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市。
“好了, 漂漂亮亮的。”徐清麦将手术线打了个漂亮的结,然后用剪子将其剪断。她蹲下来, 看着缩在自家娘亲怀里的小男孩,“以后可不要那么顽皮了哟。”
她自认为自己的笑容和语气都很温柔,奈何小男孩刚才被她缝合的时候吓到了,看到她凑过来,慌忙躲到了娘亲背后,然后哭得更加大声了。
谁来救救他?!好可怕!
“呵呵!”徐清麦假笑两声,果然还是小女孩更可爱一点。
这个小男孩随着父母来逛西市,结果因为太过顽皮,爬到街道旁边的石狮子上,最终摔了下来。幸运的是除了腿上被石块边缘划拉出一个血肉翻飞的大豁口之外, 没有伤及到内脏和颅脑。
他的娘亲当场差点没晕过去, 抱着在那儿哭。好在路过的人和巡防的守卫们给她指了一条明路。
“快去药材街!那边有医铺!”
“去庆仁堂, 那边这两日有名医坐镇!”
两人赶紧抱着儿子一路疾驰而来,这才有了刚才的一幕。徐清麦给小男孩止了血然后清理了创口缝了针, 给他留下了毕生难以磨灭的心理阴影。
小男孩的父母千恩万谢, 交了诊金后抱着他出去了。
徐清麦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活动了一下筋骨。门诊手术只需要坐着, 但坐久了也累。
她问学生:“今日做了多少台手术了?”
刘若贤在收拾器械,给它们消毒——像金针这样的器械目前以他们的条件还做不到一次性,只能多备一些,然后用完后统一高温煮沸再浸泡在酒精内消毒。徐清麦为此在系统里兑换了很多酒精。
莫惊春翻了翻本子:“一共九个。六个眼翳, 两个疖肿, 一个刚才的伤口缝合。”
徐清麦满意的点点头,照这样下去, 再来个几次应该就可以刷到第三个成就了。
此时已经快接近敲鼓闭市的时间了,楼下已经没人在排队,徐清麦便站在窗口,打算远眺一下,舒缓一下眼睛。
傍晚的西市,从这个角度正好可以看到隔壁义宁坊内大秦景寺高高的带一点异域风情的塔顶,那是景教的教堂,由教徒们集资所建。西市的胡商们应该也贡献了不少力量。
她又低头往街道上看,有小商贩和货郎沿街叫卖货物。他们往往买不起也租不起西市的铺子,只能用走街串巷的方式来售卖自己的商品,大多是卖一些食物。
不过,据掌柜所说,这些小贩,其实也是交了钱的,他们往往有一个固定的据点。那些不愿意交钱打游击的,并不能长久。在庆仁堂的斜对角,就有一个固定的小板车,是卖蒸饼的,很有些名气。
蒸饼其实就有点像是后世的馒头和包子,徐清麦尝过那一家,其实也并不是有什么多出色的配方,只不过麦粉用得比别处好一些,可能还加了鸡子和面,味道顿时就变得很突出了。
她刚想说让莫惊春他们下去买一点,结果就看到原本一直蹲在那边角落里的一个小乞丐忽然蹿了出来,伸出手就在那蒸笼里拿了两个热乎乎的蒸饼,然后飞快的往前面跑去。
“又偷!又偷!”那卖蒸饼的摊主气急了,把手里的汗巾一扔,拔腿就追了上去,一边骂骂咧咧:“我看你今天是活得不耐烦了!抓到后老子先打断你的手!”
那小乞丐可能是饿极了,也不顾蒸饼是刚出炉的,还在滚烫的冒着热气,一边跑一边往自己的嘴巴里塞。
就算是死他也要当个饱死鬼。
他人小步子也小,没几步就被摊子老板给追上了。那摊主拎着他的衣领,气愤极了:“上次也是你,被你给跑了,格老子的,看我这会怎么收拾你!”
他将那小乞丐掼到了地上,刚提起拳头想要揍他一顿,却发现那个小乞丐躺在地上,一双脚不停的往后蹬,然后双手卡着脖子,整个人似乎是喘不上气了,脸憋得通红。
摊主惊吓得往后倒退了两步,迅速对围观着的人群喊道:“不是我,我还没动手!”
他冤死了。
“是想要讹钱吗?”
人们从周围涌过来,看着小乞丐表情痛苦,似乎是想咳但是却咳不出来。
“应该不是,这是被呛到了吧?”
在小乞丐开始有些发绀的时候,人们终于醒了过来,惊叫道:
“快把他双脚提起来,晃一晃。”
有大汉立刻就想要伸手抓住那小乞丐的脚,提到半空中,却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声音:
“放下他,让我来!”
徐清麦跟在掌柜和莫惊春的后面挤进了人群。她在上面目睹了全过程,而此刻系统提示周围有危急病例需要抢救的警报声已经在她的脑海中蜂鸣了好一会儿了。
“是庆仁堂的那位神医!”有人认出了她来。
“原来真是这么年轻的娘子,我还以为他们撒谎呢!”
关于庆仁堂来了位专治眼疾的女神医已经成为了西市的热门话题,那些被治好的病患都对她感恩戴德,说得她仿佛仙女菩萨在世一般,更让人多了几分好奇。
听说她是大夫,前面的人赶紧让了出来。
那摊主都快哭出来了:“大夫,这不关我事啊,您快救救他!”
要是这小乞丐真的死了,他肯定得有麻烦。
徐清麦顾不得搭理他们,直接把那个小乞丐抱起来,也不顾他身上的脏污和异味,从后面给他用上了海姆立克法,持续几次后,那小乞丐噗的一声,将一小块蒸饼给吐了出来。
她呼出了一口气,将他放了下来。
人群中响起欢呼声:“没事了,吐出来了!”
“神医刚刚怎么弄的,你看清楚了吗?这方法倒还挺好用。”
徐清麦本来转身就打算走的,她不想介入到那摊主和小乞丐的争执中,没想到却又听到有人喊了起来,语气有些惊慌:
“等等,等等,他怎么感觉还是出不了气儿啊!大夫!”
停下来一看,那小乞丐果然还是一幅呼吸困难的样子,整张脸都快由红变青了。
“怎么回事!”徐清麦的瞳孔骤然收缩,厉声喊道:“惊春,快去将我的药箱拿过来!”
到底是为什么?明明呛到气管的东西已经咳出来了,为什么还会出现呼吸困难?
是因为还有东西堵着了气管?
不不,不可能,在海姆立克法的作用下,它们承受到的冲击力应该是一样的,不可能只出来一半
徐清麦的脑子里如电光火石般的闪过好几个推测,索性又给小乞丐做了一次海姆立克急救,但这次并没有任何东西从喉咙里喷出来。
而不过是半分钟的时间,莫惊春已经如旋风一般从庆仁堂取来了她的药箱。
“看来不行”徐清麦喃喃道,“只能冒点险了。”
来不及多想,她在药箱里面找到了自己的手术刀。
人群中有了一点点骚动。
毕竟,这把刀闪着寒光,一看就很锋利。
“你去后面,让他仰卧着,然后上半身抬高,固定他的头。”徐清麦吩咐莫惊春。
那小乞丐呼吸困难,想要开口说话,但是声音很含糊,很难听清:“你泥熊哟公什么?”
徐清麦听了两遍才听清楚他是想问你想要干什么,她耐心的回答;“我想要救你,你现在这个情况,快别开口说话了。”
小乞丐虽然眼神中还有着警惕,但还是安静了下来。
徐清麦扯开他的衣服,他穿的麻衣已经破破烂烂了,不知道风吹雨淋了多久,被她一扯直接碎了。
徐清麦:有些尴尬。
“到时候我赔你一件。”
她审视那小乞丐的胸口,随着呼吸节奏的起伏,几个地方明显凹陷了下去。
“这就是三凹征,看到了没?”抢着时间对扶着小乞丐的莫惊春和在一旁蹲着的刘若贤教导了几句,“病人一旦发生这样的现象就说明他呼吸困难了,大概率是咽喉与气管发生了阻塞,严重的可以导致死亡。”
刘若贤问:“那这时候要怎么做?”
“切开气管,套个管,让他呼吸先通畅起来。”
说完,徐清麦不顾小乞丐变得惊恐的眼神,手找准了他的喉结往下的位置,然后干脆的将手术刀割了上去,切开了皮肤,鲜血流了出来。
人群中响起了尖叫声和骚动声。
庆仁堂的掌柜煞白着脸,虽然他看不懂徐清麦是在干什么,但是下意识的喊了起来:
“神医正在诊治病患!安静!”
如此喊了两遍,人群中的恐慌才逐渐消弭然后平静了下来——主要是这位女大夫看上去太镇定了,并不像是忽然之间得了失心疯,而且刚才的抢救也让人印象深刻。
说不定她真的是在救人?
还有一个很关键,那就是徐清麦的技术水平很高,避开了甲状腺附近的血管,让现场不至于看起来鲜血淋漓,否则吃瓜群众们恐怕没法接受得那么顺理成章。
小乞丐极惨,叫也叫不出来,头被莫惊春死死的固定住。
“按住他的四肢!”徐清麦冷酷的道,“别动!”
这个小乞丐的病情进展极快,呼吸困难总共分四度,他已经进行到了第三度,没时间再给他做麻醉以及其他术前准备,只能这样子来了。
徐清麦的手指已经探查到了小乞丐的气管和环状软骨,进程极快。
“这个手术不难,难的是要找准位置,只能在第3、4气管环的位置开口,切上了或者是切下了都容易损伤到其他的身体部位。”难得遇到一例新类型的手术,徐清麦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教学的机会。
气管切开术,她在急诊轮值的时候也只做过两三次,倒是在系统的虚拟手术室里做过不少。因为很多危重疾病都需要气切。
切好了开口,她将刚准备好的一次性气管套管插了进去,固定好,取出了管芯。
这是和胸腔引流包同时在系统上架的东西,同样属于一次性的基本医疗耗材。
做好了这些事情,那小乞丐已经昏死过去了。
徐清麦站了起来。能做的她都已经做了,接下来就看小乞丐自己给不给力,能不能自主呼吸了,这里可没有呼吸机提供。
刚站好,她就对上了一大群人炯炯注视着自己的眼神。
有人大胆的问:“神医,给我们说说,这小乞丐刚刚是怎么了?”
那摊主忍不住又喊了一句:“和我没关系!我只追了一下他,还没开始揍呢!”
“的确和你没关系。”徐清麦道,又看向地上掉落的那两块蒸饼,话锋一转,“但是和你的蒸饼有一点关系。”
人群顿时安静了下来。
有人惊恐的喊道:“莫非这蒸饼有毒?!”
摊主气愤至极,脸涨得通红:“神医,你可不能乱说话啊!我在西市卖蒸饼都卖了三四年了,可从来都没出过事!”
“我不是说你的蒸饼有毒,”徐清麦道,“而是,它太烫了!”
“太烫?”大家很惊讶的问道。
徐清麦看向不远处那个蒸饼小摊上还在徐徐往上冒的白色蒸汽,她也是刚刚才想通的:“对,这个小乞丐吃得太急,所以才呛到了气管里。然后因为太烫,咽喉和气管估计被烫起了水泡,堵住了进气儿的地方,于是就呼吸困难了。”
她尽可能用大家都能理解的话语来解释。
而且,徐清麦怀疑这小乞丐一直都用这种习惯来吃东西,可能早就被烫伤了,只是这次终于量变引起了质变。
大家都惊呼起来,甚至觉得后怕。
“原来吃得烫也能要人命啊?!”
“那糟了,我就爱吃烫的!”
人群中有声音证实了这一点:“这小乞丐吃东西就是这样的,和饿死鬼一样!”
有人替小乞丐说话:“也不能怪他,我看他也可怜,有的时候一天都吃不了一顿。”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拼凑起小乞丐的身世。
原来,这小乞丐是并州人,前两年并州旱灾,民不聊生,他们一家便开始往长安逃。结果在路上,一对父母,两个姐姐全都死了,只剩下他一个人到了长安城。
几岁的小孩子,被当时西市上的帮派控制着去当乞丐,到处讨钱。
“不过啊,讨来的钱其实也不归他们的,”有街上的小贩道,“也是挺可怜的,一天到晚就只有一顿饭吃。”
后来嘛,朝廷肃清了一遍东市和西市的这些帮派和势力,这孩子就成了孤家寡人。
“以前有人管着,好歹还有个住的地方,现在没地方住,就在墙角对付一宿。”那人道,“能讨到一点东西的时候,就能吃顿饱的,讨不到的时候,挨几天饿也是有的。”
并不是西市的人不热心,而是那么多乞儿,再热心也不够分呐!
徐清麦叹了口气:“难怪那么瘦。”
她转向那卖蒸饼的小贩:“他偷你的那两个蒸饼,我替他付了吧。”
小贩顿时不好意思:“怎么能让神医出钱?算了,不过是两个蒸饼,看他可怜,便给他吃了又如何?我只是厌烦他一上来就偷,那手还忒脏!”
“如果不是生活所迫,世道如此,这样的小孩子怎么会沦落到去当盗贼呢?”徐清麦轻声道。
这句话说得大家心有戚戚焉。
西市比东市接地气很多,这里售卖的货物、开的酒坊食肆,所面向的都是普通的长安市民。因此,也鱼龙混杂,不管是酒坊里那些可能是被人贩子带来的西域舞娘,还是在街上奔跑乞讨的乞儿等等等等,哪一个身后没有血泪故事?
这里的人,见过更多的苦难,更理解徐清麦所说的话。
将小乞丐带回到钱家之后,徐清麦犯了难。
这孩子现在这个状况,肯定是要有人在旁边守着的。
钱家掌柜表示可以把他放到自己钱家另外的医馆,而莫惊春表示他这几天可以过去守着。徐清麦拿了抗生素给到他,又教了一些到时候可能会用到的急救措施。
徐清麦不知道,就在她为小乞儿做诊治的时候,显德殿内关于到底是用仁义还是要用酷法来治国的讨论已经到了关键的时刻。
周自衡作为知道结局的人,听得津津有味。
魏徵:“大乱之后必有大治,这是历史告诉我们的启示。”
封德彝:“人心不古,大乱之后必然民风更加败坏,若是不加以严格管束,恐怕天下更加动荡!”
魏徵针锋相对:“封相公将人想得未免太悲观了。若是如你所说,人心不停地恶化下来,那现在世间岂不是成了鬼魅之地?”
封德彝:“你这是狡辩!秦始皇统一六国,依靠的是严峻的秦法,而汉朝绵延多年,实行的也是王霸交杂之术!陛下,魏徵只是个书呆子,从来没有治理过天下的经验,切勿听他的!”
周自衡暗中摇头:怎么就忽然变成人身攻击了?就和后世网络上吵架一样,一般用上这招的人往往正是因为自己无话可说了
“读史,使人明智。管理天下的经验,其实在历史中都可以找到。”魏徵不疾不徐的道,“而封相公所举的例子恰恰也验证了我的话。秦二世而亡,正是因为苛政与酷法!而汉朝的文景之治,也正是因为汉文帝轻徭役、薄税赋的决策!”
封德彝气急,开始了自己的反攻。
而其他的朝臣们也都加入了这一场辩论,开始站队。
周自衡作为一个七品的补阙,在这样的场合是没份说话的,于是他只能默默观察场上的人。他发现诸如封德彝、长孙无忌这般在关陇世家掌权的人,往往更崇尚强权,这和他们的出身或许有关系,毕竟关陇世家们就是靠着军事上的强权而出头的。
比起缥缈的所谓“民心”,他们更相信自己手上的刀,身下的马。
而诸如魏徵、王珪、甚至房玄龄、杜如晦这样的文臣,或者说是读书人,则更倾向于用仁义治国。
场中一时分为了两派,不相上下。
周自衡便又偷偷的瞅了两眼李世民,发现他正好整以暇的靠在座椅上,看到臣子们相争的场景并不觉得担忧,脸上反倒显出几分轻松。
周自衡心中一动:“看来,他心中其实早有决断。不,说不定这个事情,其实都是他示意魏徵提出来的,好让他的想法立刻落地”
贞观之治,李世民以“宽仁”和“爱民”著称,若是他本人不强烈认同这样的政治思想,即使仁义派获胜恐怕也坚持不了几年。
人可以装几年,但不能装一辈子。
话说回来,如果他真的能装一辈子,那又何必计较他是不是装的呢?
正当周自衡脑海中那根历史八卦的雷达疯狂响动,然后他在努力记忆大家的反应想着好回去和徐清麦好好说道说道的时候,战火终于蔓延到了他的身上。
“周补阙,你是如何想的?是支持酷法治国还是支持仁义治国?”
封德彝气冲冲的问他。
他是目前场上唯一没发表意见的人了。
封德彝其实明明知道他刚才是站在魏徵这一边的,但刚才看着这小子悠闲的坐在一旁,一副作壁上观的样子,就觉得他可恨。非要把他给拉下水不可。
周自衡:终究还是躲不过吗?
他虽然有意要在这样大佬遍地的场合里低调,但既然事情落在了自己头上那也是绝对不怵的。
当即,周自衡站了起来,对着李世民和封德彝拱手道:
“微臣认为,轻徭役、薄税赋、重教化、以德化民,以怀柔来治理天下才是现今的大唐所需要的。”
李世民倒想要知道这位年轻的周十三郎能够对这样的朝政大事做出什么样的讲解,很有兴趣的虚点了点他:
“来,说说你的看法。”
周自衡恭谨的低头:
“看法谈不上。小子不才,比不得诸公精通史学,以及圣人之道。不过,微臣曾在江南接触过许多真正的老百姓,知道他们要什么。恰好,这几日也正在中书省整理与户部相关的文书,倒是有一些浅薄的想法。”
“你这年纪轻轻的,说话怎么这么啰嗦?”李世民纳闷的道,“说!”
周自衡:“陛下,户部没钱了,国库没钱了,朝廷,也没钱了!”
他环视了一下在座的大佬们,冷静的道:“甚至,可能连官员的薪俸也发不起了!”
你嫌我啰嗦是吗?那我就直接点!
第102章 第 102 章
周自衡这话一出, 堂上顿时安静了下来。
李世民转向房玄龄:“可是如此?”
房玄龄轻咳了一声,然而还是点了点头:“的确如此, 周补阙并无夸张。”
之前李世民成为太子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接管了朝政,但那时候还需要平息舆论以及提防东宫余党,还要准备登基大典,根本没空来整理这些细务。登基后,房玄龄和杜如晦等这才着手整理这些从李渊时期遗留下来的细务,刚开始就心凉了一半,待到突厥兵临城下,又给出了大批财物之后,这另一半也彻底凉了。
国库是真没钱了!
李世民知道情况很严重, 但是没想到严重到了这个地步, 不由得紧锁起了眉头。
周自衡的声音回响在显德殿内:
“微臣曾经看过户部的档案, 前隋文帝时期,全天下户数总共800百余万户, 而到了现在, 粗略估计不过两百余万户,人口减少了四分之三!
“按照每户五人来算, 六百多万户便是三千多万人!”
群臣们开始窃窃私语, 有些震惊。
三千万人!
萧瑀忍不住提问:“周补阙的这个数目可真实?”
周自衡微微欠了欠身子:“回萧公,并不算很准确,但的确可以作为一个参考。如果想要准确数字的话,还需做一次人口普查才行。”
萧瑀本还想继续提问关于人口普查的事情, 但思及现在周自衡是在御前奏对, 便忍了下来。
魏徵的心里则涌起了一阵古怪的感觉,不由得想起了当时他们行走在东山渡的时候, 周自衡对自己说的那番话这年轻人,还真是擅长这样的角度啊,另辟蹊径,但的确很有用
周自衡见没人打扰自己,便继续道:
“三千万人,诸位能想象是什么概念吗?整个长安城应该也不过就二十万户,也就一百万人左右。三千万人就是三十个长安!”
他这段时间和这些朝臣们,尤其是非执行具体细务的清贵朝臣们打交道时发现了一点,那就是除了钱之外,他们对于其他数字的概念是很模糊的,所以需要用这种类比去帮助他们建立起想象空间。而相对而言,反倒是李世民、李靖、房玄龄这样带过兵以及负责过战争后勤保障的人要对此熟悉很多,因为他们要时刻计算军需。
果然,听到是三十个长安之后,朝臣们的议论声更加大了。
萧瑀更是痛心疾首:“炀帝,败家子耳!”
丝毫不顾隋炀帝是他的姐夫。
周自衡:“三千万人,当然并不是全部由战乱导致的,诸位都是身经百战之人,想必对战损也很清楚。这三千万人应该有很大一部分是百姓们为了逃避战乱,躲入山林所致。
“但是!
“在下必须要提醒一下诸位,不管是死亡还是逃入山林,最重要的是,现在对朝廷贡献赋税的,也就只有这两百多万户了!”
甚至这里还要除去一小部分免赋税的世家权贵士族们。
封德彝看向他,眼神讥讽:“周补阙所说的和我们刚才所议又有何关联?”
“自然有关联。”周自衡道:“一个国家最重要的是什么?是人口!没有人口,就没有人种地产粮,没有人口就收不上赋税,朝廷也就没钱。朝廷没钱,那诸位的薪俸从何而来?军费支出从何而来?何以威慑天下?
“而,既然人口最重要,那治理一个国家要以人为本,岂不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他思路清晰,声音清朗,在殿中回荡。
很多人陷入到了思考中,就连原本反对他的人一时之间也找不到话语来反驳,这角度实在是太刁钻了!
大家都不是只知道死读书的书呆子了,钱有多重要都清楚得很。
长孙无忌紧盯着他:“周补阙口口声声要以人为本,但却一直在提如何压榨百姓,收取赋税,岂不是可笑?”
周自衡想也不想:“物极必反,水满则溢,凡事要有度。假如一个国家完全不收取赋税,那肯定很快就会崩散。而假如一个国家收取过重的赋税,让百姓感觉生存不下去了,那这个国家也会很快就崩散。
“收取适度的赋税并不是在压榨百姓,而是为了维持朝廷的运行,只要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就没有任何问题。强大军事是为了让百姓免收外敌以及匪贼们的侵袭;而投入到国家基础建设,譬如道路、漕运、河渠等,是为了百姓出行和生活更加便利;投入到医疗、教育更是为了让百姓们身体更加健康,以及生活得更安乐。”
“赋税和百姓安居乐业并不是冲突的,重赋税才是。”
说完之后,周自衡自嘲的笑了笑:“我又跑题了。”
他转向封德彝:“封公问我,这些和以德治国还是以酷政治国到底有何联系?不知大家可有养过鸟?”
封德彝不耐烦:“周补阙到底想说什么?”
房玄龄笑眯眯的:“今日本来就是集议,大家各抒所见,封公何必如此不耐?”
李世民也道:“封公,就让周十三好好说下去罢!”
封德彝这才拱手道:“是臣急切了。”
周自衡不疾不徐的道:“微臣曾听过一个从遥远的西方流传过来的故事。在新月之地,”他随便给自己要说的故事安了一个地址,“有人曾经做过一个实验,他在小鸟的巢穴附近用铁链锁住了一只老鹰,老鹰虽然抓不住小鸟,但是其叫声却对小鸟产生了极大的威慑,它感到恐惧,而且这种恐惧会世代相传。五年后,听到老鹰声音的小鸟种群数量比正常的小鸟种群数量减少百分之五十三!
“连一只小小的鸟都对繁衍的环境有要求,更何况万物之长的人类呢?!”
魏徵微微的点头颔首。
有的朝臣譬如萧瑀、杜如晦等人的脸上也浮现起赞同之色,知道他最终想要说什么了。
“当人对生长居住的环境感到不安甚至是恐惧的时候,他们是不会考虑到婚姻和繁衍的,如何让自己活下去才会是第一选择!”
萧瑀情不自禁的附和道:“确实如周补阙所说,世人往往会因为战乱等等而推迟亲事,并不鲜见。”
周自衡:“如果用酷法治国,因为人们饥饿去偷几个蒸饼吃便判人绞刑或者是流放,当那些逃匿到山林里的百姓们从山里出来后,身上无钱无地,看到的是这样的环境,这样的宣传,他们会不会立刻又逃回到山里去?
“当老百姓们对自己的生活感到战战兢兢,行为举止不敢踏错半步,生怕莫名惹上刑罚的时候,他们是不是也会默默推迟婚姻与养育下一代的行动?
“没有人,就没有粮食产出,也就没有赋税,这就是现在很实际的摆在这儿的问题!若是长此以往,别提什么粮仓廪实,膏粱锦绣,俸禄拖欠个几年”
周自衡还是收敛了点儿,很含蓄的没有把后果说出来,但他相信在座的人都懂的。在魏晋南北朝各地军阀割据的时候,有多少是因为拿不到军费军粮而最终反的?
文臣们照样如此。
谁会忠于一个连俸禄都发不出来的朝廷呢?
虽然周纯的记忆里有很多的儒学和各种史书经典,但那并不是周自衡自己的东西。他没办法自如的运用这些东西去和场上的大儒与名臣们辩论,于是他只能像现在这样从另一个角度去讲,给他们提供另外一个思路:
“以人为本,以德治国。轻徭役,薄赋税,百姓们觉得心中安稳了,对未来的生活有盼头了,自然就会想要繁衍生息,这是人之本能。每每在这些政策持续几年后,人口户数就大规模增长,而且经济也变得更繁荣,远有文景之治,近有开皇之治!都是历史的先例。”
周自衡对着李世民深深的行了一礼:“所以,微臣恳请陛下,要以德治国,开创大唐盛世!”
魏徵挑起眉,心情竟然有些激荡。
他立刻也拜了下去:“恳请陛下,以德治国,以仁义治国,开创大唐盛世!”
支持他的这一派臣子也都拜了下去,其中也包括萧瑀这样原本两边不站的人:
“恳请陛下,以德治国,以仁义治国,开创大唐盛世!”
李世民的心情也很激动。
他当然是认同以德治国的,不然今日也不会让魏徵特意提起这个话题。但是他是陇西军阀起家,马背上打出的天下。这些陇西贵族子弟,虽然也讲文治武功,从小请了大儒来教导,但在那样的乱世,武功的确是要比文治重要。
他自己就是“武功”里的翘楚。
但是李世民又很明智,知道天下平定之后,要守江山更重要的却是文治。只是这种骤然的转变,并不是那么自然而然、顺理成章的。他其实心里也忐忑,万一选错了道路怎么办?
所以他才想要听一听群臣们的讨论,看看到底是哪方更有道理更得拥护。
而到此时此刻,一句“开创大唐盛世”却是戳中了李世民内心深处最隐秘的那一处软肉——是,在他的手中,他将开创无可比拟的大唐盛世!让太极宫里的那道身影,让全天下所有的人都知道,他才是大唐真正需要的君主!
但是,他心中也有担忧:
“可乱世刚刚结束,即使是以德治国,治理起来怕也不会很快就见到成效。”
李世民很忧伤,他想着若是自己忙活了一辈子却看不到最终的成果,那简直就要怄死。
魏徵道:“臣正好有相反的看法。就如同一个人在饿的时候用膳更容易感到饱腹一样,乱世之后,百废俱兴,刚好可以重新建立起各种秩序,反倒更好治理。”
周自衡不住的点头,的确是这样。有的时候新建可比修复要简单多了。
李世民还是有点惆怅:“建立新秩序谈何容易,加上教化更费时间,恐怕要百年之后才能看到治理的效果吧?”
魏徵忙安慰他道:“那是一般的君主。可陛下并非一般的君主。孔子曾经说过,圣人治理天下,上下同心,三年都已经算是晚的了。”
在一旁听着的周自衡瞳孔地震,他看着明显开怀了许多的李世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原来你竟然是这样的魏徵!
不过,他转念一想,历史上魏徵劝谏这么多次,但李世民都接受了,除了后者心怀的确宽广之外,可能就是因为魏徵其实挺会说话的?
先指出他的错误,再捧一捧他,这样才能让他最终开开心心的改正自己的错误。
周自衡心悦诚服。
封德彝知道大势已去,陛下很明显更倾向于魏徵的主张。
他的心中飘过一片阴翳,并非是由于自己的政见没被采纳,而是他发现陛下对于魏徵这样的新臣子明显要更看重。
朝中,房玄龄等人是从天策府就开始追随的老人,魏徵等人是更得陛下看重的新人,而像他这般追随太上皇的旧臣的地位开始变得岌岌可危。
封德彝开始在心中团算,要拉拢数?
裴寂?
裴寂虽有高位,但实权却逐渐在被削弱。而且还有一段刘文静被赐死的往事在,陛下并不信任他。
武士彟?
一个病秧子,估计撑不了几年了。
萧瑀……?
封德彝很快就放弃了,心中狠狠想道,算了,这是个傻的,只是出身好运气好罢了。
他又看了一眼周自衡,缓缓挑起了眉——这位周十三的祖父,同样是拥立太上皇的旧臣,只是死得早。周十三的伯父周礼是个糊涂人,不值一提,倒是他本人,值得拉拢一二。
封德彝很快决定下来,要多与周十三接触接触,让他知道他们才是一伙的,别被魏徵那个小门小户出来的给忽悠了。
李世民站了起来,对着群臣道:
“自古以来的君王,凡是用仁义来治理国家的,都能够国运绵长。而用严刑峻法来治理国家的,虽然可以获得一时的秩序,但国家很快就会灭亡。
“读史使人明智,朕从历史中看到了这样的教训,那么便要以此为戒,不能重蹈覆撤。
“大乱之后必有大治。朕着意以德治国,以仁义对待百姓,开创盛世,为大唐立下千古基业!
“朕,望诸位助我!”
李世民对着众人拱手,低下了头,以君王之姿向大唐的这群开国功臣们展现了自己的谦卑,也托付了自己的信赖与冀望。
“臣,必不负陛下所托!”
声音如同钟鼓洪流汇合在一处,显德殿中,君臣一心,对大唐的未来立下誓言。
周自衡回到家的时候还有些激动。
并不是因为在结束的时候,李世民笑着指着他:“周十三,既然领了补阙的职位,那便要尽到职责,多来御前行走才是!”
而是因为他觉得自己见证了一幕重要的历史,关于一个瑰丽王朝的开始。
徐清麦看他有些得意的表情,不免觉得好笑。之前自己参与了渭水之盟,让周自衡简直嫉妒到质壁分离,现在他终于可以掰回一城了。
听了他的讲述,她对西市那位小乞丐的悲惨过往也终于可以释怀了。
“希望以后这样的悲剧可以少一些罢!”她感叹道。
“会的。”周自衡倒是更有信心,“就算是原本的历史,也是上升的。我们参与进来后,总得要再做出一点改变吧。”
他还想着趁着这次各部门大调研然后立规章的机会,混进去一点自己的私货呢。
最起码,好歹成立一个专门的针对全天下百姓而不仅仅只是官田和屯田的农业机构吧?
“成立一个估计不太可行,”周自衡思忖道,“毕竟三省六部的规制摆在这里,不可能因为我一个人的谏言就改动。”
他估计,能在司农寺的下面建立一个新的部门就已经不错了……想必,崔善为对这个应该蛮感兴趣的,这可是提高司农寺地位的好事!
他打算待有空去找崔善为好好的聊一聊,看看他是什么样的看法。是甘于现状还是野心勃勃的想要更进一步……不过,周自衡觉得以崔善为过往给他留下的印象,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见周自衡陷入到自己的沉思里,徐清麦也开始计划能给太医院带来什么新的改变。
她从钱浏阳那里听说,太医令是想要延续前隋的办学制。
徐清麦选修中国医学史的时候学过,唐朝的医学教育制度已经初步建立,那说明太医令的想法是成真了的。
那是不是她到时候可以提一些后世的一些教育理念与制度?
最起码,为外科争取到一个公开的科目,培养和储备一些人才。
“还是话语权不够。”徐清麦颓然道,“若是我现在有孙道长……不,就算是有钱太医甚至是姚大夫这样的地位,他们肯定会重视我的意见。”
周自衡:“你这个还真急不来……除非,你可以立刻给长公主动开颅手术,让她痊愈。”
那马上就可以比肩华佗,成为当仁不让的,天下尽知的神医。
徐清麦苦笑:“还真不行……”
就算是升一级,也未必可以。
“算了,多想无益。”她将这些烦恼放在一边,“还是先加紧升级吧。说不定到时候船到桥头自然直了。”
周自衡颔首:“我可以让房相公把对太医院的询议放在最后。”
多少给她争取一些时间,在这期间,能做多少就做多少吧。最起码到时候问心无愧
西市的小乞丐生命力顽强,在用了几次抗生素之后渐渐的开始稳定了下来。
徐清麦也得到了自己的积分。
现在她的积分总共有1920分,还剩下1080分就可以获得第三个成就,她估计只需要一个多月就能满足要求,这让徐清麦充满了斗志。
钱浏阳对她说庆仁堂给她准备了一份礼物,她应该会很喜欢。徐清麦好奇到底是什么,但还没有到第二次去西市的时候,而给平阳长公主看诊的日子便到了。
长公主府。
徐清麦刚进入到内院,便发现院子里的气氛似乎是有些紧张。
长公主的贴身侍女绿翘匆匆前来迎接,然后对她道:“今日长公主情绪不佳,还请徐太医多谅解一二。”
虽然相对于太医而言,公主是上位者,但绿翘还是希望和徐清麦能够打好关系。一位可以信赖的女太医是十分难得的。
徐清麦点点头:“放心,我明白的。”
她刚踏入室内,就听到一声厉喝:
“不是让你们都给我滚出去吗!”
平阳定睛一看,是徐清麦,她挑起了眉,这个动作让她的脸上呈现出一种讥诮的表情。
“哟,是我们的神医来了?”
徐清麦发现她和李世民长得很像,都有一双凤目,只是长公主的面容要更加柔和。可以想象当她穿着铠甲驰骋在战场的时候是多么的英姿飒爽。
于是,这也让她对长公主的恶劣脾气与阴阳怪气有了更高的包容度。
徐清麦:“多谢公主谬赞。”
平阳冷笑一声:“你倒是很大的口气,叫你一声神医不过是抬举你。你还真喘上了。”
“神不神,微臣不清楚。”徐清麦道,“不过,我只知道,若是连我都对公主的病情束手无策,这全天下恐怕也找不到第二个人能了。”
“张狂之徒!”平阳怒不可遏,重重的拍了一下身边的案几,“你真以为我不能治你的罪不成?!”
旁边的绿翘也不可思议的看向徐清麦,她的确对公主的病束手无策,那这不就是在说公主的病无药可医了吗?
徐清麦却无畏的迎上平阳的眼睛,言辞真切:“并非在下张狂,实乃公主的病在当世的确是极为危重,相信公主其实也心知肚明。”
绿翘喝道:“徐太医!”
她有点头痛,也有点生气。这个徐太医,怎么每次都不按常理出牌?明明她只要顺着公主说几句话就行,可偏偏却要说这些!这不是故意要刺激公主吗?
平阳长公主的眼中闪过阴霾。
她当然知道!
她甚至可以看到自己的未来如何度过,如同一个没有知觉的木偶,静静地躺在床上,行尸走肉一般度过自己的余生。然后,世人提到她,便会用“那个不能走路的,残疾了的公主”来形容,而不再是“那个马骑得很好,仗也打得不错,不比男人们差的公主。”
一想到这个,她就宁可自己是在战场上干干脆脆的死去。
徐清麦对上她的眼睛。
她在犹豫,到底要不要告诉平阳长公主真相?
虽然陛下和长孙皇后说暂且不要告诉她,但是徐清麦却隐隐觉得,对平阳这样敢于提枪上阵打仗的女人而言,或许对她坦诚才是最好的办法。
骄傲如她,现在这样的状态,或许生不如死。
在瞬间下定决心,徐清麦开口了:
“长公主殿下”
第103章 第 103 章
徐清麦选择了将真实的病情告诉平阳长公主。
她曾经见过一个病人, 在不知道自己得了癌的时候看上去状态特别的好,特别的健康, 但是当他无意间偷听道家人讲话,知道自己得了癌之后,短短一个月之内就撒手人寰。
情绪与健康的关系,在这上面显得特别的唯心。
不过平阳长公主的情况却是恰好相反。
如果让她一直沉浸在这样的情绪里,对她反倒是不好的,就好像一朵失去水份滋养的花朵,迟早有一天会枯萎。徐清麦觉得,就算是凋零,以长公主的脾气与性格,也宁愿选择山茶的方式, 一整朵花从枝上坠落下来, 完全没有衰弱的过程, 掉也掉得极为骄傲,甚至有几分壮烈的感觉。
而以她的坚韧, 在知道了自己的病情或许有一两分转机的时候, 或许求生的意志会更强一些。
徐清麦不急不缓的声音在室内回荡。
“你是说,我的脑子里长了个瘤而只有你, 可以将这瘤从我的颅中取出来?”平阳紧锁着眉头, 盯视着她。
出乎意料的,徐清麦摇了摇头:“我不愿意骗您,即使是我,现在也没办法安然无恙的将它取出来。”
平阳只觉得自己的心情经历了大起大落, 她有些恼怒:“徐太医, 难道你是在逗我玩不成?”
徐清麦叹口气:“殿下,微臣只是说现在没办法, 并没有说以后也没办法。”
她斟酌了一下,解释道:“开颅术何其危险,需要准备很多的东西,需要有预案,需要我积攒更多的经验。这些都不是立刻就解决的问题。”
徐清麦看向平阳长公主:“微臣只能从现在开始,将这些问题一个一个解决,但我无法给出具体的解决时间。”
平阳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所以,你说了半天,其实就是想和我说,要等?”
徐清麦默默的点了点头。
她忽然也觉得,这事儿听上去就挺不靠谱的。
平阳似笑非笑:“若是在以前,有人跑我面前说要把我的脑袋打开,就能救我。我保准认为这是个江湖骗子,将他拉出军帐去给砍了!”
徐清麦苦笑:“的确是听上去很像骗子所为。”
电视剧《三国演义》里的华佗那是真的死得不冤,拿着锃亮的斧头就说要给曹操开颅,任谁都觉得他是不安好心。
“我曾去打听过你的事情,”平阳长公主悠悠的道,情绪明显比徐清麦刚进来的时候显得平和了许多,“你给人开腹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而且那些患者目前也都还活着。如此,让你给开颅似乎也不是什么不能想象的事情。”
绿翘惊呼起来:“公主!”
这可是开颅!
“开腹和开颅完全不同。”徐清麦纠正她,“人的脑子是世界上最精密也最神奇的存在,但凡能不开颅就不要开颅。”
平阳:“但徐太医显然认为,如果我不开颅,那就别指望再站起来。”
“是。”徐清麦不得不点头承认,“而且脑子里若是真有瘤子或者是其他淤血块之类的话,时间一长,肯定会危及生命。”
这已经不单单是能不能继续站起来的问题了。
平阳长公主道:“你知道吗?你是第一个敢对我说这些话的太医。”
她好奇的问:“你就不怕吗?”
徐清麦笑了笑:“当然害怕,不过我相信长公主不是这样的人。其实陛下和皇后的意思也是让我不要把真实情况告诉您,只是,我觉得以长公主的勇气,完全可以自主做出自己的决定。”
“自己的决定”平阳长公主喃喃道,她的眼神一下子变得有些恍惚起来,似乎是有些怀念,又有些讽刺。
回过神来,她看向眼前的徐清麦,神色已经恢复如常:“如果是其他人,我会觉得他在胡扯。但不知为何,你说出这番话,却让我觉得可以信任。”
她问徐清麦,轻轻的问:“我可以信任你吗?徐太医。”
徐清麦看向她的眼睛——平阳长公主的眼睛看上去很平静,但是她却似乎能看到蕴含在这份平静之下正在熊熊燃烧的火焰。
她欠了欠身:“您可以信任我,长公主殿下!”
她会尽出自己最大的努力。
平阳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将手腕递了出去:“既如此,诊脉吧。”
这一次,她比之前果然要配合很多。
在做完一系列的基础检查之后,徐清麦对平阳道:“接下来,微臣会针对殿下的情况做一个医疗方案,即使暂时开不了颅,也需要解决其他的问题。”
比如下半身肌肉的保持以及康复训练等等,看看能不能尽量让神经保持一定的活性。
“所以到时候,我恐怕会经常来公主府上。”
平阳懒懒的道:“来吧。”
一切结束后,徐清麦带着刘若贤退出了内院,走到一侧的花园里时,绿翘匆匆的从后面赶了上来。
“徐太医请留步。可否借一步说话?”
徐清麦点了点头,随她走到了花园中的凉亭里。
绿翘开门见山,言语中带着指责:“徐太医,我认为您今天在长公主面前说这番话是很不妥当的!你给了长公主一个希望,但若是后续无法进行,那长公主将会陷入到更加绝望的境地!”
徐清麦反唇相讥道:“那绿翘娘子认为,现在长公主的境地就不绝望了吗?”
绿翘愣了一下。
“我很清楚我的病人的病情,并且有认真考虑过哪种方式对她们来说更好。”徐清麦道,“对长公主来说,现在就已经是绝境了。
“长公主并不是遇难就退缩的女子,相反,面对挑战,或许更容易激起她的斗志。
“绿翘娘子跟随长公主已久,你说我猜得对不对?”
绿翘沉默了下来,半晌之后才道:“徐太医,我刚刚太心急了,抱歉。”
徐清麦笑了笑。
“您来之前,长公主正在和自己生气。”绿翘悠悠道。
原来,平阳与驸马柴邵育有一子,现在才四岁大小。小朋友兴冲冲的跑过来想要让母亲陪他骑马,平阳能怎么办,当然只能婉言拒绝,然后让其他人来陪他。
结果,小朋友哇的一声就哭出来了:
“阿娘,你以前都陪我一起骑马的,我就要阿娘,就要阿娘!”
好不容易将小朋友哄走后,平阳长公主的情绪一下子就降到了谷底,整个院子的氛围也变得压抑起来。
徐清麦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绿翘想到在徐太医说了之后,长公主的情绪明显要比之前稳定许多,叹了口气。但是,她依然对开颅手术深感恐惧与担忧。
“徐太医,您到底有几成把握?”
徐清麦:“现在甚至都还没到说有几成把握的时候。或许要等到一切准备妥当,我才能回答你。”
这就像是一场豪赌。
准备的过程要赌她的脑部情况不会迅速恶化,开颅的时候要赌自己不会出差错。一切就如同在走钢丝,而且是她至今为止走得最惊心动魄的一次。
绿翘失望的点了点头,强颜欢笑道:“那我先送您出府吧。”
之后,她回到了内院。
平阳已经在仆佣们的帮助下出了房间,正靠在院子里的一张软榻上,看着手中的书。
“送走了?”
“是。”绿翘看了她几眼,忍不住问:“公主,您真信那位徐太医所说吗?”
平阳放下书卷,奇道:“为何不信?”
绿翘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人的头颅真的能被打开不成?”
“若她是骗子,便不会如此慎重了。”平阳道,“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她所说并非谎言。”
当徐清麦站在她面前说如果连她都不能救她那恐怕天底下就无人能做到的时候,平阳虽然一开始是恼怒,但是接下来内心深处却涌现出了几分奇异的欣赏。
她想到了当时决意要带兵起义响应父亲的自己。
平阳甚至觉得,徐清麦在某种程度上和自己是同一类人。
绿翘还想说什么,平阳挥挥手制止了她。
她平静的道:“你也是随我在战场几出几入的人,打仗的凶险难道比一场准备充分的开颅术要低了不成?四面八方射来的箭,上下左右挥来的刀,无论哪一个都能让你直面死亡。”
她想起有一次,她被敌将的长槊打到马下,就在她以为自己快要死的时候,不知道从哪里燃起一股狠劲,她抢夺过旁边士兵的长刀,从那敌将的马肚子下滑了过来,用刀直接划开了马肚子,那匹马发出了痛苦的嘶鸣声,前蹄不受控制的腾空而起。
趁着敌将坠马的瞬间,她用长刀扎进了敌将的胸腔,血喷了自己一脸。
她的性命,是她自己拼来的。
平阳长公主昂起首,眼睛里的平静出现了一丝裂痕,隐藏在其后的火焰让人无法直视:
“既然迟早都是死,怎么着也要在死之前挣扎一下,拼一把才不会后悔!”
束手就擒可不是她的风格!
徐清麦回到太医院,对巢明说了自己已经对平阳长公主说清楚了一切。
巢明又怒又急,用手指着她晃了半天:“你怎如此冲动!你,你,你让我说什么才好!”
徐清麦虚心低头认错,这事情的确是她冲动了一点。按照正常流程,即使是要说也要回来请示过巢明甚至是李世民和长孙皇后才行。
“并非我为自己辩解,”她弱弱的解释道,“但长公主的情绪若是一直抑郁下去,恐怕到时候出问题的可就不是脑子了。”
郁郁而终,这个可不单单只是个形容词,是真实的发生过的病症。
巢明当然也懂这个道理,所以最终他也只能无奈的叹一声:“算了,也只能如此了。陛下和皇后那里,我去替你请罪。”
徐清麦忍不住轻挑眉毛,她其实是做好了自己去请罪的准备的,但没想到巢明会愿意把这事给承担下来。
巢明看到她的表情,哼了一声:“怎么?在你眼里,我这太医令就是如此不能担责之人不成?”
“怎么会!”徐清麦立刻喊道,“只是卑职一时之间太感动了而已!”
她是真的蛮感动的。
这件事和巢明完全没关系,他其实大可以将她直接推出去的。不是每一个领导都能这样护着自己的下属。
她有些担心:“太医令,陛下和皇后不会责怪于你吧?要不,还是我去说吧?”
巢明淡淡道:“无妨,陛下和皇后宽仁,并不会为此而生气。倒是你,要吸取教训,做事之前先想周全一点。”
徐清麦真心实意的对他低头拱手道:“是!”
巢明摆了摆手。
徐清麦嘿嘿的笑,经过这件事之后,她觉得自己与这位顶头上司之间的关系似乎也变得亲近了些。
巢明见她还不走,奇怪的问:“你还有何事?”
徐清麦道:“的确有一事相报。”
巢明皱起眉:“你还做了什么?”
“没有!不是”徐清麦无语,赶紧解释,“是我打算成立一个针对长公主的医疗小组,想问一下,您觉得严太医如何?”
她将自己的构想说了出来。
巢明点了点头:“此法可行,你可自行去寻严太医,若是严太医答应,我并无意见。”
徐清麦心领神会。
言下之意就是严太医应该是不错的,她没找错人。
她谢过巢明,去按摩科的官廨找了严太医。
正巧,严太医就在官廨内。
“要我加入对长公主的诊治中?”严太医听了徐清麦的来意后有些讶异。
她和徐清麦作为太医院仅有的有博士职级的两位女太医,彼此之间颇有些惺惺相惜之意,但因为两人都挺忙,医科和按摩科也不在一处办公,也就平时遇到了会互相打个招呼的关系。
严太医没想到徐清麦第一次找她就是想把她拉过去给长公主诊病。
她皱眉道:“徐太医,我并非医科,恐怕对长公主的病情提供不了太多帮助。”
徐清麦知道她可能是想错了:“严太医别误会”
她将自己组建医疗小组的详细情况和目的对严太医说了一遍,严太医的眼睛越来越明亮,对她所说的“复健”十分感兴趣:
“徐太医的意思是,即使是瘫痪了的人也能通过复健重新站起来?”
“我师门中的确有这样的资料。”徐清麦道,又加了个补丁,“不过,应该也要看概率。而且,我这里其实并无太多关于复健的资料,只能提供一点思路,剩下的还需要你去摸索”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她觉得自己像个大忽悠,先是把长公主给忽悠上了船,然后又把严太医给忽悠上了船。
不过,严太医显然很乐意。
“听上去,似乎是很有意思也行之有效的事情”她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只要徐太医不嫌弃我的医术低微,能用得上我,我是很愿意的。”
按摩科在太医院的地位是远远低于医科的,所以严太医其实也不是很有自信。
“用得上,用得上!”徐清麦忙不迭的点头。
严太医露出了笑容,大家都说这位新来的徐太医持才傲物,有点清高,但她现在看着倒是觉得徐太医挺可爱可亲。
徐清麦对她道:“我们的小组里还缺少了一位针灸大夫,不知严太医可有推荐?如果是女医的话就更好了。”
严太医不假思索的道:“针科的确有一位女医,针灸之术功底了得,很扎实,就连先太医令也是称赞过她的。不过,她只是一位助教”
“没关系,”徐清麦欣然道:“那还烦请严太医为我引荐一下。”
先太医令是巢明的父亲巢元方,也是一代大医,能被他称赞的肯定有两把刷子。而且女医在太医院内升职困难,针科竞争也大,只是助教并不代表她的实际水平。
她会更希望自己组建的这个医疗小组里全是女医,一是因为平阳长公主是女性,女医更方便,一是想让这太医院里女医的地位能更高也更受重视一些。
徐清麦这段时间发现,太医院里的女医和女弟子其实人数并不少,大概占了太医院全部人员四分之一左右。这大概是因为太医院的服务对象很大一部分是后妃与公主、贵夫人等等。但是,这些女医,大多数都只是医工,连助教都少,另外比起相同地位的男性来说,明显要更不受重视,最低等级的医工也就比宫女太监要稍好一些。
而在后世,除了骨科这种需要大力气的科室之外,女性的比例已经逐渐在增多,尤其是一些需要耐心与精细工作的科室,女性更是成为了不可被忽视的一支力量。
她没办法在这个时代公然提出女性权益,但是可以潜移默化的做一些事情。
针科的那位女助教,听到两人的来意之后抿嘴笑了起来:“如果时间允许的话,我当然愿意。”
她看向徐清麦:“徐太医,我听家兄提起过你。”
徐清麦:“诶?”
她眼睛弯弯的,眼角露出皱纹,虽然并不年轻了但此刻依然有着几分俏皮:“家兄姓姚,姚菩提!而我,叫姚明镜。”
“原来是姚大夫!”徐清麦惊喜极了,“我还时常与他通信交流医术!”
姚明镜笑道:“家兄也曾说起,若不是他事务繁忙,恐怕早已经要动身来长安或者是去江南找孙道长了。他一直在思索如何在手术中更好的运用针灸术,只是可惜并没有什么实践的机会。
倒是没想到这样的机会却被她等来了,姚明镜愉快的想,打算等回去就给自家兄长修书一封,告诉他这个好消息,也馋馋他。
徐清麦开心极了,之前她就眼馋姚菩提和他的徒弟高禹的那一手针灸术,没想到还没开始忽悠那对师徒,倒是先把姚菩提的妹妹给忽悠上船了。
很好!
“若是二位无事,那不如我们先来对一下长公主的医案?”徐清麦高兴的提议道。
严太医颜掌珠与姚明镜对望一眼,颔首道:“可!”
虽然快到散值的时间了,但三个人依然兴致勃勃的开始研究起平阳长公主的医案。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棂照射进来,在三人的衣裳上留下斑驳的光影。
而此时,从太医院往南走,出了宫城,又出了皇城,来到通化坊。
周自衡下了马车,进入到了司农寺。
有抱着卷宗的小吏匆匆走过,看到他之后愣了一下,慌忙行礼道:“周寺丞!”
这位周寺丞可是如今司农寺舆论场里的红人,崔寺卿还为了他去中书省和房相公吵了一架,于是,周自衡这张脸一下子就被寺中所有人记住了。
“崔寺卿现在何处?”
“在官廨后堂。”
谢过小吏,周自衡去见了崔善为。
崔善为看到他,从坐席上起身,亲自到门口相迎:“十三郎来寺内,怎么不提早说一声?可是有何要事?”
周自衡笑道:“属下本就是司农寺的人,当然要时不时的来寺内转一转,看看崔公可有何吩咐?”
崔善为虽然不信,但这番话听了的确是觉得熨帖,忙让周自衡坐下,然后又给他研了茶粉,打算给他泡茶。滚烫的水从杯中升腾而起,氤氲了两人的脸,朦朦胧胧的,看不清真切。
崔善为埋怨:“好不容易我找到一个得用的下属,房相公偏要抢了过去,我不找他吵一架我心里不舒坦。”
“多谢崔公抬爱。”周自衡忙道,“不过,属下去中书省也不过是权宜之计,帮帮忙而已。司农寺的工作才是属下最惦记的事情。”
两人一来一回的寒暄了几句,见熟络得差不多了,周自衡这才装作不经意的开口:“很快,中书省的询议就要轮到司农寺了,不知崔公心中可有盘算?”
崔善为了然,看来周十三郎今天就是为了这个而来了。
但他不知道周十三的目的是什么?是房玄龄授意他先来打探一番情况,还是他自己有什么想说的?
于是,他不动声色的道:“我能有何盘算?不过是依循旧例罢了。”
这句倒也不是他藏着掖着,依循旧例是最不容易出错的做法。
周自衡心中骂道:“老狐狸”
他索性开门见山:“在下有一个模模糊糊的想法,还想要请崔公参详参详。”
崔善为:“不妨说来听听。”
周自衡颇有深意的看他一眼:“司农寺,顾名思义,掌管教民稼穑。汉有大司农,乃九卿之一,掌钱谷一事。属下可说对否?”
“不错。”崔善为点点头。
他心中叹息,现在的司农寺可大不如前了,很大一部分权柄被户部和工部给分了去。
周自衡微微探身,放低声音:“崔公可有想过,除却俸田屯田和皇家田地之外,还将全天下的农田”他用手划了一个大圈,目光炯炯,“给囊括进来呢?”
崔善为只觉得自己的呼吸都重了几分。
第104章 第 104 章
这全天下的土地, 官田和屯田才多少?而民田却又占了多少?
崔善为心中当然有数。
若真是能将全天下的官田都囊括到司农寺的权力范畴内,那自己妥妥的也是实权派官员了。所以, 他听了之后自然激动,但很快,崔善为就冷静了下来。
这个权责一向都属于各大地方主官,让他去虎口夺食?
即使他出身清河崔氏,也得掂量掂量自己能不能承受得起相应的后果。
看他脸色变幻,周自衡笑道:“崔公想岔了不是?自然不是说要去和那些人争权,咱们司农寺完全可以做一个辅助的角色嘛。”
崔善为心中一动,看向他,笑得颇为慈和:“十三郎想必已经有了主张?那细说予我听听。”
周自衡将自己的盘算说了出来。
其实他就是想成立一个类似于后世农科院一样的机构,进入这个机构的都是一些种田专家, 后续或许还能搞搞培育做做实验什么的, 再培养培养人才。这个机构必须要有派出人员, 到各个州县去,管理和指导当地的农业生产, 对农户们做一些农学上的科普, 也解决一些种植技术上面的问题。
崔善为听了之后若有所思,但同时也有些小失望。
“如此, 会不会有些吃力又不讨好?”他沉吟道。
等于派出了技术官去辅助当地的主官, 但最后面子全被后者得了
周自衡明白他是嫌弃这种权责比较小,他从另外一个角度说服他:“崔公可别小看这样的设置。您想想,农事必然是接下来要主抓的政务,那些去地方上当官的, 但凡想要在这上面有所建树, 那都得拜托咱们司农寺。
“到时候,还不是都要和寺卿您打好关系?”
崔善为抚须的手停住了, 他觉得周自衡说得很对。
周自衡意味深长的道:“而且,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寺卿何必如此心急呢?”
“若是日后天下五谷丰登,粮食满仓,陛下和世人也必然记得崔公的功劳!”
崔善为被他说动了。身为老谋深算的政客,他立刻在心中盘算起推动这件事需要耗费的心力以及成功的概率——如此利国利民的好事,陛下和相公们应该不会拒绝;没有触及到地方主官们的核心利益,只是作为辅助,他们高兴还来不及;那唯一要考虑的就是人和钱了。
这一点,周自衡也早已经想好:
“人并不难,咱们下属那么多屯,多少掌固和小吏都是跑惯了田地的,经验丰富,甚至还有老资格的屯户可以转为吏目。只是要做针对性的培训,然后考核合格后才能放出去”
周自衡侃侃而谈,崔善为发现他是真的考虑得很周全,甚至连各种细节都已经想好了,自己如果真要做,那直接照搬就好。
周十三他的眼神略微眯起,若是他和自己同样年纪,甚至是只小几岁,那可不敢这么对他。不过他现在还年轻,等到他成长起来,自己应该也离开司农寺这个地方了,两人之间并无冲突。
那两人还能合作一番
崔善为打定主意,和蔼的笑道:“行,你写一封文书,交予我看看,我到时候再递上去。待到询议之时,也能顺理成章的提及此事。”
“是!属下遵命!”
周自衡闻弦歌知雅意,这是崔善为打算在递上去的奏疏上也给他写上名字了。
他低头喝了一口茶,掩去嘴角满意的微笑。
他其实早有预案,若是崔善为不提这一茬,那他就要在房玄龄等人的面前先说道说道,让他们知道自己有这么个想法才行——周自衡不急上位,但也绝对不会让别人来抢自己的功。
聊完,崔善为亲自将周自衡送到门口,拉着他的手谆谆嘱咐:
“十三郎,可要多来司农寺看看,这里还一堆事情等着你呢。”
周自衡笑起来:“自然,就怕到时候寺卿觉得我烦。”
离开了司农寺,他负手看向宫城,内心一片敞亮
还不待徐清麦的医疗小组讨论出具体的治疗方案,重阳节就到了。
按照规定,重阳节可以休沐一天,长安百姓们在这一天会登高,正好还可以去寺庙与道观里烧香。徐清麦本来想要体验一下这项民俗活动,但李世民下旨在皇宫宴请群臣。他们夫妻俩都在邀请之列,需要在宫城中用完午膳后才能回,等于一天休息又只剩下半天。
柳氏啧啧道:“十三郎去参加宫宴也就罢了,你不过是一个太医博士,居然还有你的份儿?”
最近徐清麦与柳氏取得了一个微妙的平衡。柳氏不再来找她的碴——主要是也找不了,一大早她就出发去太医院了,回来后又忙,什么忙着做医案啦忙着学习医书啦等等。
总之,柳氏连她的人影都见不着。
这一度让柳氏很怨念,不过好在有夏妈妈在她的耳边劝导:“徐娘子愿意上进,您这还有什么好埋怨的呢?这太医,若是医术高超,最是能得贵人们的欢心,到时候也能给十三郎君说上几句好话,您说是不是?”
柳氏竖起两道眉:“我儿还需要她来说好话?他自个儿就有本事!”
周自衡进了中书省,这事儿她能在外面吹十年。
夏妈妈笑道:“这是自然,咱们十三郎君自己就有本事,不过这本来不就是锦上添花的事情嘛。”
柳氏这才满意了,也认同她说的,轻哼了一声:“就是可怜了我们小天涯,爹妈都不带的。”
周天涯最近倒是和她的两个女儿玩得很好了。
柳氏是这样的人,得理不饶人,就算是已经认可了徐清麦这个儿媳妇,但嘴巴上也得要说上几句。徐清麦大概也摸清楚了她的路数,反正顺着她说就行,耳朵就能清净。
这样的人其实也好对付。
“我本来也不想去的,”她笑道,“不过皇后娘娘来了旨意,要召我入宫,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果然,柳氏闭嘴了。
道别她之后,周自衡和徐清麦又逗了几回周天涯,这才准备登上马车入宫。
周天涯不干了。
这段日子,往往都是父母走了她才醒过来,这样看不到反倒更容易接受,不会哭闹。但今天已经看到了父母,见到他们要走,立刻就嚎啕大哭。
周自衡在旁边情不自禁的道:“看我女儿,哭起来都这么有劲儿!”
徐清麦抱着孩子,翻了个白眼。
周自衡无辜的看着她:“这说明她有安全感,才能这样理直气壮的用哭来提要求。”
不过,他们也只能理直气壮的拒绝她。
最后,两人只能答应了下午早点回来接她出去玩,又做了好几个“割地协议”,同意她吃点糖和几口冰酪,这才让周天涯转涕为笑。
“早!”
徐清麦知道这小家伙现在还只会说单字,这是让她们早点回来。
“好,好,一定早点回。”
和女儿告别,马车终于能启动了。
进入到奉天门之后,马车直接走了围绕在皇城周围的行车夹道,朝着宫殿北边的禁苑驶去。禁苑北临渭水,东接浐水,西边包着汉朝故都,南边挨着北城墙,面积宽广。里面有亭台楼阁、宫殿数座,司农寺很大一部分的职责就是管理禁苑里的园林与田地。
马车在禁苑内的鱼藻宫停了下来。
周自衡去了前殿,而徐清麦在宫女的引领下去了后妃与命妇夫人们所在的后殿。
徐清麦一路走来,只觉得和在姑苏时见过的世家园林相比,这里显然更有皇家气象。鸟语花香,林荫蔽天,偶尔露出屋檐一角,十分幽静,不过在要接近殿内时,便能听到女人们欢笑的声音。
显然殿内已经有了不少的人。
她一入殿,只觉得自己掉入了花丛之中,触目望去,姹紫嫣红,环肥燕瘦,无论是年纪稍长的还是年轻的,都身穿华服,精心妆扮,十分养眼。
虽然大家都要按照品级来穿,但依然挖空了心思争奇斗艳。许多贵女们都在云鬓上簪着花,人更比花娇。
而徐清麦也成为了大家注视的对象。
“这位就是徐太医?”
“竟如此年轻貌美!”
在座的贵夫人们和贵女们都望了过来,眼神里带着好奇、探究和打量,还有欣赏。
徐清麦先拜见了上首的长孙皇后。
长孙皇后笑道:“你来了?这里可有人已经对你望眼欲穿了。先给徐太医赐座。”
这时,一位珠围翠绕,身穿绛紫色鱼纹半臂的中年贵夫人赶紧道:“来我这儿坐!”
长孙皇后忍不住扑哧一声:“你倒是会抢先。行,就把位置加在河间王妃旁边罢。”
徐清麦这才知道这位贵夫人是河间王妃,李孝恭在前不久已经被封为河间郡王了。那估计这位是李崇义的亲娘?
她的心立刻就定了下来。估计这位王妃也是想来探听一下自己儿子在江南的事?
果不其然,待她坐了下来,河间王妃就笑眯眯的道:“我从崇义的信中听说过你,他还让我和王爷对你与周十三多加照顾,只是没想到,你们自个儿有本事,用不上我们俩。”
徐清麦忙道:“王妃谬赞了。是我与十三郎太忙,竟然没顾得上去王府看您二位,实在是太不应该。”
其实不是没时间,而是成为朝臣后要与宗室避嫌,尤其是李孝恭这样曾经在军中和朝中都有威望的宗室。
河间王妃自然也懂,拍了拍她的手:“好孩子,有你们的这份心就足够了。说起来,我还得感谢你,崇义已经说了,若不是有你在,恐怕他那次箭伤没那么容易好。”
她都要感谢上天,让自家儿子居然同时遇上了徐清麦与孙道长。
“王妃严重了。”徐清麦一笑,眼睛弯弯,“当时河间王已经给过诊金了。”
河间王妃哈哈哈笑起来,看得出来她是个爽朗之人。
她又问了一些李崇义之前在江南的事情,信纸的篇幅有限而且来往时间颇长,自然没有听人亲口述说来得有趣。徐清麦捡了一些好玩的事情和她说了,听得河间王妃喜笑不已。
“没想到,这孩子也长大了,能交到你和周十三郎这样的朋友,是他的幸事。”
河间王妃对徐清麦满意得不得了。
就在两人聊天的时候,另一位穿着素净却高雅的贵夫人带着一位年轻的贵女也过来了,那贵女肚子微微的隆起,显然是有孕了。
“可是徐太医?”她对着徐清麦露出笑容。
河间郡王妃啧啧两声:“倒是难得看到你这清高人主动来结识人的。”
那贵夫人神色端方:“河间王妃就别开我的玩笑了,这次我是有正事要来找徐太医。”
河间王妃显然和她极熟,对着徐清麦介绍,原来这贵夫人是任国公刘弘基的夫人曹氏,这位有孕的贵女正是刘弘基与曹氏之女,嫁入了太原王氏。
“我有一个姐姐,嫁入了姑苏顾氏。”曹氏看向徐清麦,“人称顾二夫人,徐太医应该认识她。”
徐清麦恍然大悟:“自然是认识的!”
她没想到,这参加一下皇宫的重阳宴,居然还遇到了不少的熟人。
任国公夫人脸上露出了微微的笑意:“徐娘子在姑苏施展神技,救了我那可怜的外甥女,我们曹家都心怀感激。”
河间王妃在一旁好奇的问:“怎么救的?”
她的声音洪亮,一说话周围的人都看了过来,笑道:“好啊,你们倒是在这里偷偷的说悄悄话。有什么故事不妨说来让大家一起听一听?”
任国公夫人无奈的瞪了河间王妃一眼,但见长孙皇后的视线都看向了这里,便索性带着女儿坐了下来。
她道:“这件事,说来便话长了。我那外甥女,也真是命大”
徐清麦在一旁含笑听着。
任国公夫人将顾三娘子宫外孕出现意外,徐清麦将她救回来的事情大概的说了一遍,然后道:“我听了姐姐写信所说,到现在都心有余悸。若是那时候徐太医不在姑苏,或者离得稍微远了些,那还真不知会发生什么!我那姐姐,可就只有那么一个女儿。”
大家听了后都惊叹连连。
有位贵夫人用扇子掩住嘴巴,惊呼道:“我记得前几年,太常寺卿的儿媳就是忽然下身大出血而走的,莫非就是这个病症?”
她看向徐清麦。
徐清麦:“只能说如果是下身大出血的话,那的确有可能是宫外孕。”
有贵夫人感慨:“咱们女人可真是难呐,生孩子的时候不亚于过鬼门关,就连不知道自己怀孕时都有可能一只脚踩在绳索上,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掉了下来。”
这句话引起了大家的共鸣,连连点头。
“可不是?”
任国公夫人将自己的女儿拉到面前,对徐清麦道:“所以,小女怀孕的时候,我姐姐就写信来,让我来寻徐太医,希望能让您时不时的为她诊脉,看看她的情况。”
不然她是实在放不下心来。
可惜待她收到信之后,徐清麦已经成为了太医,她想要去寻她看病还要先去给皇后递折子,让皇后批准才行,麻烦了一些。但为了女儿,任国公夫人也只能腆着脸来求长孙皇后了。
长孙皇后自然欣然答应。本来太医院的女医们就需要经常去各大臣子的府上为他们的家眷看诊。
徐清麦知道皇后应允了,自然二话不说的就答应下来,和任国公夫人约定好了去看诊的时间。而在座的贵夫人们还没从刚才的故事中走出来,纷纷询问徐清麦相关的问题。
“徐太医,那生孩子的时候可以剖开肚子把孩子取出来吗?”
徐清麦不假思索的道:“自然可以。不过能不剖还是不剖为好,情况紧急的话是一定要剖的,不然会威胁到产妇和孩子的健康。”
虽然剖宫产并不算是难度系数很大的手术,但现在设施和药品都没那么完善,能顺还是尽量顺吧。
大家惊呼连连。
有贵夫人眼中闪过神采:“那剖腹取子可痛?”
大抵是因为徐清麦已经有过好几例成功为人剖腹的经验,也让人津津乐道,所以大家对于可以剖腹取子并没有那么难以接受,反倒开始询问一下相关的事情。
徐清麦笑眯眯的:“顺产痛在当日,而剖宫产痛在伤口恢复,各有各的痛吧。”
那贵夫人有些失望,还以为可以完全不痛呢。
徐清麦继续道:“其实这个也是要事先评估的,和盆骨、胎儿的大小、孕妇的承受力都有很大的关系。”
那些贵女们听得聚精会神,这些可是和她们现在乃至日后息息相关的事情。
长孙皇后见状,笑道:“好了好了,今日毕竟是重阳,大家还是该怎么吃就怎么吃,该怎么玩就怎么玩。若是你们真想听徐太医讲这个,不如我们什么时候寻个空,让徐太医来好好的认真的讲一讲。”
后宫里的女人也急需要懂得这些。
长孙皇后早就听过徐清麦救治顾三娘子的事情,但这次亲耳从熟人的口中听到这件事,依然还是觉得震撼不已。若是真有剖腹取子这样的医术,那这世间可以多活下多少妇人和婴儿?!
徐清麦眼睛一亮:在宫中办讲座?可以啊!
任何东西的流行都是自上而下的,若是这些后妃与宫中贵夫人们接受了去看妇产科医生这样的做法,那说不定也会在民间慢慢的流行开来。
她顿时觉得,这次重阳宫宴没有白来。
前殿的氛围可就没有后面来得轻松随和。
所有的朝臣们按照官职和品级来坐,周自衡只是一个七品,几乎是能参加宫宴里的最低微的官员了,自然而然的被安排在了最后的位置。
不过他倒不觉得有什么,还乐得自在。
周自衡第一次见到了太上皇李渊,他看上去虽然不至于老态龙钟,但面容已经有了沧桑之态,而且眼下浮肿,看上去精神并不怎么振奋,一幅纵欲过度的样子。
听闻太上皇在太极宫也没有别的事情做,就是与妃嫔以及宫女们寻欢作乐,目前已经有多位妃嫔怀上了孩子。李世民又即将多上一堆弟弟或妹妹。
李世民对李渊还是很恭敬的,这样的宴席上李渊坐正席,他也只坐下首,比李渊的座椅稍微矮上半个头。
“父皇?”他向李渊请示。
李渊挥了挥袖子,淡淡的道:“开始吧。”
于是,丝竹之声响起,内侍们开始给各位官员的案几上摆上食物以及美酒。而一队穿着艳丽的舞女也鱼贯而出,随着乐声翩翩起舞。
周自衡与身边几位互相致意寒暄了几句了之后,便开始悠闲自在的吃起东西然后观赏起原汁原味的传统舞蹈。
皇宫大内的御宴属实一般般,还不如自己做的好吃,但胜在牛羊肉的品质非常好非常新鲜。周自衡用匕首割下一片手抓羊肉,吃得不亦乐乎。
酒喝到一半,大家也不在原地坐着了,都三三两两的开始换位置找起熟人来聊天。
和徐清麦一样,周自衡遇上了河间郡王李孝恭。
“免礼。”李孝恭欣赏的看着他,“周十三郎,这还是你我第一次相见。不过,崇义在信中说他待你就如同兄长一般,所以无需客气。若是你遇到了什么事情,不用担心,尽管来找本王。”
他现在已经卸下了实权,在军中的威望也在慢慢散去,到时候照拂几个晚辈也并无不可。
周自衡想到李崇义,心里很感激。
这是的确和兄弟一样相处的人。
“多谢王爷!”他拱手道:“崇义豪爽仗义,在下在江宁县,也多亏有他帮忙才能做成一些事情。不知崇义什么时候回长安?”
李孝恭道:“不急,且让他在外面多历练一段时间吧。你可是年后要回江宁县?”
周自衡颔首:“的确是有这个打算。江宁县那边的事情很多都还在等着我去完成。”
“好!有始有终。”李孝恭欣赏的看着他,“好男儿志在四方,趁着年轻的时候多去看一看,增加一些阅历是极好的事情。”
两人正在这边聊着,忽然听到殿上李世民的声音传来:
“周十三!这酒是周十三所酿。周十三人呢?”
周自衡连忙走了出来:“陛下,微臣在此。”
“你躲到后面去干吗?”李世民一皱眉,“来人,把周十三的位置往前面移一点。”
之前参加显德殿会议的都是重臣,而这次却是几乎所有朝堂里五品以上的臣子。有些人是不认识周自衡的,但最近或多或少的也听过他的名字。
他们的眼神都落在了这位年轻人的身上,表情不一,有的还在窃窃私语:
“这就是周补阙周十三郎?”
“能被皇帝在这样的场合记住,这位年轻人可不简单呐,不知是谁家的子弟?”
周自衡的伯父周礼在不远处涨红了一张脸。
他的同僚也是世交奇道:“这不是你的侄儿么?”
周礼讪讪的点了点头。
他的情绪很复杂,一方面觉得有点得意,毕竟这代表周家又将得到圣宠,一方面对于这圣宠的对象不是自己又有强烈的羞恼之情。
李世民可不顾这些臣子们怎么想,他喝得显然已经有点微醺了,晃了晃杯中的酒,痛心疾首:
“周十三,你的寒玉浆可到了新的?朕的酒都快不够喝了!”
他都在想,要不要索性在长安城外给周自衡赐个庄子,让他先在那儿酿出一批酒来解解馋得了!
第105章 第 105 章
周自衡不赞同的道:“陛下, 这寒玉浆乃烈酒,平时一杯足矣, 切勿贪杯呐。”
他是补阙,拾遗补阙,本来就是规劝和谏议皇帝的,所以这话说得理直气壮。
周自衡是很佩服这些唐人的酒量的,是真能喝,也难怪那么多唐诗里都有着饮酒的印记。不过,想想后世,西北和西南两个地方也的确是是烈酒消费的两个大区。
李世民被他说得一怔。
这时候,魏徵站了出来,正色道:“陛下, 周补阙说得对。小酌怡情, 大酌伤身。陛下身为大唐的君主, 肩负天下苍生,如同一个人的头脑, 需要时刻保持清醒, 而且更应该保重身体才是!”
李世民看了看自己酒杯中的酒,讪讪一笑:“今日是重阳佳节, 我这才多喝了几杯”
他正色道:“魏卿说得对, 朕记下了!”
魏徵眼神宽容,含笑道:“陛下虚己怀人,定能成为圣明之君,微臣十分欣慰。”
周自衡:来了, 来了, 他又来了。
李世民被他夸得显然很开心,眼睛都亮了几分, 举起酒杯对着堂上道:“人欲自照,必须明镜。主欲知过,必籍忠臣。如果我这个做君主的自以为聪明,而你等做大臣的又不匡正我的过错,那大唐就将会陷入到如前隋一般危险的境地。”
他看向殿内站着的魏徵与周自衡:
“你们就做得很好。以后,我希望大家都能直言进谏,从而实现天下太平。”
群臣们都站了起来:
“陛下圣明!”
李世民高兴的将酒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今日,我就不再喝酒了!”
旁边一直歪着头,冷眼在看的李渊坐直了身子,稍带些不耐烦的道:“今日是重阳佳节,可不是朝会!难不成你还打算在这儿议事不成?”
他看着就挺不爽的。
怎么?在他面前上演君臣相得,朝堂和睦是吗?
李世民听到自家老父亲这般说,忙道:“父皇说得对!今日是宫宴,政事先放一边。来啊,继续奏乐!”
丝竹之声继续在殿中响起,原本退出去的舞娘们也都回到了殿上,翩翩起舞。
周自衡的案几已经被移上来了,这次他隔壁坐着的是萧瑀。
萧瑀是什么人?
出身兰陵萧氏,梁朝皇帝之子、还是隋炀帝杨广的小舅子,但是看隋朝和自己这个姐夫不顺眼,毅然投了李渊,又在李渊看李世民不顺眼的时候替李世民说了不少好话。
周自衡听闻了不少萧瑀的传说,相传这个虽然上了年纪但依然风度翩翩的老头儿刚正不阿,说话非常耿直,轻易得罪不得。
于是,他赶紧对萧瑀行礼:“拜见宋国公。”
他本以为萧瑀是那种不好亲近的人,没想到萧瑀看到他之后却是笑眯眯的:“周十三郎,果真少年英才,了不得啊。”
周自衡:“宋国公谬赞了。”
“不用谦虚。有的时候太谦虚反倒虚伪。”
周自衡:的确耿直。
萧瑀继续感叹道,“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还是懵懵懂懂的,连事情的本质都很难看清,更别提其他了。所谓朝花夕拾,不过如此。”
他回过神来,看向周自衡,眼睛里带着笑意:“听闻,我家隔壁那宅子被陛下赐给了你?”
周自衡道:“是。这段时间正在进行一些整修,免不了会有些响动,若是吵到了您府上,一定要和我说,我让他们立刻停下来。”
“这有什么?你尽管去做。”萧瑀无所谓的挥挥手,宋国公府大得很,核心区域离那边很远根本听不到响声。当然他也知道周自衡不过是客气几句,但不管怎么说,有这份心就是好的。
他问道:“你们何时搬过来?”
周自衡:“应该半个月左右。到时候,还请宋国公赏光来家中吃一顿便饭。”
萧瑀笑道:“那自然,就算是你不请我,我也会上门叨扰的。”
正巧,杜如晦在一旁路过,闻言道:“什么便饭?周十三郎,你可不要厚此薄彼啊。”
周自衡解释了一下,然后道:“杜尚书愿意前来,在下求之不得。”
杜如晦挑眉道:“当然要来,我还相与周十三郎畅谈一二呢。那就这么说定了,到时候你可定要下帖子予我。”
周自衡含笑称是。
杜如晦也不管萧瑀脸上恼怒的神情,哈哈着走了。
萧瑀在他身后哼了一声。
周自衡忍不住抬手摸了摸鼻子,大佬们打架,可别让他这个夹在中间的成为炮灰了。哎,真难做啊。他也忍不住在思考,到时候的搬迁宴,恐怕真得好好琢磨一下要请哪些人了。
吃完了膳食也欣赏完了乐舞,一群人开始往外走进行一些户外活动。
和后世的朝代相比,唐朝人是尚武的,就连很多文官都是一上马就可以提枪杀敌。所以像是打猎、射箭和马球这样相对比较激烈的活动就很受大家欢迎。而禁苑本身也是猎场和马场。
不过重阳节的宫宴没搞得那么大规模,大家只是移步到了户外比比骑射。
猎场内,华盖竖起,淡黄色的围幛将一整片空地都围了起来。太上皇李渊和李世民带着群臣坐在左侧,而长孙皇后则带着贵夫人与贵女们坐在右侧。
不过,徐清麦观察了一下,中间并无任何相隔,不会给人感觉有太注重男女大防的礼教约束。一些年纪小的皇子与公主甚至开始在两边跑来跑去,气氛非常轻松。
“朕先来!”
李世民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脸上已经有着跃跃欲试的兴奋。
长孙皇后了解他,自从洛阳回到长安后,很久都没有这样恣意的纵马骑射过了。她的嘴角也忍不住漾出明快的笑意。
徐清麦远远的看过去,只觉得李世民的马特别的漂亮,不知道是不是“八骏”中的其中之一。她还看到在不远处,有人搬来了案几,铺上了大大的画纸,有画师正在提笔准备作画,一二文臣在身后围观。
李世民翻身上马,那匹骏马如离弦之箭一般冲了出去。驰骋之际,他直接在马背上立了起来,只用双脚勾住马镫,然后拉开弓,搭上箭,瞄准对面的箭垛松开了弓弦,全部过程一气呵成。
三箭齐发。
对面的侍卫挥舞了一下小旗,场中顿时涌起了热烈的喝彩声。
“全中!”
“陛下的骑射之术还是如此出类拔萃!”
这时候,正巧天空有一排大雁飞过,李世民抬起头,单眼眯了眯,手中弓弦拉得像是满月,利箭离弦像是流星一般。天空中传来大雁的哀鸣,坠落下来。
有侍卫策马过去将那只大雁捡过来,却见那支箭正好穿过了大雁细长的脖颈。
李世民满意的点点头,将那只雁高举过头顶,骑着马一溜烟儿的回来了。
场中的喝彩声更加轰动了。
徐清麦甚至能听到自己身边的贵夫人们在窃窃私语:
“陛下果然还是如此英武。”
她心中暗笑不已。
她远远的看到了周自衡,心中忽然闪过看热闹的幸灾乐祸:也不知道这家伙有没有继承周纯的骑射功夫?待会儿可别出丑
周自衡其实心里也有些犯愁。
周纯是严格按照“君子六艺”来培养的贵族子弟,骑射他当然是会的。周自衡也试过那么一两次,但只能说脑子会了,身子还不会不过连萧瑀这样的六十岁的老人都上马了,他肯定也不能推卸说不去。
当然,萧瑀肯定就不会像李世民那样在策马奔腾的过程中弯弓射雁了。他只是将马骑到固定的地点,然后开弓。
可惜,萧瑀的箭术并不怎么样,侍卫的旗语表示他射出的箭没有一支正中箭垛。
他有些垂头丧气的回来了,道:“终究是老了,已经不如当初了。”
和认识多年,与他一样曾经在隋朝为官的弘文馆学士欧阳询揶揄他:“你这是不如当初了吗?当初你的箭术也就不过如此。”
不仅如此,他还诗兴大发,跑到一旁的书案上赋诗一首。
李世民等人好奇的围观,却是:
“急风吹缓箭,弱手驭强弓。
欲高翻复下,应西还更东。
十回俱著地,两手并擎空。
借问谁为此,乃应是宋公。”
然后他还在纸上挥毫写下了诗名:《嘲萧瑀射》。
周自衡在旁边看得胆战心惊:看到没?射不好还会被写诗嘲笑,说不定还会流传到后世
看到欧阳询的诗,大家都哈哈哈的笑起来,李渊更是开心得不得了:“好一个弱手驭强弓,萧瑀啊萧瑀,你哪儿都好,就是弓箭之术差了一些准头。”
萧瑀这时候倒是表现出了自己世家子弟的良好修养,而且他对自己的箭术很有自知之明,因此并不恼怒,只是朝着欧阳询手一伸:“既是嘲我,那便把它给我罢!”
欧阳询笑嘻嘻的将那诗帖递到他手上。
周自衡挑起眉,心中暗道:“这可是欧阳询啊!有名的大书法家!被嘲笑一番换来他的墨宝,倒也是值了。”
他又想起在那边画画的人似乎是刑部侍郎阎立本
初唐风流,尽数在此。
周自衡不免有一种眩晕感。
接下来,大臣们各显神通。像是程知节、秦琼、尉迟敬德和段志玄这样的武将们自然不用说,跑马骑射的功夫都是个顶个。文臣们也不示弱,长孙无忌、房玄龄、封德彝等也都有两把刷子。
魏徵、王珪、杜如晦等人的箭术也还过得去。
最后,终于轮到他们这一批官职比较低又年轻的郎君们了。这一批郎君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出身良好,基本算是二代们,被精心教育过,骑射功夫也都不错。
被安排和周自衡同一批的还有大理寺的一位少卿、吏部的一位侍郎,以及史文清。
周自衡有些讶异:“我刚刚都没看到你,你坐到哪儿了?”
史文清讪笑:“我坐在后头,你可能没注意。”
按理来说,史文清的级别和职位是够不上这次宫宴的,不过他来自中书省,有那么一点点小小的特权。只不过位置就排得很后。一开始他能看到周自衡的背影,但当周自衡被移到前面去坐的时候,他甚至都看不到周自衡的人了。
史文清心里酸得要死。
周自衡对他倒是没太大意见了,这段时间他和史文清都在中书省待着,但两人见面的时间也少,偶尔遇见笑着点点头也就过去了。
人年少时的恩怨,就随风去吧。
反正和他也没多少关系。
所以他对史文清笑一笑:“你的骑射我记得蛮好的,不用紧张。”
说完之后,他就翻身上马了。
史文清那一瞬间的脸色变得有点奇怪,在心中纠结:他为什么要对我说这句话?是有什么特别的用意吗?真的不是在嘲笑我吗?
不过,也等不及他细想,就看到同伴们的骏马早已经往前奔驰而去了,便赶忙也上马。
“驾!”
徐清麦在女眷那边聚精会神的看着。
她刚刚还有点幸灾乐祸,现在却开始担心起来,这样的活动还是有一定危险性的,可别出什么岔子
在她旁边坐着的河间王妃笑着安慰她:“少年夫妻就是恩爱。别怕,周补阙少年英才,定然会给你面上争光。”
徐清麦讪讪一笑:面上争光就算了,别出事就好。
从她们坐着的位置看过去,只能看到远远的几个小人影,徐清麦只能根据今日周自衡所穿衣服的颜色来辨认他,应该是右数第二个。
他的速度已经慢了下来,然后停了下来,显然是选择了更稳妥的方式。
三支箭如流星一般好吧,其实看不出有这样的气势总之,也射出去了。
还没等徐清麦看仔细那边侍卫的旗语,就听到有人惊呼一声。
“坠马了!”
场中传来马匹嘶鸣的恢恢声。
女眷们都站了起来。
“有谁坠马了?”
“好像是左边那个。”
有侍卫迅速的控制住了乱跑的马匹。
这样的活动,自然会有太医在一旁轮值,今日轮值的正是钱浏阳与一位助教。他们迅速的进入到场内。
徐清麦有些心痒痒的想过去看一看,但显然她不好自己冲进去,只能睁大眼睛看着他们的处置。
坠马的正是史文清。
他往前冲的时候,一直在想周自衡对他说的那句话,心里揣测着他的意图,纠结不已。
“他说我的骑射不错?我的骑射的确是不错”史文清看着前面的箭垛,心中忽然燃起了炫技的冲动,“或许这是个在陛下和大家对面表现的好机会”
于是他选择了与李世民以及那些武将们一样的跑马骑射。
这个动作史文清其实是会的,但可能太紧张了,和身下马匹的磨合度也不够,在松开双手将箭上弦的那一瞬,那匹马正好跑得兴奋,撅了一下蹄子,他没坐稳,一下子就被掀了下来。
钱浏阳和那助教检查了一下史文清的伤势。
“无明显外伤,肩膀好像脱臼了。”
助教笑道:“无妨,待会儿卑职就可以给他正过来。”
“那就先养个几天,主要是别内里出血就好。”
史文清痛得快要昏厥过去了。
周自衡等与他一起比试的人也都纷纷围了过来,关心的问:“史文清,你没事吧?”
史文清嘴唇抖动,看着翻身下马的周自衡,挤出几个字:“无无妨”
他恨呐!
周自衡:“那就好。”
他们协助钱太医等人将他抬到了一个简易的担架上,带到了李世民与群臣们坐的那一片区域。
史文清挣扎着想要下来,但被钱太医给摁住了:“你老实点儿!”
史文清羞愧极了,只能在担架上姿势别扭的行了个礼,带着哭音道:“微臣辜负了陛下的一片期望,微臣”
李世民忙道:“卿无需多言,尽快下去让太医好好检查一下吧。”
于是,史文清又被抬下去了。
担架上,他想到自己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觐见陛下居然是在这样的状态下,掩面流涕,让人听了都要同情不已。
这么痛的吗?
当然,也会有人嗤之以鼻,觉得这年轻人未免太过娇气。
李渊自从当了太上皇之后,脾气变得越来越有些古怪,当下就嗤笑道:“自不量力,摔下来也是自找的,还有脸哭!”
李世民颇为无奈的看了一眼自家父皇,您不能当着臣子的面说这个啊!
李渊看向他:“怎么,我说错了?”
李世民能说什么,咳了几声,只能转移话题:“刚刚他们的射箭成绩呢?拿过来让大家瞧瞧。”
于是,原本这份只是会远远通知一声的成绩就这样来到了李世民和诸位大臣的面前。只能说选择稳妥的这几位成绩都还过得去,十箭里面最差的也也中了一半。
是的,就是周自衡所为。
李世民笑得很开心:“周十三,原来这就是你的弱项。”
周自衡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微臣的骑射之术的确还需要再多练一练。”
李世民赞同的点点头:“的确需要多练,男子汉大丈夫岂可不会上阵杀敌?”
他又表扬了另外两位成绩相对还不错的年轻臣子。
于是,只有史文清受伤的世界达成了。
周自衡大概猜到了他是想要炫技,结果没掌握好,直接把自己炫进了太医院。心中同情的想,不知若是让他知道事情最后演变成了这样,会不会更加悔不当初?
待到他们一行告退之时,李世民又叫住周自衡。
他用手指了指围猎场对应着的另外一个方向,道:“那儿就是朕的籍田,改日,随我去看一看。”
周自衡:“微臣遵旨。”
籍田,就是皇帝亲耕的田,以示对农事的重视。他之前在北京先农坛曾见过大清皇帝的亲耕田,一亩三分地。不知道现今的籍田是不是也只有这么大?
他们已经是最后一组,待到他们都退下后,阎立本的画作初稿也完成得差不多了,大家凑过去观赏了一番。只见寥寥几笔,却将整个场景勾勒得生动,画风飘逸灵动。而细节则需要他回去后再行补充。
有文臣对此爱不释手,诗兴大发,又竞相作了几首诗。
一听到作诗,周自衡自然是躲得远远的,生怕自己被抓着上去表演。
射箭他还能承袭一下记忆,这作诗,不会就是不会!
待到酒乐消停,已经是下午未时,群臣们这才散去——皇家还是很人性化的,知道留半天假放他们回去和家人团聚,今日的里坊闭门时间也比往常要晚一个小时,怕出城登高以及烧香的民众赶不及回来。
周自衡和徐清麦在马车上稍微的眯了眯眼,小憩了一下。
徐清麦迷迷糊糊的抱怨:“平时上班这么早也就算了,连宫宴也这么早,真是让人想偷懒都行。”
她现在作息规律得很。
周自衡揽过她,给她脖子上塞了个枕头:“睡吧。”
回到家后,周天涯已经望眼欲穿了,眼巴巴的在院子的门口等。
薛嫂子无奈的笑道:“非得要在这儿等,怎么劝都不回去。”
阿软收拾了地上的小石子,她已经陪着小娘子在这儿玩了半天游戏了。
周自衡一把将她高高的举了起来:“走,阿耶阿娘带你逛西市去!”
小娘子笑得眼睛弯弯,坐在他的脖子上,小手往前一挥,像是战场上的将军一般:“去!”
大家都忍俊不禁。
到了西市,先填了填肚子,他们在宫中吃的大概相当于早午饭,到现在早就有些饿了。
徐清麦惊喜的发现了西市已经有柿子在卖了,一个个红彤彤的,看上去十分喜人。
“贵人,这可是火晶柿子!”客商骄傲的介绍,“只有咱们骊山有这样皮薄如纸的柿子,别的地方都见不到!除了向宫中进贡的那一批,我这儿的可是最好的。”
价格很贵,一枚柿子就要十几文,不过周自衡不缺钱,他豪气的一挥手,将他摊上的柿子包圆了,一半让随喜和阿软拿着现在就吃,一半让人送到了周府,给大房和柳氏等人送去。
“好吃。”徐清麦忍不住当街吃了一个,果肉细腻甜蜜,和后世吃到的并无二样。
周天涯更是吃得眼睛眯成了月牙。
一行人慢慢逛着,到了庆仁堂。
之前,钱家掌柜说给徐清麦准备一个惊喜,她今日正好过来看看。
钱家掌柜见到是徐清麦来了,高兴极了,忙将他们领上了二楼,推开了一间房的门。
“徐大夫,您看看,满不满意?”
徐清麦有些讶异,他们竟然给自己准备了一间专门的手术室!
第106章 第 106 章
之前, 徐清麦在庆仁堂是占了一间诊室,但是那间诊室是临时空出来的, 里面还有许多其他的杂物。
而这一间手术室,显然是专门为她准备的。
当然不能指望它像是后世的手术区,进去之前要先通过非限制区和半限制区,还有无菌通道和污染通道这样的专业设计。但是这间手术室也简单的分为了两个区域。
推门进去,是一个类似更衣室的地方,还有物料室,然后再进去才是窗明几净的手术室。
手术室里的配置也很简陋,但那张手术床应该是特意为她定制的,而不是和以前一样随便拼了两张桌子。一边还有担架以及用木轮子推的小床。
徐清麦看到这张小床的时候心里立即浮现起一个灵感:她可以给平阳长公主做个轮椅啊!怎么能把这么重要的事情给忘了?
钱家掌柜在一旁略有些得意的道:“徐太医看着如何?”
徐清麦很感动:“非常好,多谢你们。”
她当时自己想在江宁县整理一间手术室出来, 最后都因为各种原因没有如愿。这些东西都是她与钱家掌柜在聊天的时候偶尔提起来的, 没想到对方真的放在了心上而且给她还原出来了。
钱家掌柜笑道:“不过是尽了些微薄之力, 只要徐太医满意就好。”
徐太医的这一手医术实在是太稀罕了,这全天下的杏林或许只能找出她一个来。钱家上下对此都十分重视, 他们更希望把徐太医绑定在庆仁堂。所以最近他一直在琢磨徐太医到底需要什么?
钱?她看上去不像是渴望钱的, 不然诊金就不会收得那么低。而且,据说徐太医已经很有钱了。
名?她已经是太医了, 后续也可以想象会名声大振。
那就只能从心出发来打动她了。
此时, 看到徐清麦的表情,钱家掌柜知道自己赌对了。
徐清麦在这间属于自己的手术室里满意的东看看,西看看,想着要在细节的地方如何整改一下。
“就是光照实在还是不行。”她皱眉看向窗户, “可否将窗棂上的雕花去除, 改成最简单的?”
花纹多了,投影也就多了。
钱家掌柜一愣, 立刻答应下来:“行,今天就找人给您改。”
周自衡也饶有兴趣的看了一遍,在一旁道:“还是要有玻璃才好。大窗户的光线才好。”
徐清麦幽怨的看着他:“你倒是赶紧给我搞出来啊。”
周自衡打了个哈哈:“我尽快。”
几个人在聊的时候,杨思鲁、刘若贤和莫惊春等人过来了,还带来了莲娘以及那位被徐清麦救下来的小乞丐。
那小乞丐喉咙上的一次性气管插管已经被取下来了,当时徐清麦从长公主府出来后顺道溜了个小差来这边给他拔的,还缝合了几针。
小乞丐中途有过一次发烧,应该是感染所致,但是他命硬而且命好,偏偏遇到了徐清麦。莫惊春那几日一直都在守着他,发现了之后立刻遵循老师的嘱咐给他喂了抗生素,生生的又熬了过来。
现在的他洗干净了脸又换上了新的衣服,看上去颇为清爽秀气。
七八岁的孩子,看到徐清麦之后立刻噗通一声跪了下来,然后重重的给她磕了一个响亮的头:“多谢神医救我的命!”
他的声音很嘶哑,可能是喉咙还没恢复。
徐清麦赶紧扶他起来:“好了,既然命还在,那以后就好好的活着吧。”
她正在考虑要不要将这个小孩儿带回去,给他饭吃让他干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旁边的钱家掌柜笑道:
“徐太医毋需担心,庆仁堂已经决定留他下来当学徒。”
这孩子还挺聪明,这段时间住在庆仁堂里会主动的帮忙收拾药材,手脚很勤快,而且记忆力也好。想来他上次偷蒸饼不过是因为饿极了。钱家掌柜想着他是徐太医救下来的,索性好人做到底,便给他一个去处好了。
徐清麦很高兴:“掌柜有心了。”
长安城中不乏善堂,但也不能顾及到所有的人。每逢天灾或者是战乱,就会涌现出一大批无家可归的人,老幼妇孺最多,完全救不过来。
小乞儿知道自己终于有了一个安稳的去处,眼睛里闪着泪光。
他发誓,一定会报答这位心善的徐太医!
徐清麦已经在一边安排刘若贤与莫惊春负责这间手术室的管理工作。他们俩人在太医院是没有登记在册的,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没有编制,属于“临时工”,只需要听她这个老师的安排。
“目前的话还没有太多的事情,”徐清麦沉吟道,“只需要在我来这里的前一日将这儿打扫和消毒干净就行。待我整理出一个章程给到你们。”
如何擦拭,如何消毒,如何有效防止污染
消毒的概念她已经提过许多次了,而且管控得非常严格。上次莫惊春手消没做好,挨了徐清麦的一顿批,从此两人再也不敢小看这个步骤。
两人齐齐道:“是。”
徐清麦笑道:“等到时候太医院开课,你们便可以正式成为里面的学生了。这段时间就先这样吧。”
刘若贤嘿嘿一笑:“老师放心,我们的功课都没有落下。”
徐清麦满意的点点头:“等忙完,我会来抽查的。”
学生是要带的,班是要上的,还想要在太医院也准备这样一间手术室,还想要插手建立太医院的规章制度徐清麦都忍不住叹了口气,怎么就能把日子过得越来越忙呢?
从庆仁堂出来,一行人直接去了丰邑坊。
丰邑坊离西市很近,不过隔个一个坊的距离。安氏和徐二娘还有徐子呈早就在家等候着。
徐清麦有些心虚,原本她是说等到休沐的时候就回来,结果休沐时跑西市刷分去了,也没顾得上回丰邑坊,加上内心可能也有一点点躲避的心理,就一直拖到现在。
安氏和徐二娘倒没有多想,欣喜的围上来:“你们终于来了。”
徐清麦解释了一句:“上午进宫去参加宫宴了,才出来不久。”
安氏和徐二娘面面相觑,然后才小心翼翼的问:“你真成太医了?”
徐清麦索性便趁着这个话题挑明了,给周自衡使了个眼色,让他来照顾其他人,自己带着安氏和姐姐弟弟进了内室,将原本就编撰好了的那一套说辞向几人和盘托出。
安氏与徐二娘听得晕晕乎乎。
安氏糊涂一点,只挑着关键信息记住了,也没有去想其他的逻辑。徐二娘却要精明许多,半信半疑的看着自己的妹妹:
“你就学了那么久,然后忽然一下子就成了名医了?”
徐清麦便又将宿慧那一套说辞搬出来,徐二娘这才没什么话说,只是感叹了许久,还有点生气。
“你在江宁县那么久,竟然也没透一点风声出来,害我和阿娘在家只担心你在那边过不惯,过得不好!结果而且,回到了长安,你也没和我们说实话!
“那不成是担心我和阿娘来沾你的光不成?”
徐清麦立刻否认:“我没有!”
徐二娘却越想越气,往床边一坐,转过身去。
徐清麦求助的看向安氏与徐子呈。两人都对她做了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
徐子呈用口型说道:“你自求多福。”
徐清麦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对徐二娘道:“二姐,你别生气。实在是这事情也过于匪夷所思,我不好怎么和你们开口讲,便想着回来再说。没想到回来后事情太多了”
徐二娘恨恨的,带着些哽咽道:“你这样的做法就是没把我与阿娘当成亲人来看!你是不是还在怨我和阿娘当时不答应你与妹夫的婚事?”
徐清麦连连摆手:“真的不是!”
她看徐二娘落泪,好声好气的哄了许久,但徐二娘显然是真伤心了,哄了半天也没哄好。
情急之下,徐清麦只能一把抱住她的腰,头往她怀里蹭了蹭,装起了可怜:“二姐,我真的知道错了,你以后都不管我了吗?就算是我做了太医,我也依然是你的妹妹。”
徐二娘被她这么一抱,心里软了下来。
她推开她,正色道:“总之,你要记住,以后要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千万不要瞒着家里。你现在在朝堂和后宫,遇到的麻烦恐怕更多,我们或许帮不上忙,但肯定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她谆谆叮嘱了许久,安氏在旁边补充,徐清麦却丝毫不觉得烦,一直在不停的点头。
“徐四娘,你的姐姐和阿娘可真好啊”徐清麦在心中唏嘘想道,对自己占据了徐四娘的身体感到很是内疚,而在这种巨大的亲情笼罩下她甚至觉得自己有点战栗。
“放心,我会好好对待她们的。”
这一刻,徐清麦对徐家,终于也产生了“家”的感觉。
吃饭的时候,徐子呈一直好奇的在问宫中的重阳宴到底是什么样的,徐清麦挑能说的说了,安氏和徐二娘听得聚精会神。
安氏感叹:“乖乖,我以前可从来不敢想,有朝一日能从真的见过陛下和皇后的人嘴里听到这些”
徐子呈猛地点头。
徐清麦笑起来:“陛下和皇后其实很和蔼的。”
周自衡也大概将朝廷里通过了仁政的事情向他们说了说,徐二娘高兴极了:“如果真的是薄赋税的话,那可真的是个好消息。”
她是个有成算的人,立刻在考虑要不要给家中多买一点田,然后再多开一个铺子。她的夫家家境还是挺殷实的,完全可以腾出一些钱来。
“世道太平了,长安城里的人肯定会越来越多的。”她笃定的对徐清麦以及安氏道,“我觉得你们手上要是有闲钱的话也应该考虑在长安城外买点地,或者是置个铺子。”
周自衡与徐清麦对她刮目相看:没想到这位二姐的商业眼光居然如此敏锐!厉害了!
一旦赋税减轻,人口多起来,余钱也开始流动起来,那的确是做生意的好时机。周自衡都在想要不要寻觅几个合适的铺子,放着收租也可以。
徐清麦也赞同:“阿娘不如给弟弟在城外置上一些地,到时候说亲也容易。”
徐子呈涨红了脸,讷讷道:“忽然说这个干吗?”
大家都笑了起来。
待到吃完饭,站在家门口目送徐清麦和周自衡等人登上马车,安氏向徐二娘感叹道:“你看四娘那两个学生,对她毕恭毕敬的样子,四娘真的是熬出来了。”
说完她就有点想哭,想着待会儿去死去夫君的牌位前烧柱香,告诉他徐家的女儿出息了!
徐二娘的目光里却带着一些疑惑,对安氏与徐子呈道:“你们不觉得四娘变化实在是太大了吗?”
一个人真的可以在短短两三年的时间变化如此大吗?
第107章 第 107 章
上次徐清麦回来给徐二娘留下来的印象还没那么深刻与明显, 但这次聚会,徐二娘却深深的觉得, 自己的这个四妹真的是完全和以前不同了。
样貌还是那个样貌,但是行为举止却完全不同。
以前的四娘,娇气爱哭,而且说话与处事绝对没有这般果断利索,包括一些说话的习惯也有点不相同
徐二娘略微将这两点提了提。
安氏又哭了起来:“你四妹不知在江南受到了什么磋磨,才会变成现在这么厉害的模样”
徐二娘:“好了好了,她现在不是过得挺好的吗?您就不要再去想过去那些事了。”
徐子呈在旁边对自家姐姐道:“四姐其实有的时候很有决断啊,你看看她着意要嫁给姐夫那次,谁劝都没用,根本就不听您和阿娘的话。”
徐二娘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最终只能叹一声:“也是。”
她将安氏扶了进来, 又让徐子呈关好大门。她早就和自己夫君说好今日要在娘家住一晚。
徐二娘下意识的往门的方向看, 心中浮现起一股不明所以的隐忧。
自从阿耶过世之后,安氏忙着接外面绣坊和纸扎铺子的各种活计, 赚点余钱来养活几个孩子。一忙起来, 就顾不上几个孩子。徐子呈那时候还小,而她和四妹只差两岁, 可以说姐妹俩是一路互相拉扯着长大的。
她是这个家里对四妹最熟悉的人
回过头, 徐二娘将心中莫名的疑虑给甩开,苦笑道自己大概是魔怔了。
她打起精神来,一边走一边说道:“改日我带你们去长安县看看田地去,听我的, 这家里是要置办一些田地, 田地才是最重要的东西。”
吱呀一声,徐家的大门被关上了。
另一边, 徐清麦与周自衡回到兰苑,晚上又和全家一起吃了个饭,包括大房在内。
他们其实已经在西市和丰邑坊吃饱了,不过毕竟是重阳,家宴还是要出席一下,意思意思的夹个两筷子。让人意外的是,周礼这个一家之主竟然没在,孔氏的脸色全程都很不好看。
至于其他的,也无非是周自衡那些徐清麦至今都认不清楚的哥哥弟弟们说上几句酸话,这些她都直接当做听不见了,让周自衡自己去解决。
徐清麦带着周天涯与周自衡两个年纪小的妹妹们玩,这俩小娘子每天在家和周天涯一起玩耍,相互之间已经很熟悉了,也很照顾周天涯这个小侄女。
她们与徐清麦接触得少,一开始看到她还有些不好意思,但也恭恭敬敬地叫了“嫂子”。
徐清麦心想,柳氏倒是将她们教导得很不错。
熟悉起来之后,几个小娘子便缠着她开始讲外面的事情,显然对此很是好奇。
吃完饭,他们二房的人回到自己的住处。
小花园里,柳氏见四处无人,嗤笑出声,对周义道:“你知道你那大哥去哪儿了吗?”
周义不耐烦的:“我怎么知道?他又没和我说。”
“你少在这里给我装糊涂!”柳氏哼了一声,“谁不知道他是去平康坊了?你们两兄弟都是这样,一个德行!”
周义没好气的:“我这不是在家?这也能挨说?早知道,我还不如跟着大哥一起去了!”
说完,便气冲冲的拂袖而去。
柳氏在他身后啐了一口,提高声音:“你有多远给我滚多远。”
她和孔氏不一样,对周义根本没什么耐性,随便他爱去哪儿去哪儿,别来烦她更好。反正她儿女双全,手上有银子有铺子,现在儿子还出息了,谁也没法动摇她在周家的地位。
两人吵架的时候,周自衡与徐清麦默默的带着几个小的走到了前面。
徐清麦问两个妹妹:“你们最近有没有读书?读了些什么书?”
小娘子有些懵懂:“我们还没有读书。”
柳氏在旁边听了,轻哼一声:“几个娘子而已,花那些心思去读书作甚?浪费时间!还不如吃好玩好,多逍遥。”
周自衡不赞同地道:“母亲,可以的话还是让妹妹们多读一些书会比较好。”
不管亲不亲密,但他的妹妹怎么可以是文盲?就连江宁县工坊里的那些工人都在被监督着上夜校呢!
既然儿子这么说了,柳氏就重视了一些,狐疑地问道:“有这必要吗?”
周自衡颔首:“自然有这个必要。您看,四娘成了太医,说不定朝廷到时候也会有女官呢。而且,簪缨世家,谁会不喜欢自家儿媳妇识文断字,知书达理?”
据他所知,那些世家和士族里都有家学,女儿们也是要上学的。
他抱起周天涯:“以后,天涯肯定也要读书的。”
周自衡心里琢磨着到时候要不要搞一点现代版本的教材出来,绝对不能让她学什么《女诫》《贞女传》之类的玩意儿!
他这个说法成功的让柳氏心动了。
她自己就不识字,想到在和一些世家夫人们交往的时候收到的冷眼和若有似无的嘲笑,便狠狠道:“也是。让人看看咱们周家也是正儿八经的士族出身!谁瞧不起谁啊!”
两个小娘子互相看了一眼,没想到自己忽然就要去念书了,忍不住雀跃起来。
徐清麦对周自衡默默的伸出大拇指,给他点了个赞——对付柳氏,还是他有办法!
回到兰苑,徐清麦问道:“咱们什么时候可以搬到布政坊去?”
还是搬出去住更清净。
周自衡召来薛大:“布政坊那边的宅子准备得怎么样了?”
“正好想要来禀告郎君与娘子,”薛大恭敬地道,“那边宅子里已经都清理干净了,包括杂草也都除尽了。还有地板和家具,该修缮的,该上漆的都已经做好了。现在就是在等去木匠铺子里定制的那些家具了。
“小的去木匠铺子里看过,也都做得差不多了。”
整理新宅子的活儿是薛大负责,他这段时间一直待在布政坊。当然这么大的工程他一个人肯定搞不定,去找了专门建房子的匠人来处理。
长安城,只要有钱,什么样的人都能找到。
薛大道:“小的估计,待清漆的气味儿散去,如果天气好,快的话十天,慢的话半个月足以。”
徐清麦点点头。这边的家具没有各种胶,都是实木,不用担心甲醛和苯之类的物质,只需要散散味就可以了。
想到十天半个月就可以搬新家了,她高兴不已。
到了夫妻夜话的时间,周自衡问她需不需要也去城外置个庄子什么的。
徐清麦问:“咱们手上的钱够吗?”
周自衡心中算了算:“置办个小田庄应该是够的。主要是现在江宁县那边的产量不足,他们就是想送钱,咱们也收不了。”
对此,他大为扼腕。
康有德与陆守中已经写信催过他很多次了,想要订购更多的手工皂。
徐清麦沉吟了一下:“要不然写信给赵阿眉,让她将产量翻倍吧,她们现在都是熟手了,而且整个产业园也都建设好了,翻倍我觉得是可以的。”
周自衡听到她说那边是“产业园”,就忍俊不禁。
偏偏,还真的很贴切。
他想了一下,也觉得行:“那你明日写信给她。”
他轻叹一声:“还是需要更多的钱呐。”
他们原本通过之前的手工皂赚了一笔,但是投建“产业园”、然后回长安后修整宅子,这些都是需要花大钱的地方。后续还需要投建玻璃工坊、购买原料、以及在长安城外投建田庄、最好能在东市西市买两个铺子
无论哪一笔,都不是小数目。
周自衡只能哀叹李世民把自己留在长安,真是耽误了自己的赚钱大计。
徐清麦有些困了,趴在丝绸枕头上。她睡不惯那些硬实的高枕,还是喜欢这种松松软软的枕头,薛嫂子与阿软就用丝绸和棉布做了新的。
她的脸颊蹭了蹭质感光滑的丝绸,惬意舒适极了,含含糊糊的道:“是啊,有钱的话,我都想要开个医院了。”
现在的里坊宵禁制度,实在是很不适合一些病人的病情监控,比如之前小乞丐的事儿就很不方便。
周自衡侧头望过去,却看到一幅海棠春睡的样子,忍不住凑了过去,手也不老实起来。
徐清麦象征性的挣扎了两下,嗯哼两声之后便让他为所欲为了。
肌肤的相触让室内的温度似乎都升高起来。
偶尔还能听到几声细细的呻/吟,以及在耳边厮磨时的对话。
“今天射箭,你男人怎么样?表现不错吧?”
轻笑声响起:“那我还是觉得陛下和那些武将们比较英武”
飞马骑射哎,谁不心动?
“啊!”一声低低的痛呼,“别咬!周自衡你是狗吗?”
很快,她的声音就被淹没,室内一片旖旎。
重阳节过后,徐清麦发现自己在太医院忽然忙了起来。
原本她在太医院其实并不算忙碌的那一波,分在她手上的专属病人只有三个,贤妃、长乐公主和平阳长公主。除了给她们三人请平安脉之外,其余的时候也就是参加一些集议以及处理紧急情况而已。
但因为太医院人手够多,所以至今也没遇上什么紧急情况。
所以,徐清麦有许多属于自己的时间,可以来整理医案、想一下平阳长公主的治疗方案、再规划一下未来蓝图什么的。
可是单单是今天,她就收到了三个从太医丞钱浏阳这儿分派过来的出诊任务。
“都是特别指定要让你过去看的。”钱浏阳笑道。
徐清麦心领神会,应该就是重阳节认识的那些贵夫人了。她们可以向长孙皇后的尚宫局提出申请,皇后过目后再交由太医院执行。
她现在只嫌病人不够多,当下就应了下来:“我马上就去。”
回到官廨内收拾了箱笼,带上了刘若贤和莫惊春,高高兴兴的出了门。这种公派的任务,太医院是提供车马的。
杜择在她后面酸溜溜的道:“女医就是好,多占便宜!”
在一旁的欧阳太医瞟了他一眼,呵呵笑道:“女医能做到如徐太医一般,更是难得,不服不行呐。”
相处了一段时间,他对徐清麦的观感倒是蛮好的。他曾经去请教过徐清麦关于解剖五脏位置的一些知识,对方十分热情,倾囊相授,欧阳太医觉得受益良多。
倒是杜择,平时阴阳怪气,丝毫没有男子气概。欧阳太医看他不顺眼已经许久了。
杜择没想到他会站在徐清麦那一边,憋了一肚子气。
不过,徐清麦也的确在思索男医和女医的问题。
主要是莫惊春。
“待会儿你先看着,如果是要做身体检查的话,那你就只能在外面等着了。”她对自己这个学生道。
虽然莫惊春拜师比刘若贤晚,但徐清麦对他也很满意。他为人踏实,而且很细心,做事也周全。她考核过他在猪蹄上的缝合,手很稳,会是个不错的外科苗子。
但,在这个时空,遇到一些保守的女病人,或许连诊脉都不会找男大夫看,更别提涉及到隐私的一些妇科检查了。这里没有男性妇科医生生存的空间。
莫惊春很清楚这一点,点了点头。
徐清麦安慰他:“外科有很多方向,你可以专精其中一个,不需要做到每样都精。即使是你的老师我,也很难做到样样皆通。”
刘若贤的眼中闪过一丝崇拜:“可是我觉得老师就是样样皆通啊。”
徐清麦笑了笑,有些汗颜。那是因为有系统的存在。
莫惊春迷茫的道:“老师,那有哪些方向?”
徐清麦沉吟一下,将后续的外科几大科室按照现在的条件精简了一下,和两个学生说了说。比如基础外科、心胸外科、骨科、神经外科、妇产科等等等等。
莫惊春没想到单是一个外科就能分出这么多项来,深深的沉醉于这个广阔深袤的世界。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踏上了外科的道路,但此刻却发觉只是掀开了其中一个小小的角而已。
而徐清麦在他心中的形象更如天人一般,深不可测。
莫惊春有些不好意思的道:“我还没想好到底要走哪个方向的路。”
“很正常,可以慢慢想。”徐清麦道,“先把基础外科学贯通吧,或许这一项就需要学好多年。”
倒是原本有些跳脱的刘若贤,这次却很清晰而坚定:“我已经选好了,我要学妇产科。”
她曾经有一个姨妈,就是死于难产。刘若贤虽然没有见过这位姨妈,但是时不时就能听到自己母亲怀念她,这让她对此印象深刻。上次她参与救治顾三娘子,忍不住便想,要是姨妈在难产的时候也能遇到如老师一样的大夫,是不是就不用死了?
刘若贤道:“我觉得做妇产科医生,能够看到小宝宝健康的出生,应该挺好的。”
徐清麦赞许的道:“你已经有了自己的目标,这很好。”
而且这个规划很有前景。徐清麦觉得别的难说,妇产科在这个时代,在长安,在上流社会应该会是未来很受欢迎的一个职业。
到了今天第一个病人处,却是长平郡公张亮的府邸。
来求医的是张亮的老母亲,她年老昏花,视力已经模糊,瞳眸上有着一层厚厚的白翳,是典型的白内障的症状。这个并不难处理。难的是她已经开始出现了老年痴呆的症状。
徐清麦只能先给她用金针拨障术治好白内障,然后给她意思意思开了个药方子。
“早就听说徐太医治眼疾有一手,没想要竟如此快速!简直神乎其技。”
张亮领了怀州总管的职位,并不在长安。她的夫人见到自家婆母重获光明,已经很高兴了,但听到徐清麦讲的老年痴呆,又紧锁起眉头。
“徐太医,真的治不好吗?”
“很难。”徐清麦摇了摇头,“最起码我对这个病是没有什么办法的。不过悉心照料的话可能会有所缓解。你们也不必太过担忧,只要照顾得好,老夫人最起码能存活五年以上。”
这位老夫人已经七十多了,在这个时候已经算得上是绝对的高寿了。
所以张亮的夫人也没有太伤感,向徐清麦致谢后便亲自将几人送到了大门口,可以说是很客气了。
第二家,是一位吏部侍郎府邸,病人是他的妻子,不过四十不到的年纪。
徐清麦向她问诊的时候,她欲言又止,拿眼睛瞟了瞟她的身后。
徐清麦顿时反应过来,这是介意莫惊春在场。于是,她立刻温声道:“夫人,不如我们去内室,我给您检查一下身体?”
那侍郎夫人忙点头:“可以,可以。”
到了内室,她这才大吐苦水:“徐太医,你是不知道,我现在这日子过得苦啊!自从生了小的之后,我就觉得”
她说到这里,忽然有些难以启齿,脸色通红。
徐清麦福至心灵,轻声问道:“夫人可是觉得有些控制不住小便?”
那侍郎夫人紧紧抓着她的手,忙不迭的点头:“正是如此!”
见徐清麦主动问起,她这才倒豆子一样把自己的苦处倾诉出来。原来,她现在完全控制不住尿意,只要随便咳嗽一声甚至打个喷嚏都能感觉下半身一阵尿意涌出。
侍郎夫人说到这里,甚至眼中泛出泪花:“我一天能换好多套衣服,但即便如此,我还是能闻到身上的那一股特殊的气味。”
是臊味,就如同最肮脏的臭男人一般,这让原本爱干净的她简直觉得生不如死,不得不每日将衣服用香料来熏,才能遮住那股气味。
徐清麦了然,她从一进来就闻到了浓重的熏香的气味,还忍不住打了两个喷嚏。
看到难堪之极的侍郎夫人,徐清麦安慰她道:“夫人无需因此而觉得羞耻,这并不是什么绝症,也不是什么脏病,而仅仅只是因为女人生孩子落下的病根。”
侍郎夫人含泪拍了拍她的手。
徐清麦:“您躺下,我先给您检查一下吧?”
侍郎夫人既然有勇气去求诊,自然也做好了被人检查身体的准备,她在贴身侍女的服侍下脱下了外衣,躺在了床上,感叹道:“还是女医好啊。”
而且还是太医院的女医,靠得住。涉及到这么难以启齿的隐私,那些懂一些医术的婆子们和女道士们,她是不敢请的,只能熬着。
徐清麦听了后莞尔一笑:“的确,对于咱们女人来说,女医越多越好。”
不过,她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侍郎夫人的子宫已经脱垂下来了,放在后世也可以评得上一句“重度”。但想起刚刚听到她说生了五个孩子,然后这里又没有什么产后护理和修复的方法,似乎又觉得也很正常
听到她半晌不说话,侍郎夫人有些慌:“可是治不了了?”
徐清麦沉吟一下:“治是能治的,不过需要做手术来治,不知道夫人能不能接受?”
侍郎夫人更慌了:“可是你上次在渭水河畔给那突厥人做的那种手术,要剖开肚子?”
显然,普通人对于做手术还是很恐慌的。
徐清麦温声道:“其实没那么可怕,到时候我给您讲述一下这个手术的原理。”
检查完,要来了纸和笔,她尽可能详细的对侍郎夫人讲述手术的详细:“您这个,我建议切除子宫不过,切除了子宫之后就不能再生育了。”
侍郎夫人露出惊惧的表情:“不生了,再也不生了!”
“那就是这样”
她解说得很详细,但显然侍郎夫人依然对此十分恐惧。
徐清麦也没有催她,只是说:“您可以先考虑一下,若是考虑好了,再来太医院找我。”
侍郎夫人连忙点头,同样将几人送到了大门口。
走远了之后,刘若贤战战兢兢的问徐清麦:“老师,每个女人生了孩子后都会这样吗?”
刚才看到的画面对她这个未婚少女产生了不小的冲击。
徐清麦轻轻道:“没有正确的产后护理和修复,生的孩子越多越容易出现这样的情况。侍郎夫人尚且如此,那些贫困的民间妇女就更不用提了,只会更多。”
她转过投去,对刘若贤感叹道:“你看,这就是为什么我们需要大量的女性妇产科医生!”
第三个病患,就是任国公刘弘基的女儿,她在自己娘家接受了徐清麦的检查。
任国公夫人曹氏兴高采烈的道:“徐太医,我才知道原来坊里那座在翻新的宅子就是您与周补阙的呀,那咱们倒是成了邻居!”
第108章 第 108 章
的确, 任国公刘弘基的府邸也在布政坊,和他们御赐的宅子相差只有两条街。
曹氏喜道:“到时候, 我一定让我儿在娘家养胎待产!”
徐清麦笑道:“如此最好。”
孕妇的生产时间可不受控制,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发动了。若是在晚上突然发动,而她们又不住在一个里坊的话,恐怕她也束手无策。
不过从曹氏的语气里也能听出,恐怕刘娘子的夫家是不如刘家强势的。
她检查了一下刘娘子的情况,刘娘子怀孕已经七月有余。上次在宫宴看到她时,因为穿着宽松的襦裙,所以看着肚子并不怎么明显。但此刻一脱掉外衣,却感觉肚子圆滚滚的,挺大的。尤其是刘娘子人瘦, 肚子便更加明显。
徐清麦皱起了眉。
刘娘子心惊胆战, 怯怯的问:“徐太医, 可是有什么不对?”
徐清麦安慰她:“倒也没有别的,就是觉得按照你的月份, 这肚子实在是有些大了”
曹氏立刻紧张起来:“那可有什么妨碍?”
刘娘子也看着她, 欲哭无泪:“之前我其实吃不下什么东西的,但都说为了孩子, 怎么着也要吃一些。”
“凡事适可而止。”徐清麦道, “我们大夫的建议是,肚子里的孩子不能缺了营养,但也千万不要养得太大,否则生的时候母体会容易难产。不过你也别紧张, 这几个月才是胎儿生长的关键时候, 你控制好饮食,还是可以的。”
如果胎儿过大, 医生会建议实行剖宫产,否则容易撕裂甚至引起大出血。
她让刘若贤拿出从系统兑换出来的软皮尺,测量了一下刘娘子的孕肚数据,宫高、腹围等等。
“这东西倒是很有意思。”曹氏显然是管理着家里的财务大权,对她的软尺和记下的阿拉伯数字都颇为感兴趣。
唐朝这些出生士族的贵夫人们,完全没有读过书的十分稀少。
见她感兴趣,徐清麦兴致勃勃的对她解释了一番:“现在或许只是在收集,但当我们接触过一百个孕妇,一千个孕妇之后,就可以从这些集合起来的数字里发现规律。”
简单来说,她想要做一个数据库之类的东西——当孕妇的肚子大到什么程度,容易有难产的风险?
在后世,这样的规律和概率简直烙印在了每一个妇产科医生的脑子里。经验丰富的医生只需要瞟上一眼,就能知道孕妇的肚子是大了还是小了。上手摸一摸,就能大概判断出腹中胎儿有多重,有的时候甚至比B超还要更准。
可惜徐清麦并非妇产科医生,没有这样的技术。而且古人和身体素质与现代人还是有所区别的,所以她只能笨拙的从头开始做起。
这是统计学的应用。
希望几年后,十年后,后续的那些妇产科大夫们能够从这些数据中获益。
徐清麦又量了刘娘子的身高,大致的估算了她的体重,记录在了纸上。这些信息会在回去后详细的放入到刘娘子的医案里。
曹氏满意的看着徐清麦在做着这一切事情,她开始理解为什么自己姐姐顾二夫人对这位徐太医如此推崇。她刚刚在说起救死扶伤的这些事情时,整个人简直是在熠熠闪光。
听闻这位徐太医与孙思邈孙仙长是忘年交,果然是人以类聚啊。
“总之,少吃油腻的和糖分多的东西,多吃新鲜的水果与蔬菜,还有肉类。”徐清麦给刘娘子开了一个食谱,让她照着吃,“对了,鱼脍就不要吃了,会有虫子!一定要吃熟食!”
时人爱吃脍,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但是这时的生鱼脍全是淡水鱼生,寄生虫风险巨大。
刘娘子被她绘声绘色的描述吓得小脸雪白,连忙点头:“我不吃了,再也不吃了!”
“还有就是身体允许的话,多下床走一走”
诊治完之后,曹氏将徐清麦师徒二人送出去。
曹氏道:“我儿生产的时候,不知徐太医可否能来家中?”
徐清麦爽快答应:“自然可以。待我搬到布政坊后,您直接让下人来找我就行,我散值后也可以直接过来给刘娘子出诊。”
这样就可以不用通过太医院了。太医院可没规定太医们在不当值的时候不能出诊。
曹氏露出了愉快的笑容:“那就多谢徐太医!”
她想着,待徐太医搬过来,一定要送一份重礼过去!
周自衡骑着马来到禁苑,通过了侍卫的检查——主要是防止携带武器——然后进入到了九仙门。
禁苑的范围非常大,之前重阳节宫宴所在的鱼藻宫只是其中一个很小的部分。往西走还有河渠以及小小的湖泊,他从汉朝的故都遗迹旁经过,可以看到残桓断壁,诉说着不尽的沧桑。
现在的长安城是隋朝时建成。当时,杨坚让宇文恺建造一座闪耀的新都,宇文恺抛弃了原本的长安城池,觉得它过于老旧不合时宜。他选择在汉都的东南方向,龙首原高地上重新建造一座崭新的无与伦比的新城。
宇文恺成功了,而汉长安则成为了废墟,掩埋在时代的尘埃里。
周自衡骑马经过时,心里不免充斥着怀古的幽思。
汉故都再往西,便是一大片井然有序、阡陌交错的农田,也是他今日的目的地。这些农田已经割完了麦子,如今种着的是大豆,已经一片郁郁葱葱,看着十分喜人。
李世民与房玄龄、杜如晦两人已经在此地等他。
周自衡恭谨地道:“微臣见过陛下!见过房相公、杜尚书。”
李世民颔首:“免礼。”
他刚从田垄走上来,蚕丝织就的圆领龙袍下摆还沾了一些泥土。
这一大片就是大唐天子的籍田,有司农寺最出色的农夫和吏目来照顾着。李世民需要做的就是每个节气来这里象征性的转一转,然后挥两下锄头。
周自衡觉得这不是形式主义,反而很有意义。可以让皇帝知道每年的收成,每个时候的农事情况。
李世民手一挥,指向这一大片大豆,笑吟吟的:
“周卿,你看这片大豆种得如何?”
周自衡笑道:“陛下,这里有全天下最好的农夫来管理,生长自然良好,出类拔萃。”
李世民:“不过,你在润州屯收获的产量,几乎可以媲美这些最好的农夫所管理出来的籍田。难道润州屯的屯户们也都是全天下最好的农夫?”
周自衡从容不迫:“这就是微臣所说,种地其实是一门学问。只会埋头种地是不行的,需要有人专门来研究它,做各种各样的尝试,然后从里面选择最优秀也最有用的那一种,再向其他的人传道受业解惑。
“如此,这些好的经验才会逐渐的普及到整个天下。”
杜如晦笑道:“这就是你让崔善为上那封折子,想在司农寺里设置一个新署的原因?”
周自衡有些惊讶。
崔善为的速度居然如此快吗?这才四五天的时间,中间还过了一个重阳节呢。看来,崔寺卿的确是迫不及待了。
他道:“崔寺卿对这件事颇有想法,微臣不过是查缺补漏罢了。”
“行了。”李世民哈哈一笑,“崔善为可写不出那样的东西。不过,年轻人,戒骄戒躁,很好。”
他欣赏的点了点头。
在他面前知道不邀功,尊重上司与长辈,这一点很好,即使很多比他年纪大的人也未必能做到。
周自衡一听这话只能苦笑了,心中对崔善为敷衍的道歉了一下:这可不是我主动说出来的。
他却不知,其实这也是崔善为故意为之,将他的名字就放置在自己的名字之下,谁都忽略不了。崔善为也想得很简单,既然这个年轻人已经入了陛下的眼,上升之势难以阻挡,那不如送他一份人情。
周自衡道:“微臣的确和崔寺卿探讨过这方面的事情。”
“陛下。”他抬起头,“微臣在江南之时,曾经接触过无数的农户。就譬如江东犁一事,那些世家与当地大户的田庄管事们消息最灵通,也颇有远见,第一时间就会来找到微臣,希望可以学习如何制作与使用这种更方便的工具。
“其次,是那些小士族和富农们,最后,才是那些居住得偏远,又没有读过书的普通农户们。”
事实上,在他离开江宁县的时候,依然有许许多多的普通农户都还没有听过江东犁。
房玄龄道:“所以,你觉得朝廷应该负担起这样的责任?”
“然也。”周自衡点头。
几人沿着道路向前走去,在田野中劳作的农夫们看到他们之后远远的便躬身行礼。
周自衡:“朝廷对百姓负有教化之责。教化是什么?教他们律法与道德,是为教化,教他们读书识字,是为教化。而在微臣看来,教他们如何更好的种田,拥有更多抵御天灾风险的能力,同样也是教化。
“不管是对他们而言,还是对朝廷而言,都是好事。这叫双赢。”
“双赢?”李世民被这个新鲜的词语给吸引了,他琢磨了一下,“你赢,我也赢,有意思。”
杜如晦稍加思索:“将江东犁成功的普及到全天下,需要三到四年的时间。而若是江东犁能够在一年甚至是半年就天下皆知,那这两三年里便可以多出不少的粮食。”
“的确如此。”周自衡道,“这还只是一个农具。还有一些如何能够增产的经验,如何抵御天灾的措施,甚至是培育出的良种这些如果想要迅速的推及天下,然后根据各地的情况做出调整,那就必须要朝廷牵头才行。”
房玄龄一直安安静静的在旁边听着,此时忽然道:“若真是有了这么一个官署衙门,那各地的真实收成、农作情况,朝廷也能了如指掌。”
他越说越兴奋,语速也越来越快:“甚至,朝廷还能够对有目的的进行农事上的规划。”
李世民眯起眼来:“房卿的意思是?”
“陛下,时人常说农夫短视愚蠢,但实际真的如此吗?”房玄龄道,“百姓并非愚蠢,而是他们的目光被局限在了自己脚下的一亩三分地。”
周自衡看向那些低头劳作的农夫们。
房玄龄侃侃而谈:“他们看不到远处,不知道远处有什么新的好的东西,只能够得到窄小范围内的经验,自然就显得短视。就像是原本适合种粟的地方偏偏要种稻,原本适合种稻的地方偏偏要种麦。这是因为他们愚蠢吗?不是!”
周自衡已经明白了他想要说什么,眼前一亮:“是因为或许他们根本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除了麦之外的农作物。”
“然也!”房玄龄赞许的道。
李世民也跟上了他们的思路:“所以若是有了朝廷的统一调配,让适合种麦的地方种麦,适合种稻的地方种稻,就能收获到更多的粮食!”
周自衡点头道:“橘生于南为橘,生于北则为枳。那就让它好好的在南方生长,就可以了。北方,自然也有北方适合生长的水果。”
后世的地方政府,是要担负起农业指导的责任的,包括研究当地到底适合种植什么经济作物,要发展什么样的农业产业经济,都需要通盘的去考虑然后引导农民们参与进来。
很多地方都做得非常不错。
周自衡不指望现在能做到后世这般的细致周全,但最起码要慢慢的把这个概念根植下去。就好像,他明年就准备在江南推广双季稻。
这些事情如果没有朝廷的介入,靠民间野生发展的话,那估计要很多年才能见到成效。
杜如晦笑道:“臣倒是想起之前的北齐与北周。”
李世民转向他,脸上有点疑惑:“杜卿怎么忽然想到北齐与北周?”
北周和大唐,和他李家的关系可谓是关系紧密。隋取北周而代之,大唐取隋而代之。而宇文家、杨家、李家乃是故交,同出武川镇,关系丝丝缕缕。
杜如晦道:“北周之地,常种粟与旱稻,而北齐,则种植冬小麦。”
周自衡略一思索,北齐就是河南山东那一片,的确种冬小麦。
杜如晦淡淡道:“当北周的将士在操练的时候,北齐的将士却在种地,还在种地,一直种地”
李世民轻轻吸了口气,这个观点倒是他以前没有想到过的。
周自衡明白了杜如晦的意思。
如今的府兵制,士兵们除了要打仗之外,还需要种地来养活自己。军屯和边屯就是一种很重要的形式。但若是一直只顾着埋头种地,却抽不出时间来操练兵马,那在战场上又如何能够得胜呢?
原本只是简单的农作物分布规律,却在看不到的地方影响了历史的走向,有趣。
房玄龄叹道:“一夫不耕,天下必有受其饥者;一妇不织,天下必有受其寒者。就算是行军打仗,也要先保证大家吃饱穿暖才行。”
周自衡颔首:“所以才需要一个专门的官署衙门,来根据各地不同的情况,来布局农作物的种植。”
李世民忽然想起来:“上次你说打算在江南种植双季稻?”
周自衡:“是。”
李世民:“那明年江南道的屯田收成可以翻倍?”
周自衡吓了一跳:“陛下,微臣可没这么说过!”
他做不到啊!
李世民狐疑的看着他:“做不到吗?”
“陛下,事情并非如此简单。”周自衡苦笑,他细细解释道:“即使是要推广双季稻,那也得先规划出一处试验田,看看双季稻的成效到底如何,需要多少的劳动力?收益和投入成不成正比?中间会出现什么样的问题?
“待到所有的经验都成熟后,才会向整个江南道推广。”
房玄龄夸赞他:“周补阙做事严谨。”
“不严谨不行,这可事关屯户们一年的收成。”周自衡道,“包括司农寺想要成立的新署,到时候也应按照这样的形式来运转。”
一个不成熟的东西,是不能贸贸然推广到全天下的,会出大问题!
房玄龄与杜如晦都忍不住轻轻点头。
的确该如此,就连一些政策,也该如此。
李世民对他明年的规划很感兴趣:“那除了双季稻之外,你还有什么其他的打算?”
这些计划在周自衡心中盘算了很久了,他不假思索的道:“如果是之前,微臣只打算带着润州屯的屯户们开凿水渠,修建塘浦圩田,并且兴建水力磨坊。但现在微臣领着司农寺丞的职衔,掌管江南道屯田,那自然要把其他地方也纳入到考虑”
比如太湖那边,与江相连,经常成为一派泽国,庄稼尽淹。修建海塘和堤坝才可以改善这种情况。
李世民挑起眉:“你可只是总领屯田事宜,兴修水利是江南道主官的事情。”
“微臣刚刚说过,双赢。”周自衡唇角上扬,“其实兴修水利对民田是更有利而无一害的。”
只看怎么和他们谈罢了。
李世民又问:“你之前在殿上说要轻徭役,可兴修水利岂不是在反其道而行之?”
“陛下,其实百姓们并不反对徭役。”周自衡道,“以微臣的经验来看,其实他们反对的占用农忙时间来做徭役,以及修建一些无谓的只用作权贵奢侈享受的工事。比如宫殿”
他看到李世民似笑非笑的眼神,连忙道了一声:“陛下恕罪。”
李世民挥了挥手:“你何罪之有?大肆的兴建宫殿用于享乐,的确是亡国之君会做的事情。”
比如他曾经的那位表叔。
“继续说吧”
周自衡便以李崇义在江宁县建砖窑的事情举例,说明其实百姓们在对自己有利的情况下是不会抗拒出力来服徭役的。李世民听得很仔细,时不时的还询问些什么。
两个人走在前面,周自衡落后李世民半个身位,越走越远。
房玄龄与杜如晦在后面不远不近的跟着。
房玄龄对杜如晦说:“只是放在司农寺,的确是可惜了”
能够做出这么详细的规划,头脑清楚,而且为人处世也老练,实在是很适合去做个一地主官,即使是从县令做起,也是可以的。
杜如晦之前曾经和房玄龄探讨这个,这次他反倒有不一样的认知:“天下的农事需要周十三这样的人。他待在司农寺或许比做一个小县令或者是刺史要更好。”
房玄龄笑着摇摇头:“若是其他如他这般年纪的郎君们,可不敢如此狂妄的称‘小县令’”
即便是李崇义,也是因为沾了宗室的光,而且因缘际会才会如此年轻就得到成为江宁县县令的机会。
杜如晦笑了起来:“人与人终究是不同的。”
房玄龄:“那,崔善为的提议你如何看?”
“可。”杜如晦想也不想的道,“农事如此重要,民田占了天下农田的十之七八,偌大一个朝廷却没有对应的官署衙门,的确是匪夷所思。”
房玄龄也点头:“可。”
虽然这个提议还需要拿到中书门下的“宰相集议”以及内朝集议上去讨论,但他俩都知道,这应该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杜如晦看向宽阔的大豆田,绿意盎然,不由得叹了一句:
“真美啊。”
“可真丑啊。”平阳长公主对摆放在自己面前的一个怪东西毫不讳言的道。
这是一张看上去十分笨拙的椅子,用木头制成,还有两个大大的木制轮子。有点像是胡椅,但是比胡椅要更低,而且方头方脑的,和好看真的沾不上一点关系。
徐清麦有些不好意思,讪讪笑道:“虽然不好看,但用起来还可以,长公主要不先试试看?”
这是她之前让周自衡找木匠做的轮椅,周自衡直接通过工部主事任平找了将作监的匠人,不过七八天就将这东西做出来了。
那位工匠对这个委托非常痴迷,甚至还琢磨着改动了好几处,一些零件做了不止一版。
徐清麦亲自试过,肯定不如后世蕴含了高科技的轻便电动轮椅相比,但也还算过得去,满足了出行的基本要求。
平阳长公主看着那两个笨重的轮子,有些怀疑:“真的可以用手推动?”
“可以的,您试试?”徐清麦期待的看着她。
平阳看了这么一会儿,也大概明白了其中的道理,来了点兴趣:“那就试试。”
绿翘忙指挥其他的侍女将她抱上了轮椅,然后调整了她坐着的姿势。
平阳用手推着轮子,用上了一些力气,往前滚了滚。
那轮椅动了起来。
第109章 第 109 章
今天并不是徐清麦来给平阳长公主请平安脉的日子。
她与严雪文还有姚明镜三人已经制定好了针对平阳长公主的医疗方案, 这次是特意过来与她商量的,顺便就把轮椅给带了过来。
那轮椅在平阳的推动下慢慢向前滚动。
她露出轻轻的笑容, 但是转瞬即逝。
“有些重,不是很好推。”平阳长公主道,“不过,你有心了。”
虽然她出行也有软轿,但是在半空中被人抬着的感觉并不如这个稳当。而且,用自己的双手推动车轮,让她找到了一种切实的存在感。她想,她会愿意推着这个东西出院子看一看。
她深深的看了徐清麦一眼:“多谢你。”
她们也不过是见了两面,但平阳能感觉这位徐太医是真心为自己打算。
她本可以不做这些的。
徐清麦闻言漾起笑容,大方的收下了平阳的谢意。她又蹲下来研究了一下那轮椅:“其实还可以再改进一下, 公主暂且先用着这个, 待改完后我再将新的送过来。”
她打算将后背做得更轻巧一些, 或者可以试试用布料来做。哎,要是有橡胶就好了, 木轮子实在是笨重。
平阳长公主矜持的点了点头, 也接受了她的这份好意。
折腾完,几个人步入正题。
徐清麦向平阳长公主介绍严雪文与姚明镜。
“这两位我都认得。”平阳向她们点头致意, “严太医曾经为我做过按摩, 姚助教也给我扎过针。”
那都是平阳摔下马之前的事情了,严雪文和姚明镜没想到她至今还记得,不免有些惊喜。
徐清麦道:“我们三个,为公主准备了一份治疗方案, 您要不要听一下?”
严雪文忙道:“其实大部分是徐太医准备的。”
平阳长公主:“既如此, 且说来听听罢。”
她并非扭捏之人,既然决定了要好好配合徐清麦, 给自己再挣一次命之后,配合度就变得很高。
几人找了一间房坐下,徐清麦开始细细的为平阳讲解这份治疗方案。其实就是结合了针灸与康复。针灸这方面她并不太懂,于是只告知了姚明镜自己的需求,让她自己去做一个方案。姚明镜为了稳妥,还特意去找了针科的一位博士太医与巢明来确认。
而严雪文,则主要需要徐清麦来提供一些思路。
她这几日将自己脑子里关于复健的一些知识整理了一下,写成了一个薄薄的小册子交给了严雪文。严雪文对此如获至宝,拉着徐清麦探讨了好长时间,又结合自己本来已有的经验,做出了一些调整。
“复健真如此神奇?”平阳长公主有些怀疑。
徐清麦将复健又仔细解释了一遍,然后道:“不过这一项要再往后推一推,等到一些器械送过来才能开展。而且,其实我们最重要的目的是通过复健不让肌肉萎缩,让它保持活性。”
至于说通过复健站起来走路徐清麦可不敢夸下这样的海口。后世的康复医学有很多高科技器材加入,尤其是一些电刺激的项目,即便如此,成功率也没有百分百。
而现在仅仅能做最简单的那种,能达到最浅层的防止肌肉萎缩、防止静脉血栓和其他感染的目的就已经很不错了。
严雪文在一旁听了莞尔。
她一开始听到“肌肉”的时候以为是“鸡肉”,后来看了徐清麦画的全身肌肉分布图,这才恍然大悟。那幅图被她找画师画了一个更大的版本,打算悬挂在按摩科的官廨内。
平阳看出来了,这针灸术和复健术都只是辅助,重头戏估计还是徐清麦上次和自己说的手术。
她忍住没有追问手术的事情,怕给徐清麦太大的压力。
徐清麦继续道:“复健之路恐怕没那么好早,会很辛苦。”
她提前给平阳长公主打预防针。
平阳伸出自己的手掌给她看,微微抬起下巴:“看到这些茧子了吗?之前练箭术的时候留下的。”
那时候所有人都不觉得一个小娘子能连成神箭手,可她就偏偏不信那个邪,就要练,非要练。手掌被弓箭磨出了水泡,戳破后绑个布条就继续,就这样日复一日的,水泡变成了厚厚的茧子,而她也成为了一名优秀的弓箭手。
她最不怕的就是辛苦。
徐清麦笑眯眯的道:“那就好。”
平阳长公主:你哄小孩吗?
她翻来覆去的看自己手上的茧子,可能是觉得徐清麦脸上的表情太无稽,忽然有了一点谈兴:“想当年,我领着将士们守在鄠县,若不是箭术好,还差点着了别人的道”
她开始讲自己以前的故事,绿翘睁大眼睛,简直不敢想象这个主动提起过往的竟然是自家公主!
绿翘的眼眶一下子变得有些热。
徐清麦趁着平阳长公主喝水的时候插了一句:“那不如我让姚助教先给您扎针,然后我们再慢慢聊?”
“不聊了,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有什么好聊的?”平阳漫不经心的、傲娇的道,“行,先扎针吧。听说你之前是在江南,江南如何?”
侍女们服侍她躺下来,姚明镜拿出自己的针袋。
阳光洒进来的室内,长长的金针没入雪白的肌肤,徐清麦一边认真的看着一边和她们讲自己在江南遇到的那些事情,讲春巡,讲那些虽然很穷但是却很努力在生活的屯户们。
平阳长公主趴在软枕上,叹了口气:“大唐还有很长一段时间的路要走啊。”
徐清麦鼓励她道:“是,如今的大唐正是需要我们为之出力的时候。我们也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所以,公主你要尽快好起来。
平阳听懂了她的潜台词,她看向远处,有些怔忡。
继续向大唐出力吗?
大唐,还需要她吗?
不需要了吧?长安之战后,他们便不再需要一个手握兵权的公主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平阳变得沉默起来。徐清麦几人向她告别的时候,她也是懒懒的。
绿翘送几人出去。
“绿翘娘子,接下来我们可能会常来公主府。”徐清麦对绿翘道,“尤其是严太医,甚至可能每天都来一次。”
“没问题!”绿翘忙不迭的道,“奴婢刚还正想和徐太医您说,让你们多来呢!”
每次她来了之后,公主的话都多起来。
徐清麦笑道:“我会的。”
她又嘱咐绿翘一定要记得每天都按照严太医的方法给长公主做按摩,以及多翻身,避免产生压疮。
严雪文道:“到时候我会派一名按摩科的医工过来,还请绿翘娘子为她安排食宿。”
徐清麦这才想起来:对啊!以平阳长公主的身份,完全可以府上常驻医工,是她没见识了。
载着三人的马车朝太医院驶去。
姚明镜伸了个懒腰,约两人散值后去西市的酒坊里喝酒。她们散值的时间比里坊关门的时间要早了快一个时辰,正好趁着这个时间去寻欢作乐一番。
姚明镜:“我知道有个酒坊的酒不错,胡姬们跳舞也很好看。”
她虽然已经三十多快四十岁,却至今未婚,之前还出家当过一段时间的女道士——可能是之前乱世,大家得过且过,不望明天,她这样“高龄”未婚的世家女子并不鲜见。李世民甚至在前些天还发布了一道旨意,号召单身男女们赶紧解决个人问题,为大唐开枝散叶,增加人口。
但姚明镜已经不是适婚年龄,根本不用考虑这个问题,她的日子过得异常的潇洒,让徐清麦都隐隐有些羡慕。
此时听了她的这个提议,徐清麦顿了有了后世同事们约着宵夜和聚餐的亲切感,不过还是婉言拒绝了。
“下次吧,下次我一定去。这几日回家都有事情要忙。”
她和周自衡这几天都在忙着收拾行李,准备挑一个黄道吉日搬到布政坊的新家去!
柳氏虽然有些不满儿子要离开自己单独出去住,但那是御赐的宅子,不可能空着,所以她也只能把不满给咽下去。而那房子她嫌小,肯定不会去住的。
只要她不阻拦,这件事进行得异常顺利。
周自衡与徐清麦的行李已经有很大一部分搬过去了。
“到时候搬了新家,再请你们去做客。”徐清麦想到这件事就心情愉快,“别的不说,保管你们吃得好,酒也管够!”
姚明镜眼睛亮了起来:“寒玉浆!”
她和严雪文相视一笑:“那就一言为定。”
待到徐清麦在太医院忙完工作,回到通化坊的周宅时,却看到大门口围了一圈人,还传来了阵阵喧闹声。她便让马车先进去,自己下马准备去看看发生了什么。
“我都和你说了,”门房不耐烦的道,“这里没有这个人!你们找错地方了!赶紧走吧,不然我可就要去找衙门来了!”
徐清麦挤进去一看,却是几个风尘仆仆的人围着周家的门房。
那几人看上去也不像是奸恶之徒,虽然满面风霜但看穿着显然也是颇有家底的人。
她开口问道:“发生了何事?”
“和你有什么关系”门房看到是二房的徐娘子后立刻噤声,然后迅速换上笑脸:“您回来了?”
徐清麦双手负在身后,明明是娇美面貌却也有了几分威势:“我是问你发生了什么?为何要在宅邸门口喧闹?”
门房讷讷道:“他们非得要来这里找一个什么叫莲娘的人咱家可没有这样的小娘子啊。”
徐清麦倏地转过头去:“莲娘?!”
她的父母终于找过来了吗?
第110章 第 110 章
时间回到一个多月前的越州。
形容削瘦的唐斐将一位大夫送出门外:“大夫, 阿瑛的情况到底如何?您一定要如实和我说。”
那位大夫与唐家相熟,叹了一声:“郁结于心, 这是心病!心病还需心药治啊。不然,就算是我再开多少剂药,给她扎多少次针都是一样的。
“你还是多劝劝她吧,哎!”
唐斐的脸控制不住的抽搐几下,几乎要控制不住悲伤,眼角已经泛红,低头道:“多谢,我会的。”
这大夫与唐家相熟,也知道他家出了什么事情。任谁放在手心宠爱着的小女儿被拐子给拐走,恐怕都无法一下子就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
但日子还得要继续过啊
他叹了口气, 拍了拍唐斐的肩膀, 然后离开了唐家。
唐斐收敛起自己的悲伤, 回到了内室。
他的妻子朱瑛正半躺在床上,脸色苍白, 暗自垂泪, 见到他进来后赶紧把眼泪擦去。
“大夫送走了?”
“送走了。”唐斐柔声道,“你别太担心, 大夫说你只是气血不足, 好好睡觉好好吃饭,很快就好了。”
“你别骗我了。”朱瑛脸上浮现起一个惨淡的笑容,“我自己生了什么病难道自己不清楚吗?”
她不过是因为失去了莲娘,觉得生活不再有色彩, 世间灰暗罢了。
就好像, 做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劲。吃饭的时候,想着莲娘现在不知道有没有吃饭, 有没有吃饱?穿衣的时候,想着莲娘不知道有没有穿暖?
唐斐强颜欢笑:“莲娘这孩子命硬,一定还在哪个地方活着呢。你如果身体不好,我们还怎么去找她?而且,就算是不为自己,你也要为大郎着想。”
“是我对不起大郎,我这个当娘的太没用了。”朱瑛喃喃道,然后又哭了起来,“你别骗我了,莲娘莲娘她还那么小,而且还那么特殊,她说不定被卖到了哪儿”
想象了一下女儿会遭受到的种种待遇,唐斐的拳头也不由自主的捏紧了,鼻子一酸,眼泪也掉了下来。
“总有机会的。”他一边哽咽一边道,“你把身体养好,到时候我们一个县一个县的过去找。今年找不到,明年再去,明年找不到,后年再去”
不知道从哪儿跑过来的两人的儿子,唐小郎君也哭着扑到母亲的怀里:“我也去,我也和你们一起去找妹妹。阿娘,你别丢下我不管!”
就在唐家人哭成一团的时候,管事急匆匆的从院外进入到了内院,甚至神情激动到还没进院子就开始喊了起来:
“郎君!娘子!有消息了!有莲娘子的消息了!”
“我们收到消息后,立刻马不停蹄的往长安赶。”在马车上,唐斐匆匆的交代了他们收到口信的前后。
徐清麦了然的点了点头。
当时张家的管事是特地派了人去越州找唐家人告知,按照他的说法这可是积德行善的事情。从脚程上来算,唐家人真的是日夜兼程,估计路上都没做多少停留。
“徐娘子,”朱瑛忐忑之极,她紧紧的抓住了徐清麦的手,“莲娘莲娘真的在这里吗?”
她怀抱着无尽的希望来到长安,连客栈都没去找就直接按照那封信上的地址去了兴道坊找到周家,但没想到门房却直接说这里没有莲娘这个人。
朱瑛只觉得自己飞到天上的一颗心又被狠狠地抛到了地上。
所以,此刻她问出这句话之后,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是我的错。”徐清麦扶额,“之前我们是打算把莲娘留在周家住的,不过后来他们住在了通化坊的驿站你放心,她的确是在这里。”
她看向朱瑛的眼睛,肯定的道,然后就看到对方迅速的红了眼眶。
朱瑛喜极而泣:“那就好,那就好”
都亭驿内。
莲娘正在房间内和刘若贤一起,她与刘若贤住一间房,杨思鲁与莫惊春住一间。
两人正在画绣花样子,当然主要是莲娘画,而且她并不是为了绣手帕和其他才画,而是为了画给刘若贤用来练刺绣。更精准一点的说,是练习手的精细度。
“画得可真好。”刘若贤赞叹了一句,能看得出来她在家受过很好的教育。
莲娘羞涩的笑了笑。
她刚想说什么,就看到门被砰地撞开。刘若贤吓了一跳,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见一个穿着素净还带着风霜的女人像一阵风一样闯进来,将莲娘抱在了怀里。
“我的儿啊~~~!”一声让人听了之后要心酸落泪的哀嚎之声响起。
刘若贤将骂人的话吞了回来:难道是莲娘的阿娘找过来了?
莲娘被抱着,傻傻的,眼睛眨啊眨。
是阿娘吗?
真的不是梦吗?
她已经做过很多次这样的梦了,但每次醒来之后都会失望,只能在被窝里偷偷的抹眼泪。但这次的触感似乎是真实的?而且自己也不是在睡觉
莲娘傻乎乎的伸出手,想要去摸一摸阿娘的头发。
没想到第二秒,朱瑛就直接晕了过去,倒在了地上。
她被吓住了,冲口而出:“阿娘——!”
跟在朱瑛后面的唐斐顾不得见到女儿的狂喜,慌忙跑了过去:“阿瑛!”
片刻后。
徐清麦收回了搭在朱瑛手腕上的手,对众人道:“无妨,大概是情绪过于激动,然后这段时间又担惊受怕也没好好休息,所以一下子就晕过去了。脉相还是不错的,待会儿我给她开一张补气安神的汤方就好。”
莲娘和唐斐这才放下了心。这时候,莲娘紧紧的靠着唐斐坐着,一只手牵着唐斐,一只手牵着朱瑛。
“倒是你,我得好好检查一下。”徐清麦笑眯眯的道,“张开嘴,让我看看。”
莲娘听话的张开了嘴。
徐清麦检查完后,又让她尝试着发音说话。
莲娘虽然觉得许久发不出声音,如今陡然一下子可以说话了,感觉有点别扭之外,其余都还好。她尝试着说了几个句子,一开始还很生涩,但熟悉起来之后立刻就自如了。
徐清麦笑道:“你是因祸得福,以后不用担心不能开口说话的问题了。”
莲娘之前闭口本来就是因为某种心理创伤,徐清麦估计若是没有朱瑛这一晕倒,莲娘或许还不一定能那么快就开口说话。
总之,一切都在好转。
“那你们一家先聊着,好好说说话。”徐清麦轻快的道,“待到明日,我再过来。”
她顺手将刘若贤捎了出去:“今日你便来周家住着吧。”
刘若贤自然没有意见。
两人将房间留给了一家三口,还没走远就听到大概是朱瑛醒了,三个人应该是抱着头在那儿痛哭呢。
刘若贤露出开心的笑容:“太好了。”
她和莲娘相处了那么久,很喜欢这个斯文又善良的小姑娘。
徐清麦摸了摸她的头:“你想家了吗?”
“有点儿。”刘若贤对老师直言不讳,轻轻的点了点头,然后又嘿嘿一笑,“不过出来在外面也挺好的,没人叨叨我。”
徐清麦好笑的道:“等你搬过来,我可要叨叨你了。”
刘若贤:“老师肯定没有我阿娘啰嗦”
“我回去可得告诉你阿娘。”
第二日,散值后,徐清麦和周自衡一起来到了都亭驿,唐斐、朱瑛和莲娘已经在这里等她。
杨思鲁和莫惊春还有刘若贤也都在。
朱瑛和唐斐看到徐清麦直接跪了下去,向徐清麦以及在座的所有人行了一个大礼:“昨日还没感激过恩人,你们将莲娘救了出来,于我等实在有再造之恩,结草衔环,必不敢忘!”
他俩昨日忙顾着和莲娘相认,然后徐清麦又得赶在里坊关门之前回去,所以竟然都没有好好的谢过大家。
他们与莲娘说了一晚上的话,这才知道她都发生了什么,是怎么样被人给救下来的,惊险之处听得朱瑛泪水涟涟,唐斐满目仇恨。
大家慌忙请两人起来。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周自衡笑道,“我也有一个女儿,最是恨这种拍花子之人。且第一个救下莲娘的是我家的仆人,薛大。若不是他机警,以那日的风雨恐怕莲娘早已遭遇不测。”
可惜今日薛大在布政坊有事,无法前来。
唐斐狠狠的道:“那易九郎原与我家沾亲带故,谁想到竟然如此不安好心,丧尽天良!”
周自衡安抚道:“好叫二位知道,那易九郎前不久已经在洛阳伏诛了。”
洛阳县的县尉给几人发来信函,因着易九郎先是拐卖在先,后来又试图将莲娘抛下船去,犯了死罪。洛阳县审问清楚来龙去脉之后,已经干净利落的将此贼子判了绞刑。
朱瑛连忙道了几声阿弥陀佛,菩萨保佑,银牙都要咬碎了:“便宜了这贼子!”
他们也是昨日才知道竟然是易九郎所为,若是早知道,必纠了一帮人去他易家讨个说法,搅个天翻地覆不可。
几个人又聊了聊,最后聊到了莲娘身后的那根“小尾巴”。
“听莲娘说,真的可以去掉对吗?”唐斐激动的问。
他其实是听过徐清麦的名声的,在莲娘还没被拐走之前,越州城内就传说在江宁有一位女神医,可以开腹取肠。只是没想到,却是这位女神医救了自己的女儿。
而且她现在还是当朝太医,那她说出来的话,他和朱瑛是深信不疑的。
“都出去罢,我给莲娘再检查一遍。”徐清麦道。
在座的男士们善解人意的出去了,唐斐留了下来。
徐清麦让莲娘躺在了床上,重新检查了一遍她的小尾巴,确定了这只是一个返祖现象的赘生物之后,她笃定的道:“可以通过手术来割掉。”
朱瑛喜极而泣:“这可太好了。”
唐斐有些紧张的道:“徐太医,不瞒您说,当莲娘刚出生的时候,我们也曾找过相熟的大夫想过能不能把它给去掉”
甚至当时的接生婆子都想过可以用丝线把它给绞断。
徐清麦大吃一惊:“这可不能乱来。”
“那大夫也是这样说的,说风险很高,还是等孩子先长大再看。”唐斐道。
结果,长大后却变得越来越长,真的像是一根小尾巴,他的家人觉得他生出了一个邪物,觉得莲娘是不祥之人,想让他将莲娘送到山里道观去自生自灭。
唐斐和朱瑛这才气愤的从唐家出来自住。
徐清麦道:“那位大夫的确是没骗你,而且水平颇高。很多天生脊髓栓系和脊柱裂的小孩在出生时也会表现为这样的小尾巴,轻易动不得。”
其实就是脊髓的先天性发育异常,椎骨的生长速度要快于脊髓,因此就会出现脊髓上移、与椎管并不齐平的现象。贸然割掉的话恐怕莲娘活不到现在。
“还好,还好”朱瑛后怕的道。
她也曾对接生婆子的话动过心,还好后来听了那大夫的话。
“莲娘是有个有福气的小娘子。”徐清麦笑着拍了拍莲娘,让她穿好衣服,“她的这个的确就是尾巴,虽然很少见,也给你们带来了不少困扰,但处理起来却简单很多。”
如果真是脊髓问题,要做核磁共振还要会神经外科的手术,她搞不定。而割个小尾巴却是可以的。
莲娘腼腆的笑了起来,第一次因为自己的尾巴而感到庆幸。
唐斐急忙道:“那咱们什么时候可以开始治疗?”
“不急,等我休沐吧。”徐清麦沉吟道,“散值后的光线不好,不宜动手术。选休沐的时间去西市的庆仁堂来做。”
朱瑛与唐斐对看一眼,重重的点了点头:“行,听您的!”
他们都等了那么多年了,也不差这几天的时间了。
两人将莲娘带走,带来的管事已经在西市找好了客栈,刘若贤对于莲娘的离开恋恋不舍。
莲娘安慰她道:“若贤姐姐放心,我做完手术后还不能马上动身,阿娘也需要休养,阿耶说不急着回越州。”
一家三口就这样在长安住了下来。
回去之后,徐清麦这才想起来:“等等,休沐那天正好要搬家啊!”
既然布政坊的宅子已经准备了,周自衡就不打算再拖下去了,去钦天监找人问了一下休沐那天正好宜搬家,便就干脆利落的定了那天,然后两人又多请了一天假。
中书省和太医院爽快的批了假。
周自衡道:“无妨,正午无事,你下午回来就行,客人们会在下午过来。”
徐清麦嘿嘿一笑:“你要这么说,那我真的就去了啊?”
周自衡失笑:“去吧,去吧。家里有我呢。”
他们的乔迁宴得办好几场。
一场是休沐当天,之前所说的杜如晦、萧瑀都会过来,然后魏徵、崔善为、房玄龄、李孝恭他也得下帖子,不然说不过去。
这样数下来,过来的都是朝廷重臣,连他自己都咋舌了一番。
为此,周家的人除了伯父周礼之外,其余人和另外一些在长安的亲戚他全部安排在了第二天——位高权重的人总是怕打扰的,而他那些兄弟们中又偏偏有那么几个不知趣的。而且那宅子就两进,也搞不了什么大宴会。
而太医院的几位以及一些其他朋友,打算在下一个休沐日请他们吃个饭。
这个安排一出来,周自衡遭到了不少来自于家中主要是大房的埋怨。
“他倒好,一路高升,结果都不想着拉兄弟一把。”他的一位堂兄抱怨道。
“就是,当天那么多公卿,却偏偏让咱们第二日去。”另一位庶堂兄冷笑道,“我看他是怕我们抢了他的风头!”
“就是,三哥你才高八斗,只是运气不好,不然怎么轮得到他在外面张狂!”
一群人却也不想想,当时的周纯被家族踢到江南的时候,他们是怎么幸灾乐祸的,又是怎么认为他这辈子都爬不起来的。而如今,他获得了现在的成就,却只是觉得他“运气好罢了”。
周自衡自然不理会这样的酸言酸语,也不会因为这些改变自己的主意。
他又不是靠家族。
对周家的这些“兄弟姐妹”们,如果里面有靠谱的、上进的,他不会吝啬,肯定会拉一把。但若是不靠谱的、自以为是的,那他也绝对不会施舍哪怕一个眼神。
柳氏对这样的安排原本也有些不满,但听了大房传出来的这些言语后,破口大骂。
“怎么?以为我家十三郎是梯子,谁能想攀着他往上踩?还和他比,怎么不撒泡尿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什么德行!”
“就连我与他阿耶,都老老实实的第二天过去,你们算什么东西!”
她这么一闹,周家立刻平静了。
在搬家的前夕,还有一件让周自衡与徐清麦高兴不已的事。
从江南过来的商队,带来了大批的辣椒、几十坛寒玉浆、手工皂以及不少的姑苏和越州那边产的特产,包括丝绸布匹和一些其他,还有徐清麦惯用的手术线以及她选中的一种可以用做纱布的细麻布料。
别的都好说,看到辣椒之后,两人真的是两眼放光。
在江南时他们都觉得还能适应,因为江南的饮食本身就偏清淡,以河鲜和蔬菜为主,很多菜式即使不放辣椒也还行。但是长安这边,什么羊肉牛肉、鹿肉甚至是骆驼肉马肉之类,都随处可见。
少了辣椒,便觉得好像少了非常重要的东西。
清汤羊肉再好吃,也不能一直吃。
除此之外,就是奶和甜,周自衡觉得,也该给西北的百姓们带来一点辣椒的震撼了。
而且王一方特别讲究,他不仅仅是送来了一大堆已经晒干的辣椒,还挖了十几株新鲜的带着土的辣椒苗,用种花的陶盆装着,一起运了过来。
送到的时候,这些辣椒苗虽然有些半死不活,但没死,上面结着的辣椒也都还在。
徐清麦简直感动得眼泪汪汪的:“总算可以吃上新鲜的辣椒了!”
周自衡也特别满意,他打算在新宅子的花园里找一小块空地,将这些辣椒种下去,还可以收获一批辣椒种子。
“王管事说,若是郎君娘子还需要,到时候便再送一些来。”随着东西一起前来的还有作坊里的一个小厮,他还带来了账簿以及孙思邈等人写过来的信。
徐清麦看了信之后,惊喜的喊了出来:“酒精!他们居然蒸馏出了酒精!”
她将那几个小坛子从马车上翻出来,立刻开坛查看了一下这些酒精的纯度以及成色:“的确是酒精。”
这下好了,不用再花积分去系统商城里买了!
“孙道长可真行啊。”徐清麦高兴极了,“你说,等你过完年回江南一看,会不会发现他把玻璃都造出来了?”
周自衡笑起来:“那可真是太好了!”
他们将账簿和人留下,其余的货物直接让车马行送去布政坊,又留下了一部分,分了分,给大房和柳氏等人送去,只说是江南的一些朋友送过来的礼物。
“作坊里现在一切可好?”两人问那小厮。
那小厮平素是跟着王一方的,很机灵,将现在那边的动静说得很仔细。周自衡与徐清麦听了后这才放下心来,看来这段时间那边运行良好,没出什么篓子。
而且王一方居然还能想到自己去找酒坊谈合作,这主观能动性让周自衡不得不夸两句。
到了晚上,两人也顾不得明天搬家的事情,开始看账簿。
随着账簿一起送过来的还有前段时间的利润收益,都用箱子紧紧的锁了,压在了货物的最底下,如今已经入了布政坊宅子的库房。
“有了这些钱,便可以去郊外看看田庄了。”周自衡高兴的道。
这笔钱解了他们的燃眉之急。
他对徐清麦道:“咱们其实可以在长安城外也建一个手工皂作坊,专门给康有德供货。不然他的货一直要从江宁运的话,成本也高,而且还费时间。”
一南一北各建一个工坊,刚刚好。
徐清麦有些犹豫:“这边主要是没有可靠的人管着,咱们现在又忙”
“我觉得或许咱们可以考虑一下你二姐。”周自衡却道。
“二姐?”徐清麦惊讶的挑起眉,但被他一说却又意外的觉得合适,“她真的可以哎!”
周自衡道:“不过还需要再看看,也不急,我在长安都还得再待几个月。”
一切商量妥当,两人这才沉沉睡去。
第二日一早,薛嫂子就来敲门了。他们今日要早起。
搬家是算好了时辰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