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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第 111 章

    夜过子时, 月光如银,整个盛都安静下来,随夜入睡。而郭府的某个院子却灯火如昼, 上下骚动,某个房中哭声一片。

    “四公子左腿髌骨……被剔……”

    大夫的话没说完,聂氏就惊呼两声两眼一翻悲痛地晕厥过去。

    周围的婆子婢女忙涌上来扶人。

    一旁的郭二老爷郭坚听到这话, 如遭雷击。再看儿子血肉模糊的左膝, 顿时脸色惨白, 扶着椅子的手轻轻发颤。

    郭五公子忙上前搀扶父亲坐下, 见父亲母亲都已经失了神,转头问大夫:“有几成把握能医好?”

    老大夫摇头叹气, “剔骨之人下手粗暴,不仅失骨, 连筋韧也受损。老朽医术有限,无能为力,你们还是另请高明吧!”

    此话已经明了, 回天乏术。

    郭坚望着榻上昏死过去的儿子,眼眶红了一圈,眼中雾气腾起,不死心。急声对面前儿子吩咐:“去请御医,请王御医, 他擅接骨, 必能医好,去!快去!你亲自去!”

    郭五公子忙应声出门-

    一个管家此时进来回禀从下人口中审问出来的消息。天黑后四公子带着人出去说救人,底下的人去巷子里, 四公子在附近等着,当底下的人回来时就见到四公子这模样。

    “救什么人?”郭坚质问。

    “底下的人也不知道。”

    从晕厥中缓过来的聂氏哭了几声后, 稍稍缓了缓,失态怒声骂道:“定是高晖那个畜生不如的东西!”

    郭坚知晓儿子和高晖从小就有私怨,因为脸上的伤疤,这么多年提到高晖便是咬牙切齿。高晖这些年被高明进丢在老家,鲜少回京。听闻这次是昨日刚回京。

    “怎么回事?”

    聂氏坐在儿子的床榻边,悲痛欲绝,没有和丈夫说。这会儿虽痛心,还是有些理智,猜得到那刺杀高晖的人就是自己儿子派去的,儿子是想要救出那个刺客,或者干脆杀了。着了高晖的道。

    “到底怎么回事?”郭坚怒问,“禹儿都这样了,你还瞒着我?想他下次惨死吗?”

    聂氏泣不成声,好一阵才和丈夫说了实话-

    郭府这边人人悲痛万分,一夜未眠,高晖却高枕无忧睡得香沉。次日醒来便去看望陆青石。陆青石得知昨夜的事情,骂完他疯子之后,又担心地道:“你下手这么狠,郭家肯定不会放过你。”

    高晖取笑道:“我不招惹他们,他们不也派人来杀我吗?既如此,为什么不狠一点?我留他一条狗命,已经是菩萨心肠了。你好好养你的腿伤,乘坐官船的大人们这两日抵京,我要到工部去,可没空管你。”

    陆青石嫌弃地白他一眼,“我需要你管?你能管好自己不连累我,我都烧香拜佛了。”

    两人拌了会儿嘴,沈山月带着婢女端着早膳过来。

    三人刚坐下来,陆青石便询问高晖啥时候娶沈山

    月。以前是因为兄长未有娶妻,他不想抢在兄长前头,如今俞慎言已经成婚,接下来也该轮到他了。

    沈山月已不是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不能一直就这么耗着。

    高晖还没有开口,沈山月先夹了块南原省特产的米糕给他,说道:“若是高大人不同意,回海州,我们在海州成亲,必然比在京中热闹。我年前回海州拜访石帮主和诸位家主,他们都念叨你,说想见你呢!”

    高晖笑道:“我也想见他们了!”

    又道:“朝廷早已在筹备出海之事,如今第一批海船完工,我估计早则年底就可能要下海。朝廷具体政策尚没有颁布,我这几日探探能不能看出点苗头,咱们商队也能提前做好应对。”

    “好。爹和巴叔他们过几个月入京,也好一起商议对策。”

    说完两个人齐齐望向陆青石,然后又齐齐看向他那条平放在椅子上的伤腿。

    沈山月道:“过几个月青石哥的腿也能好了,若是届时出船便能跟着。”

    陆青石露出一脸苦相,自嘲一句:“我上辈子肯定杀人放火、罪恶滔天,这辈子才遇到你们俩。”他指着二人表达不满。

    沈山月呵呵笑起来,盛了碗汤递过去,“消消气,火气大不利于养伤。”

    高晖从陆青石面前将汤碗端到自己面前,随手将自己的空碗递过去,“断腿又不是断手。”说完端起沈山月盛的汤碗喝了口。

    陆青石怒指对方,“你等我伤好了!”-

    早膳用得晚结束比较迟,晌午时外面来人传话,高明进派人去海州会馆那边,让他回府一趟。

    显然是已经知晓郭家的事,这件事他也的确要和高明进谈一谈。

    回到高府,跨进书房,就见到高明进阴沉着一张脸坐在茶桌边,好似地府判官一般。

    高晖施了一礼后,自顾走到旁边椅子坐下,笑问:“爹传孩儿回来有何事指教?”

    高明进紧紧盯着儿子的举止,懒散地靠在椅子上,歪着身子,没一点规矩。

    与自己年轻时几分相似的五官,挂着玩世不恭的笑。他以为自己了解这个儿子,看来还不够。

    “郭顺禹的腿是你废的?”他想再次确认。

    “爹有证据?没有证据就是诬陷。”

    看儿子这个态度他已经确认,的确是儿子下的手。

    他闭上眼深呼吸一口气,道:“为父以为你不交给有司衙门处理,也是寻人将他打一顿出口气,未想到你手段如此狠辣。”

    都是明白人,高晖也不装糊涂,他冷笑道:“若是没人保护,孩儿已经死在郭顺禹的手中。爹觉得他的手段如何?或者,这其实是爹想看到的结果?你对我去年威胁你的事怀恨在心,早就恨不得自己动手杀我了吧?”

    “混账!”高明进勃然怒斥,猛拍茶桌,震得茶盏叮当作响。

    高晖睨了眼高明进,怨恨地道:“我和郭顺禹之所以能够结下这么深的仇,也是因为你和内院的那位。当年我在郭家私塾读书,受尽欺负凌辱,你们可有为我出过一次头?我无数次跪求你们说不去郭家读书,可你们还逼我去。

    你们看到我毁了郭顺禹的脸,可有在意我手臂上的伤,他差点废了我一条手臂!如今你看到我废了他一条腿,可有想过前两日我差一点就死在他的手中?

    是我狠辣还是他狠毒?还是你们狠毒?

    我还留他一命,是我最后的仁慈。这次我只是剔了他的膝盖骨,下次我就会活剥了他整张人皮。”

    高明进闻言心中猛然一抽,惊恐地望着面前的儿子,还是那张脸,皮囊下却似换了一个人,陌生地像从没有认识过。

    “你是疯了!”他怒斥。

    高晖阴冷地笑了几声,“俗话说,有其父必有其子。我也是跟爹您学的。可惜我学艺不精,还没有学到爹十一,没学会对自己至亲下杀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真是疯了!胡言乱语一通!”高明进愤怒拍桌而起。

    高晖微微抬头看着高明进,见到面前人面颊被怒气冲红,面上青筋凸起,威严的目光居高临下瞪着他。

    高晖也跟着站起身,立即笑呵呵地道:“爹息怒,别气坏身子,朝中新政目前还离不开您。孩儿就不在这儿陪爹了。”转身朝外走。

    “不孝逆子!”

    走到门槛处的高晖停下来,转过身看着满身怒气的高明进,道:“我倒是想看看,事到如今,郭家是不是还不要脸不要皮地要将女儿嫁过来。”

    想了想,又道:“郭家为什么将女儿嫁给我,别以为我这么多年不在京就不知道。你们之间的利益不要牵扯我,也不要牵扯郭家无辜的女儿。我们都不是棋子。”说完转身迈步离开。

    高明进被气得忍不住掩口咳了两声,坐回椅子上端起茶杯,发现已无茶水,愤怒地扣在桌上,消沉地身子瘫软靠上椅背。

    闭上眼,愤恨地重重拍了几下椅子扶手-

    高晖刚离开书房,郭夫人匆匆赶来书房,双眼微红,明显已经哭过一场。

    没有见到高晖,郭夫人抓着高明进急切询问:“是不是晖儿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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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明进拍了拍妻子的手,叹着气道:“是不是还重要吗?”

    “若是他……”

    “你想如何?郭家想如何?”高明进立即截住妻子的话质问。

    郭夫人被丈夫忽然转变的态度惊了下,成婚十数年,丈夫从未有如此冷脸对她,周身散发逼人的寒气。

    与此同时她抓着丈夫的手被拿开。

    “夫君……你……这是何意?”

    高明进冷眼看着妻子问:“夫人是希望晖儿赔一条腿给郭顺禹?若如此,郭顺禹刺杀晖儿,是不是该流配三千里,遇赦不还?

    郭顺禹得了这个教训也是应该!他派人刺杀晖儿的时候,可有把我这个姑父放在眼中?可有把我高家放在眼中?是否将你这个姑姑放在眼里?你替他心疼什么!还给他留一条腿已是宽容。”

    丈夫忽然说出这么冰冷的话,郭夫人怔了一怔,愤愤地道:“他到底是我的亲侄儿,一辈子就被毁了。”

    “晖儿还是我的亲生儿子!差点命都没了!”高明进见妻子还辩解,怒声道。

    郭夫人愣愣地看着自己的丈夫,满眼委屈。

    高明进瞥了眼妻子,走开两步在另一边椅子坐下,声音依旧冰冷,“郭家的子侄都不将你我放在眼中,你二哥他们又何曾将你我放在眼里?今日来杀晖儿,改日不顺意了就不会对昀儿和晔儿他们动手?郭顺禹是什么好东西?你二哥又是什么善类?”

    郭夫人闻言也怒了,走到高明进身前,怒斥:“高明进!你怎么能这么说二哥,二哥他哪里对不住你?”

    高明进望着妻子,冷声道:“我且问你,这么多年我替他平了多少事?若不是我,他骨头都烂在棺材里了。如今他的儿子要来杀我的儿子,你说他对不对得住我?”

    郭夫人被驳斥得毫无还口之力。

    这么多年丈夫的确为二哥做了许多事,也为父亲做了许多,这是不争的事实。好几次都是惊险之事,如今想来仍心有余悸。若没有丈夫相助,别说二哥了,就连父亲也不一定有今日的位置。

    她哑口无言,怔怔地走到一旁椅子坐下,没去看丈夫。

    高明进斜了眼妻子,见妻子有些魂不守舍,是被自己刚刚的话惊到。

    他声音稍稍放软,“芳君,这么多年你难道还看不明白你父兄当年之意吗?你就算不心疼为夫,至少也要想想膝下的三个孩子,为他们将来考虑。你难道希望他们也像为夫一样吗?”

    郭芳君愣了许久,眼中氤氲,几分愧疚地望向丈夫。

    “所以你才不让昀儿他们去父亲家的私塾?”

    高明进微微点头,见妻子能体谅他,便语重心长地同妻子道:“如今新政之事,为夫已经得罪太多人,如果新政能推行下去,官绅士族对为夫恨之入骨;新政若是推不下去,半途废了,所有罪责都会落在为夫的头上。陛下如今庇护,将来如何难测,为夫多半是不得善终。为夫只想将你和几个孩子安顿好。”

    “芳君。”他拉着妻子的手,看着妻子泪眼蒙眬,几分不忍,有些话又不得不提前和妻子说,今日借着今事也算一个时机。

    “为夫虽然说的话残忍,但这是事实。如今的境况,你父兄站的是衡王,而为夫被逼不站也站了太子。将来为夫真的落难了,你父兄不

    一定会救为夫。对于你们,他们或许会念及父女兄妹之情救你们母子几人。但是他们只能用来救命,不能用来依靠投奔。”

    “夫君,哪里就如你说得这么严重。你帮父兄那么多,他们岂会让你出事?”郭夫人话这么说,眼泪还是因担忧害怕地流出来。

    高明进叹了声,没有再给妻子解释。

    妻子这么多年已经被郭家表面的疼宠给迷了心,看不清自己父兄是什么样的人,也只有让他见几件事方能真正明白。

    郭氏父子不想他出事,不见得真的能帮得了他。

    世事难料。

    他最后又道:“如今事情闹成这般,晖儿与你二哥家女儿的婚事便罢了!他的性子,也不适合规规矩矩的深闺女儿,别委屈了你侄女。”

    郭夫人抽出帕子拭了拭泪,问:“你有什么打算?就不管他了?”

    “随他吧!为夫现在也管不了他了。”-

    郭顺禹醒来已经是两天后的事情,得知自己髌骨被剔,太医请了好几位都束手无策,左腿彻底废了,整个人精神崩溃,捶着床榻大吼大叫咒骂高晖,嚷着要杀了高晖。

    聂氏见此上前安抚儿子情绪,郭顺禹一把抓着聂氏的手,双目猩红地喊道:“母亲,你一定要替儿子报仇,儿子要高晖死!”

    聂氏看儿子如今模样,眼泪涌出来。她膝下就这么一个亲生儿子,如今生生被高晖毁了,她岂不心如刀绞,恨不能食高晖的肉饮高晖的血。

    哽咽地道:“好!”

    恰时郭坚从门外进来,先瞥了眼儿子的腿,眉眼间全是心疼,但一想到儿子派人去杀高晖,心疼便化为愠怒。@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本是两家孩子幼时的小矛盾,这么多年谁都没提,早就过去了。现在儿子因为上个月商量音儿和高晖的婚事,便新仇旧恨叠加派人去刺杀,将事情闹成了他与高明进之间恩怨。

    他怒斥儿子:“雇凶杀人,还落下把柄,落得这下场也是你咎由自取!”

    聂氏在一旁反驳丈夫:“那你倒是想个法子。真要儿子就这么被高晖欺辱?”

    “现在去找高晖报仇,不是告诉所有人禹儿是凶手?等事情过去一阵子再说。”-

    午后皇宫一处偏殿中,皇帝正与白尧对弈,一局棋结束,内侍端来几样糕点,禀道:“是太子殿下着人送来,说是用朱薯做的,新口味的点心。”

    去岁安州那边进贡新鲜的作物朱薯,报上来易栽培,产量高,当时尝了尝,味道一般。但着实能解百姓饥荒。

    如今瞧着朱薯做的点心,黄澄澄,梅花状,落着福禄寿喜字样。糕点有朱薯香气亦有奶香。

    皇帝取了一小块尝一小口,口感柔滑,的确比去岁吃的原味朱薯可口许多,便让白尧也尝尝这新鲜东西。

    白尧忙起身谢恩。

    关于朱薯,去岁在朝堂之上陛下亲口褒奖一番,事后就没有再提此事。

    如今太子寻人做了这糕点送来,必然是想旧事重提。

    他亦有所耳闻,因为献策之事,陛下心中对新科状元俞慎思有几分不悦,传胪大典刚过没两日就将人指派到户部当差。

    太子是想借着朱薯为俞慎思讨几分恩情。

    白尧顺水推舟,称赞了几句朱薯糕后,便提到:“又到春薯丰收之季,太子殿下时时记挂民生。朱薯培育推广不易,然能从海外带回更是不易,必然经历千辛万苦。如今丰年能增加百姓口粮,荒年能为百姓果脯,此人功不可没。”

    第112章 第 112 章

    白尧这么一说, 皇帝想起俞慎思培育和进献朱薯的功劳。去岁安州进贡朱薯之时,恰逢安州造船场那边账目造假唐家贪墨,对朱薯之事只嘉奖了地方官, 进献之人的奖赏自是由地方官员奖赏。

    一转眼,培育和进献朱薯之人到了自己跟前。

    这个俞慎思年少有才,就是不规矩, 让人又喜又气。

    皇帝放下剩下半块朱薯糕, 擦了擦手, 道:“去岁报上来时, 可有提及何人从海外将此物带回。”

    “回陛下,折子上言此人不愿透露姓名, 只将此物交给俞修撰培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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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稍稍想了想,笑了下, “爱卿应该猜到是何人。”

    两年前高侍郎的长子从海外回来,交好满加苏又和海州商帮带回十万两黄金,可谓轰动一时。高家和俞家的关系, 如今朝中也没有多少人不知。能够将朱薯交给俞慎思培育,显而易见这背后之人是谁。

    白尧笑着回禀:“臣猜想之人应该同陛下所想是同一人。”

    君臣相视一笑。

    皇帝下棋坐得有点久,站起身稍稍活动下,一边朝前殿踱步一边说:“安州造船场那边第一批海船完工,人也该回京了。”

    “官船今早抵京, 估计这会儿也要进宫来回旨。”

    “让高家小子一同进宫来, 朕瞧瞧。”-

    宫中传召时,高晖正在工部提举司和同僚研究战船。

    堂中的桌上摆放大大小小几种战船模型,是目前大盛最主要的战船类型。

    这批建造的海船中, 亦有不少战船。高晖下过海,也亲自经历过一场南洋海战, 对于目前的战船,发现应对南洋的海盗存在短板之处,需要改造。这两年他与陶提举、船匠们不断研究尝试,总是觉得还不够完美,没达到自己期望。

    这会儿讨论一场,还是没有什么新的收获。

    他有些丧气,转身走回椅子,端起茶盏饮一口。

    恰时一个文书过来传话,陛下召见。

    高晖惊得呛了下,一口茶喷出来,呛咳好几声。

    旁边同僚上前来拍着他顺气,给他递帕子,调侃一句:“高提举冷静。”

    高晖接过帕子三两下擦了下衣袍上喷溅的茶渍,忙起身,不可置信问:“陛下召见我?”

    “真真儿的,是令高提举随安州造船场回来的束主事大人一同觐见,束主事已经在等了。”

    高晖看了眼自己官服,这不是御前失仪吗?陛下召见他又不能拖着,一边擦着茶渍一边出门。

    跟在后面朝宫里去,一边走一边扇着官服上打湿的地方,幸好入夏阳光炽热,午后的风干燥,从工部过去有些距离,到了大殿前官服上湿的地方已经干大半。凉茶色淡,茶渍在绿色的官袍上瞧不出来。

    束主事瞧了他一路上的动作,善心提醒:“高提举待会儿举止收敛些,莫失了礼。”

    陛下面前他岂敢放肆。

    “多谢束主事关心。”

    束主事点头承了他的谢意。这两年在造船场,这个年轻人做事利索干练,遇事果决,颇有主意,很让人放心。但有时候却也像条滑泥鳅,令人生气。

    总体来说他还是比较喜欢这个年轻人,务实能干-

    大殿中,皇帝此时正与大臣商议新策之事,一刻后殿内大臣退出来。

    高晖瞧见是高明进和另外两名绯袍官员,随着束主事恭敬地施礼。

    高明进瞥见他,眉头微皱,犹豫一瞬,还是上前一步提点他两句御前对答礼仪。@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多谢高侍郎提点,下官谨记。”高晖一板一眼回道。

    此时内侍来宣,高晖便随着内侍进殿。

    皇帝刚见完高明进,这会儿见到紧随束主事进来的年轻臣子,五官和高侍郎几分像,有高侍郎年轻时候的影子,目光定格几瞬。

    礼毕,束主事回禀造船场的差事,高晖垂眸立在一侧静静听着。心里盘算着皇帝召见他做什么。

    当初一起去安州造船场的官员不少,他算是品阶最低的,要问话也问不到他的头上。

    不由想到了去年唐员外郎的事,陛下知晓他背后算计高侍郎?

    唐员外郎贪墨为真,对于朝廷来说他也算有功。

    正琢磨着,皇帝忽然问:“高提举怎么看?”

    高晖心稍稍提了一分,束主事的看法他虽不完全赞同,倒也同意七八分。意见不同之处,也算不得什么大问题,他不能第一次在陛下面前就直接驳了自己上司。

    他走出去两步,恭敬地回道:“禀陛下,微臣和束主事想法一致,这一批海船无论从规模、结构和坚固等方面都远超以往所造的海船。然精益求精,还是需要不断改新。”

    “改新?”皇帝一笑,“朕听闻你对新鲜之物都颇有兴趣。”

    高晖怔了下,微微抬眸迅速瞄了眼皇帝,这话从哪里听来的?他有这么大面子让陛下知晓喜好?

    皇帝随手从旁边去过一册书,“朕看过你撰写的《海外诸国游记》,颇有趣味,舆图画得也颇为用心。”

    高晖又是一惊,那本书冠的是“俞慎行”这个名字,看来陛下已知晓。

    他忙施礼回道:“承蒙陛下厚爱,微臣感激涕零。此书非微臣一人所著,其间经过俞修撰润色,舆图亦是俞修撰所绘。”

    皇帝微微顿住,又是俞慎思。

    朱薯、《海外诸国游记》、新策,全都有他。

    不知还有什么事有他-

    从宫里出来,高晖可谓“满载而归”。从海外带回朱薯和造船场的功劳,除了丰厚的赏赐之外,他这个副提举升为营缮司所副。

    与此同时,在家中悠闲地翻看杂书的俞慎思被太子、白尧和高晖一连串揪着在皇帝面前刷存在感,成功地提前刷进了翰林院。

    皇帝令他下月初入翰林院,与此同时还要参与户部新策章程的商议修改。

    好好的长假就这么废了。

    俞慎思听到始末缘由,只能叹气-

    散值后,高晖刚出皇城,就见到俞家的马车,小厮上前来回禀大姐请他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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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日他刚去俞宅,大姐这会儿让他回去,看来是有事情。

    他心中有所猜想,问小厮:“可知何事?”

    小厮摇头,“大姑娘只吩咐让小的来请二少爷,没说何事。”

    坐上马车后,他心中坚信是郭家的事。只是这件事郭家和高家都没有对外透露,大姐怎么会知晓。

    回到俞宅,在正堂中见到俞慎微坐在一旁椅子上,脸色不是很好,旁边只有李帧在。

    他笑嘻嘻地走进去,“大姐、姐夫,你们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接触到俞慎微的目光他心口略紧,目光冰冷得毫无温度,将他上下扫一遍,更是不悦。

    十之八-九是郭家的事。

    他依旧嬉皮笑脸道:“大姐这么看我做什么?是不是没见过弟弟穿官服样子,认不出来了?”

    说完转身吩咐门前下人伺候茶水。这么热的天从外面过来,都出了汗,展开折扇便扇着。

    李帧看他一串动作,知晓他此刻心中忐忑,笑着起身从旁边倒了杯新茶端过去,“高所副下手挺狠的。”

    高晖抬头看他,知晓这种事李帧不会怪他用此手段,但是大姐不同。他眼神朝李帧示意,让李帧帮自己说情。

    李帧笑着没有回应。

    俞慎微见到弟弟的小动作,开口教训:“刺杀这么大的事,你为何瞒着?”

    高晖听此话的重点在他被刺杀,而不是他废郭顺禹,略感意外。见到大姐面含怒气,但眼神中不是责怪而是担忧和心疼,悬着的心放下来。

    笑着道:“大哥成婚大喜的日子,家里事多,我不想大姐担心。本也准备过些天和大姐说的,未想到大姐提前知晓了。大姐从哪里听来的?这消息传开了?”

    李帧道:“你别问这个,你可有受伤?”

    “有沈家的人保护,我自己也带了几个人,倒是没有受伤,但青石伤得不轻。”

    俞慎微也瞧出二弟那日不像受伤样子。

    若是他真受了伤,他应该就会寻借口不过来,不会让他们发现端倪为他伤心。

    她还是教训道:“你大哥成婚是重要,你遇刺关系性命之事岂不更重要?这种事你都能瞒着我们,你还有什么事能够与我们坦诚?”

    高晖最怕的就是被误会与兄姐弟弟疏离,忙收起刚刚的不羁,站起身认错,“我毕竟没有受伤,也不想大姐事后惊怕才没及时说。下次不瞒着了,大姐别生我气了。”

    俞慎微清楚弟弟们都长大成熟,有自己的事要做,有自己的路要走,也有自己处理事情的一套手段,她不该管着,但生死之事,她不能不管。

    “郭家非善类,不会就这么罢休,你准备怎么应对?”

    高晖道:“这段时间他们不敢轻举妄动,我也不能因为防对方报复就主动去害人。我会趁这段时间想个周全的法子,大姐不用担心,我能应付得来。”

    俞慎微教训完弟弟,仍关心地嘱咐弟弟:“若是应付不来要和家里人说,全家人想法子,总比你一个人想得周全。不能再如这次,听着胆战心惊。”

    高晖笑着应道:“大姐都教训了,我岂敢再瞒着。”

    俞慎微又想到了一件事,“你这次能够平安是沈家相助,虽然沈家不计较,但是我们不能失了礼数,改日我携厚礼亲自登门道谢。”

    沈山月昨日说想过来拜访,不知方不方便,让他帮忙问问,如今大姐要过去,倒是想一块儿去。

    “我和山月说一声,她也想见大姐了!”

    二弟和沈山月的关系,虽然没有走世俗礼仪定下来,彼此心中却早就定下。当年进京,沈老板已经认可二弟,海外两年俨然已经将二弟当成女婿。

    这些年他们心中也早就认定了沈山月。若非是高明进这个绊脚石,他们二人也该成亲了。

    她又问二弟,“你和沈姑娘的婚事,准备怎么安排?”

    高晖胸有成竹地道:“我心中有了两策,上策有不确定因素,不便与大姐和姐夫说。但是下策便是,过几个月沈老板来京,我便向沈老板提亲。高大人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罢,我都会风风光光迎娶山月,我还要让全京城都知道。我自己都摆脱不了高家,我更不会让山月再入高家宗谱,所以我不在乎高家认不认。高大人若丢得起这个人,成亲之日他面都可以不露。我的妻子不需要他认可。”

    第113章 第 113 章

    夏日拂晓, 院中树上的晨鸟已经叽叽喳喳地飞出巢穴开始觅食。

    俞宅的下人也陆陆续续苏醒,开始一天的事。

    俞宅的主子们不是读书人就是经营人,没一个是贪睡之人。

    俞慎微准备今日去沈家拜访, 昨日已经让人准备了东西。晨起后,她先去看望儿子。小久儿年幼,最是需要充足睡眠的时候, 小家伙不知做了什么美梦, 睡着还在笑。

    这些天, 施长生的女儿过来, 小家伙和静儿妹妹一起,玩得不亦乐乎, 跟着夫子也拉上妹妹,读书都比以前开心。

    她嘱咐服侍的婢女几句便去给俞纶和卢氏请安。

    从父母那里出来, 见到李帧,二人朝厅中去。

    没走几步听到大弟弟那边传来棍棒声。自从赵宁儿嫁过

    来,这两口子每日清早一个廊下看书, 一个院中习武。有时候赵宁儿会拉上俞慎言,教他武功,让他以后自保。

    俞慎言因为要娶赵宁儿年初就将荒废多年的拳脚捡起来,如今跟着赵宁儿学武,偶尔会与赵宁儿过两招, 也的的确确过不了三招。

    俞慎微与李帧相视而笑, “过几年,小言真的成文武双全了。”

    “提到文武双全,我倒是想起程公子。”俞慎微道, “小言与他关系非常,我看还真不远了。”

    她又想起一事, “我听闻程家是衡王的人,小言和程公子走得近,将来不知会不会有麻烦。思儿那边又和太子牵扯。”

    李帧搂着她肩头,轻轻拍着她宽慰地笑道:“谁和你说程家是衡王的人?程远岱乃封疆大吏,怎会和皇子关系密切,若如此,陛下早就想法子动他了。他能在那个位置上这么多年,一来陛下对他信任,二来应该是受什么牵制。他对陛下也绝对忠心。至于思儿,不过是与太子相识一场罢了。”

    搂着妻子穿过小院门,“别担心他们了,你就是太爱操心,他们都这么大了,可不需要你这个大姐操心。小言在翰林院这么多年,即便是坐冷板凳,终究是翰林院,接触到的都是陛下跟前的人,他难道不比你更清楚?咱们就想着生意上的事就成。”

    俞慎微偏头看着丈夫,他虽不在朝,似乎朝中事知晓不少。就连二弟遇刺,郭家对外隐瞒郭四公子腿被废他也知晓。

    她当时担忧二弟,没有来得及细问,事后被其他事耽搁忘了这茬,此事询问丈夫怎么知晓。

    李帧见妻子满眼好奇和期待,转头看了眼,下人慢几步跟着。

    他低头附在妻子耳边轻语一句。

    俞慎微诧异看着他。

    李帧做了个噤声手势。

    俞慎微发笑。

    恰时前面厅外廊下传来两声咳嗽。俞慎思朝他们望过来,待他们走近,调皮地道:“老夫老妻了,大清早就这么如胶似漆,什么甜言蜜语,小弟也想听听。”

    李帧敲了下他脑袋,“想学去哄哪家姑娘?”

    俞慎思跟着他们步进厅中,“我哪有姐夫会哄人。我大姐这般聪明的人儿都被你哄骗了。”

    “此话差矣,只哄没骗。”顺带教育他一句,“你下个月入翰林院后要到御前当差的,一字都不能出差错。”

    一句玩笑话,李帧给他上纲上线了,俞慎思装模作样半作揖,“小弟谨记姐夫教诲。”@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记着还要做到才行。”

    “一定!”

    须臾俞慎言夫妻二人陪着俞纶夫妇过来一起用早膳-

    日头稍高一些,俞慎微安排完家中的事情,便带着谢礼去沈家。

    沈山月知晓俞慎微今日过来,早早便等着。见到俞慎微后迎出大门,抬手准备抱拳,又觉得不太合适,改福礼。

    俞慎微瞧她这模样,笑着伸手拉着她。

    “是我登门来谢你,该是我行大礼,怎么反倒让你施礼,还依着我们的规矩。”说着要见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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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山月忙拦住,笑道:“我们行南走北的江湖人没太多规矩,我怕大姐觉得我无礼,大姐不怪罪就好。”请俞慎微进门。

    “你性情恣意洒脱,让人羡慕。”俞慎微笑着夸赞,边随沈山月进门边打量对方。两年未见模样倒是没变,气韵却大有不同,已经不见少女青涩。

    沈老板就这么一个女儿,从小就被当成当家人培养,这些年南北行走,生意场中来去,成长比旁人快些。

    两人在堂中坐下,俞慎微便提及前些天高晖遇刺之事,对沈山月道了一番谢。

    沈山月爽快地道:“哥哥是大姐的亲人,也是我的亲人,我应该救他,怎么说谢呢?”

    海外两年,二弟虽然没将所有的事和她说,不难猜他们经历许多,特别是满加苏内乱和海战,他们应该早就成为生死之交。

    在二弟的心中,沈山月许是和他们姐弟一样的存在。

    她笑道:“亲人间也要说谢字,不是见外,恰恰有谢,有恩与情在,才会彼此更珍重,彼此视若己命。”

    沈山月点头一笑,“大姐说得有理。”

    俞慎微见她这么爽直干脆,便也就着这个话题,询问她和二弟的婚事。

    这种话本是不太好当面问姑娘家,但沈山月毕竟不是普通的深闺姑娘,性子和行事作风也不能以普通姑娘家来论。若是真如普通姑娘来对待,反而有些不尊重对方。

    果然,沈山月毫不避讳这样的话题,大大方方地谈论,只是面上略有几分女儿家的娇态,“哥哥说待家父来京同家父提,我听父亲和哥哥的。”

    这倒让俞慎微有点意外,“你自己没有什么想法?”她这样的姑娘该是最有主意的才是。

    沈山月很笃定地道:“父亲和哥哥安排的必然是最好的,也是我最期待的,兴许还能给我一个惊喜,我听他们就是了。”

    凑近些俞慎微,拉着她的手俏皮地道:“届时肯定有许多事要大姐操办,山月提前给大姐道声辛苦。”

    “这是大姐应该的。”

    只是不知道届时,二弟要怎么安排此事。不知他所谓的上策是什么-

    两人聊完成亲的事,又谈回前些天回京路上刺杀之事。沈山月知晓俞慎微和高晖姐弟情深,所以惊险的场面跳过去,只是粗略说了情况。

    离开沈宅前俞慎微去看了以命护着高晖的陆青石。

    陆青石在高晖面前喊打喊杀,见到俞慎微却很规矩。说要告高晖的状,却是半个字没说,还替高晖说了不少好话,免得俞慎微担心。

    在俞慎微看来,二弟的性子有时候比较偏激,陆青石在关键时候总是能够拦住,很让她放心。二人少年相识,名义上是雇佣,实际如知己手足。

    她这次来沈家道谢,也给陆青石送了一份谢礼。

    不仅仅是谢他这次救了二弟,也是谢他这些年对二弟的帮助-

    另一边,夏日衙署散班,日头还高,暑气也重。

    马车穿过西市,高晖瞧见旁边有家小食铺子,想到昨日山月和他提到冰酪和香草凉糕,吩咐随从去买一些。

    暑天这种清凉小食一向畅销,铺子里和门前不少客人。

    马车停在阴凉处,高晖拉开车帘摇着扇子舒爽许多。

    这时见到一个弱冠年轻人从小食铺子出来,一袭长衫,袖子稍稍上掠一截,只身一人,身边未有跟随仆从。

    高晖朝旁边稍稍打量一眼,犹豫一瞬,靠近车窗,笑着唤了声:“郭五公子。”

    郭顺羲转目见到他,愣了两息走过去。

    “小高大人。”郭顺羲在车前作揖。

    “这称呼就太见外了,咱们同窗数年,叫我名字,或者唤我一声兄长皆可。”

    “不敢。”

    高晖朝他手里瞥了眼,猜想这应该不是郭顺羲买来自己吃的。他生母出身低且早早去世,聂夫人又不是宽仁慈善的嫡母,他这庶子的日子自比不得郭顺禹,幼时便是手头有点好东西,舍不得自己吃用,全都留给自己的胞妹。

    郭七姑娘什么性情他不清楚,但左右不会差。

    郭家当初想嫁给他的女儿,便从六姑娘换成了他的胞妹七姑娘。估计郭七姑娘心里也是万般不愿意,现在倒是两好。

    高晖瞥了眼街道上往来之人,笑问:“方便上车说话吗?”

    郭顺羲得知妹妹要嫁给高晖倒是想见一见他,和他聊一聊。如今亲事告吹,兄长又和他结了这么深的仇,道理上来说他们也算半个仇人,不该与对方多言。

    但私心上,他并不觉得高晖这次做错。

    他应声上了高晖的马车-

    高晖给赶车的手下示意,手下人走到马头的位置,四周打量着人。

    高晖拉上车帘,隔开街道上行人,笑着道:“郭五公子愿意上车与我说话,看来在令兄的事上还是个明白人。”

    郭顺羲只笑笑没说话。

    高晖轻

    摇折扇,漫不经心地道:“令尊膝下六子,郭顺禹如今身残,家里的很多担子应该要落到五公子的身上,怎么还有空过来买小食?”

    郭顺羲笑容略略僵了下,即便兄长身残,在父亲的眼中也是他比不了的。父亲岂会看重他。

    何况兄长还有舅家依靠。

    高晖看着他略略发呆,猜到他所想。

    在郭家读书那几年,他对郭家的情况也算了解。郭坚偏疼郭顺禹,是其他五个儿子加起来都比不上。郭顺禹不过是废了一条腿,郭坚还不会放弃。

    他揶揄这一句,郭顺羲不是傻子,应该能够明白他之意。

    也许在此之前他早就有了此意。

    郭顺羲当年虽未与其兄弟们一起欺负他,不过是顾及妹妹罢了,他懂得隐忍让步,但并不懦弱胆小。

    果不其然,郭顺羲道:“小高大人有话不妨直说。”

    “没什么话,就是许久没见,随便聊聊。我与令兄虽不睦,但与五公子却并无恩怨,若是五公子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可以来找我。我虽没什么能耐,倒还是愿尽绵薄之力。”

    郭顺羲笑了下,都是明白人,就不说糊涂话,“我与小高大人的交情还没到这种地步,看来需要小高大人的帮助,我是要做点什么。”

    “随意。”高晖挑眉。

    郭顺羲识趣,点点头,“好。我买的冰酪不能久放,不便逗留,告辞了。”

    郭顺羲下车须臾,高晖拉开车帘,人已经走进人群-

    夏日越来越炎热,正值三伏天,俞慎思在几位“好心人”的帮助下,终于要去翰林院上值。

    读书时,无论苏夫子的学堂还是排云书院三伏天都有一个月消暑假,从今往后这种好日子是没了。

    不仅没了,还给了他这样一个酷暑开局。

    大盛朝的规制,三品以上官员以及皇亲国戚和特殊恩旨等官员,皇城内可乘坐车马轿子。

    他是从六品修撰,更不是皇亲国戚,也没那么大脸面得皇帝恩旨,只能靠着两条腿。

    从城门口到翰林院要走一刻钟。

    上上个月去户部也就罢了,气温尚好,权当散心,现在他是无此闲心。

    所幸上值时辰早,沿街还有树木遮挡,这若是前世早九点,真够呛。

    他一边走一边和俞慎言小声吐槽,当然不敢吐槽朝廷的制度,且不说要被俞慎言教训,这皇城之内更要谨言慎行。前面一句话刚出口,后面罢官免职砍头的旨意就可能下来。他只能吐槽鬼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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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往年三伏天也这么热吗?”

    “说起来今年比往年都要热一些。”俞慎言习惯了,不紧不慢走着。

    老天这是针对他吗?

    迈进翰林院,便见到白尧。白尧如今官拜翰林院侍读学士,也就是当年任虔任侍读的位子。任侍读去了礼部。

    以前白尧算他的长辈,后来白尧担任会试副主考官,算他的恩师。如今又是他的上司。

    他规规矩矩见礼。

    白尧瞧着他额头上一层薄汗,脸颊微微泛红,笑着调侃:“果真是少年人热性大。”

    俞慎思尴尬地拭了拭汗。

    “随我去见皮学士。”

    俞慎思提前了解,翰林院掌院皮学士,年近半百,性情温和,待下属亦温和,是好相处的上司。当然,这只限平日相处。意见分歧时,三寸舌头比三寸刀子还锋利。

    白尧一边走一边和他介绍翰林院各个署馆,没有详说,他猜俞慎言必定细细和这个弟弟说过。

    他主要和俞慎思说皇帝让他提前来翰林院上值的意思,是让他提前到御前当差,熟悉朝政之事。

    虽然,但是,陛下这是还没消气呢?

    俞慎思好想问,没有培训期吗?直接上岗?要死啊!

    第114章 第 114 章

    皮学士两鬓已生白发, 须眉略黄,面相的确看上去和善。

    见到俞慎思,微微挑眉睁大眼睛, 上下打量,像见到新奇事物,笑道:“嗯?穿上官袍愈发英气俊俏了。”

    这是认识他?

    俞慎思却是第一次见皮学士, 认真施礼。

    皮学士满意地点头, 面前少年远在安州时, 名声就在翰林院传开, 彼时是有盛以来最年少的解元。好嘛,现在成为大盛最年少的状元了, 还是大三-元。

    年少有才学,模样好身板好, 知礼好性子,样样都占。

    这样的人难得一见。

    他与俞慎思浅聊片刻,例行地交代一番, 便也不多耽搁,对白尧道:“你们早就老熟人了,便由你带着俞修撰熟悉熟悉,与他说说差事,御前侍奉搭班。”

    “是。”

    告辞出来, 白尧带着俞慎思先熟悉了翰林院和御前办差诸事。

    白尧带他四处转悠, 看着信步闲走,却很有目的,因为总会“不经意”碰到想碰到的人。半日下来翰林院的诸位学士、侍读、侍讲全都碰了遍。@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换句话说, 半日下来俞慎思在翰林院的中高层领导面前全都刷了一遍脸,留了个印象。

    相互言谈间, 俞慎思才发现他印象中性情淡泊的白大人,在翰林院人缘竟这般好。可能和其白家三代翰林,以及林家也有关系。

    林家不在朝,但是朝野上下官员出自林山长门下不在少数。

    随后白尧又给他介绍几位翰林院修撰和编修,以后要一起搭班到御前侍奉,提前熟悉。

    其中两人亦是排云书院学子,陈修撰和刘编修。陈修撰陈璞,俞慎思曾在书院春秋两考的榜单上见过姓名。那会儿他是秀才,对方是举子,他抄对方文章学习过。和高晰是同一科春闱。

    书院时未见过其人,今日倒是见到了。年近而立,瓜子脸儿,笑起来眼中好似有星光一样,特别亮,多了几分脉脉含情的意思。这样貌和眼神,再加才情,年少那会儿估计迷倒不少姑娘。

    刘编修刘曙相仿年纪,模样普通,气质清冷刚正,看上去有些不太好相处。但往往这种人是最可放心相处。

    俞慎思作揖施礼,“见过两位师兄。”他未以官职相称,拉近点关系,毕竟新手需要老员工帮忙的地方不少。

    二人也回礼,称呼上呼应俞慎思,称呼“俞师弟”-

    俞慎思如今只是修撰,即便御前办差,也就是记录和拟诏等笔墨差事,还不会参与朝政事务,除非陛下点名问。

    眼下最要紧的就是要熟悉文书的一些格式、措辞、忌讳等,甚至是用词风格都要考虑是否是皇帝所喜。考上进士的官员对公文是没有不知的,只是具体操作和之前学习有些差别,熟悉起来也快,只是熟练不熟练的问题。

    白尧当年一甲榜眼,是这么走过来的。如今是侍读学士,流程熟悉。

    因为提前入翰林院,今科的榜眼、探花以及其他考入翰林院的二甲尖子们还没入职,倒也没俞慎思着急去国史馆,毕竟他还要兼户部的差事。

    已经够他忙了。

    俞慎思此时无比羡慕休假未入职的同年们-

    两日后俞慎思便到御前上岗,搭班的正是陈璞和刘曙,还有两位翰林院官员。

    第一天当差,只负责誊写记录,相对简单些,俞慎思还是有些忐忑的。

    这可不是在翰林院的署馆内,累了能偷会儿懒,起身活动下筋骨,喝口茶歇息和同僚侃两句。

    两位师兄业务熟练,应对从容些,他还是有点生疏紧张。

    御案上折子堆积如山,皇帝看了一会儿,眼睛疲累,便让白尧读折。

    拿起来第一份折子是南安省总督秦耀先上的折子,此人接到旨意后便去了南安省,如今到了地方,上折子问安,奏明当地情况。

    倭贼驱逐,但这一二年还是有小团体海盗偶尔在海上叫嚣,海面未平。

    又某地丰收报喜的折子。

    又西北端沙部落因为大盛禁止西盐

    入境,商队和西北边军出现摩擦,战事已平。

    又满加苏等南海数国前来朝贺,使节船队已经抵达大盛南境海域。

    白尧念着奏折,皇帝批着,或者偶尔征询意见,或者拟旨下发等。

    俞慎思奋笔疾书记录皇帝处理的各种政事。

    紧接着折子是关于信州、奉州等数州夏旱,收成大减,不足往年三成,夏种播不下去,已经耽误播种期,秋粮是没了,百姓过冬的粮食是没指望了。请求朝廷拨银两赈灾,减免赋税。

    皇帝眉头紧皱,今日的折子就没有几件让他高兴的。

    特别是提到银粮,皇帝更是发愁。

    发旨令任命御史钦差与户部官员即日出发前往核查,再议。

    皇帝忽然想到什么,放下捏着眉心的手,眉头略微舒展,稍稍坐直身子,“俞爱卿。”

    俞慎思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叫的是自己,心紧了下,忙搁笔起身施礼应声,“臣在。”

    “安州曾报朱薯是耐旱之物,可属实?”

    俞慎思忙回话:“禀陛下,朱薯根系发达,的确是耐旱作物。”

    明白皇帝为何一问,他继续回道:“信州、奉州一带土壤、日照、气温、湿度等条件皆适宜朱薯种植生长。如今安州的夏薯已经在育苗期,信州种植夏薯略迟,错过最佳时间,略受影响,然本月栽种亦来得及,能勉强赶在冬种前收成。”

    皇帝略作沉思,“安州距离信州、奉州等地不远。拟旨……令万寿县知县前往信州等地指导栽种……”能挽救几分是几分,总强于夏田荒废,完全依靠朝廷拨赈灾粮款。

    朝廷的银粮有限啊!

    恰时,兵部左侍郎杨锋和户部左侍郎高明进一同觐见,均是为了西北之事。起初一个是为了与端沙和安曲两部的战事,一个为了与西北各部互市贸易。

    禀奏着禀奏着,杨锋便转向了年初高明进提出禁止西盐入境之策,政令刚实施,西北就因此出了乱子,杨锋认为此法不妥,可再议。

    高明进自是认为此法妥当,不过是两部的商人为了牟利,想走私西盐而侵犯边境,算不得什么大事。禁止西盐入境最终目的是断端沙和安曲二部财源,控制其经济,从而控制其军事。

    只有控制其军事,才能够保边境永宁,令其臣服。

    两个人针对这个问题争论起来。

    俞慎思也稍稍歇息,总不要详细记录两个臣子如何吵架的。

    他很有兴致地听两部大员争论。

    杨锋是他会试的座师,他心里支持杨锋,但听着听着就发现杨锋不占上风,心里略有失望。

    都说御史的嘴刀人厉害,不知道以后当值时能不能碰上哪个口舌如刀的御史参高明进。

    细想应该也不远了,新策推行,朝野上下官员对其怨恨,参他的折子肯定多如牛毛,都不知道能够扒拉出来他什么罪。

    他这边听得认真,皇帝却听着烦躁。呵斥一声,两方才停下来。

    西盐禁止入境,是年前就已经商谈决定。在皇帝看来,不急不跳脚,不掐命门不知怕。禁止西盐入境是有效的。

    “杨爱卿可有更好的法子?”皇帝问。

    杨锋说出了当初郭阁老相同的看法,加重盐税。这策略皇帝年初就毙掉。

    “待杨爱卿想了好的法子取代西盐入境之策再议此事。”

    二人退去后,陆陆续续有大臣来奏事,或皇帝宣朝臣问对。

    处理完御案上的一摞折子,已是斜阳夕照,外面的暑气比午后散去不少,也到了交班的时辰。另一班的同僚已经过来。

    皇帝批阅小半日的奏折疲累,在内侍的搀扶下朝偏殿去歇息,让他们都散了。

    俞慎思正准备跟着翰林院的同僚退下,皇帝再次点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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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心中微微紧张,今日政事繁琐,还没有几件喜事,皇帝的心情可不太好。政事处理完了,这是准备处理他了?

    过去这么久了,皇帝心胸宽广,不会还计较吧?@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虽欺君,却也是遭高明进算计。彼时他只是一个无官无职的士子,高明进身为户部侍郎,总不能让他来担这个罪责。

    他朝白尧求助一眼。

    白尧给他一个安慰的眼神,让他跟过去。

    俞慎思上前,落后皇帝一步跟着朝偏殿去,皇帝有疲态,步子走得很慢。

    步进偏殿,皇帝询问他对西北诸部有什么看法。

    这一问也源于殿试的最后一道策问关于西北的问题,他答得比较合圣心。

    只是皇帝不知他的策对,有一部分是受教于俞慎言。若论对西北各部的了解,满朝中俞慎言称第二,恐怕没人敢称第一。

    西北各部的政治、经济、文化、邦交等方面,俞慎言研究太透。他也很有见解,只是没有机会罢了。

    在史馆呆了六年,真是屈才。西北各部史最迟下月初也编修完,之后要往哪儿去还是未知。

    既然话题落在此处,俞慎思也便顺着回道:“陛下恕罪,臣对西北诸部的见解粗浅,不及臣之兄长细深,容臣回去请教兄长后,再来回陛下的话。”

    皇帝闻言微微蹙眉侧头看这个少年臣子,还是不规矩。

    倒也好,少年人还是要有点少年人的心性和朝气,才不沉闷。

    “爱卿的兄长……俞慎言?”

    “正是!”

    皇帝再次记起来,这个俞慎言当年殿试时二甲拔尖,以其才在翰林院这么多年怎么着也该出头了,竟一次没到殿前来当差。

    “他是在修史?”模糊记得有哪位臣子禀奏过。

    “是,臣之兄长修的正是西北各部史。”

    前些日子白尧提到,当年临时成立专于西北各部史编纂的史馆,史书即将编纂完成。原本以为多则十余年,少则七八年,如今六年便完成,出乎预料。

    原来这个俞慎言一直在史馆,也难怪这么多年未见其人。

    皇帝在偏殿榻上坐下来,笑呵呵地道:“朕便不让你当这个传话人了。”命内侍去传俞慎言。

    俞慎思:“……”

    这会儿翰林院不御前当差的,都散值了吧。

    有话不能明儿问?比他还急?-

    翰林院的确已经到了散值的时辰,俞慎言本准备与幼弟一同家去,遇到了殿前散班回来的白尧,得知幼弟被陛下留下。他便在翰林院等着,刚准备回史馆,便有内侍来传陛下召见。

    他顿时不安起来,莫不是幼弟御前犯了事?

    一边随内侍过去,一边谨慎地询问陛下传召何事。

    小内侍一直在殿外伺候,哪里知晓殿内的情况。

    俞慎言更加忐忑。

    第115章 第 115 章

    俞慎言惴惴不安地随着内侍步入偏殿, 抬眼瞧见皇帝稍稍歪着身子倚在坐榻上,身形略颓,似有几分疲态, 面上却又显得几分精神,目光看向斜前方。

    几名内侍展开舆图,幼弟就站在舆图前。

    不是幼弟犯事就成。

    幼弟年少, 性子顽皮, 刚入翰林院什么都没摸清楚就到御前当差, 他还是有些不放心的。当初献策之事, 明面上是高明进利用陷害,幼弟反将一军。陛下何其英明, 岂会看不出幼弟也有隐瞒。

    没有降罪,这事也算翻篇了。

    他近前几步俯身参拜。

    “平身吧。”皇帝声音略显轻快。望着眼前年轻臣子, 想到当年殿试时也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人,和其弟相仿年纪。

    兄弟二人俱是仪表堂堂,少年俊才, 瞧着几分赏心悦目。

    皇帝心情也舒畅些,“爱卿这些年俱在编西北各部史,应对如今西北各部了解透彻。眼下西北诸部不安分,时常滋扰边境,挑衅进犯, 爱卿可有什么好的应对之策?”

    皇帝朝旁边示意。

    俞慎言顺着皇帝的目光望过去, 正是大盛西北边境与诸部的舆图。

    西北及周边的地理舆

    图他看了六年,一山一河一城一池,甚至一碑一界都了然于心。

    他顺势余光瞥了眼幼弟, 想来是幼弟在陛下面前提及此事。

    西北外族不安定,自古以来便有之。

    太-祖皇帝对西北各部强势围剿, 实行羁縻之策,的确安定了几十年,然没有绝对地掌控。先帝在位后期这一政策失效,陛下登基时又逢西南动乱,东南倭寇作乱,多地大灾,内忧外患,对西北松懈,才致使西北各部兴风作浪。

    其中端沙和安曲两部这几十年厮杀吞并,势力整合,做大做强。成为与大盛接壤,并对大盛威胁最大的两个部族。

    如今朝中对于西北各部的应对,大致分为两种,一种是直接武力围剿,一种是效仿太-祖皇帝。

    然在俞慎言看来,依目前大盛和西北各部的情况,两种做法都太困难,效果也不会太理想。

    陛下召他前来问话,显然想听到不一样的意见。

    俞慎言转回目光,朝皇帝施礼回禀:“回陛下,以臣愚见,第一步是掰开西北这个拳头。”

    皇帝当即明白他的意思,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俞慎言道:“西北各部从太-祖皇帝时的十七部,到太宗皇帝时的三十二部,再到如今九部。这几十年分裂、吞并,相互厮杀,最后以端沙和安曲两部对其他部的武力威慑,才将局势最后稳定下来。

    西北明面上是九部,实际算三部,其他七个小的部族为了生存相互联合,成为一气。几十年厮杀,各部内部以及各部之间并非一团和气……”

    俞慎言详细地给皇帝讲述当今西北各部内部以及相互间这几十年的争夺和统治区域的变化,以及矛盾演变。

    一边说一边指着舆图上的位置。皇帝的目光在舆图上,根据俞慎言所言来回跳转。

    随后又提到他们统治者内部矛盾。

    “端沙的首领是通过兄终弟及的方式坐上首领之位,与其侄子之间矛盾重重……安曲的首领年迈,诸子皆值青壮年,出现诸子夺权之势……其他七部受欺压已久,也有伺机而动之心……臣以为如今是分化西北各部的最好时机……”

    端沙和安曲以及其他七部,三足鼎立,想从外面去围剿驱逐,他们必然拧成一股绳。大盛这么多年用兵、灾害,国库紧张,实在不宜常年兴兵动武。

    若是将西北这个拳头掰开,内部相互厮杀,化整为零,便可不击而溃。

    俞慎言又详说了一番分化各部的具体策略。其中强调要第一时间掌控河套地区,以防对方以此作为跳板对大盛动兵。

    他一字一句说着分化之策,说着夺取被西北各部占据半数的河套之策,皇帝也认真听着,目光或看一眼臣子,或看一眼舆图,或微微垂思索。

    边听边颔首,对面前臣子的想法颇认同。

    俞慎言一番分化之策说完,嗓子有些干,他稍稍咽了咽口水,润润喉咙。

    皇帝亦听得出他声音发哑,旁边的公公伺候皇帝几十年,知晓皇帝是爱才之人,已经让内侍端着茶水过来。奉到皇帝跟前,皇帝直接示意给俞慎言。

    俞慎言谢恩没有推拒,若不润润嗓子,待会说话要失礼了。

    皇帝问:“西北各部分散统治,虽不成大威胁,亦会常常滋扰边境。”

    前朝末年至本朝初年,便是此番境况。

    “爱卿的第二步策略是何?”

    俞慎言也不敢在皇帝面前藏着掖着,幼弟藏着掖着已经惹皇帝不悦一回,他万不能再犯此错。

    他道:“回陛下,第二步是经济管控。”其中不得不提到如今大盛实行的禁止西盐入境之策。

    虽然此策是高明进所提,俞慎言也不可否认此策对于目前大盛控制西北各部经济有很大裨益。

    西盐是西北各部重要的经济来源,西北各部利用西盐的财收用于军事,最后化为一匹匹战马,一柄柄军刀来杀大盛军民。

    断其财源,便能一定程度遏其军事,自然也就翻不起大浪。

    皇帝再次颔首。不知何时外面已天黑,殿内掌灯的宫人早将灯火点上,皇帝竟没有在意。

    皇帝再次朝旁边的公公示意,公公搬了个凳子过去。

    俞慎言谢恩却没有落座。

    前面一盏茶是他不得不喝,但是这凳子还是免了。皇帝恩宠,但他要知晓分寸。他既不是老臣,也不是功臣,年纪轻轻的末流小官,可不敢御前如此放肆。

    “坐下细说。”皇帝见他还站着,直接开口。

    他犹豫着要不要落座,总管公公笑着劝了他两句,他才浑身不自在地坐下。

    俞慎思在舆图边站到此刻,不仅腿酸,肚子还饿。皇帝面前他又不敢有太多小动作,交握在身前官袍袖口中的双手,微微抬了抬按着自己空空的肚子。

    第一天当差就加班,也是苦命打工人。

    不过这班加得很值。

    他暗暗舒了口气,见皇帝现在所有的目光和心思都在俞慎言身上,视他和殿内的其他人为空气。他假装去看旁边舆图,稍稍挪动了下步子活动活动,否则要站僵了。

    俞慎言说完第二步对西北经济管控之后政治管控,又说到了第三步策略,便是通过经济、文化、宗教信仰和联姻等方面形成根本的利益关系。在此基础上,他的主张更侧重文化和宗教的渗透。

    这第三步和俞慎思殿试策对的文章比较近,只是俞慎思的策对文章不足千字,答得较为笼统,不及俞慎言此刻说得详细深刻。

    他偷懒归偷懒,还是认真听着皇帝和俞慎言的对话。

    之前俞慎言和程宣多次说到西北的情况,他亦在旁边听着,却没有这次说得这么深。

    他今日也是第一次知晓俞慎言肚子里比他知晓的还有货。

    毕竟六年,他全身心都在西北各部史上。

    无人知晓,这六年来,他翻阅了多少史料,托高晰或熟人寄来多少关于西北的资料。同僚休沐清闲,他常去拜访曾去过西北的官员,或与往来西北的商客交谈,了解西北的情况。

    人未踏出京城,却已经在书卷的字里行间,在旁人的话语间将西北走过一遍,也看到西北古往今来的变迁。

    他当初被逼去史馆修西北各部史的时候,心中的理想便是将来西北平定,安土定疆,疆土划分有史可依。若是不幸后世动乱,诸部分裂割据,总有后世君主能够以此为据,收复失地,不让大盛寸土沦入外族之手。

    这个理想让他没有将修西北各部史当成是一份闲职,让他没觉得这个冷板凳坐得毫无意义。

    也是这六年的勤勤恳恳,才有此刻侃侃而谈-

    当从勤德殿离开,已是深夜,月近中天。

    夜风没有白日的暑气燥热,舒爽清凉。

    离开皇宫后,有夜鸟从头顶飞过,同时远处响起一阵夏蝉夜鸣。

    终于可以下班了!

    俞慎思长舒一口气,伸个懒腰,有点同情地看着俞慎言,今夜他怕是睡不了多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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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让他回去写个折子明天呈上去-

    城门口有三驾马车在候着。

    一驾马车是原本来接他们的下人,一架是高晖。高晖散值后正要找他们,听闻去了御前,迟迟不见出来,便托人打听,得知不算什么大事,还是不放心,和家里说了一声,自己便在等着。

    还有一驾马车则是这么晚未见他们回去,不放心而赶过来的赵宁儿。

    赵宁儿见到俞慎言出来,直接小跑过去扑在俞慎言身上,在他怀中低低道一句:“我好担心你。”

    俞慎言轻轻抚着妻子的背,轻声劝慰:“我没事,不过是陛下召见问几句话而已。”

    “什么话,这么久?”赵宁儿松开俞慎言昂首问。

    “上车为夫和你说。”搂着妻子朝马车去。

    俞慎思走到高晖身边道:“瞧瞧,见到媳妇,兄弟都不要了。”搭着高晖肩头问,“二哥,你成亲后不会和大哥一样吧?”

    高晖拍了下他的头教训:“你这是吃大嫂的醋?”

    俞慎思捂着脑袋,叹气:“我是瞧出来,你也一样。”-

    回到俞宅,全家人都在等着他们,见到人全都拥上前询问遇到什么事,也不传个话回来,家里人都担心。

    他们也想传个话,但是没机会。

    兄弟二人一边吃着夜宵,一边将宫中的事情说来。

    众

    人也不由感慨,六年默默无闻,终于算是到头了。

    俞纶夫妇他们不懂朝政,几个晚辈无论是否为官却都知晓,俞慎言此番策论绝对是大盛目前情况下的上策,用最少的成本平定西北,收服西北各部。

    策略为上等,只是具体实施需要些年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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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恰逢西北各部史编纂完成,于朝廷是功劳一件。史馆多半是要散了,史馆的官员不是平调便是升迁,即便是平调也不会比现在差。

    俞慎言有此献策之功,不出意外,会有个好的去处。

    高明进如今自己深陷泥潭,陛下多半知道他曾算计俞慎思,此事上他是没任何动手脚可能-

    俞慎言连夜写了折子,次日便呈了上去。

    皇帝召几位近臣商议此事,虽有质疑之处,却皆无反对之声。

    夏阁老瞧见上折子的官员,想到今科状元俞慎思,他多少耳闻这位状元郎有位在翰林的兄长,想来便是此人。

    他是今科殿试的读卷大臣,最清楚俞慎思殿试策对文章,看得出是受其兄指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翰林院史馆竟然藏了这么个人,胸有才略多年无人知,想来是勤恳务实的年轻官员。如今这般不骄不躁沉下心做事的年轻人不多。”夏阁老几分欣喜。

    他素来喜欢务实的官员,特别是年轻就能有此志的官员。

    皇帝颔首,露出欣喜,“下个月史馆散馆,朕想给他安排个去处,夏爱卿可有什么建议?”

    第116章 第 116 章

    皇帝这么急想给此年轻官员安排去处, 看得出是真的喜欢这个人,爱其才。

    扎根史馆多年,对西北局势了如指掌, 对朝政却不会如对西北了解。若是调往别处,低的位置自是不能让陛下满意;高一点位置,一个毫无根基对朝局和六部九卿不熟之人过去, 又不太合适, 还可能适得其反。

    陛下是觉得这年轻人在史馆多年屈才, 对其惋惜。

    夏阁老笑着回禀道:“依臣之见, 俞兼修编修史书多年,勤恳踏实, 亦有充足经验,不如就赐其修撰一职。既可到国史馆继续修史, 又能殿前观政,待对朝政之事熟悉后,再作安排。”

    皇帝略作沉思, 没有表态,又望向旁边的吏部蔡尚书。

    吏部尚书蔡腾曾是俞慎言乡试的主考官,只是当年的俞慎言乡试成绩平平,其他方面又太普通,他没怎么留意。即便后来俞慎言殿试成绩突出, 可去了史馆。逢年过节有拜访过他, 他乃吏部堂官,拜访人太多,也没有将其放在心上。

    未想此人会有此才学, 得陛下看重。

    算来这个俞慎言也是他的学生。

    夏阁老的意思,他瞧出来, 是拿修撰这个位置当跳板,在修撰位置上一段时间,届时无论是到六部九卿,还是到地方历练,或其他安排,都能顺顺利利。

    翰林院修撰这个位置对于现在的俞兼修来说也最合适,连升三级,不算高也不算低,亦不会显得陛下恩宠过盛,惹人过度关注而引来麻烦。

    他回禀道:“臣附议,先令其观政,观其才再行安排。”

    皇帝也觉得这个建议比较妥当,便让蔡尚书着人安排-

    此时翰林院,午间休憩,陈璞和刘曙二人关心的语气询问俞慎思,昨天皇帝留下他说了什么。

    是真的关心,还是打探俞慎思摸不准,他仔细回忆了下昨夜的事,一脸真诚地回道:“说来二位师兄可能不信,进了偏殿陛下就和我说了两句话。”

    “哪两句?”陈璞饶有兴致。

    俞慎思一本正经回道:“第一句,不让你当这个传话人了;第二句,回吧!”第二句还不是对他一个人说的。

    陈、刘二人相视一眼,笑着摇头,不相信,听闻昨日半夜才回,半夜就说这两句?

    “那你在殿内做什么?”

    “就站着!”俞慎思一脸认真,说着还揉了下自己的膝盖,站得腿酸,站得人都快石化。

    “俞师弟,你不是诓我呢?”

    俞慎思信誓旦旦地道:“事关陛下我岂敢胡言,真真没有第三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二人更加糊涂,欲再问,知晓应该问不出什么,也就作罢-

    午后,户部那边来人传俞慎思过去,是商议新策修改之事。

    俞慎思朝门外看一眼晃眼的青砖地面,这个时辰是最热的,毒辣的日头,出门就能晒冒油,高明进不是成心折腾他吗?

    “你回高侍郎,我手头还有些要紧的事,晚些过去。”

    文吏为难地道:“诸位大人已在大堂议事,侍郎大人请俞修撰莫让诸位大人久等。”

    他就一个无足轻重的人,什么作用都起不到,又不是非他不可,上个月他没过去,新策也没停半分。

    他哪来这么大的面子让诸位大人等?

    高明进真会给他树敌。

    老匹夫!

    俞慎思顶着烈日朝户部去,心里的火气比头顶烈日还盛-

    户部大堂连个人影都没有,到了高明进办公的堂中倒是瞧见他和两位大人在说话,旁边还有几位官员。

    二位大人他认得,是南安省和江原省清吏司郎中。

    讨论的应该是新策之事。

    俞慎思忍下怒气,擦了把额头上溢出的汗珠,换上笑脸进去一一见礼。

    “瞧瞧俞修撰热得,脸蛋红扑扑。”一位郎中大人让人倒杯凉茶给他递过去。

    俞慎思道了声谢,冷冷看了眼上座的高明进,回道:“高大人传话说这边议事,下官不敢耽搁便赶过来了。”

    “俞修撰勤谨啊。”

    “大人过奖,下官尽本分而已。”

    高明进看着面前少年怒而不发模样,笑了下,吩咐道:“先坐下歇会儿。”朝旁边椅子睇了眼。

    俞慎思不客气,道了声谢坐下来,此时小吏将凉茶端到他手边。

    他一口气饮了一盏,刚准备退下的端茶小吏愣了下,撤下空茶盏,又重新给他端来一盏-

    高明进和几位大人继续说着刚刚的事,新策实施方案提交上去,讨论修改多次,根据两省具体情况不同,方案有不同。

    言语间听得出来,陛下让他们这两日就拿出最终的方案,本月就要在两省落地实施,户部官员都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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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难怪将他给叫过来。

    俞慎思在旁边坐了片刻,两盏凉茶下肚,身上的燥热散去,心绪也平静下来。

    高明进此时才问他有什么看法。

    公事上,俞慎思不会掺杂私仇,补充道:“开国之初,朝廷鼓励开垦荒田,规定垦荒田不纳田税。因而有不少乡绅地主动歪念,将良田谎报成垦荒田从而避税。如今新策依旧延续了垦荒田不纳税这个规定,下官认为,这次清丈田地,对于那些垦荒田亦要清丈严查,将虚报成垦荒田的田地清算出来。”

    高明进点点头,这个倒是忽略之处。

    几位大人也认可,如此更周全些,只是如此又要投入更多的人力。

    就此事,几位大人又讨论一盏茶的工夫,最后定下了方略便散去-

    俞慎思站起身准备随着诸位大人退出去,高明进唤住他,问及信州、奉州等地旱灾之事陛下之意。

    昨日皇帝下了旨意,户部派也安排官员和御史前往核查,高明进必然知晓详情。

    俞慎思不与他多说,只冷笑道:“朱薯生长周期几个月不能立即挽救灾情,旱灾波及州县多,朱薯栽种肯定有限,户部又要忙了。”

    高明进沉吟一声,笑着站起身道:“你二哥带回的朱薯倒是一定程度缓了燃眉之急。”

    对于高明进的这一句“你二哥”俞慎思稍感意外。

    俞慎言过继出去,高晖便是高家长子,就算高明进不称呼官职姓名,也该称呼是他

    的表哥。他一直唤二哥,那是他们俞家承认高晖长幼之序。

    高明进竟也这么称呼。

    他可不认为高明进会将高晖过继给俞家,高晖是他牵制他们姐弟三人的一根线,他岂会剪断。

    他冷笑一声,上前一步揶揄:“二哥?高大人是准备将二哥过继俞家?下官提前谢过高大人。”

    高明进拧了下眉头,瞥他一眼,“我当年该将你留下。”

    “呵,高大人忘了算命先生说的,你我命里相克。”他拱手道,“下官就先告辞了,免得在此克了高大人的福寿。”

    望着少年退出去,高明进眉头拧得更紧,在堂中愣站片刻,幽幽地叹了声-

    从户部回翰林院,日头虽然西斜,阳光依旧烤晒,虽然户部和翰林院很近,街边树木成荫,走回去还是热得很。

    回到翰林院听到皇帝对俞慎言的折子批复,随后便召俞慎言。

    随后几日又召见几次,与几位大臣商议一番。

    另一边清田纳税新策的方案,于数日后最终敲定,正式落地推行。

    地方官员知晓此策是陛下强制推行,但是他们不敢骂皇帝,只能骂高明进这个“始作俑者”,若非是他提出这个新策,哪里有陛下支持推行。

    不仅地方官员,士绅地主也是对其诅骂,对此策不满,不愿配合官府。

    与此同时,皇帝的案头又多了一摞参高明进的折子。

    这日俞慎思当差,皇帝让白尧读折,他在旁边仔仔细细听着。

    参高明进的折子真是五花八门,渎职、欺君、受贿这些也就罢了,还有参高明进逛青楼狎妓、铺张靡费、霸占良女等等。甚至还有的官员一连上了数道,不带重样的。

    不管皇帝信不信,后面那些生活作风的折子俞慎思是不信。

    高明进会卖官鬻爵、贪污受贿,会草菅人命,甚至欺君犯上,干尽大奸大恶之事,但不会干霸女狎妓这种恶事。他很在乎自己的名声,否则当年他也不会大费周折害俞氏,害他们姐弟。也不会现在还和他们姐弟维持表面和气。

    这些官员上折子都不先核实一下真伪吗?至少也要有个依据再上折子,这和诬陷有什么区别?

    恨高明进恨得失去理智了吧?也不怕高明进反咬一口。

    俞慎思听着觉得有几分意思,皇帝却气得听不下去,也不传高明进来问话,直接怒喝两个字:“荒谬!”全部打回去。

    这些官员是不知皇帝推行新策的决心,别说这些折子真假难辨,就算全是真的,皇帝现在也不会动高明进。新策刚推行就将高明进查办,新策谁来推行?皇帝不是否定自己,打自己的脸吗?

    现在上这些折子作用不大,待地方上因新策出现动乱,参他才起点作用。这些人太心急了-

    户部那边忙着新策推行,又忙着筹备信州等地的赈灾银粮。

    高明进一身疲惫回到府中,见到院中大大小小十几个箱子,管家上前回禀:“都是宁州送来的。”

    旁边宁州那边来人忙上前问安,高明进瞥了眼,问:“都是什么?”

    其中一人回道:“还是老样子,有给老爷的一些器玩、字画,有给夫人的绫罗绸缎和后宅所用,还有是给几位少爷和姑娘的小玩意。”

    高明进蹙了下眉,吩咐管事将器玩、字画抬到自己书房,其他交给郭夫人处理。

    然后又对宁州来人吩咐:“回去告诉大老爷,以后这种东西莫送了,我这儿不缺。”

    宁州来人忙躬身回道:“大老爷知晓二老爷这儿都不缺,这些只是大老爷的一点心意,不值什么钱,二老爷莫嫌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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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说着,从旁边廊下走过来一位而立年纪的男子,笑着迎上前来见礼,“侄儿问二叔安。”

    高明进微微笑了下,“你也过来了?你爹娘近来可好?”伸手拍了下侄儿的手臂,打量一番。

    自从当年入京,他已经十数年未有回过临水县,每次都是老家的亲人进京才能够见上一面。

    这个侄儿进京比较频繁,却也一年才能见上一两回。

    “都好。”高旷随着高明进朝书房去,“如今朝廷新策之事,下面闹得沸沸扬扬,父亲不太放心二叔,便让侄儿亲自进京一趟看望二叔。”

    “为叔无事,让你爹不用担心。”这种事担忧也无用,帮不上太大的忙。

    又问:“上次交代你办的事办得如何?”

    高旷回道:“侄儿按照二叔的吩咐都办妥了。”

    步入书房后,高明进让下人不必伺候,都退下去。

    高旷此时稍稍压低声音问:“二叔为何这么做?二叔交代不许告诉父亲,侄儿也没有透露,如今还瞒着。”

    高明进叹了声,让侄儿坐下来,语重心长地道:“如今局势,为叔在朝步步维艰,将来如何尚不知,只能将后路铺好。你爹做事冲动鲁莽,为叔不太放心。你性子沉稳、心思缜密些,便交给你去办。”

    “二叔素来看得长远,有这打算是不是真的……”

    “未雨绸缪吧!”他截断侄儿的话,不想侄儿太过忧心。

    高旷默了几息,“侄儿听闻此事和思弟有关,不知可是真事?”

    高明进未作声。

    高旷见高明进神色失落,没再开口说此事。

    当年之事他全都看在眼中,当年长辈们瞒着,原因他不知晓,这么多年他慢慢也都懂了,只是心里还是有点接受不了。

    他们终究是骨肉至亲,最后走到反目成仇。

    若是言弟和思弟还姓高,还是二叔的儿子,若是三叔一家没有远走西北。如今二叔绝不会有此难题,高家也绝对不会遇到这样困境。

    高明进沉默须臾后,又道:“为叔还有件事让你去办,这件事十分要紧且隐秘,无需你父亲知晓。帮为叔准备一笔银子。”

    “多少?”

    “八十万。”

    高旷一惊,面色大变,这可不是小数目,“二叔怎么要这么多?”

    “为叔有大用。”

    第117章 第 117 章

    末伏的最后一日, 黑云漫卷,狂风大作,盛都下了一场暴雨, 雷电好似当头劈下来。

    俞慎思站在衙房中望着外面,院中枝叶乱飞,有一株树被狂风折断。

    夏日狂风暴雨, 来得快去得也快。

    风停雨住, 天地如洗过一般清明, 午间燥热一扫而空, 空气湿润,甚至还有一丝丝凉意。

    房中的同僚感慨, 这风雨来得有点急,也来得巧, 正在三伏最后一日。也算是酷暑过去的一个征兆。

    院中的积水不消多会儿便排空,露出青砖地面。

    “这场雨下在信州、奉州之地便好了!”

    听到一声感叹,俞慎思回头, 见刘曙双目望着院子,满面惆怅。

    这一个多月相处,刘曙正如给他初印象一样,冷清刚正,却又常常长吁短叹, 一副忧国忧民又无能为力的惆怅。

    陈璞附和:“是啊!”然后问俞慎思夏薯之事。

    依照信州如今的土壤气候, 夏薯勉强是能够存活的,只是收成肯定缩减,至少不用一季田地赤空。

    朝廷已经调拨赈灾粮, 希望能够渡过难关。

    “昨日地方上报的折子中,提到信州等地灾荒, 当地涌现不少官绅商贾施粥放

    粮,还有从外地运粮前去救助的义商。”刘曙又感叹一番。

    这种灾年大户人家布施的情况并不少见,有的是自愿,有的是官府相迫,大多数是略尽一点心力,博个好声誉而已。但这次信州、奉州却有点反常,无论是当地官绅商人还是外地义商,布施的数量大。

    据折子上所报,几个州加起来,民间救助粮粗略统计近二十万石,其中从外地运往约十万石。

    要知道,朝廷拨给这几个州第一批赈灾粮也才二十万石。

    这批民间救助,缓解了朝廷的压力。

    “信奉之地多义士?”旁边听到他们谈话的另一位同僚凑上来道。

    可没听有这么个说法。

    此地也不是第一次遇到灾年,以往没这么多仁义之士。

    事出反常必有妖,陛下昨日下旨让人去查,要对这些慷慨之士褒奖-

    月初,史馆那边将编修好的西北各部史呈给皇帝,几箱子的书,皇帝粗略翻了几卷,褒奖一番。随后书籍存于文渊阁,西北各部史史馆散馆。为了有个好去处,年初就有官员开始走动关系,有的则干等着,听安排。

    俞慎言的官凭文书上个月便批了,因为史书没有修完,所以挂着翰林院修撰的衔,还是在史馆内继续修书,如今散馆也就正式任职。

    同僚们纷纷羡慕,那是到陛下跟前当差,当好了可就一步登天了。

    回想这些年,俞修撰一日未有懈怠,不知寻到了多少难寻的史料。整部史书他的功劳最大,也可以说没有他就没有这么丰富充实资料的西北各部史,他应该升迁,无可厚非。献安西北之策,又得陛下青眼,将来前途可见啊。

    黄典籍还如平常一般,慢悠悠品着茶。

    他似乎对自己接下来要调去哪里一点不着急,随遇而安。只要能够这么悠闲地当着个官儿,拿着俸禄,不用操心,顶着翰林院官员的名声,便已经足够了。

    一副无欲无求的模样。

    “俞大人,来来来,尝尝我刚煮的茶。”黄典籍笑呵呵地招手,给他倒了一杯。

    俞慎言走过去落座,笑道:“今日吏部的文书要下来了,黄大人一点不急?”

    “急有何用,该去哪儿还去哪儿,不如喝茶。”

    品着茶闲聊几句,便不得不提如今朝中推行新策之事,试行的两省没少闹腾,州县推行受到多方阻挠。

    “不可避免的。”俞慎言道,没有表明支持或反对的态度。

    黄典籍呷了口茶,叹着气道:“高侍郎折腾这一出,落个什么好。”朝野上下背地里谁不骂他几句,啐他几口。

    俞慎言笑笑,没有回应。

    黄典籍也瞧出来在他面前说这些,除了发发牢骚没什么用。

    现在陛下支持推行新策,刚开始实行,哪有这么快放弃的。

    一壶茶喝完,有两位同事从外面回来,他们四处奔走托关系,虽然官凭文书没下来,大概也知晓自己的去处。像黄典籍这般,史馆也算独一份。

    没多会儿,官凭文书就送来了,黄典籍调任鸿胪寺任主簿。

    黄典籍无悲无喜,只感慨一句:“马上诸国使臣进京朝贡,我是不能如在史馆内清闲了。”-

    新策推行,俞慎思不用再去户部,却还是在当值的时候见到高明进,或者偶尔被安排个差事,还要朝户部跑一趟。

    不仅他,俞慎言自从升迁为修撰后,在御前当差也常见到高明进。

    所幸他不用搭理此人。

    夏去秋来,今科进士们的长假也结束了,该回京的回京,该去地方就任的去地方,该等吏部任派的继续等着。

    榜眼郑槐、探花温巽,直接授官入翰林院。朝考后程宣亦进翰林院,黄朔因其在算学和对户口、田赋方面偏好,恰逢新策提出之际,考入户部。汤获、萧臻、夏寸守留京,去了六科和行人司。夏寸守任户科给事中。

    论起夏寸守这个户科给事中,还有一段缘由。朝考后太子偶然见到他的名字,想到去年在南原省时自己身边的六郎被他怒怼哑口无言,后来几日相处,认为此人性情耿直中正,这个位置适合他。

    户科给事中是个“位卑权重”的位子,掌稽核财赋,规谏、补阙、拾遗,注销户部文卷等事-

    夏寸守此次回乡成了亲,还将母亲从舅舅家接出来,如今带着母亲和妻子一同入京。

    一家人入京不便再住俞家,入京前托俞慎思给他寻个小院子。

    京中寸土寸金,夏寸守又素来节俭,家中没有营生,适合的小院子不好找,最后又转托李帧帮忙。在俞宅隔壁的坊寻了一个小院子。本来是一个大院子,房主将其辟成两个小院子,自家住一处,隔壁租给旁人。

    院子虽小,却干净整洁,三口人住着还算宽敞。

    夏寸守成婚,俞慎思几位要好的同窗没有喝上喜酒,回京后闹着让他补他们一顿酒-

    不仅夏寸守,这次金榜题名的年轻进士,好几位成亲或者定亲。

    这日休沐,俞慎思去妙悟书肆“讨债”。

    几个月前她将念念的儿童小故事书交给书肆刊印上架售卖,因为宣传到位,供不应求,后来又加印几次,销售一空,甚至还推到了附近的州县。

    如今也该算钱了。

    掌柜将账册拿给他瞧,“三少爷,此书单独列了个账册,你瞧瞧可有出入。”

    去掉各种成本,最后盈利千余两。

    李帧从外面回来,见到账册,笑道:“三少爷准备利润全拿走?”

    俞慎思放下账册,笑问:“李老板准备拿多少?”

    “五五分账。”

    “你怎么不抢?二八,你二我八。”

    李帧冷笑,“你才是抢!我让一步,四六。”吩咐掌柜去取钱。

    俞慎思立即喊住掌柜,“我不同意!姐夫,你好意思连我朋友的钱都狠心赚。”

    “就是你朋友,我才给面子的。若是旁人想让书肆印书,哪里有分账一说?”李帧说完,又调侃道,“你也说是你朋友,又不是自家人,我为何有钱不赚?我是生意人,不是活菩萨。”

    俞慎思翻他一眼,这本书从何而来,旁人不知道,李帧猜也能猜到出自谁之手。自己宝贝儿子爱不释手,翻看好几遍,天天催着问画画的姑姑什么时候画新故事。

    “三七总成吧?你还真要赚人家姑娘的钱?三成就当辛苦费。”俞慎思也做出让步。

    李帧给掌柜示意去支银两,“此姑娘的画风一看就是出自你之手,是你所教。我瞧白大人也挺喜欢你的。”

    从哪里瞧出来的?

    白尧似乎对熟悉的人都这般态度。相比他,白尧更喜欢俞慎言,才会牵线让表侄女嫁给俞慎言。

    对他,白尧最近跟防贼似的。

    当初书印出来,他亲自送去白府想交给念念,告诉她这个好消息,最后连念念的面都没见到。

    昨日和白尧提及念念的书售卖赚的银两之事,白尧直接来一句:“捐慈幼堂吧!”-

    须臾掌柜领着两个伙计,抬着一个小箱子过来。

    俞慎思让人将银子抬上马车,当然不是去慈幼堂,而是去白府。

    白尧听闻他带着银子来,都没打算见他,还是白母听说他过来,让他进门。

    白尧见面便责怪:“昨儿不是让你捐慈幼堂吗?”

    俞慎思笑着施礼回道:“晚辈本是想送过去的,但是沉下心一想,觉得不妥。晚辈不知道该以谁的名义捐。若是以晚辈的名义,这钱毕竟不是晚辈的,倒是有些欺世盗名了。若是以念念的名义,念念是闺阁姑娘,晚辈多有不便。若是以白大人的名义,让旁人知晓,万一恶意揣测认为晚辈和白大人之间有什么不正当的金钱往来,岂不污了白大人清名。所以晚辈就将钱给送过来。”

    白尧斜他一眼,教训:“油嘴滑舌!”

    上座的白母闻言却是和蔼地笑着,满眼慈爱,招手让他在旁边坐下,说道:“难为你考虑周全。”

    俞慎思又将抄的一份账目递过去,说道:“这是账目,老夫人过目,书肆取了三成利润作为辛劳之资。”

    孙女画画图乐儿的事,开心就好,哪里要当成家里的营收。

    但毕竟是孙女的东西,老夫人还是让旁边嬷嬷收下,“我待会儿亲手交给念念,让她高兴高兴。你有心了。”

    俞慎思借机询问念念近来可好。

    白母没有回避,“前两日受了些寒,在后院养着,待你下回过来,再让她出来谢你。”

    “举手之劳,当不起念念妹妹的谢。”

    钱送完了,人没见到,俞慎思没有多逗留,略坐片刻便告辞回去-

    人走后,白母对儿子道:“俞小郎虽不及其兄长沉稳持重,欢脱活泼些也挺讨喜。他如今在你手底下,你多照拂些。他们兄弟能走到今日不容易。”

    白尧道:“儿子知晓。这小子就是往日儿子对他太惯着,这会儿才会放肆。”

    白母笑着道:“他是懂分寸的。这孩子还是不错的,与念念又自幼相识。”

    白尧明白母亲的意思,女儿明年及笄,母亲已经替念念在物色人家,但这种事母亲最后还是会征求他的意见。

    他道:“蕴儿早早去了,就只给儿子留下念念,儿子想多留她在身边几年。”

    儿子与儿媳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奈何儿媳命薄,这么多年儿子都没有释怀。唯一的寄托就是这个女儿,她点头应道:“也好。”-

    白家讨论儿女之事,在沈宅中也在说着相同的话题。@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路前几日入京,安排好生意上的事情,稍稍得了空便去沈宅。高晖自从安州回京,大部分时间也住在沈宅。

    一见面,高晖便向沈路提和沈山月的婚事。

    沈路二话不说,爽快答应。当年他一眼便相中了这个后生,后来入京北上,他便认定了这个女婿,去海外的两年,更是确定自己没有看错人。

    他又略有几分顾虑地问:“令尊如何态度?”

    他亦有听闻,高侍郎夫妇没少给自己的儿子安排婚事,最近的一桩婚事是郭家,最后也取消了。

    “我没有和他提。”高晖道,“但我回京几个月常常住在沈宅,他不可能不知道。只是没有挑明。”

    沈路略沉思几息,道:“无论如何他是你的父亲,你如今又在朝为官,不能如以前那么恣意而为,还是要顾及他的颜面。终身大事,不能真不经他点头。”

    高晖也知晓道理,孝字当头,除非他这个官不想当了,被世人指点。他倒是不在乎世人指责,但是要顾及沈山月和沈家的名声,以及沈家今后的生意。

    “晚辈明日回去和他提此事。”-

    次日散值,高晖提前去户部。最近新策推行,高明进每日都很忙,一直到日落西山才从户部出来。一眼见到儿子,他微微愕然,随后笑着走过去。

    高晖亦笑着,迎上前对高明进和其他几位一同出来的官员施礼。

    同僚见到高晖,当高明进的面恭维几句。

    外人面前,高晖也给足高明进面子,做个恭顺的儿子。

    上了马车,高明进开门见山地问:“是提婚事?”

    还真被他猜到了,高明进一直都派人在盯着他,也知道沈路抵京。

    “你同不同意?”话挑明,也就不需要啰嗦。

    高明进有些疲惫,歪靠在靠垫上,问道:“若为父不同意,你当如何?”

    高晖自是准备了两个方案,上策还没到时候,下策他现在的确有些顾虑。他没有回答,反问:“爹如何才能答应?”

    “沈家是海州富商,为父是户部侍郎,你觉得合适吗?”

    “咱们大盛又没有哪条律例规定朝中官员不能与商人结亲。”高晖冷笑着阴阳道,“爹行得正坐得直,怕什么?大不了孩儿不做这个官,或者爹让孩儿入赘沈家。”

    “荒唐!”

    “丢不起这人?”高晖冷笑几声,“也是,堂堂侍郎嫡长子,入赘商户为婿,那是够别人戳一辈子脊梁骨。内院那位也要被京中的贵夫人们唾沫淹死。”

    高明进斜了儿子一眼,疲惫地闭上眼,深深吐了口气,靠在软垫上撑着脑袋,倦怠无力。

    “高大人,高侍郎……”

    “闭嘴!让为父静一会儿!”高明进厉声打断他。

    高晖翻他一眼,双手抱怀颓着身子靠在车壁上,两只脚伸直搭在对面的坐凳上晃悠。

    高明进睁开眼朝他的腿狠狠瞪一眼。

    高晖不情愿地将腿放下。

    马车慢慢悠悠在高府门前停下。

    高明进缓缓睁开眼,慢悠悠地坐起身,瞥了眼儿子,才回答儿子的话:“为父要见沈路一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何日何地?”高晖急忙问。

    “待为父得空再定。”-

    数日后,沈路登高府的门,高明进在正堂中待见,笑容满面地道:“暌违多年,未想到再见竟是为了女儿婚事。沈老板近来可好?听犬子说,刚从南面入京。生意都顺利吧?”请沈路进堂落座,

    沈路亦抱拳客客气气地呵呵笑着回道:“托高大人的洪福,一切都顺利。算来和高大人已有七年未见。说来当年还是令郎介绍,在下才有幸认识高大人。”

    两个人不过第二次相见,却好似相交多年的旧友,相互谈笑从容不迫,不见半分生疏。

    寒暄一阵,便谈论起女儿的婚事,原本堂中伺候的下人全都自行退了出去,包括堂前伺候的下人也全都被管家支开。

    高明进又吩咐高晖:“去为父书房,将书案上的红木盒子取来。”

    高晖知晓他是也要支开自己,显然是要谈一些要紧之事。

    不出所料,高明进不会轻易答应这门亲事,他目光转向沈路。

    沈路面上微微笑着。

    沈路是白手起家的商人,不是文人,没有那么多君子德行,他倒想看看高明进能从沈路这里算计什么。

    他应了声退出去-

    高晖离开后,高明进便从袖中取出了一张纸递给沈路,“俗话说宁拆一座庙,不拆一段缘。令嫒与犬子两情相悦,老夫身为父亲岂有不成全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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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路与高明进也不是第一次见面,这么多年从高晖的口中以及熟人口中对其也多少了解。

    他知道以高明进的身份,不会轻易答应这门亲事。

    当见到纸上的字,他心中还是震惊。

    他不动声色将纸张折回去,识趣地问:“高大人想沈某做什么?”

    高明进一如刚刚亲和地笑着道:“沈老板误会了。沈老板也知道,晖儿是老夫的原配夫人留在老夫身边唯一的孩子,也是老夫的长子,老夫自是偏疼他一些。如今他终于要成家,老夫对亡妻也算有了交代,自是不能亏了他,也不能亏了令嫒。

    聘礼上,老夫不能薄待了令嫒。只是……老夫身在朝中,诸多事不便,所以不便张扬,只能私下送过去,要请沈老板包涵。”

    沈老板略略思忖几息,不能完全确定高明进之意,也能悟一些来。

    高明进对长子如何,外人不知,他沈路岂会不知。

    说难听些,高晖只是他名分上的长子,他对这个儿子感情淡泊,岂会真的为了此子娶妻下重聘,而且娶的还是他们这些高官们最瞧不上的商户之女。这重聘最后必然要以另一个名义回到高家。

    如今对方拿出这份东西,用意也就渐渐明了了。

    明白对方用意,他也不装糊涂,“多少?”

    高明进微微抬了抬手掌,“沈老板就这么一个女儿,以后女儿不能常在身边,其中四成便当老夫对沈老板的一点心意。”

    沈路手稍稍紧了紧,须臾笑道:“实不相瞒,这些年沈某也积攒了些家底,沈某只此一女,嫁女自是倾尽家财,岂能收高大人的礼。”

    “沈老板就莫要和老夫客气了。”

    沈路捏了捏手中的纸,沉默半晌后,笑道:“既如此,沈某先谢过高大人好意。”-

    高晖已经取来红木盒子,高明进示意将其交给沈路,“这里面是内人准备的一份薄礼,送给令嫒,还望莫嫌弃。”

    沈路打开盒子,是一只翡翠玉镯,看质地和做工,的确不算名贵,却也不是普通之物,倒是符合高家的身份。

    “沈某代小女谢过尊夫人。”-

    从高府离开,高晖看出沈路面色不对,上了马车后,他便询问刚刚谈了什么。

    沈路从袖中抽出高明进给他的

    那张纸。

    上面是沈路当年走私的一些详情。

    他跟着沈路几年,隐隐知晓沈路当年靠走私盐铁迅速积累钱财,后来妻儿相继去世,他认为是报应,渐渐就不做了,转到正路上来。

    这几年山月长大,他更是沾都不沾。每年拿出一部分钱捐给一些州县,修河铺路建桥,算是行善积德消灾。当年的事也就无人提及,也被掩盖。

    高明进竟然还能够拿到这些证据。

    现在朝廷恨不能抓住几个富商巨贾的把柄抄没家产填补国库,当年高明进就设计查抄刘庆辅刘阁老。这份证据就是一把悬在脖子上的大刀。

    高晖紧张地问:“他拿这件事要挟沈叔做什么?”

    “帮他将贪污的钱洗净。”

    “多少?”

    “五十万。”

    高晖震惊,他知晓高明进这些年为官不清廉,帮着郭家敛了不少财,但是没想到他自己竟然也会贪这么多。

    他一人该死,还要连累他陪他死!

    沈路亦担忧地看着高晖,如今高明进推行新策,皇帝要依靠他不会动他。但新策也让他树敌之多,将来难测。

    一旦高明进倒台,高晖作为高明进长子,不死也没有好的下场。

    “沈叔准备帮他?”高晖问。

    “你希望我帮吗?”这不仅是帮高明进,也是在帮他。

    高晖犹豫片刻,摇了摇头。

    “让我想想办法。”

    第118章 第 118 章

    高晖怒气冲冲地回到高府, 书房门前的下人准备进去通禀,高晖一把抓住甩开,怒喝:“滚!”对书房外所有伺候的下人呵斥, “都滚出院子!”

    下人们个个惊骇,虽知道大少爷不是好脾气,却没有真的见过他动怒, 这还是头一次。

    没有老爷命令, 他们又不敢退下, 僵在原地, 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管家从书房出来, 正和进门的高晖撞个正着,高晖一把将人拨开, “都滚出去!”

    管家已经得了老爷的命令,出门便招呼伺候的下人全都退出院子-

    “高明进!你自己找死别拖着我给你陪葬!”高晖进门吼道,再也装不下去, 演不了一点父慈子孝的戏码。

    高明进闻声拍案而起,怒喝:“放肆!”

    “我这条命都要没了,我还有什么不敢的?五十万两,这恐怕只是冰山一角,你贪的远不止这个数!也不怕自己断子绝孙!”

    “你给我住口!”高明进抓起杯盏狠狠砸去, “不孝逆子!”

    高晖抬手挡开杯盏, 双目猩红,怨恨地瞪着高明进,恶狠狠地问:“你贪那么多做什么?这么多年, 你既不奢享也不靡费,为什么还要贪?”

    高明进亦是怒视自己的儿子, 最后在儿子充满愤怒和仇恨的目光中,慢慢冷静下来。

    这个混账东西,每次出言不逊,总是能挑起他的怒火。

    心绪平静后,他长长舒了口胸中怒气,颓然地坐回书案后,丧气地道:“你还年轻刚入仕不会明白,有些事不是你不想做就可以不做。为父也是被逼。”

    “被逼?”高晖轻蔑冷笑,“满朝文武就你被逼?”

    “你以为满朝文武有几个干净?”

    高晖被这一句反问,也稍稍冷静一些。

    真细扒起来,朝中干净的官员真没几人,至少坐到高明进这种位置的人,没几个是干净的。

    当年的刘庆辅,去年的唐家,还有郭家,现在的高家,全是巨贪。朝中又何止他们这几个。

    富百官,穷朝廷,苦百姓。

    高明进见儿子情绪没那么大,长长叹息一声,坐回椅子上,无奈地道,“为父在户部侍郎这个位子上多年,无数的人将钱塞到为父的手中,有些为父能拒绝,可有些为父只能收。朝中关系太复杂,身不由己。你现在不明白,以后便会明白。”

    “别和我说这些,不过是你舍不得侍郎的位子。”高晖泄愤般一脚踢开摔碎的杯盏,在身边椅子上坐下来,怒视高明进。

    “你以为为父舍得就能抽身吗?”高明进冷声教训道,“若如此,为父早已辞官回乡!你可知,只要为父离开朝堂,别说为父,就连你性命都不保!远的不提,郭家会留你性命吗?”

    高晖翻他一眼,不想和他论及郭家的事。

    他和郭家的仇怨起因也是他纵容,他有什么脸说。

    高明进心情彻底平复,进语气也平和下来,好似刚刚的怒火不曾发过,还如平常一般。

    高明进素来有这个本事,不仅在外善于隐藏情绪,在家人面前还能够迅速地调整自己的情绪,快得好似一悲一喜一怒一笑都是刻意为之。

    当然,在高晖看来,会唱戏的人皆如此。在他们姐弟面前唱了这么多年,驾轻就熟。

    又见高明进满面愁容,叹息着道:“为父不知沈老板和你怎么说的,这五十万是为父给你和沈家的。三十万给你和沈姑娘,二十万是留给沈老板。”

    高晖可不信他这套说辞,“事到如今,就不要把话说得这么好听了。你不过是想通过我成亲,利用沈家的财力和商人的身份,把这笔见不得光的钱光明正大地摆到台面上。”

    高明进问:“最后银子是不是在沈家的名下,是不是在你和沈姑娘的名下?”

    是又如何?他不稀罕。

    他高明进倒是想放在自己名下,他没那个胆子和能耐。

    高明进好似多愁善感的老人一般,又叹息一声,“上次你怪为父在你幼时没有护着你疼着你,为父后来也细细想了许多,当年的确忽视了你的想法,让你受了委屈。这些银子,算是为父对你的补偿。”

    用贪污来的银子补偿?亏他想得出来!高晖闻言更觉讽刺,是补偿还是继续坑害?

    “你还是留着给自己养老送终吧!”

    高明进面色微冷,知晓这个儿子嘴里不会吐出什么好话,他也习以为常,未再动气。

    继续道:“我听闻你大姐想回安州经营绣房,还想办机房,应该需要一大笔钱。”

    高晖微惊盯着他,这只是大姐未来的打算,现在还没有一点行动。不知他从哪里听来这个消息。俞家的人断然不会和他说这些。

    他心中略有几分猜想。

    高明进几分怜惜地道:“你大姐一个女儿家,在外经营不容易。她经营也是为了你大哥和思儿,你大姐也知晓这朝廷之上,没有银子是不行的。你应该也不想她辛苦。”

    是想把大姐也算计进来。

    算计他们兄弟三人也就罢了,大姐一个女儿家,他都不放过。

    高晖心中怒火冲顶。

    “我大姐他们最辛苦的几年都挺过来了,将来再辛苦也不会如当年辛苦。就算是需要钱,还有沈家帮忙,也用不到你这些搜刮民脂民膏得来银子。”

    高明进蓦然冷笑,“沈家的钱就干净?”又讥嘲道,“你也算说出了心中所想,你不过是想利用沈家。”他将话题转开。

    高晖瞪着他没说话。

    高明进见儿子这个反应,继续道:“当年将他介绍给为父认识,你打的什么主意,你以为为父不知?

    当年你大姐来京做生意,需要人脉,需要财力,需要靠山,而沈路在京经营多年,能够提供这些,所以你和沈家交好。你借助沈家的人脉、财力,帮你大姐在京中立住脚。作为回报,你便介绍为父与他认识。

    当年为父管着户部关,能够给沈家提供诸多便利。你最初接触沈家就是带着目的,同样沈家接触你也是带着目。

    你别高看了沈路这个人,他本质是商人。行商几十年,就算重情重义,也不会只看重情义。他看中你这个女婿,岂会真的只是看中你这个人?他看中的是你是为父的儿子,和他有直接关系的户部侍郎的身份。

    你们最初就是相互利用走到一起。这几年或许你们之间生了

    情分,但你能说你现在娶他的女儿完全出于感情,没有想要依靠沈家财力?”

    高明进看到儿子别过目光,微微垂着头。

    知子莫若父,即便这个儿子这么多年不在自己身边,也是自己养了十几年的孩子,岂不知他的心思和手段。

    高晖无力去反驳高明进的教训。

    他当年的确目的不纯,他也知道沈路接触他,除了喜欢他这个人,更多是他的身份。

    最初他们都是带着目的相互接近。

    高明进又道:“即便是现在,沈路愿意将女儿嫁给你,或许沈姑娘对你一往情深,感情纯粹一心一意。但沈路所看到的是你大哥和思儿如今的身份和前途,是你现在官员的身份。”

    高晖沉默未言。

    人与人之间,除了至亲,哪有多少单纯靠感情维系的关系?

    以前他们是各自为了目的,但这几年相处,沈路对他倾囊相授,将他当成了半个儿子。

    相比高明进,沈路对他更像是慈爱的长辈。这世上恐怕没有哪位长辈会如沈路那般真诚待他。

    而他也从心底里敬重沈路。

    他不是十多岁的孩子,真情假意,他能分得清。

    若说以前的确是各取所需,现在他已经把沈家父女当成亲人。

    “爹别认为自己能看得透人心,不是所有人都如你一般满心算计。一个连妻儿都不放在眼里的人,在你看来何来真情可言?

    爹和我说这么多目的是什么?让我认清和沈家的关系,认清沈老板这个人,帮你把这笔银子洗干净?信你吗?”他冷嘲道,“是你了解沈老板,还是我了解?”

    高明进此时也坦言,“你说的没错,为父是要将这笔钱洗干净,也是洗干净了留给你。你想伸手向沈家要钱?向自己妻子岳父要钱?”

    高晖望向高明进,自己还真的差点被高明进给绕了进去,说来说去,他是想收买他。这次五十万,下次还有一百万,收买他和沈家帮他将贪污的钱全洗干净。

    “用妻子岳父的钱有何不可?”高晖故意拿话讥讽,“小时候你不是常说我最像你吗?所以咱们父子一脉相承。你年轻时候依靠岳家依靠女人走捷径,在仕途上一路顺风顺水走到今天。孩儿今后也依靠岳家依靠媳妇走捷径,一夜暴富。咱们高家也算家学渊源!”

    “混账!”高明进忽然恼怒喝骂。

    高晖哈哈大笑,“爹,你这本领也算后继有人了,得空我还得教教高昀和高晔,如何子承父志。”

    “混账东西!”高明进抓起桌案上的书扔过去。

    高晖忙起身躲过去,“孩儿现在就教那两个小子去。”说着朝外跑,再次躲开高明进砸过来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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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逆子!你和沈家都想清楚了!”-

    沈宅中,沈路和沈山月说了高明进的意思。

    沈山月一张脸涨得通红,双目充满怒火,半天憋出一句:“爹要帮高大人?”

    “你觉得爹应该帮吗?”说完,还特别强调一句,“五十万,二十万是给爹的,三十万是给你的和小晖的。当然爹会全都给你们俩。”

    沈山月迎上自己父亲审视的目光,五十万两对于他们沈家来说也不是小数目,他们上次出海两年,净赚也没有五十万两。

    说没有诱惑,那是假的。

    别说他们,就是现在当今的陛下见了这五十万两也会心动。

    但她不是什么银子都要,她用力呸了一口,“我们沈家又不是拿不出五十万,稀罕他的钱。”

    沈路闻言哈哈大笑,拍了拍女儿的背,“你说不要,咱们就不要。”

    “爹准备怎么办?高大人可是心狠手辣之人,他连哥哥他们姐弟都算计利用,对我们不会心慈手软。”

    “爹正在想办法呢!”-

    盛都的秋日寒凉,午后阳光是最温暖时候,俞宅的院子里笑声一片。

    今日难得全家人都清闲,聚在院子里玩投壶。

    俞慎言夫妇和俞慎思一队,俞慎微夫妇和儿子一队,俞纶夫妇不和他们年轻人游戏,坐在旁边当裁判。

    最后俞慎微一队输了,小久儿不服气,跑向俞纶夫妇嘟着小嘴告状,“大叔叔他们欺负人,他们三个大人,小久还是小孩儿。”拉着俞纶和卢氏,让他们和自己一队,重新比试。

    俞慎思笑着道:“久儿,不许耍赖皮,比赛之初你是答应这么分组的,怎么能输了就不认账。”

    小孩子皱着鼻头,“没有不认,我们要重新比试。”

    俞纶因为这些天天气忽然转凉,身体不太舒服,卢氏也不想与后辈们一起玩,免得他们玩得不尽兴。

    这时小久儿见到院门处进来的高晖,立即奔过去拉高晖,让高晖和他们一组,帮他们。

    几人目光全都落在高晖身上,进门时面色不太好,但是见到小久儿和众人又立即一扫愁绪,笑着一把将小久儿抱起来,宠溺地捏了下他肉肉的脸蛋,“好,二叔叔帮你赢回来!”

    有高晖的加入,俞慎微一队扭转败局,第一局平局。

    俞慎微此时问:“沈老板回京,你和沈姑娘的亲事是不是也要定下来了?”

    高晖应一声,“沈叔去见了高大人。”

    “高大人答应了?”

    高晖瞄准壶,手中的箭抛出去,正入壶口,才笑着回道:“是。”

    瞧出他情绪不高,猜到事情没那么简单。俞纶夫妇也在旁边,为免他们担忧,俞慎微便没有再继续问下去,做出替他高兴的样子,同俞纶夫妇和俞慎言兄弟笑道:“看来咱们要开始准备贺礼了。”

    高晖玩笑着同众人道:“贺礼可不能俗气啊!什么金银珠宝就免了。”

    “还有挑贺礼的?二哥不如指定什么,我们直接送罢了。”

    高晖指了下俞慎思教训,“你沈姐姐每次送你的东西最用心,你最该好好准备才是。”

    “是是是。”俞慎思调侃道,“你也知道是沈姑娘送的,也没见二哥送弟弟什么,倒是沾了沈姑娘的光。”

    “以后都一家人了,沾点光不是应该的?”

    “脸皮真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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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说笑笑,第二局俞慎微一队略胜一筹。

    几局后日头偏斜,影子拉长,院中微凉。几人担心俞纶吹风受寒,便请他先回房暖暖身子。

    赵宁儿如今已有身孕,玩了半晌,俞慎言怕她累着亦陪着回房休息。

    姐弟三人和李帧说着话步入偏厅,俞慎微询问遇到了何事,高晖令下人都退下,这才同他们道出实情。

    “我今日过来,也是为了此事。”高晖惆怅地道,“这笔银子肯定不能动,一旦动了,沈家就和高大人绑在一条船上。高大人手中握着沈家的证据,沈叔一时还没有想到好的法子。”

    “他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俞慎微恼怒骂了句,“他何止想绑着沈家,他还想绑着我们所有人。”

    一旦将来高明进出事,他们姐弟为了高晖绝不会袖手旁观,即便知道他的罪行,为了救高晖,也不得不拼尽全力先保住他。

    “贪这么多,真是该死!”

    但现在他又不能死,皇帝现在也不会让他死。

    俞慎微心疼地望着二弟,从小长这么大,高明进没尽过半分做父亲的责任,二弟也没用他高明进一文钱,就因为是他的儿子,最后就要因为他贪腐被牵连。

    心中越想越恨。

    偏厅中沉默须臾,李帧分析道:“高大人现在处境,他最该做的是一心扑在新策上。新策推行成功,陛下见到成效,肯定会念其功劳。即便有朝一日不幸被查出贪墨,或许会留他一命。

    但是他现在折腾这一出,肯定不仅仅是我们看到的这两点目的。高大人生活不奢靡,老家也不见奢华,他想洗干净这些钱,肯定是想拿到明面上来做什么,你可知他有什么要做之事?”

    高

    晖沉心想了下,摇头道:“我看不出他想做什么。”

    高明进这人心计太深,他亲近的人都不见得能够摸透他的心思,何况是他们。

    坐在一旁沉默半晌的俞慎思此时开口,“即便这些钱洗干净了,此事迟早也有败露的一天,届时反而罪加一等。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不能铤而走险,现在最要紧的是将二哥摘干净。只要二哥能够摘出来,他高大人想做什么随他做去,是生是死,抄家灭族,那都是他作孽的报应。”

    听他这么说,李帧问:“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

    俞慎思点了点头,望着几人道:“如今朝廷初步定下,明年正月朝廷官船出海下南洋,让二哥离开大盛,远离高大人。如此一来,即便将来高大人获罪,至少陛下会念及二哥远在海外,与高明进没有往来而网开一面。”

    否则,以高晖是高明进长子的身份,一旦高明进获罪,高晖即便死罪能免,活罪难逃。

    “这一次多久?”俞慎微关心地问。

    上次两年多,音信全无,她日夜担心,怕二弟在海外遇到不测。

    “预估也得两年。”

    他望向高晖,“二哥愿意吗?”

    高晖看向俞慎微和幼弟,这次离开和上次离开是不同的心境。

    谁又愿意真正远离故土,远离亲人。

    他心里清楚,如果自己留下来,不仅会沦为高明进的棋子,还会成为高明进牵制兄姐他们的一根线,最后还要成为高明进的陪葬。

    他可以死,他也不怕死,但是不能这么死,否则他无颜去见泉下的母亲。

    犹豫片刻,他问:“大姐和姐夫同意吗?”

    李帧朝俞慎微看了眼,俞慎微垂着目光没有点头,李帧半安慰半劝说:“这是目前最好的办法。

    这时俞慎言从外面走进来,询问什么方法。

    他亦看出二弟今日有心事,猜想是在这儿说此事,陪妻子回房后便过来。

    听到缘由,俞慎言的脸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知道高明进肯定贪,他没有想到高明进会贪污那么多,更没想到他还想利用高晖和沈家洗钱。

    “大哥……”

    俞慎言看弟弟一眼,担忧地道:“你如今是朝廷官员,这次官船是以朝廷的名义下南洋,名单都是要提交朝廷审查批复,恐怕瞒不住高大人。他若想阻止你,理由太多。”

    高晖却笑道:“只要大哥答应,我会想办法。”

    俞慎思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理由再多,只要陛下首肯他也不能抗旨。除非他和郭夫人死一个,出于孝道,二哥不得不留下来守孝。高大人还不至于为了留二哥,把继室给杀了吧?”

    话虽有理,但着实难听。

    俞慎言给他个教训的眼神。

    高晖却很给幼弟面子,附和着笑道:“他若敢下这血本,我留下又何妨。”

    兄弟二人傻乐几声。

    “胡闹!”俞慎言扫了眼两个口无遮拦的弟弟,教训道,“思儿都被你带坏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高晖一脸冤枉,“大哥,刚刚是他起的话头。”

    “那也是小时候跟你学坏的。”

    “大哥,你不能这么偏心。”

    俞慎言没理会他耍无赖,对幼弟道:“让陛下首肯哪有那么容易,你当你二哥是朝廷大员,朝廷重臣?你认为此事上,陛下听你的还是听高大人的?”

    “事在人为。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何况我们仨不是臭皮匠,高大人他也不是诸葛亮。还有大姐和姐夫。”

    一直沉默的夫妻二人相视一眼,李帧道:“朝中事我帮不上什么忙。下个月初,南海诸国来朝贺,我可以在书肆的《科举学报》发表关于此的文章,小故事一栏相应隐晦地提一提小晖。”

    事情商定,高晖又想到了一事,朝门外瞥了眼,下人们都被支开。

    “咱们宅中应该有高大人的人。”

    俞慎微道:“我知道,已经查出来了。”

    高晖楞一下,恍然大悟,“难怪他素来谨慎竟会失言暴露给我,原来是颗弃子。想必他已经知道此人暴露,大姐也不必留此人了。”

    “我会处理。”

    第119章 第 119 章

    妙悟书肆的《科举学报》本月第二期, 首篇文章便是关于南海诸国的文章,第二篇是关于新策推行,第三篇关于朝廷开海。三篇文章皆是当下朝野关注的时政, 学报前一天分销到各个书肆,第二天在京中一销而空。

    随着学报的销空,学报中的小故事一栏提到满加苏之事也传开, 夸赞我大盛大国风范。小故事中没有提一人名字, 只写大盛的一位少年人。不知情者当成普通小故事看个乐趣。知情的朝臣们却纷纷想到高晖。

    学报畅销, 高晖立即成为朝中热点人物, 不仅周围的同僚亲近客气,就连高明进都跟着又沾了一回儿子的光-

    皇帝也拿到一份学报, 靠在榻上慢慢品读,看到小故事自是想到高晖。

    这个年轻人自从当年帮助满加苏平定内乱, 携带黄金归国后,他的名字这二年没少在他面前出现。

    一旁的太子瞧皇帝看到小故事面上露出喜色,借机禀道:“下个月南海诸国使臣抵京, 鸿胪寺和礼部正是忙着的时候,高所副既与满加苏国打过交道,不若让他暂去鸿胪寺帮忙接待。”

    皇帝思忖了下,颔首道:“倒是合适,让他协助范少卿, 顺便也跟着学学规矩礼仪。”便让人去传旨。

    皇帝目光又落回手中学报上, 称赞道:“妙悟书肆每一期首篇皆是少见的文章,大盛不乏才子啊。这一期的首篇文章不输今科状元文章。”

    太子朝学报上首篇文章署名瞥了眼——无名先生。

    这个名字倒是比他的“丘山狂客”还有意思-

    这样评价的不仅有皇帝,翰林院的官员们素来对天下文章比旁的衙署官员敏感些。看到学报上的首篇文章, 几位翰林咂摸寻味,阮侍讲见俞慎思从门前经过, 将人喊了进去,让他也来评一评首篇文章。

    俞慎思今早过来就已经看过这篇文章,文笔练达、气势磅礴,一篇文章便可窥其背后之人腹有经纶。

    俞慎思真情实感地夸赞一番。

    阮侍讲听他句句中肯评价,面上的笑容越来越深,好似夸他一般。

    旁边的柴翰林此时疑惑地问:“不知这无名先生是何人名号,俞状元,莫不会是你的文章?”打趣起来。

    因为俞慎言如今与他同官职,翰林院的人为了区别,对他的称呼就五花八门。正式点的称呼小俞大人、小俞修撰、俞三元、俞状元。因为他没有取字,私下闲话时熟悉或亲近的人直接称呼姓名,或小俞、俞师弟。

    俞慎思笑着自我调侃,“这可不敢冒认,下官的文章与其风格迥异,自不是下官的。若是下官的,下官真夸不出口。”

    “听闻你和妙悟书肆的掌柜熟悉,帮着打听打听。”阮侍讲道,看得出十分喜欢这篇文章。

    俞慎思不知道他从哪里知晓他和妙悟书肆掌柜熟悉,阮侍讲开口,他也不好拒绝,毕竟就是一句话的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位无名先生既然隐去姓名,估计是打听不到的。不过下官散值后去试着问一问。”-

    散值后,俞慎思本要差个人去书肆问一句,想到前两日念念给他新的小故事手稿,已经让书肆刊印,不知现在进度如何,他便亲自去一趟书肆,也看看书册刻印情况。

    俞慎言今日当值没有同他一起,他在车上将官服换下来。

    马车在书肆门前停下,俞慎思刚下车,见到对面驶来一驾,亦在门前位置停下。

    下车的是一位年近半百的老者,一身文人长袍,中等身材,抬头朝妙悟书肆牌匾看了眼,眉头微蹙,目光中流露出一丝忧郁。

    俞慎思认得对方,走上前施礼:“下官见过符大卿。”

    符尉身为鸿胪寺卿,俞慎思在传胪大典上便见过。后来虽然见过多次,没有交谈。最近因为南海诸国使臣要前来朝贺,翰林院协助鸿胪寺和礼部安排一些招待事宜,又见几次熟悉一些。

    符尉浅浅应了声,“俞修撰来书肆买学报?”今早学报就在京中传开。

    俞慎思正想着如何回答,书肆内的伙计见到他过来,已经迎出来,朝二人施礼后,问:“三少爷今儿怎么得空过来了?”

    省事了,不用回答了。

    符尉一笑,“是俞修撰家中经营的铺子?”

    “是,家中姐夫在经营。”

    符尉再次抬头朝妙悟书肆牌匾看了眼,问:“匾额上字是令姐夫亲笔所书?”

    俞慎思也抬头看了眼,李帧做过几年刻工,亦擅长模仿字迹,匾额上的字矫健端正。看来这位符大人还是书法爱好者。

    “正是。”他答。

    符尉笑着走进书肆,俞慎思跟进去问:“大人有什么吩咐,下官让人去准备。”

    “老夫想见一见令姐夫。”@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俞慎思微愕,这应该不是为了书法来的吧?

    脑海中立即过了遍今日的学报,没有任何犯忌讳的地方,他朝迎过来的掌柜询问看一眼。

    掌柜上来施礼回话:“东家此刻正在后院。”

    俞慎思便请符尉到后堂。

    已经得腿脚快的伙计禀报的李帧从书房走出来,见到走在俞慎思身前半步的老者,浓眉浓须,两鬓略白,步态稳健。

    李帧稍稍愣了下,立即笑着迎上前施礼:“不知贵客前来,有失远迎。”

    俞慎思介绍后,李帧再次施礼,“小民李帧见过符大人。”

    符尉在见到李帧的时候已经定住了神,目光死死地盯着李帧的一举一动,最后在他的脸上定格半晌,像是在打量确认。

    李帧垂着视线,看不清眼中的情绪,但是面容上能够看得出并不轻松,似乎有些凝重。

    俞慎思察觉符大卿的神情不对,也看出李帧一些异样,确定他们早年相识。

    李帧对于当年的旧识故交从来都是形同陌路,即便再相熟的同窗,也能毫无波澜,如从未认识一般。

    面对符尉却心绪波动,想来此人与他关系非同一般。

    这也就能解释,为何符尉看到匾额眉头微蹙,他认出来李帧的字。

    “小店简陋,符大人若是不嫌弃,还请后堂安坐。”李帧先打破尴尬,说着做出请的姿势。

    符尉稍稍转回目光,朝后堂去。

    俞慎思犹豫要不要跟过去陪着,符尉开了口:“俞修撰,老夫与李老板有几句话单独说。”

    俞慎思识趣地应了声,让后院的伙计都各自忙去不用过去伺候,自己也走向旁边的刻房,看看念念的画册现在刻出来多少-

    步入后堂,符尉从袖中掏出今日的学报,说道:“首篇文章是你写的?”

    李帧朝学报瞥一眼,见到拿着学报略显苍老的手,和面上一样都有了皱纹。

    稍稍迟疑下,他神色如常地笑着回道:“大人抬举了,李帧只是上过两年族学,略读过几本书罢了,不懂文章,书肆学报的文章皆是各处的文士寄来。”

    符尉将学报放在桌上,自己也坐了下来,看着面前已经不再年少的孩子,眉间有拂不去的愁绪。“你一笔一画一字一句皆是我所教,我教了你十数年,你当我看不出来?”

    李帧忙垂首回道:“小民不敢欺瞒。”

    “你连我都不认了?”符尉望着李帧如今这副模样,双眼蒙上一层雾气。“当年项家报出你的死讯,我便不信。恰逢萦州旱灾瘟疫,我派人寻你数年无果,才认为你真的遭遇不幸。

    十三年了,你就这么隐姓埋名十三年,不给我透半个字。来京一年也不曾想过要见我一面,给我一句话,你真是让我寒心。”@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李帧袖中的手稍稍紧了紧,心跳也跟着稍稍加快,他都忘记已经过去十三年了。

    迟疑几瞬,再次拱手施礼,急切地解释:“大人应该认错人了,以前也常有人因为小民的相貌将小民错认。小民出身寒微,以前并不认得大人,亦不知晓项家。小民的确是萦州人,当年萦州旱灾瘟疫横行,小民的家人和族人全都死在了瘟疫中。小民侥幸活下来,便投奔宁州远房表姑。

    小民不敢有半句欺瞒,大人若是不信,可以派人详查。”

    符尉苦笑几声,眼中雾气更重,失望地看着面前人。

    “你是我看着长大,你什么性子,有什么本事我心里清楚。你既然冒用李帧个身份,就不会让任何人查出半点端倪。你可以不承认自己身份,可以不认我这个舅父,难道连你母亲的墓都不回去祭扫吗?”

    李帧惶恐地作揖回道:“大人恕罪,大人可能真的认错人了。”

    符尉见面前人如此坚决否认自己的身份,既失望又心痛,微微闭上眼,“看来你当年真的是遭项家人毒手。”幽幽叹了声。

    他那个恣意张扬,明媚耀眼的外甥,真的没了。

    半晌后,站起身来,摇头叹道:“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迈步离开。

    李帧垂首攥紧了手掌,顿了一瞬,转身随着符尉出去-

    俞慎思从刻房出来,见到二人的面色沉重,全都一脸不悦,也不敢情绪张扬,忙迎上去送符尉。

    踏出书肆,符尉再次回头看了眼牌匾,然后又望向李帧,叹了声,转身上了马车。马车驶离,符尉对随车的随从吩咐,“查一下这个李老板经历,但不得扰他半分。”

    “是。”

    马车行远,李帧还站在门外看着,熙攘的街道已经遮挡住符尉的车马。

    李帧又站了几息才转身朝后院去,俞慎思跟上去问:“符大人是……”

    朝中官员的关系,只要略微上点心打听,就能够知晓,李帧也不想瞒着他。

    “我的舅父。”

    俞慎思还是被惊了下。步入后堂,见到桌上的学报,俞慎思略略想了下,走过去打开学报。将首篇文章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恍然明白了。

    这篇文章出自李帧之手。

    李帧叹息道:“是我大意了。我以为过去十几年,自己的文章不会被人瞧出来,所以没有相应的首篇文章,我便大胆地提笔自己写了一篇。却不想还是被看出破绽。我该让你或小言写一篇。”

    “符大人真是神人也,一篇文章,就能断定你的身份,这就寻过来了。”俞慎思不由赞叹。

    他只读过李帧乡试的几篇文章,并不熟悉,想来符尉是对李帧了如指掌。

    合上学报,他给李帧透露,“二哥如今被陛下指派到鸿胪寺,学习接待外来使臣,真是巧啊!”

    李帧从他手中接过学报,笑道:“这岂不好,能够接触到南海诸国的使臣,差事办好了,后面想随官船下南洋也多了一重保障。”

    “正是。”-

    知晓文章是李帧所写,起个“无名先生”的名字也就不奇怪。

    次日阮侍讲问起来,俞慎思自然是瞒着,只道未有问出来。

    同时,前段时间朝廷派人去查信州、奉州等地民间救助的事情,也已经有了结果。

    所谓的民间自发开仓放粮、施粥救济,的确是那些乡绅地主所为,却是有人出钱买了他们的粮,让他们这么做。

    包括从外地义商运往灾区的十万石粮食,也是有人掏钱购买,托人运往。

    至于背后何人,朝廷至今还没有查出来,陛下派靖卫司继续追查。

    旁人布施,恨不能敲锣打鼓,让世人皆知,让朝廷知晓,加以褒奖。

    此人救助二十万石粮食,却默默无声,甚至假托他人之名。

    这还是大盛朝头一回。

    第120章 第 120 章

    民间救助的真相一石激起千层浪, 朝野上下议论纷纷。

    人活一世,皆非圣贤,谁能真的做到不图名、利?

    这位隐身背后的慷慨义士, 捐助二十万石

    赈灾粮,很多赈灾粮都是高价购买,人力物力各种算起来, 得好几十万两。

    这样善举, 即便朝廷不奖励个小官, 也得赐下匾额以示恩宠褒奖, 再不济地方官员也得给建个牌坊,名字事迹编入县志后世流芳。

    可这人偏偏隐身背后。

    朝臣们猜测最多的就是商人。有的猜测是某个富商巨贾, 想行善积德,又怕树大招风, 所以才不愿透露身份。有的猜测可能是数家联合,一家出几万两,拼凑一起做此事。

    提到商人众人都想起来最近几年崛起的海州商人, 几十万两对于他们来说的确算不得什么。

    众说纷纭。

    高晖听到消息,回去后询问沈路,沈路并没有听闻海州那边有这个举措。若是众家联合,沈家肯定会被告知出一份力。除非是某家私下所为。

    以他对众位家主的了解,这种可能性不大-

    朝廷在对慷慨义士的猜测□□诸国使臣陆陆续续入京朝贡, 使臣中有诸国的文臣武将, 亦有王子王孙。

    高晖这段时间跟着范少卿,一边帮忙一边跟着学接待的礼仪规制。

    接待满加苏国使臣时,两方见面还没来得及客气, 满加苏使臣中一位年轻人就开怀大笑着同高晖招呼,“俞二爷, 三载未见,你已入朝为官,小王是不是当称你俞大人……”一口流利的大盛官话。

    一众接待的官员全都被惊得愣住,纷纷望向高晖。

    一来惊讶,啥时候高晖成俞二爷,俞大人了?

    二来惊讶,只听说高晖与满加苏打过交道,没听说交道这么熟。

    高晖在一众目光中略有点尴尬,见到来使的名单,他就觉得肯定要出点“意外”,还真不负期望。

    和外国使臣私交非常可不见得是好事,幸而他只是个底层小官,幸而对方是这位二王子。

    他微微笑着,没有和对方大大咧咧,依着接待礼仪,客气回道:“在下姓高单名晖。”

    二王子一脸懵,愣愣地回头望向身边使臣,用着满加苏话问:“大使,本王年纪轻轻不会就眼花了吧?大盛的人也不长一个样,本王认错人了?高大人声音和俞二爷一样啊!”

    高晖略懂些满加苏语,心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大盛官员们听到四夷馆学子翻译后,俱看向这个傻里傻气的满加苏二王子。二十出头年纪,长相很有种族特色,特别浓眉下的一双眼睛大而黑亮,带着纯真无辜,长在这张脸上,天然有一种傻乎乎的感觉。

    大使看了眼自家傻王子,不能失了本国面子,上前和接待的大盛使臣交流,挽回点颜面。

    二王子这才听出来,原来俞慎行是化名,当即又傻笑起来,“原来没认错啊!”上前来抓着高晖,就和他说一别三载的事情,好似久别故交。

    朝万方馆去的路上,二王子拉着高晖一个劲地夸自己的王子妃和儿子,夸完又问高晖:“尊夫人生的是儿子还是女儿?小王何时能见一见?”

    二王子身边的使臣咳嗽好几声提醒,最后发现自家傻王子根本没意会到,直接开口提醒:“于礼不合。”

    “大盛礼仪是这样的?师傅怎么没教这个?”

    高晖也是拿这个二王子无法,真不知满加苏国君怎么派他随使团出使。看这样子,也是死皮赖脸求着跟来的。

    他笑着道:“在下尚未娶亲。”

    二王子大惊,“沈姑娘不是你夫人?”旁边大盛的几位官员全都听在耳中,高晖立即拉住二王子,让他小声点。二王子紧接着压了压音量,“沈姑娘身边的人喊你姑爷,大盛官话姑爷不就是自家姑娘的夫君的意思吗?师傅又教错了?小王一直以为她是你夫人。”

    高晖无奈道:“在下与她过两月便成亲了。”

    “如此不巧,小王要错过你们的喜酒。”

    高晖笑笑,可不不巧吗?如果不是为了接待你们这些外来使臣,自己的婚事还不用推到两个月后呢!就是等你们走了,自己才有时间成亲。

    二王子可不知这些,他笑嘻嘻地道:“小王来的时候给你带了不少东西,权当小王给你的贺礼了。”

    “多谢二王子。”-

    从万方馆回去后,负责带着高晖的范少卿便将他叫到身边询问什么情况。

    这两人闹得今日哪里像接待外国贡使,像接待远道而来亲戚似的。

    高晖便将当年在满加苏和这位二王子相识的事说给范少卿听。这位二王子是个游手好闲的王子,不担任任何职务和差事,就喜欢养狗,府中各品种的狗应有尽有。一次这位二王子带着狗出门,正和他带着护身的狗碰上,一公一母难舍难分,然后作为狗主人的他们就这么认识了。

    范少卿像听离奇话本似的一脸吃惊看着他。

    高晖以为他不信,“大人没瞧见使团里还有几只狗?”

    范少卿还真的见到了,他还纳闷呢,开始以为是进贡,瞧着又不像,朝贡的礼单上也没有这一项。

    原来如此。

    倒是符合这傻气王子的性子-

    因为和满加苏使臣熟悉,又略通满加苏语,高晖便被安排给满加苏使臣当向导。有这个二王子在,那就是带着他们吃喝玩乐,一览大盛昌盛繁华。

    各国使臣陆陆续续入京,京中也热闹起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数日后,贡使上表纳贡,觐见皇帝。

    当日俞慎思上值,在早朝时见到高晖口中那个不太着调的满加苏二王子纳吉。因为对大盛的礼节和官话十分熟悉,纳吉王子言谈举止从容些,也因为从容能够看得出来,是有点傻气。

    只是看着傻气,却一点也不傻。

    皇帝询问满加苏情况,表示慰问关心,他张口就来。旁边的大使都惊了下,替他捏把汗。而他看着不着调,说话却很谨慎,对于敏感的话题,一问三不知,或者直接答非所问揭过去。

    最后他当着朝堂文武百官面问:“陛下,小臣崇尚上国文化,上国推崇孝道,认为百善孝为先,小臣有个问题想请教:父生而不养,养而不教,教而不善,子当如何尽孝?”

    话音未落,俞慎思的目光便从面前的纸张上抬起,望向这位二王子。

    这个问题不会无缘无故而来,这些天一直都是高晖招待,应该是高晖引导。

    他又朝高明进望去,因为其他朝臣遮挡,只勉强看得到一个侧脸,面色平静。

    这个问题有点刁钻,皇帝让臣子来答,也想听听臣子都是如何看待孝道。

    先被皇帝点名的是礼部的杜尚书,杜尚书认为子不责父过,自是该怎么孝顺还怎么孝顺。

    皇帝又点了兵部左侍郎杨锋,杨锋认为父子和睦先有父慈才生子孝。父生而不养,养而不教,教而不善,而让子顺其意,乃不慈不仁不义。作为儿子略尽薄孝即可,无须全其心。

    随后出列的朝臣,多数认为子不苛责父亲,父不慈父有过,子当劝谏,搬出一套套圣贤之言来支持自己的观点。

    朝堂上陷入对“孝道”的讨论中。

    皇帝又点了高明进。

    这段时间新策推行和使臣朝贡,高家父子在朝中也成为了热点人物。而他们父子关系如何,关系密切的人多少知道。至少郭家是清清楚楚。

    高明进出列后,神色平常,如平日议论朝事,“臣以为,生而不养,违背人伦之理,已失父子骨肉之恩情,子可不尽其孝。养而

    不教,乃失人父之本,父虽有过,却有生养之恩,子可谏父之过而尽其孝顺其心。教而不善,乃是失为人之仁义,子可奉养,不可顺其意……”

    俞慎思冷冷地看着高明进,心里骂道:你也知晓自己违背人伦道德,有失为人父之本,不仁不义。

    旁边的陈璞瞧见俞慎思看着高明进的眼神有点异样,想到他们之间的关系,必然是知晓一些外人不知道的事。不由地猜想高侍郎与高所副父子俩关系恐怕有点微妙。

    他手指轻轻扣了下书案。

    俞慎思微微侧头瞥了眼他,笑着重新蘸墨,刚提笔准备书写,听到皇帝唤道:“俞修撰。”

    俞慎思放下笔起身应声。

    皇帝道:“你是今科状元,你也来答一答纳吉王子此问。”

    这哪里是答纳吉王子的问题,这是明摆着知道他和高明进之间不和睦,想听听在这个问题上他怎么看。

    从人伦孝道上说,高明进是他生父,即便出继也是他姑父,是长辈。

    但是朝堂之上无父子,无姑侄。

    可高明进所言,他也没有更好的反驳之论,高明进已经把他想说的话都说了。

    他道:“回禀陛下,臣附议高侍郎所言。佛家有云,法无定法,不能一概而论,具体境况具体论之。臣以为百善孝为先,百仁慈为首。为父者不爱子,若为官者不爱生民。欲民敬先官廉,欲子孝先父慈。”

    皇帝眼神先肯定,“好一句百仁慈为首。父子骨肉尚不能仁慈,怎会善待黎民百姓。”

    俞慎思朝高明进望去,恰与高明进四目相接,高明进此时面上带着一丝让人捉摸不透的笑意,转过目光去。

    二王子的一问,朝堂上论了许久,皇帝也瞧出了臣子们各自的态度-

    散朝后,高明进踏出大殿,见到陪着纳吉王子走在前面的高晖,微微吐了口气。

    出了宫门,夏阁老经过其身边,笑着道:“高大人的子侄如今个个圣眷正浓,将来也无须太过操心。这也是高大人疼护子侄之果。也正有此片爱子之心,才能想到此利国利民的清田纳税之策。”

    高明进笑了笑,因为夏阁老和郭阁老素来政见不合,他身为郭家女婿,之前与夏阁老关系一般。如今却因为清田纳税之策与夏阁老走得近些。

    夏阁老就着话题提起此策在地方上推行情况,一直不顺利,内阁最近不知收到多少这两个省的折子。也因为此策争辩。

    “此策艰难啊!”夏阁老感叹,“江原省那边还闹出了府学、州学、县学学生罢课聚众闹事情况。此事不尽早解决,只会愈演愈烈,届时百姓和士绅们闹起来,此策就推行不下去。”

    试行不能成功,以此为例,就莫提在其他省推行了。

    夏阁老叹了声。

    高明进亦是跟着惆怅,他岂会不知,这次试行只能成功,否则最后闹出来的所有事,罪责都落到他的头上。

    他感叹道:“如今还是要派个办事手段雷厉的官员前往,压得住才行。”南安省之所以相对顺利些,就是因为秦耀先的雷霆手段。

    想到秦耀先,这个郭阁老的门生,衡王的人,高明进眉头轻轻皱了下。

    他本以为秦耀先不会专心办事,以此让此策废止,却不想他还真心办事。这不符郭阁老之心,他隐隐有些担心。

    夏阁老只当他是愁江原省的事,说道:“是该尽早安排个镇得住的人过去。不如高侍郎随老夫现在去面见陛下,陛下此时想来也在想着此事。”

    高明进略一沉思,“阁老请。”二人转身朝宫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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