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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第 41 章 一物降一物

    程亦安见陆栩生一脸吃瘪, 顿时乐了,

    “要不,赶明你也试一试, 让我尝一尝你的手艺?”

    陆栩生忿道, “君子远庖厨。”

    程亦安幽幽地说, “你是君子吗?”

    陆栩生无话可说。

    程家灶上是不断火的, 年底忙,没准哪个时辰主子回来了, 就有得热水热饭供应,陆栩生这边来, 颐宁苑的婆子立即去传膳, 不一会功夫陆栩生面前就摆了七八样佳肴。

    陆栩生用晚膳, 程亦安就吃三角糕,夫妻俩隔座相视。

    程亦安吃得红光满面,陆栩生咽得不是滋味。

    重生决心留住程亦安时, 他下定主意让她过好日子,他想着以他所能, 能让程亦安成为京城最风光的命妇, 有了前世的经验, 后宅也能打点得妥帖,怎料,他还是高估了自己。

    确切的说, 是低估了程明昱。

    总不能让他一辈子跟在程明昱身后追吧。

    也不知长房其他的女婿是怎么过的?

    带着这种念头,陆栩生食不知味用完了晚膳。

    膳后就要走,程亦安不干了,虎着脸盯着他。

    陆栩生见状,将衣裳搁下, 意兴阑珊凑过来,“怎么了?”

    程亦安又拽住了他的袖口,她发现陆栩生很吃这一套,“我需要人形炉子。”

    嘿

    就这么一句话,让陆栩生心情从阴转晴。

    “那我今晚留下来?”他勉为其难道。

    程亦安推了他一把,“你也可以不留。”

    程亦安一整日躺在床榻肚子胀得慌,陆栩生便扶着她在屋子里消食,程亦安走一步脚踉跄一步,到最后人几乎靠在他胳膊上,陆栩生一手揽住她腰身,一手拎着她胳膊,在屋子里转悠。

    就一个女孩儿的闺房,比得上寻常小户整座宅邸,前厅后寝,四周还有一圈下人住的裙房,旁人家下人挤在一个屋子打通铺,在程家这里,稍稍体面些的丫头都有单独的一间房,穿戴比得上人家小户小姐。

    在陆栩生眼里:太过奢靡。

    程亦安习惯了搂着他睡,夜里照旧往他怀里挤。

    陆栩生就不好过了,屋子里本就热,他身上只剩一件单衣,还要他搂个温香软玉在怀,很快程亦安就觉着自己被什么杵着了,陆栩生尴尬地挪开,离得她远一些。

    药性过了一日一夜已没那么强,程亦安人已好多了,便轻轻推了推他,“想要吗?”

    陆栩生气得不想说话,睨着她道,“你好意思说,你吃了那药,这几日敢要孩子吗?”

    程亦安神色一顿,一骨碌爬起来,脸上血色褪得干净,虽说是补药,也不知有无妨碍,为了孩子安危着想,的确得推迟些时日,如此怕是要错过前世那个孩儿,怪她满脑子拦住爹爹,忘了即将到来的孩子,这下眼泪一颗一颗往下砸,懊恼不已。

    陆栩生原还怨她,见她哭成这样,又心疼了,连忙将褥子裹上去,将她偎得紧紧的,

    “前世孩子流了,兴许本就不健康,你别想太多,等孩子修养修养还会再来。”

    程亦安低着头闷声不吭。

    陆栩生无奈,只得将她重新带入怀里,安抚她入睡。

    “有得就有失,你看开一些。”

    夜里程家仆妇将陆栩生的官袍洗净烘干,又烧滚烫的水倒入斗子里,帮他熨烫平整,翌日天还没亮,陆栩生换了干净的官袍又出门去了。

    程亦彦在大门口左等右等没等着陆栩生,只得先出门,后来在正阳门处撞见陆栩生与都督府一位官员说话,等着他落了单笑眯眯迈过去,

    “慎之昨夜不是歇在府上么?怎么我等了半晌没瞧见你出门。”

    他怀疑陆栩生翻墙走的。

    在岳父家要翻墙走,真真丢面子。

    陆栩生绝对不会承认,“燕宁兄想是记错了,我昨个儿陪着安安睡着便离开了。”

    程亦彦嘴角直抽,“是吗?那我可得加强程家防卫了,省得哪一日被人翻墙越户还不知。”

    陆栩生笑着上前嚣张地搭了搭大舅子的肩,“你们家那点子护卫拦不住我。”

    “程家大门敞开着,你非不走寻常路。”

    “那你倒是下帖子请呀!”

    官署区人来人往,虽然大家伙不知二人说

    什么,却断得出来,这对郎舅关系不怎么融洽。

    *

    程亦安这一日睡醒,精神已大好,程亦乔不在府上,她闲得发慌,想起上回没能见着程亦可,给陶沁和程亦可递帖子请她们来玩。

    长房的婆子亲自去接,陶沁的母亲喜笑颜开,恨不得女儿攀上程亦安的高枝,迫不及待将女儿推出了门。

    程亦可这边就难了。

    那八房的大太太不准她出门,借口她不在府上要把嬷嬷搪塞回去,嬷嬷没有这么好糊弄,笑着道,

    “我明明昨个儿还瞧见可儿姑娘了,这会儿怎么不在?”

    那大太太又改口,“其实是病了,怕她过了病气给安安。”

    那嬷嬷越发笑得雍容,“那老身就更要去瞧一瞧了,否则我们姑奶奶不放心。”

    那八房太太知道拦不住,这才吩咐人将程亦可带出来,暗暗剜了她一眼,警告她不要乱说话,才放她走。

    程亦可和陶沁被领着给老祖宗请了安,才一道往颐宁苑来。

    程亦安早得了消息,穿戴整洁坐在罗汉床上等着,等了片刻,帘子被掀开,见陶沁牵着一高挑消瘦的姑娘进来,程亦安已不记得多久没见过程亦可,乍一眼还没认出来,只见她身上裹着一件湖蓝斗篷,一双眸子又黑又亮,面颊瘦得往里凹,把颧骨给突出一些了。

    “可儿,你怎么瘦成这样?”

    陶沁忙拉着程亦可上前,将她推到程亦安跟前,

    “可不是,这才几日光景,又瘦了一圈。”

    程亦安身子还不便挪动,便着人挪了炉子过来给她们偎着了。

    程亦可脸色讪讪,看着程亦安红了眼眶,

    “安安,好久没见你,我可想你了,上回你下帖子,我有事不得空,给你道罪了。”

    陶沁见她还在粉饰太平,忍不住替她打抱不平,

    “安安你不知道,方才她嫡母差点不放她出门呢。”

    程亦安探身握住她,见她手腕细得跟竹竿似的,心疼道,“快些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程亦可掖了掖眼角摇着头叹道,“能怎么回事,前日我哥哥在外头赌博,被戒律院打了二十板子,皮开肉绽的十分可怖,我父亲母亲哭天抢地,不敢埋怨家主,自然把火洒在我身上了。”

    “自你被长房认回来后,我嫡母就拘着不许我出门,生怕我跟你告状,闹到家主跟前,给他们难堪,今日若非桂嬷嬷厉害,还要被她给糊弄过去呢。”

    程亦安与程亦可一道长大,八房那点子烂账她是清楚的。

    不忙活说话,着丫鬟给二人上茶。

    程亦可接茶时,露出里面一件旧褙子,再看她穿着这件湖蓝斗篷,大了一圈也不是年轻女孩的花色,程亦安越发觉得奇怪,

    “这斗篷不是你的吧?”

    不等程亦可开口,陶沁气恼道,“可不是,晓得她今日要来长房,她嫡母故意拿了一件新斗篷给她,做样子给老祖宗看呢。”

    程亦安真得听不下去,与程亦可道,“这段时日下雪,你嫡母竟然狠心连件袍子也不给你做么?你的分红呢?”

    程亦可苦笑道,“家主给我们八房的分红,都到了我父亲母亲的手里,我想着入冬了,打算做一件袍子过年,他们却以要给哥哥置办聘礼为由,拒绝了。”

    程亦安看着单薄的程亦可,顿时皱了老大的眉。

    程亦可的这位哥哥,就是八房大老爷的独苗程亦珂,被府上看得跟眼珠子似的,偏生平日不务正业游手好闲,没少在外头惹是生非。

    “今年咱们房因着哥哥犯错分的少,我的那份就被他们给抹下了。”

    程明昱曾明言,分红有姑娘一份,或用作嫁妆,或吃穿用度,绝不许苛刻。

    但程亦可什么都没有,她生母早逝,养在嫡母膝下,从出生就被父母耳提面命,一切要让着哥哥,绣的花拿出去卖钱得了好处给哥哥,程家姑娘求亲者比比皆是,她的婚事就被父母挑挑拣拣,言下之意便是要寻一富户,将来好补贴哥哥,就连她的名儿,也是父母看着哥哥的名“珂”顺带给取了个“可”。

    她是程家最没有存在感的姑娘。

    程亦安看着柔弱的程亦可,久久没有说话。

    前世后来她去了益州,时常与程亦可通信,在去益州的第三年与程亦可断了往来,程亦可有个毛病,什么事怄在心里,报喜不报忧,后来程家的婆子给她送份例时告诉她,程亦可死了。

    因着程亦珂最后不争气,屡教不改,被程家除了名,他们一家回了弘农,日子捉襟见肘,她的嫡母和父亲为了贴补儿子,要把她卖给一个富户做继室,程亦可高门出身,不忍堕了程家风骨,不肯答应,就被嫡母锁在柴房里。

    程亦可后来逃出去了,她终于逃去一个小山庄,卧在一块苞谷地里,饿得摘苞谷吃,那玩意儿太硬了,她嚼不动,生生往肚子里咽,最后被活活撑死。

    一个平日吃不饱穿不暖的姑娘,最后是被撑死的。

    何其嘲讽?

    程亦安想起来眼眶发酸,别过脸去深深吸着气。

    程亦可和陶沁见状都慌了。

    方才老祖宗说程亦安病了,让她们俩来宽宽她的心,这下好了,没宽她的心反而把她惹哭了,岂不是罪过。

    程亦可急得起身扶着她双肩,“安安,你别难过,我虽没新衣裳,旧的还是有的,你之前不是给了许多袍子我么,我还留着呢。”

    程亦安出嫁前将自己许多旧衣裳全部给了程亦可。

    她那时虽没爹娘疼着,却有程明昱暗中照顾,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

    程亦安越被劝哭意越止不住,扭头瞪着她,“那你就给我争点气,别任由他们欺负,程家有戒律院,你逮着了机会去告状,我父亲和哥哥自会出面替你料理你爹娘。”

    程亦安为什么不替她出头,她终究不能跟着程亦可一辈子,人要靠自己,别人帮一时也只是一时,只要程亦可动了反抗的念头,往后的路就越走越宽。

    程亦可呆住了,“圣人云,子不论父之过。”

    “那也得他像父亲。”

    程亦可一时还有些接受不住,“我可以吗?我怕撕破脸,嫡母在我婚事上做文章。”

    “你没撕破脸,他们照旧在你婚事上做文章。”程亦安给她鼓劲,“可儿,有些人就是欺软怕硬,今日她为什么怕你来,就是怕你告状,你就越要拿捏她,不能被她欺负了。”

    “对!”陶沁也很支持她,“你们程家家大业大,还有个可声张的地儿,旁人家是有苦难诉,我看你干脆去戒律院告状,把你那份分红要回来,与其被你哥哥赌博输干净,你把自己的嫁妆银子拽在手里,往后也有依傍。”

    “就是这样。”程亦安道,

    程亦可一屁股顿在锦凳上。

    茫然勇气顾虑以及对未来的憧憬在她眼底深深交织着,久久不散。

    已近午时,程亦安吩咐人摆了极为丰富的膳食,席间她不停给程亦可夹菜,

    程亦可被她弄得哭笑不得,“安安,我吃了不少了。”

    “那就包起来,待会你带回去吃。”

    又吩咐如兰打包了几身衣裳,“我的新衣裳你不会要,你不嫌弃就穿我的旧的。”

    程亦安这些举动终究瞒不住老祖宗,程家虽然家规森严,可到底人多口杂,程明昱不可能管到人家屋里去,自有顾不着的地儿,可今日既然撞在老祖宗手里,就不可能不管。

    老祖宗将程亦可的母亲招来长房,坐在上首训斥她,

    “我们程家的姑娘都矜贵,平日是不论嫡庶的,你膝下只有一个儿子,你们房里也只有她一个女儿,还不好好笼络着疼着,只想着怎么欺负她利用她?我告诉你,你聪明,有你的好日子过,若是为人不地道,堕了我们程家的风骨,那你们也不必在南府呆着了,早早回你们弘农的老家,耕地种田去。”

    那八房的太太跪在地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老祖宗责备的是,

    侄媳妇受教了。”

    当众将程亦可牵着回去,心里虽然有些含恨,面上却不敢再苛待。

    午膳过后,那位老太医就来了,说是要给程亦安扎针祛毒,程亦安十指扎满,躺在软榻上动弹不得,不知不觉睡着了,等醒来时,果然神清气爽,再看外头的天色,冬阳破云而出,洒满一地温煦,程亦安闷坏了,穿戴一番打算去老祖宗的院子里给她请安。

    婆子说要给她弄一个小轿来,程亦安婉拒,“我没有那么娇气。”

    由三个小丫鬟搀着往上房去。

    程家的下人也是极有情调的,院子里处处还积着雪,他们愣是不敢破坏一点景致,只将廊子边上和石径上的积雪给清扫运去了后山,程亦安沿途便瞧见过去的花丛上堆满了簇簇的雪,那雪如同蘑菇似得罩在花坛,厚厚一层实在招人,程亦安玩心大起,蠢蠢欲动,手指扎了针被暖手护着不敢露出来,便抬起脚往路边踩上一踩,好端端的花坛被她弄出一个好深的靴印,实在称得上调皮。

    已经坏了景致,不如再来一脚。

    正搭着丫鬟的手臂,抬起一只鹿皮小靴时,长廊尽头忽然传来一声脆喝,

    “你又在捣什么乱!”

    程亦安被唬了一跳,回过眸却见二姐程亦乔罩着那件孔雀翎的披风,大步往这边来。

    程亦安冲她一笑,“二姐你回来了。”

    “我回来跟你算账!”程亦乔没好气走到她前方廊庑,立在台阶处摆出姐姐的款,

    “身子骨怎么样了?腰酸不酸,背疼不疼?是不是还不过瘾,要不要再来一点?往后‘金鹅断’三字传出去,都成你的笑话了。”

    程亦安总不能说自己是为了救爹爹的命,她前世是做姐姐的人,如今做了妹妹更能体会姐姐的心酸,哪怕是挨骂,她也觉得姐姐的面目无比慈爱。

    所以一副笑眯眯的样子,任程亦乔骂。

    程亦乔见她没心没肺越发动气,“你是不是还得意了?看着爹爹依了你,你就有恃无恐是吧?我告诉你,你下次要拦爹爹,你喊上我,咱俩一人抱一只腿,爹爹就走不动了,何苦卖苦肉计,今个儿运气好,没事儿,明儿呢,若出了岔子,你后悔一辈子也来不及。”

    “女孩子家家的,那些药是能随便吃的”

    这边程亦乔正神气十足,长廊尽头又来了一人,只见那人穿着一身银红狐皮斗篷,手里抱着一个暖炉,梳着八宝攒珠髻,神色端肃款步行来,

    “程亦乔,你为什么骂妹妹!”

    程亦乔听到这道嗓音,脊背倏忽一紧,有如耗子遇上猫,身上的神气劲儿顿时没了,神色古怪转过身来。

    结果对上程亦歆冷肃的眉目。

    “我没有骂她,我是教训她”她矢口否认,

    程亦歆幽幽睨着她,“教训她跟骂她有区别吗?”

    程亦乔无可奈何,指着还杵在石径上的程亦安,“长姐不知她做了什么事?她竟然”

    “我知道!”程亦歆雍容站定,不给程亦乔反驳的机会,

    “她小,你做姐姐的可以劝导她,好生说话便是,哪一个像你这般咋咋呼呼的,你小时候,我是这么待你的吗?是不是我不在,你就仗势欺人?”

    “你看,妹妹都被你吓得不敢说话了!”

    “我”程亦乔嘴皮子平日也挺利索的,在程亦歆跟前完全落下风。

    今日不同以往,过去她只是妹妹,如今她也是姐姐了,姐姐是要面子的,于是梗着脖子跟程亦歆理论。

    程亦安已经很多年没见过程亦歆,印象里她是整个程家姑娘的大姐姐,没有人不服她不敬她,听闻她行事干练,为人也很爽快豁达。

    长房的姑娘在大家伙眼里均是端庄守礼,极有威望的。

    孰知私下拌嘴拌得这么欢,

    不远处程亦彦在朝她招手,程亦安顺着小道慢吞吞绕去长廊上,往前方吵得正凶的姐妹俩努嘴,

    “二哥哥,长姐和二姐素日便是这般不对付么?”

    程亦彦见怪不怪,

    “她们俩针尖对麦芒,你习惯就好。”

    程亦安见他只顾着看热闹,便问,“二哥哥就这么看着?”

    程亦彦摊摊手,“我帮谁呢?”

    几个孩子打小都没娘,程明昱又教导得好,孩子之间不会因为生母不同而生疏。

    在程亦彦眼里,哪个妹妹他都疼,所以他谁都不帮只看热闹。

    这个空挡,前头两姐妹终于消停了。

    程亦安目光扫过去,程亦乔鼓起了鱼鳃脸,可见是输的一方。

    程亦歆转身过来寻程亦安,端端正正,连步摇都不带动一下。

    “三妹”她朝着程亦安露出笑容。

    程亦安大大方方朝她屈膝,“见过长姐。”

    若论身份,程亦安在外命妇里头可是佼佼者,排在程亦歆之上,论家礼,程亦安是妹妹,自当给长姐行礼。

    程亦歆受了她的礼,走过来挽住她的手腕,上下打量她,

    “少时我便觉得你生得好,每每瞧见了你,忍不住多看几眼,恨不得认你做妹妹,原来你还真是我妹妹,可见血浓于水,如今好了,我又多了一位俊俏的妹妹。”

    就是这么一个“又”字,不动神色将鼓起鱼鳃脸的程亦乔给安抚好了。

    这是连她也一并夸了呀。

    程亦安余光瞥了一眼程亦乔,温柔道,“长姐说笑了。”

    “我方才从祖母屋子里来,听说你不好,便来探望,我贺家来了亲戚正在陪祖母说话,你身子不好不用过去了,外头风大,还是仔细养着的好,不能仗着年轻就胡来。”程亦歆最后一句话是一语双关,

    程亦安听得明白,乖顺地欠身,“妹妹受教了。”

    程亦歆温声教导几句,携着程亦安往回走,“我去你院子里瞧瞧,那些婆子都拿大,保不准欺负你年轻,不好生侍奉。”

    程亦安忽然感受到了什么叫长姐如母。

    程亦歆走了几步,不见程亦乔跟上来,驻足往后望去,只见程亦乔还杵在方才的拐角处没动,

    “你愣着作甚?还不过来?”

    长姐就是长姐,哪怕刁蛮如程亦乔,也不敢忤逆,在程亦歆看不到的地儿,程亦乔悄悄朝程亦安挤了个不服气的眼色,认命跟了过来。

    程亦安忍住笑。

    程亦彦这厢送了大妹妹到后院,又折回前院。

    程亦歆一家提前回京,老祖宗怕她府上还没安顿好,让她先在程家住着,不仅程亦歆和孩子,就是姑爷贺青云也来了,程亦彦想着,大妹婿来了,也不能枉顾小妹婿,于是遣人去给陆栩生递消息,让他来程家用晚膳。

    想着等年底把程亦乔婚事定下来,届时三个妹婿齐聚程家,程家就热闹了。

    第42章 第 42 章 程家女婿

    程亦安已觉着颐宁苑的婆子够仔细了, 等程亦歆巡视一圈,还是发现了些许不妥之处。譬如夜里院门什么时辰上锁,有消息往外院如何递, 什么人递, 喝过的茶叶又是如何处置的, 事无巨细问得明白。

    这一桩程亦安倒也心中有数, 富贵人家吃的都是上好的茶,可这些茶民间甚至寻常小户却见不着, 有些奴婢将给主子煮过一道水的茶叶攒着,晾干私下拿出去卖, 也能得不少银子, 故而茶水间的活计一直是丫鬟们挤破了头想去挣的。

    程亦歆很聪明, 问过之后并不做处置,她出面是为了给婆子们敲警钟,至于如何料理交给程亦安, 也是便于程亦安立威和施恩。

    颐宁苑的管事嬷嬷是程亦安陪房明嫂子的姑姑,程家下人里头也有自己的派系和山头, 像明嫂子这一家几乎都派给了程亦安, 她们与主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看过之后, 程亦安给两位姐姐上茶,程亦歆掏出一千两银票给程亦安,

    “这是我给你的见面礼, 家里什么都有,我知你也不缺什么,干脆拿些银票给你,我省事,你也实在。”

    程亦安慌忙推拒, “长姐,咱

    们是嫡亲的姐妹,哪里需要这样客气,况且,你也拿得太多了。”

    程亦乔坐在二人对面,看着二人推来推去,笑道,“长姐给你,你就拿着,她有的是银子使,”说着,又用罗帕遮面,故意挡住程亦歆那一边,朝程亦安使坏,“如果你实在觉得烫手,待会给我也成。”

    程亦歆被二妹妹气乐了,

    “要说我们三姐妹,爹爹贴补你最多,份例之外,你若是相中了什么还要额外寻爹爹给你签单,怎么如今沦落到一千两银子也要惦记。”

    程亦乔搁下帕子,悻悻道,“我不像你们都攒了小金库,我如今手里只剩下亚岁宴爹爹分的那一万两。”

    程亦歆恨铁不成钢,“你明年开春便是二十了,行事却还没个成算?往后成了亲如何过日子?依我说,你如今闺房里衣裳首饰够你穿个几年的,这一万两银子你别动,存去钱庄。”

    程亦乔耷拉着眼皮气哼哼道,“我不要,我不去逛铺子,浑身不得劲,一日都活不下去。”

    程亦歆气得直摇头,“保佑你得了个家财万贯脾性好的郎婿,纵着你一辈子吧。”

    程亦安听到这里,眉间倏忽一凝。

    程亦乔浑然不觉程亦安的异色,笑嘻嘻道,“不必啦,我就伴着爹爹过,爹爹活到几时,我就过到几时,等爹爹百年之后,我寻个家庙去做姑子也成”

    程亦安越听心口窒息般的疼,忍不住往小几一撑。

    程亦歆只当她病症又犯了,忙搂住她,“安安,还不舒服是吗?”

    程亦乔也慌得扑过来,见她脸色有些发白,连忙将小塌上的薄褥拿来偎在她身上,“瞧,又犯病了不是,让你胡乱吃药!”

    程亦乔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程亦歆瞪了程亦乔一眼。

    程亦安深深闭了闭眼,慢慢缓过劲来,冲二人笑道,

    “我没事,就是方才不知怎么犯了晕。”

    程亦歆与程亦乔一道搀着她躺下。

    不一会,外头来了个婆子说是程亦歆的女儿有些闹肚子,程亦歆只得过去一趟,吩咐程亦乔看着程亦安。

    等她一走,程亦乔满脸愧疚道,“怪我,方才不该骂你。”

    平心而论,她也舍不得爹爹离开,程亦安做了她不敢做的事。

    “夜里有家宴,长姐有孩子要照料,嫂嫂忙于族务,我就去厨房瞧一瞧,你歇着,等会来接你用晚膳。”

    目送她出门,程亦安拿着程亦歆撂下的一千两银票,有些头疼,想起也该给外甥女准备见面礼,让如兰去准备个赤金长命锁,一条璎珞项圈。

    赤金长命锁匣子里可没有,得去外头买,便让如兰拿了一千两银票给明嬷嬷,让她去附近的东市买了一个二十两重的赤金锁,一对赤金镯子,再伴着一条镶嵌宝石的璎珞项圈,分量越过了这一千两银子,赶在晚膳前送了过去。

    程亦歆看着那份重礼,摇摇头,觉得程亦安过于客气。

    暮色四合,程家长房一家子聚齐了。

    为了迁就程亦安,宴席摆在颐宁苑东面的长春阁,从颐宁苑穿堂出来,顺着游廊不过几步路就到了,因着今日程明昱要与宴,就没唤二老爷和三老爷一家,只长房几个孩子。

    程亦歆的闺女,唤翠姐儿,今年三岁,取自“曾伴浮云归晚翠,犹陪落日泛秋声”,老太医果不愧是回春妙手,方才还闹肚子的孩儿,此刻已满屋子跑,孩子生得格外活泼爱笑,一点都不认生。

    除了程亦歆的女儿,还有程亦彦和卢氏的两个儿子。

    大哥儿五岁,二哥儿也是三岁,大哥儿倒是有程亦彦的模样,穿着一件镶毛的缎面长袍,身姿笔直,规规矩矩不爱笑,二哥儿就调皮了,伴着翠姐儿在抢糖果吃。

    卢氏时不时给翠姐儿喂口奶酪,满眼稀罕,

    “我何时能得个姐儿,就是我跟你哥哥的造化了。”

    程亦歆目光落在孩子身上,温柔如水,“那是迟早的事,不过养女儿也累心,生怕磕着碰着,比儿子难养。”

    卢氏不敢苟同,“才不是,儿子才难养,”她指着二哥儿,“你是没瞧见他那闹腾样,成日没个消停,三个小厮还跟不住他,若是哪一会儿你没听见他的动静,那准在干坏事。”

    程亦歆讶异道,“是吗?我还想着哥儿好养,摔着磕着也不心疼,养女儿我是心力交瘁。”

    程亦安在二人对面的八仙桌旁坐着,没好气道,

    “行了,嫂嫂和姐姐也别千嫌万嫌的,我哪个都馋。”

    程亦安是真馋啊,前世为了个孩子,她险些把自己逼疯。

    甭管女儿儿子,给她一个她就满足了。

    程亦歆却瞪她,“你才多大?急什么?晚些生孩子对你只有好处。”

    程亦乔在一旁满是不解,“为什么晚些生孩子好?不是越年轻,康复得就越快么?”

    程亦歆低声道,“你懂什么”

    程亦乔耸耸肩,问身侧的程亦安道,

    “你懂吗?”

    程亦安不懂。

    然后她们俩一起看向嫂嫂卢氏,卢氏倒是猜着几分,笑着打趣程亦歆道,

    “大抵是晚些生孩子,年轻夫妻两个好自在几年。”

    程亦乔明白过来连连啧了几声,

    “哟哟,长姐跟姐夫都是人见人夸的模范夫妻啦,整日腻歪在一处还不够嘛。”

    程亦歆红着脸剜了她几眼,又与卢氏道,“嫂嫂别纵着她们俩取笑。”

    程亦乔极难抓住程亦歆的辫子,有些得意忘形,“这样吧,我闲着也是闲着,你把翠姐儿撂下,我帮你养,你跟姐夫搬去贺家,想怎么自在就怎么自在。”

    程亦歆气笑了,指着她与程亦安道,

    “苹丫头给我拽住她,看我不撕烂她的嘴!”

    说着便要起身。

    程亦乔吓得忙拉着程亦安起身,躲去了她身后,

    “长姐,你一回来就欺负我,等我跟爹爹告状。”

    “你告,你告去祖宗跟前都没用。”

    程亦乔从程亦安身后探出半张笑脸,促狭道,“那告去姐夫跟前有没有用?”

    程亦歆脸一热,二话不说,追过来要抓她。

    卢氏怕她们俩伤着程亦安,忙来劝架,

    “行了行了,父亲他们都到了前厅,再闹就不像话了,把妹妹绊了怎么着?”

    程亦歆这才罢手。

    又问程亦安,

    “怎么,你们夫妻俩急?”

    程亦安松开程亦乔的手,换了个位置坐在了程亦歆跟前,

    “是啊,我们都盼着有个孩子。”

    她盯着跑动的三个孩子舍不得挪开眼。

    程亦歆深深看着她,觉得不大对劲,

    程亦安不过八月成的婚,新婚夫妻热乎劲还没过呢,怎么这么快就惦记上了孩子。

    难不成夫妻俩感情不好?

    恰在这时,翠姐儿被二哥儿追着往母亲这边跑来,程亦安见状,干脆将她搂在怀里,

    “让姨妈来抱抱。”

    她将孩子抱在膝盖上搂着,哄她吃糖果。

    程亦歆看着她笨手笨脚的摸样直发笑。

    陆栩生等人进来时,便瞧见程亦安馋人家孩子。

    她稀奇地盯着孩子,杏眼浮动着楚楚的光,带着些憨气,自个儿还是个孩子,却抱着个孩子。

    陆栩生没眼看。

    恰在这时,丫鬟送来了一盘牛乳,程亦安便端来一盏打算喂给孩子吃,程亦彦小儿子的拨浪鼓坏了,他将属于哥哥那一面给夺了过来,兴致勃勃往表姐这边递,

    “翠姐姐,你瞧”

    孩子小,跑得又快,一时没刹住脚,便往程亦安的胳膊撞来,程亦安始料不及,慌忙侧身,眼看那盅羊乳将洒到翠姐儿身上,程亦安另外一只手抬过来,立即捂住茶盖,可惜就是这么一横,手臂磕到了翠姐儿的额头,孩子顿时哇哇大哭。

    这一幕始料不及,程亦歆唬了一跳,连忙扶住程亦安和孩子,而那头刚跨进门的贺青云见状,脸色一变,三步当两步奔过来,见程亦安手忙脚乱抱着孩子,对着乳娘低喝,

    “还不快些照顾好姐儿!”

    那乳娘吓得不轻,慌忙去接手,等到孩子到乳娘手里,贺青云二话不说

    抱过来,背对程亦安等人的方向,一边温柔地哄去了,

    “翠姐儿没事了,爹爹在呢”

    从他熟练的动作可以看得出来,他时常亲自带养孩子。

    孩子到了他身旁,果然就不哭了。

    卢氏立即嗔了儿子一眼,“怎么不小心些,撞着了小姑妈。”

    二哥儿委屈巴巴看着娘亲。

    丫鬟从程亦安手中接过牛乳,替她擦拭手心,程亦安很是惭愧,“我没事,就是吓着姐儿了。”

    她看了一眼贺青云。

    贺青云明显很宝贝孩子,她方才冒冒失失抱孩子,怕是惹了这位姐夫不快。

    陆栩生也看出来了,大步迈过来,把妻子牵起,认认真真问,

    “是不是烫着了,疼吗?”

    他这张脸平日就够冷峻了,此刻眼尾压下,看起来便有些铁面无情。

    二哥儿吓得往娘亲怀里一躲。

    程亦安暗暗捏了捏陆栩生的手背,示意他别大惊小怪。

    陆栩生却把她手牵出来瞧。

    红了一块。

    他便皱了眉。

    大家都护犊子得很,贺青云护女儿,陆栩生护妻子。

    这也是程亦歆第一次见到陆栩生,这位传说中的边军主帅生得英武清俊,周身有一股不可轻掠的威慑之气,让人不敢亲近。

    她丈夫的性子她明白,平日把孩子看得极重,但陆栩生的举止,更令她意外。

    寻常人家均是大人让着孩子,而陆栩生眼里,显然只有程亦安。

    她大方地笑道,

    “是孩子莽撞了,陆将军不要介意。”

    唤国公爷过于生疏,唤三妹夫有些拿大,她摸不清陆栩生的底细,不敢贸然端长姐架子,是以折中唤了一声将军。

    那头贺青云将孩子哄好,重新交给乳娘,他这个人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见孩子没事便露出笑容,这才朝程亦安一揖,“三姨妹没事吧?”

    程亦安也朝他屈膝,“是我冒失抱孩子,姐夫莫怪。”

    贺青云笑了笑,没接这话,目光移至陆栩生身上,又要作揖。

    陆栩生毕竟是妹婿,与他对揖,算是把这一茬揭过去了。

    程亦彦不动神色盯了二人一眼,抬手往席面上比,“平步,慎之,都坐吧。”

    孩子们被带去隔壁暖厅单独吃一席。

    不一会,程明昱与老祖宗一道过来,大家分主宾落座。

    一条硕大的长条案摆在正中,老祖宗坐北,程明昱坐南,其余人分列左右,程明昱右面坐着程亦乔,左面给程亦安留了个位置,陆栩生便挨着程亦安,于是程亦歆便坐在老祖宗左下首,程亦彦夫妇坐在老祖宗右下首。

    在家里不论官职,只论辈分。

    众人先向老祖宗敬了一杯酒,再向程明昱敬了一杯,才开席。

    刚动上筷子,贺青云便起身又朝老祖宗一揖,

    “上回您老人家大寿,孙婿与亦歆没能来贺寿,实在罪过,这一杯给您赔罪。”

    老祖宗朝他摆手,示意他坐下,“一家人客气作甚,歆儿是我膝下养大的,你也素来孝顺,我是清楚的。”

    贺青云父亲乃大理寺卿,当年与程明昱是同窗,二人性情相投,贺侯爷便将嫡长子交给程明昱教养,贺青云其实是程明昱的弟子,他一手丹青极负盛名,与程亦歆算是一块长大,知根知底,程亦歆及笄后,程明昱便将长女嫁给了他。

    他继母过世,循例守孝一年,这不除服后,便快马加鞭赶在年前进京,想托程明昱替他谋个好职。

    说来说去,这一桌子都很相熟,也就陆栩生和程亦安还有些生疏。

    贺青云敬完老祖宗敬岳丈,敬完岳丈敬大舅子,最后也给陆栩生同饮一杯。

    陆栩生看出来了,这位大姐夫长袖善舞。

    他不拘虚礼,不爱应酬,两辈子除了敬皇帝,他没跟人低过头。

    程明昱看出他的脾气,对贺青云道,

    “青云好不容易回京,别顾着喝酒,先用膳。”

    他一发话,大家就不做声了。

    这是一条长案,处处摆满了菜肴,不是每一碟菜都能够得着,贺青云便将自己这边几样菜夹入小碟,推至程亦歆跟前,程亦歆也照做,夫妻俩吃饭很默契。

    卢氏这边要照顾老祖宗饮食,程亦彦就忙着给妻子布菜,将她素日爱吃的给夹了一碗。

    程亦乔呢,极少在饭桌上搭话,她口味叼,每日程家的厨子都要绞尽脑汁称她的意。

    今日她面前就摆了一道烤茄子,茄子被削成一块块搁在炉子上烤,皮烤得焦焦的,茄肉上粘了细细的肉末与蒜蓉,程亦乔舀了一勺茄肉入嘴,嚼了下便皱了眉,

    “啧,这茄肉老了。”

    程明昱搁下筷子,无奈看着她,“都什么时节了,不是吃茄子的时候,这还是他们费心思从野山里寻来的野生茄,已经很难得。”

    程亦乔跟他嘟着嘴,“我知道了,爹爹”

    程明昱又瞧小女儿,程亦安和陆栩生各吃各的,谁也没管谁,两个人都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唯独一碗汤离得远些了,程亦安不耐烦够,就没管。

    程明昱瞧在眼里,亲自给她舀了一小碗汤搁在她面前,温声道,

    “安安多吃些,你太瘦了。”

    陆栩生闻声手一顿,往身侧的妻子瞟了一眼。

    瘦吗?

    程亦安个子高挑,看着纤细,实则骨细丰盈,夜里抱在怀里手感极好。

    人家爹爹说瘦就瘦吧。

    陆栩生眼又不瞎,看到贺青云给程亦歆夹菜,于是也将搁在他面前的一道肉丸子舀了一个放在程亦安碗中,

    “夫人多吃些。”

    程亦安看着凭空出现的肉丸子,两眼一黑,她最不爱吃肉乎乎的东西,忍了忍,轻轻靠近陆栩生,在他耳边低声道,

    “我不吃肉丸子。”

    陆栩生:“”

    程明昱摇摇头,执起一双布菜的公筷,将那颗肉丸子夹在自己碗里。

    程亦安:“”

    程亦乔险些笑出声,旁人顾念陆栩生的身份,程亦乔可不在乎,她很不客气地批评道,

    “三妹夫,你还得多了解安安的喜好呀,连她爱吃什么都不知道。”

    程亦安也很心虚,她跟陆栩生是半斤八两,不忍看着丈夫落面子,立即笑回,

    “哪里,他平日公务繁忙,都随着我吃,我摆什么他吃什么,他吃的都是我爱吃的,过去我也爱尝个鲜,吃过这道丸子,他便当真了。”

    老祖宗先瞪了程亦乔一眼,随后问陆栩生,“三姑爷,你极少来府上用膳,今日的膳食可合你口味?若是有喜欢的不喜欢的,只管说出来,不要客气才是。”

    老祖宗心里很喜欢陆栩生。

    放眼整个朝廷,还有谁能接过程明昱的担子南下平豪强,只有陆栩生。

    什么温柔体贴都是虚的,关键时刻能顶住事的才是真男人。

    陆栩生能感受到老人家的善意,拱袖回,“祖母多虑了,我行军打仗,哪里顾得上挑,在边关有口吃的就不错了,所以府上这些我觉得都极好。”

    老祖宗很心疼道,“有姑爷这样的将士在,才有我们安享太平的好日子。”

    说着便吩咐程亦安,“安安,姑爷公事忙,你平日得多关怀他起居。”

    心里疼归疼,身为祖母,她却还是要教导姑娘如何当家。

    程亦安起身施礼,

    “孙女受教了。”

    膳后喝过茶,女眷们干脆挪去隔壁的颐宁苑说话,程亦彦和陆栩生还有公务,连夜又回了官署区,程明昱则照旧去了书房,贺青云送程亦彦和陆栩生出门。

    出了垂花门程亦彦敲打陆栩生,“祖母说的是客气话,你可别当真,别纵得自己轻狂,还真事事让妹妹伺候。”

    言罢比了比贺青云,“若是不知如何做程家女婿,可以讨教大妹婿。”

    陆栩生不上他的当,“程家女婿也不能千篇一律,有我在,方能衬得大姐夫能耐。”

    贺青云不知二人私下这般唇枪舌剑,笑道,“慎之贤弟与我等不同,他出将入相,后宅之事顾不着也是有的。”

    程亦彦却是语重心长:“男人越经天纬地,回了家越得

    在妻子面前伏低做小,方显胸襟,只有那些气量狭小的男人,在外头受了气,才在家里逞威风,慎之,你说是吧?”

    陆栩生深深望着他,“有燕宁兄这样的大舅子,我就算想逞威风也逞不起来。”说着侧眸问贺青云,

    “他这脾气,大姐夫是怎么忍的?”

    贺青云愣了愣道,“他对我不这样。”

    陆栩生:“”

    程亦彦笑出了声。

    贺青云这厢送二人出了门,折回老祖宗的院子,见那边一屋子女眷,干脆领着几个孩子出去玩。

    老祖宗目送他走远,拉着程亦歆问,“他还是这样的性子,万事听你调派。”

    程亦歆望着丈夫远去的背影,露出温柔,“是,孩子的事,他比我操心,平日没有红脸的时候。”

    老祖宗很欣慰,“很好,你要生养孩子,平日还要操持家务,该使唤男人的时候不要客气,他肯带,让他带。”

    程亦安听了有些震惊于贺青云的耐心和细心,“长姐好福气。”

    程亦乔在一旁插话,

    “可不是,大姐夫简直是十项全能,出身好,才貌出众,脾性还好,不仅处处体贴长姐,连着孩子也能看顾,还画的一手好丹青,坊间称他是玉面郎君。”

    当年他与程亦歆青梅竹马,郎才女貌,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程亦歆听到这里,怔怔一笑,慢慢垂下了眸。

    她的丈夫在旁人眼里十全十美,就连她也挑不出一个错,她性子其实不算好,比较急,万事求全责备,他却总能顺着她,哭了他哄,骂他他也受着,过去婆婆不好处,他也能拦在跟前替她撑腰,不叫她受气。

    出身也无诟病,响当当的侯府世子。

    这样一个完美的人,却有一处不足为外人道。

    那就是床事不大行。

    刚成婚那两年,每月总有几回,顺顺利利怀了孩子,到了女儿出生后,次数越来越少,偶尔半年才有一回,偏偏二人感情好,这种事不好宣之于口,程亦歆一直默默忍受,心里却也急,毕竟还没个儿子。

    可惜贺青云似乎并不急。

    过去这一年守孝,不消说,他很坦荡地不用碰她。

    如今除了服,又当如何?

    老祖宗没顾上程亦歆,却是指着程亦乔道,

    “你也不必羡慕你长姐,我这就给你寻个差不多的,保你满意。”

    程亦歆闻言正色道,“祖母,乔儿的婚事还没定吗?”

    程亦乔最烦人提她的婚事,小脸立即垮下,耷拉着脑袋不说话。

    老祖宗笑意一收,露出几分慎重,

    “正要跟你说呢,到了年关时节,有些在外地的子弟回京,有些边关将士回城,各家急着把孩子婚事定下来,都在走动。”

    “咱们家也每日都有人来问。”

    程亦歆问,“都有哪些人家?”

    老祖宗道,“多着呢,我跟你爹爹挑来挑去就相中了崔家,打算年前择个日子给两个孩子相看,若是中意,交了庚帖,定下婚事,明年亲迎便是最好的。”

    程亦安听到“崔家”二字,眼底微微渗出几分寒光。

    前世二姐便是定给了崔家少主崔函。

    崔函素来以爹爹为楷模,一心想让崔家成为第二个程家,等着爹爹死后,他暗中联络王家跟二哥哥打擂台,趁机蚕食过去程家的生意和地盘,程亦乔不满他的行径,没少跟他吵架,后来夫妻俩渐行渐远。

    崔函冷落妻子,程亦乔一直无子,然而崔家做出什么狼心狗肺的事呢,崔函的父亲,崔家当家家主一日喝了酒,见儿媳妇独守空房,竟然潜去她的内室。

    二姐性子本就烈,不容人侮辱,争执中摸到一把针线刀钳杀了崔家家主。

    即便后来爹爹在都察院的旧部极力替她辩护,二姐还是被判关掖庭,二姐当庭剪了头发,不肯屈服,最后还是二哥哥想了法子,将她接回程家家庙,免了牢狱之灾。

    崔函,狼子野心,招他无异于引狼入室。

    程亦安势必要帮着二姐挡去这一段煞缘。

    第43章 第 43 章 婚事

    “那崔函, 你小时候也见过,你记得吗?”老祖宗逗程亦乔。

    程亦乔满脸的不自在,噘着嘴道, “不记得了。”

    “你七岁生辰那回, 给你送水晶船的那个。”

    程亦乔还是没印象, 程亦歆寻思片刻, 倒是豁然开朗,“是他呀, 我倒是见过几回,生得芝兰玉树, 也极有才华, 我记得他很仰慕爹爹。”

    老祖宗颔首, “崔家这一代的孩子当中,就属他最稳重,最出色, 论能耐和名声与你二哥哥有得一拼。”

    崔家也是几百年的大族,上古甚至还在程家之上, 最近一百年稍有式微, 却依旧是当世最能与程家匹配的家族。

    所以老祖宗能看上崔家也不意外。

    “他中状元时, 跟你爹爹当年年纪一般大,称得上惊才艳艳,他外任数年, 前不久刚回京,你们得空见一见,看中不中你意。”

    这时,程亦安冷不丁插话,“祖母, 这位崔公子人品如何?”

    老祖宗调转目光看着她,沉吟道,“打听过,待人接物十分妥帖,旁人都道他有你爹爹年轻时的风采。”

    程亦安故作骄矜,满脸的不屑,“是吗?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跟爹爹相提并论,可别是个金絮其外败絮其中的主,毕竟是一辈子的事,祖母还是替姐姐多把把关。”

    老祖宗叹道,“谁说不是呢,我们私下遣人去崔家府上打听,他洁身自好,二十多年身旁一个通房都没有,也不叫丫鬟伺候,至于任上,传出来的名声都是极好的,不过你说得对,有些人知人知面不知心,还得让你父亲细细斟酌。”

    总算是在完美的外壳上撕开一道口子。

    程亦安又问道,“祖母,除了崔家,还有哪些人家求娶二姐?”

    老祖宗细数道,“还有城南侯府的世子爷魏舒亭,四川总督府上的少爷孟如川”

    四川总督的儿子孟如川?

    程亦安吃了一惊。

    这人她熟呀。

    前世她与四川总督打过交道,大抵是爹爹和二哥哥暗中修书去过都督府,四川总督夫妇对她极为关照,那总督夫人言辞间甚至懊悔没能替她儿子聘了她。

    且那都督府的公子是位霁月风光的少年郎,最是讲义气。

    可惜就是家远了些,二姐定嫌弃。

    当然,程亦安也没打算当红娘,但借这个机会斩断与崔函的姻缘线也不是不成。

    眼下老祖宗对崔函很满意,她冒然挤兑,恐招质疑,以为她想坏二姐好姻缘,见不得二姐好,还得从旁处着手才行。

    那程亦乔见她们说得有模有样,好像她就定了崔函似得,恼道,

    “祖母就是嫌我了,非得把我嫁出去,哼,时辰不早,我不陪你们说话了。”

    她掖着手屈膝行了个礼,便气呼呼离开了老祖宗的暖阁。

    老祖宗指着她背影与程亦歆笑道,“害臊了”

    程亦安见状,跟老祖宗告罪,尾随程亦乔而出,至她院子门口叫住她,

    “二姐姐。”

    程亦乔见她没回房,讶道,“你怎么还没回去?夜里寒风习习,也不当心冻着自个儿的。”

    程亦安搭着如兰的手上前来,笑吟吟道,

    “我几日睡得太多,这会子反而睡不着了,就想陪姐姐说会儿话。”

    程亦乔连忙将她拉进门来,一道进了东次间的暖阁。

    手炉被褥一道偎在怀里,姐妹俩歪在炕上说话。

    程亦乔的屋子里挂满了水晶装饰,博古架上的古玩更是琳琅满目,譬如那玉观音,她喜欢得紧,不同材质不同颜色均买了一座。

    程亦安叹为观止,“二姐可真好收藏。”

    程亦乔

    朝她飞了个得意的俏眼,“其实你姐姐我也不是全无成算,这么多年我每月都要上几趟街买些衣裳首饰,却是发现银子越不值钱了,”她指着其中一座白玉观音,

    “瞧见第三格正中那座白玉观音没?它是我十年前买的,才五百两银子,你再看她底下那座青玉观音,两年前买的,足足花了我一千五百两银子,而古玩行当里,青玉不如白玉,我这座白玉观音倘若这会儿卖出去,羊脂玉般的光泽,少说也得两千两,所以我这一屋子宝贝,若真论家当也值不少钱。”

    这个程亦安深以为然,尤其前世后来大晋动乱后,钱就更不值钱了。

    可惜这样的金玉满堂,前世均化作焦土。

    程亦安想来心中一片悲切。

    与她话闲片刻,便问起正事,

    “今日那三个人选,姐姐心里有数么?”

    程亦乔当着老祖宗的面害臊,私下到了妹妹跟前,便郑重许多。

    “崔函我没印象,这样的人品出身,确实是不错的选择,”成婚都讲门当户对,崔家算是称宜,“至于那个四川总督府上的”程亦乔摇摇头,

    “若是叫我嫁去益州,我宁可不嫁,我不要离爹爹那么远。”

    “至于魏舒亭”程亦乔语气顿了顿没往下说。

    她跟魏舒亭打过几次马球,魏舒亭有意无意往她瞧,被她逮到过几次,估摸着是对她有几分心思,只是那魏舒亭是姚玉妆的表兄,因着这一处,程亦乔不大喜欢他。

    程亦安见她语气有异,便知与魏舒亭怕是有些端倪。

    “甭管什么出身,什么家世,过日子人品最重要,人品好的男人哪怕在低处也能予以起码的尊重,至于那些将情爱挂在嘴上的男人,他爱慕你时把你宠上天,不爱慕你,一手就能丢开,反而最靠不住,所以,二姐一定要寻个品性好的男人。”

    程亦乔苦笑,“咱们都是盲婚哑嫁,所谓人品也不过是道听途说,不到一起过日子,谁知道自己嫁得是个人还是个畜生,有些人哪怕父母跟前都不一定显露真章。”

    可不就是这个理嘛。

    那崔函前世便是个无暇君子,孰知温润皮下掩藏着一颗狼子野心呢。

    程亦安给她出主意,“常言道球品即人品,二姐不如借着马球赛试试这些男人的品性。”

    程亦安想过,嚼几个无关痛痒的舌根,撼动不了崔函,她必须当众狠狠挫了崔函的自信,让他名声一落千丈,不敢再打程家的主意,而马球赛人多,场面越乱,她越有机会让崔函出局。

    程亦乔闻言直起身笑道,“这未免太拿大了,显得我骄纵矫情,再说了,人家未必愿意任我挑拣。”

    程亦安道,“有人说婚姻是女人第二次投胎,再怎么谨慎都不为过,为一点世俗眼光委屈自己一生不值得啊。”

    程亦乔一时静默,拿不定主意,

    “再说吧,八字还没一撇呢。”

    程亦安点到为止。

    临走时,听得程亦乔一声叹,“哎,去哪寻个爹爹那样的夫君”

    程亦安笑而不语。

    这一夜陆栩生没过来,倒是明嫂子拿着几桩事追到程府请她示下。

    又把这几日的出账入账说给她听。

    “奶奶不在这几日,陆家江南那片丝绸庄倒是送了几千两银票来,这事二爷让杭管家料理的”

    程亦安很高兴,“这么说账上已经有四万多两,这个年倒是能过了。”

    又将各府需要打点的人情列了个单子给程亦安,程亦安根据亲疏喜好做了些调整,让她回去了。

    到了第三日傍晚,程家这边果然将程亦乔的婚事提上日程。

    用过膳,老祖宗留下程明昱,说起相看的事。

    “后日初八腊八节,崔家人说要来请安,人家有这个诚意把郎君送来府上相看,我看不如这一日让两个孩子见一面,若是看对眼,便定下来。”

    程明昱看着底下坐着出神的二女儿,“乔儿,你愿意见崔函吗?”

    程亦乔的上一任未婚夫是她的两姨表兄,这是她母亲临终的遗愿,两个孩子也算两小无猜,程亦乔对他是有感情的,那孩子突然病逝,程亦乔伤怀了好一阵,对婚事心灰意冷。

    所以成不成婚,嫁给谁,程明昱想交给程亦乔自己做主。

    程亦乔嘴里说着不嫁人,却也不可能真的不嫁人,跨过年就二十了,妹妹都嫁了,她不能再赖在家里,“见吧但怎么见,父亲能依我吗?”

    程明昱颇有些意外,“你想怎么见?”

    程亦乔左思右想觉得程亦安的法子不错,于是道,“我不知崔函底细,见一面也不过是瞧瞧相貌,听听谈吐,看不穿他为人,总归,也不只崔家一户提亲,不是还有魏家和孟家吗,我想办一场马球赛,暗中瞧瞧人品,看中哪个便是哪个。”

    程明昱还没说话,老祖宗先皱了眉,“孩子,如此这般,显得咱们家姑娘不稳重,恐不妥,人家公主都没这个挑法,你若是相不中崔家,咱们再相旁的家,不必弄这么大阵仗。”

    程亦乔起身挪到老祖宗身旁,抱着她胳膊道,“我知道是有些托大了,只是比起那点名声,我更想借着比赛寻个脾性相投的男人。”

    老祖宗看向程明昱,程明昱沉吟不语。

    程亦歆的婚事是她自个儿选的,贺青云受教于他,两个孩子打小相识,互生情愫,两家也知根知底,贺青云的确对歆儿很好,他今日已替贺青云谋得五品侍读学士之职,贺青云进士出身,一手丹青很受皇帝赏识,在翰林院熬几年,将来有机会进六部任堂官,大女儿一辈子荣华富贵靠得住。

    安安在这一处是受了委屈的,她与陆栩生的婚事,一则是皇帝逼婚,二则四房老太太恳求,三则是他暗中帷幄,没给她挑选的机会,万幸如今她和陆栩生看起来不错。

    到了程亦乔,有机会为什么不让她自己挑。

    程明昱决定再纵女儿一次。

    “成。”

    他一锤定音,老祖宗也不好多说。

    “也罢,误千家万家不能误了自个儿家。”还是孩子的幸福最重要。

    程亦乔很高兴,扑下来抱住程亦安,“安安,咱们又能打马球赛了。”

    程亦安毕竟是当家主母,不可能长住程家,这一日夜里就给陆栩生接回去了。

    沐浴更衣上塌后,程亦安便将崔家的事告诉陆栩生,陆栩生这才想起里头的缘故。

    “崔函盯着程家,倒不全是因为想取程家而代之,这里头还夹了一桩私怨。”

    这还是前世崔家败落后,他一次回京,从他母亲嘴里听说的。

    程亦安惊道,“什么私怨?快些告诉我?”

    陆栩生将帘帐搁下,陪着她躺下,

    “崔函的母亲,出生赵郡李氏,与弘农毗邻,少时你父亲名扬天下,李氏便倾慕久矣,碍着长公主一直不敢表露,长公主逼婚未果,李氏便想让长辈与你父亲议婚,可惜被郑家抢了先,由此李氏耿耿于怀。”

    “后来她嫁给崔家家主,生了崔函,打小便拿你爹爹为榜样,处处要求崔函,崔函成年后,她便逼着崔函必须娶你父亲的女儿。”

    程亦安震惊当场。

    所以,崔父潜入儿媳妇的屋子,未必不是对爹爹含恨在心而泄愤。

    “可是,如果这桩事我爹爹知道,他必不会将二姐嫁去崔家。”

    陆栩生见她手脚冰凉,将她偎在怀里,

    “你爹爹压根不知这事,这事一直是崔夫人的秘密,直到前世丈夫被杀,崔家名声遗臭万年,儿子前途尽毁,多重打击下,她自焚而亡方出的口,而王家当时嫁女给崔家二房,亲眼目睹此事,方悄悄告诉了我母亲,我母亲再转告我知。”

    程亦安唏嘘不已,好一会儿没说话。

    “不管怎么说,我要狠狠给崔函一个教训!”

    “需要我帮忙吗?”

    “马球赛那日你能过来吗?”

    “后日我得去宣府一趟,还真不一定得空,非得后日吗?”

    程亦安道,“也无妨,有裘青帮忙便可。”

    程亦乔不可能真的大张旗鼓去邀请那几位少爷,而是打着要与石飞燕一较高下的旗号,要在程家园北面的徐园马球场举行一场马球赛。

    崔家闻风而动,立即将儿子使了来。

    回京述职的四川总督也把儿子赶出门。

    城南侯府世子爷魏舒亭本与石家相熟,石飞燕通过哥哥石飞越邀请了他。

    初八腊八节这一日,几伙人马齐聚徐园。

    程亦安也早早登车,带着几个厉害的丫鬟仆妇,并裘青等五六侍卫,来到了马球场外。

    而就在马球场上外的停车坪处,见到了这位颇有盛名的崔函。

    冷瞅这位崔家少主被众星拱月,她终于明白前世二姐为何会挑中他?

    只见那年轻男子一身月白长袍,丰神俊朗,气度清执,这等气质与爹爹程明昱像了个七八成。

    程亦乔一直嚷嚷着要寻个爹爹那样的夫婿,见着崔函,可不得迷糊?

    好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今日她就得让他颜面扫地,再也不能祸害姑娘家。

    程亦安轻轻掀开车帘一角,指着远处的崔函交待裘青,

    “今日,你得给我想个法子,让崔函当众出个洋相。”

    先断了这门婚,得空再收拾这个混账。

    赶车的裘青捏着缰绳,远远打量了崔函一番,“请少奶奶示下,大概是个什么样的洋相?”

    程亦安恨恨道,“就是再也没脸见人的那种。”

    裘青曾经在军营也是个混不吝的主,男人堆里混出来,什么坏事没做过?

    他嘴里溜着口哨,睨着崔函,扯了扯唇角笑道,“好嘞,包管满意!”

    第44章 第 44 章 今日是什么好日子,一口……

    徐园马球场是过去一位徐姓官员闲来开的场子, 经营几代败落后,落入官家手中,如今这里算是皇城司的产业, 这几年新任皇城司掌司是位了不起的人物, 将这里经营得有声有色, 生意十分红火, 不仅有马场,周遭更建了庄园, 可供富庶子弟玩乐。

    旺季甚至得提前一月交钱定场子。

    前段时日下雪,马球场没了生意, 直到昨日放晴, 远近官宦子弟及那些好不容易归京的少爷姑娘们均来凑热闹。

    加之今日有程亦乔和石飞燕的赌约在先, 崔家少主崔函露面在后,吸引了更多来客,马球场外的街道被堵得水泄不通。

    马球场正北建了一条长厅, 四面无遮,每五步设一雅席, 用珠帘或围纱做隔, 程亦乔今日做东, 便坐的当中一席,程亦安陪她坐在一处,石飞燕在她隔壁的客席。

    珠帘半撩, 石飞燕侧眸问程亦乔,“你今日是个什么打法?”

    程亦乔道,“除夕是我父亲的寿辰,我记得三年前他有一幅小楷流落外头,被多宝阁拍卖, 我当时没抢过你,让你给拍走了,我一直耿耿于怀,今日便以这幅小楷为彩头,我赢了你把它归我,我依照上回的拍卖价付你银子,作为父亲的寿礼,你看可行?”

    石飞燕笑道,“那幅小楷被我父亲收藏在手,要讨出来怕是难。”

    石飞燕其实想说,她不认为自己会输给程亦乔,所以程亦乔这个话,她没当回事。

    程亦乔哼笑,“那可不成,你能保证拿出来做彩头,咱们再比,不然届时输了赖账可不好。”

    石飞燕听她这么一说,又爽声道,“成,我答应你。”

    程亦乔看出石飞燕不大放在心上,恐她回头说话不算数,面露踟蹰。

    程亦安在一旁轻轻牵了牵她衣角,“二姐,今日赌注在场所有人都听得明白,即便石飞燕要赖账,她父亲石衡也不敢赖账,有损石家声誉。”

    石衡再不肯,也不能顾及五军都督府左都督的脸面。

    程亦乔放下顾虑,“言之有理。”

    “那你呢,若是我输了,你什么要求?”她问石飞燕。

    这就是石飞燕等着的话了,她目光清凌凌扫着程亦安,“我不要旁的,就让你妹妹当面给我赔个不是。”

    程亦乔脸色一变,“我妹妹与你无冤无仇,为什么要给你赔不是?”

    石飞燕面上浮现痛恨,“上回若非她和陆栩生从中作梗,我定赢了郑颖。”

    程亦乔道,“上回哪怕我三妹夫不帮郑颖,赢得也是他而不是你,你自己技不如人,为什么要拿我妹妹出气?”

    石飞燕如鲠在喉,羞恼道,“那我今日不比了。”

    “你”程亦乔气得指着她鼻子,“你临阵脱逃啊。”

    “我的彩头你不接受,那咱们换个各自能接受的。”石飞燕辩驳道。

    程亦乔噎住。

    程亦安压根不在意这场马球场输赢,只要计划顺利,今日这场马球赛还不一定能完成。

    “不若你答应她吧?”

    程亦乔横眉拒绝,“不行,我输不起的东西决不能拿出来赌。”

    万一她真输了,拿妹妹尊严开玩笑?

    程亦安道,“那就换一个彩头。”

    程亦乔沉默了,爹爹那幅小楷一直是她的心病。

    见程亦乔始终不吭声,石飞燕让步道,“那这样吧,若是你输了,再让你爹爹写一幅小楷给我可好?”

    石飞燕没告诉程亦乔,真正收藏程明昱小楷的是她母亲,她母亲少有才学,在书法上有极深的造诣,而当世书法大家,她最推崇程明昱,可惜因为明澜长公主之故,程明昱的书法已不外传,上回那一幅小楷还是程明昱年轻时的作品,如若她今日能讨得程明昱中年笔法,想必她母亲能笑哭。

    这回程亦乔没犹豫,咬咬牙应下了。

    虽说这桩赌注都没跟家里长辈商量,但两个姑娘对自己都极有信心,自信能赢。

    接下来便是点兵点将。

    石飞燕要赢,自然要点精兵强将,

    “我,我哥,魏舒亭,何成丽,姚玉祥。”

    姚玉祥便是姚玉妆的兄长,姚玉妆因与程亦安别苗头被关去了掖廷,姚玉祥恨程亦安恨得牙痒痒,只要他上场,必定往死里打。

    程亦乔这边也有自己惯常的人马,

    她招来程家二房的十二郎,十二郎今年秋闱考了乡试第二,少年老成,马球赛也打得极好,他平日跟程亦乔走得近,程亦乔每每打球都带上他。

    再然后请了陈侯府皇后的内侄女陈以彤,陈以彤和石飞燕都爱慕宁王,故而二人素来不对付,这回程亦乔邀约石飞燕,陈以彤主动请缨。

    再然后

    四川总督府上今日来了一对姐弟,那姐姐见状二话不说把弟弟推出去,

    “快去,快去给程二小姐助阵。”

    黑袍少年被亲姐一把推出来,俊脸涨得通红,梗着脖子来到程亦乔跟前,施了一礼,

    “程程姑娘,在下马球打得还不错,不若程姑娘给在下一个机会?”

    说这话时,他都不敢看程亦乔。

    程亦乔反而大胆地打量他,这少年一脸燕麦肤色,眉宇飞扬,看得出来有一股勃勃的生气,就是有些腼腆。

    她起身优雅回了一礼,“那就多谢孟公子。”

    孟如川姐弟程亦安当然不陌生,见着了有一种格外的亲切,她侧眸时那孟家姐姐还很热情地朝她颔首招呼,她也回之一笑,等二姐婚事定下来,寻得机会再结识一番。

    最后一个人选……程亦乔往熙熙攘攘的人群望了一眼,不知哪个是崔函,马球赛快要开始,他还未露面,不知是何打算,她只能作罢,转身看向程亦安,“你可以吗?”

    “我不行!”程亦安断然拒绝,不说她有要事在身,就那三脚猫功夫也拿不出手,

    “可惜三妹夫今日没来呀”程亦乔无不遗憾道,

    那头石飞燕听了大惊失色,“喂喂喂,可不能再叫陆栩生上场,否则,我今日绝对不打。”

    程亦乔正愁点谁,那头一位身着银红劲装的少女大步行来,

    “我来。”

    正是宁王的未婚妻郑颖。

    她原待字闺中不便出门,听说是程亦乔和程亦安组的局,便打算来捧场。

    程亦乔瞧见她喜不自禁,连忙起身,“你能助阵那是最好。”

    圣旨已下

    ,郑颖便是板上钉钉的宁王妃,保不齐就是未来的太子妃甚至是国母,在场所有人均起身朝她施礼,郑颖见状还有些不适应,

    “诸位客气了。”

    程亦乔将主位让给她,郑颖想要推拒却念着皇室规矩最终硬着头皮坐下。

    “接下来便是替补人手。”

    程亦乔既然要试崔函深浅,那就必须叫他上场,可惜那崔函人都来了,还不曾露面,可见有些端架子,既然他端架子,那就让给石飞燕,

    “你先挑。”

    石家与崔家住在同一居坊,石飞燕与崔函是相识的,程亦乔让她挑替补人选,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崔函,

    “去瞧瞧,崔函哥哥进来没?”

    正说着,便见石飞越携一人缓步朝这边来,横厅的看客顿时探头探脑,交头接耳来。

    “是崔公子耶哇,崔公子生得可真好,坊间传言他是程大人第二,果然名不虚传。”

    “相貌还在其次,更难得的是他还是状元郎哩。”

    “真真是谪仙一般的人物。”

    “我听闻崔公子深居简出,今日怎么会出来打马球?”

    “那还用说,必定是冲着程家那位小祖宗来的呗”

    程亦乔终于在这时看到了崔函。

    那可真是一张极为好看的脸,五官清润又夺目,气度稳重儒雅。

    难怪祖母对他赞不绝口,果然有爹爹的风采。

    程亦安见程亦乔目不转睛盯着崔函,暗暗抚了抚额。

    果然她就好这口。

    哎,这样的人长公主府一抓一大把,有什么了不起。

    若是崔函无权无势,他也就是长公主府一个男宠而已。

    程亦安不快地拉了拉程亦乔的袖口,恁着脸道,“坊间人真是眼瞎,他不过是皮囊出色一些罢了,有什么可与爹爹相提并论的。”

    程亦乔只当妹妹见不惯有人拿出来跟爹爹比,失笑道,“已经很不错了。”

    郑颖也道,“昨日我还听宁王殿下提到他,说是他书法造诣也很出众。”

    果真是爹爹会什么,他学什么,可恨可悲也很可怜。

    程亦安见郑颖提到宁王,笑吟吟问,“哟,昨日又见着殿下啦?”

    郑颖想起上回的事越发害羞,低声解释道,“昨日皇后娘娘招我入宫,给我腊八节的赏赐,我便见到了殿下。”

    明显比上回要自在许多,可见二人感情有进展。

    程亦安给了她一个心照不宣的笑,郑颖悄悄咧了咧嘴。

    孟如川摄于崔函风采,浑不觉此人是他竞争对手,有结交之意,而那头魏舒亭见程亦乔的反应,无奈地闭了闭眼。

    石飞燕见着崔函,立即起身朝他招手,

    “崔函哥哥,你给我做替补吧?”

    石飞越瞪了妹妹一眼,摆手道,“做什么替补,我下来换崔兄上便是。”

    在这样一片朗朗声中,年轻俊朗的男子,负手往厅前走来,一双黑眸不经意间往正中的席位一落。

    这当然不是他第一次见到程亦乔,即便见过,他对程亦乔也无甚深刻印象,真正在意的不过是她程家长房女儿的身份。

    母亲执意让他娶程明昱的女儿,起先是程亦歆,程亦歆及笄后,崔家还没来得及出手,程亦歆被定给了贺青云,退而求其次考虑程亦乔时,程亦乔早在幼时就定了一门娃娃亲,母亲见夙愿难遂,恼羞成怒,将他关起来骂了好一阵。

    深夜他望着母亲失声痛哭的模样,面色发青地冷笑。

    “只要还没出嫁,就有机会。”

    哪怕出嫁了,也能抢过来不是?

    一个女人而已,母亲要谁,他娶就是。

    高中状元后,皇帝要点他进翰林,他拒绝了,提出外任。

    他挑了程亦乔未婚夫所在的隔壁县做县令,暗中买通一人潜入任府,伺机接近那位任公子,暗中引他去青楼鬼混,让他最终得了花柳病而亡。

    那程亦乔还心心念念以为未婚夫对她多么情深义重呢,孰知也是个见了美妓便走不动的色胚,他算做了一件好事不是?

    他可真是个救苦救难的菩萨。

    内心那一抹轻蔑,慢慢沿着血管往上攀爬,最后挣破冷白肌肤顺着扯开的嘴角,转化成一抹极为温润的笑,冬阳当空浇下,衬得他面容瑰艳极了,

    他将心里的冷戾掩饰得极好,风度翩翩来到人前,先朝郑颖施了一礼,随后目光落在程亦乔身上,作揖道,

    “程二姑娘,敢问今日是何彩头?”

    程亦乔落落大方起身,回了他一礼,“我打算要回我爹爹的书法,而飞燕也以此为彩头。”

    程明昱早年的书法崔府也有,崔函早烂熟于心,他含笑道,“程公书法冠绝天下,函亦仰慕不已,那敢问二姑娘替补人选有了吗?”

    程亦乔指着石飞燕笑道,“还不曾,不过我让飞燕先挑。”

    崔函很聪慧,知道程亦乔没有招揽他的意思,于是便与石飞燕道,

    “好,那我给石姑娘助阵。”

    程亦乔便让程十三郎做替补。

    崔函正要与石飞越离去换衣裳时,余光忽然犀利地往程亦安方向瞟来。

    因母亲之故,崔函对人的情绪感知极为敏锐,总觉得程亦安似乎对他有敌意。

    他很确信在此之前,没见过程亦安。

    她敌意哪里来的?

    不作细想,各队人马去后面的抱厦换衣裳。

    等到众人重新骑马跃入马场时,程亦安发现崔函首发出场。

    崔函换了一身黑衫骑服,挺拔端坐马背,衬得他整个人清隽无双,现场不少姑娘忍不住欢呼,还有人大着胆子朝他扔帕掷花,而崔函熟视无睹,面无表情纵马往前。

    程亦安轻蔑一笑,借口出恭,率先退了席。

    如兰等人侯在厅外,见着她立即跟上来。

    徐园马球场位置极好,坐落在程家园之北,被夹在两座小丘山之间,丘山上均深林密布,夏日凉爽,冬日暖和,就拿今日来说,因着丘山挡了北来的寒风,马球场上阳光烈烈,温度适宜。

    马球场用来宴客的庄园便建在北面丘山下,程亦乔等人换衣裳均在此处。

    至于南面这座丘山却划入程家园内,丘山下筑高墙,墙角下有程家角铺,不少程家的护卫家丁驻守此处。而在高墙与马球场的围墙之间有一片矮丛林。

    裘青军营出身,早早寻找最佳据点,埋伏此处。

    马球场这一片矮墙用的土夯,并不结实,裘青轻易便用手掏出一个侦查洞,再架了一把弩机搁在其上,嘴里嚼了一口薄荷叶,懒懒淡淡盯着场上的动静,

    听到身后脚踩枯叶的响动,回眸一看,见程亦安带着如兰和几名仆妇过来,先别过脸吐了一口薄荷叶,回身朝她施了一礼,

    “少夫人。”

    仆妇带了一条马凳过来,程亦安提着裙摆踩上其中一条马凳往上瞄了一眼,正见马球场上尘土飞扬,而崔函一身黑衫在人群极为醒目。

    看了一眼程亦安转身问裘青道,“你打算怎么办?”

    裘青神神秘秘笑道,“少夫人,您下来吧。”

    程亦安诧道,“啊?为什么要我下来,我要亲眼看着你料理崔函。”

    裘青咧嘴一笑,又重新往兜里掏出一把薄荷叶,准备塞,“属下怕有碍观瞻。”

    程亦安愣了愣,却也没拂了他的意思,搭着如兰的胳膊,下了马凳,随后站在一旁看着裘青。

    裘青重新塞了一口薄荷叶,嘴里嚼个没停,手下却不慌不忙给弩机上了弹丸,只见他稍稍近身,视线全神贯注盯着洞口,弩口的方向时不时转动,直到突然那么一下,程亦安听见嗖嗖几声,弹丸出鞘,不多时外头马球场传来一声吃痛,紧接着一阵尖叫声响起。

    再然后诡异一般的安静。

    程亦安实在好奇极了,忍不住登上马凳去瞧,那裘青阻拦不及,只能无奈捂了捂额,心想完了,回去少将军一定削了他。

    程亦安迫不及待张望过去,只见方才玉树临风的男子,不知怎么已从马背上翻下来,人直挺挺立着,裤衩滑落至脚跟,幸在袍子衣摆够长遮住他身子,风呼呼掀起他衣摆,隐约有裸//露的肌肤闪现。

    程亦安双目睁大,

    什么谪仙公子?

    什么郎艳独绝?

    这下裤衩都掉了,让你装,让你模仿,脸丢到姥姥家,再也不敢出来见人了吧?

    再也没脸去程家提亲了吧?

    程亦安想过将李氏的事告诉爹爹,却都不如眼前这般来得痛快。

    现场所有人视线都聚焦在他身上。

    程亦安第一次在那么多人脸上看到如此丰富的表情,大约是从欣

    赏惊艳仰慕还来不及转化为尴尬嫌恶,各种匪夷所思的情绪交织在面颊,让所有人看起来无比古怪甚至滑稽。

    程亦安震惊于裘青的手艺,

    “你怎么做到的?”

    裘青这厢已经捂着脸蹲在一旁,生无可恋地回,

    “属下趁着他侧身夺球时,先一丸击中他的尾椎穴,将他打下马,随后一丸射中他腰间穴,此丸一面带细丝勾,轻而易举便能勾住他衣裳,一面内置弹簧,一旦撞击弹簧迸出反拉,便会将其裤腰带给扯下,此丸军营常用,用来整治那些被发配来边疆的公子哥,这些公子哥摆谱不屑于与将士们为伍,咱们就这么对付他们,连丝勾也是寻着他们裤衩的系带而设计,一旦中招后,被看光了身子,脸皮无处遮掩,只能破罐子破摔融入军营了。”

    程亦安哭笑不得,虽觉得有碍观瞻,却还是解气得很。

    人一高兴,便忘了自己在椅凳上,下意识往后一踏,踏了个虚空,

    如兰见状与几个婆子慌忙去抱她,而紧急时刻,也有一只修长的手臂伸过来,略略顶住了她胳膊处。

    程亦安察觉有异下意识抬眸,视线撞入一双温润如玉的眸子里,

    只见那人双目交织着倾慕思念并错失的不甘,喃喃望着她,

    “安安,别来无恙。”

    程亦安第一眼生了几分恍惚,第二眼定睛一瞧,眸底渐渐钻出寒意,

    这当然是一张熟悉到骨子里的脸,哪怕化成灰她也记得他那块骨头安在哪儿。

    “范玉林?”

    程亦安拨开如兰的胳膊,拍了拍袖口上的灰,端端正正站着,目光嫌恶地在他身上扫了一圈,讽刺道,

    “你怎么在这?”

    范玉林后退一步,朝她温雅施了一礼,解释道,“我昨日回京,听说你今日在此处打马球,特意来看看,便见你方才钻入这后园子里,怕你出事,遂尾随而来。”

    程亦安被他气笑了,“尾随而来?你可知我是有夫之妇,你敢尾随?你知什么是有夫之妇吗?”

    范玉林面颊闪过一丝尴尬,也讶异于程亦安的冷漠,面露焦灼,“安安”

    程亦安没功夫听他狡辩,冷脸指着他与裘青道,

    “裘青,教教他,什么叫有夫之妇”

    “好嘞!”

    裘青豹子似的从墙角窜起,方才一时不察被范玉林跟来,见他似乎纠缠于少夫人心中正恨得狠,得了程亦安这声吩咐,当即抡起拳头对准范玉林鼻尖击去,范玉林甚至来不及呼痛,裘青第二拳紧随其上,摁住他哑穴,将人按在膝盖使劲揍,让他疼得全身冒汗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程亦安背对范玉林,扶着腰张望湛蓝的长空,眨了眨眼,

    今个儿是什么好日子,让她一口气揍了两个混账。

    第45章 第 45 章 各显神通

    风飕飕地从腿间擦过, 恍若有细蛇游走在肌肤,令他毛骨悚然。

    崔函脸色近乎扭曲。

    第一颗弹丸击中他尾椎时,他以极其不雅的姿势被迫坠下马背, 紧接着又一颗弹丸射中他腰腹, 极致的酸痒窜出来, 下意识便扯了下, 随后系带被抽散,衣袍忽然蓬开, 手僵在半空,意识到发生什么的时候已经晚了。

    仿佛置身刑场, 正在经受公开的极刑。原先聚在他身上那一道道视线很快变了味。

    这一瞬间, 他甚至顾不上恼怒, 临机应变两眼一翻直挺挺往下栽去。

    而崔府的小厮也极是迅敏,飞快抓着他携来的氅衣扑过来,七手八脚裹住自家少主, 径直往停车坪奔去,将他抬离了现场。

    马球场愣是寂静了好一会儿无人说话。

    马儿停蹄在草场四处闲逛, 马背上的几伙人还没回过神来。

    程亦乔揉了揉眼, 怀疑自己看错。

    方才还气度从容的男子就这么以滑稽的方式退场。

    崔函过于狼狈, 这份狼狈已然盖过方才给她带来的惊艳。

    就像是一个矗立高台的谪仙,骤然间跌下神坛趴在地上摔了一嘴泥,所有形象毁尽。

    她甚至来不及惋惜, 已彻底将这个人从眼底踢出局。

    只是,这是谁做的?

    明眼人看得出来有人暗算崔函。

    程亦乔回想今日马球赛的初衷,忍不住瞟了一眼孟如川和魏舒亭。

    那孟如川比她还懵,替崔函尴尬到无以复加,这位少年, 十八岁,比她还小些,虽然有些腼腆,一紧张就结巴,但一上场,便如一把出鞘的宝刀,气势凌厉,方才他是在场唯一压住崔函的人。

    为什么说他能压住崔函?

    他武艺远在崔函之上,而崔函靠得是队友的配合与技巧,方在他手底下进了一球。

    孟如川这一看,就不大会行小人之举,她把视线调至魏舒亭身上。

    魏舒亭此时却盯着孟如川,不是他做的,那就只能是孟如川。

    方才那暗算的手法明显出自军营,孟如川是将门出身,不是他又能是谁?

    即便孟如川本人看起来刚正清直,保不住他爹娘或身旁人行此歹计。

    不过可真是解气。

    除掉崔函这个最有力的竞争对手,他的机会就来了。

    他清楚知道,程亦乔不会远嫁益州,她就想留在京城。

    一向沉默的男子暗出一口气,知道自己机会来了后,反而有些紧张。

    他轻轻去寻程亦乔的踪影,正撞上她冰泠泠的视线。

    魏舒亭脑门一炸。

    这是怀疑上他了?

    正要替自己解释,那头程亦乔已移开视线,问还处在震惊中的石飞燕道,

    “咱们还打吗?”

    石飞燕可顾不上回这话,惊疑未定反问她,“乔乔,方才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人陷害崔哥哥,崔哥哥该怎么办嘛,往后他还怎么见人呐,天哪”

    石飞燕光带入崔函想一想,便觉天崩地裂。

    平日名声不显也就罢了,当做笑谈渐渐就抹过去了,但崔函是年轻一代中的佼佼者,身负众望,今日众目睽睽之下出了如此不雅之事,别说娶妻,就是做官都要被人笑话一辈子。

    程亦乔无奈摇摇头,“我也不知”

    那头石飞越顾不上打球,已急急忙忙追了上去,石飞燕却想着此刻崔函定不想见到任何人,于是嚎啕一嗓子将自己哥哥叫回来,

    “哥,你回来!”

    石飞越平日极宠爱妹妹,宠到妹妹指东他不往西,坊间说他是妹妹奴,闻声立即便停住了,再看远处消失的崔函,重重叹了一声气。

    马球赛是打不下去了。

    孟如川翻身下马,绷着脸大步往姐姐席中行来,一坐下便低声问姐姐,“是不是爹爹暗中搞的鬼?”

    “怎么可能!”孟如宁也觉得极为蹊跷,被弟弟质问时,自然也想起家里那位豪爽不羁的父亲,为了儿子,示意底下人给崔函一个教训,也不是不可能。

    所以她这一声辩解毫无底气。

    孟如川见状,气得拂袖而起,“君子不为!”

    若是通过这种手段娶到程家女,那这门婚事他宁可不要。

    孟如川丢下姐姐走了。

    孟如宁便知弟弟的脾气,最是风光磊落之人,他这一走,无异于放弃程亦乔,她急着追过去。

    程亦乔见他们姐弟这般举止,又陷入迷糊了。

    不过她无心追究,因为程亦安不见了。

    “妹妹呢?”她问身侧的婆子。

    那婆子回,“三姑娘说是出恭去了。”

    “去多久了?”

    那婆子光顾着看热闹,一时被问住了,羞愧道,“回姑娘话,好像去了一会儿了”

    另一大丫鬟倒是早早注意着的,方才久等程亦安没回,便去后院寻了,这会儿正得了消息回来,

    “三姑奶奶闹腹痛,已去马车里歇着了”

    程亦乔急了

    ,“赶紧给我换衣裳,我要去看看”

    言罢与随后下马而来的郑颖等人告罪,先行去了抱厦,待从抱厦出来,准备下台阶顺着院子石径往停车坪去,枯萎的竹林里绕出一人,正是顾不上换装的魏舒亭。

    他还穿着那身深蓝的骑服,等在她必经路口,朝她拱手道,

    “程姑娘,不是我,你别误会!”

    他急着辩解,这要是让程亦乔误以为是他所为,那比被崔函比下去还糟糕。

    程亦乔裹着披风,手中捏着暖炉,静静瞥着他,“是不是你,与我何干?”

    两个丫鬟四个婆子护在左右,均虎视眈眈盯着魏舒亭。

    魏舒亭被她堵得哑了口,

    局面至此,算是老天帮他,再矜持怕是错了机会。

    于是他后退两步,弯下腰郑重朝程亦乔一拜,

    “程二姑娘,三年前燕山行宫那场马球赛,姑娘夺魁,魏某望姑娘宛如望日月之辉,魏某不才,暗生仰慕之心,想聘姑娘为妇,往后敬重之,珍视之,爱护之,请姑娘给魏某一个机会。”

    魏舒亭说这话时,额尖的汗已层层往下冒。

    他曾在无数个暗夜于脑海里预演过这番话,盼着有朝一日能说出口,而今日终于说出了口,他深深吸着气。

    程亦乔微微一愣。

    魏舒亭此人,她接触过几回,还算略有了解,平日是个沉默寡言之人,在少爷圈子里不算出挑,也不爱出风头,本分稳重,但他今日鼓起勇气说出这番话还是令她有些意外。

    他坦诚。

    她也不必藏着掖着。

    “魏舒亭我实话告诉你,因为姚玉妆,我不愿与你们魏家搭界。”

    魏舒亭苦笑,“姚家是姚家,我魏家是魏家,虽是姻亲,却也是两个门楣,京城官宦,随便拧出来几户都能窜出一些关联来,你不能因为这个,一棍子打死我。”

    魏舒亭很委屈。

    程亦乔轻轻嗤了一声,“我瞧你时不时跟在姚玉妆身边,你们表兄妹之间似乎极有交情嘛。”

    这话越发叫魏舒亭懊恼,他窘迫地望着程亦乔,

    “程姑娘,在下若说,不过是借着表妹的东风,想见上你一面,你信吗?”

    程亦乔时常跟石飞燕打马球,而石飞燕每每有事就唤姚玉妆,姚玉妆又爱唤魏舒亭

    程亦乔忽然哑口无言。

    这般直白,令她一时接不上话。

    沉默片刻,她面无表情道,

    “那又怎样,你想娶我,我就得嫁吗?行了,魏公子,我要去寻我妹妹,你让开别挡了我的去路。”

    程亦乔平日气势就足得很,一脸懒洋洋的骄矜劲,她这一开口带着冷色,魏舒亭压根不敢迟疑,下意识就听命,二话不说退至路边,目送她远去。

    程亦乔这厢赶到停车坪,却被程亦安留下的人告知,她不大舒服已提前回府,让程亦乔不必挂念。

    “她走多久了。”

    “那有一会儿了”

    总不好追过去,况且府上老祖宗还在等她今日马球赛的结果,程亦乔只得回府,登车前唤上自己一个婆子,“你去陆府跑一趟,问问姑奶奶病情,可严重了?什么症候,明白吗?”

    那婆子立即领命而去。

    程亦安没有回陆府,她在一处转角的巷道里被范玉林拦住了去路。

    方才她把范玉林打了一顿后,径直就扔下了,回了停车坪准备离开,孰知那范玉林竟还跟到这。

    范玉林由两名小厮架着,拦在马车前,气喘吁吁问她,

    “安安,你为何要对崔函动手?他欺负过你?还是你不愿意看着他娶你二姐,故意使坏?”

    程亦安当然知道他目的何在,掀开车帘看着那鼻青脸肿的男人,好笑道,

    “你是不是想借此威胁我,以为我怕你宣之于众,然后被迫跟你周旋?”

    “我告诉你,姑奶奶我压根就不在乎,就算那崔函知道了,他又能怎么样?”

    “你滚开!”

    那裘青见状脸色已十分阴沉,“范公子,我数三下你再拦着不动,我从你身上轧过去。”

    范玉林见识了裘青的本事,不敢拿命赌,瘸着腿往一边挪,等着程亦安的车帘从他面前经过时,他忽然开口,

    “那崔函如谢庭兰玉,你是不是看上了他,因爱生恨,故意毁他前程。”

    程亦安觉着范玉林脑子大概是抽了,不做理会。

    等到马车行远,范玉林脸上情绪尽收,往巷子后方的墙垛看了一眼。

    墙垛不远处的马车里坐着崔函。

    崔函当然恼羞成怒,从被抬上马车那刻开始,他心底的戾气遮掩不住,悉数蓬勃在脸上,狰狞尽显。

    这背后之人极为歹毒,这是不仅要坏他姻缘,更是要毁他前程。

    他这一回京,皇帝原打算在六部给他授职,依着他这些年在外任的政绩,必定是上三部礼部户部吏部里头挑,他已相中吏部考功司郎中,待任了这职,他便与程亦彦平起平坐了。

    而今日出了这档子事,为了官署区的名声,皇帝恐要给他换个地儿外任,让他避一避风头。

    而这些还在其次。

    更要命的是程家将彻底将他拒之门外。

    他如何完成母亲使命。

    可恶,可恨,可恼。

    找到幕后凶手,他非亲手将他千刀万剐不可。

    他第一个想到的也是孟如川,孟总督行伍出身,以军功一步步爬至高位,娶了益州高门贵女方洗褪了那一身兵痞之气,估摸着他骨子里劣根性没变,今日为了儿子,便肆意捉弄他。

    不过想一想也不对。

    孟总督是边关大将,崔家有不少人在朝中任职,孟总督不至于冒着得罪崔家的风险做这等滑天下之大稽的事。

    他这么做是让自己出局了,难道那程家就一定会看上他儿子?

    崔函觉得孟总督不至于这么蠢。

    魏舒亭家风清正,城南候也是豁达之人,不可能行此歹毒之计。

    那么是谁呢?

    不知怎么脑海划过程亦安那张脸。

    那冰姿雪魄般的少女对他带着莫名的敌意。

    他立即着人去方才弹丸方向追查。

    结果他的人就看到范玉林扶着墙佝偻着身从里头出来,崔家的侍卫不敢轻举妄动,追着范玉林到此处,听到了方才那一番话。

    侍卫跪在崔函脚跟前,将方才所查禀报他知,

    “果真是程家三姑娘无疑。”

    崔函脸色千奇百怪,“我与她无冤无仇,她何故害我?我娶程亦乔,也不碍着她什么事,她至于对我含恨在心吗?”

    不对,他忽然想起他娘那点子隐秘的心思。

    打小被压着向程明昱学习,他错了哪儿,母亲还能拿鞭子抽他,这般痴迷,她的心思,做儿子的哪能没猜出来。

    难不成程亦安打哪晓得了此事?

    也不对,她若知晓,不该直接告诉程明昱吗?

    一旦她告诉了程明昱,他今日甚至连来马球场的机会都没有。

    崔家那间暗室知之者甚少,况且京城少爷被家中长辈鞭策向程公学习者比比皆是,他不认为程亦安知道了这茬。

    他找不到程亦安残害他的动机。

    这时那侍卫战战兢兢给出了答案,

    “那程三姑娘大约是爱而不得,想毁了您。”他把范玉林的原话告诉崔函。

    崔函显见地愣住了,嘴皮狠狠抽了抽。

    这话换做寻常,他也不会信。

    但经历了他母亲变态般的行径,他忽然觉得不排除这个可能。

    崔函眼底寒光绽绽,“查,我要程亦安所有的底细。”

    *

    马球场离程家园近,不消片刻程亦乔已赶回府邸。

    事实上今日程家不少下人在马球场伺候,消息早就被人禀到老祖宗跟前。

    程亦乔回来时,老祖宗已经惋惜过了,问她事情经过,好奇是何人所为。

    “左不过是孟家和魏家。”

    老祖宗摇头道,“不然,那孟都督虽有些不羁,为人却豪爽,不会做此毁人前途的事,他不会因为一

    门婚事便与崔家交恶。”

    “魏家就更不可能了,城南候为人持重,在朝中名声极好,至于魏舒亭若非与崔函有深仇大恨,不至于下此毒手,我猜想必是崔家的暗敌不愿看到他联姻于程家,借此毁他罢了。”

    “不管怎么说,崔函招来此恶,可见也不是无暇君子,丢开也罢。”想起程亦乔婚事如此艰难,老祖宗心疼不已,将她搂在怀里,

    “不急孩子,你瞧,这世间人心险恶,你的婚事反而更要慎重,你宽心,有祖母和你爹爹疼你呢。”

    程亦乔没把这当回事,比起这些,她更在意妹妹的身子,

    “她自从那日喝了药,三天两头着病,祖母还是遣婆子去陆家好好斥她几声,不许她再胡来,再请老太医去她府上瞧瞧,可别真落了病根。”

    祖孙两立即将马球赛一事丢开,张罗婆子家丁送太医去陆府的事了。

    *

    程亦安的事并不难打听,下午申时初刻,崔家的侍卫便将程亦安的出身甚至与范玉林的过节均禀报给崔函了。

    崔函此刻没有回府,他不知回去等待他的是什么,他在南城一处私邸。

    尾椎和腰间的痛感楚楚袭来,他将那身白衫给扔了,胡乱裹了一件玄黑袍子,躺在软塌上一动不动。

    好像那层外壳被人敲碎了,他无需再遮掩,四仰八叉躺在那里,一双眸子如幽潭般注满了乖戾,

    “范玉林?”

    “是,”暗卫跪在他脚跟,看着褪去温润外皮的少主,低声回,

    “范玉林与程三姑娘青梅竹马,范家也曾去程家四房提过亲,不过被四房老太太给拒绝了。”

    崔函嗤笑一声,薄薄的唇弯出一道锋刃般的弧度,白皙手指不知捏着什么,往上方抓了抓,那里有一束光从天井泻下来,

    他像是一深陷深渊之人,试图抓住那束光,“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也配。”

    又何妨?

    都是程明昱的女儿,嫁了也能夺过来嘛。

    他忽然对程亦安来了兴趣。

    她既然坏他的姻缘,那她来尝。

    “找个机会,将范玉林倾慕程亦安的事抖露出去,弄得满城皆知,以陆栩生之骄傲,必定和离。”

    “届时她名声不好,我也没了脸面,咱俩可不是天生一对,程明昱不想也得将女儿嫁给我了。”

    崔函自嘲地笑了一声,拍了拍桌案,让暗卫去办。

    崔函口中的癞蛤蟆范玉林此刻正在自己的书房写诗词。

    写得正是那一句“君不见,清雨茫茫,无处寄相思,君不见,流水淙淙,一如满腔倾心难自持。”

    将崔函引入局,以崔函之手段和心性,必定会把他仰慕程亦安的事弄得沸沸扬扬,陆栩生那是什么性子,岂能容忍妻子心里有别人,届时说风是雨,容不得陆栩生不跟程亦安和离。

    一旦借崔函之手,逼着他们二人和离了。

    他再求娶程亦安,不是不可能。

    他与程亦安知根知底,青梅竹马,他对程亦安一片痴心,称得上贺青云第二,他坚信,在他和崔函之间,程明昱一定会选他。

    借力打力,富贵险中求,可是他一贯的本事。

    写完他交给心腹小厮,

    “想法子透露给崔家的人。”

    又是下午申时初刻,程明昱照常在这个时辰回府。

    官署区当然很忙,但他今日还是推拒一些不那么紧迫的公务早早回来,为的就是女儿的婚事,孰知前脚进了房,府中护卫首领后脚跟了进来,跪在他跟前,

    “家主,今日马球场那边出事了。”

    程家园高墙下建了角铺,这里驻扎了不少程家侍卫,底下有明卫,山头树杈上有暗卫,而恰恰今日程亦安主仆所为,均被暗卫收在眼底,程家内外但凡风吹草动都禀到程明昱这儿来。

    程明昱听了经过,好一会儿没说话。

    “她指使人给了崔函没脸,让他当众出丑,又将范玉林揍了一顿?”

    这对小冤家又在折腾什么?

    他能想象程亦安虎头虎脑的样子。

    揍范玉林,程明昱能理解且支持。

    范老爷与他三弟相熟,借着三弟的光让儿子在程家族学读过几年书,范家在南府隔壁,那范玉林曾在学堂帮过安安几回,程明昱是知道的,他也看出范玉林喜欢上了安安,所以后来寻个借口将范玉林打发回去了。

    原本还以为那孩子和煦温润,只是少年慕艾罢了,如今看来也不过是一登徒子,打了好。

    但程亦安对崔函动手,便叫程明昱匪夷所思。

    这孩子怎么又看崔函不顺眼了?

    崔函在任上多年,程亦安当没见过他。

    不管怎么说,孩子闯了祸,当爹的要给收拾首尾。

    “调丁部人手,暗中观察崔函和范家动静,以防他们对三小姐不利。”

    “遵命。”

    程家侍卫中分甲乙丙丁四部,甲子部是名义上的家丁,驻守程家园各处角铺,这部分人手并不多,乙字部负责刺探情报,这里的情报自然是家族兴衰及朝政相关,丙子部行走江湖,护卫管事料理程家各处的生意,而丁字部算是密卫,这一部分人手最多,三教九流的人都有,遍布京城和四境各地。

    这些人是程明昱的耳目与爪牙。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程明昱身为程家掌门人,不可能没些手段。

    女儿招惹了这些人,难保崔函和范玉林不行极端之事。

    他得防范于未然。

    “另外,陆栩生回京了吗?”

    陆栩生昨日去宣府的事,程明昱心里有数。

    那侍卫首领答,“属下进屋时,刚得到消息说是姑爷进了西便门。”

    程明昱揉了揉眉棱,“传个消息给他,让他得空带安安回府,我有话问他们。”

    他们与崔函到底有何过节?

    第46章 第 46 章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陆栩生恐程亦安这边需要他, 昨夜提前去了宣府,赶在天黑之前进了城,一回来便见裘青跪在书房后面的小院子。

    小院子后头矗着一座长厅, 是陆栩生待客之地, 而长厅后便是一角门, 从此处通往宁济堂。

    程亦安被如兰拉着出来宁济堂, 立在长厅的廊柱旁,望着那边院子里的主仆。

    陆栩生立在书房后廊台阶, 见裘青耷拉着脑袋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就很来气,

    “怎么?你连个崔函都料理不了?”

    “不是”裘青苦着脸, 瞟了一眼陆栩生冷峻的脸色, 有些不敢说。

    “说, 什么事?”陆栩生负手问道,

    在外头无法无天的裘青,到了他跟前跟个龟孙子似的, 懊恼将事情一说,旋即低下头认命挨责。

    陆栩生气出笑声, 后槽牙有松动的迹象,

    “你折他一条腿不成?非得脏夫人的眼?”

    裘青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程亦安见状, 裹着披风快步过来,替他申辩,“你别怪他, 是我让他做的”

    陆栩生不看程亦安,冷着脸道,“晚风凉,你回去,别冻着, 这里的事跟你无关。”

    他不信程亦安让裘青脱人裤子,一定是裘青痞性犯了捉弄人捉弄过头。

    那崔函什么玩意儿,也配让人看?

    陆栩生不是不认识崔函,崔函那德性跟范玉林是一挂的,他最不喜欢这些小白脸。

    程亦安可不能让裘青吃挂落,又往前一步。

    “陆栩生你不讲道理是吗?”

    见主母离得近,裘青连忙往后退了几步,跪到林子里去了。

    至于范玉林三字,裘青明智得没提,这是少爷夫妇自己的事,他不会蠢到瞎掺和。

    陆栩生见程亦安铁了心给裘青撑腰,蹙紧了眉心,摆摆手示意裘青退下,一道眼神也把如兰给逼退了,随后看着面前作怪的女人,

    此时天色还未完全暗下,檐角已挂上一盏晕黄的风灯,绰绰约约的光芒被寒霜映染流淌在她面颊,她双眼明亮,脸蛋儿吹弹可破,眼神盈盈的,说不出的勾人,陆栩生

    想她很久了,二话不说打横将她往怀里一兜,搂着往后院去了。

    程亦安羞恼地埋在他怀里,拳头直往他胸口招呼,那胸膛硬邦邦的,打得她手疼,只得顺势攀上他脖颈,气哼哼不说话。

    陆栩生将她抱入宁济堂,一路李嬷嬷等人均垂首侍立不敢吭声。

    越进东次间,将人放在炕床上。

    陆栩生一身寒气,起身往浴室折去,不多时沐浴出来,脸上已恢复平静之色,程亦安目光追随着他,坐在炕床轻声问他,

    “崔函指不定会查到我身上,无妨吧?”

    陆栩生在她对面落座,端着茶盏,深邃的目光在她面颊逡巡,慢腾腾啜了一口,

    “怕甚?你只要不行刺陛下,其他的事我都兜得住。”

    嫁给陆栩生就是这一处好,这男人伟岸可靠。

    程亦安倚着炕床小案托腮笑了笑,认真望着他,“告诉你一件事。”

    陆栩生又押了一口茶,觉得她神色有异,“说。”

    “你猜我今日还揍了谁?”

    陆栩生有不妙的预感,茶盏搁下来,问道,“谁?”

    “范玉林。”

    他最不想听到的三个字从那饱满的菱嘴里飘出来,陆栩生脸上的情绪终于收得干净,不知哪家的幼童买了炮仗,提前预祝新年,冷寂的夜空中忽然膨出几声炮响,昏暗的天空被映得发亮。

    却照不亮陆栩生眼底的幽沉。

    “他做了什么?”他很平静问。

    程亦安眨眼道,“他跟踪我呀,我让裘青教训了他一顿。”

    “哼”陆栩生脸上是不解气的表情,“便宜他了。”却又很满意程亦安的态度。

    程亦安刚答应他往后不再提这个人,这厮竟然悄无声息回京来膈应他。

    也成,等他很久了,总算露了面。

    陆栩生没揪着这一处话题,问程亦安道,“摆膳吗?”他快马回京,早饿了。

    程亦安往明间指了指,“咱们去外头吃吧。”

    屋子里的长桌小案均堆满了九九消寒图,隆冬时节,府上的丫鬟婆子都开始预备起来。

    今日腊八节,宫里赐了粥食,李嬷嬷给二人各分一碗,又上了菜肴,夫妻俩无声用完晚膳,喝茶时,陆栩生一直没说话,脸色也不大好看,可见还因这桩事耿耿于怀,见程亦安始终盯着他瞧,眼底带着不放心,他方宽抚一句,

    “崔函与范玉林的事,你别放在心上,我会料理。”

    正这么说着,明嫂子打外头行来,恭恭敬敬立在门口请了安,方进来禀道,

    “二奶奶,程家方才递了消息来,家主吩咐姑爷领着您得空去一趟程家,说是有话要问。”

    程明昱从不干涉小夫妻之间的事,今日突然唤他们过去,必定是要事。

    左右时辰还早,陆栩生便带着程亦安登车赶往程家。

    夜凉不欲惊动程家其他人,老仆等在程家巷口,引着二人从程明昱惯常出入的小门进了他的书房。

    程亦安带着兜帽,被陆栩生牵着只露出一双黑幽幽的眼眸,陆栩生不惧冷,身上只一件长袍子,进了屋,程亦安方掀去兜帽,冲程明昱露出笑,

    “爹爹”

    程明昱听到消息,从琴房回来,来到书房主位坐着,深深看了女儿一眼,指了指对面的圈椅,让二人落座。

    夫妻俩行了一礼挨着坐一处,陆栩生便问,“岳丈深夜传唤,有何要事?”

    程明昱目光在小夫妻二人身上扫了一圈,头疼问道,“你们俩怎么跟崔函对上了?”

    来的路上,夫妻俩便猜到了程明昱的意图,商量过说辞。

    陆栩生替程亦安开口,“说来岳父可能不知,此事也是我母亲偶然得晓,告诉了我,我方转告亦安,早在您当年从北齐归来,那崔函之母李氏便有意跟程家结亲,不料被郑家抢了先,那李氏似乎含怨在心,嫁去崔家生了崔函后,便比着您处处要求崔函”

    细节不必多言,程明昱已然猜到所有缘故,错愕一瞬,愣了许久。

    说来说去,他差点害了程亦乔。

    “安安为何不告诉爹爹?”

    程亦安嘟着嘴回,“女儿也是马球赛前一日方知晓,那时告诉您已来不及了,再说,我看那崔函可恶,必定是对二姐怀不轨之心,一时恼恨便捉弄了他,必让他再也没脸来程家提亲。”

    虽然法子有些滑稽,效果却确实不错。

    不过程明昱也不是这么好糊弄的,他眼风扫向陆栩生,

    “那你母亲又是如何得知此事?”

    王夫人能晓得的消息,没道理他一点风声也没听到。

    陆栩生早预备着他这么问,深虑道,

    “岳丈,不瞒您说,我在王家也有些眼线,实话告诉您,崔家已暗中与王家勾结,瞧着动静像是要对程家不利,为了巩固这一层关系,他们有联姻的打算。”

    “王家人这些年不在京城,便将物色人选的事交给我母亲,我母亲私下与崔家一位夫人来往密切,说是那李氏不甚露了端倪,被她发觉,后来与我母亲攀谈露了一嘴。”

    “而且崔函今年二十又四,旁人在他这个年纪早有了孩儿,他却迟迟不订婚,为的什么?我怕他是在盯着程家女。”

    虽然程明昱对陆栩生消息来源依然存疑,却不影响他加强对崔家的防备,如果崔函母亲真有偏执之念,那么这个崔函明知缘故还要来程家提亲,私下定包藏祸心。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崔家的事算是问清楚了。

    “至于那范玉林”程明昱淡淡掀起眼皮看着陆栩生,他猜到这个事瞒不住陆栩生,他倒是要看陆栩生什么态度,

    陆栩生心下苦笑,程明昱还担心他误会程亦安,他这里却怕程亦安跟他攀旧账,遂正色回,

    “范玉林这个人我清楚,他觊觎安安,不怀好意,我不会放过他。”

    程明昱听他这么说,就放心了,摇头道,“崔函与范玉林之事,交给为父处置,你们不必再管。”

    陆栩生愣了愣,旋即笑道,“不必吧,这崔函和范玉林保不准会冲安安而来,还是女婿来应对。”

    陆栩生其实就是想亲自料理范玉林,毕竟他与范玉林是“积怨已久”,“再说了,您老也别事事拦在前头,不给小婿一点表现的机会。”

    程明昱太能干,让他这个丈夫毫无用武之地,程亦安靠他这个爹就完了。

    程明昱皱着眉道,

    “这不过两个跳梁小丑,何须你费心?你还有要务在身,开春元宵节后便要只身南下,还是得以大局为重,江南豪族才是你的战场。”

    程明昱毕竟高瞻远瞩,不能因为一些宵小耽误朝局。

    程亦安也不希望陆栩生被范玉林牵动情绪,便牵了牵他衣角。

    也是怪了,如今只要程亦安牵他衣角,眼巴巴望着他,他就没了辙。

    罢了,那范玉林就在京城,还能少了教训他的机会?

    陆栩生应下来,“那就有劳岳丈。”

    夜深,程明昱没有留他们,只在他们临走前,轻轻点了点程亦安脑门,

    “下回再有事预先知会爹爹一声,可别糊里糊涂就干了。”

    小女儿明明是三个女儿当中最乖巧的一个,生得也纤巧一些,却总能干出惊天动地的事来,程明昱现在对着她是一万个不放心。

    偏生陆栩生不拦着,还处处纵着她。

    这让程明昱更头疼。

    程亦安咧嘴一笑,

    “知道了爹爹”

    心里却没把这事当回事。

    回了陆家,程亦安回后院,陆栩生去了书房,程明昱不叫他管,陆栩生不可能真的不管,前世范玉林那首词弄得满城风雨,陆栩生担心他故技重施,方才不好提醒程明昱,这会儿便交待裘青,

    “你派几人盯着范玉林和崔函,防着他们对夫人做下三滥的勾当。”

    裘青摩拳擦掌,“少将军放心,收拾两个杂碎,交给我。”

    想着近来陆栩生早出晚归,指不定找不到人,裘青跟在他身后问,“对了,若是您不在,怎么办,我请谁示下?”

    程亦安毕竟是位姑

    娘,这种事不好污她的耳,陆栩生道,“便宜行事。”

    他拿着挂在屏风处的大氅,准备往后院去,立在门口灯芒下,忽然朝裘青诡异一笑,

    “用你擅长的手段。”

    裘青立即心领神会,痛快应道,“好嘞!”

    *

    程亦安回来擦过身子便钻入了被窝,陆栩生不在时如兰会将暖炉子搁在被褥里给程亦安暖被,程亦安躺进去,如兰替她掖好被角,

    “那裘护卫还有两刷子,几颗弹丸便弄得崔函下不来台。”

    程亦安往外侧躺望着她,“军营里的男人,混到校尉之职出来,手里不可能没点本事,其实以他的本事在咱们府上是屈居了,他若是去边关,少说也能做到卫所的中郎将。”

    如兰哼声道,“姑娘也别太瞧得起他,奴婢看他一肚子坏水,哪个将士愿意服他管教。”

    程亦安闻言眯起笑眼,“他怎么得罪你了?”

    如兰脸一红,“哪里,他没有得罪奴婢,是奴婢见不惯他的痞样。”

    程亦安看得出来如兰对裘青有些上心了,就不知道那裘青喜不喜欢如兰,目光在她面颊发髻扫了一眼,小丫头梳着双丫髻,嫩生生的面孔,打扮很素净,

    “给你那套金头饰呢,怎么不用?”

    如兰不知她为何提起这茬,“奴婢毕竟是奴婢,用金饰便是逾矩,您赏给奴婢,奴婢只能收着,平日还是用银饰的好。”

    程亦安恁道,“话虽如此,可咱们每回出门赴宴,那些富贵人家的丫鬟哪个不穿金戴银,手上挂满玉镯的,你也不必拘虚礼,反而让旁人小看了咱们陆家,去耳房,将我那个三层匣子拿过来,我给你和如蕙各人再挑几件珠宝。”

    如兰拗不过她就去了。

    程亦安乏了倚着引枕有些打瞌睡,忍不住往内挪了挪,忽然间脖颈处一股炙热逼来,那双手已轻车熟路在她身上游离,程亦安身子倏忽一紧,他所到之处酥酥痒痒,身心俱颤,

    “你”

    从她吃药开始,陆栩生便没碰过她,方才掀帘进拔步床,瞧见她雪白的一截脖颈浸在晕黄的灯芒里,如软玉生香,便忍不住了,他呼吸时深时浅,舌尖从脖颈往她下颚方向移,程亦安经受不住泛着哆嗦,念及如兰还在耳房,忍不住抬起手想去推他。

    可惜她纤细的胳膊一抬,便给了他机会侵入,顿时宽掌游移过来,整个覆住她,舌尖往上叼住她耳珠,一下深一下浅地弄她。

    一阵战//栗传来,程亦安险些呼出声,循着间隙,柔柔弱弱挤出涩腔,

    “如兰还在里头”

    陆栩生并未停下来,一手插//入她发心,衣领被他扯开两道纽扣,露出后背一截莹玉雪肤,这时,隔壁耳房传来如兰懊恼的嗓音,

    “姑娘,奴婢没瞧见三层匣子,您是不是记错了,这里只有个两层匣子”

    程亦安本想说就是那个两层匣子,可惜陆栩生将她整个摁在枕褥间,仿佛偷//情般刺激,舌尖往下深入蝴蝶骨,程亦安只觉心尖恍若有蚂蚁爬过,膝盖扣得极紧,整个人蜷缩在一处。

    身后脚步声传来。

    陆栩生这才松开她,一个转身,人已气定神闲坐在床头看书。

    程亦安脱离桎梏深深闭了闭眼。

    如兰捧着首饰匣子出来,却见程亦安裹着件袍子从拔步床挪了出来,绵密的乌发随意披在双肩,神色略有些不自在,悻悻朝她招手,“拿来我瞧一瞧”

    如兰快步上前,余光瞥到男主人坐在拔步床内,心下已了然,慌忙垂下头。

    程亦安也没心思细挑,“你跟如蕙分了吧”

    如兰当然不敢领受,却也晓得不是推搡之时,捧着匣子迅速退下了。

    程亦安扭身过来看着那始作俑者,凶神恶煞般瞪他,

    “不许有下次。”气息还未完全平复,柔软的腔调,听着更像是撒娇。

    那毕竟是她的大丫鬟,她素日持重,不忍叫丫鬟们尴尬。

    床榻上的男人,闲闲地将手中书卷一扔,漆黑双目慢慢移至她身上,眼神带钩好似在打量自己的猎物,修长手指往身侧的床榻一拍,

    “上来。”

    言简意赅。

    她平日那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总是以端庄温婉示人,眼前青丝悉数倾泻,衬得黑眸如墨,娇靥绝艳无比,

    程亦安眼底嗔嗔怪怪,眼神如丝,装作不解其意慢吞吞挪过来,“你过去也没这般不尊重”

    话未说完,

    挺拔的身子突然罩下,将她拦腰一抱箍在怀里,温热唇瓣埋入她脖颈肆意侵掠,身子也顺势挤进她膝盖,很痛快地给她。

    这一日夜,天晴,上弦月悄悄爬上树梢,风越发地凉。

    除夕将近,坊不闭户,各处依然灯火通明。

    有人在欢歌宴饮,有人翻墙夜行,旅居四境的达官贵人或商旅赶在除夕前回京,这会儿趁着腊八节欢欣鼓舞投入灯市的喧嚣中。

    崔函可以想象这一夜自己成为街头巷尾的谈资,他急于掩盖住这场风波,让底下人连夜动手。

    崔函的密探果然在范府附近打听到范玉林给程亦安写的那首相思诗,那一卷诗词也落入崔家人手,很好,这便是铁证,只消趁夜传出各大酒楼茶楼,翌日消息必定不胫而走,届时就有好戏看了。

    崔函坐在私邸的书房,张望苍茫的夜色满眼放光般等待。

    心腹侍卫派出去十多人,十多人外更有崔家雇佣的暗桩。

    一夜便可跑遍全城。

    母亲那边已遣人递了消息来,让他回府,等等,再等等,等一些好消息传来,他回府也可给母亲交待

    套着玉扳指的修长手指轻轻扣在圈椅扶手,掌心已渗出细微的汗。

    大约两刻钟过去,有人告诉他,拿到了范玉林写给程亦安的诗,崔函笑了,脑海划过程亦安那张脸,比起她姐姐,生得可真是国色天香,够味。

    陆栩生那等硬心肠的男人,怎配拥有这样的尤物。

    崔函深深闭上眼,修长的脊背往后靠在圈椅,薄薄的皮肉浮现些许青色,久久压抑的躁欲也渐渐游走在四肢五骸。

    就在这时,屋顶突然发出破瓦的嘭声,崔函猛地直起身,往上瞅了一眼,下一瞬,一具身子忽然从前方的檐下滚落,直挺挺掉落在地。

    守夜的小厮连忙扑过去,翻开那具身子,一看脸庞无比熟悉顿时大惊失色,跌跌撞撞往屋里退来,

    “少主,不好了,不好了,荀十三死了!”

    荀十三是崔函麾下高手,这次事件的主令人之一。

    崔函脸色如铁板般僵硬,夺门而出冲去廊前,便看到方才还言笑晏晏的侍卫此刻只剩一具冷冰冰的尸身。

    谁干的?

    陆栩生?

    还是程明昱?

    接下来,一具,两具,越来越多的尸身堆在崔函私邸前,院子里注满了血腥气,四下护卫瞧见了,一个个面露惊骇。

    崔函一袭宽袍,墨发如泼,立在厅前,冷眼注视着那些尸身。

    十五人,整整十五人。

    真是好手段。

    “齐老六,你领着五人再去接应!”

    他不信这个邪。

    底下护卫你看我我看你,忠心的操守犹存,二话不说又往外奔去。

    可惜出去多少人,就给扔回来多少人。

    对方高手尽出,已封住了私邸的出路。

    崔函从未被逼得这样惨。

    “去,全部给我压上去!”

    他双目浸满血腥,绣袍乱舞,几乎是暴戾到了极致。

    可惜余下的人面对越积越高的尸身,目露惶恐,求生的本能迫使他们跪下来,

    “少主,收手吧,再这样下去,您手中精锐将损失殆尽。”

    崔函身子剧烈一震,眼底的戾气渐渐沉凝如寒冰,不再吭声。

    同一时刻的范家。

    范玉林派出去那名心腹小厮的尸身,

    被程家护卫毫不留情扔在范玉林父亲的书房前。

    范家毕竟不是崔家,别说护卫,就是家丁都没几个,瞧见这个阵仗,均吓破了胆。

    “这是怎么回事?”

    范父瘫在圈椅里,看着面无血色的二儿子怒问。

    范玉林注视着那具尸身,双目失了神采,这是陪伴了他整整二十年的人哪,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没了。

    没了

    那人穿着程家护卫服饰,连一点遮掩的意思也没有。

    程明昱这是明目张胆敲打范玉林,再犯,小心阖府的命。

    范母和范父并范家长子拉扯着范玉林,

    “你到底做了什么得罪了程家?你是不要命了吗?”

    范玉林被他们扯得摇摇晃晃,沉默不语。

    裘青奉命连夜部署暗探去范府和崔府,发现范府有动静,迅速赶到现场,结果就瞧见程家两名护卫提着个尸身扔去了范府,不仅如此,连着范家外的路也被封了。

    裘青从屋梁跳下,拽住其中一人胳膊问,“兄弟,我陆家的,这是怎么回事?”

    裘青跟着程亦安回过几趟程家,护卫认识他,解释道,

    “范玉林这个混账,写了一首诗,有觊觎我们三小姐之嫌,而那崔家人欲拿着这首诗做文章,败坏三小姐的名声,我等奉家主之命,给他们教训。”

    裘青闻言气得火冒八丈,

    “好大的狗胆!”

    “诗何在,让我瞧一瞧!”

    那护卫四下掏了掏,终于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宣纸给裘青,

    裘青拿着退回暗处,从兜里掏出一种军营常用的火折,擦出亮芒,他飞快扫了一眼。

    “他娘娘的,什么这不见那不见的,让你见鬼去吧。”

    程明昱意在雷厉风行,以铁血手腕将此事镇压下去,

    但裘青觉得还不解气。

    两个小兔崽子撞在你裘爷爷手里,不剥了你们的皮算我输。

    很快裘青依葫芦画瓢,着人将此诗誊抄几十份,散去京城各大酒楼茶楼。

    崔函这厢已经绝望了,将所有人手撤回,尸首处理干净,捏着眉心陷在圈椅一动不动。

    他就这么在圈椅里坐到天亮,也不知什么时辰了,大约是日上三竿,他浑浑噩噩揉了揉眼,张望窗外,这时,院外传来心腹管事惊慌失措地骇叫,

    “少主,出大事了”

    门口侍奉的小厮先一步冲出去,扶住那人问,“出什么事了?”

    “昨夜有人在大街小巷贴满了范玉林写得那首诗词,坊间传言那范玉林爱慕咱们少主,昨日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因爱生恨,故意陷害咱们少主,让他当众出洋相,逼他打消娶妻的念头,还说咱们少主二十四了始终不曾议婚,是因着他有龙阳之好啊”

    管事可以想象一旦夫人听到这个消息,该是何等天崩地裂

    里屋的崔函晃了晃,喉咙血腥上涌。

    范玉林昨夜一宿没睡,着人妥帖安葬了小厮尸身,打发了其父母一百两银子,后合衣在塌上歇息,大约是巳时初刻,他父母忽然从外间闯进来,只见范母手拽一片宣纸,全身剧烈颤抖,含痛望着他,

    “儿呀,你到底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遭来这等祸事。”

    范母羞愤欲死,将那张宣纸扔他脸上,扑在他身上嚎啕大哭,

    “你瞧瞧,坊间传言你好男风,此事已传得人尽皆知,往后去哪给你说亲去呀不,不对,别说说亲,就是咱们范家都没脸见人了”

    “回益州吧,回益州吧。”

    范父只觉脸面丢尽,跌跌撞撞出门而去,一个不留神,一头栽在地上昏死过去。

    范母听得扑通一声,心抖了下,顾不上责备范玉林,又冲出去搀扶丈夫,“来人哪,快去请大夫”

    这个哭,那个闹的,整个范府顿时乱了套。

    范玉林在这一片混乱中,深深闭上了眼。

    第47章 第 47 章 你也不遑多让

    又是一个好艳阳天, 就是风比昨日更大了,吹得人面颊跟扎了刺似的疼。

    崔函裹着一件玄黑的披风,立在慎归堂门口。

    这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穿深色衣裳过来见母亲, 过去母亲总爱让他着白衫, 说是看起来君子如玉, 风度翩翩。

    从崔家大门至慎归堂, 足足要越过五个穿堂,四个庭院, 这一路无数崔家人均以异样的目光悄悄打量他。

    府上尚且如此,遑论外头。

    崔函素有傲骨, 依然目不斜视来到这里。

    视线一点点从脚下往前端延伸, 各式各样的花瓷碎片散落各地, 有前朝汝窑天青裂片双耳瓶,他记得这是母亲最爱的梅瓶,下雪便插上几珠红梅搁在里头, 走到哪儿带至哪儿,极有情调。

    有一套西域来的玛瑙兽首杯, 雕艺巧夺天工, 她平日爱以此饮酒, 喝了酒心情一好,也能给他一个笑脸。

    目光慢腾腾游移至她脚下,一双雪白的绣花鞋, 她那么怕冷,寒冬腊月竟然就穿了这么一双绣花鞋。

    崔函绝望地闭了闭眼,弯腰褪下长靴,只着薄薄的足衣,沿着碎裂的瓷片, 一步步往前去,他甚至不敢喊疼,修长的身影一晃再晃,忍住不晃,最终在一片狼藉中跪下来。

    “娘,儿来请安。”

    他伏低身子,不敢抬眸。

    屋子里落针可闻,没有一点响动,恍若无人,他便一直跪着不敢吱声,大约跪麻木了,上首终于传来一道冷漠的嗓音,

    “你出去吧,往后爱去哪儿去哪,爱做什么就做什么,为娘这,你不必来了。”

    崔函身子一颤,猛地抬起眸,只见母亲穿着一身绣红梅的长衣,靠着孤零零的桌案坐在堂中,外头的冬阳过于热烈,从色彩斑斓的琉璃窗映进来,照亮她整个身子,唯有一张素白的脸掩在阴处。

    “娘”忍不住再唤了一声。

    那人还是一动不动,连眼神也木了似的,没有回应。

    血从崔函的膝下渗出来,染红了那一片白瓷,他几度哽咽,却也知母亲素来不容人忤逆,不得不从命,慢慢地起身,一步一步退出慎归堂,待退至门槛外,余光发现父亲背着手立在廊庑窗下。

    他神色一顿,拂去眼角的泪,侧身给父亲行礼。

    崔父神色复杂看着儿子,心疼道,“回房歇着吧,慢慢来,不能因为一点挫折就一蹶不振,记住,你姓崔不姓李”

    应着这话,里头再度传来瓷器碎地的响声,崔函忍不住浑身一抖,崔父见状面罩寒霜,抬手示意崔函离去,自个儿快步往前,绕至堂前。

    那崔母李氏坐在阴暗处,目光嫌恶地看着他,

    “你来做什么?”

    崔父负手大步迈入,就这么踩着那些碎片来到她身侧,定定看了她几眼负气与她隔桌而坐。

    “你够了吗?也满意了吗?”

    李氏冰冷的眼风扫过去,“我够什么?满意什么?”

    她满嘴嘲讽,“我让他行得正,坐得端,他呢,跟你一样用些下三滥的手段去坏人姻缘,杀人越货,坏事做尽,我悉心培养他二十几年,结果呢,还是扭转不了他骨子里的坏胚!”

    一句话无情地抽打在崔父面颊。

    崔父唇角隐隐绷着,眼纹绽裂。

    他着实用了些不光彩的手段娶了李氏,可他真的是喜爱她呀,她貌美飒爽,极有城府也很有胆气,刚过门那段时日,她将府内整治得服服帖帖,比他这个家主在崔家还有威信,他觉着他该是这世间最幸福的男人,能娶到这般完美的妻子。

    直到新婚三月后的一次同房,那一回她饮了鹿酒助兴一时情迷意乱,情动之时嘴里嚷出了那人的名讳,他方知面前美好的一切不过是一个随时可戳破的迷梦。

    从她诞下崔函,再也没叫他碰过,至而今二十四年,他们夫妻早已形同陌路。

    崔家只知当家主母李氏,不闻他崔冀。

    “函儿已经够苦了,你不要再逼他,有什么事冲我来”

    “你滚,别脏我的眼。”李氏回转过身,指着门外,看都不看崔冀一眼。

    见她如此无情,难以撼动,崔冀忍不住拔身而起,面覆愤懑,“李茹芸,你还要冷落我到什么时候!”

    李氏脸色纹丝不动,张望门槛,发出一声轻轻的嗤。

    崔冀见她懒得搭理他,羞愤难

    当,气道,“你好歹说句话”

    “你缺女人吗?”李氏偏过头来,嫌恶睨着他,指着外头热烈的天光,“你外头的外室小妾数不胜数,你若嫌在家里待的不自在,有多远滚多远,不回来都没人记得你。”

    李茹芸嫁给崔冀的条件之一,掌家权交给她,所以从新婚当夜,崔家家主令就在李氏手里。

    崔冀已完全被李氏架空。

    崔冀郁闷地低喝,“那些女人哪个不是照着你找的,你以为我心里有别人”

    李氏只觉恶心之至,抓起手侧一只茶盏对着崔冀面门砸去,咣铛一声,茶盏正击崔冀额心,疼得他身子一晃差点后跌,血很快顺着眉心滑下来,饶是如此,他愣是闪都不敢闪,硬生生受了她的打。

    心中恼恨之至,面上却不敢有怒色,忙拂去血迹,恼道,“我为了你,外头那些女人一个孩子都不要,就守着函儿这根独苗,你还要怎样只要你一句话,我立即将她们遣了”

    他就是想让她低个头。

    李氏越听越觉得脏了自己耳朵,起身往后走,崔冀忙跟过去,可惜跟至后廊子门口,被两个女卫拦住去路,望着妻子无情的背影,崔冀气得跺脚,

    “李茹芸!”

    回应他的只有寒风猎猎,朗朗冬阳。

    崔函回到书房,默坐片刻,随侍递来消息说是皇帝召见他。

    崔函颓丧地抚了抚额,慢慢起身换了官服,又往皇宫去。

    日头再烈,却化不开他眼底的阴霾。

    已经这样了,总不能去死吧。

    崔函自嘲地这样想,恢复往日的沉稳进了东华门。

    皇帝在御书房召见了他,看着好端端的翩翩儿郎名声败尽也是很惋惜,直接提出让他外任,崔函没有应,跪在正中求道,

    “陛下再给臣一个机会,臣想留在中枢。”

    皇帝过去是这个打算,可现在中枢容不下崔函。

    “你躲躲风头,过两年再回来,朕再安置你。”

    他有几个两年可荒废?

    崔函从御书房退了出来,顺着台阶下了奉天殿前的丹樨,目光忽然瞟向西侧的慈宁宫,借口往西华门去,绕至慈宁宫前的小院子,塞了一锭银子给守门的小内使,让他去太后跟前递个话说他求见。

    太后这次倒是不含糊,很快在慈宁宫暖阁见了他。

    她知道崔函走投无路了。

    虽然名声不好,但崔函本事还是有的。

    手握崔家和王家,还愁对付不了程家?

    太后一直在密谋此事,崔函主动送上门来,焉能不喜。

    “礼部你进不去”因为崔函名声败尽,礼部不会也不能接纳他,

    “吏部和户部是皇帝的地盘。”

    太后想起陆栩生的大伯父人如今还在狱中,工部侍郎的位置空缺,定从底下五名郎中挑选,如此郎中能空出一位,

    “去工部吧,皇帝那头哀家给你掠阵,你回去等消息就是。”

    崔函知道自己这招棋走对了。

    “臣谢太后娘娘隆恩。”

    “不过,”太后抚着一只雪白龙猫深深笑了笑,

    “工部郎中还施展不了你的才能,哀家还有一桩要务要交给你。”

    崔函抬首问道,“请娘娘吩咐。”

    “帮哀家刺探京城权宦隐秘,盯着那些世家异动。”

    崔函就知道没这么容易得到太后信任,拜山头,得先递上投名状,他瑰艳地笑了笑,“臣遵命,不过娘娘,臣底下人手怕不够”

    这是谈条件了。

    太后也不意外,叹道,“哀家从东厂划拨一些人手给你,律令今夜送到你手中。”

    两厢交易达成,崔函便准备退下。

    太后望着依然清俊的男人,忽然心神一动,“崔郎啊,娶亲的事你别急,哀家心里有数,王家有淑女待字闺中,得空哀家给你引荐。”

    太后打算寻个不怎么起眼的王家女,嫁给崔函,巩固联盟。

    崔函心里顿生抵触,不过喉结滚了滚,并未当场拒绝,“谢太后。”

    离开西华门,虽然风还是那么冷冽,但他似乎能坦然接受了。

    幸在这些年被母亲压制,锻造了一副坚韧心性,他崔函也没这么容易被打倒。

    出门在西市附近一酒楼饮酒,听得雅间外全在议论他和范玉林,崔函紧紧捏着酒盏,肺管子都气炸了,程明昱不会使出这样下作的手段,那就只能是陆栩生了,这样的人也配娶程家女?

    也还真是巧,洞开的窗下停靠一辆马车。

    一丫鬟搁下锦凳,搀着一少女下车,那少女穿着一件旧银鼠皮袄,生得高挑,面颊凹陷看着楚楚可怜,眼底却盛着别样的神采,她转身抬起手,去迎身后人。

    只见一只手臂伸出来搭在那少女手心,腕间隐隐闪现一汪翠绿,紧接着她整个人弯腰从车内迈出。

    弯腰那一瞬,斗篷微掀,露出一截纤细玲珑的腰身,待她站稳,忍不住回眸张望天色,烈烈冬阳下,那是一张光彩夺目的脸,眉间的炽艳恍若将这一片天地给逼得失色,杏眼弯出的弧度,恰到好处拖出一尾笑,似春雪腕间化,雨落牡丹开。

    又娇又柔又鲜活烂漫。

    不愧是程明昱的女儿。

    他忽然有些明白母亲的执着。

    宛如山巅之雪,神圣高洁,总是忍不住想採一抔来。

    程亦安今日清晨迎来一位意外之客。

    原来那程亦可自上回听她劝导,循着她嫡母发作的机会,拿着手腕被揪住的一道青紫,跑去戒律院告状,惊动戒律院的长老,一连便将原先克扣她吃穿用度的事给宣扬出来。

    戒律院出面,要求八房大太太将这些年的分红全部交还给程亦可,当做嫁资自个儿攥在手里。

    昨晚闹了一夜,程亦可最终得了两千两银票。

    “两千两呀,安安,我从未见过这么多钱。”她昨夜一宿没睡,不知要往哪儿搁放,总觉得家里不放心,便清晨一早赶来程家,交给程亦安,让她替她保管。

    身家性命银子都交给了程亦安,可见是满满的信任。

    程亦安看着她手足无措的样子,很是心疼,

    “你这银钱看起来不少,真用起来也不禁用,得为长远打算,我嫁妆里头有几间铺子,不如你挑一间用着,做一门买卖,让钱生钱。”

    闺阁长大的姑娘实在是没有成算,一听便如天书一般,顿觉天荒夜谈,程亦安便干脆带她上街,一间间铺子逛,领着她见管事,让她开开眼界,慢慢谋算一个营生。

    从巳时初逛到申时,走了七八家铺子,程亦安顺道也将陆家的铺子给巡视一番,二人最终在下大街南门口分道扬镳。

    “你回去琢磨,得空就来铺子里与这些管事攀谈,待有了想法便来寻我商议。”

    程亦可恍若打开了新世界的窗,连连点头,“辛苦你了安安。”

    程亦安在转角处目送她走远,打算回府,忽然瞧见不远处巷子墙垛处立着一人。

    那人一身黑袍如墨,见她发现了他,含笑大步迈过来。

    “程三姑娘。”

    遭遇了那等惨状,还能笑得如沐春风,心性坚韧非比常人。

    程亦安狐疑盯着崔函,面无表情道,“何事?”

    语气还冷冰冰的。

    “你何故阻我娶你二姐?”崔函单刀直入问。

    程亦安轻蔑一笑,“什么叫阻你娶我二姐?你以为你想娶,我二姐就会嫁你?”

    “崔函,你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吧!”

    崔函仔仔细细打量她神情,哪有半点见到心上人的样子,反倒是绷着一张俏脸无比嫌弃。

    他脑海突然闪现一片灵光,怀疑自己上了范玉林的当。

    狗杂种,算计他!

    崔函自诩聪慧,从来只有他算计旁人的份,这还是头一回被

    一个小白脸给诓了。

    崔函被自己给气笑了。

    再看程亦安,眼底的眸色便十分复杂。

    两位婆子成八字形护在程亦安左右,那裘青并三位侍卫也虎视眈眈睨着他,只等着程亦安一声令下便涌上来。

    换做最开始,知道程亦安对他无心,也就罢了。

    如今嘛,有那么点入眼,舍不得丢开手。

    崔函还是保持一贯的风度,朝程亦安一揖,“三姑娘,在下哪里得罪了你,你可以明言吗?”

    “不能。”这种事解释不清,程亦安只能将任性进行到底。

    崔函真没料到这么温软娇柔的姑娘,竟然如此有脾性。

    有趣。

    他忍不住试探道,“我母亲的事你知道了?”

    “你母亲是谁?”

    程亦安没这么傻被他套话。爹爹的事不能被声张出去,对他名声不利。

    崔函看着一脸懵懂的姑娘无奈地很,这话是聊不下去了。

    他拿她一点法子也没有。

    再往后退了一步,优雅一揖,

    “不管怎么说,咱们俩也算不打不相识,往后程三姑娘有需要用到在下的地儿,遣人来崔府知会一声,再会。”

    他略略颔首便转身离开。

    程亦安瞠目结舌看着他挺拔的背影,问如兰道,

    “他莫不是受刺激了,脑子不灵清了?”

    如兰也很是匪夷所思。

    害她方才提心吊胆,以为崔函要报仇,谁知这人竟然还结交上了。

    裘青呢,盯着崔函离去的身影,心里已把他祖宗问候了八百遍。

    他奶奶的,敢觊觎少奶奶。

    程亦安无暇理会崔函,立即登车回府。

    大老爷的罪名定下来,被贬为庶人,连累大少爷陆云生也被罢了官,一家人在长房哭天抢地,大少奶奶柳氏也哭红了眼,无心理事,程亦安只能回去主持局面。

    崔函这边回了私邸,便对侍卫下了一道命令,

    “去范家,捉住那范玉林,给我狠狠一顿打,打得他下不来床。”

    崔家侍卫早恨范玉林败坏自家少主名声,得令马不停蹄奔了去。

    可怜那范玉林不过是强撑身子去寺庙给小厮做个道场,回程路上又被打了一顿,崔函的人更下死手,范玉林被打得满口鲜血被抬了回去。

    范母看一眼昏厥不醒的丈夫,再看半死不活的儿子,只觉天都塌下来了。

    陆栩生这厢又是夜里方回来,裘青侯在书房门口便把范家的事告诉了他,

    “属下猜测定是崔函对范玉林动了手。”

    陆栩生眸色一顿。

    不是,他想亲手教训一番范玉林就这么难吗?

    “那崔函呢,他今日有没有对夫人不利?”

    陆栩生发现自己问完,裘青表情极其古怪,

    “怎么了这是?”

    裘青咽了咽嗓,满脸同情地望着自家少将军,

    “崔函不仅没做什么,甚至告诉咱们少奶奶,往后有用得着他的地儿,知会一声”

    陆栩生:“”

    裘青看到他天灵盖在冒怒气。

    陆栩生嘶着牙,揉了揉心口,服气地点头,

    “有种。”

    今日崔函投靠太后的事,已不是秘密,皇帝气得砸了一只御盏,骂他狼子野心。

    行,不把崔家连根拔起,对不起他这番勇气。

    “你先叫人盯着崔函一举一动。”

    回到后院,程亦安正伏在案前练字。

    陆栩生狐疑地走过去,探头一瞧,只见她面前用木架挂着一幅极为精致妍丽的小楷,那小楷笔锋犀利,线条柔美,观之赏心悦目。

    而程亦安呢,正在一丝不苟临摹,看样子兴致勃勃,连他在身旁站了半晌也没察觉。

    陆栩生脸色不好看了,在她对面落座,冷着脸下颌往那字帖一抬,

    “这是何人字迹?”

    一个范玉林不够,又来了个崔函,可别她又惦记什么小白脸了。

    程亦安抬眸笑盈盈回了他一句,“我爹爹的”

    听到是岳父书法,陆栩生暗暗吁了一口气。

    程亦安还很得意,跟他炫耀道,“上回去我爹爹书房,顺过来的。”

    陆栩生闲适地靠在圈椅里,修长手指轻轻在桌案敲打着,似笑非笑道,

    “坊间传言‘一见程郎误终身’,我看你也不遑多让嘛。”

    连太后党骨干都被她迷得晕头转向。

    程亦安面色含俏瞪了他一眼。

    第48章 第 48 章 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谁惦记都没用, 程亦安只能是他的。

    这一夜拔步床就没消停。

    接下来一阵,陆栩生更忙,有时夜里还能睡一觉, 有时一整日不见踪影, 离京前, 他得预先将都督府一切公务交接稳妥, 除此之外,以免开春北齐有动静, 甚至还要前往边关九镇安抚将帅,暗中布防。

    腊月二十三这日, 程亦安来了小日子。

    免不了一阵失望, 好在想起那碗药又释然了。

    夫妻俩就这般各自忙碌至除夕, 除夕是程明昱寿辰,程家拒了一切外客,只长房女儿女婿到场吃个酒, 程明昱亲自下厨做了一道三角糕,给四个孩子吃。

    管家亲自拎着食盒过来时, 程亦彦率先扑过去抢了一盘, 程亦歆手里牵着孩子, 生怕落后,

    “青云,快帮我!”

    贺青云笑着起身紧随其后, 那管家看着大姑爷过来,也只得让他拿了一盘子。

    那头程亦安急了,她嘴里正吃着饺子含糊不清,指着那边直推陆栩生胳膊,

    陆栩生那是什么功夫, 修长手臂伸过去只往管家手肘处点了下,那管家手腕这么一松,食盒悉数落在陆栩生手里,害随后追过来的程亦乔扑了个空。

    “算了,今年就当我让着你们。”

    程亦安总不能吃独食,分了一半给二姐。

    老祖宗看着一家人热热闹闹笑弯了腰。

    吃过午膳,各自回府过年。今年陆家因为大老爷一事,老太太病得严重,就少了些年味,陆栩生夫妇在二夫人院子里守岁,二夫人不是爱热闹的性子,给晚辈派了红包就让各自散了。

    翌日大年初一,程亦安身为掌家少奶奶,帮着二太太和三太太坐镇后宅,接待那些前来拜年的街坊姻亲。

    程家巷这一日更是车水马龙,前来给程明昱和老祖宗拜年的帖子堆积如山,每一封帖子都会送到程亦彦处,让他过目,程亦彦在如山的帖子中发现了魏舒亭三字,昨日宴席上,大妹妹和三妹妹都有人夹菜,唯独二妹妹形单影只,程亦彦有些心疼,犹豫一下着人将帖子送去程明昱的书房,见不见就看爹爹的了。

    程明昱最终还是见了魏舒亭,魏舒亭家里是军籍,如今在五军都督府任职,五品官衔,在程家来看不算很出众,但在寻常世家子弟中也不错了,程明昱与他交谈片刻,觉得人还算稳重,让他去给老祖宗请安。

    魏舒亭便被带到老祖宗的院子。

    此时已是下午申时,大多客人已离去,院子里只剩下程家本家人,程亦乔张罗几位老太太打叶子牌,席间气氛正融洽,外头来报说是城南侯府世子爷来磕头拜年。

    老祖宗便知是程明昱的意思了。

    她看了一眼愣住的程亦乔,笑着道,“让他进来吧。”

    嫌东次间吵闹,挪去西边暖阁见了魏舒亭。

    老祖宗与他聊了好一会儿。

    对着旁人沉默寡言,到了老祖宗这里,他又很健谈。

    看着没有贺青云那般温厚老实,却又比陆栩生要服帖。

    家世门第其实都不错的,就看有没有眼缘。

    交给程亦乔自己决定。

    老祖宗给了一份见面礼给他,让管家领着他出来,魏舒亭在西面廊子里见到了程亦乔。

    程亦乔披着一件新做的大红羽纱狐狸皮斗篷,手里捏着刚折的如意花结,倚着廊柱懒懒地看着他,

    “你怎么来了?”

    魏舒亭目光在她面颊掠过,微微有些脸红,缓步上前朝她一揖,“给二姑娘拜年,祝二姑娘新的一年事事顺遂,心想事成。”

    程亦乔扬唇一笑,“哦,我今年的心愿便是希望清清静静的,不要有人缠我,如此我便借你吉言,盼着心想事成了?”

    魏舒亭心下发苦,望着她眉梢驻着笑意,“若是二姑娘定下我,就不会有人乱缠了。”

    程亦乔气乐,站直身道,“你好大的脸,我凭什么

    就要定你,别以为我爹爹放你进来就是认准你了,他老人家不过是看城南候面子罢了。”

    魏舒亭其实是很聪慧的,立即顺着她话头道,

    “是,家父常赞程公外有张良之资,内有萧何之能,为古往今来罕见之全才,若家父在程公这里还有些面子,是魏家之幸。”

    程亦乔听着心里舒坦了,俏眼飞飞,“油嘴滑舌。”

    魏舒亭怔看了她一眼,年轻的姑娘正是最曼妙的时候,面庞都长开了,就像一朵娇养的牡丹。

    他正色道,“二姑娘,我们城南侯府人丁简单,父亲和母亲就我一个儿子,往后家产也是我们的,我父亲为人想必令尊清楚,决不是为难人的公公,若是我娶了你,他不知多高兴,至于我母亲,性子温厚平日与我父亲说话都不大声,遑论苛刻儿媳妇。”

    “你看,婆媳矛盾没了,也无人跟咱们争家产,至于彩礼,我们尽侯府所能,绝不叫你逊色旁人,若是你有要求尽管说出来”

    程亦乔听到这,瞪了他一眼,“我们程家什么时候委屈过女婿,惦记着人彩礼?”

    魏舒亭见她听进去了,点头如捣蒜,“是是是”

    程家的富有他是知道的。

    “所以你放心,等你嫁过来,我的私产全部交给你,而你的嫁妆我绝对分文不动,若有违此誓,天打雷劈”

    “哎不是你这人好端端的,大年初一发什么誓你有话好好说嘛。”

    魏舒亭见她急了,紧张地心口嘭嘭直跳,忙道,“听你的,都听你的。”

    什么叫都听她的?

    不对,她怎么被他绕进去了,

    这个腹黑男人,给她下套子呢。

    “出去出去,”她扔着手帕虚推他。

    吓得魏舒亭直往另一面长廊退,“二姑娘”

    “走走走”程亦乔恁着脸,气呼呼地背对着他不看他。

    魏舒亭懂得适可而止的道理,不再纠缠,离着她五步远的距离,朝她作揖,

    “若二姑娘赏面子,元宵节这一日,我来府上接您,领着您去逛花灯!”

    程亦乔气得转身当真将他往外推。

    这下好,真把魏舒亭给逼得脚下踩空,从石阶上往院子跌去。

    习武的男人哪里真能伤着,不过是摔得很狼狈,被随后赶来的程亦彦瞧见,程亦彦连忙将他搀起,瞪了妹妹一眼。

    程亦乔扶着腰愤愤道,“哥哥也不问他说了什么?”

    那魏舒亭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歉意地告诉程亦彦,

    “是我唐突,想接二姑娘元宵节去看花灯。”

    这事程亦彦也做过,当初他就是这么追到妻子卢氏的。

    但同样的事发生在自己妹妹身上就不行。

    双重标准在程亦彦这里体现得淋漓尽致,他似笑非笑盯着魏舒亭,

    “我妹妹身子弱,元宵节还冷的很,就不出去了。”

    程亦乔得意地高抬下巴。

    魏舒亭当然知道程亦乔不会轻易答应他出门,只是元宵节旁人都有人接,若他不来便是他失礼,这个态度无论如何得有。

    魏舒亭也不应话,只道,“今日上门打搅,有失礼之处还望燕宁兄与二姑娘海涵。”

    程亦彦还是客气地送他出门,回来问妹妹什么想法。

    程亦乔施施然往后院去,“没什么想法。”

    心里却在盘算魏舒亭的话,婆媳好处,家里关系简单,那么家产呢,有足够的家产给她挥霍么?

    从初一至元宵节,每一日宴席不断,各府轮流请客,程亦安觉着自己吃胖了一圈,夜里便问陆栩生,

    “我是不是生了赘肉?”

    陆栩生手掌正覆在她腰间上下游移,软滑细腻,让人爱不释手,“没有,我觉得正正好。”

    程亦安不信,扭头问他,“真的?”

    陆栩生忽然悬在她身前,“要我证明吗?”

    程亦安已然感觉到了他昭然的嚣张,身子被硌得一动不敢动,

    “你不累吗”

    哪怕是除夕和大年初一,旁人家都在过年,陆栩生没有,初三去了一趟榆林镇,他这段时日马不停蹄在外奔波,为的就是十六能顺利南下。

    今日中午他从榆林回来,准备要入宫见驾,嫌身上脏,回府沐浴更衣,都在浴室抱着程亦安来了一次,夜里这一刚上榻,他又想了。

    陆栩生呼吸渐粗,眸光深邃,“程亦安,我这一去,少说两个月不能回来,答应我,我走之前,都随了我成吗?”

    程亦安被他气得发笑,“你也得爱惜身子。”

    陆栩生一面褪她衣裳,一面凶神恶煞般道,“过去每日只碰你一次,才是真正在爱惜身子。”

    瞧瞧,说得什么话。

    程亦安想起今日在浴室腰险些被他掐断,这会儿使劲推他,

    “那你让我歇歇。”

    陆栩生拖住她纤细的蝴蝶骨,挤进去,“我又没让你动,你躺好享受便是。”

    程亦安:“”

    她竟无话反驳。

    星夜兼程奔波了三日而归,中午折腾了一次,夜里又久久不息。

    这男人身子是铁打的吗?

    这一夜又在嘤咛嘤咛中度过。

    陆栩生虽身体力行证明她一点都没胖,但程亦安连着吃了六日席,实在是不想再去了,可是如蕙告诉她,

    “明日初八,是贺侯府的宴席。”

    程亦安闻言小脸顿时垮下,过去一年贺家离开了京城权贵圈,程亦歆这一回来,必定得正式宴请一次,以示回归,身为妹妹,无论如何得去捧场。

    她揉了揉眉心叹道,“准备贺礼吧。”

    夜里戌时初刻,程亦歆召集所有管事将明日宴席各处事宜过了一遍,确认无碍方回了房。

    进入正院东次间,朦胧的光色下贺青云正在哄女儿睡觉。

    程亦歆轻轻掀开珠帘,进了拔步床,坐在梳妆台前卸妆,丫鬟被她使下去了,屋子里只他们夫妇二人,贺青云余光注意到她回来,露出轻轻一笑,

    “累了吧?要不要我替你捶一捶?”

    他从来都是这般温柔体贴。

    程亦歆也告诉自己,人不能既要且要,旁的妻子会埋怨丈夫不能交心,或埋怨婆媳难处,或谴责丈夫在外偷腥,这些难事她都没有,她该要满足了。

    可不知为什么,心里总觉得缺了点什么,从上一回至守丧结束,足足一年半没有过了。就拿最后一次来说,也是草草收场,若不是老天爷眷顾她,她怕是很难得个孩子。

    程亦歆慢慢将珠钗卸下来,有意无意试探道,

    “翠姐儿这般大了,该让她去西次间睡了,她在这,我总睡不好”

    贺青云手一顿,看着刚刚睡熟的孩子,神情迟疑了一阵。

    程亦歆见他没接话,丢下金钗转过身,盈盈望着他,

    “怎么,你舍不得?

    “不是”看着妻子委屈的模样,贺青云顿时惭愧,“歆歆”

    程亦歆走过来,便要去抱女儿,“那就听我的,送她去东次间。”

    贺青云见妻子动真格的,知道拗不过她,连忙抬手挡住她,“我来我来,你别弄醒了她”

    程亦歆见状,这才收手重新回到梳妆台梳头,贺青云无奈叹了一声,小心翼翼抱着孩子送出去交给奶娘带着,孩子哭了几声,他又耐心哄了一阵,等到稳妥了方往东次间来,立在珠帘处,瞧见程亦歆已吹了灯,他怔愣片刻,深吸一口气,方慢步踏入。

    帘帐留下半幅,程亦歆已在里间躺好。

    贺青云于是卸下另外半幅,躺了进去。

    夫妻俩已不知多久没这么安生地睡过觉了,养孩子便是劳神劳力,程亦歆睁着眼望着半空,享受这片难得的平静。

    夫妻间隔着一

    个人的距离。

    过去那里睡着女儿。

    如今空空如也。

    贺青云主动挪过来,轻轻捏了捏程亦歆的手心,

    “歆儿,最近忙坏了你。”

    皇帝除夕那夜召他入宫陪宴,命他画一幅夜宴图,近来贺青云便在忙此事,府上诸务都是程亦歆在操劳。

    过年是当家主母最忙的时候,里里外外人情都要照顾到,更何况他们刚回京,要打点的人情就更多了。

    得亏程亦歆能干。

    程亦歆却没搭他这一茬,而是顺着他的力道钻进他怀里,双手攀住了他后背腰腹,在他脖颈处深深喘着气。

    第49章 第 49 章 你脖子上是什么印子

    贺青云浑身一僵。

    守孝这段时日, 程亦歆也时常这样抱他,他总能自然而然回抱过去,甚至将她搂得更紧, 因为他知道守孝不能做那事。

    可现在她将女儿都挪开了, 意思显而易见。

    贺青云心里涌上一阵痛苦和尴尬。

    但还是抬手将她拥紧了。

    过去总有个孩子隔着, 如今踏踏实实抱在一处, 久违的意动在程亦歆心里升腾,她呼吸热得厉害, 一撮撮烫着他的脖颈,贺青云也深吸一口气。

    感觉到他有情绪波动, 程亦歆抬起眼绵绵望着他,

    “云郎”

    在外头风风火火雷厉风行的当家少夫人, 到了床笫之间也有这般婉转柔绵之时,这一声云郎换任何男人听着都要酥了。

    “歆儿”

    贺青云也很快回应了她,转过身子面朝她的方向。

    程亦歆顺势缠上去, 亲上了他的喉结,贺青云身子再度一僵。

    两个人在帘帐中纠缠了一阵, 待程亦歆探下去, 心顿时一凉, 她震惊且凄艾地盯着贺青云。

    贺青云这时无比尴尬,支支吾吾道,“歆儿, 我”他窘迫得无以复加,“你再等等”

    再等等?

    都纠缠这般久了,换旁的男人是不是早欺过来了?

    还要等到何时?

    等到天亮吗?

    程亦歆心里崩溃极了,露出哭腔,“青云, 我们还没有儿子,若实在有碍,咱们就请个大夫,我们程家府上的老太医,可是有名的回春圣手。”

    贺青云想都没想拒绝道,“不行”

    程亦歆看过来。

    贺青云意识到方才语气过于强硬,一时讪讪,忙低声解释,“这一来,老祖宗和岳父便知道了”

    程亦歆也明白,男人都好面子,若是被程家知道,贺青云确实不好做人。

    “那咱们去外头找,寻个名医,悄悄地去,隐姓埋名,不叫人知道。”

    贺青云听着妻子一五一十的谋划,可见在心里思量很久了,惭愧和痛苦在心里交织,沉默许久,他还是妥协道,“那你私下找找”

    夫妻俩不约而同松开彼此,各自平躺。

    程亦歆心里很难过,心情也很低落,睡不着也没心情说话。

    贺青云知道她没睡,心里愧疚了。

    “歆歆”

    程亦歆没应。

    贺青云再次抬手将她搂入怀里,程亦歆蜷在他怀里忍不住细细哽咽出声,贺青云慌了,忙搂着她安抚,“对不起歆歆,是我不好,你别哭了,你要做什么我都应你”

    就是因为他人好,她才更痛苦,若是贺青云脾性不好,她也能跟他吵一架,宣泄这份不如意。

    就可在这时,他忽然吻上她了,一点点将她面颊的泪吻干又顺着面颊至耳珠,耳珠被他含在嘴里,细细密密吮着,好似她是何等珍贵,程亦歆也忍不住呼吸发热。

    他其实很灵巧,耐心抚慰着每一寸田地,酥痒渐渐汇聚成一团火烧在她灵台,程亦歆忍不住闭上了眼。

    袅袅的气息在她周身划过一圈又一圈,仿若浮云在天上飘,等到她意识到他在做什么的时候,整个人一惊,忙去捉他,

    “青云,不要”

    她还接受不了他这样。

    他怎么可以这样?

    她舍不得他这样卑微。

    可惜贺青云没给她拒绝的机会,深深地吮过去,从未有过的颤流从脑门,心尖,四肢五骸划过,程亦歆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手指深深陷在被褥里,再也说不出不要的字眼。

    天蒙蒙亮,程亦歆在一片昏懵中睁开眼,所有感知还停留在昨夜,身子骨跟软了一样,陷在泥沼动弹不得,是不想动弹,那种余味久久在肌骨里回转,让人流连。

    第一次觉得这种事很美妙,原来它这么美妙。

    身子得到前所未有纾解,心情也很好。

    今日有宴席必须起塌了,转过身,身侧已无人,等到程亦歆唤丫鬟来梳洗,就看到贺青云已穿戴整洁从隔壁迈过来,他掀开帘,与她在铜镜里对视,夫妻俩不约而同有些羞意。

    贺青云轻声咳了咳,“孩子还在睡,睡得很安稳。”

    程亦歆佯装若无其事,“那就好”纤指轻轻搅着发梢,宛如初婚含羞的少妇。

    贺青云心念一动,迈过来,“你们都出去吧。”

    程亦歆一愣,看着镜子里扶在她双肩的丈夫,“不要吧,今日有事,我怕耽搁了”

    贺青云神采奕奕一笑,“无妨,我手脚也不慢”

    丫鬟只得退去一旁候着。

    贺青云亲自给她梳妆描眉,气息靠近时,程亦歆目光在他唇边掠过,还有些害臊。

    想说往后不必了,却又有点食髓知味。

    罢了,权当他欠她的,程亦歆这样心安理得地想。

    日头渐渐高了,府内的下人井然有序忙起来。

    最先抵达的客人是贺青云的继妹,说来程亦歆虽不喜欢原先那位继婆婆,与这位继妹倒是相处不错,继妹性子随了公爹贺侯,是个敞亮人。

    “怕嫂嫂忙不过来,我便早些来,帮着嫂嫂看看厨房。”

    摆宴席最紧要的便是厨房,这里万不能出差错。

    程亦歆唤一位心腹嬷嬷,让她跟着妹妹,“将今日菜单拿出来,交给姑奶奶,你陪着姑奶奶过去。”

    程亦歆是程明昱第一个出嫁的女儿,当初出阁时,身旁的人都是老祖宗精挑细选出来的,两户陪房,十几个嬷嬷和五个大丫鬟,所以程亦歆一过门,身旁便有一堆得力干将,从婆婆手中接过中馈时,也是有条不紊。

    有了继妹帮忙,程亦歆可以放心去宴客。

    她来到后院会客厅等待女眷,正坐下来问孩子早膳的事,便听见前厅传来一道懒洋洋的嗓音,“长姐!”

    程亦歆抬眸,便见程亦乔牵着程亦安进了垂花门。

    她连忙起身,笑着迎过来。

    “你们俩怎么凑在一处了?”

    程亦乔和程亦安一道踏上台阶,进了屋子,程亦乔一面叹道,

    “还不是祖母,天还没亮,便叫人催醒了我,说要我来帮忙,我这不便驱车赶来,不成想在府外巷子处遇见了安安。”

    程亦安还打着哈欠,“长姐今日若有吩咐,使唤我便是。”

    程亦歆看着她睁不开眼的样子,轻轻捏了捏她面颊,

    “你如今已是当家主母,这个时辰早该在府上料理家务了,何以还睡不醒似的?”

    程亦安总不能告诉她,家里那位祖宗这几日夜里闹得凶,害她睡不安稳。

    “我平日睡惯了的。”

    “家务谁料理?”

    程亦安笑吟吟道,“家里嫂嫂和弟妹比我还勤勉。”

    柳氏现在就指望着帮衬中馈挣点面子,柏氏刚当上家,正兴致勃勃着呢,三位妯娌现在越处越融洽,比动不动便抢嘴的老一辈妯娌,更得下人欢喜。

    家里有的时候就需要一个主心骨,能把一盘散沙拧成一股绳。

    程亦安就是这个主心骨。

    程亦歆看着妹妹慵倦的摸样,嗔道,“你算是憨人有憨福。”

    “对了,你婆婆不给你立规矩?我听说你婆婆可不是寻常人物,当年给儿子挑媳妇,眼睛长在头顶的。”

    程亦安失笑道,“过去是有些,这不年底陆栩生将国公爵位夺回来了么,她心情舒坦了,看我就顺眼了。”

    程亦歆担心妹妹受气,“你是媳妇不好顶撞婆婆,有什么事让妹夫去料理,明白吗?”

    当初贺青云就是这么做的。

    这还是继子,婆母都奈何不了。

    那陆栩生可是亲儿子,婆母就更奈何不了了。

    说着,程亦歆又调转

    目光看向程亦乔,

    程亦乔正忙活着喝羊乳,“还是长姐温的羊乳好喝。”

    程亦歆宠溺道,“知道你今日要来,早早就预备着呢。”

    又亲自给程亦安斟了一盅,程亦安吃相就比程亦乔要文雅。

    等程亦乔喝完,程亦歆问,“告诉我,相看得怎么样了?”

    程亦乔提起婚事神色还恹恹的,“初一魏舒亭来拜过年,初三城南侯亲自登门,爹爹不在,是二叔和三叔在接待。”

    程亦歆问她,“你自个儿怎么想的?”

    程亦乔神色倦倦道,“就那样吧,觉着还不错,就是不知家底如何。”

    程亦歆看出来了,“不够心动?”

    程亦乔缓缓吁了一口气,看着她认真道,“说实话,论眼缘,我着实喜欢崔函那一挂的,要才有才,要貌有貌,也有能耐,这不是崔函不行么,我又不想远嫁四川,京城这些门第,各方差不多的也就城南侯府了。”

    “魏舒亭嘛,好歹也熟悉,家里人口不多,没那些七七八八的杂事,他对我也有几分真心,嫁人嘛,不就这回事。”

    见她主动提起四川总督府,程亦安忍不住问道,“四川总督府上没来人?”

    “也来了,初四夫妇二人携重礼一同登门来的,人爹爹也见了,但礼没有收,爹爹知道我不想远嫁,便当寻常客人待了。”

    程亦安就不好说话了。

    益州确实太远,前世爹爹早逝,未必不是看着她远嫁,心中郁结之故,隔着那么远,还能坚持每月遣人来益州,可见有多不放心。

    二姐即便选个门第差些的,也好过远嫁。

    但程亦歆却在客观分析,

    “若论家底,城南侯府绝对比不上四川总督府。”

    四川总督府可是封疆大吏。

    程亦乔苦笑一声,揉了揉眉角道,“可见世间诸事难以两全嘛,我认了。”

    程亦歆想起自己这段婚姻,虽有不完美之处,大抵还是不错的,已经超越世间许许多多的人,而三妹妹呢,即便是盲婚哑嫁,那陆栩生护得厉害,如今又是大晋最年轻的国公夫人,风光体面独一份。

    两姐妹着落都不错,她舍不得二妹妹将就,

    “不急,多少姑娘念着年纪大了,心里就着急,于是稀里糊涂把自己嫁了,成婚后发现诸多不如意,悔之晚矣,你是什么身份什么家底,全京城哪个不羡慕你?若连你都屈就,置天下姑娘于何地呀?”

    “乔儿,祖母把你当命根子,爹爹又疼爱你,兄长和嫂嫂也不必说,你可千万别给自己压力,一定不能急,慢慢找,好吗,总能遇到对的那个人。”

    “我们是盼着给你找个好夫婿,而不是盼着把你嫁出去,明白吗?”

    都说长姐如母,程亦歆素来就是这样,在她迷茫时给她指明方向,给她吃定心丸,程亦乔忽然红了眼眶。

    没有娘又怎样,她并不缺替她出谋划策,处处为她着想的人。

    “我听姐姐的”她握住程亦歆。

    客人陆续到了,程亦歆安排程亦乔帮着款待姑娘们,程亦安去花厅坐镇,替她招待贵妇。

    即便程亦安年纪最小,但她是国公夫人,在京城贵妇圈,论的可不是年纪资历,而是身份地位。

    程亦乔正在花厅招待姑娘们呢,突然听见仆妇来报,“城南侯夫人到了。”

    她一听,急得来寻程亦歆,将她拉至转角,

    “你怎么请了她?”

    据她所知,贺家是文官一派,与武将府邸并不通往来。

    她跟魏舒亭的婚事还未定下,这个时候论理不该请城南侯府。

    程亦歆轻轻点了点她鼻头,

    “你懂什么呀?祖母吩咐我给城南侯府下帖子,为的便是相一相你这位未来婆母,祖母老人家说,女人出嫁,相处最多的其实是婆婆,婆婆好,日子就好过,婆婆不好,就有苦头吃。”

    说白了,崔函前车之鉴在那,现在程明昱和老祖宗对程亦乔的婚事慎之又慎。

    程亦乔感动得无话可说。

    片刻,程亦歆亲自迎接侯夫人进门,那是一位柔美的妇人,白皮细眼的,看起来文文静静很好说话。

    但程亦歆并不以外貌相人。

    还得慢慢看。

    这厢将侯夫人引入待客厅,那侯夫人确实不大爱说话,将贺礼奉上,只夸了她一句能干,就无多余的话。

    看得出来,她在待人接物这一处并不圆滑。

    不一会程家长房的二夫人和三夫人来,石国公府夫人,陈侯夫人,陆家三夫人带着几个晚辈也都到了。

    程亦安便跟这几位夫人坐在一处,原以为她跟石飞燕算是有过节,那石夫人该是看她不顺眼,孰知她反而伸手非要拉着程亦安坐在她身旁。

    “我们家飞燕被我惯坏了,性子骄纵,难免有得罪之处,还望国公夫人莫要与她一般见识。”

    石飞燕站在母亲身旁见母亲给程亦安说好话,很不高兴,嘟起嘴四处寻程亦乔,

    “程亦乔呢,不是说好今日要拿一壶好酒给我吃么?”

    石夫人一听她要喝酒,转身就要训她,可惜石飞燕一溜烟跑了。

    她一走,程家夫人和陆家夫人将身旁跟来的女孩子都给使了去。

    石夫人便跟程亦安道,“可怜陆国公夫人年纪轻轻要陪我们这些老婆子坐一处。”

    “夫人这话就见外了,您瞧着不过三十出头,哪就称得一个老字。”

    “哟,国公夫人这么说,那我可就厚脸皮了。”

    正说笑着,外头禀道,

    “四川总督夫人来贺。”

    程亦歆正陪郑尚书的夫人说话,听了这一声禀,心下纳罕,与程亦安对视一眼。

    程亦歆并未邀请四川总督府。

    程亦安猜着总督夫人还没放弃程亦乔。

    程亦歆起身往垂花门迎去,却见一四十出头的妇人,领着一年纪与她相仿的少妇一道前来。

    这位总督夫人头面并不华丽,却件件价值不菲,譬如华胜当中那块羊脂玉,色泽温润沉静,不是俗品,羊脂玉边上镶嵌了一圈绿松夹杂翡翠蛋面,单单一颗拿出来都得十两银子。

    她猜得没错,总督府着实很殷实。

    让妹妹过穷日子,简直是要了她的命。

    那总督夫人三步当两步上前来,自来熟地握住了程亦歆的手腕,

    “世子夫人,我们母女不请自来,还望海涵。”

    程亦歆见她满脸热忱,也很殷切,“您能来,我贺府蓬荜生辉,没给您下帖子是不敢惊动您。”

    总督夫人笑了,抚了抚她手背,“你这么说,我可就不见外了,来,”说着领着自己女儿介绍道,

    “世子夫人,我女儿如霜,她公公是京兆府尹。”

    程亦歆立即讶了一声,“我早有耳闻,京兆府尹彭大人逢人便说自家娶了一位好媳妇,我一直好奇,今日终于得见,方知是总督府的姑娘,可见夫人好教养。”

    那孟如霜含笑与她屈膝,“仰慕姐姐久矣,若姐姐不嫌弃,往后还要多向姐姐讨教。”

    “不敢当。”

    做不成姻亲,结识一番也是不错的。

    程亦歆将人领进来。

    那城南侯夫人听到总督府夫人到了,眼神往这边瞥了一眼,总督夫人跟着丈夫学了一肚子兵法,懂知己知彼的道理,早早就识得侯夫人,她甚至朝侯夫人一笑,侯夫人也起身略颔首示意,算是招呼过了。

    总督夫人时常不在京城,熟面孔不多,程亦歆免不了帮着引荐,而这一群人中,总督夫人发现一双友善的眼神,

    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少妇,穿着一身海棠红的褙袄,温婉端庄地坐在一群中年妇人中,气度容华。

    孟如霜见过程亦安,立即与母亲

    介绍道,“娘,这位是陆国公的夫人。”

    总督夫人于是热情迎过来,“我说呢,这般品格,这般相貌,必是程大人的掌上明珠。”

    把程家三姐妹都给夸了。

    前世总督夫人对程亦安一见生喜,今生依旧。

    程亦安落落大方起身朝她欠身,“孟夫人好。”

    陆三夫人见总督夫人有与程亦安攀谈的意思,干脆让一个席位,总督夫人连连道谢,便挨着程亦安坐了。

    “我们家总督日日挂在嘴边有两人,一位是你父亲程大人,一位便是你夫君陆将军,陆将军白银山一战,震天撼地,我们家总督钦佩在心。”

    程亦安雍容笑道,“都是为国效力,为陛下尽忠,总督大人护卫一方安宁,亦是可钦可敬。”

    总督夫人顺着她话头道,“说到我们益州,古来便是天府之国,称得上人杰地灵,吃的玩的可不少,若是夫人有缘到益州,我必当东道主,好好款待。”

    程亦安前世在益州住了五年,哪个角落不熟,“我听说蜀中含元寺外有一糕点铺子,名为含元糕铺,前朝明皇曾下榻此地,吃了那处糕点,赞不绝口。”

    总督夫人闻言顿时面露激动,“天哪,这名声传到京城来了吗?夫人可吃过?”

    程亦安笑道,“有缘尝过一回。”

    她前世每日均遣人去排队,去晚了还没了呢。

    总督夫人忙道,“早知你喜欢,我这回进京,该带一些来的。”随后她又细数了好几处蜀中的好,说是山清水秀,百姓怡然,十分宜居。

    “赶明夫人来蜀中瞧一瞧,必流连忘返。”

    程亦安知她的意思,委婉道,“天府之国,名不虚传,可惜就是远了些,我们姑娘家的,不敢赶远路。”

    总督夫人闻言心下一顿,原来如此啊。

    她以为程家曾嫁女给两江总督,也会愿意舍一女给她家,孰知还是嫌远了。

    城南侯夫人听着那边动静,已心领神会,便开始与程亦歆攀谈,

    “世子夫人在贺州住了一年,可适应那边的气候?听闻有些湿热不是?”

    程亦歆回道,“是热得很,不过四季分明,不像咱们京城,立秋不久就冷得要穿棉袄。”

    侯夫人柔声笑道,“我是端州人,离贺州近,已经很多年没回去了。”

    后院其乐融融,前院更热闹了。

    前院今日由贺青云和贺侯亲自宴客。

    比起贺青云芝兰玉树,贺侯则生得精干许多,为人也更老道。

    从城南侯到四川总督,最后到姗姗来迟的陆栩生,他都应酬得游刃有余。

    陆栩生进门,先奉上贺礼,与贺青云拱袖,

    “大姐夫好。”

    贺青云正欲与他见家礼,忽见身后父亲快步迎出来,

    “国公爷来啦!”

    说着长袖一揖,朝陆栩生行了平辈之礼。

    贺青云愣了愣,倒是很快反应过来,又与父亲同揖,甚至揖得更深。

    陆栩生笑意深深,避开没受贺青云的礼,而是回了贺侯一揖,

    “一家人,侯爷客气了。”

    陆栩生嘴里说着一家人,可不能真把他当一家人。

    贺侯是官场人精,人家陆栩生是程明昱的女婿,又不是他的女婿,若真把他当晚辈看,置前厅那一屋子武将于何地?

    毕竟那里包括城南侯都算陆栩生的下属。

    朝中除了左都督石国公,右都督秦国公,从官衔往下就是陆栩生了。

    而前头两位国公,论功勋还比不上陆栩生。

    今日前两位国公没来,陆栩生当做客座第一席。

    贺侯是这般安排的,其余人都视为理所当然,唯独贺青云见惯了妹婿在程家伏低做小,还没习惯他的八面威风。

    魏舒亭在贺府见到孟如川还很意外。

    “孟贤弟怎么有空来赴宴?”

    孟如川人虽憨直,却又不笨,察觉魏舒亭的防备,直言不讳道,“不瞒魏兄,今日是为乔二姑娘而来。”

    得知并非父亲算计崔函,孟如川便释然了,他争也得堂堂正正争。

    魏舒亭当然知道他是冲程亦乔来的,整个总督府均是不请自来呢,上回孟如川当众离席,他还以为孟如川放弃了程亦乔,没成想又卷土重来。

    他有些牙疼,“她姓程,该称程二姑娘。”

    孟如川抚了抚后脑勺,“怪我错了嘴。”

    实在是他爹娘在家里,左一个乔乔右一个乔乔,害他下意识便唤成乔二姑娘。

    魏舒亭虽有些忌惮孟如川,却也不至于没风度跟他别苗头,甚至客气给他引荐同窗。

    孟如川常年待在益州,对京城并不熟悉,很盼着能结识几位兄弟,回头可以一道骑马射猎打马球。

    “多谢魏兄,魏兄好风度。”

    在他看来,来程家求亲的男人,个个人品贵重,一点都不携私,果然好人家连招来的备选女婿都是好的。

    终于有点明白,爹娘为什么非程家不可。

    魏舒亭对着无比赤忱的少年哭笑不得。

    午时正,顺利开宴。

    陆栩生用过膳便要离开,他实在公务缠身脱不开,遣人去后院问程亦安,随不随他回府,程亦安说是要用了晚膳再回去,陆栩生便先告辞了。

    这边总督夫人见程亦歆更为关照城南侯夫人,便知程家怕是要定那边了,心里说不出的难过,一时没想到好法子,不好再硬着头皮留下,临走时也没去打搅程亦歆,只与程亦安话别,

    “我与国公夫人一见如故,望夫人不嫌弃,赶明来我府上吃个酒。”

    程亦安言简意赅道,“等事妥,一定来。”

    等事妥,那就是等程亦乔婚事定下来,在此之前不便走动。

    一定来,可见她很给面子,也有意结识总督府。

    总督夫人一面愁一面喜,心情复杂离去。

    客人三三两两散去,最后只留下城南侯夫人。

    程亦乔听说她在这,就避去了里间。

    程亦歆见侯夫人没走,可见有话说,便招呼程亦安留下来陪坐。

    侯夫人先客套两句,便说明来意,

    “都说长姐如母,老祖宗身子贵重,我实在不敢去打搅,能否托世子夫人帮我问个话,我们家亭儿是诚心求娶二姑娘,不知贵府彩礼有何要求?”

    程亦歆听了这话,脸色微微一变。

    这话让她怎么回?

    贺家娶她是举一半家财,足足一百五十抬,差点把半个贺家都给了她。

    既然是诚心求娶,就该直接拿出诚意,列个单子让媒人上门。

    而不是在这边试探。

    说高了,只道姑娘家拿乔,是卖女儿。

    说低了,显得上杆子似的,也中了夫家圈套称了他们的意?

    程亦歆觉得这位侯夫人不大厚道。

    她便不软不硬地回,“侯夫人说笑了,什么彩礼不彩礼的,相看还没个定数,问彩礼为时过早了。”

    侯夫人闻言顿觉失言,面色讪讪,“瞧我,见着乔姑娘便高兴坏了,一时忘了分寸。”

    “时辰不早,世子夫人忙了一日想必累了,那我先告辞。”

    程亦歆和程亦安送她到门口,待她身影消失不见,两姐妹相视一眼露出忧色。

    既然老祖宗下令命程亦歆试探侯夫人,程亦歆便想了个主意,方才与程亦安合唱了一出戏,让程亦安招待总督夫人,委婉拒绝总督夫人,而她这边呢,便热情招待侯夫人,看看侯夫人什么底细。

    果不其然,这侯夫人“没叫人失望”,定是见程亦安拒绝了总督府,而程亦歆这边也很拿自己当个人物,只当这事十拿九稳,程亦乔非她儿子不可了,便来程亦歆这里套话。

    城南侯府再有家底,也远不及程家,侯夫人听闻这位二小姐骄纵奢靡,生怕程家狮子大开口,故意来试探。

    结果反而被程家姐妹试出深浅。

    姐妹俩暗暗摇头,折回暖阁内。

    那程亦乔已气冲冲奔出来。

    “亏那魏舒亭说自己母亲性子软,胆小,连话都不敢大声,她确实腔调儿柔软,可那话却呕得人死。”

    程亦歆见程亦乔已看穿,也不藏着掖着,

    “好妹妹,不是姐姐要打岔,实在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我原先那婆婆就是这般人物,人前脾性别提多好,没有不夸的,可她就是这样偶尔哭一声委屈巴巴一句,我公爹心就软了,指东不敢往西,这样的人

    才不好对付呢。”

    这时,程亦歆身侧一管事嬷嬷也道,

    “方才老奴瞧见魏公子亲自搀着母亲送来垂花门,是千叮万嘱,连一点小事都要交待,可见在魏公子眼里,他这位母亲是顶顶柔弱善良不能自理的,咱们二小姐又是热性子,遇着这样的婆母,恐吃暗亏。”

    程亦乔本来都已经认定了魏舒亭,今日忽然来了这么一遭,顿觉扫兴,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和委屈。

    忍不住哭红了眼。

    “不嫁了,不嫁了,等爹爹百年,我去做姑子!”

    程亦歆见她又任性,气道,“今个儿初八,不许说这般不吉利的话。”

    程亦安连忙坐过来,将她搂入怀里,

    “二姐,好事多磨,越磨越能看出真章,孰知最后遇到的不是最好的呢?”

    程亦安这话很能安抚人心。

    程亦乔抹了泪,

    “你说的有道理,没必要因为外人坏了心情,对了,翠姐儿呢,一整日忙着没见她,可别磕着碰着了。”

    程亦歆左拉一个,右搂一个,往后院去,“在后院次间玩呢,我没功夫照料她,便让姐儿画画去了,这会儿想必已画好。”

    后院正屋烧了地龙,热乎得很,已立春,没有年前那般冷了。

    程亦安进屋觉得热,退去围脖交给如兰收着,自个儿便往外甥女的桌案前来。

    程亦乔帮翠姐儿画她没画完的部分。

    程亦安见翠姐儿沾了一手颜泥,帮着乳娘给她洗手,一面洗一面逗,

    “我们的小手谁最白,翠儿最白”

    翠姐儿被她逗得咯咯直笑。

    程亦歆吩咐管事几句话,进来东次间,程亦安正弯下腰给翠姐儿擦手,侧面脖颈处现出一块暗红的印子。

    程亦歆是过来人,一眼就明白端地。

    程亦乔打算帮着翠姐儿将画挂起来晾干,路过程亦安身侧,眼尖便看到了,“咦,安安,你这是被什么虫子咬了?”

    程亦安身子一顿,俏脸一下涨得通红。

    完了,忘了混账干的混账事了。

    她慢腾腾坐起来,抚了抚那印子,将衣领往上牵了牵,

    “我也不知是什么虫子,不是什么大事。”

    程亦乔发觉自己说完,屋子里的仆妇丫鬟各有异色,慢慢回过味来,嘿笑一声,

    “哦,印子这么显眼,定是个很不好对付的大虫子。”

    程亦安晓得她已看穿,恼了,扭眼瞪着她,

    “保佑你也遇见个大虫子。”

    翠儿憨憨问,“姨妈,什么大虫子呀,冬日有大虫子吗?不是夏日才有么?”

    程亦歆见二人越说越不像样,示意嬷嬷们把孩子领去净室更衣,程亦乔跟了过去。

    程亦歆来到程亦安对面落座,剜了她一眼,

    “也不注意一些。”

    程亦安慵懒地往炕床一靠,疲惫道,

    “他要南下,便有些不知节制往后我会注意。”

    程亦安以为姐姐是责怪她不知轻重,便解释了一句。

    程亦歆却怔住了。

    她不止一次想过,旁人家夫妻在那事上是怎样的。

    只是性子素来稳重内敛,不好将这种事宣之于口。

    可现在嫡亲妹妹就在眼前,程亦歆心里蠢蠢欲动。

    第50章 第 50 章 女儿代娘亲谢过爹爹……

    “你跟我来。”

    待会孩子要在东次间玩耍, 程亦歆示意程亦安跟她去西次间。

    程亦安瞌睡顿时醒了,长姐这是要教训她啊。

    讪讪随她进了西次间。

    程亦歆将丫鬟使出去,一转身便看到程亦安巴巴望着她, 像个犯错的孩子。

    程亦歆顿时哑然失笑, 指了指对面的圈椅, 轻声道,

    “你坐,我只是有些事想问问你。”

    程亦安摸不准她意图, 挪着臀坐了一角,想起程家姐妹们私下最怕遇到程亦歆, 因为她跟爹爹一样严格。

    程亦歆静静看了程亦安一会, 往她这一侧倾了倾,

    “安安,你别多虑,我就是有些好奇你们夫妻”其实这种事总是有些难以启齿, 她咬了咬牙,嗓音又放低了些, 尴尬问, “你们那事频繁吗?”

    程亦安一愣, 原来是扯闲呀,早说嘛。

    她于是挪着身坐的离她近了些,“算是吧”露出痛苦的表情, “我家那位什么事都能依我,就这事得依他。”

    程亦歆呆住,甚至不知该作何反应,她咽了咽嗓,“有多频繁?”

    程亦安凑近她肩膀处, 无奈道,“每月除了月事那几日,他都能要,这不要离开,就更频繁了些。”

    也就是说一夜不只一次。

    天哪。

    程亦歆若非定力好,手指都要嵌入掌心了。

    她以为一月有十来日就已经算频繁了,毕竟他们新婚那会儿一月也就几次,而现在程亦安告诉她,一晚上都能几次。

    男人与男人差别这么大的嘛。

    程亦歆苦涩几乎已掩饰不住。

    程亦安经历了前世今生,一看她这副神色迅速反应过来,这下意识到自己可能捅了篓子,

    “长姐”她轻轻握住她的手,眉心紧蹙,“你们”

    程亦歆见她已猜到,难为情地摇摇头,“我们很久都没一次。”程亦歆为了贺青云面子,说得很含糊。

    程亦安第一反应是安抚她,苦笑道,“其实这才是常情,你跟姐夫都成婚这么多年了,渐渐力不从心实属寻常,谁知我们家将军过两年又是什么光景,我原先遇见一位,她丈夫头两年还好,后几年也不成了,一月也就那么两三次。”

    她说的是前世的范玉林。

    程亦歆听前面那段还好,一听最后一句,几乎要哭出来,

    原来一月几次就算不成了。

    这么说他们从一开始就不大成。

    程亦安见姐姐不吭声,顿感事态严重,紧握着她替她焦急,

    她开始找原因,

    “是不是长姐过于端肃了?”

    程亦歆素有威严,程亦安担心她在丈夫面前过于端着,不利于调/情,男人嘛,都喜欢柔情似水的女人。

    程亦歆苦笑,“怎么会?我岂能不懂这个道理,夜里还是有甜言蜜语的。”

    程亦安讶了下,原来长姐私下也有这般柔情的一面。

    回想她跟陆栩生,她别说甜言蜜语,就是夫君都没唤过。

    那陆栩生照旧跟狼一样,看着她就能扑上来。

    贺青云看着也不像是不喜欢长姐的,程亦安沉思道,“那就干脆寻个郎中瞧一瞧。”

    程亦歆为难道,“我也提了,不过他到底好面子,有些抵触,我想着干脆去外地寻个郎中,若是靠得住我们就去看一看。”

    程亦安还想到了另外一个可能。

    前世范玉林后来是不那么行,却是照旧包养了外室,也许是腻了图新鲜呢。

    可见有的男人在外头吃饱了,回到家就没兴致。

    只是这个猜测多少有些离间他们夫妻的感情,程亦安有些踟蹰。

    “平日姐夫在家里时辰多,还是外头时辰多?”

    “守丧前在翰林院撰书,偶尔要作画,在外头时辰多,不过一回到府上几乎都在我身旁,守丧这一年那是日夜不须臾离。”程亦歆何等聪慧,很快就猜到程亦安在怀疑什么,她摇头道,

    “安安,我不认为他心里有别人,他对我是真的好,什么都豁得出去。”

    程亦安只能道,“那就先找个大夫看看吧。”

    这一处,程亦歆又犯难了。

    贺侯府有人手,却涉及主君威严,恐下人轻看他。

    她手底下的人均是程家带来的,难保走漏风声,若是传到爹爹和祖母耳朵里,又是一场官司。

    程亦安看出她的为难,

    “长姐你信我么?你若是信我,这桩事交给我来办,你放心,绝不走漏风声,今日之事我也不会告诉第二个人。”

    这个时候就显现手足姐妹的好处来。

    程亦歆深深吸了一口气,眼底终于渗出泪花来,忍不住将她搂入怀里,

    “好妹妹,这事我谁也不敢启齿,若非嫡亲妹妹,我都不知与谁说,幸亏有你帮衬我。”

    “还有,你姐夫那边,你可不能露半点端倪。”

    程亦安抚着她背心笑道,“你放心,我嘴严。”

    程亦歆发泄一番,心里好像落了一颗大石头,从她怀里起身,望着她笑,

    “前段时日还说你年纪小爱使性子,其实你才是担得住事的。”

    今日程亦安与那些国公夫人交际时,还担心她怯场,不成想她应对有余。

    看着温温柔柔,却很顶事。

    既然程亦歆有所托,程亦安就不留下来用晚膳了。

    “宜早不宜迟,我这就去准备着。”

    程亦歆见她脸色有些疲惫,“要不要歇一会儿再走?”

    程亦安摇头,“车上再歇吧。”

    程亦乔见程亦安要走,便也打算回府。

    孰料刚送两姐妹至垂花门,程家来了婆子,

    “老祖宗吩咐,让姑娘们回去一趟。”

    程亦歆便知是为程亦乔的婚事。

    于是吩咐管事料理家务,自个儿领着妹妹们去程家。

    程亦乔的马车在前,程亦歆与程亦安同乘商议请大夫的事,落在后头,程亦乔马车出贺府前面的巷子里,被人拦了去路,

    “二姑娘”

    魏舒亭显然是从母亲处得知了今日的事,正满脸焦急候在这里。

    程亦乔掀开车帘见是他,立即作了冷色,

    “魏公子,您母亲问我们家要多少彩礼,说句实心话,我们程家虽是小门小户,却也没有卖女儿的道理,从不跟人说价,魏公子还是寻个门当户对,愿与你们砍价说价的人家去。”

    魏舒亭脸色顿时大惊,“二姑娘,不是这个意思,我母亲是一时着了急,说错了话,她已经知错了,方才与我懊恼好一会儿,你再给我一个机会”

    可惜程亦乔已经将车帘搁下,吩咐马夫赶车。

    魏舒亭望着她扬长离去的身影,顿时懊悔不跌。

    “哎呀!”

    立即翻身上马回去寻父亲商议。

    程家三姐妹这厢回到长房,老祖宗和程明昱已经在候着了。

    程亦歆便一五一十将事情一说,老祖宗颇为失望,

    “城南侯虽豁达,其夫人却是眼界狭隘之辈,不可深交,如此这门婚事作罢。”

    程明昱脸色倒是很平静,见女儿满脸气鼓鼓的,反而安慰道,“结婚也讲究缘分,脾性不投便是无缘,你应该很庆幸成婚前发现不合之处,及时止步,若是婚后婆媳不投缘,你再后悔都来不及。”

    程明昱总能看到事情有利的一面。

    程亦乔闻言立即破涕为笑,“爹爹这么说,女儿就不难过了。”

    “这样,爹爹对外声称你不宜早嫁,断了旁人的心思,你先在家里好好养身子。”

    他怕女儿被婚事逼得心神俱碎,以为家里人嫌她,急得嫁出去。

    程亦乔沉默片刻道,“可是爹爹,女儿总不能真的不嫁人吧?”

    这个时候程亦歆插话道,“父亲,今日四川总督府一家子不请自来,看样子很是热忱。”

    程明昱不是不知四川总督府的诚意,但程亦乔不肯远嫁,他也舍不得,他可不想三天两头牵挂,月月往那边遣人。

    况且先接触了城南侯府,见这边不成,又立即约见总督府,显得姑娘多愁嫁,容易陷入被动,他果断摇头,

    “乔儿的婚事先搁置。”

    程亦乔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抱着他胳膊撒娇,

    “爹爹,女儿不想离开您”

    程明昱看着耍赖的女儿无奈道,“都是大姑娘了,还跟爹爹哭闹。”

    这一抬眼,发现程亦安正看着他,想起小女儿就没这般跟他撒过娇,心忽的一刺,胸口酸楚难当。

    程亦安对上他视线,便以为他是误会她吃味,她忙笑了笑挪开视线。

    程亦歆还有家务要忙,便提前回去了。

    老太太留程亦安用晚膳,程亦安念着程亦歆的事,便拒绝道,

    “我也有事,赶明等陆栩生去了江南,我再回娘家住。”

    程亦安告辞跨出门槛。

    走至垂花门内的一处长廊,身后传来程明昱的嗓音,

    “安安”

    程亦安回过眸,望着清清朗朗走过来的父亲,露出笑容,“爹爹”

    下人均垂首退开。

    程明昱负手来到她跟前,看着乖巧温顺的女儿,心里反而越发不好受,他宁愿程亦安跟他闹闹脾气,

    “爹爹送你。”

    程亦安知道他这是在安抚她,一时无奈。

    毕竟不是他膝下长大的,隔阂还是有的,她就做不到像程亦乔那般在他跟前无所顾忌。

    别说程明昱,就是陆栩生跟前,她也没撒过娇。

    她能体会到爹爹想要弥补却无从弥补的愧疚。

    无从解释。

    两个人沉默往大门去。

    程明昱有意放缓步子,程亦安只能缓行。

    太阳西斜,寒风便冽了,打在面颊有些刺骨。

    虽是立了春,院子里花草枯败,犹不见半点春日气象,除夕挂上的大红灯笼还未换下,明丽廊庑上的花纹被冬雪染过,又褪了一点颜色。

    又一年过去了。

    当初坐在他膝盖嚼糖果的姑娘已嫁了人,她明丽大方,聪慧温婉,遇着事自己极有主张,痛痛快快就干了,他这个做父亲的甚至没有机会帮忙。

    说什么都是多余,送程亦安至门口,他突然问道,

    “年前去祭拜过你娘亲吗?”

    程亦安神色一顿,转过身回他,“年前二十八去衣冠冢扫过墓,大年初一晚边我和陆栩生去别苑给她老人家拜过年。”

    程明昱颔首,“先前你提过要把你母亲的衣冠冢移出程家墓园,爹爹有个主意,不知你愿不愿意听?”

    “您说。”

    程明昱沉吟道,“爹爹不想惊动你母亲亡魂,打算将那一带的围墙挪动,将你母亲那一块坟冢额外圈出去,做个单独的祭园,你看如何?”

    程亦安莞尔一笑,“那就再便宜不过了,女儿代娘亲谢过爹爹!”

    她再次朝他屈膝。

    这一声谢听得程明昱心里不是滋味。

    好似他与夏芙半点关系也没有。

    他一直没有告诉她,当年在程明祐回京之前,他与夏芙兼祧之事是记在族谱的,只是后来夏芙死的决绝,程明祐又活过来了,为免影响她身后名,才把一切摸得干干净净。

    “那你什么时候得空,爹爹陪你去办这事。”

    要动墓园,多少牵动风水,需他亲自出面。

    程亦安想了想,“不如清明节吧。”

    程明昱颔首。

    程亦安还记着去办程亦歆的事,就不久留,

    “那女儿告退了。”

    程明昱已目送她下了台阶,还是忍不住唤住她,

    “安安,”

    程亦安讶异地回过眸,只见父亲清隽挺拔立在台阶上,眼底那抹霁月风光似触手可及,

    “安安,无论你什么年纪,出嫁何方,在爹爹眼里,永远是个孩子。”

    是孩子就可以跟爹爹撒娇。

    程亦安明白他言下之意,嘴角往旁一牵,现出两个浅浅的梨涡,笑眼弯弯朝他挥手。

    离开程府,程亦安便吩咐裘青赶车去西市,前世程亦安做过药材生意,对这一个行当还算了解,要说什么人最清楚大夫的底细,一定是这些走南闯北四处做药材生意的掌柜,他们不仅知道大晋哪些山头产什么名贵药材,甚至知道哪些大夫是名医,擅长治什么病。

    京城最大的药材铺面就在西市,这里有一条药材街,五湖四海的药材均汇在此地售卖,程亦安吩咐裘青将马车停在一处僻静的巷道,又拿来程亦歆给她寻来的一件旧衫换上,取来兜帽带着,让所有仆妇和丫鬟在此地等候,只带裘青一人前往。

    裘青将衣衫反穿,蒙面随行,作出一副不好惹的架势。

    程亦安寻到第一家店铺,谎称自己是来进货的,那管事与她攀谈,见她答的是行话,可见是行家就不敢糊弄,引她去楼

    上见掌柜,到了掌柜这里,程亦安给了对方一锭银子,说明来意,起先那掌柜面生不耐,不愿跟个陌生女子透露真章,后来瞧见一虎背熊腰的护卫站在门口虎视眈眈,便说了几个人名。

    程亦安怕他藏着掖着,便问,“比卧龙岗的李神医如何?”

    前世程亦安为了救范玉林,便曾拿着程家拜帖去卧龙岗请过李神医,李神医与程家有些交情,只需爹爹去一封拜帖,必定前来京城给贺青云看诊,只是贺青云要面子,自然就不能惊动他。

    掌柜便知这女子大有来头,不敢再糊弄了,收了银子,报了几处名讳,

    “离京城近又能治这种病,针灸最好的是太行山的老巴先生,再有便是坐镇潼关的刘不行,只是刘不行脾气怪,不是什么人都给治,老朽推荐巴先生,巴先生若还不行,再去寻刘不行。”

    如此去了三家大铺子,得到的消息大差不差,印证了掌柜的话,用笔写下搁在衣衫里,吩咐如兰跑一趟贺府。

    *

    魏舒亭这厢回了府,直到傍晚方等回城南侯,伴着他一道来到后院,将今日之事告诉他,

    “母亲也太糊涂了,竟然朝贺府世子夫人打听彩礼的事,被人家怼了回来。”

    侯夫人坐在圈椅里直抹泪,

    “我也是一时昏了头,糊里糊涂就问了,夫君,我不是故意的”

    城南侯背着手看了一眼妻子,多年夫妻,他还能不明白妻子的脾性嘛,来到她身侧坐下,叹道,

    “你呀,就是想得太多,算计得太细,眼界还是要看长远些,说句私心的话,即便咱们侯府所有家业全给她,那也是自家儿媳妇,将来都是自己孙儿的,能外传了去?”

    “再退一万步,那程明昱是什么人,他占过哪个女婿便宜?咱们越大方慎重,他越看重女婿,亭儿有他这样一位岳丈,还愁前程不明朗?”

    “一旦联姻,陆栩生便是他妹夫,往后在都督府,还有谁敢不给亭儿面子?我即便替陛下管着军器监,可军器监也隶属都督府,都在陆栩生治下呢。”

    “看着这些好处,你都不应该计较一些彩礼。”

    可惜妻子今日已在程家人跟前露了底,怕是招惹程明昱不快了。

    侯夫人心里委屈,她就问了一句惹得儿子招了骂,倘若过了门,还不知多嚣张,只是这话却闷在心里不敢说,只默默抹泪。

    城南侯见儿子急得眼眶发红,揉了揉眉骨道,

    “我这就亲自上门,给程公赔罪。”

    魏舒亭方长出一口气,“谢谢爹爹。”

    可惜父子俩这边一出门,那边管家慌慌张张打外头奔来,

    “侯爷,侯爷,程家方才将您上回送去的礼退了回来,说是那日程家家主不在,府上二老爷贸然收了礼,实在惭愧,请侯爷见谅。”

    魏舒亭险些打个踉跄,脸色惨白若纸。

    同一时刻,四川都督府也在为这一事发愁,一家四口顾不上用晚膳,坐在暖阁,面面相觑。

    联姻为的都是家族荣耀。做封疆大吏最盼着朝中有人,若是能得程明昱做亲家,孟家可谓是高枕无忧了,且程家不参与党争,几百年屹立不倒,与程家攀上亲戚,意味着无论朝代更迭,孟家都垮不了。

    坊间把程家的婚姻,当做护身符。

    而程明昱靠得也是不参与党争这一手,在朝中利于不败之地,便以此笼住越来越多的纯臣形成一张巨大的关系网,壮大程家声势,达到相辅相成的目的。

    孟夫人和孟都督都是聪明人,夫妻俩一合计,便做出一个决定。

    “川儿,我看你就留在京城算了。”

    孟如川直挺挺立在厅中,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

    孟如霜起身笑着解释道,

    “言下之意是弟弟若娶了乔乔,便留在京城过日子,不回益州了。”

    孟如川跳起来,往后退开数步,“这怎么成?我在益州长大,我的亲朋好友都在益州,我在京城举目无亲。”

    “谁说举目无亲?我不就在京城?你若留下来,我也有个照应。”孟如霜极力怂恿弟弟留下来,“再说了,朋友是要结识的,这不,你打了几场马球赛,不就认识不少少儿郎了吗?”

    孟如川顿时觉得自己被亲爹亲娘卖出去了,他委屈又不满,

    “我不在你们身边,你们放心吗?”

    孟夫人耸耸肩,“有程公替我管教你,是你三生福气,我高兴还来不及,有什么可担心的?”

    孟总督也笑道,

    “儿啊,若是程公愿意收你,哪怕你做上门女婿,为父也认。”

    孟如川给气笑了,梗着脖子道,

    “大丈夫顶天立地,不给人做上门女婿。”

    总督夫人见儿子一根筋,急得起身,

    “瞧你这脾性,哪个姑娘愿意嫁你?我告诉你,若娶了乔乔,往后事事都得听乔乔吩咐,明白吗?”

    孟如川还是少年心性,不解地盯着娘亲,“为什么?我难道不要面子的嘛?”

    “再说了,妻以夫为纲,不应该她听我的吗?”

    总督夫人觉得儿子没救了,她看了一眼丈夫,重新坐下来,朝他使眼色,

    “我渴了,给我斟杯茶。”

    “好嘞!”

    孟总督立即屁颠颠寻来妻子惯用的青花瓷杯,给她斟了一杯茶搁在她身侧,很体贴给舀出一勺水在手背试温,“夫人,温度适宜,夫人请喝。”

    孟夫人抿了一口,脸上无半分波动,又觉得腰酸背痛,懒懒往后背一指,“揉揉”

    孟总督殷勤来到妻子身后,手法熟练地开始给她捏肩。

    一通忙活下来,孟夫人看着儿子问,

    “瞧,你爹爹堂堂二品大都督,在家里都要伺候为娘,你一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凭什么不听妻子的话?”

    少年虎着脸哑口无言。

    孟夫人下令,“去,把你最爱的那只雀鸟送给乔乔把玩,若没送出去,别回来了。”

    孟如川就这么被父母赶出了府。

    长身少年抱着一八巧玲珑镂空水晶盒,立在总督府门前默然,

    他真的是亲生的吗?

    顶撞归顶撞,孟如川认命骑马来到程家。

    赶巧撞见赴宴而归的程亦彦夫妇。

    孟如川立即恭敬地朝程亦彦一揖,

    “程公子,在下前不久捉了一只九灵雀,此雀通人性,极为罕见,想送来给乔姑娘把玩,不知程公子能否帮忙转送。”

    年轻的公子生得一张富有朝气的脸,额尖绑缚一丝黑带,给他平添了几分英气,眸眼又黑又亮,是长辈眼中讨喜的孩子。

    但程亦彦立在台阶上,拱手很干脆地拒绝,

    “孟贤弟,近来妹妹身子不适,已谢绝外客,贤弟这番好心,在下心领,时辰不早,贤弟请回吧。”

    孟如川这个时候机灵劲也上来了,迈了一步台阶,“二公子,我方才急着赶路,一不曾用膳,二不曾喝茶,不如二公子请我进去喝一盏茶吧。”

    程亦彦看着憨直的少年,一脸无奈,下了台阶温声与他道,

    “贤弟,汝之心意,在下明白,只是我父亲已发话,不给二妹妹议亲了,所以,还是请回吧。”

    孟如川顿时呆住。

    不给程亦乔议亲,那就是也拒了城南侯府?

    那可太好了。

    孟如川立即调转马头奔回府邸,一跃从马背飞上屋檐,飞檐走壁落至后院正厅,兴致勃勃冲到爹娘跟前,

    “爹,娘,程家拒绝了城南侯府的求婚。”

    孟夫人闻言喜不自禁,饭都顾不上吃,连忙起身,“果真?那那乔乔见你了吗?”

    孟如川摇头,“没有,他们连我也拒了。”

    孟夫人:“”

    “你呀,下次能不能把一

    句话说完,害为娘白高兴一场。”

    孟如川抚着后脑勺憨憨直笑。

    总督夫人是个聪明人,细细思量一番,猜到定是城南侯府得罪了程家,故而谢绝议亲,如此一来,总督府机会来了。

    翌日晨起,孟总督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打听到了程明昱的去向,得知初九这一日皇帝召见了程明昱,便带着儿子等在东华门外。

    大致等了两个时辰,见程明昱出宫而来,孟总督立即带着儿子过去,笑容满面给程明昱施礼,

    “程公在上,受孟某一礼。”

    程明昱对他的出现并不太意外,慢慢回了他一揖,“总督大人安好。”

    孟总督也不是拐弯抹角之人,指着儿子道,

    “程公,小儿不才,实在倾心二小姐,望程公不嫌弃他,给他一个机会。”

    程明昱先打量了一眼孟如川,是个身姿笔直,率真坦荡的儿郎,那日在马球场的事,程明昱也有耳闻,自然对这位女婿候选人给与了足够的关注,从当时情形来看,孟如川品性是不错的。

    “孟公美意,程某铭感五内,只是小女不远嫁,还望孟公海涵。”

    “这好说。”孟都督一脚踢在儿子膝盖,把他给踢跪下了,爽快揖道,

    “我们阖府商量得明白,只要二小姐肯下嫁孟家,往后她跟如川就在京城生活,年底我和他母亲赴京团圆便是,若是哪日二小姐肯去益州走走,随时去,但绝不以公婆身份压她,程公以为如何?”

    程明昱心下着实纳罕,愣了片刻,失笑道,“孟公舍得?”

    “您这就说小气话了,”在孟总督眼里,儿子就是个烫手山芋,恨不得扔出去,“程公若肯管教他,是我孟家祖坟冒青烟了。”

    说着又把直挺挺的儿子给踢了一脚,“快跟程公表个态!”

    孟如川膝盖骨疼得发酸,愣是一动不敢动,心里把亲爹恨得要死,面上却老老实实给程明昱磕了个头,

    “愿程大人收小侄为婿。”

    程明昱慢慢背着手开始认真思量。

    论家世,称得上门当户对,论人品,也过得硬。

    瞧父母皆是开明之人,往后相处该是不难。

    总督府诚意到这个份上,程明昱就不再迟疑,很干脆地回了一句,

    “婚姻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我家姑娘向来主意大,婚事还得她自己过个目,若是令郎能与她看对眼,那程某就收了这个女婿。”

    孟都督便知儿子过了程明昱这一关了,喜上眉梢,用力拍了拍儿子肩膀,

    “儿啊,接下来看你的了。”

    初十这一日午后,孟如川携礼登门拜访,程明昱径直让他去见老祖宗。

    老祖宗看着这少年便觉得眼前一亮。

    上回见魏舒亭,总觉得勉强,今日看到这总督府的公子哥,眉宇间遮掩不住的勃勃朝气,便觉欢喜。

    老祖宗照旧给了见面礼,让他去见程亦乔。

    程亦乔听闻总督府要把儿子留在京城,准儿子儿媳往后在京城定居还是很吃惊的,为这份诚心撼动,决意见孟如川一面。

    别看孟如川在爹娘面前死鸭子嘴硬,到了程亦乔跟前,脸就红得跟猴子屁股似的。

    程亦乔被他逗乐了,倚着廊柱问他,“你这是头一回相看吗?”

    孟如川悄悄看了她一眼,认真点头,“对,我少时在军营长大,长了如今十八岁,除了府上丫鬟,就没见过几个姑娘。”

    程亦乔听他提到府上丫鬟便道,“这么说,你有通房了?”

    孟如川探头一问,“什么是通房?”

    程亦乔:“”

    毕竟是个弟弟

    程亦乔看着少年明亮的眸眼,问道,“那你在不在意我比你大?”

    她比孟如川大上一岁还多。

    孟如川反问,“那你在不在意我比你小?”

    程亦乔被他问噎住了。

    不管怎么说,这个回答莫名令她满意。

    “你们家是认真的吗?我绝对不会去益州常住,这一点你最好想清楚,若是婚后后悔,我必和离。”

    孟如川其实最诟病这一处,他苦着脸道,

    “乔姑娘,其实我也很介意,但我爹娘宁可让我做上门女婿,也不许我回益州。”

    他很实诚,没有因为想娶她便说违心的话。

    程亦乔差点笑出来,她能想象孟如川被总督夫妇赶出门的画面,忽然觉得这一家人也很有趣。

    若是不必去益州,也没有婆媳烦恼,远香近臭,说不定她与总督夫人相处还很融洽。

    “希望你言而有信。”

    孟如川既然已决意求婚,就不打算打退堂鼓,

    “若是乔姑娘不放心,可写在婚书上。”口头承诺再多,不如红纸黑字写明白。

    程亦乔对他的好感一点点在积累,少女也很傲娇地挺直腰板,

    “可是孟公子,我有一处,必须依我,婚后你愿意听我调派吗?肯处处依我吗?”

    可惜孟如川是个极有原则的少年,很坦诚道,

    “为什么非得依你?你对,我依你,你不对,我就不能依你,”他摊摊手道,“纵容你对你也不好呀。”

    程亦乔看着耿直的少年哭笑不得,

    “可是,若我与外头的女人起了龃龉,即便我不对,你还是会帮她吗?”

    孟如川被她问住,脑子里将她的话回味片刻,顿时纠结极了,“那我也不能帮别的女人呀!”

    “就是嘛!”程亦乔套路他。

    在家里信誓旦旦要管教媳妇的人,就这么被乖乖驯服了,认真想了想道,

    “那我还是得帮自己的妻子。”

    孺子可教也。

    程亦乔这才伸手,接过他送来的灵雀,抱着水晶镂空盒把玩,程亦乔眼光极其毒辣,能用得起水晶,并将它雕刻成这般晶莹剔透的模样,可见总督夫人是个很有品味也很讲究之人,如此婆媳之间有共同乐趣,不至于因为观念不一,而生嫌隙。

    “对了,你为什么唤我乔姑娘?”

    这一问把少年问呆住了。

    其实上回魏舒亭问他时,他撒了个慌。

    红晕从面颊爬至耳根处,他两眼直直望着明媚的春阳道,

    “程二姑娘我不知是谁,但乔姑娘我便知是你。”

    程亦乔心好像被什么拂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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