,目的只是想要问最后那个问题。
十鸢轻抿了抿唇,她没有问胥衍忱身在何处,她不能保证她在这个任务中能全身而退。
万一她真的身份暴露,落在了戚十堰或者胥铭泽手中,她也不知道她会面对什么。
如此一来,她知道得越多,对公子越是不安全。
越是等了半刻钟,十鸢终于听见一阵脚步声,十鸢听得出是谁,她坐在案桌前,转头望向门,下一刻,晴雯推开门,拎着米糕走进来,声音飘过来:“奴婢买的是刚出锅的米糕,姨娘快趁热吃,凉了就不好了。”
十鸢敛着眼眸,轻应了声,在捻起一块米糕时,她转头看向湖景,姣姣黛眉都微微耷拉下来,外间被落日余晖染上一抹秾艳的颜色,从楹窗透进来时,晴雯只觉得姨娘仿佛处于烟青色墨画中一样。
晴雯没忍住地安静下来。
她忽然不解,为什么将军能面对姨娘而无动于衷?
姨娘是她从未见过的绝色,在某一刹间秾丽得仿佛是世间仅存的颜色。
便是身为女子,她有时都会对姨娘生出怜惜。
晴雯头一次对那位早已逝去的许姑娘生出好奇,那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子,才能叫将军对这样的姨娘熟视无睹?
在十鸢和周时誉见面的同一时间,有一辆马车在戚府门口停下,敲响了戚府大门。
一位女子戴着帷幔站在门前,她仰起头,眸中恍惚地望向戚府的牌匾。
门内传来声音:
“来了。”
门被打开,柏叔看见了站在门口的女子,他四周看了看,只见得女子的身影,其余什么都没有,柏叔不解地问:“姑娘来此做什么?”
女子停顿了许久,在柏叔皱眉怀疑的时候,她掀开了帷帽的轻纱,在柏叔震惊的眼神中,女子掩住眸中情绪,出声:
“……柏叔,是我。”
第028章 第 28 章
==第二十八章==
日色渐沉, 流水入湖面,湖上画舫,岸边垂柳,和城中的一座斑驳古旧的桥形成一幅难以形容的画, 十鸢安静地望着这一幕, 她陡然想起了公子。
幽州城常是落雨, 公子当真受得住么?
十鸢稍凝了眸色,她轻呼出一口气,只盼着周时誉能早点找到那位神医。
落日余晖将要落幕时, 十鸢二人才回到了戚府,一跨入戚府, 二人脚步一顿, 只觉得今日戚府的气氛有些不对。
守门的小厮望着她的视线掺杂了些复杂的情绪, 欲言又止, 最终还是说:
“陆姨娘, 您回来了。”
十鸢意识到了什么,她立时攥住了手帕, 但她没有表现出来, 眸眼浓了疑惑:“府中怎么了?”
府中上下透着点兵荒马乱地凌乱和小心翼翼的谨慎,每个人望向她的眼神都让她觉得不安,似有三三两两的议论声传来。
小厮呐呐地干笑了声, 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吞吞吐吐道:
“今日府中来了一位女子, 她自称姓许, 在姨娘回来前, 将军就得了消息回府了。”
府中没人不知道许晚辞的存在,纵使没人见过她的画像, 但也清楚将军对她的一往情深和许晚辞对将军的救命之恩。
也因此,在见到许晚辞后,众人立即意识到一向不近女色的将军为什么会忽然纳入一门妾室。
十鸢的脚步彻底僵硬在原处,半晌,她姣好的脸庞陡然失色:
“姓许?”
小厮再也不敢说话,他呐呐道:“这是金玉阁给您送来的首饰,奴才还没来得及让人给您送去。”
十鸢怔怔地拎起锦盒,像是个木然的傀儡。
晴雯也担心地看向姨娘,她迟疑地劝慰:“姨娘不要胡思乱想,许姑娘三年前就去世了,怕不是什么江湖骗子来冒名顶替的。”
她的话不无道理,一个早就死了三年的人,忽然死而复生地冒出来,怎么想都会让人觉得可疑。
十鸢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她忽然朝前院的方向走去。
她入府后,从未去过前院,这是第一次,而前院的人也是第一次不知道该不该拦她。
前院早乱成了一团,其实也不是,戚十堰被柏叔派人传消息赶紧回来,他从未想到会在府中再见许晚辞。
她就那么活生生地站在那里,听见动静,一点点地转过头来,四目相视,戚十堰的脚步被彻底地钉在了原处。
女子忍不住地红了眼:
“……阿堰。”
戚十堰不会认错许晚辞,这世间只有她一人会喊他阿堰。
戚十堰在这一刻不知道在想什么,脑海一片空白,许晚辞在看见他的那一刹间,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她终是红着眼扑入了他怀中。
戚十堰浑身僵硬,他只能任由许晚辞扑向他。
柏叔在看见这一幕时,不由得想起了陆姨娘,她惯来心思敏感,如果她知道许姑娘回来了,恐是又要伤心不安了吧。
他了解将军,将军越是不肯见姨娘,才越是说明问题。
陆姨娘性子柔顺,偏柔以克刚,柏叔心底清楚,总有一日水滴穿石,况且将军从不是心硬之人,府中一切都在渐入佳境。
可现在许姑娘回来了,所有事都会乱成套。
许姑娘没有死,为什么现在才出现?如果她早出现一个月,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形。
可惜没有如果。
前院内没有人说话,只有许晚辞压抑的哭声,沉默成了一片死寂。
直到外间传来侍卫为难地阻拦声:
“陆姨娘,没有将军的命令,任何人不能进入前院。”
这一声打破了前院的安静,所有人都听见女子的声音,她安静了许久,轻声自嘲地问:
“……是任何人都不能进,还是只有我不能进?”
戚十堰蓦然转过头,他站在门口,轻而易举地看见院前的女子,她也在朝这边看来,对视的那一刹,她一点点地红了眼,视线下移,终是白了脸。
这一刻,拦在二人中间的门槛仿佛成了天堑。
她手中拎着的锦盒啪嗒了一声落地。
她望向他的眼神像是在问——不是任何人都不许进么。
她一言不发,湿意悄无声息地从眼角落下,脸色白,唇色也白,像是看透自身处境,她终于不肯再
留下自取其辱,转身跑着离开。
戚十堰袖中的指骨微微泛白,锦盒落地声音仿佛延迟地落入他耳中。
有人松开了他,许晚辞像是被当头一棒,脑海一片空白,许久才回过神,她确认自己听见了姨娘二字。
等她回神,再转头看向院门口时,只来得及看见女子的背影。
两个容貌相似的人,在这一刻脸色都是骤白。
柏叔将一切都尽收眼底,只觉得世事难料,他心中叹了口气,上前一步:
“姑娘,您和将军久别重逢,情绪难耐,但时辰不早了,不若早些休息,有什么事明日再说也不迟。”
许晚辞什么都没有说,她只是望向戚十堰,许久,她艰难地扯唇一笑:
“柏叔说的是。”
许晚辞心底自嘲,她在期待什么?
期待戚十堰这个闷嘴葫芦给她解释么?
但解释什么呢?
这世间男子都是三妻四妾,况且,她已经死了不是么,她死后三年,戚十堰身边有了新人,难道有什么不对么。
许晚辞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没错。
但她还是控制不住情绪。
怎么能甘心呢。
她和戚十堰年少相知,数年间,她不曾矜持、不曾保留地将情谊剖析给戚十堰听,终于让戚十堰对她生出不同。
别人怎么就轻而易举地能陪在他身边了?
柏叔亲自领着许晚辞离开,许晚辞和戚十堰错身而过时,终于忍不住地闭了闭眼。
府中一直有许晚辞的院落,她死前的东西都被妥善地收在了在这里,她在前院等待戚十堰的期间,柏叔早让下人打扫好了房间。
柏叔把一切安排妥当,要离开时,许晚辞叫住了他:
“柏叔,那位陆姨娘……”
她还是在意。
许晚辞想,她没有办法不在意。
柏叔停顿了一下,片刻,他把一切责任揽在了自己的身上:“是老奴自作主张……”
柏叔将这件事简短地和许晚辞解释了一番,许晚辞怔住,她堪堪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胥铭泽从不会和她提起戚十堰。
所以,她不知道戚十堰这三年来都不近女色,她也不知道戚十堰将她牌位摆在戚夫人的位置上,她更不知道,戚府中唯一的女眷也是因为她而入府。
许晚辞忽然觉得格外难过。
为她,为戚十堰,为胥铭泽,也为陆姨娘。
没人会愿意被当做替身,也没人会想要爱而不得。
*******
前院,柏叔回来的时候,看见戚十堰正站在门口,他弯腰捡起了那个锦盒。
柏叔忽然站住了。
锦盒有些松了。
戚十堰将其一捡起,锦盒自己就打开了,他也看见了里面装的是什么,是一套首饰,其中的一支红梅步摇被摔成了两段。
戚十堰看得出这支红梅步摇的精细,也想得出女子在买下步摇时的欢喜。
但现在,一切都没了。
戚十堰也不由得陷入沉默。
他站立了许久,柏叔终于看不下去:
“将军,许姑娘已经安排好了。”
戚十堰将锦盒合上,他站好,低低地应了声。
人是安排好了,但不解和疑惑的地方太多,柏叔也不由得问:“她……当真是许姑娘么?”
柏叔不觉得自己会认错人。
但一切都太诡异和不寻常了。
三年前,是将军亲自把许姑娘下葬的,甚至,他也在现场。
早亡人忽然复生,还偏偏挑在了这个时候。
他心底其实还藏着疑惑。
他今日见到的许姑娘身穿云织锦缎,这一匹缎料价值千金,非勋贵人家不可得,便是陆姨娘也是来了戚府后才穿得了这种布料。
三年时间,许姑娘行走自如,不可能是刚醒过来。
只瞧她身穿绫罗也不见一点不自在,脸有病色却养得身子不单薄,就可以知道她的处境绝非不好,没有虐待一说。
既然如此,许姑娘为何从前不现身?
只要她传出一点消息,将军绝对会拼尽全力将她带回来的。
夜色浓郁,风吹过树叶发出轻微响声,戚十堰听见柏叔的问题,他只是抬起头,望着天空许久。
柏叔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过了很久,戚十堰才低哑着声道:
“既然存疑,那就开棺找答案。”
柏叔愕然,但戚十堰神色一点波动都没有,他眸色沉沉,也凝着不容置喙。
泠兮苑,十鸢没让晴雯伺候。
她不想要一直演戏,打发走晴雯后,却忍不住陷入回忆。
她想起前世许晚辞也是忽然出现在戚府。
那时,她整日窝在泠兮苑中,排除那点心底膈应,不得不说,她的日子过得还算舒心。
她那时已经在戚府待了一年左右的时间。
依着戚十堰的性格,不会在纳她为妾后,再将她送回去,纵是吃穿不愁,彼此不碰面,他也会妥善照顾她一生。
也因此,十鸢对戚十堰其实感观格外复杂。
前世,她不想背着替身的身份,对着戚十堰和宋翎泉一等人也惯来冷淡,戚十堰或许也看得出她心底的排斥。
十鸢只记得是在许晚辞回来后的某一日,戚十堰找上了她。
她在戚府一年,和戚十堰的见面次数屈指可数。
那是戚十堰极少的踏入泠兮苑,他在泠兮苑待了很久,久到十鸢都要生烦,他终于问她:
“你想回陆家么?”
她转头看他,半点不觉得意外。
正主回来,她这个替身自然要退位让贤。
“你要是想回陆家,从此,没有陆家女成为戚家妇一事。”
没有名声受损,她会是初嫁女,凭她容貌,再嫁一事根本不难。
他一直都知道她不喜欢戚府,不喜欢宋翎泉。
也不喜欢他。
十鸢记得那日好安静,安静到她都觉得有些压抑,她问他:“要是我不回呢?”
他望了她好久,眸色深沉,直到如今十鸢也看不懂那个眼神,她只记得他说:
“你如果留在戚府,我会护你一生荣华富贵,性命无忧。”
荣华富贵,性命无忧。
那时天下乱象群生,世人毕生追求也莫过于这八个字,想要达成这个目标何其艰难。
这世间唯独能有底气承诺于此的只有几个人,偏偏戚十堰是其中之一。
但她有自知之明,她仿佛是个小偷,借着相似的脸偷得一段安生时光,怎么可能在正主回来的情况下,碍眼地继续留下来?
她最终选择回了陆家。
戚十堰给了她两个选择,她没有告诉戚十堰,她其实也不想回陆家。
这世间早没了她归身之处。
第029章 第 29 章
==第二十九章==
夜色渐渐浓郁, 十鸢轻微蹙着黛眉,她让公子把许晚辞带回来本身就是一步险棋。
她没有撮合苦命鸳鸯的爱好,让许晚辞回来,目的只是要让戚府乱起来, 或者说是让戚十堰心底乱起来。
她来了戚府将近一个月, 都不能踏进书房半步。
她没有时间再和戚十堰耗下去。
必须有人打破府中的平静, 给她一个靠近书房的借口。
她今日出府,也是久而不得消息,出去打探情况罢了, 她曾经在春琼楼见过一次那支红梅步摇,所以才能一眼认出来。
在她听见掌柜的说三日之期已过时, 十鸢其实已经料到许晚辞抵达戚府了。
十鸢轻呼出一口气, 她准备睡了。
她前世和许晚辞交集短暂, 不是很清楚许晚辞的为人, 但有一点, 她非常明确——许晚辞爱慕戚十堰。
这就够了。
室内的灯火没熄,她既然要演戏, 便要做足了姿态, 自然不会叫人熄灯,一盏油灯摆在黄梨木圆桌上,给予了室内浅淡的一层暖光。
戚十堰心硬如铁, 可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主, 她还有得磨呢。
十鸢这般想着, 所以在听见外间传来脚步声时, 忍不住眸眼凝出愕然。
她练过耳目, 听得出这是谁的脚步声。
戚十堰?
他怎么会来寻她?
有人扣响了房门,不轻不重地两声, 室内陡然陷入了沉默,十鸢不懂他在做什么,许久才闷闷出声:
“谁?”
外间人盛着月色,他沉默寡言地站在门口,除了女子落水那日,他将女子送回来,这是他第一次踏入泠兮苑,他听见女子有些闷哑的嗓音,半晌,他低声:
“是我。”
室内安静了片刻,忽然,响起一阵仓促慌忙的脚步声,木门被从里面打开。
女子胡乱地披了外衫,鞋都未穿,整个人猝不及防地暴露在他眼中,她眸中藏了些不敢置信,轻声微颤:“……爷?”
她像是不敢相信他会来,整个人都有点慌乱和意外,偏那双眸子一错不错地落在他身上,片刻也不肯挪开。
她应是哭了许久,姣姣的一双眼眸都泛着绯红,眼角微肿,乌发凌乱地披在肩头,和颈间露出的一截白皙肌肤交融在一起,令人晃眼,她仍是有情绪,咬声自嘲道:
“爷今日怎么会来看妾身?”
话落,她没忍住偏过头,鼻音在这一刻又重了起来。
她情绪满满,话音皆是含着刺,竭力贬低自己也要刺伤别人:“许姑娘回来了,爷居然还能记得妾身,妾身真是好大的荣幸。”
偏生四周安静,她话中藏着的细微抽噎和眼泪砸下来时的声音也都清晰可闻,叫她的利刺瞬间变得外厉内荏。
戚十堰从没有见过这么爱哭的女子,以至于他有些拿她没有办法。
戚十堰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他只是解下了鹤氅,将其披在了女子肩上,她抽噎声顿了一刹,愕然迷惘地抬头看他,戚十堰垂眸,外人瞧不清他的神色,他沉声淡淡:
“夜间风凉。”
像是在解释自己的举动。
十鸢像是被他气笑了,又气又恼,恨他不解风情,却又觉得难过的情绪被挥散好多。
她白净的脸上泪痕未干,不忿地咬声道:
“爷真是好生有恃无恐。”
她入门为妾,只能依附他生存,他便是什么都不做,她最终也得妥协,可不就是有恃无恐?
戚十堰当然听得出她的言下之意,他越发沉默寡言。
十鸢话说得那么狠,人却是偏开了身子,让戚十堰能够进来。
戚十堰望向她,她低眸不和他对视,手指缠上鹤氅的领口,指骨白嫩和褐色鹤氅交缠在一起,戚十堰陡然想起这件鹤氅适才还披在他身上,他眸色稍顿,似有难言的情绪生起,堪堪移开视线。
深夜入闺房,怎么都不会妥当,戚十堰想说点什么,但十鸢站在门口,她没动,也没催促戚十堰,只是握着鹤氅的指骨处有些泛白。
戚十堰最终还是踏入了房门。
十鸢站在门口,她偏头看着戚十堰的背影,眸色不着痕迹地稍闪。
房间内。
十鸢坐在床榻上,她脚底被冻得冰凉,偷偷地踩在暖炕上焐热,那盏油灯还在燃着,十鸢也依旧披着那件鹤氅,她抱起被搁置在一旁的暖婆子,没有人说话,室内陷入了一阵沉默。
十鸢埋首,她扯着暖婆子外间裹着的狐绒,似是在一根根数着。
总归不肯说话。
但她又时不时地瞥一眼戚十堰,像是在确认他还在不在。
她那双眸子不哭时,总似含着无尽的柔情蜜意,如今偷偷地睨着人,仿佛是在期盼对方先开口。
但比起沉得住气,再来一个十鸢,也是没法和戚十堰相提并论的。
十鸢憋不住了:
“爷深更半夜地来寻妾身,难道就是要和妾身相对而坐,直待天明么?”
她瞧着乖顺,但也是有性子的,否则不会在入府的第一日就哭着转身就走。
但她的性子来得快,也消得快。
叫人很难生出恶感。
戚十堰也是沉默太久,他终于出声:“有人来报,你未用暮食。”
如果是平时,也不会有人特意拿此事来烦戚十堰,但今日特殊,满府的人都见到她哭着跑回院子,本就伤心,再不吃点东西,再好的身子骨也扛不住。
尤其是在许晚辞出现后,众人就算嘴上不说,心底难免对她的来历有猜测。
她伤心与否,如果他今日表现得无动于衷,日后,外人总会忍不住看轻她一些。
十鸢低下头,她说不清自己的情绪,闷闷得叫人难受,她扯唇堪声:
“爷居然会在意这一点么。”
其实她想说的是爷居然也会在意她么,但她说得不清不楚,也是免得自取其辱。
戚十堰没办法回答她的问题。
十鸢也仰起头,她和他对视:“当初爷让妾身进府,就是因妾身和许姑娘容貌相似,借此怀缅许姑娘。”
将自己说成怀缅她人的物件,女子的脸色和唇色一刹间白了下来,她不笨,一直心知肚明自己的处境,事实叫人难堪,但她不肯停下来。
戚十堰一颗心蓦然沉了下来。
她吸了口气,扯唇笑着问:
“如今许姑娘回来了,爷要怎么处置妾身呢?”
戚十堰忍不住皱起眉头,因为她说:“有了许姑娘,爷应该是不需要妾身了吧?”
她直直地和他对视,眼泪汹涌地掉下来,她也不在乎,自嘲道:
“妾身本就是赝品,如今正品回来,妾身再留下来,便是要碍眼,不是么?”
戚十堰想打断她:“没人这么说过。”
十鸢不听他的,她擦了把脸,急促地吸着气,不断抽噎道:
“妾身本来觉得做妾已经是一道坎,但事实总是叫人更难堪,妾身入了戚府,自当以爷为主,便是替身,妾身也一直觉得,许姑娘不在了,总有一日妾身能守得云开见月明,但现在呢?”
她哽咽地问:“如今许姑娘回来了,难道爷还能越过许姑娘看见妾身么?”
她问他,她如今连当替身的资格都没有了,他还能看见她么。
她的话如同惊木,也如同沉石,毫不留情地嵌入心脏,柔软的血肉倏然泛起一阵难言的疼意,隐秘却也真是存在。
戚十堰想告诉她,这世间没人会是真的铁石心肠。
他只是个俗人,看得见她的难过和欢喜。
但最终,戚十堰只是低眸沉声道:
“陆十鸢,你从来不是替身。”
十鸢握住了手帕,她脸色微白地闭上眼,根本不信他这番话。
她不肯交流,自顾自地陷入情绪。
戚十堰也陷入沉默,他要解释什么呢?她说得没错,许晚辞既然回来,只要许晚辞想,戚夫人的位置便只能是许晚辞。
——他欠她一条命。
戚十堰起身:“好好休息。”
他从袖中拿出一样东西放在了圆桌上,见女子仍是垂眸不肯说话,他也不再停留,转身出了泠兮苑。
房门被打开,又被关闭。
十鸢终于抬眸,她转头往圆桌上看去,眸色倏然一顿。
那是她白日中买的那支红梅步摇。
十鸢起身,她走近圆桌,终于看清楚红梅步摇和白日中见得不太一样,应是断过,中间有瑕疵,却是被人妥善地处理好,精雕细琢出数朵绕枝红梅,于是,纵是有细微不同,这支红梅步摇仍是完好无损地出现在了她面前。
十鸢安静下来。
她望向室内沙漏,距离她从前院回来,也不过三个时辰,他这期间便是做此事去了么。
十鸢迷惘,也不解。
许晚辞回来了,戚十堰的心神思绪不该是都在许晚辞身上么。
这一晚,很多人彻夜难眠。
戚十堰夜入泠兮苑的消息不是秘密,翌日就传遍了府邸,众人也立即明白这是个讯号,府中对泠
兮苑自是不敢有一点怠慢。
许晚辞当然也得知了这个消息。
她只是怔了一下,许久,她垂眸呢喃:
“他本就是这样的人……”
他重情义,也重责任。
那位陆姨娘既然入了戚府,戚十堰便不会弃她于不顾。
许晚辞曾欢喜他这一点,如今也因这点难过,但她又觉得有些高兴,心底的酸味苦涩难与人言。
她终究是没有看错人。
其间的阴差阳错,怪不了任何人。
天际才泛白的时候,晴雯来伺候了,她偷摸地和十鸢道:
“奴婢听说那一位昨日就住进了菱荣苑,就再也没出来过。”
十鸢恹恹地耷拉着眸眼,什么都没说。
不止这一日,再往后,许晚辞也不曾出过菱荣苑,她安静得仿佛没有出现过。
直到三日后,宋翎泉直奔戚府而来,他直接入了前院,呼吸不稳:
“当真是许晚辞?她没死?!”
戚十堰抬头看向宋翎泉,宋翎泉骤然一顿,激动的情绪稍褪,他顿了一下,才道:“我就是觉得难以置信。”
数年旧识,许晚辞死后,也是他们一起把许晚辞下葬的。
他今日一得消息,就立刻来了戚府。
他对许晚辞的情感莫名,他惯来怜香惜玉,但许晚辞不同,他初见她时,就知晓她爱慕戚十堰,也觉得她和戚十堰天生一对,纵是许晚辞再生得好颜色,他也对许晚辞从未有过非分之想。
他敬于许晚辞敢豁出性命去救戚十堰。
或许是那日的情景过于惨烈,所以,宋翎泉久久不曾忘怀,让他也难以接受有人冒名顶替许晚辞的存在。
戚十堰垂眸,沉声平静:
“柏叔开棺检查过了,棺木腐朽,里面除了陪葬品,空无一人。”
坟地不曾有崛起的痕迹,如果有,戚十堰不可能没有发现。
所以,答案很明显。
还未下葬时,就有人开棺,将许晚辞带走了。
戚十堰蓦然闭上了眼。
第030章 第 30 章
==第三十章==
泠兮苑里头沉寂了三日, 十鸢终于出了泠兮苑,她发髻上簪着那支红梅步摇,直奔厨房而去。
晴雯赶紧追过去,这三日姨娘一直抱着那支红梅步摇, 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今日仿佛下定了决心一样, 终于肯踏出泠兮苑。
想通也就罢了。
晴雯担心的是姨娘会想岔了,一时赌气做出叫自己后悔的事情。
这世间女子哪有那么多顺心如意的时候。
眼见姨娘踏入了厨房,晴雯一顿, 下一刻意识到姨娘要做什么,陡然松了口气。
整个厨房的人看见十鸢都是一愣, 十鸢也顿了一下, 她绞着帕子, 眸中藏了点不自在, 道:
“我借用一下厨房。”
厨房内的李大娘上前道:“姨娘有什么要做的, 直接吩咐奴婢们就是了。”
十鸢不愿意,她耷拉着眸眼, 闷声道:
“我要自己做。”
有人扯了扯李大娘的衣袖, 李大娘也反应过来,这陆姨娘是要讨好将军呢,李大娘忙笑着道:
“那奴婢们给姨娘打下手, 这烧锅烧灶的也是件麻烦事。”
十鸢没有再拒绝。
她才入府时, 就装模作样地向柏叔打听过戚十堰的喜好, 柏叔或许是因为真的希望撮合她和戚十堰, 对此是知无不言, 因此,十鸢也了解戚十堰饮食上的喜好, 很意外的,戚十堰喜欢甜食。
十鸢还记得当时柏叔心疼叹气的神情。
柏叔是戚十堰初次上战场时救下来的孤寡老人,从此一直留在戚府照顾他。
戚十堰不是出身世家,他自幼时也贫苦,能填饱肚子就是不错了,一点甜味都能叫人回味许久。
十鸢也曾体会过这种滋味。
十鸢是下过厨房的,在没进春琼楼前,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这一点自是没错的,她又是个女孩,几乎是从记事起,就要跟在娘亲身后捡草根,五六时就真的进了厨房。
但时过境迁,她再站在厨房时,难免觉得陌生。
好在她如今的身份是陆家女,对厨房陌生才是正常,有人帮忙打下手,十鸢要轻松好多,她做足了生手的姿态,面粉甫一倒出,她就被呛得直咳嗽。
在场的人见状,都不禁担心起她做出来的成品真的能吃么?
晴雯抵了抵口鼻,也有点不忍直视。
偏十鸢格外认真,叫众人也不敢阻拦,半个时辰后,十鸢终于在众人帮忙下,手忙脚乱地做出一盘桃花糕。
瞧着厨房内的狼藉,晴雯愣是在二月天生出了一头冷汗。
十鸢将一切尽收眼底,她忍不住地脸红,呐呐道:
“辛苦你们了。”
没人敢应承她的客气,十鸢将糕点仔细装盘,再装入食盒,才有点赧然地拎着食盒出了厨房。
晴雯紧跟着她,眼见姨娘走的路线是朝着前院去的,忍不住地低声问:
“姨娘是要去前院么?”
十鸢拎着食盒的手指稍微用力,她眉眼情绪寡淡了些许,低声问:“我去不得么?”
晴雯不敢再说话了,生怕再揭姨娘伤疤。
那日将军都亲自泠兮苑看望姨娘了,姨娘今日应该不会再被拦下了吧?
十鸢是特意挑的戚十堰在府中的日子,来的前院,但她不知道的是,宋翎泉也在前院。
戚十堰一听见陆姨娘求见,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日女子的自嘲,他眸色微不可查地稍凝,沉声道:
“让人进来。”
宋翎泉忍不住地皱起眉头:“许晚辞都回来了,将军还留着她做什么?”
宋翎泉看得清楚,不论陆十鸢是否无辜,她再留下来,迟早会成为将军和许晚辞之间的一根刺。
十鸢进来时,就听见了这一句,她双脚仿佛被钉在了门口,直直地望向戚十堰。
书房内的二人察觉到什么,都转过头来,意识到她听见了宋翎泉的话,戚十堰忍不住地额角作疼。
宋翎泉的话音也戛然而止。
许是才厨房忙碌了一番,女子乌发有细微的凌乱,下颌处沾了点不易察觉的面粉,她被宋翎泉的话刺得脸色微白,稍顿,她咬着唇硬是踏入了书房。
像是强行闯入了他们的世界。
不管他们是否愿意,他们都得承认,她的确是留下了痕迹。
十鸢拎着食盒的手指都有点泛白,她将食盒放在了书房内的案桌上,就摆在戚十堰眼前,她垂着白净的脸,话音软绵含刺:
“妾身差些以为自己是宋将军府中的人了,来去与否的命运居然是掌握在宋将军手中的。”
宋翎泉被怼得噎住。
十鸢将桃花糕端出来时,戚十堰第一眼就认出那并非是厨房所出,厨房人精细,连摆盘都要精致,而这盘糕点连大小都不一。
再见她模样,戚十堰立时意识到这盘糕点出自何人之手。
宋翎泉睨了眼她端出来的桃花糕,嗤笑了声:
“这等手艺也拿得出手。”
十鸢的动作一僵,她再受不住这番冷嘲热讽,眼都红了。
戚十堰冷下了脸:“宋翎泉。”
诚如十鸢所言,她是他府中的人,由不得宋翎泉一而再地打压。
宋翎泉也烦了,在他看来,十鸢根本不该再留下来,偏生当事人不这么认为,只留他一个人干着急。
宋翎泉也甩袖子起身,离开前撂下一句话:
“孰轻孰重,望将军好自为之。”
许晚辞和陆十鸢放在一起,该选择谁,难道不是一目了然的事情么。
宋翎泉搞不懂将军在做什么。
书房内没有了别人,十鸢许久没有动,戚十堰沉默地去接她手中的糕点,被十鸢一躲,她埋头闷声,鼻音有点重:
“妾身手艺不好,不要脏了爷的眼。”
他还是接下了糕点,十鸢那点力气根本拦不住他,戚十堰垂眸道:“你不需要做这些。”
她不需要讨好他。
像往日一样,做她自己喜欢做的,不论是在府中赏梅,还是出府听戏都好。
起码叫他觉得让她留下来,不是一件叫她痛苦的事。
戚十堰尝了块糕
点,忍不住地一顿,过于甜腻了些,他非是娇生惯养,再是不适,也能沉默地下咽。
他年少时的确喜欢甜食,但时过境迁,在他得势后,甜食于他唾手可得,也就变得寻常。
她会做出这种甜食,只能是找柏叔打听过他的喜好。
他情绪管理得好,没让十鸢看出不妥,十鸢闻言,安静了好一阵,陡然说:
“爷让妾身留下来,便是把妾身当作一个闲人养着,最好不冒头不出声,做个透明人不打扰您和许姑娘恩恩爱爱才好,是么?”
口中过于甜腻的糕点忽然变得没滋味起来。
她太容易钻牛角尖,或许是心底有哀怨,便变得格外容易曲解别人的意思。
戚十堰沉默了一阵子,最终只问:“当个闲人不好么?”
她什么都不需要做,只管做她喜欢做的事情,吃穿不愁。
戚十堰想过十鸢的回答,或许是能想通,或许是继续扭曲他的意思,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女子会直白地看着他,冷不丁道:
“所以,爷是要妾身守一辈子活寡。”
骤然,书房内响起一阵呛咳声,戚十堰一手按住案桌,被糕点呛住,他低着头,不断咳嗽,脸和脖颈都被逼得通红。
十鸢口出狂言后,也觉得臊得慌,但见戚十堰这幅模样,她立即慌了,忙忙替他倒了杯茶水,有点怯怯地:
“爷……没事吧?”
佳人手忙脚乱,脸上忍不住地染上绯红,一双招人的眸子都溢了羞怯,一点也瞧不出是会说出那么大胆之言的人。
戚十堰呛咳了好一阵,才平稳下来,他抬头望向女子,忽觉得好一阵无力。
许久,戚十堰似沉着脸,憋出一声:
“你……怎什么话都往外说。”
女子惯是会呛他:“妾身难道说错了么。”
戚十堰端起了杯盏,将茶水一饮而尽,杯盏很快又倒入一杯茶水,若细看的话,会发现他藏在发下的耳根还冒着红。
半晌,戚十堰按了按有些作疼的额角,他没再回答女子的问题。
他也回答不上来。
戚十堰要说点什么,便见女子埋着头,一抹绯红顺着脖颈入了衣裳,他陡然意识到她的赧然不会比他少,能叫她说出这番话,何尝不是一种豁出去的表现。
她只是要求一个安稳罢了。
这个念头顺着血液嵌入心脏,刚才还在血液中躁动的情绪,在这一刹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戚十堰和她平视道:
“你不用胡思乱想,也不用把别人的话放在心上,只要你想,你尽可一辈子待在戚府。”
这是承诺。
十鸢忽然知道许晚辞为何会那般喜欢他了。
他一诺千金,只要被他视作责任,便会被他一辈子背负在身上。
他沉默寡言,却是赤诚得叫人心惊胆战。
如果不是他认为许晚辞已经死了,纵使她在他面前再出现千百回,他也不会多看她一眼。
她的确是钻了空荡。
十鸢咬住唇,许久,她轻抚着发髻上的红梅步摇,低声道:
“妾身之前也想过认命。”
她说:“但现在妾身不甘心。”
她明知戚十堰对她有心软,如何再肯甘心地窝在小院子中?
十鸢扯唇,她眸子很红,却是在这一刻弯着眸笑着道:
“爷就当是再怜惜妾身一次,许了妾身的这点妄想。”
“万一呢。”
“万一爷当真喜欢上妾身了,叫妾身得偿所愿了呢。”
她那双勾人的眸子在这一刹间格外温柔,也格外灼人,仿佛盛着细碎星光,叫和她对视的戚十堰蓦然沉默下来。
戚十堰能听见心跳声。
他也知道,他这个时候说不出来拒绝她的话。
他沉默,也仿佛是在默许。
十鸢终于弯眸笑,数日的苦闷在这一刻彻底褪去,暖阳洒在她脸上,似镀着一层盈光,叫人有些不敢直视。
她的视线在某处一闪而过,于是,唇角的笑意越发姣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