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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凌湙从不把生的希望放在别人身上, 所有的人手安排和与敌的心理战术,都只是自救路上的后手,主动出击才是他的本色。

    之后两天, 他就和这些被绑的孩子关在一处, 除了吃饭, 如厕都是在房间的角落里解决,弄的整个厢房骚气冲天,难闻至极。

    他开始带头闹腾。

    身体不能动, 嘴难道不能动?

    周围的孩子可能都被恐吓过,个个安静如鸡,明明有几个着锦衣戴银环金钏的, 竟都能忍了这种非人待遇, 凌湙相信他们定然在家中娇生惯养, 却竟一点都不熊,乖巧如鹌鹑, 这让他非常不理解。

    任大郎替他解了惑,“之前是有哭闹的凶蛮的, 后来被带出去教了一回,再回来就都不敢闹了, 都骇怕的烧了好几个。”

    教什么了呢?教乖, 把哭闹不休的孩子围一处,中间牵了只羊崽子, 然后放虫, 与孩子们等身高的小羊, 在如蚁般的小虫子嘴下,渐渐的从里瘪成了一张皮,半滴血都没渗出来, 叫人拎着羊角一抖,干干净净的一张羊羔皮就成了,领他们去围观的人说了,再不听话瞎哭瞎闹,就也如此炮制他们,做好了点上蜡烛当灯笼。

    任三姑娘在任大郎怀里扭动,细细的哭声传来,“大哥,我身上痒,你替我挠挠,好痒。”

    任大郎心疼的搂着她安慰,“三娘别怕,大哥找过了,没有虫子,你眼睛闭上睡睡,乖啊不怕,大哥不会让虫子咬你的,别怕。”

    随着他的话音,周围好几个孩子都停了挠痒的动作,显然也都被虫子吓的不轻,潜意识里都觉得自己身上沾了虫,挠的身上道道血痕,疼都不敢喊,是真寝食难安的模样。

    凌湙沉默了,这群家伙是懂治小孩的,没有比被虫子吃掉更可怕的威胁了,半句口水不废,就摁住了不受控的孩童群体,且效率显著。

    任大郎发愁,“有几个孩子惊厥了,后来也不知道被喂了什么药,哑巴了,一声也发不出,所以我也不敢让三娘喝他们的药,就抗着,万一烧傻了也是命,可喝了不该喝的,回头我可怎么跟家里人交待呢?五郎,咱们怎么办啊?”

    他也是病急乱投医,五郎比他还小,还行动受限,问也就问个心理安慰,实际也没指望凌湙真能有什么办法,憋狠了,就是想找个人说说排解一下恐慌而已。

    凌湙却在想他荣获哑巴药的概率,这些人既然用只小羊羔子来吓人,可见孩童活体的珍贵性,本来数量就不够,路上肯定是不敢真损伤一个的,可万一真闹过了头,给他一碗哑药,那他就瞎了,很得不偿失。

    可如此束手就擒又不是他风格,总要试一把对方底线,探一探生门在哪!

    于是他开始嚎,一会儿嚎身上痒,一会儿嚎气不透,总之就是不舒服,他本来就是右持节亲自送来的,那几个看人的汉子不敢疏忽,见他真实的一副痒意难耐样,脸都憋红了,就分出一个去找人。

    凌湙这身体,本就伴有麻痒后遗症,一但松懈不忍耐,真实感比之心理暗示更强烈,和旁边强自忍耐的孩子很快区分出了不同,竟有要背过气昏厥的样子,让看他的另几人不自觉的围了上来,眼对眼的挑眉拍身打暗示。

    跑了?

    没啊!好好搁身上呆着呢!

    那他怎么一副被宝贝上了身的样子?

    然后,凌湙就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嘬舌,嗦了一节奇腔怪调,那凸起在皮肤下的青筋跟着活了一样,开始有东西在游动,从手臂一直游弋而上到脖颈,之后鼻子和耳孔里突突爬出了几个黑漆发亮的虫,长的跟蟋蟀似的,只略小些,伸着两条触角在脸上爬,欢快有活力,展翅欲飞翔。

    周围孩子哗啦一下全退到了墙角,唔唔唔的抽泣声随之传来,气氛陡然惊悚,凌湙一嗓子直接被呛了回去,双眼圆瞪的看着头顶上的几个人。

    他身不能动,周围清空后,就显得他一人独特又胆大的直面恐怖,那几人挤眉弄眼的看向他,好像吓人还不够,抖了抖脸让虫子飞绕在脸边,问,“身上还痒么?气还能不能透?”

    凌湙心都提了起来,就着突然被惊住的短暂呆愣,摒着气一下子把自己憋了过去,小身体一挺,就跟条死鱼样的不动了。

    他现在这副模样,装死也是一等一的像。

    那几个恶作剧的黑脸汉子面面相觑,摸着脑袋纷纷收了宝贝,此时才发现,满屋臭气熏天,那角落的恭桶全被惊慌失措的孩子们给撞翻了,屎尿水淌了一地。

    等叫人的汉子领了右持节大人来,整个厢房已经没有下脚处了,满屋的孩子又躺了几个,呕吐哭泣散落一片,惨兮兮的类比小羊崽子,吱哇哇的没几个还鲜活的。

    右持节大人气的脸颊鼓涨,脖子上的青筋鼓包游动,整个身上凸起的皮肤层都在跳,眼睛凶狠的瞪着那几个不省事的族中青年,“带你们出门历练,不是叫你们来玩的,几个孩子看的半死不活,回去谷里都领棍子去。”

    凌湙竖着耳朵听这几人挨训,听着听着就听见了关键信息,原来那几个孩子喂的都不是哑药,而是暂时失声的药水,他们需要孩子能说能喊能将药效说清楚,所以,真残疾孩子是不收的,不然小药人不会这么难搞。

    那右持节大人显然被气的不轻,指着一地的脏孩子,“给他们冲洗干净,换衣服好好看着,路上要再出岔子,你们就等着被收回虫母,一辈子留守谷仓吧!”

    凌湙被单独抬了出去,那右持节显然对他很感兴趣,又一次捏了他脉来探,然后就被他发现了凌湙装晕的事,当时眉头就挑了起来,“你竟然没怕?”

    凌湙不得不睁眼说话,“我只是想换个屋子呆,哪知道竟遇上几个不稳重的看管,右持节大人,你们这练的是什么功?古籍上曾有记载,苗人养虫,多因为食物不丰,以身伺虫的多与巫术相关,当然,巫术里也有医道,这得看什么心性的人愿意修什么术,医毒不分家。”

    那右持节盘腿坐在凌湙身边,兴趣被挑了起来,一脸意外的样子,“你年纪小小,见识却不俗,看来皇宫大内随便走的话不是假的,内里藏书着实看了不少。”

    凌湙一脸深沉的点头,“从小身患奇症,各种方法都试过了,要不是宫里忌讳巫医,我怕是早找苗疆大巫诊治了。”

    右持节就手一翻,指尖就蹭出了一只虫,声音带着蛊惑,“你要真不怕,我替你看看?你这症状类比尸僵,也就比活死人好些,还能说话吃饭,小公子,你不如死马当活马医,试试我的虫母。”

    凌湙心脏猛缩,眼瞳细如针的盯向右持节,“您会医?有几分把握呢?”

    右持节大人开始嘎嘎笑,拍着凌湙小脸,道,“我能把握你死不了,但我不能把握你不疼,小公子,我的虫母很温柔,它不轻易咬人,你只要不对它产生恶意,我保证它怎么进怎么出,试不试?”

    话说到这里,其实给凌湙的选择已经没了,右持节起了意不是那么容易打消的,他确实是对凌湙的身体感兴趣。

    凌湙同意了,他没得选,不如配合,且右持节有一句话说的对,就现在这情况,确实不如死马当活马医,身不能动的情况太操了,要是能有其他解决办法,他不介意一试。

    虫而已,他连蛇都玩过,咬不死他,就永远是个汉子。

    指甲盖大小的虫母一下子钻进了凌湙的鼻孔,然后顺着喉管一路进了肚子,再之后,凌湙就感觉到凉丝丝的痒意从骨缝里传来,比之前刻意压制住的痒突增好几倍,难耐的叫他心都跟着狂跳,眼耳开始往外渗血。

    右持节嘬着异调操控虫母,眉头也皱的打结,半晌突然停了催动,瞪着凌湙发出疑问,“你的血怎的又稠又粘?整个血道都堵塞住了,我的虫母竟无法通行,我天,你这样怎么还能活?血都不流动了,是怎么活的?”

    凌湙疼的脸庞扭曲,抽着气道,“要不怎么叫顽疾呢?总有你们医治不了的病,右持节大人,你这虫疗不行,光叫我疼了,嘶~”

    右持节想了想,又嘬了只花背虫出来,与黑背的润泽不同,这花背看着就毒,凌湙脸上冒汗,盯着它咽口水,“你这是养了多少只?”

    右持节怪笑,“别怕,这家伙脾气是燥了点,可口齿麻利,叮着人都不会叫人发现,功夫极好。”

    它也进了凌湙的身体,然后瞬间冰火两重天,凌湙跟被人在冰里火上翻腾一样,脸上忽红忽青,七孔都开始往外渗血,但同时,他感觉手脚的知觉在回暖,麻丝丝的传感到了四肢百骸,疼痛顶了天般撕心裂肺。

    凌湙一个没忍住,惨叫脱口而出,遭到非人折磨般的嘶吼冲出屋外,骇的所有人停了动作,纷纷探头来看,有想像他在里面受到酷刑的,已经露了一脸的惨不忍堵,悄声计算着他的生命倒计时。

    右持节大人亲自出手惩治带头闹事的,想来活的机率不大,该要准备替他收尸了。

    凌湙持续惨叫了一整晚,声音都哑了,喉咙里裹着血沫子,呼吸气都疼,但值得高兴的是,他能动了,那两只虫母在他体内奔腾了一夜,直接打通了他堵塞住的血脉管道,比泡药浴效果更显见的,叫他提前结束了虚弱期,他攒住了劲。

    但右持节大人不太高兴,他的虫母从凌湙体内爬出来时,已经累的飞不动了,整个虫身上都粘稠着凌湙体内的黑血块,水冲不尽,羽翅展不开,触须都耷拉的没了精神,叽叽鸣叫着躺在他手心里,告状一样的诉说委屈。

    那一瞬间,凌湙似听懂了它们的控诉,当时就没忍住笑了一下,“真可爱。”

    右持节大人气的直抽抽,甩了袖子起身头也不回的走了,临走前盯着凌湙,“等到了虫谷,有成千上万只虫子等你,我看你还觉不觉得它们可爱,哼!”

    凌湙眼睛一弯,心情超好,“我觉得你这虫子我也能养,怎么样?收不收徒?”这等神物,搞一两只在身上,以后它就是体僵续航的冷却cd,疼一回,能直接跳过虚弱期,比泡药浴简单神速,杀人越货无限涌动机。

    好东西啊!

    右持节顿在门口,看怪物一样的看着凌湙,突然就有一点子心动,他还没收真传子弟,凌湙人小胆子大,看模样也够聪明,除了不是本族人,其他方向简直就是为了成为他的子弟而生的,右持节认真了,沉吟着回他,“那你安生的跟我回谷,等我问过长老堂,允准的话我可以考虑收你。”

    凌湙点头,也一脸真诚,“我会是个很好很好的徒弟,且像我这么聪明还不怕虫子的,你上哪儿找去?是不是?咱们注定有师徒缘份。”

    右持节叫他说的脸抖了下,想笑又觉得不能太开心,毕竟他的虫母叫这小子弄没了半条命,嘴再甜,他也不能显得太好哄,因此,还是哼一声关了门走了。

    凌湙一下子从地上蹦了起来,活动了一把手脚,开始运劲,果然就如他想的那样,那些被封住的气门都开了,他完完全全的恢复了。

    等他试探着开门往外走时,发现门外的那些人居然不拦他了,只站在原处眼神好奇的看着他,对上他迎上来的眼光,发出真诚的询问,“你有什么事?找大人么?”

    凌湙摸着肚子巴巴四望,“我饿了,非常饿。”

    他终于吃上了这些天来的第一顿热呼饭,并且菜品丰富,招呼他的那些人围着他,眼神在他身上转来转去,问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真的不怕我们身上的虫?还敢让大人的虫母进身,你不害怕被吃掉么?”

    凌湙忽然发现,这些汉子可能族群聚居,显少经历外面的人心险恶,除了板着黑脸吓人,真一开口,就露出憨纯的朴实感,怪道他们个个闭嘴装哑巴呢!

    就这么的,凌湙成了院里唯一自由的崽,遇上匆匆来去的右持节,还能关心一把他的虫母好没好,结果被告知要养半个月才能恢复活力,那心疼的右持节都不想听他说话,叮嘱他不准出院子,其他的就没禁制了。

    凌湙去看了任家兄妹,他恢复气力后,这个院子其实就拦不住他了,要走也是一眨眼的事,可这对兄妹毕竟关照过他,虽任三姑娘不懂事,可任大郎是好的,陷在这里就太可怜了。

    再有,他也不能白受这一回苦,总要有人为此付出点代价,他守株待兔,说不定能守到个惊喜。

    惊喜在来的路上。

    杜猗被他爹也撵出来寻人了,酉一丢了小主子,必然是要发信回去报告的,新任宁侯直接一封亲笔信,先续了两家渊源,又遮遮掩掩的将朝堂格局说了一番,然后郑重拜托了他寻人的事。

    杜曜坚能撑西云线,其实早知道文武两殿搞的平衡术,知道这孩子是怎么回事,只不好给鲁莽的儿子说,编了借口斥他胡闹,然后不疼不痒的又把找人的任务派给他,其实也是在打马虎眼,没认真要给谁交待,都是官面文章。

    他家祖上原是宁柱国公部曲,后也有了爵位,为表恩威不忘,两府一直保持来往,直到宁柱国侯嫡系断层,他家才与后来的宁侯府继承人关系淡了,真正让两府不来往的,还得牵扯到他长姐进宫的事,给他家和当时的凌大人说和的,就是现在的老宁侯,牵的那叫一个事不关己,把同殿为臣说的跟同榻而眠般深厚,叫当时的杜曜坚憋屈不已。

    现在,他收了新任宁侯宁栋锴的信,就也不当回事的扔进了火炉,除了儿子身边带着的府兵,一个大营里的好手都没多给,把不上心演了个尽。

    他这里,大概就是秉着天道好轮回,等着看老主家急。

    杜猗呢?打马游街似的找人,也不拿这当个正经差,反正急又急不到他。

    真正着急找人的,只有蛇爷和酉一几人,连季二都被郑高达叫回去押囚了,凌湙丢了,其他囚犯们就有些躁动,他那里也离不开人。

    蛇爷带着酉一跑齐了四个门,终于在第五天傍晚时,闻到了熟悉的药浴方子熏死人的臭味。

    邵老大夫果然如凌湙猜的那样,离开西门后绕去了南门,找了家老熟人的药堂配齐了药,然后一把火下去,臭的整个药堂站不住人,纷纷从屋里跑了出来,蛇爷就顺着这个味,将邵老大夫堵了个正着。

    同一时刻,凌湙他们出了城,整个药草车队前后接近五十辆,由西门出,下了直道转向荆南区,与他要去的边城方向完全相反,凌湙翘着脚在想对策。

    他本人其实是不拘一定要去哪里的,往南也好往北也罢,端看他想去哪,可任家兄妹这两个,真要进了虫谷,不定能活着离开。

    不知道跟右持节直接说放人肯不肯,或者,用银子买?

    凌湙发愁,躺在药草堆里想着措词和开口时机,突然耳朵里就钻进了一把子熟悉的猖狂声,“哎?你们……对,说你们呢,车队往哪里去?拉的什么东西,叫爷们检查检查。”

    杜猗也是多嘴瞎问,见一帮打扮乡土的异族人,就讨嫌的打个嘴岔,实际马都没停,根本懒得看的模样。

    凌湙一把从药草堆里站了起来,瞅着杜猗都没等他惊奇出声,炮弹一样的就冲他跳了过去,腿一弯就骑上了他的脖子,双手掐着他脑袋左掰右晃,嘴里恨恨发问,“好的狠,真送上门来了,小爷等你很久了,给我下去吧你!”

    重力往外倾斜,直接拖着杜猗滚下了马,杜猗整个人都还沉在懵逼当中,他的府兵也慢半拍的抽了刀,然后押车的苗人以为自己暴露了,也纷纷抽了刀,战斗一触即发。

    凌湙揪着杜猗的头发,整个人猴在他身上,任是怎么甩都不松手,杜猗才反应过来,气的脸又青又白,张口就骂,“臭小子你居然没死?看爷弄不死你。”

    凌湙空出一只手唰唰给了他一拳,对着围上来的府兵狠声道,“再敢动我杀了他,退后。”

    那些亮了兵器的苗人瞬间将凌湙二人围住,警惕的看向府兵,俱都眼神疑惑:咱们是怎么漏陷的?不能啊!都藏的好好的,除了地上这小子,其他孩子一个没露头啊!

    凌湙对上靠近的右持节大人,笑哈哈点头,“师傅,这小子身体好,咱逮回去不亏,要不?”

    右持节皱眉,“他们是兵?”

    凌湙不大在乎,“我是皇亲,我曾姑母是懿文慧娴端祗太皇后,区区兵勇,杀就杀了。”

    杜猗气的哇哇大叫,“那都是哪门子老皇历了,你现在是什么身份?跟我比,我父亲是……呜呜呜……”叫凌湙一把捂了嘴,差点把他的眼睛扣瞎。

    蛇爷带着酉一几人,押着邵老大夫追来了,追来就看见自家主子在发威,凌湙有了人,心里底气更足,也不用这些苗人了,直接吩咐蛇爷带人跟那些府兵斗做一团,他则趁机找了蝇锁将杜猗捆了个结结实实。

    孙子,终于该你落我手里了。

    凌湙嘿嘿笑着拽了个苗小哥到跟前来,指着杜猗,“快,把你宝贝放出来给他享受享受。”

    杜猗眼睛瞪的溜圆,好似在用眼神骂他,但等他眼睁睁看着凌湙一起的苗小哥从嘴巴里吐出一只黑漆漆的小虫来时,人都愣了。

    娘哎,这是什么东西?

    呕~!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因为凌湙乍起扑人, 并且一窝端了支轻骑兵勇,整个草药车队被迫转道钱江,取东越线走荆南区, 否则他们将撞上茳州大营直隶的长泽卫十二所,也就是杜猗任左司令的老巢。

    杜猗被栓在自己的马屁股后头, 凌湙盘腿坐在他马上,手上是酉一从京里给他带的武器,宁振鸿亲自扒拉出了他藏在床底下的匣子,然后郑重的交待给酉一的任务, 所以, 凌湙这会儿手里的鞭子,是他自己最趁手的利器。

    啪~鞭尖扫过杜猗的腿, 打的他一个踉跄狼狈扑地, 旁边他的府兵们齐齐惊叫,“少将军”, 奈何都被绑了手牵成了一根蝇上的蚂蚱, 只能干瞪眼的看着主子吃灰生气。

    凌湙居高临下,还有功夫嫌弃, “长这么长的腿, 这么壮的身体,难道就只会踢小孩玩?少将军, 你要不想被马拉着放风筝,麻烦你走快点,别想着磨蹭挨时间,我是不会给你拖到有人来救的,你死了那些花花心肠吧!”

    杜猗被打成了猪头,眼睛肿成一条线, 嘴裂脸紫,身上的轻甲被扒的只剩了一件遮体的亵衣,整个人灰头土脸,哪还有神气可言,那么大块头趴在地上呼呼喘气,大约是从没经历过这样的憋屈,整个人有点劲就全都炸在了嘴上,“你等着,等我脱身了,我非把你大卸八块,五马分尸,扔去喂狗……”

    凌湙不与他打嘴仗,用实际行动告诉他现在的形势,一鞭子打了马就往前跑去,杜猗被捆住的双手立刻绷成直线往前,然后他的整个身体跟随马匹奔跑的幅度,被拖拽的翻滚如陀螺,犁出了长长一道沟。

    杜猗嘴里再骂不出半个字,破布口袋似的吊在马屁股后头,形象比之流放队里的重囚还磕碜。

    凌湙半点不为自己的行为报歉,要不是他还有用,照老规矩杀掉最干净。

    蛇爷领着酉一六人环伺左右,对于凌湙的生龙活虎感到神奇,抓耳挠腮的想要知道原因,幺鸡虽然解了体僵,可这会儿都使不上力,焉巴巴的吊在车尾最末的一辆骡车上,凌湙忙着治杜猗,这会儿都还没见着他。

    酉一则眼神复杂的看着自己的新主子,他原以为是来伺候个娇惯的奶娃娃,没料凌湙一上来就送他个大礼包,竟然逮了杜家的公子,且手段老辣,堪比酷吏。

    他旁观着凌湙的言行举止,思维清晰有主见,言语中透着对前程的把控,非常的胸有成竹,且眼神坚定,再看向领他们一路寻人的老头子,没有半点听个毛头小孩指挥的不愿,巴巴的指东不往西,所有的主意或者决策,完完全全由主子指导,这是一个有完备操纵手下,而非被人牵着鼻子走的独立上位者。

    也是他们暗卫手册上,第一等最有价值的追随者,跟一个脑子清醒的主子,永远比跟个空有慈心的主子有前途。

    凌湙瞟向酉一等六个,神情严肃且话语犀利,“从甲字队上算,你们是队里吊车尾么?那老头,要么别给,给人还给的是末流队,你们别不是被队里淘汰出来,到我这充人头的吧?”质疑、嫌弃,且非常不满。

    拖拖拉拉也就算了,最后给的居然不是甲队,呸,打发叫花子呢!

    酉一到酉六等人脸上瞬间涨红,皆不知该怎么回复凌湙,眼神齐齐望向酉一,酉一没料凌湙这么直白,遂拱手沉声道,“五爷是看不上卑下们?”

    凌湙昂头,“你们有什么是值得我看上的么?”

    酉一拱手,“在下擅长追踪,酉二擅听,酉三酉四酉六擅伏,酉五擅隐,卑下们各有所长,虽无法与甲字们前辈比肩,却也是队里出了师,得了铜牌授令的。”

    凌湙运气,一脸老大不高兴,“你们又隐又伏的,是专为保我命来的,可我有自保能力,我想要的是擅杀之辈,你们的作用于现在的我来讲,如同鸡肋。”

    这就是诉和求的不对等差别,宁侯只想要儿子平安,所以派的全是关键时候能保他命脱逃的家伙,但凌湙本人来讲,他更希望能得到几个真正刀尖舔血的亡命徒。

    酉一被说的低了头,他身旁的五个兄弟也面露愧色,被新主子不认同,也是暗卫人生的一大败笔,几人讷讷的不知道是留是走。

    蛇爷知道凌湙没人手,话说到这里,该给的敲打,该示的下马威都走过场后,他跳出来当了和事佬,“五爷,酉一他们还是得用的,至少找您的线索是他们最先摸出来的,且功夫也还行,比杜家那几个府兵强,底子个个都练的扎实,您要是以后再给指点指点,有幺鸡那样的身手也就是时间问题,反正左右也无事,路上□□□□,就当打发闲聊,左右来都来了,是吧?”

    凌湙发火,“敢情我这一天天的,就为着重新练兵?我这么好的基础,就不能让我坐享其成一把,得几个现成得用的人才?我那爹脑子是不是秀逗了,当家作主还抓不住权……太没用,哼!”

    这模样乍然就跟要不到宝贝,闹别扭的娇少爷似的,瞬间冲淡了身上的老成持重,叫蛇爷嘿嘿笑着又安抚了两句,这才把酉一几个给解脱了出来。

    右持节过来了,他将草药队带到了一处山凹里,这才有功夫来找凌湙算账。

    之前一片混乱里,他为了消除路上痕迹,不得不配合凌湙的人将杜府兵丁抓住剥衣,除了那身标志性茳州卫服饰,连着他们的刀都一齐藏进了车里,马更混进了车队与骡车相伴,这才有惊无险的避了官道上来来往往的人。

    眼下,他再见到凌湙时,眼神就更复杂了,他是没料凌湙居然是有功夫的,当日那惨叫声致使他虚脱成那样,又加之凌湙病患后表现平常,导致他放心过早,然后一个错眼不见,就叫他搞出了大事。

    他们是从来不与官兵抢道结仇的,一是对方人数多,追起来没完,二也是怕族中秘术叫人发现,多生事端,他们的草药生意主要用作运人来掩人耳目的,官兵躲都来不及,这真是头一次主动绑到官兵头上,且中间还有一个大营主帅的儿子,祸闯大了。

    右持节脸色很黑,当然他脸本来就黑,现在就更黑的只剩了眼白,盯着凌湙万分严肃,“现在怎么弄?留手上等麻烦上门?这里背道也避人,干脆全杀了,做干净点应该不会那么容易查到我们。”

    凌湙非常欣赏他的果决,跟他想的简直不谋而合,但他有另外的打算,就道,“你们不是缺药人么?他们身强体壮的,不比小孩子强?师傅,那些孩子跟我一般大,如果能换,就放了吧!对小娃娃动手,多有伤天合。”

    右持节没料凌湙居然还有这份心,挑了眉道,“你小子心还挺软,怎地?感到物伤其类了?你不懂,小孩子好摆弄,路上有麻烦也能控制住,大人,尤其是精壮的汉子,不受约束,一个不小心就出问题,我族人少,没大精力掌控这些人。”

    凌湙疑惑,“你们的虫不能控制人行动?一人身上放点虫,不听话就咬他们,这样也不好运?”

    右持节叹气,但看着凌湙的眼神却更加满意了,“虫子又不是人,听不懂话的,能受指挥的都是心血养成的宝贝,谁舍得放别人身上糟蹋?那不受控的虫子上身,没等到老家,这些人就死了,一样没用,所以我们才只要小孩啊!”

    凌湙挠着下巴想了想,“也就是说精壮汉子也能当药人,只是路途遥远,运输有风险,是这个意思吧?”

    右持节点头,他脖子上的青筋开始动,然后一只黑背虫爬了出来,凌湙眼睛亮晶晶的伸手,就见那小虫鸟都不鸟他,一下子钻没了,凌湙有点惋惜,眼巴巴的望着右持节大人,“它怎么不喜欢我了?”

    右持节也气死,瞪眼凶凌湙,“它差点憋死在你的血管道里,不止它不喜欢你,你看其他人身上的虫母哪个愿意接近你?你这身体也真是奇怪,说僵不能动尤似死人,说好如常人生龙活虎,还能运功,凌湙,你到底练的是什么功法?以后是不是会复发?”

    凌湙板着小脸故做高深,“我这就是功法后遗症啊!没有你的虫母,我就是个废人了,师傅,你这虫有后代么?给我一只养呗!”

    右持节嘴角抽动,手也痒痒,赶苍蝇似的赶开靠近觊觎他虫母的凌湙,“没有,暂时没有,想要后代,得等这批小药人供体成熟,不然没有繁殖条件。”

    说来说去,就是药人的问题,凌湙有点伤脑筋,任大郎还眼巴巴的等着他呢!

    这个时候蛇爷领着酉二来了,他对凌湙道,“五爷,酉二听见季二的声音了,我远远的看着,像是流放队的郑大人他们,您看……”

    凌湙蹭的站了起来,看着被驱赶到一起围成一圈的杜猗等人,眼睛笑了,“带酉一他们去把他们引过来,哦,去叫幺鸡过来。”

    蛇爷应了声,先叫了幺鸡到凌湙身边,又领了人去引季二他们。

    幺鸡是杵着枪当拐来的,身体虚的很,走路还打晃,见到凌湙眼都热了,嗫嚅着嘴唇,“五爷,您好啦?”

    凌湙好几天没见他,可能也有心存迁怒的原因,现在看他又可怜巴巴的,就叹道,“爷这一糟罪都拜你所赐,你还有脸哭,去去,别叫我多看你,看了就生气。”

    接着将人领到了右持节面前,“您也给他瞧瞧,他体质和我是一样的,只是因为没耽误药浴,情况可能比我之前的好,您叫黑背进去走一走,看能不能替他解了这身僵。”

    右持节脸都绿了,捏过幺鸡的手探脉,然后随手招了两个族内子弟,转手就将幺鸡交给了他们,又耳语了几句,之后幺鸡一步三回头的被带走了。

    显然,他舍不得自己的宝贝再遭罪,让其他人拿幺鸡练手去了。

    幺鸡这傻子,也不敢问情况,凌湙叫他跟人走,他就跟去了,然后没等一刻钟,药草车的另一边就传来了杀猪般的嚎叫,声劈四野,骇的杜猗面如土色,因为凌湙坏心的在给他解说,边解说边笔划,直将虫子在身体里的感受描绘的有声有色,最后来一句,“放心,下一个就是你了。”

    杜猗受了半日罪,心理防线摇摇欲坠,再有幺鸡这惨叫的哭爹喊娘声,整个人都绷不住了,扭动着身体跟凌湙道歉,“对不起,我错了,我不该踢你,不该扔了你,凌少爷,你要什么赔偿尽管说,我必定办到,必定叫你满意。”

    凌湙拍了拍他的脏脸,一语戳破其伪装,“别哄我,怂的这么快一点不像个将军家的少爷,你这样会叫我更坚定杀你的心,想秋后算账?杜猗,你的家教也不允许你这么快败退,你太小看我了,我可不会看人可怜就放了谁,你就更不会了。”

    就之前嚣张那样,他也不信杜猗会这么没骨气。

    果然,杜猗变了脸,呼呼直喘粗气,“我爹定会来救我的,到时候你们一个都跑不掉,你们都会为我陪葬。”

    凌湙拍的给了他一巴掌,赞赏他,“这样才对嘛!怎么说也是个少将军,说怂就怂的风格不像你,杜猗,那咱们就看看,是你爹来的快,还是我杀你的刀更快。”

    其他人嘴里都被堵了木塞,吱吱的翻滚着要来撞凌湙,叫凌湙一鞭子一个的给抽了一顿,打完了,蛇爷也领着郑高达和季二他们来了。

    凌湙开始给右持节画饼,“师傅啊,您看,这些个恶犯囚徒身体都超好,一路受刑判流放都没死,带回去当药人不比小娃娃们强?您考虑考虑?”

    右持节不置可否,“你还没死心呢?都说了大人不好带,有手有脚的难控制。”

    凌湙苦口婆心,“不用带,他们这些人都是要流放边城的,咱们药人稀缺,干嘛一定要在本族搞试验?把培养基地挪到边城去,我保证从此以后药人管够,师傅,这些重囚本就罪恶滔天,拿他们当药人也算是为民除害了,用小孩子到底太残忍了些,都是各家的命啊!”

    两人在一处嘀嘀咕咕,眼神直往戴枷的囚犯们身上看,估价似的你来我往,右持节有点烦,直接点出了凌湙的小心思,“你是不是不想跟我回去了?”

    凌湙挠脸,眼神飘移,“那个,我家里来信了,叫我去边城收部曲。”

    宁家祖上的部曲,有像杜家这样,自己当了官升了爵的,也有因西山铁矿受牵连被驱逐的,边城这一支就是后者,比起袁来运他们,边城这一支当时被判的更重,是当时那位当了太后的姑祖母求了恩典,给放归了边城。

    凌湙他爹宁栋锴,让酉一带了口信,说这一支有后人在,凌湙要是想用人,尽可以从里面挑人,但能收多少就全看他自己个的本事了,所以,凌湙想去看看。

    右持节不太高兴,觉得凌湙出尔返尔,花背小虫飞出来盯着凌湙蠢蠢欲动,大有凌湙没有合适理由,就毒翻他强行带走的架势。

    凌湙按了按他的手,“师傅你别急呀,你听我说。”

    边城地广人稀,随便找个没人烟的山窝窝,把这些恶犯往里一送,让族人派些有经验的来,稍微经营经营,现成分舵不就有了?

    再有这几十辆的草药,运到边城转价卖掉,连启动资金都不用另备,一切简直水到渠成。

    凌湙这一顿比划,大饼画了一个又一个,展望前景展望未来的,把右持节生生给说动了心,养虫子其实不费劲,就像凌湙说的那样,每次运送供体费人费力还得搅尽脑汁,如果在边城,他们族人只要带好虫囊,轻车简从,再有本地人遮掩,是真能发展出另一个基地的。

    右持节被凌湙忽悠的,决定跟着流放队一起先去看看。

    凌湙成功解决了队伍分道合一的问题,对上郑高达和季二警惕的眼神,笑道,“怎么?不认识了?看见我出现在这里,难道不惊喜?”

    杜猗死鱼似的躺在地上,看见郑高达就呜呜扭动,企图吸引起他的注意,郑高达确实也注意到他了,只是一下子没联系到他身上,实在是他现在的形象与之前差别太大了,他足愣了好长一段时间,直等到凌湙跟人说完话,才猛然从杜猗熟悉的轮廓里认出了人。

    凌湙踢了一把杜猗,“惊喜么?是不是觉得人生无处不相逢?”

    季二舔了舔了嘴唇,扯了下脸皮强笑,“五爷,您这……惊喜够大的,他,那个他……”

    凌湙弯腰与杜猗对视,笑话他,“你以为他们是救星?哈哈,不是哦!他们跟我是一道的,你白高兴啦!”

    杜猗愤怒的瞪向郑高达和季二,眼睛一扫就扫见了队伍后头的袁来运,立时感觉又行了,呜呜呜的叫他,袁来运捏着腰刀脚尖频动,凌湙笑看了他一眼,瞬间把他定在了原处。

    凌湙让功于他,让他能够进茳州大营,只是他押囚也是皇命,故而,杜将军允了他们几人待交完差后,再回去报道,所以,他们严格来讲,已经算是杜家的兵了,可此时身在流放队里,又面对着凌湙本人的威胁,袁来运几人一时犯了难,左右难择。

    杜猗整个人出离愤怒了,袁来运几人是他亲自带去大营的,现在见他们居然见死不救,当即比被凌湙暴打一顿时还愤怒,挣扎扭动激烈,要是能开口,估计袁来运他们的祖宗十八代都得叫他咒死。

    凌湙拍了把他的头,跟当时他拍自己的狗叫它来咬凌湙时的神态一样,“少将军,这就是恶有恶报啊!你当时如何嚣张的,现在就叫他们看看你有多狼狈,杜猗,脸有时候也是自己挣的,你踩我时,可有想到会有现在?别挣了,没用,有我在,他们救不了你。”

    幺鸡被死狗一样的拖了回来,浑身大汗淋漓,兼有血珠子挂了一路,杜猗眼神惊恐的嗬嗬着往后缩,生怕下一个就来抓他,蛇爷大惊失色的奔上前来,一把抱着幺鸡查看,声音都抖了,“五爷、五爷,幺鸡这是怎么了?您罚他了?五爷,五爷啊!幺鸡他有错,他罪该万死,是他连累了五爷受苦,小老儿愿意代他受罚,您不要杀他啊!他身体还没好哇!”

    凌湙没来得及开口,他先嚎上了,直接一口锅盖过来,盖的凌湙一脑门黑线,偏还有人信了,季二也跟着开口替幺鸡求情,“五爷,幺鸡脑子笨,但他对您绝对忠心,即使有错,您、您也不能把人打成这样……这样……”

    他们顺理成章的把这当成了,凌湙因为这次灾殃的迁怒,竟是连最贴身的幺鸡也下重手,可见其人有多睚眦必报,手段残忍。

    凌湙:……很好,我这凶残形象算是立住了。

    那么接下来,就是凌家那老太太了。

    凌湙将眼神定向躲在流放队最末端的凌家一群人,对酉一道,“去将我嫡嫡亲的祖母大人请过来吧!”

    有些事,是该好好聊聊了。

    “祖母?孙儿平安归来,您不开心么?怎么还愁眉苦脸的呢?来,把头抬起来瞧瞧我,看我和以前有什么不一样,嗯?抬起来看着我。”

    凌老太太被他厉声喝的脚跟一抖就要跌,却硬生生叫酉一给架住了,凌湙顶着她的老眼,再次叫她,“祖母?哈,祖母?你怎么不答应我啊?祖母?”

    “湙、湙哥儿……你平安、平安就好,祖母很为你高兴,真的,祖母有天天在为你祈福,祈求菩萨保佑,你果真就平安了,谢天谢地你能平安归来,真、真好。”

    凌老太太缩着身体,并不敢与凌湙对视,说话更吞吐不清如同嘴里裹了什么东西般,嗫嚅忸怩。

    可见羞耻感还是有一点点的。

    凌湙冷笑,“我好,但你不见得好。师傅,借您的花背一用。”

    右持节站在一旁瞥着他,然后不情不愿的从嘴里将花背吐了出来,凌老太太就犹如杜猗第一次见虫一样,身体抽抽着就要瘫。

    凌湙道,“我劝您最好别昏,昏了我也会弄醒您,呵,想少受罪,您最好听话。”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凌老太太本想以孱弱老龄之躯示怜, 忍一把被以下犯上的耻辱,在这以孝为先的世道里,凌湙这行为搁哪里都是扎人眼的存在, 她只要忍过这一波忤逆, 自有看不下去的人来劝和, 到时候小娃娃被群情指责不尊老,她再以孩童年纪小不懂事为由化解, 一场看似浪大的风波, 实际掀不起多少水花就能被抚平。

    她有这天然身份上的优势在,本是半点不惧的。

    可她忘了现在所处的形势,京畿贵妇圈, 名门文士扎堆地, 靠脸靠皮靠包装,讲的个慷他人之慨, 群情激愤有用,道德绑架能行,这在需要门脸的人家就是捏着鼻子也得认倒霉,她在等凌湙对她使出更过分的招。

    凌湙使了, 却不是她所想的那种,当花甲小虫从黑面人嘴里出来时,她感觉到了两股颤颤, 垂垂颓靡的老眼瞬间瞪大,所有的精神头都集中到了那只越靠越近的小虫子身上,她就是再没见识,也知道能从人身体里飞出来的虫子,不会是个好物件。

    这从凌湙闪着恶魔般的笑意里,都能看出这只虫的用处, 大抵是能折磨死人的东西。

    凌老太太慌了,她摆着手努力避开眼神飞舞的花甲虫,对凌湙厉声申明自己的身份,“湙哥儿,我是你祖母,你怎能如此对我?就不怕被人指责忤逆不孝么?”

    这话按理该从看不下去的围观人嘴里说出来,那样才能显出触犯了法条的威信力,也是治下对于一个人言行德备的考量,约束力仅次于朝庭公法,更是凌老太太一直以来,捆绑约束凌家剩下的这些女眷的枷锁,凌湙要不是个有违常规的孩子,他也该当受这教条约束,受制于孝之一字上。

    凌湙叫她给说笑了,歪头上下打量她,“忤逆?是您先不慈的老太太,您当这是哪里?您看有人附合您的说辞么?不孝?对你?你配么?老太太,叫您一声老太太,您就还当自己是太师府的老封君呢?您忘啦?你家被抄了,你儿子孙子统统都被杀了头,您,包括您身后这一溜女人,都是犯妇,犯妇懂么?犯妇,呸,还真当自己是个尊贵人呢!一大把年纪了,还认不清现实,真把我当小孩子拿捏了。”

    凌老太太叫凌湙嘲的连连色变,眼神时而犀利时而辈伤,望着凌湙的眼神又怒又复杂,她喘息急问,“那你想怎样?当时那样对你是我的错,也是我情急之下没考虑周全,我给你道歉行么?湙哥儿,你再怎么不高兴,现在都是我凌府子孙,我名义上就是你祖母,不管你认不认,这个名分已经定了,你不能对我动用私刑,你就算再不满,看在我同你母亲一般大的年纪上,原宥一二,大家过了这一节行不行?以后,我保证,再不轻待你,一定将心比心视你如亲孙,湙哥儿,我们以后只有彼此了,是福是祸都牵在一处,你就当前番是一场历练,考验我们彼此间的情份,祖母从此再不拿你……”

    凌湙一挥手,“我真是多余跟你废话,师傅,你这虫能往京里送么?找个小罐,派个人送一趟。”

    右持节板着脸配合,“可以,送哪里?”

    凌湙盯着凌老太太嘿嘿冷笑,“送宁侯府,交给我娘,我娘若是知道她宝贝儿子遭了人作贱,必也要在对方子孙身上找补回来的,她现在是宁侯府女主人,找个孩子的麻烦简单,把虫给她,她自会替我讨一个公道。”

    凌老太太脸唰的白了,抖着身子挣扎,“不要,不可以,你不能这样做。”

    凌湙冷眼盯着她,“我能,我不仅能,我还能让你们家每一个女眷身上都住满虫,看到没有?这些都是荆南人,他们最擅长什么你猜也该猜得到,老太太,养虫子需要很多很多的药人,你们家这些人非常得用,他们会很高兴用你们的身体养虫,试不试?”

    凌老太太眼一翻就要晕,酉一手快的掐了一把她的人中,生生把她给掐回了魂,她身后的女眷们惊恐的挤在一处,捂着嘴个个不敢吱声,皆都忍着泣音默默掉眼泪,看凌湙的目光如同恶鬼。

    凌湙眼神撞上了凌馥,见她小脸惨白的看着自己,一副有话说的样子。

    凌老太太喘过了一口气,再望向凌湙的时候,终于意识到了身份上的优势在凌湙这里并不管用,而周围人看了半天戏,没一个上前用礼法约束凌湙的,好像这么小个孩子说起杀人,用人喂虫是很平常的举动,半分惊诧都没有,更别提说什么公道话了,大有一刀全切了早解决早上路的样子。

    凌老太太心凉了,也终于意识到了这些人个个不讲礼法的现实,她等不到会有人站她这一边了,尤其凌湙还在等着她回答,大有再装糊涂,就立马送一罐虫子上京的架势。

    “好,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颓败的声音从凌老太太嘴里吐出,亲孙子生命受胁迫的事终于搅破了她的心防。

    凌湙开口直问,“我家那老没用的祖父,到底留了什么东西在你手上?”

    凌老太太眼神闪烁,凌湙直接捏了飞在两人之间的花甲虫,一把摁在了她的鼻孔上,“我真是耐心太好了,总叫你花心思糊弄我,老太太,我对你还是太宽容了,你先吃点苦头想想,想清楚了再好好说话。”

    花甲虫不防备凌湙突然出手,钻着孔道就进了人身体,一路闯五脏过六俯,横冲直撞的进了心腔,反应在老太太脸上的,就是极速捂着心口躺倒翻滚,表情疼痛到五官全部纠结在了一起,眼泪鼻涕哗哗直下。

    凌湙蹲在她身前,淡声道,“疼么?好好体会一把,你要再不说实话,这种疼隔天就能重现在你亲孙子身上,并且,我保证,他能一天照三顿的疼,直到活活疼死为止,你别逼我。”

    凌老太太抽搐着身体点头,“我说,我说,你先叫它出来,我、我一定全都告诉你。”

    凌湙摇头,“你先说,说完了我评估完真实性,它才能出来,懂?”

    凌老太太哆嗦着点头,声音断断续续,“你祖父年轻时,跟我家老头子吃醉一回酒,写了一首违抗上意的诗,大意是非常不满公爵被压着不归还的事,颇有怨言,对陛下非常不敬,那诗叫我家大人一直收着,收着……”

    嚯,这就是布衣之交。

    那废物祖父,可能从一开始就被人有意结交,他拿人当挚友,别人却拿他当阶梯,完了还捏了个大把柄在手上,最后为了自己的老命,要断送掉一个后代来填补,真够蠢啊!

    凌湙都被气笑了,压着声音问,“诗呢?藏哪了?”

    凌老太太额角冒冷汗,嘴唇开始发黑,眼神也聚不出神彩来了,声音低如蚊吟,“在,藏在老家的、的祠堂里。”

    右持节嘴唇嘬了一声,花甲虫立即从耳道里飞出,凌老太太则浑身被抽了精气似的,连手指甲都发了乌青色,右持节瞟了一眼凌湙,“她中毒了,身体本身亏损,这虫毒一下去,怕是活不了几年,倒也别浪费汤药了,直接拖下去等死吧!”

    他话音一落,凌家本挤作一堆的女眷炸了窝,钱氏抢上前来抱住凌老太太,泪眼迷蒙的望着凌湙,“湙哥儿,你不能这么对她,她不能死,她不能死,你救救她,救救她啊!”

    凌湙望着说不出话的凌老太太,对着钱氏道,“她对你们也不见得有多好,要是死了你们的日子应该会好过不少,你应该高兴才对,哭什么呢?自己作主,不比在一个老婆子手下讨日子好过?”

    钱氏有一瞬间的怔愣,但随即摇摇头,“不是的,没有了她,我们就聚不到一处了,是母亲保住了我们的清白,没有叫我们没入妓籍,湙哥儿,她再有大不是,对我们却是有恩的,如今我们只用罚苦役,都是因为有母亲从中斡旋,所以,她不能死,绝对不能死。”

    郑高达此时上了前,闷声对着凌湙道,“她确实不能死在这里,凌、咳,五爷,她死半道上,我们这差也交不了的,圣旨……”

    凌湙摆了下手,“知道了,我会给她喝汤药的,保证她不死在路上就是了。”

    之后他站到了凌馥面前,问低头不敢看他的女人,“你有话要跟我说?”

    凌馥立马摇头,颇有些欲盖弥彰的味道,凌湙皱眉盯着她,“真没有?”

    不是看她之前维护的态度,凌湙都懒得问,见她一副躲闪的样子,抬脚就要离开,却见她死死攥着袖口,好像里面藏了什么东西,凌湙抽手去拽,发现她抠的死紧,并惊恐的往后躲,这更叫凌湙起了疑。

    “搞什么东西,藏了什么?”说着就一使劲将她袖口撕开,扯出了里面的一封信。

    信纸露出来一瞬间,钱氏就惊呼的摸身上,然后瞪着凌馥嘴唇直哆嗦,凌馥则扭脸不敢看她,自己也一副吓的直抖的样子。

    凌湙将信纸抖开,清晰的字眼展开在自己面前,抬头就是,“宁老侯爷亲启:贵府前次送来的小儿闹腾且不受控,吾妇深觉另一孩童知礼守节,盼能得其承欢膝下,望改送之。”

    凌湙:……这是做好了他被虐死的后手,还是决定把宁振鸿要来,时间上不差多少,安排的够缜密的呀!

    这老太太,还给她活着干嘛?直接砍了吧!

    凌湙刷的捏紧了信纸,掉头就要往钱氏那边去,却叫凌馥抱住了腿,只听她哀哀求告,“湙哥儿,湙哥儿,信是我偷的,我本打算藏着不叫她们发出去,她们的小心思是招人恨,可罪不至死,湙哥儿,她已经中了毒受过罪了,你饶了她吧!别杀她,就如大伯娘说的那样,她不能死,真的湙哥儿,她再不好,也是我祖母啊!我不能看着她去死的,湙哥儿,你就看在信没发出去的份上,饶了她吧!”

    她一哭,她身边围着的那些年纪更小的也跟着哭,凌湙气的脑门突突跳,指着钱氏和她怀里的凌老太太,“行,行,好的很,活,行,不能死是吧?可以,那我就叫你们尝尝什么叫生不如死。”

    妈的,算计完了我,还又想把宁振鸿坑来,当我们宁家的孩子是萝卜么?一个坑填一个坑的拔。

    凌湙气的脑仁发懵,拎着鞭子冲杜猗和他的府兵堆里一顿抽,把杜猗抽的哇哇叫,“你发疯打她们啊,打我们干什么?我们又没招你,啊~啊,别抽了,谁气的你,你抽谁去啊!你这是太不讲理了。”

    “我就不讲理,我跟你们讲什么理,我抽你要什么理,我就抽你,抽死你,都是你坏了我的事,她们该死,你更该抽,我抽的就是你。”凌湙一顿乱抽,抽的右持节眼角直跳,又想发笑,觉得这才像个鲜活的孩童。

    “好了,收拾收拾准备走吧!也不能耽搁在这里太久了,路上人多,万一被查可是要出问题的。”右持节拎了凌湙的后衣领子道。

    凌湙气不太顺,眼眶怒火冲天,盯着凌家女眷那一列,然后龇牙一笑,“老太太她觉得虫上身的滋味不错,我也觉得好,养颜美容,你们一起有福同享吧?”

    然后,冲着给幺鸡使虫的几个苗人小哥甜甜招呼,“各位小哥哥,有现成的供体要不要养一养你们身上的虫宝宝?去吧,一人身上养两只应该死不了人。”

    右持节看凌湙气的不正常的模样,冲那些小哥点头,“放几只小的,她们身子骨最多一人能养两只,别放多了,养个三两天就够了。”

    凌湙觉得还少了谁,然后就见杜猗在偷偷擦嘴角上的血,眼神闪亮,小手一指,“别漏了他们,他们身强体壮的,一人至少能养四只,嗯,六只我看也行。”

    杜猗手一愣,当时就差点从地上弹起来,险险叫酉一摁住了,他急的吱哇叫,“不行,我不行,别放虫,我身上不能养虫,会死,我真的会死的,啊~我错了,我认输,我真的错了。”

    凌湙舒适了。

    美美的坐上了自己人带来的骡车,对上面躺的跟死猪似的幺鸡道,“你爷爷呢?咋不鬼嚎了?”

    蛇爷从旁边钻了出来,不大好意思道,“是我误会五爷了,幺鸡都给我说了,他现在能攒住劲了,只刚才我见五爷在发神威,没敢过去打扰,嘿嘿,五爷,饿不?锦香楼的烧鸡来一只?”

    凌湙接过去啃了一口,对着前面的药草车道,“一会儿让酉一安排人跑一趟,让任家马队在路边准备接孩子,叫他们不要声张,不然我可不敢保证能让他们兄妹活着离开,懂吧?”

    蛇爷点头,“懂,那对兄妹遇见爷也是福气,我相信他们家里人懂事的话,是不会自找麻烦的,爷放心,这点子事情酉一能办好。”

    为了不给右持节他们一队人留后患,也为了让他们放孩子放的放心,凌湙揽下了事,先让任家马队将其余孩子接走,扣下任家兄妹做质,这样任家人为了自己家的孩子也不会敢报官声张,等那些孩子都各回了各家,任家兄妹这一对也就可以还给任家了,他们反正会有一段路是重合的,且有他在,任家兄妹吃不了苦。

    右持节其实还有些不愿意,但凌湙坚持,他也就半推半就的答应了,当然也有凌湙给画的饼做诱惑,再有这一路上的犯囚当饵,右持节还是给了凌湙这个情面,没太坚持继续困着那些小孩。

    凌湙松了口气,开始思索怎样用杜猗换好处。

    换武器?换钱?

    啧~这会儿他老子应该知道儿子不见了吧?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流放队并入了草药队, 长长的草药车辆后头,跟着凌湙的骡车,和他自己的卫队, 整个流放队吊在末尾, 而杜猗和他的府兵们则被打散了安插进队伍里,凌湙更特别照顾了杜猗的心情,让他戴着重囚枷锁走在袁来运旁边, 一路瞪着他,在被搭救与漠视他的指望里渐渐死心。

    袁来运被盯的浑身难受, 他见识了所有犯人被虫上身时的哀嚎,那种如蚁爬过心头的疼痒一直在脑海里转悠, 哪怕知道身边呆着个贵重的少将军,也难以叫他冒险搭救, 或往外送个消息。

    到此时,他终于懂了身陷囹圄的含义,左右为难,真里外不是人,那种前途光明的喜悦, 已经完完全全被现实打败, 他开始意识到了此前凌湙花钱找他合作的用意, 那是一次试探, 也是一次机会, 但他似乎选错了项,这才导致有现在的后果。

    袁来运神情复杂的对上了凌湙的目光, 抿了唇压下了想要探求结果的欲望,他不是一条道走到黑的人,从一开始他所求的就是活, 哪里能活他就投哪里,杜家的茳州军会因为杜猗的事不要他,但凌湙身边空位仍多,一路总有用上他的,机会还能再争取。

    凌湙对他的识相挺满意,袁来运这人够机警,手也狠,做事讲规矩,却又因为心思活络而显得不那么忠心,在古人讲究忠奴不侍二主的当口,他并不符合收拢的条件,可谁让他现在无人可用呢?

    袁来运能做刀啊!他不需要刀认主,现实情况,他只要刀能杀人就行。

    等到边城,他收了祖上的部曲,自会训练出认主的刀,袁来运等人,约莫等于雇佣兵,从他扭头不犹豫的冒功弃他时起,凌湙就收了培养他的心,改为驯化,如此,这一路的观察、审视,包括用杜猗试探,用冒功的事和虫子作威胁,都只是在驯服,在教他做人。

    他得让他知道,他的每一笔钱都不是那么好赚的,拿了,就得以命相搏,而不是情况不对就撂挑子撤退,夹道林里打第二场时袁来运的表现,到现在都叫他耿耿于怀。

    凌湙不是个小心眼的,可他做事也有自己的原则,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是最基本的道德,哪怕为此付出命的代价,也全了一个仁至义尽的名声,大丈夫俯仰于天,有所为有所不为,什么该舍什么该护,站理不站情,不是什么人都有随心活的资格,他没有,袁来运更没有。

    左姬燐骑马晃了过来,顺着凌湙的目光看向袁来运,点评中肯,“此子面忠性不定,重利多于义,不是个好部属。”

    左姬燐,右持节的名字,复姓左姬,单名一个燐字,在与凌湙达成一致同行的意见后,才终于告知了自己的名姓,也算是表达了自己诚恳相交的愿望。

    他也不傻,从凌湙的言行手段,以及后面簇拥来的卫队人手,种种迹象表明此子非凡,他要还打着掳人的意思,无疑是在给自己以及身后的族人找麻烦,且凌湙表现的对他以及族人特别亲和友善,他当然愿意顺着这种关系,敲定下双方师徒或合作者的意愿。

    往来药人运输这条线路多年,凌湙真就是他所遇见的人里,真心没怕他们身上有虫的人,那种见猎心喜甚至想占为己有的心,半点不掺假,叫他无语的同时,又相当高兴,因此,在两下互通了真实姓名和真实身份后,他自觉的开始以凌湙的长辈自居,说话都带着指点意味。

    凌湙不是那种刚愎自用的,对于触不到核心分歧的见解上,他很乐意与人商讨,因此,很是给面子的附合了他的点评,“我知道,但这并不妨碍我用他,刀而已,随时可以折。”

    左姬燐真是越看他越满意,小小年纪懂取舍,且心性果决,这样的孩子假以时日,定能带领一个族群或一个家族向上奔腾,若举族支持一把,或有更大的成就也未可说,弃他的宁老侯爷短视到叫他欣喜,不然他哪能半路给捡个漏呢?嗯,回头去族里找找,看有没有与之相配的女孩,提前带到他身边来培养培养。

    近水楼台先得月。

    凌湙不知道左姬燐的想法,他在算杜家半路拦截的日子,按理说这都快半个月了,杜家怎么说也当发现家里的少爷不见了,却不料一个兵都没见着,且眼见着他们都要出钱江,转道西北,进入北曲长廊,中间会过一条荒芜的北干线,路上几无人烟,两县之隔也从快马两日拉距到快马五日,而补给的驿点也会相应减少,这导致他们将会有一大半的日子夜宿野地,没有结伴同行的大部队,真少有人会愿意进入北漠这条干线。

    任家的马队已经接了任家兄妹,转道进入荆南区,他们听说了北漠干线上有马匪的消息,又加之草药队的余威,哪怕绕荆南会拖慢行程,也不愿意与凌湙同行。

    左姬燐本也想走荆南区,但凌湙在钱江补了路途所需用品后,久等不见杜家寻人,直入北曲长廊则将彻底摆脱长泽十二卫的包围圈,比绕东越线快了三五日,而更重要的一点是,经过一番虫疗,整个队步行的犯囚们身体都虚弱了很多,能少走三五日于整个队伍的赶路计划是有利的。

    郑高达敢怒不敢言,无论是绕道荆南区走东越线,还是直入北曲长廊走北漠线,他都没有置喙的权利,这个领队的衙总当到他这份上,已经只剩个名头了,季二却与他有不同的想法。

    他虽然称呼郑高达一声头儿,却并不是他的从属,两人从小玩到大,是一处巷里的邻居,郑高达入御门卫时,给他安排了一个城门执守的活,他仗着机灵嘴便宜,对于京畿里的大事小情都摸的人头熟,在定下郑高达押囚的活后,他先是摸清了袁来运等囚差的来路,后为了给郑高达仗势,就处处以头儿来尊称他,也有感谢他提携的意思,因为不管去边城当个怎样小的百户,都肯定比守城门来的有前途。

    季二是感激郑高达的,因此,也处处提点他,当个谋士般的给他谋划。

    他拽着郑高达到凌湙面前,非常诚恳的表明了两人的立场,并头一回做了自我介绍,“五爷,我叫季飞尘,领的是边城右陇卫七所的百户职。”

    凌湙对他观感还是不错的,除了把刀当棍子耍,武艺稀松,其他方面很有点包打听的意味,且非常的知情识趣,故此,对他倒比对郑高达脸色略好,话也显得亲热几分,“这几日怎没来找幺鸡玩?他养身体挺没意思的,你有空去给他说说话,教点遇人的道理也行,省得他一天天的瞎想,以为我要怎么他。”

    幺鸡现在对他束手束脚的,说话也不似从前那般随意,总打量着他的眼色开口,度量着他的心情猜测,叫他骂了一回,索性连嘴也不敢张了,蛇爷开导也没用,他倒更小心翼翼了起来,叫凌湙非常无奈。

    季二很高兴能得如此吩咐,拍着胸脯应了下来,回头就被郑高达骂了马屁精,他也没不高兴,哄着人回了队里,又开始鞍前马后的替郑高达归拢队伍,干的比他这个衙总还积极,一路工作兴致不减,连幺鸡都被他安抚的有了笑,把八面玲珑发挥到了极致。

    凌湙看在眼里,知道他这是惦记上了幺鸡的那身功夫,当日他就眼馋的不行,现今约莫是有了想头,知道自己那三两下功夫在边城混不上蹚,想跟学两手,当然,他要是能哄的幺鸡恢复如常,他也不阻止幺鸡漏点训练内容给他,小孩子需要玩伴,幺鸡当然也有交朋友的自由,这点他是允许的。

    杜猗被提到了凌湙面前,脖子上扛着重枷,身体又当了虫子的两日温床,这会儿整个人都没了精气神,连泛着仇恨的目光都显不出力道,软嗒嗒的透着被骨气支撑的些微骄傲,倔强的昂着头与凌湙瞪视。

    凌湙摸着脑袋发愁,问他,“你当真是杜将军的儿子?不是抱来的或者捡来的?怎地你不见了这么久,家里人呢?不带找的么?”

    杜猗都快泪目了,瞪着凌湙恨的直磨牙,气哼哼道,“我给我爹留了信,说要去大姐夫驻地看看,从长泽卫入荆南直道,走五六天才能到我大姐家,所以就这半个月里,他们是不会发现我丢了的,再有我爹派信去追我,一来一回总要二十日双方才能通上气,你这会儿可上哪儿等人来?宁小侯,咱们能打个商量么?看在咱们祖上相连相通的份上,你放了我,我保证不跟我爹告状,保证以后不找你麻烦,保证从此一笔两消互不侵犯,只当咱们从没遇见过,怎么样?”

    凌湙看着他,眼神好笑,“不怎么样,杜猗,你既叫我宁小侯,就该清楚一件事情,你家祖上出自我府部曲,发达后才许的脱离之意,是,从后几代看,我家父祖是不争气,也没有能支撑起门庭的人才,但这不代表你家就能有骑墙藐视之态,起轻蔑而言辱之能,不管你家承不承认,在从属关系上,你家都没有资格与我平等相交,就是你父亲,在我面前也得收了他的主帅之威,可也别欺我年纪小,不懂上下之分,我家府上的部曲册里,可有杜家祖上立的永不脱曲誓约,你家可以不认,但我要拿出来制裁你家,你当世人的口诛笔伐能饶了你们?大义可在我手里。”

    杜猗冷汗都冒了出来,他是真没料凌湙对两家的关系竟这么清楚,连他都是半月前从自己父亲嘴里知道的两府前情,本以为凌湙人小,诈解一番,兴许就能了结这次恩怨,不料真相被捅,反叫他又惊又怒讷嘴不能言了。

    凌湙盯着他再道,“我能理解你家不愿承认百年前的部曲出身,人往高处走,谁叫我家没落了,成了个没有实权的末流勋贵,但你家错就错在,既要得个忠义的好名声,还要踩着我家上高位,每每叫人说起,都要唏嘘一番两府前景,搞得我家越末落,你家就越显得蒸蒸日上,就连我家现役的部曲,也另想着高枝攀,我不拦着人争先,人人想好是天性,但我特别讨厌被人踩着当垫脚石,你有本事飞更高,但也别都当人是傻逼似的嘲弄,杜猗,你落我手里,只能说明你家的运道尽了,此后我在一日,你家都别想再拿我宁府当背景板使唤,你家门头贴金,自凭本事去贴,再敢用我宁府的颜面来抬你家的门楣,我必扫的你家额断扁裂,人头落地。”

    杜猗被说的面无人色,在凌湙的目光下羞恼郁愤无所遁形,而他旁边的袁来运则咕咚一声跪了下去,脸颊沽沽往外冒汗,也有一种被人扒了外皮看进了内心的恐慌感。

    凌湙这一刻的泰山压顶感,威迫力十足,端叫人无法正视其面目,心下陡升惶恐。

    酉一这时骑马靠近,只眼角余光扫了一眼杜猗后,对着凌湙弯腰拱手拜道,“主子,前面进了北曲长廊,上北漠线之前有一个补给点,镇子我让酉五去探了一下,没有发现茳州卫的人,另外,酉五拿了您画的木矛,找了匠师打对孔凹槽,说最快也得三日才能出二十套,您看……”是原地等,还是留人等。

    凌湙也是得了任家的信后,想起了拒马这东西,本来撒三角拒马钉最便宜,然而铁器管制,他有钱也买不到打铁的愿意耗铁汁打那玩意,只能退而求其次打木制的拒马桩,且为了携带方便出工快,他还只能出组装分解图,一段一段的画出来教人去做。

    现在的军防当然也有拒马障碍物,防骑兵的战术都有共识,射人先射马,然而就凌湙了解到的拒马,都还处于笨重难运的原始形态,远没有后世简略过的好搬运便携带的轻盈感,分解组装就是他能给出的,够迷惑够容易误导人的隐藏方式。

    他需要有足够的威信来领导这支队伍,除了他自己的和流放队的,连同左姬燐的苗人队,都是他要掌控的力量,钱,他娘给他送来了,保命的人,他爹给了,所以,权就得由他自己抓。

    凌湙看向滚滚烟尘的北漠官道,对酉一道,“让酉五带两个人守着,我们先走,前面的山棱地里作夜休整,派酉二往前三公里听信,有异动发信烟示警,另外让酉五随时注意长泽卫的调动,我需要知道杜家兵动向,希望在遭遇马匪之前,我们得先解决杜猗的事。”

    杜猗既然有姐姐嫁到了荆南区,那他们就不能再转道往荆南了,北漠的马匪属于地区流窜犯,整个北曲长廊都有小道通往各区,不去荆南,自然还有荆北与云川线,其间所废的就是路程长短与耗时问题,凌湙他们目前最能耗得起的,大概也就是时间了。

    幺鸡终于扭扭捏捏的过来了,他身上被虫子走了一遭,养了两日也知道了好,只到底有些气虚,觉得是自己坑害了凌湙,偏凌湙又不罚他,就搞的他忐忑难安,又无法自控的自我厌弃,很是脾虚了几日,被蛇爷和季二轮流说教后,终于鼓起了勇气,埋头肩膀到了凌湙身边。

    凌湙最近不是骑马,就是躺骡车,无聊时就拉了杜猗说话,问他茳州卫的布防,问他长泽十二所里的练兵计划,又问他府里的情况,反正七问八问漫无目的模样,搞得一开始杜猗还很警惕,后来发现凌湙就只是闲的慌,遂也有问必答了起来,两人近日相处倒平和了许多,不涉及祖上从属纷争,倒也能就武艺方面你问我答。

    幺鸡就是在杜猗又一次用钱减重枷的试探里过来的,只听杜猗趁着凌湙心情好的时候,问他,“宁小侯,一万两你给我解一重枷,我戴两重枷会不长个的,我不能长不过我三哥,那会叫他欺负死的。”

    凌湙啃着一只梨,核大肉少啃的他直皱眉,听杜猗这么说,就笑话他,“你今年多大了?还长个?你三哥长多高?”

    杜猗一脸愁容,脸上青紫已经消去了很多,但因为半个月没修面,脸上络腮胡须长了满脸,跟个风餐露宿的老汉似的,听声音听起来还是个年轻人,只听他道,“我今年才二十,我祖母说我三哥二十一还能长个头,我想着我肯定也能长,现在只差我三哥半个头,你这重枷一上,我得亏损好些,回头要是真矮了他,不仅要输了私房,连生儿子都不能抢他前头,那我跟我以后的孩儿,不得一辈子受他压迫?不行,那绝对不可以。”

    凌湙听了嘎嘎笑,指着他乐,“那你完了,你肯定长不过你三哥了,杜小将军,你就安心当老幺吧!带着你的儿子一起当老幺。”说罢,喊了酉三又给他加了一重枷。

    酉三是个长了酒窝的小伙子,见人三分笑,听见凌湙招呼,就从另一个囚犯身上解了一重枷下来,到了色变的杜猗面前,笑嘻嘻道,“小将军,您也真是的,不知道我家主子也是家里的老幺嘛!哈哈哈,还想让自己的儿子长辈份,我家主子没机会,当然也就不可能让你有这个机会,你就安心居于你三哥之下吧!嘿嘿嘿嘿。”

    幺鸡觑着凌湙的脸色,眼巴巴的问他,“爷要我驮么?我身体好了。”

    凌湙斜睨着他,扔了梨核,“这是想通了?不躲了?”

    幺鸡低着头跟着车小跑,边跑边摇头,“对不起五爷,幺鸡错了,您罚我吧!怎么罚都行。”说着提了下裤脚,叫凌湙看到他小腿肚上绑的沙袋。

    凌湙嗤一声笑了,抬手点他,“你这是自罚?可受益的不还是你么?这怎么能叫罚?”

    幺鸡摸摸脑袋,脸急的发白,“那您说,我肯定都照办。”

    凌湙想了想,问他,“那个虫子的用处你现在清楚了么?”

    幺鸡眼睛里闪过恐惧,点头道,“清楚了,是个解体僵的好东西。”

    凌湙就道,“我想养两只,以后再遇上这种情况,咱们就不用担心体僵后遗症了,但是幺鸡,我身体太小,左姬燐说过早养虫上身,有损心脉,他建议我过两年再养,所以……”

    幺鸡是懂凌湙的,见此立即道,“我养,五爷,我可以养,两只而已,我能养住。”

    凌湙摸摸他,知道他其实挺害怕的,就安慰道,“你别怕,虫卵放身上温养出了你自己的气息,它是不会咬人的,我都问过了,就两只,不会让脸变黑,也不会有筋络变粗的问题,他们那模样是养多的原故,咱们不需要那么多,养两只公的,不繁衍,一辈子也就够用了。”

    幺鸡点头,声音放出了些轻快,好似这样又能同凌湙回到从前那般似的,笑出一脸天真样,“我听五爷的,五爷说没问题,就一定没问题,五爷是不会害我的,我都知道。”

    凌湙拍拍他,“这傻子,卖了你倒还替爷数钱。”

    两人对话传到后头杜猗耳里,叫他扛着三重枷都不敢再出声,生怕凌湙想起他,再往他身上放两只虫,同时又深深的同情起了幺鸡,认为他遭了算计不自知,还傻呼呼的认为凌湙是个好人。

    好人能眼也不眨的抽翻一群人?

    好人能心都不软的往一群女人身上放虫子?

    好人能动不动就将杀人挂嘴边上,说的跟杀鸡似的轻松,比他还凶狠?

    好人不是他这样的。

    杜猗一时都悲愤了,觉得自己真流年不利,出门找茬,没想到被人找了,弄的现在家里人可能都不知道他受了多大苦,只盼着他老爹真心爱他,提前去他姐夫那边逮人,然后顺利发现他不见了的事实。

    凌湙他们说着话,终于到了事先敲定的野营点,三五个小土丘围成的一个山棱地,风沙漫天,连个遮蔽的树叉子都没有。

    好在草药车辆足够,加上凌湙自己的骡车,一圈圈的围起来,人藏在中间,倒也能对付着过一夜。

    酉五紧赶慢赶的带着做好的二十套拒马桩,沿记号找了过来,一来就报到凌湙跟前一则消息,“主子,长泽十二所的兵动了,茳州卫杜将军亲自到了长泽。”

    任家马队转道荆南区时,凌湙请他们帮了个小忙,出钱江时故意显得匆忙紧张,当然,有左姬燐他们在,任家走的也确实慌张,但在有心人眼里,这就是个破绽了,肯定是有什么原因的。

    眼下丢了长泽所左司令,两下相结合,他们首追的方向必然是荆南区,打一个转折再回来追他们,他们到时候应该已经进入北漠干线了。

    而北漠干线,可就不是茳州卫能自由来去的地方了。

    北漠大将纪立春,传言曾跟杜家某个小姐有婚约,后因在凉羌之战里失了一臂,杜家毁约不认,导致纪立春年近三十未婚,被传隐疾加身,火爆脾气闻名整个北干线,是个非常偏激野蛮的家伙。

    这就不难理解,杜家会嫁女进东越线荆南区了,搞的约莫也是合纵连横之术,用以牵制这个野蛮家伙的找茬行为,不然长泽一县,不可能陈兵十二所,重兵加持,可见杜家对这个纪立春的忌惮。

    凌湙思考着对策,问酉一,“你能三日内寻到纪立春的兵营么?”

    前有不知路数的马匪,后有杜曜坚寻子心切,他要不想两面受制,就必须找一个有力的外援。

    纪立春显然非常合适。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凌湙训练幺鸡, 用的是他自己经受过的特种队残酷生存法则,除了招势上的一击必杀,体能更近乎人类极限, 又因为幺鸡天生力量强悍, 武器选择上就用的是一寸长一寸强的长枪。

    落地打斗时,有凌湙骑肩的鞭子加持,幺鸡拿的都是长三米的枪, 两人配合上攻下围,轮圆的鞭子和长枪的扫射范围, 几乎能将敌人从头兜到脚,京畿地界两人几无敌手。

    当时因为没料会这么早出京, 马上功夫就一直没练,这导致幺鸡的骑术稀烂, 更没有马上作战经验,夹道林一战,让凌湙意识到了他这方面的薄弱,此刻马匪在即,骑马的本事将会成为破绽, 幺鸡要加强补上这一课, 更兼有马上持枪杀敌的硬招等训练内容, 整个路途人马安歇时, 幺鸡都在加训。

    加训需要陪练, 而纵观整个队伍,能给幺鸡当免费人肉盾的, 除了杜猗没别人,因此,当别人休息的时候, 杜猗得苦逼的陪幺鸡进行马斗。

    他是看不起幺鸡的,觉得凭自己的骑术和多年马上作战经验,打他跟玩一样,要不是每次上马,身上都被凌湙放虫限制,他早骑着马跑了,当然他是跑过的,也就一里地左右,心绞痛到从马上跌落,然后被人拎死狗一样的拖了回去,自此终于学了乖,知道虫在身上的要命威胁,不是能带回府里等他慢慢找人解的那种蛊类生物。

    有着这层受气胁迫,打幺鸡就成了他解压方式,说是陪训,更像是公报私仇,幺鸡在他的马术围困下,从一开始频频落马,到勉强能接三两招,等到了夜宿的山棱地,他已经能控着马逃离杜猗的围攻范围了。

    进步可谓神速,叫一开始本着教训人随便打着玩的杜猗,渐渐的起了正视之心,表情也从满目轻鄙,到严正以待,等幺鸡长枪起立,杜猗也拿到了自己的配刀后,这场加训才正式进入章程。

    凌湙要求幺鸡马上长枪用五米马槊,枪头部位不再是单纯的开刃镰刀,改成侧部带有倒勾状的钩镰尖刃,而为了加强他的抗压能力,他又将做的组装拒马拆了两个尖杆吊在枪杆三寸部位,迫使他在单手控马的时候,另一臂能力扛百余斤重力打击。

    杜猗的朴刀来自御麟卫,材质本身用的就是最好的,再有马上作战环境因素,改制过的朴刀长度将近两米五,比郑高达和季一手上的制式刀长了整一米,重量也相应差达一倍多,就这样挥刀百余次,都够他手臂酸涨一整天。

    所以,当看到幺鸡被凌湙整的这副重兵加持的模样后,杜猗的脸简直青绿交加,满目不可置信,根本不看好幺鸡在马上能挥动这家伙。

    事实证明他一开始猜测是对的,幺鸡双手控马也刚稳定没多久,单手控马本就为难,再有这笨重长枪,跑起来几乎整个枪头都坠在地上,提都提不起来,可凌湙并没有替他减负训练的打算,在他适应了马上节奏后,让一脸懵逼的杜猗上去偷袭。

    杜猗要不是知道幺鸡是凌湙的人,都要怀疑凌湙有把人搞死玩的癖好了,提着他的配刀再三追问,“我上了?我真上了?他要是受伤了你可不能怪我,他这枪提都提不起来,你要我去打他,你开玩笑呢?”

    凌湙也骑着马跟在旁边,手里无聊的甩着鞭子,挑着小眉毛一脸嫌他废话多的模样,“快上,他要伤了也是自己本事不够,哪儿那么多废话,上。”

    三人现在是远离大部队,在另一侧的山凹子里,杜猗在被重枷锁了一路的情况下,对每日的陪训已经从公报私仇,到兴趣俨然的期待了,他自己本身也好武,兵营的演武场里能与他打平手的寥寥无几,他一度以为自己已经无敌,哪知路上一个照面被凌湙擒了后,才知道平时与他对练的同壕战友,都特么在哄他玩。

    有幺鸡这个练武刻苦,又天赋斐然的,他跟着后头也自觉学到了东西,不知不觉的就沉浸在这种加训的快乐当中,因此,他这样的担心是完全出自真心,发自肺腑的替幺鸡捏了一把汗。

    凌湙却没有他这多余的担心,他了解幺鸡的潜力,知道这看似拖枪的省劲行为,其实是幺鸡在调整臂部手腕的着力点,他在有意识的寻找抓握枪杆的平衡性,马是在兜圈,可并不代表他挡不住杜猗的一击。

    杜猗被他催的骑马靠近,架着刀围在幺鸡身边找空隙,对上幺鸡看过来的目光,无奈的撇嘴挑拨,“你家爷催我的,幺鸡啊,你跟我吧!你家五爷不是个心疼人的,你跟我,我保证你吃香喝辣,不会有这么辛苦的训练方式,真的,他都不把你当人。”

    幺鸡冷脸以对,只冲他吭出一个字,“来。”

    杜猗叫他这油盐不进的样子弄的一鼻子灰,双腿一夹马腹,架着刀就冲着幺鸡劈了过去,他只当幺鸡能将身体险险避过,万不可能有提枪还击的本事,哪料两匹马快冲斗到一处时,斜刺里枪头镰尖闪着寒芒从侧后方甩了过来,骇的他立马掉头转腕,横刀险之又险的架住了扫来的枪,额头瞬间一层冷汗细密冒出。

    等幺鸡力歇,再次将长枪拖着地,骑马绕圈兜走时,杜猗再不敢大意轻敌,甩着震麻了的手腕,迎上了凌湙笑眯眯看过来的眼睛,那模样别提多欠揍了。

    偏都这样了,凌湙还甩着鞭子嘲讽他,“你也就这本事了,我们幺鸡还没轮圆了枪杆呢!杜猗,你太废了,想来平时在营里被喂的招迷惑了本质,真当自己有战场杀敌的能耐,嗤,你现在再估量估量,不凭你爹的权势,就你这模样,能当左司令?你连幺鸡的一臂之力都挡不住。”

    杜猗被羞的满脸通红,急赤白眼的瞪着凌湙,“他是怪胎,也不知这一身蛮力是怎么长的,你说我,你自己又有什么本事?不靠着身份,你能裹挟他为你效力?嗬,靠嘴训练人谁不会?我看过的训练方式也没你这么糟践人的,你要真自己能行,怎么不自己陪练?还有脸说我,你又能接住他几枪?”

    凌湙一脸无语的看着他,表情里带着鄙夷,语气更加气人,“说你还不乐意,你没救了,再有,你眼睛要没瞎,看看我俩的年龄差距,身高长短,陪练是要旗鼓相当的,你应该很庆幸现阶段他需要你,不然你压根不配站在这,还我靠嘴训人,你问问他,要我陪么?”

    幺鸡扭脸冲杜猗龇牙,“闭嘴,杜猗,你陪就陪,哪那么多废话,我这暂时还请不到五爷来,你要再多话,看我不锤死你。”

    杜猗气疯了,指着幺鸡骂他不识好人心,提着刀趁说话的当口,突袭上去,想打他个措手不及,哪知幺鸡跟脑后长了眼睛似的,闻风而动,刀到枪抬,险险的又一次架住了他的刀,再有两马后坐力相撞的加持下,杜猗差点没叫他撞落地。

    之后的过程,就重复着一方偷袭一方应付,枪全程拖地,有限的几次高于马头部位时,杜猗连幺鸡的身都近不了,这才真正认清了这种长武在马背上的威慑力,而幺鸡越来越适应这种长武的应用方式,双方渐渐从攻防转变成了对攻,再由对攻渐渐转变成杜猗的全面防御。

    等幺鸡完全掌握了马上持枪的正确姿势,杜猗已经被拒在了长枪的五米圆圈之外,再也靠近不了幺鸡半步,而凌湙则招了袁来运,换他来加入到幺鸡的陪练当中。

    左姬燐中途来看过几次,他的苗人队不擅长马阵,武艺也很平常,单打是绝对打不过幺鸡的,见凌湙这么训兵,就有了点想头,一旁偷偷看了几天,发现不大能运用在自己人身上,凌湙为了感谢他的虫母,答应之后帮他调整一下队内的训练内容,至少不会叫人一冲就散,或只能凭虫防身,起码的结阵团结作战,以及防御工事,都会教一点。

    左姬燐很高兴,军队的系统训练方式一直是他们眼馋的,奈何族群排斥,根本没人愿意倾囊相授,他们现有的排兵布阵,都是老祖宗仿制过来的,不全不说,还根本没有核心,导致他们只能画虎类犬的用虫阵弥补。

    凌湙送此人情,一是为了还解僵的虫母和后续的虫卵赠与之行,一也是为了一路的安全保障做背书,一但由他接受苗人队的日常训练,后头有变故发生时,整队的指挥权必然得归他。

    对于人生的安全保障工作,他只相信自己,在不以逃命为提前的情况下,冲锋备战一直是他最推崇的迎击方式。

    任何时候,逃跑都不如攻击来的更有生存价值。

    袁来运持刀立于马前,夹道林里凌湙观察过他,发现他朴刀用的并不趁手,这与他身高体型有关,按他的手臂长度,一米五长的朴刀太短太轻,他更适合用重刃,长两米重一十斤的唐陌刀更适合他,然而唐陌刀的造价连现代人的百万家私都铸不起,就这穷押囚的兵,就更用不起了,且就现有的铸造工艺,根本无人能铸。

    凌湙将杜猗的配刀给了他,除了分量略轻,长度基本达标,拿在袁来运手里,又比在杜猗手里更显威力,然后凌湙指点他,“无需花招,直劈横砍,全身力气沉于臂,轮圆了对阵,记住,马不倒,人不退。”

    袁来运的刀也是祖传的杀招,乃是祖上在部曲步兵营里精练过的,多少年传下来在刺挑一道上有着专门的诀窍,本走的轻盈突刺项,更专攻奇袭,力量的配制更用于续航持久上,与凌湙指点的方式刚好相悖,袁来运从来没有试过这么横冲直撞的攻击方式。

    凌湙却一力要他改变,哪怕不出刀,避马后逃,也不许靠奇袭与幺鸡对阵,袁来运非常别扭的运刀挥砍了两下,发现单手稳不住刀型,在凌湙审视的眼神下,终于懂得了双手握刀的方法。

    幺鸡拖着枪,骑马绕着他兜圈,马鼻喷的气息都要顶到了袁来运的脸前,凌湙道,“幺鸡,拉开马距,冲过去,撞死不论。”

    袁来运眼瞳骤缩,盯着五丈开外的一人一马,双手握刀横于胸前,在奔腾起的烟尘里,将全身所有力气凝于刀柄之上,后有凌湙持鞭子压阵,前有挟马威迫命的幺鸡,他只能灌力刀刃,拼全力劈砍出去。

    幺鸡感受到了这一刀的威势,在距他两丈时起,就竖起了长枪,手臂大幅度转动,使栓在上面的拒马尖也跟着挥舞,镰钩卡着寸头的间距,与袁来运手里的长刀擦出一溜飞溅的火花,烟尘里刺耳的刀枪相撞声,马匹人立而起的嘶鸣,以及枪柄上拒马被刀劈裂炸开的碎屑里,是袁来运和幺鸡双双呼哧急喘的粗凛胆气。

    杜猗整个呆住了,只感觉浑身血脉翻滚,心跳急促,压迫的他也跟着呼哧急喘,两拳攥紧,一声喝彩生生卡在了喉咙里,背脊疯狂冒汗。

    到此时,他才明白凌湙嘲他半点不假,相比于他陪练的强度,袁来运才能跟幺鸡战平,两人就不在一个量级上,他算开胃小菜的话,袁来运这才是真正的势均力敌,瞬间,他感受到了什么叫挫败,头一次改观了对凌湙的看法。

    凌湙却没空理他的心理变化,对着袁来运道,“手废了没?没有就继续。”

    袁来运双臂发抖,但整个人正处于战后兴奋里,眼神发亮的盯着与他错身而过的幺鸡,战意勃发,大喝出声,“来,继续。”

    凌湙再看向幺鸡,沉着脸问他,“拒马已碎,枪已失盾,你要注意了,这种程度的劈砍,轻则断马脖,重则人马俱断,幺鸡,不要轻敌,当一个人有胆气独立马前横刀的时候,你要知道怎样赢他,想想你手里的枪,你最擅长的攻势,拦不住的时候,硬攻才是正确的防守,把刚才对敌的感受撂心里再仔细回味回味,将得到的启发灌注在你的枪上,懂么?”

    幺鸡深吸了口气,全神灌注的盯着马下的袁来运,点头,“懂的五爷,枪在人在。”

    凌湙退后,真正将战斗交予两人,一人一马再度拉开距离,相比于前次的紧张,袁来运此时握刀更有了胆气,肩背都显得更威猛了许多,而幺鸡则彻底竖起了枪头,单臂托着长达五米的枪杆,划下了五米圆的战斗圈子。

    杜猗紧张的攥着双手,凌湙淡声道,“你的马保不住了,嗯,今晚加餐,烤马肉。”

    话落,只见幺鸡开始趋马助跑,长枪摆于身侧,在近袁来运一丈五的时候,长枪递出,与横劈来的长刀打了个火花四射的对攻,等马头掉转,长枪轮圆横扫,突破袁来运劈来的刀尖,枪身弹过袁来运的腰身,打的他旋身急转,脸色骤白,但终没能彻底卸了他的攻势,叫他近了马头一个臂的间距,横刀直砍马前蹄,从侧腹膛斜穿而过,幺鸡被疼痛的马儿撂蹄甩落,持枪点地,飞身弹腿再次踢向袁来运。

    胜负分明。

    袁来运被踢的倒伏在地,直扑出了五六米远才停下,但幺鸡失马,算是输了一筹。

    凌湙再次提点幺鸡,“袁来运的刀不合适,他的刀要再重个五六斤,你必身负重伤,幺鸡,记住这种性命威胁的感受,遇到手持重器的,冲不开就避锋挑,枪是马上最灵活可攻可防的武器,哪怕被人射了马,只要枪在手就能保命,幺鸡,战场形势瞬息变换,我教你的所有招式,都为保你有命活,你懂了么?”

    幺鸡喘着粗气点头,额上热汗蒸腾,脸上红扑扑的透着战红眼的灼灼热气,“我懂,五爷放心,我会加紧训练的,保证能在马上持枪不落。”

    凌湙叹息的拍了拍他,又指了指地上嘶鸣的马,“我让袁来运与你对阵,是为了让你能清楚马上无敌的虚假宣传,真遇到重敌不至于轻视丧命,但这样的训练成本太高了,咱目前可训不起,你看,一次废一匹马,即使不是咱自己的,也心疼啊!以后,你就用枪跟袁来运在地上比划吧!他的刀专攻劈砍,足够你练了。”

    袁来运扶着腰靠近他们,对于陪练再无怨言,更因了凌湙指导的刀法强悍度,产生了比此前更多的敬服,整个人缓缓的跪伏于凌湙脚下,一声也不吭。

    凌湙凝视着他,淡声告诫,“想留下,就好好表现,再有退缩权衡轻重之举,我必杀你。”

    杜猗在旁边看的有些羡慕,以为凌湙不会再用他跟幺鸡陪练,一时还有些失落,然后就听见凌湙道,“带着你的府兵,结阵与幺鸡对冲,我需要他能练出以一敌百的气势,能做么?”

    杜猗惊喜之情溢于言表,就差拍胸脯保证了,“能,我那些府兵都是一等一的好手,我保证他们能让幺鸡满意。”

    凌湙嘴角抽抽,忍下了提醒他身为人质的自觉,这么积极也是好事。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幺鸡就在杜猗领着自己府兵的合围,以及袁来运用刀与之对打的快节奏安排下,不停的加练加训,白天赶路,用药草车上的药煮汤浴泡身骨,晚上找地方以少打多,整整一个半月,幺鸡的身形迅速拔高,浑身更练出了劲道的肌肉群,看着人更精神勃发,整体面貌叫凌湙高兴不已,当然,杜猗和袁来运更嫉妒的不行。

    到此时,杜猗已经想不起来,他还在等亲爹营救的事了。

    因为对练,他的功夫也在见涨,虽然仍差着幺鸡和袁来运一截,但与自己府兵们私下比的时候,他明显能感觉到自己身上的变化,而那些府兵在被敲敲打打近一月后,也有了明显的配合上的默契,无形中的整体战意都得到了提升。

    有人跟杜猗提出逃跑的建议,觉得己方现在的胜算应该更大了些,要是能抓住一个苗人小哥路上控着虫,带着一起逃跑,或能成功。

    杜猗有些意动,但又有种说不清的不舍,犹豫着没有给指示,想再看看凌湙接下来的训练计划。

    凌湙除了给幺鸡制定训练方式,左姬燐那里也没怠慢,一直有在替他磨合着整支苗人队,从单兵到队列,都做了调整和规划,整体捏出了个方阵模型,在听口令调度上,比之前散沙似的一团好看了许多。

    幺鸡就在这样的空隙里,找到了凌湙,要求他上马检验成果。

    凌湙挑眉看着自信的幺鸡,笑话他,“不再练练?万一叫我抽的皮开肉绽的,你爷心疼。”

    蛇爷举着烟袋锅子要敲幺鸡,“瞧把你能的,这才练了几日,就敢来挑衅五爷,回去再练练,别回头又哭。”

    幺鸡持枪不动,一脸坚毅,“不,我觉得我行了。”

    凌湙笑呵呵的点头,“行,那我试试你,看看你这些日子的成果。”

    一行人,包括受凌湙训练的苗人队,都围成了圈,他们此时已经进入北漠腹地,酉五没有找到纪立春,打听了一圈,才知道他被调去了长廊以西的驻所,回防从西北游窜过来的灾民,而杜曜坚也没出现在凌湙面前,好似忘了他还有个儿子在外面,后面酉五又跑了一趟钱江,这才知道杜曜坚到达长泽,是受上命,拒北漠荒民于西云线之外。

    荆北、云川,以及整个北曲长廊以西的地方,大旱,而朝庭既无振灾,也无安抚,致使流民迁移,全往京畿拥去。

    京畿为保平安,发朝令,派兵镇压饥饿而来的灾民,不许他们过茳州官道,一时饿殍满地,民怨四起,整个北漠线上更加荒芜,且越靠近云川线,路上荒民越多。

    凌湙他们的草药车,要不是因为人多,怕都震不住欲拦路的饥饿灾民,这也让他更加紧了练兵的步伐,几乎无一日敢松懈。

    幺鸡持枪坐于马上,昂首信心十足,凌湙甩着鞭子哒哒的溜马而来,围着他转了两圈,点头,“气势不错,比某人的少将军更像将军,今晚不论输赢,都给你加餐。”

    杜猗早就想知道凌湙,凭什么能那样理直气壮的指挥幺鸡了,有好几次,他都挑唆幺鸡另投,奈何幺鸡总一副怜悯的眼光看他,搞得他很摸不着头脑,现在听凌湙拿他开涮,当即就表示要押注,买凌湙输。

    杜猗恨恨道,“我赊欠十匹马,一十把朴刀,五万两白银,幺鸡,赢了你五爷,这些全归你,你放心,我打出去的欠条,没有不认的,我以我祖宗的名誉担保。”

    凌湙点点他,笑道,“行,回头我定找你父亲要,包括赎你的身价银子,一分不能少。”

    杜猗气结,挥着手给幺鸡加油,“上啊,打落你家五爷,叫他满地找牙。”

    幺鸡开始趋马绕凌湙的马跑圈,长枪斜侧横惯马前,凌湙坐于马上,随着他转动调整方向,凝目定在他的枪杆运行方向上,待幺鸡终于找准空挡发起攻击时,他也跟着灵活转身,侧避过横扫过来的枪头,一鞭子钻着幺鸡的肋下就抽了过去,角度刁钻且精准,一鞭见血。

    周围观战的人齐齐抽气,都有种肋下断了的疼痛感,杜猗和袁来运则张着嘴,瞪着凌湙跟见了鬼般。

    他们两人是最能直观幺鸡枪法力道的,陪练了这么久,幺鸡受伤的次数寥寥无几,且从没伤在肋下过,都只在臂上、手上或后背上,腰腹周围都被护的严严实实,凌湙只这一下,就叫他们知道,幺鸡为什么会防他如此深了。

    这无处不在的鞭影,简直要人命。

    幺鸡被抽的闷哼一声,鞭影兜着枪尖,每一次都打偏方向,感觉跟戳了一团棉花似的,没有着力点,也打不到准头上,等他用蛮力将枪尖舞成密密实实的网状,试图兜头罩住凌湙,却发现马上的凌湙已经没了身影。

    杜猗咽了口唾沫,想提醒幺鸡,凌湙正随着他枪头甩动的方向,将鞭子缠绕其上,整个人陀螺似的悬吊在他的头顶上,然而没等他开口,幺鸡就已经感觉到了凌湙的存在,一抬头就对上了凌湙笑话他的眼神。

    凌湙张嘴笑道,“你输咯!看鞭。”

    接着脚尖连点他手上的枪杆,踩的杆身弯成弓形,整个人弹弓似的起跳至两丈高,大头朝下,一鞭子勾住幺鸡的脖子,将他扯落马背,换了他来重新骑上马匹,稳坐鞍上。

    幺鸡拽开脖子上缠绕的鞭子,扑哧扑哧咳的脸红脑涨,晕乎乎的望着马背上的凌湙,一张嘴哇的就要哭。

    蛇爷敢紧跑上前捂了他嘴拍他,“叫你等等等等,非要挑衅,忘了在京里时挨的虐了?你几时赢过五爷了,还有脸哭,快憋回去。”

    幺鸡沮丧的肩都塌了,抹着眼睛丧丧的站到凌湙马前,哑着声音道,“我又输了,五爷,你就不能让我一回么?”

    凌湙笑着拍拍他,“没事,你能赢过大多数人就行,赢我就别想了,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事,老子是不会干的,你快死了心吧!不过还行,你长进了,枪影能罩的我脱离马背,也算你赢了,加餐的话仍算数。”

    幺鸡这才算高兴了下,捡了枪来替凌湙牵马,回头对上杜猗难以置信的眼神,道,“这下懂了吧?”就你,还想拉拢我,够我家五爷一个回合的打么?

    杜猗后退了半步,与自家府兵挤在一处,再对上凌湙似笑非笑的眼光时,就感觉自己人这边的小算盘被看的光光的,一时心都提上了。

    这家伙,功夫比袁来运还厉害,那夹道林里的战绩到底有没有他?

    我靠,我是不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秘密啊!

    杜猗哪还想走?他简直百爪挠心。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凌湙没有空去搭理追在脑后的, 某人欲言又止的目光,他们的整个队列,在北漠干线行走一个月后, 终于遭遇了第一波百人队的灾民潮。

    此前虽然也遇上过,但都零零散散的有十几,或小几十人队,构不成威胁,且看见他们又有马又有刀的, 俱都不敢靠近, 只远远的跟了两步,发现没可能占到便宜后, 就都鸟兽散了。

    凌湙是知道灾民潮的可怖的, 因为饥饿, 所有的道德与人性,在裹腹的米粮面前都被撕扯的面目全非, 哪怕看到有与他同龄的孩子,眨着渴求的眼睛望过来, 凌湙都狠心的没有给出一粒米。

    他不给, 自然也不许队里的其他人给, 幺鸡虽然蠢蠢欲动,想省了嘴里的烧鸡舍出去,可看凌湙板着脸严肃的样子, 便也忍了冲动,听话的不去与那些望过来的灾民对视。

    苗人队有左姬燐约束, 且个个都不是心软之辈,有凶狠夺食之意的灾民望过来,是直接亮了身上的虫子飞出来恐吓, 整个草药队倒是最省心的,最听约束的。

    郑高达和季二押着流放队吊在末尾,戴枷锁的囚犯自己都顾不好,更没有多余的同情心感怀别人,就连凌老太太也领着家中女眷埋了头,不去看路边上的灾民,整个队的差役就更擅长对付普通老百姓了,杀威棒架起来,基本杜绝了灾民乞怜的心。

    唯一差点给他捅娄子的,竟是怎么都没料到的杜猗,丫脑子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居然将自己的饼掰了一块给个路过的小姑娘,结果就叫那小姑娘的娘的盯上了,非要把小姑娘送给他当暖床的,然后这口一开,周围呼啦啦挤出一堆女孩,眼巴巴的站在他面前,都嚷嚷着要给老爷暖床,吓的杜猗瞬间缩到了袁来运身边,忙手忙脚的主动将枷铐戴上,表明身份。

    此前因为陪练,凌湙都免了他的重枷惩罚,能每日拖着死狗似的步子跟上大部队,都已经够呛,后来与幺鸡混了脸熟,偶尔还能趁凌湙心情好蹭个骡车屁股坐,似这么主动扛枷的行为,别说杜猗没想到,就连凌湙也没料到。

    看他那么惊惶的套锁戴枷,这才息了凌湙想要抽他的心,凌迟似的小眼神剐了他一遍又一遍,直到围追着他的姑娘们全部走完,才警告似的提醒他,自己还是自身难保的事实。

    凌湙的讥讽又狠又辣,“明明不是善良之辈,那所谓的恻隐之心就少动,真想要救人,要么用你的身份上表请朝庭振灾,要么就自掏腰包开了家里的粮仓,两样都做不到,舍一块饼子惺惺作态,害了你自己,还要牵连我们整个队,你这不叫心软,就是蠢,还是脑子被门夹过的蠢,再敢擅作主张,我就把你丢给他们,让你真正见识一下饿殍的残忍。”

    杜猗也才二十岁,富贵窝里长起来的公子哥,见识过的残忍就是人首分离,一度以为自己已经心硬如铁,可当真见识到了饿到两眼发绿,皮包骨的灾民时,才颠覆了从前的认知。

    然而,残酷的现实告诉他,凌湙所说的方法,他都办不到,更叫他难以理解的是凌湙的心狠程度,漠然到近乎无人性,眼都不眨的,就能平静的看着与他差不多大的孩子渐渐失去生机,那种冷血到凉意逐渐爬上脊背的颤抖,让他真正认识到了凌湙内心的强大。

    不是谁都有直面大批人,在自己面前死亡的勇气,正常人得疯,整个队越走气势越低迷,眼角余光都不敢往路边上瞟,手中刀越攥越紧,大有变故一触即发的战前紧张感,每个人的心理都压迫到绷断状态,随时有被引炸的危险。

    只有凌湙,全程骑马监队,手中鞭影频挥,敲打着每一个快要绷不住的人,用疼痛警告提醒着他们,清楚的重复着把持不住的灾难后果,直到他们遇见这波不小于两百人的灾民潮。

    两队相遇,两不相让,凌湙骑马在左姬燐右后方,整个队从阵型和人员配置上看,都似以左姬燐为首,但从凌湙接过训练苗人队阵时起,他的话就已经有令行禁止的威慑力了,包括后列的流放队,和杜猗及一众府兵们,在见识了凌湙对待一路过往的灾民态度后,没人再敢质疑他,反抗他。

    有过幺鸡把一个用饼子换女孩睡觉的差役,打的手脚俱断,并当场埋掉的威吓在,现在别说有灾民往前凑,就是有往他们身上瞟一眼的,都个个紧了皮样的埋头走避,没有敢再往路边上瞎瞅的人了。

    凌家有半数女眷吊在药草车后头,夹在整个队列的中间部位,偶尔有几个体弱走不动的,还能搭一把车轴侧坐,待遇在虫疗后上升了不少,倒非凌湙突然心软,而是她们走路太慢太拖拉,原是吊在整个队伍最后,结果走着走着就拉了队伍丈把远,灾民刚三三两两的出现时,她们还心软的以食水相赠,等灾民一团团携队赶来后,她们中两个最小的孩子直接叫人掳了去。

    要不是凌湙追的紧,那两孩子怕已经被灾民抹了脖子,洗洗下锅了,等他将人带回,冷笑着叫她们继续烂发好心,并多多往外赠食水时,却再没人敢动了。

    凌湙其实就是故意纵容她们,没像处理男人那边的严厉对待她们,想的就是叫她们自食恶果,尝尝所谓的积德行善能积出个什么因果来。

    别以为他不知道,凌家那几个年长的女眷,都把他叫成地狱恶鬼的魔童,指望着天上下一道天雷来把他收走的诅咒,他可是听梁鳅转述过了。

    梁鳅这小子自从驮过他一回后,就很爱找他打小报告,凌家后来的一举一动几乎都是他报的,也让凌湙知道了凌家女眷内部搞分裂的事。

    凌老太太把着钱氏、卫氏等几个儿媳妇,但三房的刘氏,也就是凌馥家,领着另两房与凌老太太这边形成了抗衡,除了性命以外的事情,两方对待凌湙的选择截然不同,一方属意交好讨凌湙喜欢,一方则认为凌湙辈小,应当尊守孝道,主动来长辈们跟前应卯,类似彩衣娱亲那种,叫凌馥冷笑的讥讽了一番,然后两边谈崩,互不搭理。

    两个孩子都是三房这边的,被救回来之后,更加对凌湙感激涕零,与伪善施舍米粮的钱氏卫氏几人打了一架,之后便跟凌湙要求与她们分开走。

    凌湙挺乐见她们自己搞分化的,便安排了三房这边的十来个女眷跟在草药车后头,剩下的凌老太太等人则编入男犯们中间,但凡腿脚慢一点,都只能瞪着眼睛被人咸猪手,凌湙是不会再给她们多半句公道话的。

    一饮一啄都是报应,凌湙可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想讨他好的前提,必须不能隐含算计,他又不是白痴,哪能轻易就叫人哄了?嗤,他又不是真三岁的幼崽。

    凌湙望着长胳膊长腿的自己,表示最近身体长势喜人,临近四岁生日的当口,他身高已经窜到了一米五,只要他不自爆年龄,别人很难就他的面相猜测他,说七八岁都有人信,但凡板着脸驾起威势,就更没人敢轻易来捋虎须。

    一如现在这样,灾民潮里的领头人,眼神明明一直兜在左姬燐脸上,眼角余光却无法忽视甩鞭闲闲等待的凌湙,总感觉这半大少年不简单。

    左姬燐按照此前与凌湙商量过的行事,见人就问了他们最关心的问题,“劳驾,前面多久能到旬扬驿?”

    领头的灾民杵着根棍子当拐仗,精神面貌与说话气力都比他身后的许多人好,竟然还对他们行了个文士礼,但话音却用着半官不土的乡哩语,听着匪气十足,“没得旬扬驿嘞,驿站叫灾民冲毁咯,驿丞和差官们都叫杀光咯,一个没得跑走掉,那块成了灾民窝窝,你们这会过去,那不是送命去嘛!唉~那块不得走,不得走嘞!”

    左姬燐与凌湙对了个眼,又接着问,“那兆县呢?情况怎么样?”

    那领头的一脸郁愤,鼻息沉重,“早关了县大门重兵把守,防灾民如蝗蚁,根本不管我们死活,里面明明有粮仓,却是一粒米都舍不出来,我等静坐于三个城门口半月余,那里面的狗官竟连面都不露,漠视我等家小孩童肚饿而死,何其残忍可恨,呸,狗官呐!”

    他一开骂,身后跟着的灾民们也跟着骂,那麻木的脸上也只有这时才看得见鲜活,却个个口吐恶言,咒那一县官民身死魂消,个个不得好活,仇视之意冲天喷发。

    凌湙注意到了灾民们中间,有眼神贪婪的望着他们车队的目光,手里当拐仗的棍子都频频点地的打着节拍,而那领头的则一副好商好量的模样,问他们车上的粮草能不能施舍。

    左姬燐尽显一副为难样,让手下的族人掀了盖布给他看,“都是些不当吃的草药,本来打算运到边城倒一笔钱出来,没料半路发生了这事,唉,早知道该运些米粮的。”脸上一副惋惜的表情。

    凌湙此时插话问,“灾情这么严重,不该是突发的吧?多久了?”

    那领头的眼神闪烁,但还是回答了凌湙的问题,“去岁春就有了,只那时是荆北一地少地方不落雨,后到了夏至,干旱蔓延到了云川,再后来就是整个长廊西部都颗粒无收,百姓们活不下去,这才携老扶幼的往京里赶,想叫朝庭给一个说法。”

    朝庭能有什么说法?

    早旱的地方无人报,等到灾情严重,各地的储备仓是放了一波粮,然而,层层抽剥到灾民嘴里就不剩几粒,老皇帝坐在朝上却怒斥他的子民贪心,只想坐享朝庭的振粮,却不肯领了米粮回家耕种,再有不事生产的官员附和阿谀,户部仓门一关,全都装死去了。

    凌湙不愿深究高堂各大人们的想法,那且轮不到他操心,他眼前只关心一件事,“北地地广人稀,听你的话音,那边似乎没有灾情,你们为何不去那边?”

    边城隶属北境凉州界,孤城似的悬于天门关外,那里虽然苍凉,却有一个大的漠河粮场,储粮管控着整个北境军民,因此,凌湙才有此一问。

    那人被问的眼神飘移,对上凌湙的目光有种被扒光的惊慌,一时语无论次道,“那边路太远了,我们饿的走不动道,没法光凭脚掌量过去的,公子,我们饿啊!”

    凌湙高坐于马背之上,望着一地目光各异的头颅,点出事实,“因为那边穷,哪怕只有去往京城的一半路程,你们也不屑去打劫,诚如你们所说的兆县有粮,那恐怕里面不止有粮,还有美人与金银,你,或者说你们裹挟着大量的灾民,冲击了驿站和沿路各小村庄,便是车队见有利可图也不放过,马匪装良民,你们可真行。”

    话落鞭出,一把抽掉了那领头人手里的拐仗,“一个常年拽马缰绳的手,握着棍子当马刀,连你自己都不习惯吧?死去吧你,跟老子玩什么聊斋呢!”

    他突然发动攻势,一鞭子直捣那人的心口,几乎不给他反应的时间,就破了他的防御,将急促挡胸的双臂给抽的骨裂肉翻,没等他一嘴惨叫出声,就趋马照着早就看好的另几人冲去,兜头几鞭子直接将他们一齐从躲藏的人后头抽出。

    左姬燐跟后头抽刀警戒,两边干裂的土地上震出飞扬的尘土,和着那些被凌湙抽出来的人惨叫声,一溜骑着马的匪徒从远处奔袭而来,团团将凌湙整队人给围成圈,刀击马鞍,人声伴着马鸣,鼓糟糟的足有百来骑。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百来骑的匪徒大都着的青布衣, 厚实细密, 与地上真正的灾民是两种不同的风貌,且混入其中的竟还有二三十骑外罩软甲的, 日子可见过的都不错。

    那被凌湙抽的皮开肉绽的领头人, 在其余人的搀扶下躲进了马队中,胆寒的望着凌湙,手骨断裂的疼痛让他面色发白, 不解与愤怒在己方人马出现后迅速占领胸口, 瞪着凌湙的眼神渐渐发红, 失了血的唇色透着死灰苍白。

    他恨恨的看向凌湙,发出不解的疑问,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我明明跟他们是一样的。”

    凌湙奇异的睇了他一眼, 打量他之前的有问有答,便也好心给他解了惑,“那是你以为的一样, 但在我看来, 你们……”

    说着鞭尖往被抽打出列的几个人身上一指,“不是把自己弄的跟灾民似的蓬头垢面, 就能伪充骗人的, 你们露在外面的皮肤光泽都透着血脉充盈的力量感, 再仔细看看你们带着的真正灾民,食不裹腹的情况下,皮松无肉, 每一口气里都透着供血不足的虚弱, 走路都是弯腰驮背,步伐拖沓,怎么省劲怎么走, 而你们……杵着根拐仗就当自己是饿莩了?连与我说了半天话都不带喘的,你大概没真正饿过吧?”但凡饿过的人都知道,那是连颗唾沫星子都舍不得溅出口的节省,一切能用眼神表达的意思,是绝对不会费劲张嘴的。

    因为没有劲,气力皆无,能省皆省,饿的根本不想说话。

    那人被凌湙指点的面目涨红,偏他身旁的家伙还要来嘲笑他,“二哥,我就说了别跟这些人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就你一天天的非要摆文士风雅,装特娘的先礼后兵,怎么样?吃鳖了吧?哼,这些人,就该一刀一个,只有死人才不会跟老子们分上下尊卑。”

    凌湙也跟着点头,非常赞同他的话,“这位小哥说的对,只有死人才不会跟老子抢人头,毕竟命还是自己的贵。”

    说完手上的鞭子就朝天指了指,那些被他训过的苗人兵看到熟悉的指令,立刻有序的拉着车开始移动,幺鸡作为阵眼,持枪勒马居中,杜猗和袁来运领着一队府兵环绕着幺鸡站立成圈,接他们身后的是,酉一蛇爷等六人,郑高达和季二,领着所有衙差将犯囚们,拉成一字阵环绕他们后头继续成圈站立,重囚枷铐全部解开,只留着相连的锁链栓成人串,彼此性命交托左右,但有偷奸疏漏者,都有一亡俱亡的危险,连凌家女眷都没有例外,全被编列进队充人头,之后就是成串的草药车,环环将所有人圈在阵内,年纪小的几个孩子都自觉的用绳子将自己绑好,以免掉落,等最后一辆车抵在左姬燐身后时,整个车悬阵的阵型也就成了。

    此时再看整支队伍,团团相依,人人皆兵,螺旋状一样的,头尾皆有刀兵相守,侧边车角尖刺拒马搭防,跟个团起来的刺猬一样,给人无处下脚感,如鲠在喉,憋闷难言。

    这就是凌湙一路上根据队内人数和成分,规划出来的最佳防御阵型,只要队型不乱,首尾有左姬燐和幺鸡,他作为整队的旗杆,在车悬阵往复移动前进时,能永远作为前锋接壤首尾作战。

    前队冲锋后迂回变后队,循环反复与敌袭对阵,凌湙在哪头,哪头就是阵尖,他不乱,阵型就不会乱,所有车辆侧边上搭载的拼装拒马,能最大限度的克制马匪的冲锋,所有人不想命丧马匪刀下,就必须跟着他的身影移动,没有能偷奸耍滑的可能。

    马匪队的人先还看笑话似的,想看看这些瓮中鳖能憋出个什么道道,结果看着看着,就皱起了眉头。

    这样的执行调度能力,出现在一支看着就是搭伙赶路的队伍上,那种强烈的违和感,以及正规军队里才会用上的阵型,都叫他们冒出不好对付的预感,尤其是这种阵型摆出来,跟盘起身子的巨莽似的,没有听更没有见识过。

    整个北曲长廊,马匪们就没见识过有模有样的队列阵型,本以为这次也会如往常一般速战速决,没料竟然碰了个会摆阵的杂牌军。

    这特娘的要见鬼啊!

    觉得自己见鬼的何止马匪们,杜猗和他的府兵们也在震惊,他们一直陪幺鸡训练,中途就没参与过阵型训练,刚结阵的时候要不是袁来运领着站位,他们还蒙着不知道怎么回事,等从龇着牙看过来的幺鸡嘴里,才知道凌湙每次都将结好的阵型画给他看,并严厉叮嘱过他站位的事情。

    人家同样没练过结阵,但人家有专门辅导。

    杜猗伤心了,觉得这些日子以来的表现全白费了功夫,凌湙仍然对他防备甚严,丝毫不因他有意的示好动心,半点青眼相看的心都没起,简直心硬如铁,郎心似铁,冷心冷肺,太难讨好了。

    一时间,杜猗就跟被霜打了的茄子似的,满脸挫败,盯向凌湙的眼神透着哀怨,连跟着他的那些府兵们,都郁闷的塌了肩,小声的咬耳朵,“这位爷是哪个神仙投的胎?咱要跟着学一两手,以后回去,不得个个能当将军?就那训练方式,和结的这个阵型,咱卫所的将领们没人比得过吧?”

    是的,没有。

    杜猗这一刻的心开始动摇,那呆在父亲羽翅下,得过且过,没有目标的散漫日子,好像突然有了方向。

    他的人生不该遮在父亲的光芒里,哪怕复刻不了祖上的荣耀,他也该有自己的目标,给自己规划一个未来。

    杜猗从没有一刻如此肯定,他有能够跳出父亲为他画好的人生路的选择,就跟一直平坦的大道旁,突然岔出了一条路,哪怕看着崎岖泥淋,也挡不住他想去蹚一蹚的心。

    凌湙的背影坚定,面容除了亲近之人能看到的和煦,其外都显得冷酷不近情,身量是没长成的少年体,可握鞭的手却蕴含着无限实力,他跟杆标枪似的站在整个队列的前端,面前是百人骑的威赫马匪,个个比他高比他壮比他看着更有威势,然而,他半步未退。

    无惧使人敬畏,勇往令人追随,刀锋所向,促人血脉喷张,哪怕是一支临时拼凑的杂牌队,在马威赫的围攻里,都生出了不死不休一往无前的斗志。

    杜猗和他的府兵们士气大振,连同那些被变故惊惶到的犯囚们,都在这紧张的生死关里,体验到了兵临城下的守望相助,这个时候谁都不是个体,也不能再把自己当个体,融进阵里,才有活路。

    而这才是凌湙一直以来,要求他们做到的阵队核心,在没有重敌压脚的情况下,人心各有异。

    凌湙转头,看见了阵势上的气息转变,对于这些日子以来训练出的结果,头一次给予了赞许般的微笑,“不错,这才是个爷儿们的样子,记住,你们是在为自己挣命,不是为了任何人,只为你们自己,想活,就不要掉链子,现在,全体都有……准备~听令!”

    整个队伍所有人,都仰望着阵头的凌湙,气震四海般回应,“全体都有,听令!”

    周围聚拢的灾民,被这般突起的声势震的不自觉的后退,却叫驱赶他们的马匪逼着列队正前方,迎面夹在凌湙的阵队与马匪们中间。

    凌湙与他们枯瘦的眼睛一一对视,声音不带丝毫起伏,“我不知道你们是自愿的,还是被胁迫的,但既然来了,就该想到后果,无论是抱着死志的,还是觉得生不如死的,总该不是一开始就冲着死来的,你们既有往京畿方向去的决心,开始必然是冲着活,可你们也知道了,京畿各路都有重兵堵着,官家不会让你们去扰乱京城生活的,可官家也没有完全堵死你们的求生路,北境有地,你们去了就有活路,一条道走到黑的是呆子,你们何必给人当垫背的拉去死?大家都求活,换个方向,所有人都能得救,想一想是不是?都散了吧!”

    灾民们呆滞的眼神在凌湙脸上转,见他没有像对待前面人那样对他们挥鞭子,一时皆沉默的咀嚼起了他的话,然而现实却令他们没了选择,身后的马匪头头从中间驱马上前,砍刀生风的舞在他们耳边,声音粗哑威吓,“想想你们的家小,敢退半步,全都杀了。”

    这人一直藏在马队中间,比之与凌湙照面说过话的人还魁梧的汉子,他先是看了眼受伤的二哥,然后才瞥了眼之前与凌湙说话的小哥,再对上凌湙的时候,整个人嗜杀的血气直扑凌湙,扯着厚厚的唇沿边舔了一圈,“小子,皮肉挺细嫩,没见过血吧?嘿嘿,回头叫你亲自尝尝从自己身上片下来的肉,拿烫肉锅子涮一涮,绝顶美味。”

    说完还嘬了一下口水,似回味什么一样的,眼神凌迟似的将凌湙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丈宽的砍刀扛在肩上,肉坨似的沉坐在马上,可怜马儿喷着鼻气,用尽全身力气的背着骑在它身上的人,蹄陷泥地,一路踩出一窝坑。

    凌湙望着他,嫌恶的转了半个马身,一脸遇见什么脏物般,闭气的挥了挥鼻尖,“哪个茅坑里的石头出来臭人呢?简直了,自己浑身味儿的闻不见么?屎壳郎都比你可爱呢!”

    论起阵前叫骂,没有人比凌湙更擅长,他激人应战的词汇,那是经过后世网络熏陶的,但凡能受得住的,都是人杰。

    这大汉子显然算不得人杰,凌湙都没怎么发挥呢,他就炸了,提着砍刀就要上,险险叫受伤的那位给拦了下来,“大当家的,莫上当,这小子狡猾的很。”

    凌湙可惜的看了他一眼,继续煽动那些灾民,“你们别怕,想活的就往边上站站,一会儿我取了这臭虫的命,回头你们就去领了家小来,我允许你们跟着我的队伍一起去北境,你们看,我们这队里有押囚的官差,是配往边城的流放队,路上有驿站可以打尖,是绝对不会哄骗你们送命的,只要到了北境,你们有手有脚的,总能给自己挣条活路吧?不比给人当肉盾强?想想是不是?”

    那些灾民本质都是为了活的,见凌湙态度亲和,说话诚恳且有根据,再有队里的差服打底,一时心里都有了偏向,纷纷闪着眼神互望,有胆大的提出了目前的急需,“可旬扬驿已经没人了,我们也没有路上的口粮,大人,您这队里能有供应我们这许多人的口粮么?大人,不是小人们质疑您,而是从这里越往西,是连树皮都被扒了的荒凉,取道往北境去至少还有大半月的路,这中间的吃食可怎么解决呢?”

    凌湙专注的倾听模样,让那人越说声音越平稳,脸上的害怕也渐渐消失,取代的是期望,希翼的盯着凌湙看。

    只是他的出声显然激怒了那大汉,砍刀兜头朝他劈去,惊起周围一群人抱头往地上趴,那人反应不及,眼睁睁看着刀迎面砍过来,绝望之时,就见一根闪电似的鞭影从旁罩过,直接卷了砍刀朝天甩去,要不是那大汉拿刀的手还算稳,怕是能直接脱手失了武器,一时惊起阵阵抽气声。

    凌湙打马上前,那经过两月流放之旅淬炼出的铜色肌肤,在一群苍白的灾民面前闪着健康的光泽,活力而红润的脸上,骤然升起个灿烂到恶劣的笑容,“这么等不及去投胎的话,小爷成全你,另外,我看你吃的个肥猪样,想来贼窝里存了不少粮,臭虫,杀了你,小爷这一路上的粮食应该是够够的了,当然,你要想活命,现在就可以交出粮食,小爷保证留你一口气,送你进京畿大狱里走一遭,怎么样?买卖划算吧?”

    那大汉忌惮的抓握着自己手里的刀,感受到发麻的手腕,以及那一鞭子的力道后,终于想起了二哥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了,望着凌湙终于起了正视之心,夹着马回到了马队正中,冷静非常的指着凌湙对手下的马匪们道,“兄弟们,干正事了,都打起精神来,硬点子就该受到硬点子的待遇,来呀!列队。”

    之后,又开始驱动灾民们当前锋人肉盾,声音里透着恶意,“你们当清楚反抗我们的后果,这小子什么都不知道,他根本就在骗你们倒戈,我们假如有粮的话,不会涮人肉锅子裹腹,你们跟着他一样死,跟着我至少家小能活一半,包括你们自己,哼,想清楚哪头好,莫叫我有理由提了你们的小孩下汤锅,嗬嗬嗬!”

    凌湙见他不受激,反而清醒的开始催战,就知道这人只是表面粗矿罢了,前面演的倒是挺像那么回事,可说来也是,他要没点本事,这百余马骑的头头不能坐稳,倒也是个有成算的匪首,就是恶心了些,竟然吃人肉。

    那些灾民被他的恶意弄的心底发凉,个个身不敢动的呆望着他,凌湙冷静的开口道,“兆县有粮,我保证出了这里,能带着你们从兆县弄到粮,所以,我最后给你们一次机会,散开,否则,我将为了我身后的自己人们,对你们拔刀。”

    那些灾民更加惶惶的看着凌湙,有怕的发抖的女人已经忍不住哭泣了,一声泣引动十人哭,渐渐哭声渲染了一片,哀哀的祈求的看向凌湙。

    凌湙不为所动,“我,只会守护属于我方的自己人,你们不散,就是在与我为敌,想活命就得有选择,你们别指望我会为了你们放下刀,凡举刀者,必有取舍,我担得起屠杀老百姓的恶名,你们也别想仗着受害者的身份拿捏我,马匪们不惧恶名,是因为他们本身就恶,我不惧恶名,是因为我身后这些人,他们同样也是百姓,所以,你们是要做我身后的百姓,还是他们的肉盾,自己想清楚,我数三下,不散就杀。”

    那匪首却不许凌湙再开口,刀尖抵着马前的灾民逼迫他们往前,凌湙半步不退,鞭尖也抵着临近的灾民胸膛,“一、二……”

    三声未出,夹在两队人马中间的灾民们齐齐抱头往路两边翻滚,滚的快的很快脱离了战斗圈子,可临近两边马头位置的灾民却没那么好运,那匪首在人群散动之际,大喝杀声骤起,直接领着他的人起刀开杀,血迹瞬间染红了马脚,噗通通的倒了十来个,霎时,哭声震天。

    凌湙在他们驱马冲过来时,就领着阵队开始移动,左姬燐跟在他的斜后方调整车辆轨道,凌湙则冲锋在前,兜头迎向对冲过来的马匪,他的鞭影甩的密不透风,一鞭子卷起十来把砍刀扯向旁边,而藏在车队里的苗兵,和郑高达带领的衙差犯囚们,则补刀的补刀,举杀威棒的举棒,抽空隙的从车辆缝隙里对马匹下手,扎的那些靠近车轮阵的马匪嗷嗷惨叫,对这快速转动的阵型又气又恨。

    一轮转动阵尾变阵头,幺鸡驱马持枪与凌湙接驳,阵身也从车辆拒马,变换成了杜猗和袁来运他们,所有人马匹与骡马交互着骑,刀阵肉身直面冲击过来的马匪,肉搏战正式展开。

    凌湙与幺鸡互相配合更显默契,一枪一鞭上扫下掼,打的马匪纷纷落地,数十人都无法冲破他们的防御,来一个死一个来一双死一对,他们这块守护的如同铁桶,半分漏都捡不着。

    然而马匪由于人数上的占优,在肉搏战里也比阵型里的人马更具机动性,几次对冲,终于从杜猗的府兵们那边冲出了一个口子,杜猗的马被冲的失了蹄,很快死在马匪几人合伙的刀下,阵队眼看着就要断,凌湙立刻跳马上了幺鸡的脖颈,将坐下的马匹让给了杜猗,“护好你自己的马,这是在对阵,不是显示你个人英勇的时候,再敢擅离队形,你就去死。”

    杜猗被凌湙斥的面色涨红,他杀的激进,一时忘了这是团携作战,失了马后才猛然惊醒自己的失误,再往犯卒与凌家女眷那边望去,却见那些人互相抱着团的用捆着手的锁链当绞器,拼着受伤也不松开左右,硬生生抗过了马匪们的刀阵,有几个甚至还缴获了趁手的武器,打杀起来凶狠异常。

    凌家那些女人,明明怕的要死,却能淌着眼泪咬牙坚持不拖后腿,平时割个手指哭唧唧,这会子却能忍着手背肩部的刀伤,知道后退即死,都一分不敢松懈,半步不敢踏出阵圈,老老实实的维持着阵型完整。

    凌湙要的就是阵型完整,平时强调的也是阵型完整,杜猗知道自己犯了错,哪怕被当众斥责,也不敢硬犟半句嘴,再上马后,就知道怎样配合左右在冲刺里绞杀马匪了。

    马匪们仗着有马横冲直撞,也有趁着车轮阵没转动过来的意思,想要撕开人肉阵列,杀的越来越凶,凌湙骑坐在幺鸡肩颈上,对他道,“冲进马匪群里去。”

    两人瞬间如离弦的箭般,驾着马就往匪首的位置冲了过去,凌湙鞭子甩出残影,踩着幺鸡的肩上下翻飞,一鞭缴获一排刀械,再由幺鸡轮圆了枪杆横扫,直接将失了武器的马匪们从马上扫落,乱奔的马蹄可不认人,踩着落地的马匪四处逃窜,一片哀嚎齐齐响起。

    百人马匪,说多不说说少不少,一轮车悬阵转下来,对方失了足有三分之一的匪徒,而凌湙方则士气大振,血液混着汗水染红了他们的眼,鼻息里都喷着沸腾的热血,战意比之失了先机的马匪更强更烈。

    凌湙坐在幺鸡的肩膀上,长鞭指着匪首嘲弄,“有种别躲在人后,像个男人样的站出来,养一身肥膘,难道是拿来看的么?送你的兄弟们去死,这就是你的统兵之道?怪不得活的这般油润,敢情都是拿身旁兄弟们的命换的呀!你真叫人看不起,呸,怂逼!”

    那匪首叫凌湙骂的大怒出声,眼瞪铜铃般哇哇大叫,却怎么也不肯抽身出列,骑在马上勒着缰绳前后小幅度踢踏,而他身边的匪徒们,则互相交替的打眼色,纷纷退避出半个马身的位置。

    这样一来,匪首周围就空了一块,看着像是他自己主动出列迎敌般,终于叫凌湙和幺鸡逮到了时机,迅速飞身弹簧般射了过去。

    杜猗终于弄懂了夹道林里的疑惑,看着默契打配合的凌湙和幺鸡,对袁来运道,“你真是有眼无珠,放着这么厉害的主子不投,居然还敢冒吃他的功,袁来运,这位主子,你不投,我投。”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凌湙自上而下兜头鞭影笼罩, 幺鸡打马跟上,长枪横扫匪首,轮圆了直抽马头, 逼的匪首勒马闪避, 现出半个身位的空挡, 真可谓顾头不顾尾,上下遇敌手忙脚乱。

    那匪首见周围无人接应, 气急大吼举刀反抗, 边与凌湙周旋, 边闪幺鸡长枪,肩背大腿处接连见血,更疼的他嘶嘶抽气吱哇乱叫, 而他那些好兄弟们, 则跟在开头与凌湙交涉的那小子马后,开始了又一轮攻阵冲击。

    受伤的二哥躲在灾民中间,对左右支拙的匪首安抚连连,“大当家武艺超群,为兄弟们压些阵角,这小子有些邪门, 有他俩守着阵型,兄弟们冲不过去。”

    说着说着抹起泪来, 声音哽咽悲痛, “咱们不能让死去的兄弟白白丢命, 总要为他们讨点回扣, 大当家一向待我等如亲人手足,这种时候也请为兄弟们的性命扛些风险,你放心, 等兄弟们冲散了阵型,定会回防替你解危,大当家,我们相信你有这个实力,兄弟们的身家性命就都拜托给你了。”

    一番话说的在情在理真情流露,总结中心意思,就是无人支援。

    凌湙落回幺鸡身后的马背上,持鞭笑的眼眉弯弯,龇牙恶劣的将事实明确捅到了愤怒不已的匪首面前,“你的兄弟们不要你了,啧,你做人够失败的,这么多人居然没一个肯坚定站你背后共生死的,可见他们也忍你很久了,巴不得你立刻死在我手上,大当家?嗤,跳梁小丑吧!”

    匪首胖如猪的身体抖落一地膘,扭头瞪着灾民们中间的二哥,气的脸红脖子粗,牙齿崩裂,“我就知道读书人心眼子多,当初我就不该留你,啊呀呀你给老子等着,等我先宰了这小子,回头定削了你下人肉锅。”

    他看似气急失智,啊呀呀的一顿乱叫着发泄情绪,扛着大刀作了个虚晃往凌湙方向冲的假动作,然后瞬间扭转马头,催动身下马匹直往灾民处去,一路挥刀不看人,见谁砍谁,非常明确的想要先宰了背叛他的二哥。

    那半吊子文士惊慌后退,不断的将身边灾民往匪首的刀下踢,边逃边喊,“大当家,你错怪我了,那小子明显是在挑拨我等兄弟关系,你清醒点,莫要着了他的道,大当家,注意你身后,那小子追上来了。”

    他目龇俱裂的模样不似作假,匪首被他声音迷惑,转马瞪向身后,却发现凌湙根本没搭理他,而是冲回了阵型,再次与他的马队战到了一起。

    而那半吊子文士也利用他回头的空隙,抢了一匹无人的马爬坐上去,看着就是要逃生的模样,凌湙瞅着那边反目的两人,抽鞭子对与他战在一处的小头领道,“你大当家和你二哥跑了,他们知道打不过我们,舍了你自己逃了。”

    那小头领乍闻惊变,手上刀顿时愣住,扭头往队后张望,果见他二哥和大当家一前一后正往远处奔逃,他不知两人反目,是信了二哥给他说的,大当家主动迎敌是在调虎离山,好助他攻阵的话,结果现在两人弃他而去,连声招呼都不打,顿时骂咧咧的就要带人抽身。

    凌湙都打到了这个份上,万没有让他们全身而退的,领着幺鸡和队阵反向纠缠,勾的心生退意的马匪们阵型大乱,凌湙趁机指挥阵型切割方块,将马匪们一小股一小股的圈在车轮阵圈里打杀。

    他放了匪首和那半吊子文士跑路,是因为他与幺鸡承担着阵头阵尾的关联,离开太久会使阵型涣散,他既斥了杜猗不能搞个人战,自己也绝不会犯这种错,趁胜追击固然热血,但团体合作时,自然该当以整个阵型为重,但好在,他给那两人派了后手,很够他们喝一壶的了。

    那小头领走也不能留又不甘,气的哇哇大叫,举刀就往凌湙头上劈,却叫幺鸡斜刺里扫来的长枪一把掼出了马背,整个人陀螺似的滚了出去,等他狼狈的杵着刀站起来,身边已经围了一堆被从马背上扫落的兄弟。

    而他跑远的大当家和二哥,双双捂着脑袋从远处奔回,等到了面前俱都扑通通的从马背上摔落,口鼻眼里密密麻麻的窜了好多虫子,模样惊悚到吓退周围一圈人,俱都面色惊惶的看着地上翻滚中痛苦的二人。

    左姬燐从后方缓缓而来,手里的布袋子空空如也,对着凌湙笑道,“幸不辱命,刚好够他们两人使的。”

    他出门弄药人,族里给的保命锦囊就是这袋虫子,既能威赫对手,又能保卫己方,虽然数量不多,却足以当成防御武器保证他们自己人平安归族。

    凌湙从弄清楚他们的虫量后,就没打算依仗这些小东西,一是杯水车薪,不够这些马匪使的,二也是想要借机练阵,他不能让队伍对苗虫产生依耐心理,这非常不利于他后面的发展,左姬燐现在对他友好,不代表以后能一直对他友好,一但双方产生矛盾,他将受制于这些虫子,他必须在到达边城之前,有自己的势力源。

    边城各族杂糅,民风剽悍,势力割据,他要不想当个真正的罪臣之子受人分派,就必须在进城之前拥有一支完全听令于自己的队伍。

    收编马匪,和从灾民队里挑人,就成了他眼下最好的时机。

    那两个被虫子上身的家伙,这时候还不忘互相指责,匪首斥骂半吊子文士忘恩负义,狼心狗肺,而那半吊子文士则斥责匪首是吃人肉的畜生,野蛮不通文墨,跟着他迟早完完。

    两人互相揭露对方恶事,匪首说自己只好人肉鲜美,却从不碰幼龄孩童的身子骨,不像半吊子文士般,嘴里说的斯文,却独好□□稚龄孩童,还男女不忌,十足的人面兽心。

    那小头领叫这二人弄的又气又恨,握刀的手抬了又抬,终没能砍下去,最后只面色灰败的垂了头,与身后的兄弟们挤在一处,眼睁睁的看着二人被虫子吃空了身体,剩下一张人皮。

    凌湙站在马背上,靠着幺鸡后肩,凌空扫视这些剩下的马匪,声音清清浅浅,“现在,你们面前有一条活路,要是不想成为虫子养料,就老老实实的指出食用过人肉的同伙,每个人必须有五个同伴证明其清白,但凡有吃过人肉的,要么自动站出来,要么被别人指认出来,但下场只有一个,分好死与不好死,好死的只得一刀就完,不好死呢,就会跟地上的这两张人皮一样,受虫咬而亡,别想反抗,因为你们没机会,我能给你们最大的优待,就是保证你们有地方埋,不叫你们曝尸荒野。”简单来讲,就是管杀管埋。

    车悬阵到此功成身退,打累的一群人或坐或站的看着被他们俘虏的马匪,头一回生出了高人一等的豪情,特别是流放队的那些囚犯,手上镣铐磨到皮破,此时却顾不得这点疼痛,俱都兴致俨然的围在一处,对着惶惶聚拢在一起的马匪指点嘲笑,明明刚刀兵相见过,此刻竟有了惺惺相惜感,敲着手里的锁链对他们招手,意指能活的人将会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凌湙的为人,一路以来都很明确,收拢人的前提就是听指挥听命令,若是这些马匪中有能活下来的,百分之九十都将有一段当囚犯的考察期,所以,这些刚生出战友情的犯囚们,勾肩搭背的开始找同伴,努力的想将多余的镣铐分一点出去。

    那么重的枷锁,多一人分担,后面的路都将轻省很多,反正都将是一条锁上的蚂蚱,跑不了你,也跑不了我,大家不打不相识,有难一起担。

    这么嘻嘻哈哈的,那边的马匪已经分成了两派,大部分人都因为好奇或尝鲜的心理,跟着匪首一起食用过人肉锅子,只有小部分人坚守住了人的底线,始终没有跨过心理障碍,在匪首享用人肉锅子时,避了出去,那小头领就是其中一个。

    凌湙点着他的脸问他,“你既能当上头领,为什么没有跟那两人一样同流合污?他们难道就放心你与他们不同,没有强拉你参与其中?”

    那小头领面容粗矿,收了嚣张举止后,竟显出点朴实敦厚感来,他声音沉闷低落,“家母不许,我落草是为了找钱替她看病,要万一再将她给气出个好歹,那我不是白忙了?所以……就一直没有机会尝试。”那意思,是有机会也可以试一试的样子。

    凌湙嗤笑出声,点着他道,“你该庆幸没有机会,不然,你家老母亲大概要经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伤,小子,你叫什么?”

    那小头领直愣愣的和所剩无几的兄弟站一起,对上凌湙的眼神,不自觉的开口,“我叫武阔,我爹希望我一辈子阔绰不愁吃喝,然而,我从生下来起,就在挨饿,要不是落草进了马队,我该早死了。”

    凌湙点头,“你这名字起的好,但姓不好,武阔,无阔,你爹的希望实在,怎么样?现在马队没了,你愿意跟我么?如果愿意,我就能保证你这辈子永远阔绰不愁吃喝,当然,我这里没有人肉锅子,永远也不会有让你尝鲜的机会,你要改投我么?”

    武阔左右望了望,有些无奈的摊手,“我有选择么?况且,我也不能叫我老娘白发人送我这个黑发人,她还等着我给她领个媳妇回家传宗接待呢!”

    说完眼神往凌家女眷那边看了看,望着凌湙发问,“你们这里包送媳妇么?我看你队里有女人。”比灾民堆里的女人强多了,至少敢跟他们打仗,娘叫他娶个厉害的媳妇,他觉得这里面的女人有几个特别合适,要能分配的话,他想讨一个回去。

    凌湙扭头看了眼抱在一起的凌家女眷,她们后知后觉的感受到了害怕,此刻都围在一起互相安慰清理身上的血迹,有受了伤的也正在撕布条包扎,血迹混着脏乱的衣裳,和散成一团的头发,看着又狼狈又可怜,模样也失了原有的色彩,变得灰扑扑的丑陋无光。

    “那些是罪妇,不包婚配的,你要有心,可以去追,这个我倒是不阻拦,只要不用强,人家也愿意,你凭本事娶媳妇,就没人说你。”凌湙甩着鞭子无所谓道。

    武阔眼神一亮,八分勉强变成了十分愿意,立即点头道,“那我愿意跟你,等回去接了我娘,我就跟你走。”

    凌湙点头,指着他身后的兄弟们,“那你跟你的兄弟们说说,投了我,除死无反悔,我的规矩,除了死人,剩下的都是自己人,懂么?”

    他身边还围着二十来个,以他为首,将他团团围住问注意,凌湙将看守他们的活交给幺鸡,眼神转移到食用过人肉锅的这一边,半句废话没有的,指点着袁来运和杜猗他们,“拉到旁边的空地上,杀了吧!”

    那些人见连哀求狡辩的机会都没有,霎时炸了窝,齐齐跳着要往外冲,然而,他们手上一没武器,跨下也没马匹,在对上左姬燐带领的苗兵时,毫无胜算,直接被锁了手串成一串。

    杜猗带着他的府兵押后,袁来运举着刀,面目黑沉的望着这一排好几十的马匪,心跳如鼓,他从未这么杀过手无寸铁之辈,虽说他们罪有应得,但一下子要杀这么多人,除非职业侩子手,否则是个人都会产生心理负担,他望向凌湙的眼神欲言又止。

    凌湙眯眼盯着他,“心软了?又或者,是怕了?”

    袁来运想起杜猗之前说的话,咬牙梗着脖子道,“没有,只是想问五爷,这是我的机会,还是您给的又一次考验?”

    凌湙不防他这样问,倒是有些意外,“都不是,你想多了,只是借用你的一把子力气而已,你要过不了心里的关,就换别人上,杜猗……”

    袁来运立即表态,“不用叫他,我可以。”说完手起刀落,离他最近的人头瞬间落地。

    之后的动作就是频繁的举刀落首,直到他满头大汗,直到地上泥土被血浸湿,直到周围的人声随着人头越落越多,而渐渐止息,渐渐冷肃,渐渐落针可闻。

    而凌湙,始终面色如一的坐在马背上,对着空气里越聚越浓的血腥味无所反应,直到马群被压抑的气氛惊扰,踢踏着马蹄不停刨地,马鼻喷气嘶鸣有要挣脱缰绳之意,才突然搅动了空气般,让摒住呼吸的众人,有了再次喘气的意识。

    杀俘向来被示为主将不慈,纵观历史,再有名的将军一但有个杀俘的黑历史,其人的功绩都将折损一半,因此,爱惜羽毛的将军一般不会这么当众杀俘,杜猗在袁来运举刀时,就蠢蠢欲动的想要说话,可看凌湙的模样,又搞不清他真实的目的。

    虽说这些人罪该万死,可杀也不能当着这许多的灾民面杀,人嘴两张皮,谁知道离了这里会被传成什么样?凌湙刚刚起步,名声一但崩坏,于他而言是非常不利的。

    杜猗有着世家子弟的宏观局势眼界,既生了投靠凌湙的心,就想着替他消了这后患,与身旁的几个府兵一阵耳语,让他们四散的将凌湙的用意深度解释了一番,自己则靠近凌湙,苦口婆心的试着劝诫,“宁小侯啊,以后这种事您吩咐人做后,自己就不要监斩啦!当然,最好是令不出您口,您可以暗示一下下,咱们做属下的自然就懂了您的意思,免得坏了您的名声,落人口舌。”

    凌湙诧异的望向他,挑眉询问,“属下?你?杜小将军,你这样我会误会的。”

    杜猗扭了脸暗自唾了自己一口,一咬牙就对着凌湙单膝跪了下来,抱拳道,“是属下,宁小侯,杜猗不才,愿从今天起投孝于您的门下,望您不计前嫌,收了我。”

    他一跪,跟着他来的府兵们俱都跟着跪,齐齐抱拳说了一样的话,态度坚决,声振旷野。

    幺鸡回到了凌湙身边,武阔等人被蛇爷领着交给了郑高达他们,如那些犯囚想的一样,先要过一段戴枷上锁的考察期,那边一时活跃如过年,正高兴的迎接队内新成员。

    杜猗的投效,着实惊呆了一众人,纷纷打眼往这边看,尤其郑高达和季二两人,更为复杂的望着这边的场景,而凌家女眷那边,亲凌湙的神情里都带着骄傲,厌凌湙的神情里俱存震惊,不明白事情怎么发展着发展着就不受控制了。

    凌湙低头望着一地拜服的头颅,声音冷静神色淡定,“为何?以你的身份前途怕是早早被安排定了,投我为哪般?”

    杜猗抬眼与凌湙对上,沉声回答,“就是因为前途早早被家里定了,才要投效您,宁小侯,我想试试别的路,跟着你,我应该会有一条不一样的人生,我想跟我的祖上一样,凭自己的眼光直觉,跟一个前途光明的主上,而您,就是我的选择。”

    凌湙点头,深深的望着他,“所以,我是你除了家里安排的另一个试点,感觉好就跟着探探路,万一发达了就是你眼光好,万一后面不行,你还能退回家,左右前后都不亏,是么?”

    杜猗叫他曲解的发急,争辩道,“不是,我没有这样想过,宁小侯,我是诚心想要投您的,您不要……”

    凌湙摆摆手,“嘴说没用,你随时会被你父亲带回去,等你什么时候能自己作主了,再来我面前说效忠的事,杜猗,你长到现在,大概都没有自作主张成功过一件事吧?所以,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只是让我再一次看到了你的鲁莽,偏你的鲁莽还坑过我一回,所以,你要我怎么相信你,相信你有决心能坚定的跟随我?”

    杜猗被他问的哑了火,脸显惭愧,“所以,您是不相信我么?宁小侯,如果我能说动我父亲,我是不是就有资格跟随您了?我知道我有时候是很鲁莽,但我保证,我会克制,会努力听从调度,会……”

    凌湙扶了他的手臂将他拉起,又对着他身后的府兵道,“都起吧!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去收拾刀兵,整队准备去旬扬驿,我们还有许多事要做,趁马匪团灭的消息没传开,得快速去他们的老巢看看,万一叫别人劫了胡,那我们岂不是亏了?都去忙吧!”

    百余马骑大多都是瘦马,其中有一半是骡马,约莫是劫了不少的商队凑出来的马队,又没有经过专业训练,往来劫掠凭的都是人多势众,与手里泛着寒光的刀,虽看着人壮马多,实则根本不具备兵勇的素质。

    他们要没有碰上凌湙,经年累月历练几年或许能成气候,只今日他们倒霉,遇上凌湙这么个要磨刀的杀神,一顿削减之下,留存不足三分之一。

    武阔亲自带头,领着凌湙他们一路上了他们藏身的山凹。

    有家小被押在匪窝的灾民们,俱都跟在队伍最后,远远的看着马上的凌湙,又惧又敬,不知道他之前的承诺是真是假,无人敢问,只能尾巴似的默默跟随。

    凌湙将挑人的任务交给了蛇爷,凭他混迹市井的眼力,挑些个实在不耍滑的应该不难,就目前形势而言,没有功夫让他磨练刺头兵,他只能先从老实听话的练起,练一支完全听令行事的呆头兵,指哪打哪,完全以他的意志为先。

    至于杜猗,凌湙其实是故意在晾他,身份上的优越容易让他发飘,如果轻易应下,会让他产生得到太容易的轻视感,后期很难管理,处置不好还容易生乱,凌湙要收,就不能让他太得意,得先挫一挫他的傲气,把他从少将军的位子上拽下来,让他彻底认清自己除了身份,啥也不是的现实。

    一翻激战,人马俱疲,进了马匪的老窝,凌湙就让人埋锅造饭,整队疗伤,值得庆幸的是他们阵队没有死人,但重伤昏迷了几个,且都是流放队里的,凌家女眷占了俩,一路上叫骡车驮着,期期艾艾的找凌湙要过两回药。

    凌老太太似乎命不久矣,撩着手臂上的伤口找到凌湙,未语先流泪,凌湙靠着幺鸡困的要死,转头装假没看见。

    “湙哥儿,祖母来跟你认错了。”

    她必须让凌家女眷从车阵里脱离出来,后面万一再遇到路匪打劫,她得让凌湙将女眷们优先保护起来,不要再参与战斗了。

    她受不了了。

    老太太曲膝缓缓的要朝着凌湙跪下去,慢动作带着四周瞟过来的目光,等候着凌湙亲自来扶她。

    没有祖宗跪孙子的,她料定凌湙不敢受她的跪。

    凌湙假寐,装睡的一无所觉,凌老太太面色迅速泛青,弯曲的膝盖摇晃着就要往边上倒,然后她的亲亲好儿媳钱氏出场,一把抢上前抵住她的身体,泪洒衣襟,“母亲,你何苦要这样作贱自己?别求他了,算了,咱们认命吧!”

    说的好像她们的处境都是凌湙造成的一样,叫听见的人直皱眉。

    刘氏领着凌馥插脚上前,一人一边扶着钱氏跟老太太转身就走,边走边冲着旁边的人道,“老太太急糊涂了,分不清好赖人,她的话你们别当真,我们湙哥儿是个好孩子,一路上照顾着我们这些长辈,又辛苦又有责任心,没有他,我们约莫都活不到现在呢!哎,这老太太,随便叫人挑唆两句,竟拿自己的孙子开涮,也不知道最后便宜了谁,害,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两人身强体健,钱氏一人弄不过她们两个,老太太更是,青白着脸被强行驾离凌湙身边,气的手脚哆嗦,一路都只能挤出“放肆”两个字。

    幺鸡气的不行,抵着凌湙的耳朵问,“五爷就这么算了?这些人恶不恶心啊!好烦呐!”

    凌湙叹气,枕着手臂道,“又不能打死,权当看戏本子了,等到了边城,随便框在一处矿坑里,总有眼不见为净的时候。”

    哎,好烦,我以后绝对不能陷在女人堆里。

    绝对不要!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匪窝里实在没什么可看的东西, 如果要算,大概就是一间用来堆金银珠宝的所谓库房,箱笼堆着箱笼, 绸缎布匹四散, 值钱的不值钱的全往里面塞,塞的人无处落脚, 凌湙只站在门口往里瞅了一眼, 就让蛇爷领着酉一几人入账去了。

    这些东西他会分成三份,左姬燐占一半, 毕竟整个车悬阵上,出力最多的是他们苗人队,再就是流放队那边, 郑高达和那些差役们都没掉链子, 至于杜猗他们和那些犯囚, 一人手里塞锭大银宝,就算没叫他们出白工了。

    布匹赶着结实的,都叫凌湙分派了出去, 留着华丽的绸缎, 准备带到边城跟药草一样换钱,里面零零碎碎的还有一些珍贵的药材,都一齐装了车成了凌湙的战利品。

    值得一提的是各种刀枪箭戟, 居然也堆了有大半个屋子,最后清点所得, 弓箭能装备个十人小队, 刀枪数量最多,派发下去人皆配武还有余,马捡着精神好没受伤的, 竟也能配出三个什长队,到此,凌湙终于有一夜暴富的真实感了,跟着那些领到马的兵一样,高兴的小眉毛直跳,咧着嘴小手一挥,大方的将战损死伤的马肉全部分发下去,包括那些跟来的灾民,都一齐吃了个肚圆。

    那猪似的匪首没撒谎,他这老巢里确实没什么存粮,陈米垒了不到五十袋,精粮约莫是自己吃的,全堆在他自己的房里,有个十袋左右,按他们山凹子里的人头,这些东西大概只能填饱一半人的肚子,也就怪不得有一个地窖的小孩子被当成了肉菜,栓一起当牲口似的吊着命,而在后山的井旁边,挨挨挤挤散落了一地的人骨,嘬的比狗啃的还干净,叫跟过去的人齐齐捂嘴差点吐死。

    凌湙叫人捡了些枯柴,点了把火全给烧成了灰。

    最后就是那些被掳的妙龄女子,凌湙实在不擅长处理这些,全推给了蛇爷和酉一他们,可他们一帮大老爷们也不知道该拿这些姑娘怎么办,最后还是凌馥主动出面,带着她这边的几个女人,一个个挨着问家门,然后拿笔记下了姓名出身,她们都曾是高门里学过字的贵族小姐,柔声细语的透着一股文墨相,很能与那些如惊弓之鸟的女孩们沟通,也就两天不到,递到凌湙面前来的就有厚厚一打,记录着这些女孩来历的册子。

    凌湙发现这种记录的妙处,干脆让凌馥继续带着人,去将蛇爷挑出来的灾民来历也给录了,至于没被挑中的,仍能跟着他们后头往北境去,但除了基本的裹腹之物,其他事他是不管的。

    新入编的,包含武阔等人,零零总总约有百余人,全部拉到山凹子的空地上,头天的体能测验就是站桩,山上的光皮树木砍成段,三五人一组抱肩扛着连站三天,中间除了进食喝水十分钟,连睡觉都是站着睡,最后能过了凌湙检验的,不足二十人。

    然后,这不到二十个的,连着酉三四六,凑整二十,就都被分了什长职,各领了被划分好的人头,开始进行基本的体能训练,中间夹杂着各种规定,条条框框的约束着他们,务必做到听令听指挥。

    匪窝地毯式搜查用了三天,凌湙也用这三天将自己的规矩立出来,想留他队里争口粮,就必须遵照他的规矩来,但有犯了错的,直接照着他宣布的法条惩戒,轻则驱逐,重则杀头,没有情面可讲。

    左姬燐时不时的会来旁听,凌湙既然答应过他,会给他一套训兵方法,就自然不会藏拙,连同让凌馥整理出来的队内规则,一齐给他备了一套,至于他是不是会照搬,那就不归他管了。

    等到他们整队再出发,已经浩浩荡荡成了支壮观的迁徙队,这回换凌湙新整合的新兵领头,左姬燐带着车随后,流放队依然吊在后头,只这回他们不再是队尾了,紧跟在他们身后的,是足足五百人的灾民营。

    旬扬驿那边蹲守的灾民,有落了孩子在马匪手里的,凌湙来的当天,就将消息送了过去,那些饿的两腿发颤的也陆陆续续往这边赶,两边一会合,有亲人相聚抱头痛哭的,有找不到孩子昏死过去的,当然也有偷吃过人肉被举报的,凌湙又跟着派人清理了一番,最后仍聚了这许多人,皆都眼巴巴的指望他兑现承诺。

    凌湙既然说了,就没有不认账的打算,在搜检出的存粮耗尽之前,他得将这些人领到有粮的地方,这么的一番整合,路上直接绕过了荒废的旬扬驿,直直奔往兆县。

    兆县有三个城门都曾被灾民冲过,只临山一面的城门,因为一线天的关系没叫灾民们聚成,那也是整个县的逃生之门,守的十丈之内无人踩踏。

    凌湙从去过的灾民嘴里,知道了兆县城外发生过的事,有了对兆县官员一个基本的认知,包括里面的富户们,都不是哭求乞怜能打动的。

    他骑在马上想对策,杜猗打着骡马赶上来,自从经过马匪一战后,凌湙就收了他们身上的虫子,还在骡马多出来的情况下,一人给了一骑,暂时让他们替他管着这些多出来的物资,算是皆大欢喜各有所得。

    杜猗自从被凌湙拒绝后,每日想着法的表现自己,新兵训练,他也跟着练,连同凌湙颁布的法条,他都跟着一同遵守,眼巴巴的想得到凌湙的认同。

    他自己其实也奇怪,明明比凌湙年长,可到了凌湙面前,不自觉的开始收息敛气,就盼着能从凌湙的眼里得到赞同,就连他的府兵们,都一起在凌湙面前紧着皮,总有一种随时会再被虫上身的紧迫感,半点没有骑上骡马跑路的想法。

    凌湙的鞭子他们躲闪不及,那凌湙的箭法,也有百步穿扬的威慑在,人家甚至都不用拉个弓,投壶似的瞄准人后背心,一扔一个准,他们就没见过这样的怪胎,武器到了他手里跟玩似的随便,用法大同小异,结局只有一个死字收尾。

    当然,凌湙肯定不会告诉他们,扔飞镖扔纸牌等炫技玩法常年占据撩妹榜一,他不幸的有位花孔雀同伴,闲着没事就拉他练习这玩意,加之常年没有其他娱乐活动,这手技术倒越练越纯熟,最后都成了他的杀手锏。

    杜猗想跟凌湙讲讲兆县,巴巴的跟着走了一段路后,发现凌湙居然在发呆,一时忍不住出声询问,“你都不担心么?”

    说着还悄摸的往身后拖了老长的灾民营看,忌惮的夹着马腹靠近,“万一这些人起了反噬之心,你想想旬扬驿,咱们可是要吃苦头的,收编好再杀戮,传出去,你的名声就臭了,以后谁还敢来投你?你一点都不着急么?”

    凌湙一摇一晃的随着马的步子颠颠,不太整洁的头发叫他发愁,心里正嘀咕着剪掉的可能性,在家里时天天有人通发,两天就给洗一次头,结果自打出了门后,除了雨淋擦洗整理,竟再没有给他通发的人,一头长过肩的长发,已经困扰了他好多天。

    他想剃光头。

    可万一叫他娘知道了,怕是又得一场伤心,古人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剪了不是出家,就是父亡母故,他现在这身份,本就戳的他娘内心敏感,万一再叫她知道自己剪了光头,生出他是彻底厌了家人的想法,不哭死也得再病上一场。

    凌湙有些苦恼的抓着头发,想问问酉一,能不能下次送家信的时候,不写的那么详细,连他一天撒几泡尿都给记了上去,简直叫人无语。

    酉一肩负着与他娘的沟通渠道,凌湙要真有令禁止他事事汇报,其实也能办到,只这样一来,就觉得有点愧对他娘的关怀,让她失了亲香自己儿子的机会,感觉很不落忍的样子。

    凌湙哀叹,这也是感情债啊!母子情,他怕是穷毕生之力,也还不了他老娘对他的牵挂,太戳心了,也不知道以后能不能把她从侯府里接出来,一辈关在那宅门里,外面的世界都不知道长什么样,比之后世那些能四处飞着去看秀的富婆日子,他娘过的真是太委屈了。

    嗯,早点搞事业,造个能让她出门度假的庄园,养一堆颜色好看的小郎君,争取在他那不中用的老子入土前,送他一顶帽子。

    越想越离谱,越想越好笑,凌湙差点颠下马来,叫杜猗险险扶住,这才收了脑子里那乱七八糟的想法,对着他道,“我急什么?这会儿急的应该是兆县县令,以及那里面的富户们吧?还反噬,我带他们去打秋风,他们不得跪下来谢我,将我供成散财童子呢!”

    杜猗嘴角抽抽,心道,你散的是谁的财?兆县县令是得急。

    他们这一个大部队,浩浩荡荡全往兆县涌去,沿徒有收信的探马,一路随着队伍移动往县里送信,再有半途混着跟在最末尾的灾民,等离兆县不足五百米远的时候,已经有将近八百人了。

    兆县城楼上旌旗飘扬,人头攒动间,有个着县令服的人匆匆跑来,趴着城楼墙体往下望,脸上是黑沉沉的郁色,“不是都走了么?怎么又掉回来了?怎么回事?打听的探马回来了么?叫上来问问。”

    那灰头土脸一头汗的探马,被揪到县令大人面前,拱手急报,“大人,小的探过了,来的是一队押囚的官差,十月末从京里出发,到这边半途上遭遇过马匪那一帮子,七日前刚抄了匪窝,纠集的这一波人里,还有一队运药草的荆南人,几波人合并着一路准备往边城去,过咱们这里,原是想借宿旬扬驿的,可旬扬驿没了,他们没能补给上,就,就带着人往咱们这来了。”

    兆县县令陆仓骤然想起朝庭的邸报上,有记录十月末流放出京的一波人,里面有他座师的家眷。

    他当年科举的主考官,正是凌太师。

    第40章 第四十章

    陆仓在兆县呆了十年, 考绩从来只有中,这贫瘠的地方根本难以出政绩,每年吏部的考核表上, 都有他往凌府送的孝敬痕迹, 他当然也是想往富裕处调的,然而倾尽全力,也只够他保住现有的位置, 这还是吏部考核官们看在他座师的情面上。

    他逢人便以凌府学生自居,事事以凌太师言行为榜, 联络的同年们都借的是座师的光, 十年时间,把自己焊死在了凌太师的船上。

    凌家被抄,惶惶不安的一群人里,当然有他。

    眼看年底吏考将至,他愁的已经无法安睡, 正绞尽脑汁的另找门路, 结果旱情爆发了,临近的几个县因为没有防备,叫灾民冲了粮仓, 劫了县中富户,雪花一片的弹劾折子直接以管理无方,摆进了吏部案头。

    兆县因为搭着点北境边, 往京往南路都不通的情况下, 才会有灾民绕他这边碰运气,那几个被冲的县里有逃路成功的富户员外,家中多少都有几个出息的子弟在京中当官,他们带着财物家人来投, 陆仓都敞门迎了进来,包括一些被冲散的卫所兵丁,都被他吸纳进了县卫。

    当他聚拢了这样一批带着背景的富老后,一条渐渐成型的升官门路也就有了,只要他能在灾民潮里保得他们平安,那这些人自然会帮他往京里递好话,于是,他果断的切了城门桥,任灾民在城门口哭泣哀求,都不许人往外施舍一粒米,同时调整县中防卫,将留生门守的铁桶般,以安那些怕被瓮中捉鳖的老爷们的心。

    他这酷令虽对灾民们不仁道,却得到了县中所有人的支持,哪怕仍有恻隐之心的善人心怀不忍,可一想到那被冲的几个县,就都歇了放振粮的心。

    这种时候独树一帜想捞善名的人,是会被其他人群起而攻的,所以渐渐的,兆县反成了这西北线上最安全的避难所,陆仓也从一开始的忐忑到自得,升官脱离此地的美梦,已经做了不知几次,就等着这波灾民潮过去,他就好带着家小上京述职了。

    陆仓在听流放队打马匪的壮举,旬扬驿里所有人被杀后,他就知道了沿途有一波这样的马匪在搅乱,灾民潮冲击的那几个县里也有这波人的身影,然而,他是不准备派兵去打的,打着有心无力的算盘,放任了这一波人在北曲长廊线上作恶。

    总之,他一个小小的县令,既没钱又没兵的,这样一支百人骑的马匪,他打不动,理当由朝庭出面,派支剿匪的队伍来收拾,他的责任是保障一县百姓安康,其他实在鞭长莫及。

    陆仓倚着城墙,手搭凉棚远目望,嘴里仍抱有怀疑,“只是一支流放队,和搭伙赶路的荆南药草运输队,怎么可能那么容易的就将马匪给打了?你们是不是探错了?漏了什么关键?”

    这特娘的不是显得他很废物么?万一叫朝庭里的武将们知道了,又是一场官司。

    陆仓满脸郁闷,心里已经将马匪头头给骂上了。

    装特娘的什么逼?竟然叫一帮赶路的拼装队给收拾了,早知道这么废,他该将这功绩给拿了,真是白白错过了剿匪的政绩。

    那来报的探马埋头,声音似被沙子般磨过,粗哑的厉害,嘴唇裂出了血缝,“属下不敢捞他们的人来问,那些荆南人身上的虫子甚是厉害,直接将匪首和他们的二当家给一起吃了,之后大约也是群龙无首,叫那些押差的大人给收拾了,大人,押差的衙总郑大人,领的是凉州卫五品的游击将军职,他出自京中御门卫,守的是陛下的中宫直道,二把手季大人领的是边城右陇卫七所的百户职,出身京畿城门卫。”

    陆仓这才释然的点了点头,嘴里喃喃道,“那就怪不得了,原来都是陛下的近卫,那些马匪失在他们手里,也是应该,这郑大人不可小觑啊!”是自动忽略了荆南人的助攻胁作,只将郑高达这些京官给夸了又夸。

    皇帝身边无庸才,这是所有官员们的共识。

    探马埋了头,附合道,“是,陛下的近卫都是军中一等一的好手,郑大人能从近卫直升五品将军,想来功夫颇高,有将帅之才。”

    宰相门卫七品郎,何况郑高达和季二都是正经受封的武职,远不是他们这些贫瘠地里的所谓大人能比的,心里首先就高看了他们一眼,再有马匪们的不堪一击,陆仓心里就嘀咕上了。

    这城门到底要不要开?那跟过来的灾民能不能振?这流放队到底什么意思,有没有个章程啊!

    算了,还是回衙门里找县丞跟县慰们商量商量吧!

    他这里纠结着郑高达他们的待遇问题,待遇决定着态度,他不知道这两个武官的深浅,怕一个弄不好就得罪人,因此想的有点多有点深。

    而凌湙这边,杜猗也在跟他普及陆仓的生平,以及为人处事。

    他所在的长泽卫直面北曲长廊,对这条线上的所卫驻地都有了解,包括沿路各县大小官员,不一定见过,但多少都有听来往换防的官兵们讲过。

    这个陆仓,是所有西道上资格最老的县令,人家说铁打的将军流水的兵,到他这里,就是铁打的县令,自上任后就没挪过位置,说他无能吧,人家管一县地方管的也百姓平安,除了朝庭例税,他本人是从没私加过无名增税的,县内人口也在他的任内只增不减,十年多了约莫万户,整个兆县也是周边几县治安最好的地方,商税收的颇丰。

    凌湙坐在蛇爷特意给他收拾出来的骡车上,幺鸡正拿了篦子帮他通发,他骑马上挠了一路头皮,凌馥心细,见了就知道他想必是嫌头发脏了,可路上也没法清洗,就找了自己通发的篦子,想帮他梳通梳通。

    幺鸡知道凌湙不习惯外人近身,接了凌馥的工具,就自己亲自上了,他自己头发都纠结的不怎么打理,笨手笨脚的扯断了凌湙小一把头发后,才找到了窍门,开始一小撮一小撮的给凌湙将头发梳顺。

    凌湙舒服的倚着车轴,眯着眼猫似的边享受幺鸡的服侍,边听杜猗在旁边说话,听到陆仓在兆县的所作所为,便道,“那照这样说,这个陆仓还是个好官咯?”

    杜猗顿了顿道,“相比其他县里流水的官来讲,陆大人确实算是个体恤爱民的,至少他的任期内,重恶犯没几个,沿途官道上也属他这边最安全,兆县本来是个边缘小城,就因为他治安管理有道,商队渐渐就爱往他这边打尖交易,哪怕会绕点路,都愿意为求平安,赶紧县里特意划出来个集市场换货,几年下来,城里富户们的商铺生意都跟着赚,算是临近几个县里商业发展最好的一块地方。”

    凌湙点头,“你这般夸他,是想为他开脱这次无视灾民潮的罪责?”

    杜猗摇头,“我就事论事,他在民生上的作为,代替不了他为官的人品,四处钻营,八方结交,圆滑事故,都是他的缺点,与他交往过的官员对他的评价,怎么说呢?有点讳莫如深,总感觉他心里憋着坏,不小心就被他拿住了什么把柄,然后一而再的利用这层关系套交情,有点官场油混子的感觉,且随着凌太师的倒台,他更四处活动,找关系想要保官,递的拜帖连我们武官家的门上都有,可谓慌不择路,不择手段,已经成为文官群里的笑料了。”

    凌湙懒腰频伸,杵着下巴搭在车侧扶手上,对着城门楼上的旌旗道,“他是个官迷啊!为了官帽,还真是能屈能伸哪!”

    他们此时已经找地方开始扎营,没有继续逼近城门口的意思,三百米远的路程,属于城上城下互相能看到的距离,也表明了他们的诚意,没有犯进的心。

    杜猗也是一言难尽,嘬了口牙花子,“他确实对头上的官帽很在意,在意到为了升迁或者保官,自毁仁爱名声,我也实没料到,他真能狠心的将灾民拒之门外,甚至连一粒米都不舍,他们兆县是有粮的,朝庭首拨的振粮发的就是兆县这边的储仓粮,可就这样,也没拉空,据我猜测,是足够一县百姓关门吃大半年的量,若少少放些出来,让这些灾民撑过一个月,冬季阴雨天多,积到开春,旱情自然就解了,灾民们也会回家,不至于会到易子而食的地步。”

    可他哪里知道陆仓也是有苦难言,县慰李田良在衙门里正等着他,手里拿着粮库出纳册子,对进门屁股还没撂椅子里的陆仓诉苦,“大人,一线天那边今早来人敲门,华县的借粮队到了,他找咱们借五十车,大人,咱还能借么?”

    陆仓脑门要秃,差点跳脚,“借屁,上次不才借走八十车?他还有完没完?别老仗着吏部姐夫的职位来占我便宜,他那姐夫就是个誊抄折子的文书,妈的,骗的老子好惨。”

    不是他长了心眼,从这次来避难的一个员外老爷嘴里打听,他都不知道华县那孙子一直在骗他,把个当文书的姐夫硬吹成了吏官实权官,害他巴巴的上前结交,送钱送粮。

    陆仓简直要气死了。

    这就是京中没人的弊端,消息都是滞后的带着坑。

    县慰李田良也是无奈,捏着册子问他,“那打发了?”

    陆仓想说是,然而,小心谨慎的他又不敢太得罪同僚,最后想了想,“给十车吧!带来拉粮的人往城门头上走一走,叫他看看咱们县外的情况,把咱们的难处告诉他,不是不肯接济,实在是我们也自身难保啊!”

    李田良无语的看着他,想告诉他的主官,有些人得罪就得罪了,并没有什么关系,很不用这么顾前顾后,且人家来要五十车,你打发叫花子似的给十车,自以为圆滑,却比一车不给更得罪人。

    斗米恩升米仇的道理,大人始终不懂,总把两不得罪当成箴言,升不了官从来不认为是自己有问题,把朝中有人当真救命稻草,一味的攀附结交些有背景,却实际顶不了用的人,他的官道一开始就走错了,这份心如果更多的用在管理民生上,以他的才能,早该升了。

    李田良想像往常那样再劝劝,却见陆仓一副不想听他叨叨的模样,只得拱了手走人,出门遇见县丞王越之,无奈的摊手,“王兄说对了,咱们这位县老爷……,害,十车,这华县的人还是给得罪了。”

    王越之背着手摇头,“他现在一门心思保着那些员外老爷,里面有几个的子侄说是跟部里的大人能递上话,病急乱投医,他也是急了。”

    李田良叹气,“快年底了啊!这次考绩要是保不住中评,他可能就要调离兆县,往更北边的地方去了,能不急么!”

    王越之摇头,“咱们这位大人呐……害,都叫什么事儿啊!”

    杜猗也在叹,“那陆大人若兢兢业业搞民生,十年肯定出政绩,可他偏一门心思钻官帽,顺带着搞搞民生,不使治下生乱,这样一来,叫想用他的,觉得他过于钻营,心思不正,叫不想用他的,更远离他,两头落不着,两头也都搭不上,白白浪费了自身才华,我爹都替他可惜,觉得他就是出身寒门给闹的,眼界啊心胸啊都不够练达,才叫钻了死胡同,就他那手生财有道的脑子,我爹说了,等他真被罢了官,就收了他去大营做军需官,替他管物资去。”

    凌湙却有不同看法,撑着脑袋遥望着城头,“你有没有想过,正是因为他升不上去,才长了魔障,你要算过他同年的官途,就该懂了他十年县令的心酸,你自己出身好,官途不受阻,年纪轻轻就能领到长泽左司令的职,可他呢?寒门能中举做官本身就少,再没有门路,全靠自己摸索,偏又不得法,左蹉右跎下来,眼睁睁看着同年们一个个的官运享通,他心里怎么想?能偶尔挪出心思来管管民生治安,已经是他能给自己找的最大慰绩了,这人啊,心思不坏,只是没人点拨,都在看他笑话而已。”

    陆仓坐在自己的书房里,对着一张画像自言自语,“夫人,为夫实在没用,十年都不能调进京,也没脸带着彤姐儿回去,再有两年,彤姐儿就该说亲了,到时候我该给她找个什么人呢?就我这个官身,又能替她寻到什么好人家呢?夫人,这一次为夫就是拼着被人咒死,也要扒上吏部那位大人,为夫定要在彤姐儿出嫁之前,给她的出身抬一抬阶,不能叫她顶着一个小小县令女儿的名头出嫁,哪怕说不到什么高门,在同辈圈里,也定要她嫁的最好,夫人,为夫答应过你的事,定不失言。”

    华县来拉粮的人,果然变了色,看着少少十车的粮,怒火直冒,“陆大人什么意思?这是看不起我们华县么?十车粮能管什么用?不想给就直说,没带这么侮辱人的,哼!”说完一甩袖子就要走,被李田良死拉活拽的劝住了。

    李田良也无语,苦恼的带着他上了城门楼,指着下方三百米远的一群人,道,“曾兄请看,不是我们大人小气,实在是,这些灾民们又卷土重来,不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我们大人也是急的不行,这会儿正坐衙门里愁的茶饭不思呢!能匀出十车粮,已经是我们最大的能力跟诚意了,曾兄啊,回头还请您给吴县令美言美言,千万不要误怪了我们大人,我们大人难啊!愁的头发都白了。”说着说着就往姓曾的手里塞了张银票,彼此都心照不宣了。

    而凌湙此时则招了郑高达和季二两人,到跟前说起了话,“你们身上带拜帖了么?咱们先礼后兵,这里也就你俩是官身,怎么样?去投个贴子探探路?看看里面是什么反应。”

    杜猗不乐意了,插嘴道,“我也有官身的,拿我的拜帖也行啊!”

    凌湙觑了他一眼,“你那是地方官,人家是中央官,两张拜帖的分量能一样么?再说,咱们要以流放队的名义拿补给,用你的拜帖算哪般?于公于私都用不着你。”

    杜猗叫他说的又郁闷,又无话反驳,偏凌湙觉得还打击他不够,又接道,“你的拜帖要能递,那我的不比你的强?我还是侯府的门楣呢!”

    几人正说着话,凌馥来了,她小心的站离几个男人远点的地方,对着凌湙道,“湙哥儿,我、我有话说。”

    凌湙现在用她记录队伍火耗,每日的粮食发放都根据她的记录来,什么人出了什么状况,她也都会记着给他,如此一来,他对她也就有了面子情,有些小事闭闭眼也就过去了,找他说话汇报些东西,一般也都会准。

    因此,他态度还算温和的道,“什么话?上前来说。”

    凌馥这才小心的靠近了点,对着凌湙低头躬身道,“我娘说,兆县的陆大人每年都会往我们府上递孝敬,一年三节走的也勤,叫我来问问你,用不用她出一张凌府的贴子?”

    杜猗搁旁边挤眉弄眼,凌湙却认真考虑了起来,沉吟道,“那就一道跟着他们的拜帖递过去,看看那姓陆的反应。”

    陆仓的反应是愁,愁的背着手在衙堂里来回溜达,李田良送走了姓曾的要粮队,王越之则慢慢端着茶杯吹茶沫,神情悠然。

    等陆仓终于停了晃动的步子,才搁了茶杯问,“大人有决断了?怎么弄?”

    李田良望着两人,终于等来了陆大人开口,“让人将郑大人和季大人从一线天那边引进来,再等夜里人静声止的时候,悄悄的往凌家那边送些吃食穿戴过去,其他的,等我见过两位大人再说,哎,你们说,他们来就来吧!怎么还把灾民给带回来了?要只他们一队人,咱们大可将人迎进县里来招待,现在这样,弄的,弄的……害,这不为难我么!”

    李田良忍不住了,起身对着陆仓拱手,“大人,如此区别对待,会将凌家女眷拱到灾民的对立面的,头前他们堵门,您一粒米粮未拨,若深夜里派人送物资,叫人盯着了,恐要生乱。”

    陆仓愣了下,脸色有点黑,拉着声音质问,“那要怎么办?都知道我是凌太师的门生,我要什么表示都没有,叫来投我的那些员外爷们怎么想?”就是做白眼狼,也不能在自己家门口做啊!

    李田良比较耿直,冲着陆仓回怼,“大人这是不顾念那些女人的死活了?大人,您的官途不在任何人,下官早就跟您说了,以您的治理才能,好好干点实事,是会有……”

    陆仓挥手,满脸怒意,“不要老话重提了,李大人,你不是我,你根本不知道升官对我的重要性,这次灾情是我的机会,且是最后的机会,你也知道我没有退路,年底考评如果掉到了中下,我这位置……你们也想了很久了吧?”

    王越之啪的将茶杯磕在桌台上,对着陆仓拱手,“大人,您既有了主意,那属下们照办就是了,李大人,走了。”话落,起身,出门,不给两人一点反应时间。

    李田良与陆仓面面相觑,陆仓嘴上胡子跳了跳,对李田良道,“他这气性也太大了,我就是一时嘴上没把门,你也知道的,我、我……”

    李田良无奈,也跟着拱手道,“大人,我们相交十年,名为上下从属,实已成为友人,我们知道大人的心思,可有时候,当心思不能及时,就该当为正理绕道,凌家女眷何辜?听讲里面还有个稚龄小童,那是凌大人仅剩的血脉,真要损折在我们兆县,您心能安?大人,别说我们从没惦记过您的位置,就是有,难道不也是人之常情么?您十年未升,我们不也陪了您十年?我们虽未正经录过科举,可官身来路也都是一路从微末里考上来的,官途虽然有限,为人却都长着良心,知道对错,知道取舍,大人比我们书高志强,理当更比我们清醒才对,怎地十年都还没想通其中道理?大人,王兄这气,生的也有我的一份,您歇着,属下们办事去了。”说完也走了。

    陆仓直愣愣的坐着,半晌垂了头,神情落寞,似自言自语道,“可我不甘心啊!”同年里都有做到了中书省汇总文书的摘录官,只有他,还在县令的位置上忐忑不安。

    人和人怎么能差别这么大啊?都是一个殿里授的官,凭什么他就这么坎坷崎岖不得志?凭什么!

    当夜,郑高达和季二随着引路的县丞大人,见到了兆县县令陆仓,而李田良最终也没按照陆仓的话,给凌家女眷送物资,只去接人的时候,给凌湙带了一蓝子吃食,以及小孩子们都喜爱的小玩意。

    收到东西的凌湙:……这陆仓,居然没有落井下石,人品也不似传的那样糟糕嘛!

    季二正随着郑高达跟县令见礼,两人拱手落坐后,在陆县令的询问下,将剿匪的事简单说了说,“那匪首别看长的人高马大的,实际上不够我们一个回合打的,带着人看着声势挺壮,实则内部已经分化,被我们分而击之,很快就打散了,一群乌合之众,不足为惧。”

    开打前,他们也紧张担心过,开打后,就这?

    就是现在这样轻描淡写的说起来,实际也有一种如趟梦中的感觉,过此一战,两人算是彻底对凌湙服气了,因此,在来的时候,凌湙怎么交待,他们就怎么执行,打又打不过,算又算不赢,且看他那发展势头,以后到了边城,指不定自己就得仰他鼻息,那还不如现在就习惯听指挥,好歹先混个情面,没看杜猗那家伙,已经一副以随从的模样跟前跟后的伺候了么!

    人家还有个强力的爹当后台呢!他们有什么?两人从没一刻认识到自己,在能屈能伸上不如有眼界的少爷公子们,就识人这块上,他们就比不过人家,也怪不得人家代代有官当,代代出人才,家世传承这块上,就比出身普通的平民强百倍。

    平民还在摸索为官之道,而同龄的公子们就在父辈的教导下,有了涉足官场的能力,起点不一样,官途的长短与命运也都不同,这就是差距。

    两人听凌湙分析过陆仓的心态,此时再对上陆大人,眼里就带上了诚恳的同理心,他们都是一样的出身,甚至两人都比不上文科晋身的陆仓,他都这般官途多舛了,他们又有什么值得高人一等的骄傲呢!

    都是可怜人唉!

    陆仓敏锐的察觉到了两人的尊重,不是那种伪装出来的客套,而是从眼神里带着来的,发自内心的敬佩,这让他很摸不着头脑,但同时,又觉得很开心。

    他们没有因为外界对我的评价看轻我,如果要求不过分的话,我当鼎力相助,陆仓如此想,并笑呵呵的听着两人的来意。

    而郑季二人也对视浅笑,这陆大人不似一般文官那样迂腐,竟没对他们起轻视之心,这般热情有礼的招待他们,是个豁达清透的父母官,难怪能将一县治理的这么好!

    两个武人说话耿直,怎么想就怎么说,直直搔到了陆仓的痒处,一顿席面招待的宾主尽欢,让陪坐的王越之和李田良都跟着诧异,直接从陆大人的态度里,品味出了他将心里对这二人,将灾民又带回来的不满给抹掉消弥的过程。

    这两人,不简单啊!

    王越之跟李田良对坐着喝酒,互相递着眼色传递想法。

    而他们的陆大人,则想都不想的答应了郑高达提出的借粮请求。

    那是来前凌湙给出的,压着陆仓的心理价位提出的最低需求,凌湙当时划着纸张计算,“咱们这么多人,如果一开口就要他半个粮仓的储粮,他肯定会将你们打出来的。”

    郑高达与季二当时也同意凌湙的这个说法,二人愁道,“那要多少才不会让他立即翻脸?”

    凌湙从凌馥提供给他的,灾民每日火耗表上扣了个数字,“六十车,到时你们就给他算,从这里到边城的物需供给,六十车刚够流放队走半月,是勉强一日两顿的量,再用凌家都是女人的话打打感情牌,他但凡还有点良心,是不会翻脸的,顶多变脸,心不甘情不愿的出了这批粮。”

    陆仓没变脸,他连磕愣都没打的直接同意了,叫准备与他拉交情的郑季二人大感意外,同时对他的评价更高了一层,抱着拳就差与他结拜,“陆大人高义,我代队里的人敬您一杯,果然,人言不可信,大人就不是外面传的那样,俗话说,无人妒的是庸才,大人现在这情况,肯定是招了小人嫉妒,大人等着,我等肯定会将您的义举上报朝庭,总会有识人的大人赏识到您的才能,替您说句公道话的,大人肯定会前途似锦。”

    凌湙划拉着记录册子,挑眉对郑季二人道,“那陆大人的心结就是升官,你看他治下民生富裕,没有加税盘剥,就知道他不是贪财的官,兆县越好,周边的穷县越难过,他名声固然有瑕疵,但说有多么败坏却不见得,能传那么广的人品败坏的话,有一半估计就是遭了人嫉妒,而这世上,只有庸才无人妒,他这次在灾民潮的事上出了岔,多半有人从中作梗,也有一半是他自己急于求成行错了偏差,他现在肯定已经意识到了,只是没有解决之法。”

    陆仓被郑高达恭维的眼冒热意,举杯将酒一饮而尽,“郑大人虽是武人,却比大多数文人心明眼亮,陆某恨不能早早与郑大人相识,可恨如今闹这局面,别说前途似锦了,能保佑我过了这关就行,倘若我还有以后,定往边城再与郑大人痛饮此杯。”说着说着又给自己灌了一杯。

    王越之扣了他的杯子劝他,“大人,您喝醉了,属下扶您去后衙休息一下?”

    陆仓拉着王越之跟他道歉,“越之啊,哥错了,哥悔不该不听你劝,接收了那些来投奔的员外老爷,哥以为他们是看得起我,才齐齐来奔,哪里知道,他们是其他几个县劝来的,我是上了他们的鬼当啊!拿着他们当上宾,结果坑的我现在进退不得,呜呜呜……我真是,我真是……鬼迷心窍啊!”应该是官迷心窍才对。

    李田良尴尬的领着郑高达和季二离开,边走边解释,“我们大人,害,我们大人是个好官。”

    郑高达与季二对视,沉默的跟在李田良后头出了衙,等回到凌湙面前,才将所见所闻一一复述了一遍,末了道,“那陆大人最后哭的不行,看来是真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了。”

    凌湙拨拉着小册子纸张,埋头写写画画,“那我帮他一把,趁他走投无路的时候,帮他把存粮消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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