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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1章 第 131 章

    俞慎思从宫里出来就听闻大嫂生了个女儿, 激动地让洗砚将车赶快点。

    回到家中直接跑去兄长的院子看望小侄女。

    小女娃正在小床中熟睡,粉粉嫩嫩,小模样十分讨喜, 俞慎思想抱又怕弄醒小侄女,更怕自己抱不好伤到哪里,只能坐在小床边盯着看。

    “大嫂还好吗?”他朝放下的帷幔示意一眼, 不确定赵宁儿是不是在休息, 小声问。

    俞慎言也压着声音道:“女子分娩九死一生辛苦受罪, 能好吗?如今身体虚弱, 这会儿在休息养神。”

    俞慎思想到赵宁儿出了月子就要跟着俞慎言去西北,心疼自己大嫂。还有这么点的孩子, 肯定是不能与母亲分开,自是会带在身边。

    西北终不抵家中。

    “大哥, 你以后对大嫂十分好才行。”

    俞慎言笑着教育:“这还用你说,我自己的娘子我自是知道疼护的。”

    俞慎思傻笑一声。

    是自己多虑。

    有俞氏的遭遇在前警醒,他们兄弟又岂会成为高明进那般负心之人。

    俞慎言怕影响妻子休息, 从小床边起身,拉着弟弟到房外说话。

    二弟出海,他要去西北,刚刚大姐过来和他说姐夫也要离京,一家人分散几处, 京中便只剩下大姐和幼弟。他不放心。

    “我们都不在京, 你要更加提防些高大人。”幼弟虽然聪明,但是心性不沉稳,高明进的手段层出不穷, 他们都离开,高明进必然要针对还在京的幼弟。

    当年高明进便趁他们都不在, 利用高昉害幼弟。

    他又叮嘱幼弟一番。

    俞慎思为让他安心,点头笑道:“行事前我会三思的。大哥无需记挂家里。大哥潜心研究西北各部这么多年,如今有用武之地,就把所有心思放到西北。京中虽险,高明进还没本事要我性命,但西北不一样。

    西北各部混乱,边境不会安宁。陛下给大哥加参问之衔,位同军中参谋,必要时是要到前线战场,危险重重。我反而担心大哥安危。”

    俞慎言对身边人不放心,对自己却很放心,拍着幼弟肩头,笑道:“我是文官不是武将,不用披甲上阵,不必太担心。”

    话如此,但行军打仗,随机而变,哪有什么定律。

    好在俞慎言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弓马骑射还是懂的。

    兄弟二人相互担心、提醒和嘱托-

    李帧前往相州前,也和俞慎言嘱咐一番。

    西北是程家和李家坐镇,程家的程宣和俞慎言感情深厚,可以依仗,行事会方便许多。李家和俞慎言的岳家赵家同为将门,早年在京时交往颇深。看在赵家的面子上,李赤骥将军也不会为难俞慎言。

    处理好这两家的关系,在西北或许能够另有一番天地。或许比就在京中更有可作为。

    只是会苦累危险。

    话说回来,京中也非安逸窝。

    俞慎言见李帧自己临行还操心他的事,有些过意不去,“姐夫此行才是危险,莫担心我的事,姐夫注意安危才是。”

    此事关乎高明进,甚至高家的存亡,生死面前,高家人不会心慈手软。

    李帧对外借口是生意上的事离京。

    李帧离开的次月,俞慎言的女儿俞如珏满月,满月酒没有办得多隆重,只是请了比较亲近的亲朋。

    数日后,俞慎言和赵宁儿带着女儿前往西北赴任,皇帝还安排了一队靖卫随行。用意自然不只是保护俞慎言一家此行,更主要的任务是到了西北,盯着西北的形势以及刺探西北各部消息。

    送行的除了俞家阖家上下,还有俞慎言的同窗好友。苏夫子也来送行。看着面前身姿挺拔的学生,苏夫子眼中微微湿润,几次张口似有千言万语叮嘱,最后都咽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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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有人都送到了城门口,俞慎思带着小跟班小久儿送到城外十里长亭。

    话别时,却见到了驶来的高家马车。

    俞慎思冷眼看着,心中骂道:真是阴魂不散!

    果然,高明进从马车上下来。今日他一反常态,身着素色暗纹袍子,倒是让整个人看起来不那么深沉捉摸不透,清爽明朗几分。

    高明进面色凝重地走过来,眉头皱紧,满眼都是心疼和不舍。

    在俞慎思看来,这个表演怎么也得拿个奖项。

    靖卫们在旁边不远处,又是下风口,听不清他们说什么,俞慎思还是忍下心中怨气,施礼道:“见过高大人。真是巧,高大人也是来送人的?”故意环顾四周送别的人,“不知高大人来送哪位亲友?”

    俞慎言夫妇亦依着规矩见礼。

    高明进沉着的目光从俞慎思冷淡的面上扫过,落在俞慎言的身上。也许是当了父亲的缘故,面前的年轻人已褪去青涩,目光坚定沉稳,

    真正有独当一面之势。

    他面上的愁色又深了几分。

    俞慎言心中自嘲笑了下,“高大人想必是来送下官的,下官真是三生有幸,竟劳动高大人大驾,下官在此谢过高大人。”

    高明进几不可闻叹了声,眉头皱得更紧,倒还真的像老父亲依依不舍送别,谆谆告诫:“此去路途迢迢,西北各部情况复杂,行事务必小心,莫要冒进。”

    俞慎言心中觉得可笑,不是你一心想送自己去西北的吗?朝堂上装出那般心疼不舍,今日又在这儿演一出挥泪送别。

    他敷衍地道:“多谢高大人提醒,下官自会万事谨慎。”

    高明进沉默几息,欲言又止。最后转眼看向俞慎言身边的赵宁儿,以及嬷嬷怀中的孩子,走了过去。

    如珏如今正在熟睡中,两个小拳头握起放在头两侧,像只招财猫。

    高明进看着粉雕玉琢的孩子,面上散去愁云,轻轻拨了下孩子头上的帽子,覆盖住露出的额头,笑了下道:“倒是有几分像你幼时。”

    俞慎言不想临别还听他唱慈父的戏。

    “高大人若是没有其他公事吩咐,时辰不早,下官要启程了。”

    高明进抬头看了看天色,的确已经不早了。他又朝西边望去,天际蔚蓝,几朵薄如轻纱的云停在空中。

    他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递过去,“到了西北或许用得上。”

    俞慎言瞥了眼,空白信封,但里面的信并不薄。

    “多谢高大人好意。”他拱手,并没有接信,他不知道里面会是什么蛊惑之言。这么多年他真的听了太多。

    高明进长吁一口气,神色黯然地道:“这或许是最后一封信了。”

    俞慎言听到这么伤感的话,错愕一瞬,抬眼看到高明进哀伤地盯着他,像个有心无力的老者。无论幼时还是在京这么多年,这还是他第一次见高明进这样的神情。

    即便当年自己母亲去世,他的眼中都没有这般无奈和心痛。

    一旁的俞慎思也怔住,直直盯着高明进,这戏是不是唱得有点过了?

    他一心送俞慎言去西北,又来这么一句骇人之语,暗指俞慎言?可这神色又像在说自己。

    旁边的赵宁儿也心头一紧,担忧地看向自己的丈夫。最初提出要安排人去西北就是高大人之意,依着他以往的行径,他必然是有别的目的。

    丈夫没有接的意思,高明进的手却一直伸着,显然今日务必送出去。

    此去西北不知归期,一封信也不会掀起风浪。她以武人之礼抱拳道:“多谢高大人。”替丈夫接过信。

    高明进这才收回手去,朝前路望了眼,催促道:“启程吧!多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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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俞慎言迟疑一瞬,没与他再言语,和幼弟相互道几句珍重的话,便带着妻子和护从启程。

    夏日官道上的尘土纷纷扬扬,送别的车马陆陆续续上路,最后消失在弥漫的尘土中。

    俞慎思回过头准备抱起小久上车,却见到小久歪着头好奇地打量高明进,和高明进四目相对。

    高明进抚了下小久的脑袋,慈爱地笑问:“小家伙,还记得我?”

    小久咧嘴笑着点头,“大叔叔成亲的时候,久儿见过您,还撞了您。您是二叔叔的父亲,久儿是不是可以唤您阿公?”

    俞慎思立即拉了下小久,教育道:“不许胡乱说话。”

    小久撇了下嘴垂头。

    高明进笑着瞥了眼俞慎思,“我总还是你的姑父,你大姐孩子的姑祖父吧?”

    还真有脸说。

    “高大人抬举了。天色不早,下官先告辞。”施了一礼,抱起久儿走。

    高明进忽然问:“李帧离京有月余,何日归来?”

    俞慎思旋即紧张起来,李帧只在十来日前寄过一封信回来,这些天一直没有音讯,不知情况。对方突然问起,由不得他不多想。

    他停下步子,回身镇定地问:“高大人有什么吩咐?”

    “的确有件事请他帮忙。”

    “姐夫还要一段时日才能回京,高大人若是不着急,便再等等。若是着急,可与下官说。”

    高明进背着手朝他踱两步,笑着道:“本官有一些手稿,希望书肆帮忙刊印成册。”

    瞧高明进不像是故意借口打探,俞慎思的心稍稍放平,调侃道:“高大人满腹经纶,为官多年文采依旧不输当年。大人的手稿应该哪个书肆都愿意帮忙刊印吧?”

    “本官听闻妙悟书肆刊印免费。”

    俞慎思心中冷嘲,私下贪污恐怕数以百万计,在这上面还想着占便宜。

    既然是要和他谈生意,那他就在商言商,一本正经地道:“书肆刊印是不是免费要看什么书,卖不出去的书,是要自费。高大人认为自己的书可有销路?”

    买书的都是读书人,现在天下的读书人对他恨之入骨,买他的书回做什么?扎纸人烧吗?

    高明进清楚自己的境况,自嘲一笑。

    “那就按你们的价格收钱吧!改日-本官将手稿送过去。”

    俞慎思应一声,抱着小久朝马车去。小久儿趴在俞慎思的肩头,笑着朝高明进挥手作别。

    看着小孩子单纯无邪模样,高明进不知想到了什么,无奈摇头叹了声-

    数日后休沐,高明进还真差人将手稿送到俞宅。俞慎思本以为是诗词文章手稿,却不想送来的是“工作手稿”。一小箱子的稿件都和户部有关。

    俞慎思花了数个晚上将这些稿子通览一遍,总体可以当成高明进在户部这么多年的工作经验总结。从疆土到田地,从户籍人口到赋税徭役,从俸饷到财政,从大类分到小类,从宏观到细节,都详细阐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从手稿便能瞧出高明进这么多年在户部做了不少事,并非尸位素餐。

    若真在其位不谋其政,皇帝也不会留他这么久。

    在此之前户部尚书更换频繁,十年内换了十三位,在任最长的一位一年三个月。

    可谓铁打的左侍郎,流水的尚书。

    上一任尚书撤下去后,户部尚书位子便空悬着,一直都是高明进这个左侍郎掌管户部,算来也有几年了。

    皇帝这么安排,恐是知晓高明进之才,亦知晓他不尽其才,所以吊着。

    高明进这些手稿,对于户部的官员以后工作办事是很好的学习资料。

    俞慎思想到同学黄朔在户部,只是自己和黄朔算不得多熟悉。高晖当年还登门退了黄朔妹妹的婚事。

    夏寸守在户科,虽然这书中很多东西用不上,但也不是完全没用。若是刊印出来,倒是可以送他一份。说不准他将来入了户部。就算不入户部,这里面许多东西也有用。

    高明进送来这些手稿,不知道又打的什么算盘。

    胡思乱想一阵,再次休沐时,他便将手稿送到书肆,让掌柜报价。

    第132章 第 132 章

    俞慎思亲自去书肆一趟, 一来送高明进的手稿,二来询问念念的《启蒙故事绘》第二套如今的反响如何,好给念念说一声。也有段时日没有见到她了。

    秋日里念念便要行及笄之礼, 俞家肯定要去观礼,他想着自己是否要单独送份礼过去。但这样好像又不太合规矩。

    小姑娘长大了,白家应该也会忙着张罗亲事了。

    俞慎思心中生出一阵失落。

    此时掌柜将故事绘售卖的情况详细和他说, 并将账册拿给他瞧, 第二套竟比第一套销量和反响都好。

    他搁下账册, 掌柜拍着桌上一箱子的手稿道:“这么一箱子手稿刻印出来, 物料、人工全算进去,咱们也得赚点利润, 怎么着也得十几两银子。若是多印些,均价就降下来了。”

    高明进会在意十几两银子?

    印那么多, 谁会买?真买回去扎纸人诅咒高明进呢?

    “就十套。”

    正在前面铺子的茶桌旁商议,瞥见一辆马车在门前停下。

    铺子里老伙计上次见过高明进,见车上下来的人, 迎上前施礼,

    将人请进门。@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俞慎思吐了口气,心不甘情不愿地起身迎上前两步施礼,“高大人亲自过来,是怕下官诓骗你银子不成?”

    高明进笑了声, “你做不出这种事来。”

    那倒是, 谁像他那么贪。“那高大人此来为何?”闲着无聊?如今户部可忙得很!

    新策推行在南安省已经完成大半,在江原省如今还不算理想,汤逢春和郭坚甚至得罪不少当地官员, 局势很僵。

    深究起来,这两个人都是高明进建议安排的, 现在闹成这个局面,这二人都想活活撕了他。

    如今朝廷又决定新增两个省开始推行新策。若是这次两个省顺利,江原省的问题再能解决,下一步必然是全国推行。

    步入夏日,各地赋税徭役,还有洪旱各种事情,都用得到户部。

    高明进最近没得闲,今日竟然跑来书肆一趟。

    高明进朝桌上装着手稿的箱子看了眼,“老夫有几句话与你说。”

    前面铺子进进出出太多人,说话不便,俞慎思请他到后院后堂。

    从伙计手中接过茶盏,让人退下各自做事,转身将凉茶端到上座高明进手边,“鄙店小本生意,没有好茶待客,高大人凑合着,粗茶更解渴。”退到下首落座,“高大人说吧,下官洗耳恭听。”

    懒散状态,毫无待客之道,外人在,他还能装一装,私下里他是装都不想装。高明进也不愿与他计较这些。

    “倒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便是手稿刊印成册后,莫要署老夫之名。”

    俞慎思准备端茶盏的手停了下,一个事事在乎名声的人,现在不想扬名了?

    “高大人怕署自己的名,最后白白浪费了这些手稿?”

    “是。”高明进语气沉重,怅然若失。

    俞慎思沉默住,一向为名为利,现在倒是想着默默为后人了。署他的名虽然会不被看重,却也不是人人都没有理智判断,憎屋及乌。兴许几十年后,百年后,世人对他的仇恨淡去,或许会慕名学习此书,赞一句他的功劳。

    当然,这只是俞慎思心里想一下,他可没那好心和嘴皮子去劝面前人。对方有此要求,他听着就是。

    “高大人想署什么名?”

    “随你心意。”

    俞慎思冷笑声,“下官怎敢胡乱给高大人的手稿署名,还是高大人自己留个名字,下官也好安排。”

    高明进饮了一口茶,眉头轻蹙,约莫是饮不惯粗茶。他放下茶盏后,随口道:“胡甲。”

    好随意的名字。

    不署高明进的名字,这些手稿刊印成册,或许还有些销量。里面的内容对于户部官员,或地方官员都有很大的裨益。甚至对于准备春闱的举子来说,也是能够增加许多见识。

    “既如此,这些手稿下官为高大人刊印售卖。”

    “这么说,刊印的钱你不准备收了?”

    “店有店规,之前和高大人说过规矩。”他不想多面对高明进一刻,商定此事便起身道,“高大人若是没有旁的事,下官便去吩咐人安排此事。”

    高明进身子朝椅背上略靠了下,抬眼看着面前年轻人,望见对方熟悉的眉眼,自然而然地避开。“你太像你母亲了。”

    俞慎思原本见他良心发现愿意将手稿传世,待他三分诚心,现在又在他面前提俞氏。

    他怎么有脸再提及。

    原本好不容易平静的心情,此时再次涌起怒意,他忍下来,讥嘲道:“真是难为高大人,这么多年还记得家母模样。”

    “我与你母亲少年夫妻……”

    “高大人!”俞慎思略微拔高声音截断高明进的话,“下官还有事要忙,请恕不能奉陪,高大人自便。”说着拱手施一礼,转身朝堂外去。

    望着修长的身形跨出门槛,高明进微微闭上眼叹了声-

    俞慎思出门朝书房去,这时俞风从前面铺子走来。俞风是李帧的随从,掌管京中各处的暗探消息,李帧去相州将他留下来。

    他回头朝后堂瞥了眼,高明进并没有离开。他跨进书房,俞风跟进门,将一封信递给他,“今日大姑娘不在宅中,小的怕耽搁事情,便送来给三少爷。姑爷临行前吩咐,他的信大姑娘和三少爷都看得。”

    李帧已经有大半个月没有来信,全家都在担心他安危,俞慎思急忙拆开。

    信中不仅有给家里的家书,还有一封信。

    他打开家书来看,是关于相州那边的情况。李帧并没有查到那五十万两和孔谌有关,倒是查到孔谌和去年民间赈济相关。孔谌只是普普通通的生意人,既非富商也非巨贾,因为有举人功名,为人乐善好施,在当地有些威望,和当地的官员皆说得上话。

    虽然查到了消息,但是下面的人失误,恐对方已有所察觉。

    俞慎思又将信中信展开,是李帧揭发孔谌的手书,字迹和家书不同。

    李帧善于模仿字迹,这种字迹他曾见过。

    他握着两封信皱着眉头琢磨少顷,随后急忙回身走到书案边,取过纸笔,急急写了简短两行的信,一边装封一边对俞风吩咐:“你带信去一趟沈宅,交给段池,他是二少爷留下的人,会依言行事。”

    俞风离开后,俞慎思将李帧寄来的两封信收进袖中,走出书房朝后堂去。刚到门前高明进从堂中出来,面上一层淡淡忧愁,看到他过来,忧色散了一半。

    “下官送高大人。”

    高明进瞧他面色没有刚刚愠色,揶揄道:“消气了?”

    “高大人说笑了,下官岂敢和高大人置气。高大人的手稿,下官已经吩咐人着手刻印,待刊印成册,下官给高大人送过去。”

    高明进又朝他瞥了两眼,面前年轻人什么脾性他岂不知。

    “跟在白学士身边,就跟他多学学。”

    俞慎思不知高明进忽然这一句话是什么意思,含糊应下。

    送高明进上马车离开后,俞慎思也上了马车,调转车头前往靖卫司见耿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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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明进回到府中也收到一封信,管家回禀:“是相州那边送来。”

    高明进拆开信,看到称呼知晓高旷的信,信一行行看下去,眉头不禁越皱越紧,最后连信末尾署名也看了一遍,确认是不是高旷所写。

    看完后,他脸色已变,整个人僵了俄顷,又将信从头到尾再仔细看一遍,确认自己没有错看或漏看任何一个字。第二遍看完,他神色慌了几息,扶着桌子跌坐椅子上。

    管家见自家老爷神色如此慌乱,忙问:“出什么事了?”

    高明进很快稳住神,略略思索,疾声对管家吩咐:“叫高杉来。”管家见此,不敢耽搁,急忙出去让小厮唤人来。

    高明进已经点燃手中的信

    ,将其化为灰烬。

    高杉年近而立,人如其名,身子颀长如杉树,面容刚毅。刚进门高明进就递给他一封信,命令道:“即刻快马加鞭去相州,能有多快有多快,将此信交给高旷。”

    高杉接过信没有多问,领命转身出去。

    高明进回到书案边坐下,精神颓靡,闭着眼睛暗暗叹了几声。片刻后猛然似想到什么,再次唤来管家-

    俞慎思从靖卫司回到俞宅已经午后,小久儿满头大汗跑过来,身上的单衣已经汗湿。

    “又调皮了?”他捏了下小家伙肉乎乎小脸蛋。

    “没有,午前祖父教久儿打弹弓,久儿在练习。”

    “今日祖父身体如何?”拉着小家伙朝主院去。

    久儿想了想回道:“咳了几声,小叔叔待会再过去问安,祖父午休还没醒。”

    俞慎思抚了下小家伙的头,带他回去洗把脸换身衣服,顺便询问他的课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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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两个月李帧不在家,俞慎微既忙着外面生意,又要顾着各路消息和家里,花在儿子身上时间明显少了。

    “夫子今日夸久儿字越发好了。”小久昂首挺胸骄傲地道。

    “你爹爹的字可是数一数二的,虎父无犬子。”

    小久嘿嘿笑道:“久儿就属虎。”

    “小老虎,今日夫子布置的功课有没有完成?你可已经有两次没完成了,小叔叔都记着呢!等你爹爹回来,你就是只猛虎,也要挨罚。”

    提到功课,古往今来,没有几个孩子能高兴的。久儿皱着鼻头稚气地哼一声,“小叔叔,你越来越坏了,拿爹爹威胁小久。一错不两罚,小久都挨过夫子的戒尺了。”说着又有点失落,昂着小脸蹙着小眉头问,“爹爹什么时候回来,小久想爹爹了。”

    俞慎思也有点想李帧,他在信中提到下面的人失误,可能被对方察觉,不知他自己会不会有危险。

    俞家在相州没有什么相熟的人,相州又是对方的地盘。

    他只能心中祈祷,一切顺利,平安无恙地回来。

    他笑着揉了下小家伙脑袋,哄着道:“很快就回来了。”-

    傍晚时俞风回来,将一封信交给俞慎思,回话道:“果如三少爷所料,高大人那边也得了消息,派亲信出城,已经被段池截下来,这是从他身上搜出来。人现在被段池关在沈宅。”

    信封空无一字,只在左下角有一个拇指甲大小的圆形黑点。

    拆开信,见到里面不是信,而是一张图,由黑白棋子构成棋盘一角的局势。俞慎思前世这辈子都学过棋,虽然不精,却也不算太差。

    他将棋局仔细研究,黑子的局势危险,想盘活需要更多的棋子布局,费很大的精力。若其他地方局势明朗,此处完全可以舍弃。如果其他地方局势已成死局,此处就可以放手一搏,或有生机。

    因为不知高明进的全局,即便拿到了这个,他也不能确定高明进给高旷的指示,是让他放弃孔谌,还是让他捞一把,或者还有其他用意。

    高明进太狡猾。

    无论是什么意思,如今这信落不到高旷的手中。

    第133章 第 133 章

    次日, 俞慎思和高明进两个人皆好似无事发生一样。

    俞慎思到御前当差,在勤德殿内,听了小半日关于江原省新策推行之事。

    相比南安省, 江原省可谓落后一大截,举荐汤逢春的夏阁老都被衡王挤兑一番,要求换了江原巡抚, 另派他人。

    皇帝本身对汤逢春是看好的, 没有想到汤逢春会摆不平此事, 给他另外安排了郭坚, 现在还弄得怨声载道。衡王指责夏阁老举荐的人不行,皇帝面无表情, 亲近的内侍知晓皇帝已不高兴。

    高明进此时朝旁边迈一步回禀道:“臣以为,倒不是汤巡抚的才干能力不足, 而是有人故意阻挠新策推行。”

    他详细回道:“臣听闻有的州县官员明面上支持新策,实则暗中授意乡绅联合闹事。更有甚者勾结山匪作乱,官府打着剿匪的借口, 拖延新策推行。江原省可谓是花样百出了。”

    衡王冷面斥道:“南安省最初一样艰难险阻万千,秦耀先照常推行有序,怎么汤逢春所在的江原省就不行?为何当地的反抗情绪这么高涨?是不是汤逢春推行方法有问题?为何出现如此多问题汤逢春不能解决?是不是他能力不够?”

    衡王与太子非一母同胞,模样和性情也完全不同。衡王面容冷硬,一双丹凤眼天然带着几分冷峻威严。此时面沉如水, 双眸更加清冷透着寒气。

    高明进不卑不亢道:“有虎难行路, 沟壑阻良驹。江原省和南安省的情况完全不同,新策在江原省并非毫无成效,只是尚需一些时日。”

    “高侍郎这是强行狡辩啊!”

    “下官不敢。下官只是认为可再给汤巡抚一段时日, 以观其政。”

    夏阁老出言附和高明进,汤逢春是他开口举荐, 也是他权衡后认为最有能力之人,如今这般结果,他只能努力为其争取。

    皇帝本就被这小半日争吵有点头疼,强撑脑袋听他们在说,现在也想不出什么更合适的人。衡王所举荐的叶旭阳他是万万不认可的。西北的人他暂时不想动。太子最初举荐的魏轫倒是可以作为一个备选。

    片刻后,皇帝声音疲倦地开口,“再给汤逢春几个月时间,秋收过后观其效再议。”

    皇帝也算是两边平衡,双方没再争吵。随后皇帝便将人都赶出殿,让耳边清静。

    总管阎公公瞧着皇帝要起身,忙上前扶了把。皇帝长吁一口气,朝殿外去。

    翰林官员见此,纷纷起身准备带着吃饭的家伙跟过去。皇帝抬手制止,然后朝俞慎思示意。俞慎思领命跟过去。

    此时日头已经偏西,然入夏天热,出了殿门站在阴凉处夏风习习,比殿内清爽不少。然走到太阳底下晒得难受,像是要将人烤干。好在没走多选便到了阴凉处。

    皇帝沿着树荫下的小径闲步,放眼四周随便瞧着,看上去是真的出来放松身体散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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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处理小半日政事,俞慎思在旁边听着都觉得一个头两个大,特别是新策在江原省的困境,更莫说皇帝心头多烦乱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皇帝这会儿一句话不说,也是精神疲惫想静一静,俞慎思便默默跟在侧后方,也目光朝四处闲看,散心养目。

    不去想朝中事,听鸟鸣,看蝶飞,赏夏花,吹凉风,还是很闲适怡神的。

    走了一段路,步入一条游廊中,皇帝忽然开口道:“朕听闻爱卿善算学。”

    俞慎思微愕,这消息从哪里听说的?

    因为大盛科举仕途重文章,像算学、医学、建筑诸类,官学和私学虽有教学,并没有被提到十分重要的地位。只有童生试时偶尔会出现一题,所以会学。乡试往上是不涉及此,他也没有刻意去深学。

    略一思考,怀疑是去年在户部时候暴露出来。新策制定的过程中,会讨论到田地、户籍和赋税等问题,难免涉及算学,有两次和高明进争辩之时,他的确不假思索演算答案张口就来。

    户部能运用到的算学,对于他这样的一个理科生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

    想必高明进或者户部官员在皇帝面前提及。

    皇帝忽然提及此事,莫不是又要将他扔户部去?

    俞慎思回道:“臣在书院读书时随讲师学过一段时日。”当年在排云书院,他也就去算学科旁听了一个月,算学堂每个月的考核都没有参加,好歹可以拿来搪塞。

    皇帝微微笑着,没有再说下去。

    俞慎思没明白皇帝忽然提这一句目的。

    行到前面的亭子中,皇帝在桌边坐下来,让俞慎思陪他下局棋。

    俞慎思在翰林院没少听闻,皇帝棋艺高超,也因为此翰林院不少官员还钻研过棋艺,只为了陪皇帝对弈的时候不让皇帝扫兴。

    翰林院棋艺最高的要推白尧,白尧也和他提过,皇帝棋艺不凡。

    他这棋艺和半吊子差不多,都不够皇帝开胃的。皇帝烦了半日,这会儿心情刚好点,自己不是扫兴吗?皇帝瞧着兴致还挺浓,跟过来的除了内侍就他一个臣子,他不领旨,似乎更扫兴。

    内侍们已经将棋桌摆上,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俞慎思只能硬着头皮上。

    想了想,还是要提前给皇帝打个预防针,施礼禀道:“臣不善纹枰之道,恐扫陛下兴致,臣先向陛下请罪。”

    皇帝笑着朝对面示意,“坐下来先下一局。”

    赶鸭子

    上架,俞慎思咬咬牙,下吧!

    棋局刚开,俞慎思便感受到扑面而来强大的压迫感。皇帝攻守兼具,落子又快,他总不能每一步棋慢慢琢磨,让皇帝干等自己。他被迫也稍稍提速,但是自己的眼睛和脑子又跟不上,顾此失彼,有点像无头苍蝇。

    殿试时他都没这么烧脑。

    皇帝渐渐落子慢下来。看着是皇帝在思索,实则给俞慎思更多的时间去纵观棋局和思考。

    俞慎思心里稍稍喘得上气,再如刚刚一般速度,他能将这局棋下成一坨那啥,那可不是扫不扫兴的事。他心中几分感激,微微抬头朝皇帝望一眼,皇帝倒是悠闲地呷了口茶,他意外见到皇帝鬓角数根白发。

    皇帝也不过才四旬多。

    这几根白发,应该有一根是为了新策而生,一根为西北而生吧?

    俞慎思分神一息,便收回心绪落在面前的棋局上,研究眼下要如何落子。慢下来他能够有时间思考,却也不敢一直琢磨,正犹豫要将旗子落在何处时,皇帝道:“下棋急不得,急则生乱。”

    这是教他下棋?

    俞慎思应声,“多谢陛下指教。”又思忖了几瞬,才落下棋子。

    显然皇帝早就瞧出他棋艺烂,数次放水,给他生机。皇帝都给送上门了,他总不好辜负圣恩,便顺着皇帝的意思来。渐渐他发现皇帝这哪里是让他陪着下棋,这明显就是在棋局上一步步教他怎么下棋。

    是对他稀烂的棋艺看不下去了吧?

    旁边伺候的阎公公也是懂棋之人,对弈这么会儿早就看出来,皇帝是暗着在教面前的俞修撰。除了几位皇子,皇帝还没教过哪个臣子下棋。

    这位俞修撰悟性不错,在皇帝刚开始教没几步,就瞧出皇帝之意,也便不动声色承了这份恩情。

    棋局被皇帝掌控得恰到好处,每次给俞慎思设下一个陷阱,如果俞慎思避过则罢,若是掉进去,皇帝紧接着又给他一个生机。

    皇帝见俞慎思渐渐学得聪明,虽然落子比刚刚慢了,但是犯的错少了,普通的陷阱俞慎思已经能够瞧出来避开,甚至隐隐有攻势。

    瞧着面前臣子认真琢磨的样子,皇帝满意地笑了笑。

    待俞慎思落下一子后,皇帝紧跟着再落下一子,又几步棋,皇帝所执的黑子吞掉一片白子。俞慎思这才发现,皇帝这是环环相扣,还留着后手。

    皇帝平静地道:“你现在虽能做到走一步看三步,却只局限一角。如今变守为攻,操之心切。未到时候,该放则放。”

    皇帝所言丝毫不差,全是他这几步犯的错。

    俞慎思拱手施礼:“多谢陛下赐教,臣领教。”

    皇帝示意他继续,俞慎思这时纵观全盘,细细盘算。

    一个棋艺高手,对一个棋艺烂手,一局棋竟然下了大半个时辰。最后皇帝没再让着俞慎思,不过须臾便将他杀个片甲不留。

    俞慎思心里松口气,终究结束了,否则不知道要被吊到什么时候。自己脑细胞都快杀光了。

    一旁的阎公公也跟着松口气,心里摇头叹气:可真是为难陛下拖了这么久。

    皇帝对俞慎思棋艺评价:“虽不善此道,然孺子可教。”

    俞慎思尴尬地起身离座,朝皇帝施礼:“臣拜谢圣恩,不嫌臣愚笨,赐教纹枰之道。”

    “平身吧。”皇帝下这一局棋,心情倒是好了不少,起身回走。俞慎思紧随过去。

    此时日头已经西沉,没有出来时燥热,林下晚风吹来,反而有凉意。

    回到勤德殿前,太子从不远处过来,皇帝停下步子。太子加快脚步上前来,众人纷纷见礼。

    皇帝见太子手中拿着一封信,没有询问,直接伸过手去,太子恭敬地将信呈上。

    皇帝一目十行从头扫到尾,面色平常,毫无波澜,转身信步朝大殿去,随手将信原样折回递还太子,“朕已知晓。”

    太子将信收回,面色舒展,好似放下心来。

    皇帝步入大殿吩咐俞慎思等人都散了,留下太子说话-

    俞慎思在皇城门前碰巧遇到高明进的马车,他故意避开,高明进在车窗中看到他举动,无奈地叹了声,放下车帘。

    高明进的手稿不少,书肆全都刻出来刊印成册,已经半个月后。

    俞慎思粗略翻了翻,没有什么问题,他特意为此书编了目录。对照目录寻找内容更方便,他没有立即给高明进送去,而是取了两套,分别给夏寸守和闻雷送去,让他们先瞧瞧书如何。

    也正是此日,俞慎思收到了李帧从相州寄来的信。看到里面的内容,俞慎思惊呆几息。

    靖卫抵达相州的当天,孔谌与朋友在城中饮酒,回程时因醉酒不慎落水,救上来人已经没气了。如今靖卫和当地官府正在调查此事。

    孔谌死的时间太巧了。

    若是李帧下面的人失误让他怀疑,他要么将怀疑的人除掉,要么就是提前赴死,而不是恰在靖卫抵达当日。

    俞慎思觉得这和高明进的授意有关。他收到消息半刻没有耽搁,就将此事告知耿越,耿越也是当日就带着靖卫赶往相州。靖卫的速度绝对不会低于普通快马脚程。高明进派的高杉已经被段池截下来。

    哪里疏忽了?

    孔谌被高明进信任重用,必然是个精明人,他不可能这么轻易就被高明进的人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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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旷在十日前已经离开相州,早回到安州,甚至回到京城。

    俞慎思看着书案上高明进的一套书,看来这套书他要亲自送去高府。

    第134章 第 13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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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去高府前, 俞慎思先去了趟沈宅。

    在官船下南洋之后,沈家的船队也随着海州商队出海,沈宅内如今留下的除了高晖的人, 就是沈家守宅的家仆,均是忠心之人。

    高杉被段池关在地下暗室内。

    虽是盛夏,暗室内却有一丝寒气, 倒是清凉, 就是霉湿的味道让人呼吸不适。室内燃着油灯, 光线有限。

    高杉一身深褐色短打坐在地上背靠铁栏, 听见脚步声抬头,瞧见俞慎思冷着脸稍稍别过头去。

    从高杉的反应俞慎思猜到, 俞家和高家私底下反目成仇的关系,高杉早已知晓。他能知此事, 至少得高明进信任,孔谌的事知道的就不会少。

    俞慎思也不与他废话,开门见山地问:“高大人除了派你去相州, 还派了谁?”

    “不知。”

    俞慎思猜到会是这个答案,搬个小凳子走到铁栏边,坐下来和高杉聊。

    “孔谌死了。”他道,话音刚落,见到高杉神色微变, 露出一丝震惊。果真知道的事情不少。

    “孔谌就是朝廷一直在查的石六爷吧?”俞慎思一边说一边观察高杉对他每句话的反应。“他为高大人做那么多隐秘之事, 最后都能被高大人毫不留情地杀了。你不过是高家的家仆而已,没想过高大人会把你当成棋子丢出去,让我抓吗?”

    高杉闻言迟疑了一下, 抬头对上俞慎思的目光,嘲笑道:“思少爷, 你不用挑拨我和大人的关系。我不会背叛大人。孔谌也不会是大人派人杀的,他是自杀。”

    “你如何这般确定?”

    高杉冷笑,“思少爷既然都查到那么多,我也不妨和思少爷多说几句。在孔老爷为大人做那些事的时候,他已经做好赴死的准备。所以他不

    可能是大人杀的。”

    “他为了保护高大人自杀?为何?”

    “不知。”

    又是不知,“那说说你知道的,你是不是也会为了不牵连高大人而自杀?我好提前给你买口棺材。”

    高杉盯着他没说话。

    俞慎思嘿嘿笑道:“看来你没有孔谌的忠心和胆魄。如此甚好,我就不用担心你自杀了,在此处好好待着吧!”-

    离开沈宅,俞慎思才去高府。坐在马车中,心中琢磨高杉的话真假可能性,孔谌是真的对高明进忠心,还是被高明进胁迫。

    孔谌真是自杀,肯定提前把身后事都安排好,靖卫和当地官府想查到什么没那么容易。李帧那里不知道有没有确凿的证据,这些证据在孔谌死后还有没有用。

    俞慎思从怀中取出高明进的那张棋局图,一边研究图一边想着此事的情况。不知不觉马车到了高府-

    俞慎思刚进高府便见到高旷。高旷笑着引他去高明进书房,“二叔知晓你今日会过来,已经在等了。”

    这是也收到了相州那边的消息,甚至消息就是高旷带回来的。

    “高大人还真是算无遗策,高老板应该才刚进京吧?一路奔波不容易。”

    高旷呵呵笑道:“做生意总要天南海北跑,我若是有读书的本事,当年也学你们考功名去,何至这么劳苦。”

    俞慎思讥嘲:“二哥倒是考过功名呢,如今不是跑得更远?”

    “小晖与我们岂能一样。”高旷用折扇帮俞慎思当了下小径边伸出来的枝叶,继续道,“我听闻前段时间李老板出门做生意,是不是微儿那边丝绸绣品的生意?我这次出门倒是认识两个江南丝绸商,或许可以介绍给他们认识。”

    “多谢高老板。”俞慎思没有明确态度-

    高明进瞧见俞慎思抱着盒子进门,让高旷先去忙自己的事,笑着调侃:“难得你会登门。”

    当他想登高家的门?

    俞慎思将盒子递上前,“高大人此举也是惠及他人,下官若不亲自登门将书送来,岂不是辜负高大人的善举?高大人瞧瞧是否还满意?”

    高明进打开盒子随手取过一本,书名《户部辑要》撰写人姓名“胡甲”落在书名左下角。

    翻开第一页是序言,简单介绍这套书的主要内容和意义。第二页的目录,按照手稿的内容分门别类编排。

    高明进取过每一册,都大概翻了几页。书的印刷比以前字迹清晰且小,原本一箱子的手稿,刊印出来,只有薄薄几本。

    “你用心了。”他赞道,这少年在利民之事上和他大哥一样一丝不苟,力求尽善尽美。在感情上也是不掺杂。

    这个性子好也不好。

    “方便他人罢了。”俞慎思径自在一旁坐下。

    高明进放下手中的书,让下人奉茶,说道:“你来应该还有别的事吧?”@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明知故问。“高大人既知晓下官过来,想必已经知道是何事,应该不需要下官明说。”

    学会和他绕弯子,高明进笑了声,叹着气道:“除了高杉我的确还派其他人去相州,只是让高旷切断一切和孔谌的联系,抹掉痕迹。并没有让高旷对孔谌动手。孔谌跟了我十数年,忠心耿耿,我岂会要他性命。”

    俞慎思闻言,胸中升起怒火,一个跟着他十数年的外人他不忍下手,而一个嫁给他十余年为他生儿育女的发妻,却能毫不留情。俞兰被病痛折磨的一两个月,他就没有一丝动摇过杀她的心。但凡他能动摇,俞兰也不会丧命。

    俞兰泉下有知,听到这话,无异于再杀她一次。

    俞慎思一忍再忍,终是没能够将怒火压下去,含着怒气斥问:“高大人还有良心?”

    高明进望着满眼愤怒的少年,那种刻进骨子里的仇恨,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都带着戾气。那双眼睛好似藏着随时会离弦的箭,他看一次不适一次。

    “是我对不起你母亲。”他声音低沉。

    俞慎思当即斥责:“别再假惺惺,你从始至终都没有悔意,也从没觉得自己错,不过是一次次利用我们姐弟心善罢了。”俞慎思站起身,“高大人,我今日来不是听你说那些虚伪之言。孔谌是不是你授意杀害,靖卫司的人会查清楚。我奉劝你一句,手上别再沾人命,为子孙积点德。”

    “担心你二哥?”

    俞慎思冷冷地看着高明进胸有成算模样,觉得这人骨头都是黑的,也更相信高晖除非不回大盛,否则高明进定会将高晖拖下水。这也是高明进今日敢和他坦言的原因,有恃无恐。

    他是死死捏着他们姐弟的软肋-

    离开高府俞慎思心中怒气未消没有坐马车,而是沿着门前街道朝俞宅方向去,每一步都踩得很重。洗砚赶着车在后面跟着。

    此时日头还高,吹过来的风带着暑气,燥热烦闷,树下阴凉也没有多么舒爽。俞慎思额上一层细汗。

    他脑海中不断琢磨高明进此事,是否真的要高晖不回大盛。如果高晖不回,沈家也要跟着离开大盛,才能够彻底避免被高明进威胁利用。

    从此手足天各一方,高晖恐不会答应。他幼时在京的五六年没有感受过亲情,所以尤为看重仅存的手足亲情。

    还得想别的方法。

    脑海中苦苦思索,忽然听到有人唤“慎思”。

    抬头循声望去,十字街口的左侧驶过来一辆马车,车窗处露出白尧微笑从容的面庞。

    俞慎思躬身施礼。

    白尧朝俞慎思身后走过来的街道看了眼,吩咐:“上车来。”车夫已经放下车凳。

    俞慎思犹豫了下,应声上车。

    白尧瞧出他面色不佳,从高府方向过来,大概猜到缘由。上次听俞慎思说高明进送手稿过去要刊印,昨日和他说书已经刊印完成,问他要不要看一看。今日多半是送书过去。

    但是依这孩子的性子,这么点事,他不太可能亲自去一趟高府。

    “何事愁眉不展?”在俞慎思坐下后白尧问,顺势将手中的折扇递给他,让他扇扇身上的汗。

    俞慎思先说送书的事,也知道以白尧的聪明不会全信,便顺势提到高晖之事。对于高明进杀人贪污未有提。

    他们姐弟的事情白尧几乎都知晓,甚至俞氏的事,白尧也隐隐猜到,高晖的事也就没必要瞒着对方。

    白尧听完后明白俞慎思的意思,想让高晖和高明进脱离,至少在高明进将来犯了事能够不被连累。他沉思须臾,微微笑道:“无须太担忧。海船后年才回国,届时什么情况尚不知。你现在有对策,局势有变,亦是无用。”

    俞慎思跟在白尧身边一年,多少还是摸得清白尧的性子,看上去淡泊佛系,不过是不喜争权夺利罢了,朝堂情况,皇帝的性情摸得比谁都清楚。他这胸有成竹的样子,哪里是劝他不要提前焦虑,显然已有了主意。

    “白大人可否赐教?”

    “言之尚早。”笑着劝道,“待高晖回国看具体情况再定,也不是无路可走。”然后和他说相州的事。

    白尧刚从宫里出来,皇帝那边也收到靖卫的消息,知晓孔谌便是石六爷。以孔谌的家财拿不出几十万来赈济,无疑是帮别人。这本是好事,为何偏偏在靖卫赶到相州的时候人莫名其妙溺死?让本就怀疑背后是贪官的靖卫更加确信这个猜测。

    皇帝自然也不例外。

    俞慎思借此打听:“可有查到什么线索?”

    白尧紧紧盯着俞慎思没有回答,俞慎思被盯得心里发毛,身子朝后仰了仰,躲开半个身位。“白大人这是何意?”

    白尧夺过扇子敲了下他脑袋问:“高侍郎?”@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俞慎思被惊住,回顾一下整件事,以白尧知道的消息和对俞高两家的了解,能够猜到也不足为奇了。

    “陛下他……”

    “陛下应该不知。”又敲了下他脑袋教训,“欺君之罪,你胆子真够大的。”

    “言重了,白大人言重了。”上次欺君好不容易翻篇,他可不敢再担此名。俞慎思急忙笑着解释:“晚辈没有确凿的证据,胡乱指认,岂不是诬陷?所以不算欺君。晚辈得到消息就第一时间通知靖卫,这还算有功呢!”

    “狡辩!”白尧不轻不重斥一句,又提醒他以后行事谨慎,然后便给他透露靖卫那边传来的消息——孔谌的确是酗酒溺水而亡。当时多人亲眼所见,不少人下河救人,因为夏日雨水多河水湍急,救助不及时,救上来人就没气了。仵作验尸,也是死于溺水,错不了。

    靖卫还在相州继续调查,

    后面能不能查到其他消息还未可知。

    俞慎思觉得即便是查到新消息,应该查不到高明进的头上。从刚刚高明进的态度能够看出来,他对这件事很有把握。

    半晌后白尧感叹一句:“高侍郎此举是在赌圣心,太险了。”

    是啊!圣心难测。“可他没有更好的退路。”怪也只能怪他自己,杀妻弃子,贪赃枉法,自己把路走死。唯一的希望便是清田纳税之策,此策成功,国库盈余,或许能让皇帝对他及其家人宽仁一二-

    马车行了一段路,听到喜乐之声,再朝前,碰上迎亲的队伍。俞慎思探出脑袋朝外瞧,迎亲队伍很长,高头大马上的新郎神采奕奕,满面红光,不知是哪家喜事。

    待迎亲队伍过去后,俞慎思缩回脑袋,挪了挪屁股靠近白尧,调皮地笑道:“白大人,晚辈的终身大事可得麻烦您了。”

    白尧看他一眼,知晓对方什么意思,家里头那个小姑娘今早还和他念叨,问秋日自己及笄之礼时,可不可以请小哥哥来观礼。

    “休想!”

    俞慎思嘿嘿傻笑道:“白大人误会了,晚辈是觉得大哥和大嫂的姻缘红线牵得好,郎情妾意,鹣鲽情深。晚辈也想让白大人给晚辈牵红线。白大人在京多年,认识的人多,帮忙介绍介绍。晚辈明年也要加冠了,家父家母着急呢。”

    在他面前耍这种小心思。如今俞慎言和高晖都不在京,他岂会成亲?他哪里是要寻觅良缘,这是知晓念念的性子,让他去得罪自家姑娘。

    “歪主意打到我头上来了?下车!”叫停车夫,将俞慎思赶下车去。

    “白大人,您真的误会了……”俞慎思抓着车窗准备解释,白尧的折扇敲开他的手,马车动起来,俞慎思追了两步停下,站在原地看着车驾行远。

    洗砚偷笑两声,上前道:“三少爷,还是上车回家去吧!”俞慎思无奈叹气-

    次日翰林院官员听闻石六爷的消息,相互谈论起来,俞慎思便当哑巴在旁边听着。

    十日后,李帧从相州回来,人消瘦一圈,可想而知这两个多月的辛苦。

    如俞慎思猜测的那般,靖卫并没有查到高明进,孔谌手底下的人全都是听孔谌之命行事,至于孔谌的钱从哪里来,他们并不知道,也无从查起。

    李帧一直对此事怀疑,如今说给俞慎思听,俞慎思也生疑。

    几十万两银子,不是几十两,就是用船运,小小的船都载不动。孔谌手底下的人怎么可能无一人知晓。孔谌忠心,难道手底下的人也个个忠心,没一个人的嘴能撬开?靖卫审案有的是手段,不至于问不出任何消息。

    “除非靖卫不想查下去。”一旁的俞慎微开口道。

    俞慎思和李帧相视一眼,靖卫只听命皇帝,他们不想查,那就是皇帝不想查。皇帝已经怀疑是贪官所为,朝廷国库不足,贪官污吏中饱私囊,皇帝不可能不恨之入骨。当年为了充盈国库,皇帝不惜设局查抄刘庆辅。皇帝不查,必然是另有目的。

    俞慎思思忖着踱了几步,脑海中忽然蹦出当日宫中对弈时皇帝对他说的话——未到时候,该放则放。

    他将整件事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半信半疑地道:“靖卫或许已经查到消息,是陛下将其瞒下来。”因为还没到时候。

    第135章 第 135 章

    次日翰林院上值时, 俞慎思寻个单独的机会探问白尧对这件事的看法。

    白尧从不涉足朝中党派争夺,真正做到想皇帝之所想,忧皇帝之所忧, 得皇帝信任,定然知道的事情比旁人多。

    白尧没有正面回答他,而是反问:“你认为呢?”

    俞慎思自然认为这是皇帝在等待时机。皇帝若是查到了孔谌背后的人是高明进, 新策推行的重要时候, 自然是会将这件事压下去。皇帝若是没有查到背后之人, 显然是等对方浮出水面。

    白尧笑而不答, 俞慎思品出其中意思。

    数日后,耿越亦从相州回来, 还特地寻个茶馆邀请俞慎思喝茶。他本想请俞慎思喝酒,去年高晖喜宴上瞧出俞慎思不善饮酒, 这才改了。

    俞慎思也装模作样打听相州的事情。

    耿越所说的和朝中官员所知晓的差不多,没什么新奇。

    俞慎思故作歉意道:“这一趟让耿巡使和靖卫们白跑了,慎思有愧, 以茶代酒给耿巡使赔不是。”

    耿越笑着按下他的手,“这可不算白跑,至少知晓石六爷是何人,这个事也算有进展,在陛下那里有个交代。你是帮了我们靖卫不小的忙。”

    俞慎思故意露出担忧和遗憾, 试着去套话。“但如今线索却断了, 背后之人难揪出来。若是真善人倒也罢了,若是伪善人用此方法销赃博善名,真是便宜了他。”

    情况分两种, 但最初大家就怀疑此举有内因,如今孔谌死了, 更没人会相信还有第一种的可能。

    耿越笑着宽慰他:“若真是贪官,至少吐出来一些,总强过独自骄奢淫逸。”

    “也是。”套不出对方的话,俞慎思笑着附和-

    孟秋七月时,相送出外郊。

    苏夫子在收到俞慎言的信后,准备前往西北,这让众人不解。苏夫子如今年纪大了,身体不算特别硬朗,更该留在京中安养。苏夫子无儿无女,几名学生常年在京,也都秉着为他养老送终的心,岂忍他一路颠簸。

    俞慎言在信中并没有写什么求助的话,只是报平安,问苏夫子安而已。甚至给俞慎思的信,还叮嘱他常去看望苏夫子。苏夫子忽然有这个决定,众人疑惑,俞慎思却明白。

    众多学生中,苏夫子最喜欢俞慎言。当年俞慎言科举入仕留在京中,秋日里苏夫子便借口回京。如今俞慎言去西北,这一去不是一年半载能回,苏夫子还是为了俞慎言。

    劝不住苏夫子,众人也只能依着。

    临别之日,恰逢宗家兄弟也在京,一起前往相送。还是想最后劝一劝苏夫子留京安享晚年,他们几个学生会在跟前尽孝。

    苏夫子摆摆手,看着几名学生,颇有感慨。当年都还是总角孩子,如今除了最小的俞慎思没有娶亲,其他都成家立业。无论走的是仕途,还是经商,或者其他,都算出息了。他教了半辈子的书,也算对得起这一声“夫子”。

    他朝西北的方向望了片刻,回头眼中湿润,幽幽地低声道:“老夫曾有一子,二十多年前去了西北,再没回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话音落下,旁边的郝叔泪光闪动。众人心中已明白,不敢深问怕惹苏夫子伤心,便也不再劝。

    众人齐齐施礼拜别。

    回城时,宗承良还如少时一般搂着钟熠的肩头,道:“钟哥,难得聚一次,我请你喝酒,在品仙楼。”又扭头对后面准备上马车的俞慎思道,“小思,你别借口想跑,你今日没事。”

    俞慎思心里正在找借口呢,被对方直接堵死。宗承玉走过来拍着他的肩头,将人朝马车中推,笑嘻嘻道:“大哥放心,我看着呢,他跑不了!”

    这兄弟俩可真是“热情”。

    俞慎思幼时就与宗承良没有多少交往,和宗承玉这些年也渐渐少了话题。之前他们相请都是李帧过去,他

    们生意上有往来,话题也聊到一起去。或者俞慎言过去,他们幼时玩伴,后来同窗多年,有事可聊。

    今日都是来送苏夫子的,同门师兄弟自己也不好再拒绝,笑着应道:“良哥请酒,小弟岂敢跑。”

    宗承玉和俞慎思上了同辆马车,闲聊中俞慎思得知宗大老爷几个月前因为身体原因,已经致仕。宗承文在地方上却干劲十足,如今他所在的省今年也推行新策,他正是忙的时候。宗承武中举后,就去了宗承文那边,既帮忙也学习。

    唐子丰两次春闱失利打击很大,特别是他们这几个少时同窗都取士,托人在地方上谋了个差事,已经去赴任。

    话题打开,宗承玉又和他说临水县老家的事,齐家兄弟全都考中秀才,前两年试着去考乡试,全都名落孙山。

    还有当年和他们一起去考府试的虎头高昼,考了这么多年,去年考中秀才。也不指望去考举人,正好高明通出钱在高家村办族学,他就顺利当了这个“夫子”。

    高家办族学,俞慎思听小叔俞纹来信中提到,今年春已经办起来。比俞氏族学晚几个月,俞纹说是高明通看着他们俞氏这么做跟着学。俞慎思更认为是高明进的意思。

    他在朝这么多年,官位坐到户部侍郎,除了当年修祠堂,族人却没有跟着沾半点光,现在前路未知,后路他总要铺好。

    何况俞氏族学都办起来了,他们俞家出钱出力,两相对比,高家无论如何也要有点举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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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车入城恰是午饭的时辰,品仙楼内外食客盈座。

    品仙楼在盛都尚算排得上号的酒楼饭庄,进出皆是有些头脸和家底的人。因这里掌勺师傅厨艺不俗,由来生意红火。幸在宗承良提前在楼中定下位子。

    几人刚进门便有伙计领着他们朝二楼去,穿过二楼的双层廊,来到相连的西侧楼。

    虽是同窗宴饮,所聊的却躲不过官场和生意场上的事。宗承良和钟熠二人年纪相仿,又相熟能聊到一起。而俞慎思和宗承玉二人则是跟小时候一样,研究满桌子的菜肴。

    宗承玉小时候就爱吃,书箱里永远少不了零嘴儿,这么多年也没怎么变过,加之跟着宗承良到处应酬,现在有点发胖,所幸没有太胖,加上他本身五官就耐看,瞧着反而平易可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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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承玉,你以后少吃点,这样下去不出几年你要再肥一圈。”俞慎思看他吃了许多,给他倒杯清茶解腻。

    宗承玉嘿嘿笑道:“我媳妇可说我胖着好看。”

    “是胖着好看,不是肥了好看。”俞慎思捏了捏宗承玉的手臂,拍了拍宗承玉的肚子道,“还没小时候结实。”

    宗承玉朝俞慎思的肩头用力一拍,俞慎思的肩一沉,抱怨道:“你打桩呢,这么用力。”

    宗承玉哈哈笑道:“你这么瘦,以后能抱动媳妇吗?”

    “你我都能抱动。”

    宗承玉又拍了拍俞慎思的身板道:“你从小看着就像吃不饱饭一样,我每次带零嘴儿都分你,就是想你长胖点。这么多年,你还像一天饿三顿的样。”

    “辜负你好意了。”俞慎思玩笑道,“看来你现在长胖是因为没和我分享吃食。”

    “可不嘛。”

    两个人一边吃喝一边谈笑,完全不管旁边两位兄长在正儿八经谈论如今朝中之事。

    片刻,俞慎思因茶水喝得多了,出去方便。回去时见到李帧身边的俞林从一雅间内出来,愁眉苦脸,关上房门后还在门前守着,焦虑地盯着房门。

    俞慎思犹豫了下,朝那边过去。“姐夫在宴客?什么客人?”

    俞林转过目光见到俞慎思,迎上前两步。拧着眉头瞥了眼房门,小声回道:“小的也不知,但瞧着……应该是位大官,而且……非善。”

    李帧生意上接触到的官员不多,而且都是微末小官,处理一些琐碎之事。俞家的生意也没到要接触大官的地步。最近书肆一切也正常,书册和学报文章,更没有得罪哪位官员。

    他走到门边想听里面的谈话,声音太小听不清。

    这时伙计端着酒水过来,他从伙计手中接过,敲门进去。

    雅间内仅有一坐一站二人,李帧面色平静地立在一旁,坐着的人眉头微蹙,面色不佳,微微昂首看着李帧,眼中情绪复杂。此人俞慎思认得,盛天府府尹项钧甫。

    注意到俞慎思,二人的目光都转向他。

    俞慎思面露惊讶,疾走两步放下酒水笑着施礼,“翰林院修撰俞慎思见过项府尹。下官今日出门遇黄道吉日,有幸在此处见到项府尹。”

    他又朝李帧瞥一眼,笑着问:“项府尹与李老板莫不是谈印书的事?前几日翰林院几位大人也想着合出一本翰林文集,要请李老板帮忙。”

    项钧甫打量俞慎思一眼,面色稍变,“李老板应该是俞修撰的姐夫吧?”

    “正是。”俞慎思瞥了眼桌上菜肴,取过酒杯斟酒,笑着道,“说来李老板和项府尹还是同乡呢!同乡三分亲,以后还请项大人多照顾。”将酒盅双手端到跟前。

    “俞修撰是早知他身份了吧?”

    俞慎思心中略紧,是用这话诈他?上次待李帧如亲子的符尉前来相认,李帧都没有松口,咬定自己是李帧。岂会认项钧甫这个无情无义的父亲。

    他面露迷惑,装糊涂道:“李老板是下官的姐夫,下官自然知晓。李老板与家姐成亲的时候,这些都是经官媒查证,然后入官府登记造册,下官自是知晓。项府尹此问,下官有点没明白。”

    他故意一脸不解地看了眼李帧,又道:“项府尹莫不是也误会了?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下官记得小项大人当年也误认李老板是故交,后来确认是自己认错了人。”

    闻言,项钧甫神色微变,目露惊色,显然项格并没有和他提及过李帧还活着的事。

    李帧此时亦配合着施礼开口,“项大人的确认错人了,小民从小长在辛乡,从未去过项大人说的蒲县。后来远去宁州,也是因为当年家乡遭遇旱灾和瘟疫,父母双亡,前去投奔表姑。

    小民出身卑微,祖上世代庶民居于辛乡,断不会是大人错认之人。小民亦听内弟提过项二公子,但断不敢以卑微之身冒作令郎,还请大人明察。”

    项钧甫再次望着李帧,看着他的眉眼五官和举止。

    一个人若只是容貌像或许是巧合,但声音像,手型像,又怎么会不是?他再如何否认,自己的儿子自己岂会不认得。

    十四年太久了,久到连对他这个父亲的怨都没有了,所以才能够心无波澜面对他这个父亲。

    他站起身来,道:“若是你愿意,随时可以来找……本官,本官很想知道你当年怎么活下来,经历过什么。”

    李帧依旧规矩施礼道:“大人爱子之心小民甚为动容,还请大人莫误会。小民祝大人早日寻到二公子,父子团圆。”

    项钧甫最后望李帧一眼,流露几丝不舍和怜爱。

    送走项钧甫,俞慎思和李帧回头朝二楼走,俞慎思疑惑地问:“姐夫怎么会在这里遇上项府尹?”

    李帧冷笑一声,“自是有人刻意安排。”

    第136章 第 136 章

    李帧这么说, 俞慎思也猜到了。李帧是不是当年的项柯,连项格都放任不问,更没几个人会去怀疑, 也更没谁闲得非去证明一下,而这证明还惊动了项钧甫。

    李帧去相州坏了高明进的好事,高明进自然也要找李帧的不痛快。

    “以姐夫对项府尹的了解, 此事他会抓着不放吗?”俞慎思问。

    李帧朝楼上去, 默了几息摇头道:“不会。”毕竟当年他都不在乎自己这个儿子。十几年过去了, 若非是被特意安排碰上, 估计他早就忘记自己曾经还有这么一个儿子。

    此时楼上栏杆处宗承玉喊着他们,咧着嘴笑道:“难怪你去了这么久, 原来是遇到李老板。”对李帧拱手一礼道,“家兄还想着处理完手头的事去拜访李老板, 今日有幸遇上,李老板可否赏光一起喝杯酒?”

    “我正想请令兄帮个忙呢!”李帧走上楼,拍了下宗承玉厚实的后背, 随着他一起朝西侧楼去。

    宗承良见到李帧起身相迎,大大方方招呼李帧坐下。钟熠还是有点介怀,点头浅笑,面上几分不自然,这也是他们第一次一桌上吃饭。

    大家都是从临水县出来的, 有些事情心照不宣。李帧从容地寒暄几句, 知晓他们今日宴饮只

    是闲话,并无什么要紧的事,便同宗承良说自己想请他帮忙之事。

    俞慎微要回安州开办机房, 让施长生在安州那边筹备了一番,官府那里也都打点好了, 但是织机上还有点小问题。宗家几代经商,认识的人多,请他帮忙。

    宗承良听完他所求,爽快笑道:“这你还真的找对人了,家父有一位故交,他的内弟曾经开过机房,后来经营不善关了,我这次回安州便替你跑一趟,应该问题不大。”

    “李某先谢过宗老板。”说着给宗承良斟酒。宗承良抢过去自己斟酒,又给身边的钟熠也斟满,笑着说,“就是跑趟腿,哪里值得李老板言谢。上次若不是李老板给我出的主意,我那一趟生意可亏不少。我还不知道怎么谢你呢!”

    “也就一句话的事,何至言谢。”

    两个人客气一番后,宗承良带着几分疑虑劝说,现在开办机房风险比较大,小作坊不容易赚钱,像自己父亲故交的内弟,费了很大的心力,最后赔了不少。大作坊又有官府压着,也不好经营。

    一直在旁边听着他们说话的俞慎思此时开口道:“今后这种模式会纷纷兴起,朝廷届时说不准会鼓励兴办。”

    众人纷纷看向他,钟熠也在朝为官,他倒是没有瞧出朝廷有这个倾向的举措,询问:“何以见得?”

    俞慎思放下手中的一颗青葡萄,说道:“如今陛下大力推行新策,新策成功,百姓衣食改善,届时增加的不仅仅是国库财政,还有百姓人口。人口增加,田地不会增加,冗余的劳力总要有口饭吃,否则必然动荡不安。而各地兴办的厂房可以解决这个问题。”

    如今朝廷官船出海,一边是为了与南洋、西洋等国建立邦交,立大盛国威,一边也是慢慢打开周边诸国的大门。南亚、东南亚和非洲这些还远远不够,更要打开欧洲大门。

    只是这些话他不方便和宗承良他们说。

    他只能基于现状,含糊地说着如今朝廷官船出海的眼下目的,是为了建立经济往来。

    “外面的市场打开了,国内的经济总要跟上,届时各种厂房必然相应兴起。如今朝廷对商船出海有诸多限制,开放的港口也寥寥。依我推断,后面朝廷会逐步放宽,海贸反过来也利于厂房的兴起。”

    俞慎微想办机房是对的。

    几人听他这么一套推理下来,倒是颇有道理。宗承良还是有些疑虑,毕竟历朝历代朝廷重农抑商,鼓励兴办厂房,便是鼓励商业兴起,这个决策有点悬。

    俞慎思也不能百分百地肯定,但他知晓当今皇帝不是安于现状,盲目自大的帝王。到时候国情推动,朝廷不得不如此,除非那时皇帝老糊涂了。

    但他认为这是大趋势。

    即便这个时代历史与前世不同,但历史的轨迹是相似的。航海时代已经到来,必然会带来掠夺和财富积累,大盛必须顺应历史车轮往前走。

    钟熠听完,目光端详着俞慎思,心中几分感叹,果然是长伴君侧之人,不过才一年有余,见识增长不小。

    李帧和宗承良对他的话咂摸须臾,也纷纷觉得有几分道理-

    回去马车里,李帧便询问俞慎思那番话从哪里得来。

    俞慎思笑着道:“姐夫不是说咱们陛下是位雄才大略的君主吗?明君岂会不兴内图外,大开国门?陛下近些年的举措,不正是奔这个方向去的吗?”

    李帧笑着拍了下他肩头,几许欣慰,“果然,与虎狼同行,必是猛兽。”

    “那位可比虎狼厉害多了。”俞慎思玩笑道,“不过大姐开机房,前景肯定是大好的。”

    李帧认可地点头,这也是他支持妻子的原因之一。

    回到俞宅,见俞慎微在管教调皮的小久。原因是这孩子玩弹弓,不仅将俞纶养的鸟儿打瘸了,还将正堂门楣上辟邪的镜子打碎。这是很晦气的事,宁州人尤为信此。镜子碎了,容易招致邪祟,俞纶身体又不好,家里人最忌讳这个。

    俞慎微没有打骂儿子,而是在院子里立了个靶子,让小久搁着半个院子打弹弓。旁边是去年修缮院子剩下的一竹筐石子和鹅卵石,让小久用弹弓打完才许吃饭、睡觉。打不到靶子还不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小久显然已经打了许久,地上散落一层石子。

    见到二人回来,小久好似看到救星,要跑过去求救。俞慎微立即喝道:“今日谁说情都无用,必须将这些石子打完才行。”

    小久可怜兮兮地望向自己父亲。

    李帧不轻不重地拍了下儿子的脑袋教训:“顽劣!听你阿娘的,快点。”

    “久儿胳膊好疼,手也好疼,都磨破了。”说着将小手伸向李帧博怜爱。

    小孩子本来就细皮嫩肉,一直拉弹弓手指没磨破,却磨红肿。

    “你阿娘要罚你,爹爹也帮不了你。疼才能长记性。”

    眼看着父亲站母亲的队,小久转向小叔叔。俞慎思故意取笑道:“虽然有错当罚,不过咱们小久儿手法还是很准的,很厉害。趁着今日多练练,以后也能百步穿杨。”

    求助无门,小久泪水盈眶,委屈巴巴地咬着唇接过小厮递来的石子,继续打靶子。

    李帧走到妻子身边,将妻子从椅子上拉起来,“微儿,为夫有事和你说。”拉着妻子朝东跨院去。

    俞慎思知晓李帧用意,今日妻子真生气,他明着肯定要支持妻子管教儿子,让儿子知道错误。但心里又疼儿子,那么一筐石子都打完,儿子十天半个月手臂都抬不起来,手也别想提笔了。只能让他“帮忙”。

    他先教育了一番小久,还把这孩子说哭了,扑在他怀里认错。

    俞慎思让小厮将散落的石子都捡回筐里,告诫道:“下次不许顽皮,否则小叔叔要给你爹爹和阿娘告状,再罚你一筐。”

    小孩子泪水涟涟地点头-

    另一边东跨院中,俞慎微打量着丈夫神色,犹豫着问是不是关于项钧甫之事。

    品仙楼的事,先回来的下人已经同她说了。

    丈夫这么多年都不愿提当年事,也不想见故人,是对曾经过往心死。高明进此举是想撕开丈夫已经愈合的伤疤。

    她正想着要如何安慰丈夫,李帧看出他的担心,知道她所想,半搂着她笑道:“我心中已经放下,并不会难过,你无需担心。我以前不提此事,的确是觉得那是不堪回首往事,今日见到项大人我才知道,我内心放下了。

    高大人知晓我的身份和经历,但他不知道我与项大人之间早就没有半分情义,我连对他的怨恨都没有。项大人对我亦是无什么情义,我们彼此都好似做了一场十几年的梦而已。高大人的算盘要落空。”

    他揽着妻子沿着小径朝假山去,说道:“我要与你说的并非此事,是回安州办机房的事,上次遇到的问题,我请宗承良帮忙,应该问题不大。待他那边处理好,你或者我要回一趟安州安排具体的事。”

    “我回安州,你这边还有书肆和各处的消息处理,我也有一些事和长生说。”

    “也好。”-

    中秋过后,俞慎微便带人回安州忙办机房的事。没几日南安省传来倭寇再次出没,劫掠船只的事情。

    数日后,俞慎思收到瞿永铭从南安省寄来的信。瞿永铭政绩突出,去年顶头上司岩州知州调任,他便补了岩州知州的缺。

    自从新策在南安省推行,瞿永铭便忙起来,与此同时他们之间的书信往来却频繁。

    瞿永铭在信中先是说了如今岩州及周边州县新策执行情况,其次也提到如今沿海一带出现倭寇,同时提到秦耀先和赵海川对待倭寇的问题上产生分歧。

    当年将倭寇驱逐,如今这些倭寇又卷土重来,他们不走正当的途径,还是靠着打劫往来船只抢掠财物,甚至勾结海盗意欲再次登陆。

    赵家镇守东南多年,与倭寇打了大大小小无数的仗,清楚倭寇对东南的侵害骚扰多严重。赵将军对这些倭寇恨之入骨,驱逐已经达不到震慑作用,这也不是赵将军的目的,全部剿杀才是他想要的。若只是驱逐,只会让这些倭贼海盗更加猖獗。

    秦耀先则认为现在他们军事力量想做到此有困难,若是想剿杀必定要动用大量兵力,耗费巨大,朝廷如今困难,西北不安定,实在不宜东南再起兵戈。只需驱逐便可。

    两人的意见不和,赵将军现在要做点事,秦耀先便会从中阻挠。

    两个人全都给朝廷上了折子,各抒己见。早朝时,文武百官对此谈论,半数支持秦耀先,半数支持赵海川,相持不下。

    散朝后,皇帝脸色阴沉,浑身好似下了一层霜,连带着整个大殿都冷飕飕的。众人做事全

    都小心翼翼,一句话不敢多说。

    俞慎思大半天也是提着心当差,好不容易挨到换班,回翰林院的路上,他和白尧谈起此事。毫无疑问白尧是支持自己表兄的,认为倭贼就是苍蝇,赶走了还会来,只有拍死才绝后患。

    俞慎思所思考的是皇帝想怎么做。

    这大半日朝臣们在皇帝跟前没少争执此事,连太子和衡王也争吵,皇帝一直都没有表态,只是随着朝臣们的争吵,脸色越来越差。

    俞慎思半天都在担心皇帝忽然雷霆震怒,令侍卫将哪位大臣拖出去杖毙。

    白尧回头让陈璞和刘曙等人先回,众人知晓他们是要说些私话,知趣地全都先行。

    白尧询问俞慎思认为皇帝是怎么意思。

    俞慎思大半天也在琢磨这个,皇帝到底在气什么,散班的时候,皇帝将高明进召去,他稍稍明白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陛下自然是想一劳永逸,东南长久安定。”这是毫无疑问的。大盛与倭寇周旋也不是三年五年了,若是驱逐管用,他们就不会再次进犯了。

    “你认为陛下为何龙颜不悦?”白尧又问。

    俞慎思思量少顷,环顾四周,见附近没人,还是凑近白尧身边,压低声音回道:“下官认为陛下不悦有两点,一自然是倭寇再次来犯,扰我大盛百姓;二则是气自己和文武百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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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尧从他口中听到这话有些诧异,追问:“气自己什么?”

    “陛下自登基东南、西北便不安定,如今过去十数载,这些事依旧没有解决,试问哪位帝王能够不心焦?”

    若是昏庸君王则罢了,偏偏当今的皇帝有雄心也有才干。奈何接手大盛的时候,大盛已经贫弱,还天时地利人和一样没占。能够撑到今日实属不易。

    皇帝已经四旬有余,自然想在位期间能够做成一两件大事,史书留下歌功颂德的笔墨。

    他又道:“陛下日理万机,勤于政事,可如今大盛国库无银,有心无力。秦总督奏本上那一句钱粮供给难济,直接扎在了陛下的心肺上,能不气吗?”

    白尧瞧了眼身侧少年,赞道:“有点长进。”

    俞慎思嘿笑一声:“全赖白大人教得好!”

    “学会拍马屁了?”

    “虚言恭维叫拍马屁,下官肺腑之言怎么能叫拍马屁。”

    白尧点点头,“马屁越来越响了。”

    玩笑两句,白尧便收起了笑意,惆怅道:“无钱难办事,那些反对的朝臣全都踩着军费这一点,若是能够筹措到军饷,他们也拦不住。”

    南安省新策推行,士绅大地主对朝廷可不友好,想从他们那里凑银子恐怕太难。

    “向商人借呢?”俞慎思道,朝廷也不是没干过。

    “看陛下和内阁那边的意思。”

    第137章 第 137 章

    朝臣还在争执, 东南的倭寇来犯却不能不抵御。赵海川已经指挥了几次对倭作战,虽然有秦耀先从中作梗,却没能拦住将士们杀倭之心。倭寇狡诈, 游击作战,一见战事不利,立即躲回海岛阵地藏身。

    这是最让赵海川恼恨之处。

    这日散值, 俞慎思和陈璞、刘曙两位师兄一边朝城门口去, 一边说着东南之事, 恰巧碰见了夏寸守和黄朔。

    这二人一个在户科一个在户部, 因为公务上的事常有交集,走得近一些。

    年轻人气血方刚, 自不会像韩阁老、郭阁老那般,瞻前顾后, 权衡朝堂各种关系。年轻官员正是冲劲十足的年纪,特别是刘曙,他性子爽直得很, 秉持不服就干!又不是敌我力量悬殊一定干不过。

    夏寸守少时就一腔正义,只是性子温和,自从去了户科后,性子渐渐变得耿直,和户部的官员因为公事已经撕过几回。

    在他看来, 贼人都跑到自家大门口杀你家人了, 还想着赶跑就完事了?算什么大丈夫!

    几名年轻人自然都支持杀光,谁和倭贼玩你跑我打的游戏。只是打仗烧钱,朝廷到处要用钱, 能拨出的军费有限。

    朝中也商议向富商借款,但毕竟不是小数目, 没那么容易。那些商人也不是傻子,一把拿出来多了,肯定被朝廷盯上。借少了又解决不了问题。

    黄朔此时幽幽感叹:“能再出个‘石六爷’也不算坏事。”大盛贪官不少,但愿意把贪的银子再次吐出来为民做事的没有。

    这样对比,石六爷也算是贪官里良心未泯的。

    夏寸守也附和。

    恰时一辆马车从皇城门内驶出,几人瞧是高侍郎的车驾,俞慎思心道:真正的“石六爷”就是这位。

    马车驶过去,俞慎思驳两位同学:“若无一帮石六爷背后的贪财之人,国库岂会紧张,朝廷何至于现在到处抠银子凑军费?他们不是罪魁祸首,也是罪大恶极。他们贪的银子,原本就是要用在朝廷和百姓身上。如今拿出来是应该,怎么能因为此就忽略他们犯的罪?”

    刘曙立即拍着俞慎思肩头出声支持,“俞师弟说得很对,他们这举动连将功补罪都算不上!他们贪墨那些钱财时,不知害过多少人呢!”

    陈璞也赞成。夏寸守和黄朔亦是点头称是。

    黄朔多解释一句:“我不是为这种人开脱罪名,是希望那些贪财之人,如今瞧见朝廷艰难,能够良心未泯,将贪墨之财拿出来还给朝廷。”

    “黄兄和夏兄之心,我等自是明白。”

    几人在城门口又聊了一阵才各自散去。

    俞慎思乘坐的马车行到一处街口忽然停了下来,他拉开车帘朝外瞧什么情况,见到高明进身边的随从朝这边过来,在车窗前施礼道:“思少爷,老爷请你移步一叙。”

    俞慎思微微探头朝前面马车看了眼,高明进不知道又搞什么鬼。“散班不谈公事,我得回家吃饭,没空。”

    “非公务之事。”

    “非公事就更不能耽误我回家吃饭。洗砚,赶车!”呼啦一把将车窗帘拉上。

    高家随从唤了声,俞慎思未搭理,马车已经驶离。

    高明进透过车帘缝隙瞧见朝另一个方向而去的马车,吁了口气,嘀咕一句:“性子不知随了谁!”-

    在朝廷为东南军费想办法之时,西北那边也传来了消息。安曲部世子领兵进犯,与大盛交战一场,各有损伤。

    皇帝焦头烂额,觉都没睡好,满面疲惫,闭着眼靠在胡床上小憩,不时蹙一下眉头,可知虽然闭着眼,脑子没有放空,还在想着近日朝中的事。

    这时太子从东宫过来,听闻皇帝在休息,他犹豫了下,让内侍不必惊动,轻手轻脚步进偏殿。瞧见皇帝精神不济,比往日憔悴消瘦几分,鬓角的白发又添了几根,满眼心疼。

    皇帝身

    侧小几上一摞奏本,旁边还有展开的一份奏折没有批阅,估计是太累了。

    见到皇帝身上披着的袍子滑落,他上前伸手为皇帝拉了下。皇帝慢慢睁开眼,看到太子,疲惫地唤了声:“泓儿?”

    “是。臣惊扰陛下休憩,请陛下恕罪。”

    皇帝叹了声,“朕未眠,是有什么事?”撑着身子准备坐直,身体乏累有点使不上力。@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太子搀扶一把皇帝,这才将带过来的一封信呈上,“是江原省之事。”见皇帝听到江原省三个字眉头皱了下,他声音跟着顿住。

    新策推行后,江原省成为皇帝的心头之忧,上次给汤逢春几个月的时间,也是再给他们一次机会,本以为他们能够做出点成绩,却不想还是毫无进展,而且如今还出了事。

    皇帝再不想听,他也不能不禀,继续回道:“丽州知州忽然暴毙,此事臣以为蹊跷。”

    皇帝面色沉了沉,已经展开信来看。

    丽州知州简云霆是癸丑科进士,此人很有才干,在地方上政绩卓著,此次江原省推行新策,他大力支持,也是江原省为数不多做到完全执行的州府。吏部和户部堂官都提到此人,皇帝也对其嘉奖,还想着将他调往其他州府,让其继续完成新策推行,然后再给安排个合适的位置,不埋没他的才干。

    如今人就这么没了。

    皇帝看完信,眸中有心痛惋惜,更有愤怒。

    皇帝不会信简云霆是突发恶疾暴毙。简云霆在丽州推行新策便有人强加阻扰,他是以一己之力费尽心思和手段才将新策落实,可想而知得罪了不少人。

    谋杀朝廷命官,这些人完全不把朝廷放在眼中,蔑视皇权。

    皇帝将信拍在小几上,“让靖卫去查此案。”

    “是。”

    缓了几息,皇帝又瞥了眼摊开的那份奏折,正是江原省汤逢春上的请罪奏本。

    本以为他能够胜任,却不想频频令人失望。奏本明着请罪,还藏着想推卸责任之心。皇帝想到这,心中更气。

    “你觉得这江原省该派什么人过去合适?”皇帝有气无力地道,也是有些灰心。

    太子默了几息,躬身禀道:“陛下恕罪,臣无合适之人举荐。”

    皇帝打量了眼太子,“你不是曾举荐过魏轫吗?”

    太子诚恳地道:“臣当初举荐魏轫,是认为他有此能力,但是这一年多让臣看到江原省的形势,臣认为魏轫恐亦不能胜任。”

    皇帝笑了笑,任人唯贤不唯亲,这一点是他欣赏之处。这也是太子与衡王和其他几位皇子最大的不同。身为储君当如此。

    “陪朕出去走走。”

    “是。”见皇帝身体乏力,上前搀扶起身。

    刚走到偏殿门前,内侍来报户部左侍郎求见。

    因为近日军费钱粮之事,皇帝没给户部什么好脸色。

    高明进候在殿外,身姿略颓,皱着眉头,目光微滞,似乎在琢磨什么。见到皇帝出来才回过神见礼。

    “爱卿何事?”皇帝问,踏出殿门,舒了口气朝前走。最后站在丹陛之上望着殿外天空。

    今日天稍阴,天空灰白一片,让秋风更添几分寒意。

    高明进近前回禀东南军费之事。

    军费难筹,只能东拼西凑。

    南安省新策推行目前已完成七八成。南安省多士绅地主,去年田税已经增加近两成。如果依照新策完成七八成来推算,今年的田税增加绝对有三成。今秋的田税用作上交朝廷的部分直接用来作为军费。

    南安省有开放港口,自前两年朝廷稍稍放开对外贸易,关税也是不小一笔收入,包括南安省几大盐场。加上朝廷能够拨的费用,和从隔壁南原省借的银子,算下来军费可解决。

    高明进给皇帝细算一笔账。但是东南此仗不能久拖,战事久拖,朝廷耗不起。

    皇帝听完高明进所言,揣度片刻,西北战事也要银子,这也是目前来说能拼凑出来的法子了。

    他望向高明进,心中冷笑。这个臣子最可恶之处就在于,才干卓越,但你不逼他,他永远无对策。稍稍逼一把,他就有了主意。

    真是抽一鞭子跑一段路。

    在一侧侍候的俞慎思心里将高明进说的事情细细盘一遍。自去年参与新策制定后,这一年多他还会常被安排去户部帮忙,对于试行的南安省和江原省情况也可谓了解。偶尔和夏寸守闲聊也会谈到户部之事,加之从瞿永铭那里得来的信息,让他发现这里面有些不对。

    他抬眼朝高明进瞥去,高明进神色淡然。

    此人帮着郭家敛财,自己也贪了那么多,还能够让朝廷毫无察觉,看来可能是在这上面动手脚。

    真是胆大包天啊!

    这时皇帝又提到江原省的事情,询问高明进可有什么良策或者合适的人举荐。

    高明进思忖须臾,撩起官袍屈膝跪下,躬身回禀道:“江原省如今状况百出,局势亦非南安和其他两省可比,往后可能越来越难。新策是臣提出,亦是臣制定,臣向陛下自荐前往江原推行此策,望陛下恩准。”

    此话一出,不仅皇帝和太子,就连旁边的俞慎思等众官员,甚至内侍们都震惊了。

    西北和东南起战事,又是新策推行的关键时候,他这个户部左侍郎要去地方。

    户部本无尚书,他此去户部更无人了。

    俞慎思惊得瞠目,摸不清高明进这是什么意思。别人挤破头想往朝中来,他却往地方去。

    他如今是户部一把手,掌管天下钱粮,权力不言而喻。去江原当个巡抚,明摆着自我贬官。离开京城这个权力中心,以他现在的情况,想回来太难。

    “高侍郎可是一时糊涂?”太子有些着急。

    他虽不喜高明进此人,却知如今朝廷需要此人留京。

    皇帝顿了几瞬,觉得高明进身为户部堂官,此举冲动,心有不悦,“爱卿可想清楚了?朕给你改口的机会。”

    高明进当然清楚朝中形势,明白皇帝心思,但是他必须这么做。

    他神色坚定,言辞恳切地道:“臣非糊涂,亦思虑多日。朝野上下全都盯着江原,想看朝廷对江原的处理。因为江原之故,今年新增的两个省新策推行明显困难。有的州县在效仿江原做法,阻碍新策推行。若不将江原省新策落实,后面的省份必然纷纷效仿江原,新策难以完成。

    清田纳税之策在南安省推行的一年多里,利处陛下亲眼所见,这是利国利民良策,万不能废弛。只有完成此策,才能解朝廷财政之困,才能令天下百姓饱腹安寝。臣不才,愿以微薄之力替陛下分忧。望陛下全臣一片忠心。”说完俯身而拜。

    高明进前往江原无疑是最合适人选,但他的身份特殊。突如其来的这个举动,让皇帝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

    皇帝上前扶起高明进,“爱卿所请非小事,待诸位大臣商议后再定。”-

    半日来,俞慎思的脑海中全都是高明进此举用意。

    他当年为了权势攀附郭家杀妻弃子,后来为了稳固权势地位,帮着郭家敛财,为自己敛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在他的眼中权势地位才是所求,他也一直盯着尚书的位子,想要坐上去,甚至入内阁。

    现在忽然都不要了,要跑去江原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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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现在江原省士绅反抗情绪,高明进此去无异于送上门给人家砍。

    翰林院的诸位大人听到此消息也都炸开了,俞慎思询问白尧可能猜到高明进这是何意。

    他们同朝打了十余年交道。

    白尧琢磨片刻,摇着头道:“我一时间也不明其意。”

    俞慎思想到高明进提到筹措军费之事,他觉得南原省的赋税有问题,但是他不能完全确定,也没有任何证据,只是和白尧提一下,希望他能揣摩出高明进此举目的。

    散值后,俞慎思又去找了夏寸守和黄朔,请他们留意南安省的田地、人口和赋税等项,是否有什么纰漏。

    第138章 第 138 章

    高明进自荐前往江原省之事, 还没待大臣们商议,消息已经传开,无有不震惊。

    高明进疯了吧?

    所有人心中都这么猜想。

    不疯怎会干出这种事?有人猜测, 是不是朝堂要有什么大的动静,高明进敏锐地嗅到,所以提前离京避祸。

    抑或户部要出事了?

    苗猷听到消息, 第一时间找到高明进, 进门就气喘吁吁地问他是不是哪个长舌鬼讹传, 立即找出来舌头拔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听到高明进亲口承认, 苗猷还是不信。

    共事多年,

    他岂不了解高明进的为人, 怎么会户部侍郎的位子不坐,去一团乱麻的江原?

    江原省这一年多不知换了多少官员, 单单布政使都换第三个了,依旧没有能够将新策落实。就连汤逢春和郭坚皇帝也早就想换掉,只是被内阁和九卿一帮大臣拦着。如今别人都是躲着江原, 他主动往上凑。

    他可不是疯子。

    他盯着高明进看了一阵,不可置信走到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探着身子侧着耳朵道:“引之兄,你再说一遍,我刚刚没听清。”

    高明进一笑, 他这个决定对苗猷来说该是好事。他们二人皆是户部侍郎, 然他位在侍郎,实则掌尚书之职。自己离开户部,苗猷上头也无人了。

    不过据他对陛下的了解, 即便他走,这户部也不会交给苗猷来掌管, 会另外安排人接手户部。去年初陛下已经有安排人的意思。

    他宽心地道:“元绩兄,我经过深思熟虑,非一时冲动。”

    他将手边热茶端到苗猷面前,怅然叹气,如老友话家常,说道:“你我在户部多年,最了解户部情况。这么多年咱们想尽办法想让朝廷的钱袋子鼓起来。眼下如何你也看到了。新策是我提出,江原新策不落实,其他省难推行,我不去江原能行吗?”

    “这……我自明白引之兄一片为国为民赤心,但如今户部离不开你。”苗猷啧啧两声,愁苦着一张脸,压着声音劝道,“况且那江原现在什么情况你不是不知,那就是一滩沼泽,一脚踏进去,可就整个人都陷里头了。汤逢春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你说说你……哎呀……”

    苗猷一脸担忧,着急上火地不断拍着桌子,“引之兄,你糊涂啊!”

    高明进干脆地笑了两声,拍着苗猷肥胖的手掌道:“多谢元绩兄替我劳神,我去意已决,只等着旨意。”

    苗猷惋惜地又是连叹几声,大有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俞慎思也从宫里一路想到俞宅,他想不通高明进这是要唱哪出。

    是害怕户部有问题被问罪?可他去江原也避不了祸。

    李帧也听到消息,他一时间摸不准高明进的心思。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个人心机深,此去江原绝对是趋利避害。

    “难道真的只是为了推行新策?”俞慎思已经想不出高明进还有什么理由这么做。

    “只有江原省的新策顺利推行,接下来新策才能够在全国逐步实施。新策成功,国库充盈,陛下想做的事情也都可以放开手脚去做。百姓也有田耕有衣穿,高大人的功劳绝对当朝独一份。即便是将来他其他的罪行暴露,这一条保不了他的命,也能保住高家。”

    李帧揣摩许久,从书案后起身,说道:“目前来看,这种可能性最大。他之前做的几件事也都是在为高家谋后路。”

    俞慎思心中鄙夷,“现在知道谋后路,当年做下那些砍头之事时,怎么不想想有今日。”

    李帧笑了下,走到他身边,拍了下他道:“也许他也没想到自己会走到这一步。”-

    当晚,刚调回京没多久的郭三老爷郭铮去了趟高府,他和郭阁老都想知道高明进这是什么意思。当年郭阁老费了不少心思才将高明进推到今天的位子上。现在甩手就走?

    高明进见郭铮急切模样,笑着直言道:“岳父大人是担心我离开户部,户部会落到太子的手中?”

    郭铮斜他一眼,这也是担忧之一。

    高明进虽然不站衡王,至少和他们郭家现在是站在一条船上,这么多年也帮郭家和衡王许多。若是换个人上去,就算是换了个自己的人,就一定能够如高明进这般好使?能有他这般手段?

    “我为你考虑!”郭铮气愤道,“江原现在的状况,二哥和汤逢春都束手无策,你去了就能够解决?你不是把自己搭进去吗?”

    “江原新策若是推行不下去,你认为我还能在户部侍郎的位子上坐多久?”

    郭铮被问哑口无言。

    高明进又道:“有句话三兄替我带给岳父大人,我现在离开户部了,让秦耀先收敛些,莫被他连累了。”-

    不仅俞宅和高府在谈论高明进今日之举,京中许多府邸都在议论,有的只是单纯感叹几句,想不通高明进此举何意。

    有的则是在猜测,高明进此举朝廷是否会同意。有的已经在想高明进走后,户部的位子要推什么人上去。有的则认为高明进此去江原也解决不了问题,开始分析江原如今的形势。

    自然也有对高明进恨得牙痒痒的人,想着借这个机会报复。

    户部侍郎的去留,牵动大半个朝堂。

    最后皇帝和大臣们商议的结果,高明进出任江原省总督之职。汤逢春调离江原省,贬谪。郭坚乃郭阁老之子,高明进内兄,亦被调离。调袁瞻为户部左侍郎,掌管户部。

    户部这个结果,让衡王几乎跳脚,私下发了一通脾气。原本高明进在户部的位置上,至少两边不站。现在这个袁瞻则是出身东宫,活脱脱太子的人。

    同样私下发脾气的还有俞慎思。

    在朝廷定下江原之事后,俞慎思心里松快,终于不用时不时见到高明进。高明进去了地方,再兴风作浪,至少不用时时刻刻提防着他。

    让他没想到的是——

    皇帝随后召见他,若有若无笑着对他道:“江原情况复杂,你参与新策制定,对新策熟悉,亦熟知算学和地方一些事务,这次便随高总督一同前往江原。”

    俞慎思惊得愣了几瞬,好不容易眼不见心不烦,让他去和高明进共事?

    还没有想好措辞怎么推脱,皇帝又语重心长地道:“朕让你过去,一来是让你帮高总督,二来也是让你跟高总督学学,三来……你们姑侄两人共事,朕放心。”

    俞慎思当即明白皇帝的用意。

    皇帝明知他和高明进关系不睦,还故意让他给高明进当下属,其意就是让他监视高明进。

    他不似汤逢春官场摸爬滚打数十年,和朝中地方官员关系复杂。他刚入朝,没有背景,没有关系,也没有实权,完完全全就是皇帝的人,好用。况且他即便和高明进不睦,也不会阻碍高明进行事,反而能够监察。

    当然,皇帝也是想磨炼他一番

    白尧知晓他心里不痛快,也和他说,按照皇帝行事的套路,将身边亲近的臣子外放磨炼,是准备培养此臣子以备将来重用。朝中文武百官和各地方的官将不少这样的例子,白尧一一和他列举。

    让他别负皇恩。

    他知晓皇帝用意,但一想到又要和高明进共事,他一口气就不顺。

    俞纶和卢氏也千万个担忧、不舍。这二年,几个孩子陆陆续续离开身边,天南海北分散,一去不知要多久。

    卢氏眼含热泪给俞慎思收拾行囊,叮嘱着路途上注意,叮嘱吃饭穿衣,叮嘱要提防着高明进,事无巨细能想到的全都交代。

    最后还怕幼子记挂家里,同他道:“你爹身体比上半年好许多,你不必挂心。”

    李帧也劝着他:“家里有我在,我会照顾好爹娘,你尽可放心,要常给家里来信。”

    然后又对俞纶夫妇劝道:“爹娘也不必太担忧思儿,江原省距离京城不远,小婿会多安排几个得力的人跟过去,有什么事相互传信,快马加鞭也不过两日。”

    “话是这么说,到底是不如在跟前。”卢氏拭了下泪,接过婢女递来的一摞冬衣放进箱子里,叮嘱幼子马上天冷了,一定要多添衣,万不能着了寒。

    又从另一个婢女手中接过一个木盒子也放进箱子里,说道:“这里是平日或许能用上的药,有跌打损伤的膏药和包扎所用,有驱寒和退烧的。不知你去江原吃不吃得习惯那儿的饭菜,还给你抓了些养脾胃的……”

    俞慎思本以为一个小木箱就能够收拾完的东西,最后卢氏给他收拾出三个大箱子,甚至还给他装了不少他平日喜欢吃的小食。让他想到当年他去排云书院读书时候,卢氏便是这般一

    样一样给他收拾东西。如今还是将他当成小孩子一样。

    他也能理解,无论子女多大年纪,在父母的眼中永远都是没有长大的孩子。

    “对了,还有几样东西要带着。”卢氏忽然想到什么,叫来伺候的小厮,吩咐将沈山月送俞慎思的几样暗器取来都带着。

    “高明进那个该死的不得不防,你一定随身带一两样,关键时候也能自保。”

    俞慎思为让他们宽心,点头道:“孩儿会时时带着。不过,高大人不敢伤孩儿,娘尽可放心。”带着是预防外人。

    江原的情况复杂,丽州知州无缘无故暴毙,可见当地多么乱,不得不做万全准备。

    送俞纶和卢氏回房后,李帧和俞慎思交代一番,除了俞纶夫妇叮嘱的事情外,又对俞慎思道:“高大人此人虽然作恶多端,但并非一无是处。他能升到户部侍郎的位子,在这个位子上坐这么多年,靠的不仅仅是郭家,更多是他自己的才干。陛下既然让你跟着他学习,你就好好学一学,对你今后大有裨益。切莫因恨而失此良机。”

    俞慎思冷笑道:“他不挖坑埋我就不错了。姐夫忘了,清田纳税之策最初是我反算计才落到他头上的。他走到今日,对我的恨,不比我对他的恨少。”

    李帧承认,若是没有清田纳税之策,以高明进的身份,稳稳坐着户部侍郎的位子。不会被朝臣们各种针对使绊,不会被文武官员罗列各种罪名上本子参,也就不会有后来他的一系列的举措,更不会走到这一步。甚至当初清田纳税之策若是落在俞慎思的头上,高明进现在还可能荣升户部尚书。

    这是他遥望多年的位子。

    他岂会无怨恨。

    李帧拍着俞慎思笑道:“他这次去江原不同。若是我们当初的猜测无错,他必定会想尽方法和手段将新策推行落实。你跟在他身边即便旁观也必然能学到不少。”

    这话倒是不假。

    “我知道了,姐夫放心,公私之事我分得清楚,不会因私废公。”

    “姐夫也信你。”又拍了拍他的肩头道,“白家那边今日送来帖子,邀请娘去参加白姑娘及笄之礼。估计你是要错过了。”

    俞慎思心里也记着此事。他这两日就要出发,的确来不及。本来还想着到时候死皮赖脸登门,现在连这个机会都没有-

    次日-俞慎思便去白府,借着拜访白尧之名,行着去看望念念之举,顺便给念念带了一份贺礼,准备提前送给那小姑娘。

    这次白尧没有找稀奇古怪的理由拦着他,让他见了自己女儿。

    念念见到自己的小哥哥,欢快地小跑进客厅,见到父亲警告的眼神,慢下步子,笑嘻嘻地走上前福礼,“小哥哥好。”

    俞慎思有小半年未见到念念,今日发现小姑娘比上次白净不少。

    上次念念在家里捣鼓他新编的《化学小实验》,因为有一些实验要在空旷的地方,她在室外晒黑不少,现在倒是白回来了。

    白尧也是因为念念研究的“化学小实验”才不让他见念念,说他将自己宝贝女儿带坏了。好好的闺阁姑娘,天天捣鼓那些危险的东西,今天轰一声,明天炸一声,姑娘家的院子弄得像个战场,一股火药味,不成体统。

    不仅自己的宝贝女儿,现在连自己的儿子白清晏也跟着姐姐学。上次姐弟两个人凑一块一琢磨,将物理和化学结合,最后没把握好分寸姐弟俩都搞伤了。气得白尧第二天将他训斥一顿。

    “妹妹的手好了吗?可有留疤?”姑娘家最怕身上有疤痕,他上次听闻消息后,特意去太医院求了一瓶祛疤痕的膏药,不知效果如何。

    “早就好了,是爹爹小题大做。”念念笑着将受过伤的左手手背伸到俞慎思面前让他瞧,“你送来的膏药效果特别好,一点疤痕没有留下。”举止不避,毫不介意面前的人是个男子,而且还是个即将成年的男子。

    白尧在旁边看着也是无奈。

    女儿在旁的外男面前,能够乖巧地一句话不说,一眼不瞧,甚至见到就走,不去搭理。就是见到俞慎思主动迎上去,还从不避讳男女之别。

    教育她多次,她每次都理直气壮地说:“小哥哥怎么能算外人。”搬出来俞慎思是他半个学生,是自己和弟弟的半个老师,还是表姐的小叔子,算半个家人。

    念念昂首看着俞慎思,拉着脸问:“爹爹说你要去江原省,你今日是不是来辞行的?”

    “是。”俞慎思从旁边取过给念念的礼物,“你及笄之礼,我不能来观礼,提前给你准备了一份贺礼。”@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念念开心地道谢,“我以为你忘了。”抱着盒子放到旁边小几上迫不及待地打开。里面装的是拳头大小多边形镂空的金饰,里面还坠着一个形状不规则的小挂件,有点像香熏球,但是并没有能够放香料之处。

    念念不知此物何用,但是知道小哥哥送的东西肯定与旁人都不同,他的脑子里都是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她询问:“这是什么?好好看。”

    俞慎思不便在白尧面前说,便故意买起关子,“天黑后,你在其旁边点上烛灯,将其挂起来转动,观其影子便知了。”

    “我今日就试一试,谢谢你。”将东西小心地放回盒子里。

    一旁的白尧不轻不重地将茶盏扣在桌上,二人这才回头望向上座上板着脸的白尧。

    念念知晓父亲嫌他们话多了,轻哼一声,抱怨道:“小哥哥都要去江原了,爹爹还不许女儿和小哥哥多说几句话?”然后让俞慎思去江原一定要给她写信,还像当年一样,每个月至少要写一封信。

    俞慎思应了声,知道白尧会不高兴,然后笑嘻嘻地对白尧道:“晚辈会将给念念的信,同给白大人问安的信一起寄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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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此,问安的信就不用写了。”

    俞慎思立即辩解:“晚辈岂是如此不懂事的人,每个月怎么着也得写两封来,否则晚辈心不安。”

    白尧斜他一眼。

    第139章 第 139 章

    念念见父亲拉着脸, 没有搭理他。她知晓父亲不是不喜欢小哥哥,否则家门都不会让进。

    难得小哥哥过来,她拉着俞慎思的袖子去弟弟的院中, 请他指导他们姐弟俩最近研究出来的一种弩箭。

    弩箭是从俞慎思所编写的《物理小故事》中获得灵感,姐弟俩查阅不少资料,请教工匠才做出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弩箭用的不是以往弓弦弹力, 而是在箭槽内装上弹簧, 安上扳手。由于所制的弹簧工艺不行, 弹力不足, 以致弩箭射程并不理想。而且有些关键的位置,使用的是木质材料, 在威力增加的时候,木质很容易损坏。但整体设计还是很不错过的。

    “谁想出来的?”他端起弩箭看了看。

    “我!”白清晏拍着胸脯仰着小脸很骄傲地道, “我见哥哥在书中提到弹簧,然后便想到用在弩箭上,扳手的地方我还运用了杠杆, 很省力。

    俞慎思笑着轻轻拍了拍白清晏的头夸赞道:“挺聪明,这都能想到。”

    他在物理小故事里,只是分别说了两个有趣的故事而已,都是哄人玩的东西。没想到白清晏能够将两个故事里的知识点提取出来,合并而用。

    对于这个时代, 且从小没有接触过这些东西的孩子来说, 能够想到此不易。

    俞慎思对姐弟二人改良的弩箭原理没什么要指点的,只是对于弹簧弹片和扳手的材料上给予他们一点建议。

    姐弟俩听得很认真,白清晏道:“哥哥说的那种铁丝和弹片外面肯定寻不到, 也难制造,只有朝廷的兵器场才能制出来。”

    念念忙道:“可以请爹爹帮忙。”

    白清晏立即点头, 姐弟俩很默契,打定了让父亲请人帮忙搞点这些东西回来。

    随后姐弟俩拉着俞慎思,给他看他们制作的其他小玩意,有一些是从他编写的小故事中寻到的灵感,有的则是自己翻阅书籍受到了启发。

    三个人很认真地讨论起小发明。俞慎思发现姐弟俩对诗词文章兴趣不大,对物理化学充满探索欲。他给这两人列了一份书单,全是他这么多年翻的杂书和从翰林院关注到的关于此的书籍,让他们平日空闲便寻来看。

    为免白尧认为他“带坏”自己的宝贝女儿和儿子,他特别叮嘱白清晏,随夫子读书是首要之事,这些只能作为学有余力而后为。

    毕竟白家几代翰林,若是在白清晏这代断了,白尧不得认为他是罪魁祸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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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俞慎思出发去江原的前一日,翰林院的两位师兄和夏寸守过来看望他,也是提前过来送别。闻雷也过来。

    闻雷如今在国子监读了一年多书,国子监的博士认为他书卷的学问是够的,但是文章有些浮于表面,思考的深度不够,建议他出去历练。

    他本想去父亲身边,跟着父亲学习。考虑到自己父亲是个“不求上进”的官员,在六品官的位子上坐了十年了,别说往上升,差点考绩没合格被降。他觉得跟着俞慎思一起去江原反而能够学到更多。

    毕竟俞慎思给原户部侍郎、如今的江原总督做副手,江原的情况又复杂。

    俞慎思对闻雷同行求之不得,他可不想每日对着高明进,连个交心说话的人都没有。闻雷风趣性子活络,二人同窗多年,一起游历过,彼此有默契,话题也多。

    在送夏寸守离开时,俞慎思私下又拜托他盯着户部。

    他刚发现南安省的赋税有问题,还没有来得及去弄清楚,现在要跟着高明进去江原,此事只能请夏寸守留意。他也和白尧提过,依白尧的性子,他不确定白尧会不会多此一事-

    次日出发时,俞纶夫妇送着身边最后一个孩子出门,忍不住流下泪。

    如今深秋天寒,俞慎思怕俞纶难过再受了寒,劝他们不必远送。

    “孩儿每隔数日就会写封信回来,爹娘无需挂念。你们保重身体,孩儿在外面才能安心。”

    俞纶眼眶已经泛红,点着头拍了拍幼子的手臂,“你也要多注意,莫只报喜不报忧,有任何事都要和家里说。”

    闻雷见他们一家相依不舍,走到俞慎思身边,笑着对俞纶夫妇道:“伯父伯母放心,晚辈会照顾俞弟的。”

    闻雷当初来京赶考在俞宅住了半载,俞纶夫妇对他熟知,知晓他性情。

    俞纶不想离别太难,挤出一丝笑意,对二人嘱咐:“出门在外,要相互照顾。”

    时辰不早,他们也不便耽搁,依依惜别-

    俞慎思带着人出城便见到郭夫人携一双儿女来送高明进。高明进自当年金榜题名后,从翰林院到兵部,再到户部,从未有外放过,只是办一些差事外出一段时日罢了。

    高明进不想妻儿陪着他去江原受苦,独自赴任。

    俞慎思不情不愿地下车,走上前见礼。

    高晔和高昕见到俞慎思,也朝他施了一礼,“表兄好。”

    俞慎思只上次高晖成亲时见过高晔一面,模样和高昀有点像,眉眼比高昀看起来冷峻几分,不怎么爱说话。高昕倒是俏皮可爱,冲他甜甜一笑,又拧着眉头说:“爹前几日受了风寒,还没有痊愈,现在还病着,烦请表兄路上照顾。”说着朝他行礼。@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俞慎思朝高明进看了眼,刚刚没太在意,这会儿才注意到高明进面色差,精神也不足。

    这几日的确听闻他病了,本以为此去江原会朝后拖一拖,只需要再拖几日,他就能够去参加念念及笄之礼。高明进如期出发,他以为他病好了呢,竟不想是带病出发。

    看来心里挺急。

    若不是旁边有送行的官员,还有随行的靖卫和官兵,俞慎思绝对朝旁边躲几步。

    可莫将病气传给老子!

    看在小女孩乖巧懂事份上,他礼貌回道:“高大人有贴身之人伺候,姑娘莫担心。”

    听到俞慎思如此官方的称呼,高昕笑了下没有再开口。

    高明进和送行的同僚话别后,还欲和妻儿再嘱托,俞慎思上前抬头朝天看了眼,道:“高大人,时辰不早了,是否可以启程?这几日天气不好,若是遇到风雪,行路不便,恐耽搁行程。”

    高明进没理会他,和妻儿又嘱托几句,这才转身朝马车去,走出两步吩咐:“与本官同乘。”

    俞慎思心里翻个白眼。

    上了车后,俞慎思哗啦一把将车窗拉开,冷风瞬间灌入,将车内暖气全吹散。俞慎思出门时被卢氏再三告诫后裹得厚厚的,这会儿倒是派上用场了。

    他将旁边小手炉递给高明进,笑着道:“大人这病最忌讳闷着,要多开窗通风,有利病情康复。”

    “拉上!”高明进冷着脸命令。

    “大人,下官是为你身体着想,令爱便让下官多照顾,下官岂敢不尽心。”

    “拉上!”

    俞慎思双手缩进裘衣里,靠在车厢上对高明进的命令充耳不闻。

    你让我与你同乘,你就该知道咱们两个人都会不痛快,要么你现在把我赶下车,我求之不得。

    高明进使唤不动俞慎思,倾身自己动手将木窗拉上。

    俞慎思见高明进的脸更沉,原本没有什么血色的脸,这会都发暗了。他随手又给窗户拉开半扇,一副苦口婆心的架势劝道:“大人,通风有利于你的病情好转,望你能够明白下官的良苦用心。”

    “我看你是想我病死赴任途中!”高明进严厉教训,不知是不是气的,随着马车颠簸咳了两声。

    俞慎思忙拱手,故作惶恐道:“下官冤枉,下官万万不敢生半分这种心思。大人如今乃一省总督,地方大员,皇命在身。下官就是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加害。下官的的确确是为大人考虑,此心日月可鉴。”

    高明进又被冷风呛咳一声,也敛起了严厉神色,“你是不是想随外面士兵一起骑马赶路?”

    俞慎思朝外面瞟了眼,今日天气阴冷,他毕竟是文人,身体不及靖卫和士兵。城外风大,真骑马赶路一天,不冻出病来,肯定也不好受。

    “还没离开盛京呢,大人就这么迫不及待要拿下官立威了?是大人想下官死在去江原的路上吧?”俞慎思冷笑一声,“如今下官在大人眼皮底下,大人想杀下官有千百种方式,都不用假他人之手。”

    高明进本来病未痊愈身体不舒服,出门前又喝了汤药,现在觉得头又晕又疼,也没精力和俞慎思耍嘴皮子。

    “再关一半。”高明进做出让步。

    俞慎思看他精神不振,靠着车壁半眯着眼,身上盖着的毛毯裹紧了些。他也退一步,将车窗又关了大半,留一寸多宽的缝通风。保证不会因为空气太差,把自己也给传染病了。

    原本还想和闻雷说一些江原的事,现在也没机会,他打量下马车。

    车内空间比较大,门边一个小炉子上温着热水,旁边特制的小柜子上有两样点心。高明进手边的小几上有笔墨纸砚和一摞书。

    他无聊地伸手翻了翻,见到一本江原省省

    城忝州的地理志,取过来翻开。

    去翰林院后,他编写帝王实录,平常也看史书多些,地理志游记这些看得少了。

    忝州他不陌生,之前看过一本游记,里面详细介绍过忝州的山水古迹,最有名的当属狮头山。狮头山风景绝佳,山中奇松怪石众多,摩崖石刻遍布。狮头山北面就是丽州。

    这次他们会经过丽水,穿过狮头山。

    俞慎思翻看起来,书中对忝州自然、人文历史演变介绍详细。

    他正看得津津有味,听到高明进略显干哑的声音:“先把这几本书看了。”

    他目光从书卷移开,见到高明进手中多了几本书,旁边小几上的书没动,这几本不知从哪里扒拉出来。

    最上面一册,是当今景和朝江原省田亩和赋税记录。

    “这是从户部抄录?”

    高明进没有答他,将书朝前又递了一分。

    俞慎思放下手中地理志,接过几本书,翻了下,另外几本也都是新策推行用得着的。

    “看完后,将你发现的问题一一回本官。陛下让你随行去江原用意你应该知晓,先从这几本书开始。本官不想身边跟个废物,碍手碍脚。”

    俞慎思瞪了眼高明进,心里骂回去。

    “高大人认为下官碍手碍脚,似乎另有所指吧?”

    “申时末看完回话。”高明进不理会他的话中有话,撑着身子稍稍坐起身。不知因何又轻咳两声,脸色更加难看,双唇也没什么血色。

    在城外送别时,他和同僚以及妻儿话别精神还行,当时声音中气虽不足,但气息还算稳。这会儿好似病得重了,这不过才过去半个时辰。

    莫不是真的和他开窗有关?

    这么点缝隙,他坐在窗口都没觉得多冷,高明进身下垫着毛毯,身上又盖着,还不至于冷到。

    这一路到忝州还要几日,可别人到了忝州后重病卧床,届时处理不了公务,岂不把罪责都推到他身上。更别半路挂了,这么死太便宜了。就算真撑不住要挂,也得把江原的新策推行落实后再挂,也算死前做一件好事。

    心里这么想着,他可不想高明进现在真出事。他放下书,从旁边小炉上提起茶铫,给高明进倒了杯热水递过去。

    高明进轻笑了声,接过茶杯,“真是难得。”

    “下官既然是奉旨在大人身边听差,大人身负重任,下官自然要顾全大局。下官就算不是为了大人,为了新策和江原的百姓也该照顾。”

    他不解释,高明进也知晓他此举不是出自对他的关心。

    第140章 第 140 章

    天空阴沉, 午后光线就暗下来,刚入申时马车内便不适宜看书。高明进眼看着病得不轻,俞慎思也怕他真一病不起, 那可是于公于己都不利,他也不敢将窗户大开透光。干脆将还未看完的最后一本放下。

    高明进却指了下车内的灯笼示意。

    俞慎思只好将灯燃上,借着灯光将剩下的半本看完。

    几本书记录江原省各州县历年来的田地、户籍、赋税、徭役等变化。

    一串串的数字准确又直观地反映了这十几年间江原各方面的情况。首先是纳田税的数量, 上中下三等田均有减少, 特别是上等良田, 锐减近三成, 这是很惊人的数字。他了解过南安省的情况,南安省已经算是士绅兼并比较严重的, 都未有达到这个地步。

    产生这个原因的最大可能就是士绅地主兼并土地或隐瞒土地,将本该缴纳田税的土地从官府的籍册中剔除。

    其次是户籍丁税减少。大盛的丁税, 是按户收取。每户满十四未满六十为丁,要交丁税,满七岁未满十四为次丁, 交一半丁税。可十几年间,户籍数量虽然没有多大的变化,但人丁减少近两成。

    如今不算盛世,却也算得上太平,江原省更是没有任何战争或大的灾害波及, 人丁不增反而减少, 这里面最大的可能是瞒丁。为了避赋税徭役而隐瞒男丁。他从临水县走出来,知晓临水县便有这种情况。

    第三是赋税,这是最让他震惊的。纵观整个江原省田地减少如此多的情况下, 田税却没有做到相应的减少,减少不过一成。人丁减少近两成, 丁税却减少不足一成。甚至有的州县田地、人丁减少,田税和丁税以及其他赋税却没有丝毫减少。

    钱粮从哪里来?

    毫无疑问,从百姓的身上盘剥。

    可想而知,这十几年间,江原省的百姓生活多么艰难。也可想而知为何这江原省的新策这么难推行,士绅地主和百姓的矛盾为何那么激烈,甚至闹出谋杀朝廷命官的事来。

    真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第四徭役,第五……后面全都建立在前面两者之上。

    俞慎思将自己从这些数据中发现的问题一一说给高明进听。

    高明进午后吃了汤药,又休息一阵,这会儿有些精神气。他面无表情地听着,没有做任何回应。

    待俞慎思说完后,心中含着怨气道:“大人不是糊涂官,即便不管户部的具体事宜,不可能这么多年对这些毫无察觉,毫无怀疑。说来这也算大人的失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高明进冷冷地看着他,坐直身,将毛毯朝腰间拢了拢,这才声音疲惫地道:“为官哪有你想得那么容易,我是户部侍郎,朝中之事又岂是我一个户部侍郎能左右?”

    又轻轻叹息道:“也正是知晓这些问题,知道大盛这方便的弊端越来越严重,我才会想到清田纳税之策。”想到此策被面前少年算计,此时心中怒火也发不出来。“一策得罪满朝文武,得罪天下士绅百官。这代价你也看到了。”

    俞慎思是看到了,若当初高明进不算计他,他或许还会敬他三分,同情他如今的处境,但现在他一点不同情高明进。

    “在其位谋其政,这本就是你身为户部侍郎该做的。”

    “难道你身为大盛子民,身为读书人的表率,不该这么做吗?”高明进诘问。

    俞慎思心里怒气泛起,如果没有高明进,他会找合适的时机,将此策献给太子或者皇帝,届时任何后果他自负,他不怨任何人。但是他不能作为高明进的踏脚石,被他算计利用。

    俞慎思懒得和他争论已成定局之事。

    “大人不如把这份心力用来养身子,陛下还指望你来解决江原的问题呢,莫辜负陛下信任!”

    高明进沉默半晌,将话题重新转回到江原的问题上,没有和他说江原田地赋税这些问题,而是和他说江原上层官员相互错综复杂的关系,以及和朝中的关系,他们几乎都是朝中有人,这也是江原问题难以处理的原因之一。

    汤逢春和郭坚来此一年多之所以没有将新策推行下去,就是因为他们畏手畏脚,怕得罪这个,也怕得罪那个。

    “你不怕?”这么多年为官,两边不站,不也是怕得罪人吗?

    高明进深深吁了口气没有答他。

    片刻后,高明进便问俞慎思对于江原省现在有什么想法,觉得应该从哪里入手。

    这个问题俞慎思起初也想了好几日,因为对江原的具体情况不清楚,脑海中也只是一个模糊的方向。看了一天江原省这方面的资料,高明进又与他说了上层官员的关系,他现在倒是有一个想法。

    “新策推行不下去,归根到底是官员的问题,先从这些不作为的官员入手,杀几个儆猴。江原的新策推行,不流血绝不可能完成。”古往今来,没有变革不流血。

    高明进闻言微愕,抬眼盯着俞慎思。灯光从另一侧照过来,少年人的五官半明半暗,神色冷淡,嘴角噙着不屑笑意,有点半佛半魔之态。窗外吹来的寒风,衬得人有股阴冷之气。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这个模样的俞慎思。

    在他看来,这孩子性子率真,说话做事有点少年气,但是心地纯善,忽然口中蹦出这句杀人的话,让他怀疑这孩子是本性如此,还是冲动之言。

    思量几息后,他冷笑了几声。

    “下官说得不对?”

    “对了一半。”

    “另一半是什么?”

    高明进未答他。

    俞慎思瞧他模样,也是不准备相告。的确,皇帝让他过来不仅仅是为了跟高明进学习。就算是学习,也只是他主动学,可没有让高明进主动教,一切还是看他自己能够琢

    磨多少,领悟多少-

    因为高明进病着,马车行路缓慢。

    即将进入江原地界前两日,高明进的病已然痊愈,但是在外人面前仍旧病殃殃,甚至一副病情加重的模样。

    入住荣县驿站时,特意命驿站的差役进城抓药,借口行了几天路,如今病重,要在荣县驿站养病几日。

    而次日天未亮,高明进便带着俞慎思、闻雷,两名随从和两名靖卫离开荣县驿站,轻车快马前往江原。

    一行人乔装成游历的文人墨客。高明进离京前已经伪造了身份文书,即便沿途遇到盘查也毫无破绽。

    他们抵达江原后,一路穿县城过乡野,从不同身份的人口中了解新策推行情况,以及他们对于新策的态度。

    这日,经过一个乡集,听到有人吆喝卖糖葫芦,俞慎思循声望去,见到一个中年人扛着一个草靶子,上面凌乱插着一串串糖葫芦。忽而想起幼时跟着俞慎微和俞慎言在石头乡的时候,俞慎微为了让他“尝鲜”,花了五文钱给他买了一串。

    那时候五文钱对他们姐弟来说不算小钱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朝中年小贩走过去,笑问:“多少钱一串?”

    “五文。”

    竟然十数年过去还没涨价,俞慎思买了两串,递给闻雷一串。闻雷未接,朝他示意给高明进。论尊论长,也该先孝敬高明进才是。

    俞慎思笑道:“……夫子年纪大了,牙口不好,吃不了酸的。”

    高明进侧头瞥俞慎思一眼,俞慎思假笑了下,将糖葫芦塞到闻雷手中,然后一口咬下一个山楂球。

    俞慎思一边嚼着一边走向街边卖蚕豆、黄豆的地摊,蹲下来,伸手抓了把两个篮子里的东西,品相都不太好。

    “大哥,今年也不是旱涝年,你这豆子卖相不行啊!”

    摊主倒是实诚,“砂石地里长出来的,好地亩谁种这个呀!二亩砂石地就收了这么点儿。”

    两个篮子加一起也就几十斤。

    俞慎思笑着道:“大哥说得是。听说隔壁丽州推行朝廷新策,按照田亩多少、田地好劣收赋税,好些百姓今秋交了朝廷的赋税后,手里头还余了不少粮呢!咱们这六和县怎么迟迟不推行啊?都说鲁县尊是个好官,是有什么难处?”

    “好什么好?是听别人吹嘘的吧?”摊主撇嘴气愤道,对这位鲁知县毫无敬重之心,还很是不屑。

    “这话怎么说?他没提推行新策之事?”

    摊主两个鼻孔冒火,“他倒是推行了呢!还不如不推行!”

    “推行了?”俞慎思觉得不对,上报朝廷的文书中,六和县根本没有推行新策。

    左边卖咸菜的老汉听到新策,也义愤填膺抱怨道:“不推行新策,咱们还能勉强吃个半饱,现在是一天饿两顿。还余粮呢?哪来的余粮?”

    “就是!”右边卖干枣、柿饼的妇人也哑着声音附和。

    两个过来准备买东西的村民听到新策,也是撇嘴,其中一个汉子直接呸了一声,“狗屁新策!”

    俞慎思觉得疑惑,新策他参与制定,他知晓这对于穷苦百姓是真正的福音,偶尔一两个地多人少的百姓抱怨也就算了,不可能人人都不满意,而且情绪这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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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鲁县尊是怎么推行的?”俞慎思追问。

    买豆子摊主粗着嗓子道:“不就是按照朝廷说的法子吗?春日里,县衙派人来咱们乡重新丈量田地,挨家挨户田亩好坏、人丁多少都登记了。收成后,咱们按照田多多纳粮,田少少纳粮。可算下来咱们村的七八成人家都是多纳的。咱们村人丁多,田地却不多,依照朝廷的意思,那咱们那该是七八成人家少纳粮才是,你说是不是?”

    卖咸菜的老汉道:“正是,我们常家村也是这么个情况。以前是田税、丁税分开,现在不过是把丁税加到田税里。收两遍税,不一样吗?”

    俞慎思更吃惊,“老伯说官府收重复收田税?”

    “是收两茬。”

    买豆子摊主和旁边人也都说是收两茬。

    “若是只收一茬,那的确咱们手里还有点余粮,收了两茬,哪里还有余粮?”

    几个人显然不满情绪不是一天两天了,凑到一起忍不住抱怨。开始说起各自家中的情况,然后又举例说自己村上的情况。

    俞慎思听着几人所说家中田地和两次纳粮的数额,心中也将这笔账算了一遍,侧头看向立在旁边的高明进。

    高明进沉着脸没说话,眼中没有任何温度。以他这么多年的经验,明显看出了这里面的猫腻。

    俞慎思最后买了些红枣和柿饼离开,将东西分给闻雷和两名靖卫。

    高明进问他:“可看出什么来?”

    俞慎思应了声,如实禀报:“六和县是中县,无灾年按制纳粮是四万石。依照刚刚那几位村民所言,第一次官府征收的赋税,是按照新策制定的标准来征收的,并没有什么问题。但是,我粗略算了下,两次纳粮合在一起,是按照往年应纳税的田亩数来缴纳,以保证赋税与往年持平。

    这些村民之所以会比往年多缴纳,应该那些无地的百姓,往年还需要纳丁税,如今都摊到他们的头上了。而那些乡绅依旧是一粒粮未缴,一文钱未出。

    如果我没算错,第二次巧立名利再次征收的赋税,其实是为那些乡绅缴纳。依我的猜测,鲁成贤推行新策,乡绅们拒不配合,他有心无力,又不能今年赋税比往年差太多,所以想到了盘剥百姓,重复征收。”

    高明进微微颔首,“的确是有这种可能,你账算得倒是清楚。”

    俞慎思冷笑了下,“我心眼小,所以账目清。”

    高明进看他还带着一点个人情绪,卷起袖子伸出手,朝他怀里的荷包示意。

    俞慎思瞅了他几眼,买的红枣和柿饼本来就不多,分了之后,自己又吃了些,现在荷包里就剩十来颗红枣和两个柿饼。他婉拒道:“年纪大的人不宜吃甜的,对身体不益。”

    动辄就以他年纪大为借口,几乎挂在嘴边,他距离半百还有几年,“老夫还没到花甲古稀之年。”

    俞慎思心想,你想活到那个岁数,我还不乐意呢!

    他从荷包里取了几颗红枣递过去,吃吧,最好每天大吃大喝,吃出一身病。

    高明进接过红枣尝了一口后,笑着道:“我记得你小时候喜欢吃红枣糕。”

    “你记错了。”俞慎思立即否定他,或许高旸喜欢吃,他是不怎么喜欢的。

    他不愿听高明进提往事,影响自己心绪,便将话题拉回到六和县的新策上。“鲁成贤起初是想执行国策,但是如今明显适得其反,怨声载道,也难怪百姓会闹事。”

    高明进轻轻应了一声,又道:“无论知县知州还是知府,凡地方官,背后没有靠山,不与当地的士绅豪族打好关系,也就只挂官名,很难有所作为。想打好关系,自然是让他们有利可图。

    这些士绅豪族在当地盘踞数代,甚至祖祖辈辈都在此地,特别是一些望门豪族,在地方上说话比这些地方官管用。不少地方官员其实是依附当地豪族而坐稳官位。他们怎么敢得罪这些士绅豪族?新策又怎么能推行成功?

    鲁成贤是下有士绅豪族阻拦,上有知府施压,夹在中间求助无门,才不得不重复征收赋税压榨毫无反抗之力的百姓来填补亏空。”

    俞慎思点了点头,认可他的说法,但是并不认可这种做法是对的,特别是鲁成贤重复征收赋税,这是渎职之罪。

    这几日经过几个州县,没有推行新策无外乎都是士绅地主不配合,甚至对这些官员威胁。当官者又前怕狼后怕虎不敢有所行动。特别是丽州知州简云霆忽然暴毙,真相还没查明,谁都能猜到他是被人谋害。也就更加不敢硬来。

    “我们接下来是继续走访几个州县,查看具体情况,还是直接去忝州?”

    高明进未加思索道:“先去丽州,丽州的新策能推行成功,必有其可取之处。简知州之死也要查清楚,不见得就是那些士绅所为。依我猜想,更大可能是官员所为,或许这是一个豁口。”

    俞慎思还没朝这上面怀疑,“你是有怀疑之人?”

    高明进笑了下没答他。

    俞慎思心里白了他一眼,也顺着高明进的提点,开始怀疑会是什么人。

    高明进此人心里很会藏事,也善谋算,应该来江原之前,已经将江原上上下下官僚都摸清楚,有几分成算。

    次日,一行人便继续以夫子带着学生游历的方式前往丽州城。远在盛都和忝州的官员也收到了新的消息。

    皇帝知晓高明进带病赴任,知晓路途凶险,派靖卫随行保护,其次也是有什么消息,靖卫可以直接密信上奏。

    高明进离开荣县的第二日,皇帝便收到了消息。在一行人前往丽州时,皇帝再次收到了靖卫加急密信。

    与此同时,忝州的官员们收到高明进在荣县养病的消息。

    几位大人齐聚一堂,有的则认为高明进是真的病了,他们得到从京中和沿途官员送来的消息,高明进的确带病前来,这是实情,并非作假。沿途劳顿,病情加重也是常理。

    有的官员则对高明进有所了解,认为以高明进此人狡猾,不一定真的养病,很可能是一个幌子,声东击西,人已经到了江原。甚至有的官员猜测,高明进可能会前往丽州。

    丽州知州暴毙,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会觉得此事蹊跷,高明进岂会看不出来。丽州又是新策推行成功的唯一一个州府,高明进必然会前往。

    “无论高总督去不去丽州,咱们派人盯着那边。他若真去了,肯定能有所察觉。”一位官员道。

    另一位瘦高个子的官员默了几息后,呵呵笑道:“正是。若高总督前往丽州,身边必然没有带多少随从,必然危险。我等要以高总督安危为先。”

    此官员年纪不大,两腮无肉,笑起来全是褶子,显老十岁。

    “正是,狮头山贼匪猖獗,可太危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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