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姜栗生长在海边, 最占据她视野的便是海面之上无线延展的天空，海与天之间时常模糊了界限。
她观察过许多云。
有的云像薄纱，有的云像棉花糖, 有的云宽宽胖胖，有的云像无数颗软糖连在一起。
长大后她才知道这些云的名字。
日出与日落，她看过无数次。
天际变幻的模样每一次都不相同，她从不厌倦这的时刻，日出时欣喜，日落时沉静。
日落时分，她多数时间是在回家的渡船上。
她不喜欢板板正正地坐在位置上，总爱趴在船舷, 感受摇摇晃晃的海面，看夕阳西下, 看海面上洒满金箔。
读高中以后, 她住在学校里，看惯了和大海同生的日出日落, 她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才习惯城市里的日出和日落。
两者带给她的感受不同。
海上的日出静谧而恢宏，海与天构成了所有画面，海平上的三辆渔船不过沧海一粟。城市里的日出孤独又喧嚣, 霞光之下的钢铁森林安静沉睡, 但这样的寂静不过一瞬, 如日出转瞬即逝。
相比于日出，她更喜欢日落。
日落时她总是在归家的路上, 比起晨时的热闹，黄昏时总是安静些, 她喜欢独处，喜欢这样的安静。
后来, 黄昏的光将教室染上橙黄色，和着晚风，她再从作业里抬起头，日落已悄然过去。
她也习惯不再期待落日。
这个傍晚，姜栗被小熊玩偶服包裹，坐在长椅上，望着逐渐暗淡的天际，过速的心跳声清晰明亮。
太阳尚未西沉，她期待黄昏的到来，又担心来得太快。
宋澹奚看起来状态松弛，懒散地靠在椅子上，微微侧着身，朝着她的方向，视线望着天空。
他想起儿时的事：“小时候我母亲和我说，看云是最简单的自然观察。我学她看了一阵子云，很快就没了兴致，她几十年如一日，一直对自然充满了兴趣。我很少为这些风景停留。”
小熊懵然地问：今天为什么想看日落？
宋澹奚唇角轻弯，目光移到小熊身上，他该怎么说才不会冒犯到这个羞怯、可爱，却又真诚、单纯的女孩子-
我想和你待的久一点-
我想在日落之前让这个夏天变得再漫长一点-
我想和你相识，而不只是小熊。
他该怎么开口?
他该怎么留住这个夏日。
宋澹奚轻声说：“夏天快结束了。”
嗯，夏天快结束了。
小熊悄悄攥了下拳，发汗的掌心让她的呼吸变得急促，不敢去看他的眼睛，不舍离别。
“这两个月过得好快。”宋澹奚叹息道，“撞到你的下雨天好像就在昨天，我有时候会想幸好撞到你的是我，我这个想法是不是很自私？但我希望以后你不要别人撞到，不要摔倒。”
小熊垂着脑袋，告诉他：那天摔得很疼。
当时她摔懵了，又隔着柔软的玩偶服，第一反应并不觉得疼。等晚上手臂上、膝盖上泛上青紫色，她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疼痛。
宋澹奚沉下眉眼：“那天我应该送你去医院。”
玩偶服中的姜栗悄悄弯起唇角，告诉他没有去医院那么严重，他已经愧疚了很久，她告诉他这件事，不是为了让他更愧疚。
她只是想让他知道她的真实感受。
包括这两个月来她对他的感谢。
宋澹奚无奈，又被她抢先了。
他低声说：“是我该向你道谢。你知道，上个月我过得很不好，我不回家，不见朋友，不和人交流。在医院里面对压抑的白和悲伤的母亲，我并不好过，只觉得沉重，我想分担她的痛苦，又恨自己能做的太少。在重复的日子里，我唯一可以面对的只有你。”
温柔的小熊，包容的小熊，耐心的小熊，可爱的小熊，羞怯的小熊，勇敢的小熊。
他收到过最美好的礼物都来自于她。
“医院里所有彩色的鲜花都是送给我母亲的。”宋澹奚望向湖面的眼神很温柔，“只有小熊的气球花是送给我的。那时的我才意识到，原来我的伤痛也需要抚慰。”
当时所有人都在关心、关注韩榧，包括他自己。
这是人之常情，没有人做错。
“谢谢你，熊小姐。”宋澹奚抬起手，轻拍了拍她的脑袋，“我说过很多次谢谢你，每一次都是真心的。”
这个美丽的湿地公园，公园里的小熊，是他情绪唯一的出口。
她从没抱怨、厌倦过，为他推迟的下班时间，在他身边的每一分每一秒，她都忍受着盛夏加倍的高温，即便是此时此刻。
他是个自私鬼。
“想好愿望了吗？”宋澹奚温声问，故意叹了口气，“我已经迫不及待想实现你的愿望了。熊小姐，给我点儿成就感。”
至少让他为她做点什么。
姜栗垂下眼睫，她想要的很多，想一直做自己热爱的事，想以后赚很多钱和妹妹生活在一起，想要爸爸妈妈的爱，想亲眼去看一看山谷中的“高原精灵”，想……
想要这个夏日结束得慢一点，再慢一点。
小熊小幅度地摇了摇头，对他说：我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宋澹奚微怔：“什么时候？”
小熊指向天边，宋澹奚偏头看去。
柔和的橙色跳跃在天际，云层晕染，向四周无限延展。这点橙慢慢变得浓郁，大片云朵燃烧，隐约可见一抹紫。
半边天的橙黄逐渐蔓延，直到整片天空都染上颜色。
那抹悬日在下沉，这个世界被余晖笼罩，变得静谧而温柔。
她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他们正并肩坐在一起看夕阳-
隔天早上，天蒙蒙亮。
姜栗睁开眼便看到了韩榧的消息，今天早上八点她会来学校。
现在七点不到，还能再眯一会儿。
她闭上眼，眼前还是昨晚那片盛大的夕阳，和他静静坐在一起什么都不做的感觉真好。
但现在，她该起床了。
姜栗出门吃了早饭，慢悠悠地往学校里走。
过了处暑，校园里的景发生了细微的变化，她从来乐于感受时间的流逝，现在只觉时间过得太快。
在二十四节气中，处暑的含义是：暑气将于这一天结束，即炎热的夏天结束了。
“处”意味着着终止。
大自然也在提醒她夏天的终结。
姜栗低下头，悄悄地叹了口气，视线落在手里的黑色折叠伞上，伞面上早已看不出那晚大雨的痕迹。
对他来说，那晚不过举手之劳。
她的脚步慢慢停下来，惊愕地发现一个事实。
那晚她的感受是否和丁惜仪的感受相同，不同的时刻，不同的瞬间，却是同样的人，同样的心情。
原来，这就是丁惜仪难以言说的心情。
更令人惊讶的是，她不喜欢这样的事实。
“怎么不进来？”
不知不觉，姜栗已站在韩榧老师的办公室的门口，韩老师正偏头看她，边上站着一个出乎意料的人。
“栗子！”丁惜仪轻声喊她，冲她眨眨眼睛，“早上好。”
姜栗怔了一瞬，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丁惜仪。韩榧老师虽然是她们的授课老师，但丁惜仪心仪的方向和韩榧的研究方向不同。
韩榧下巴微抬，指了指里间：“先去里面等我。”
姜栗轻点头，走到里间推开拉门，她又一次呆住了。
和韩榧老师肖似的黑色眼睛望过来，他举起食指放在唇边，比了个噤声的姿势。
是宋澹奚。
昨晚和她一起看夕阳的人。
姜栗张了张唇，说不出话，在他的示意慢慢关上拉门，将门外的两个人隔绝在外。
这里只剩他们两人。
里间是韩榧午休的地方，布置十分简单。
一张单人床，一个书架，一张小桌，桌上放着一个瓷白色的花瓶。许久没人住，花瓶里面是空的。
宋澹奚百无聊赖地拿着本书翻，站在窗边，没有开口的意思。
那天雨夜对这个女孩子来说，大概是难以面对的回忆。没有人喜欢把伤口或者狼狈的一面暴露在他人面前。
他也一样。
里间空间狭小，姜栗有些局促，走到书架前站定，视线胡乱地扫着各类书籍，一本都没看清。
她的注意力不可抑制地被身边的人吸引。
晨风从窗户吹起来，白色的帘子时而飘起挡住男生的脸，待风停息，那张清俊的面容又露了出来。
他长了一张令人难以忽视的脸。
隔着薄薄的拉门，韩榧和丁惜仪的声音传了进来，并不清晰，但仍能听清内容。
姜栗所在的学院学生少，老师多。
从大一入校，每个学生都分到了一名导师。等到大三，对专业方向明确后，她们有一次调整导师的机会，可以选择同方向的心仪导师，导师再从中挑选两个学生。
这是一个双向选择的过程。
丁惜仪今天来，是提前询问韩榧教授选择导师的事宜。
韩榧教授在众多导师中是人气王，她性格温和包容，专业实力过硬，研究方向吸引人。
简直是完美导师。
丁惜仪知道韩榧教授的两个名额中一定有一个是姜栗，她今天来是想争取第二个名额。
韩榧听完丁惜仪的来意，和姜栗有相同的困惑。
“我记得你感兴趣的是植物方向？”
丁惜仪轻声解释，因为这次北疆之行，她遇见的事和动物让她的想法发生了变化。
她对人生有了新的感悟，对未来有了新的规划。
韩榧颔首：“我大概了解了。首先感谢你的信任，但也不想浪费你的时间，目前我带的两个孩子都没有换导师的打算，所以开学之后大概率我不会招收新学生。如果你仍坚持，我也欢迎你选择我。”
丁惜仪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被温柔地拒绝了。
唯一的可能是韩榧老师的另一个学生选择换导师，她才可能会有竞争的机会。但这种可能性小的可怜。
她有些失落，勉强对韩榧笑了笑：“谢谢您。”
韩榧：“还有个问题，你怎么知道我今天会来学校？”
丁惜仪咬了下唇，低声道：“抱歉老师，我是听其他老师提起的。快开学了，我就想提前来问问。”
里间，姜栗听到韩榧问这个问题的时候睁大了眼睛，下意识看向宋澹奚，对他摇头，想告诉他：不是我说的。
但很快她意识到，此时她不是小熊，是姜栗。
她低下头，耳朵慢慢红了。
宋澹奚莞尔，这个年纪尚小的女孩子还是那么胆小，他用极轻的声音说：“别多想，她不会这么想你。”
姜栗慢慢舒出一口气，无焦点的目光停在手里的伞上，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还没还他伞。
她上前一步，把伞递给宋澹奚。
“那天晚上，谢谢你。”她小声说。
宋澹奚神情温和，接过伞，没再提那晚的事。
不多时，外面安静下来，丁惜仪离开了。
“出来吧。”
韩榧提醒躲在屋里的两个人。
推门被拉开，姜栗像只受惊的兔子似的蹦跶出来，快速和宋澹奚拉开距离，走到韩榧面前寻求庇护。
韩榧沉默片刻，看了眼宋澹奚。
意思是：继续躲着。
宋澹奚：“……”
他挑了下眉，无奈地回里间躲着，偶尔看一眼时间，等着外面的谈话结束。
女孩子的声音轻细柔软：“韩老师，我还完伞了，先回去了。”
韩榧诧异道：“没有话和我说？”
“……嗯？”她真切地感到困惑。
宋澹奚不由笑了，连其他方向的学生都知道说几句好听的话讨韩榧开心，偏她像个呆子。
按照韩榧的意思，姜栗会继续选择她当导师。
这时候提起是最好的时机。
韩榧看着女孩子懵懵懂懂的眼神，叹气：“回去吧。下学期任务重，如果生活上有困难就和我说，别自己扛着。”
姜栗既感动又感谢，抿唇对她笑：“嗯，谢谢老师。”
姜栗走后，宋澹奚终于被允许踏出里间。
他打趣道：“怎么每次来我都要躲着？你儿子现在这么见不得人吗？”
韩榧瞥他一眼：“说正事儿，你掺和什么。我都没管你天天往外跑，也不问你的感情生活。”
宋澹奚：“……”
他心虚地摸了鼻尖，像个少年般嘟囔：“我都二十一了。”
韩榧：“今天陪我去一趟你外婆家。前几天你外公打电话说她脚扭了，在家发脾气。”
宋澹奚微顿：“什么时候？”
韩榧抬眼：“我整理完就走。你有事要忙？”
宋澹奚：“没事，我送您去。”-
姜栗去湿地公园的一路都偷偷摸摸的，戴着帽子和口罩，遮得严严实实，生怕被宋澹奚撞见。
幸运的是，宋澹奚还没来。
到了管理处，姜栗把提前准备的小礼物带给章姨和其他叔叔阿姨们，门卫那边的就拜托章姨送了。多是些手工做的礼物或是一些好养活的小盆栽，价值并不昂贵，但章姨她们都喜欢极了。
小熊蹦蹦跳跳地出去工作。
一开始她还有点不习惯，毕竟这几天宋澹奚一早就来了，不是在周围，就是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充当小熊骑士。
现在身边空荡荡的，她仍习惯性地回头。
这一早上，宋澹奚都没有出现。
许是韩榧老师那里还没忙完，她这样想着。
中午，姜栗蔫巴巴地吃了便当，重新打起精神，等待着下午的到来。
令她失望的是，直到临下班宋澹奚也没有出现。
小熊抬头看阴沉沉的天，云层聚集，午后太阳便消失了，天气预报说会下午五点有雨。
他是因为雨天才不来吗？
她失落地低下头。
小熊慢吞吞地经过青水湖，湖边的柳条轻动，长椅上空无一人，她停下来，独自坐在长椅上。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湖面泛起涟漪。
下雨了。
隔着玩偶服，姜栗感受不到雨水落下来，湖面的涟漪越来越多，鱼儿躲入荷叶下。
愈发清晰的雨声提醒她该回去了。
小熊走了一条避雨的路线，路过一丛茂密的灌木，忽而听到了叫声，凄厉又响亮。
她停下脚步，慢慢朝灌木丛走去。
越近，叫声越明显。
一阵刷啦啦响，树叶晃动，一只狸花猫从灌木丛中蹿了出来，圆溜溜的眼睛看着姜栗，喵喵叫个不停。
姜栗不方便摸它，只能问它怎么了。
小猫咪说不了话，凑过蹭她的腿，依旧叫着。
直到她偏过头，看到狸花猫右腿上两个拇指大的洞口，隐隐有血水渗出，像是被其他猫咬了。
伤口长时间暴露在外，会发炎感染。
这么热的天，它可能很快就会死去。
姜栗轻咬住唇，“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自然法则和人性的柔软不断在她内心互相抗衡。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或许正有无数生命逝去。
可这只小猫就在这里，在她面前。
姜栗和那对澄净的猫眼对视片刻，顾不上还穿着玩偶服，手忙脚乱地把狸花猫抱起来。
她站起身，茫然地望着四周的雨幕，一时间不知道该往哪儿去。
先回管理处？
还是去宠物医院？
先去医院。
姜栗勉强冷静下来往公园门口走，半路才想起自己没有换衣服，手机也在管理处。
她懊恼地垂下头，小心地抱着狸花猫往回走。
方才还大声嚎叫的小狸花到了她怀里反而安静下来，只小声哀叫着，湿漉漉的眼睛看着小熊。
小熊用毛茸茸的手掌挡住雨，将小狸花护在怀里。
一个小生命正在她怀中，温和而柔软。
小熊步履匆匆地往回走，没注意雨声中的呼喊，直到那人大步跑向她，拽住她的手臂。
“对不起，我来晚了。”宋澹奚喘着气，胸膛起伏，“你是不是等了很久？抱歉，今天我……”
他止住话，看到小熊怀里的狸花猫。
是每天都来他脚边撒娇的那只小狸花，这会儿正在她怀里发抖。
宋澹奚皱眉：“它怎么了？”
姜栗怔怔地望着雨幕里的男生，雾蒙蒙的天似乎因为他的到来而变得明亮了一些。
雨一直在下，打湿他的头发、衣服，可他毫不在意。
那双漆黑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都淋湿了。”宋澹奚从包里拿出黑色的折叠伞，打开挡在小熊的头上，“傻不傻，站在外面淋雨。”
黑色的伞在她头顶撑开。
这把伞是她一点一点折回去，妥帖细致地收好，才敢交还给宋澹奚。可是又一次，这把伞替她挡住了风雨。
又一次，他站在她面前。
姜栗七上八下的心像被一只宽大的手掌温柔地托住。
她一时想哭，一时又想笑。
宋澹奚垂眼看到狸花猫腿上的伤口，神色微凝，看了会儿猫又看了会儿她，忽然上前，把小熊揽进怀里，隔着一小段距离。
“没事了，把它交给我。”他想安慰她，却不敢给她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只能轻拍她的背，“雨太大了，你先回去，玩偶服被淋湿会很重，会很难受。我马上就带它去医院，明天早上会按时来这里 找你，和你汇报它的情况，不要太担心。”
宋澹奚低声说完，松开小熊，倾身和她对视：“相信我。”
她当然相信他。
小熊松开了手。
宋澹奚小心翼翼把小狸花接过去，眼睛却仍望着她：“告诉我你没事，好吗？你没有受伤，你会回去，对不对？”
小熊用力朝他点头。
朦胧的雨里，宋澹奚笑起来，把黑色的伞到她手里：“快回去，我先带它走了。”
小熊撑着伞站在原地，男生把受伤的狸花放进了运动挎包里，他将包抱在怀里，跑进大雨中。
像她第一次遇见他那样。
他跑出几米，又停下来，转身用清亮的声音朝她大喊：“回去记得喝点药，别生病！”
雾蒙蒙的水汽中，他眼睛的光亮驱散了所有阴暗。
姜栗忍着眼眶的酸涩，在大雨中、玩偶里，在他听不见的地方，轻声应：“好。”
第18章 蝉鸣之夏
第十八章
今夜雨下了很久, 姜栗洗完澡后煮了姜茶，这会儿正坐在阳台小口小口地喝着。
夜风里已有了凉意，并不冷。
黯淡的夜色下, 路灯光晕模糊，树梢被雨敲打。
她一时想那只受伤的狸花猫，一时想冒着大雨来见她的宋澹奚。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每天都能看见他已成了她的期盼。
她从没对某一个朋友有过这样的期待。
乱糟糟的思绪被姜时珏的来电打断。
姜栗接起电话的声音微哑：“阿珏。”
姜时珏有一阵子没给姜栗打电话了，这些日子她们只在微信上联系，她总担心姜栗还忘不了那天。
听到姜栗的声音，小女孩着急道：“姐，你感冒了？”
“没有。淋了点雨, 吃过药了。”
“怎么那么不小心，下次记得带伞哦……”
姜时珏嘟嘟囔囔地唠叨了半天, 问起她的近况：“姐, 你暑假工是不是快结束了？最近忙吗？”
姜栗嗯了声：“还有最后几天。最近和以前差不多，白天做兼职, 晚上看书或是写稿，没什么特别的。”
姜时珏郁闷道：“姐，你可是大学生诶。我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快快长大, 上了大学就能想做什么做什么, 谁也管不了我。你都不出去和朋友吃吃饭、逛逛街吗？”
姜时珏几乎是在说完的瞬间就后悔了。
她很快意识到姜栗是为了省钱, 姐姐要负担学费、生活费，课余时间都在写稿, 没有太多时间和朋友们在一起。
以姐姐的性格，恐怕会觉得和朋友一起出门会对朋友造成负担。
她从来就是这样, 怕别人为难就委屈自己。
姜时珏有些懊恼，转移了话题。
“姐, 上回在公园看见的那个大帅哥，你们真的不熟吗？”
姜栗微怔，指尖轻轻摩挲着温热的杯壁：“我们……我不知道怎么说，很难形容我们的关系。”
姜时珏听得晕晕乎乎，有那么难吗？
“那你仔细说说。”
姜栗打小儿就是报喜不报忧的性格。进入青春期后，她也曾做过一些“出格”的事，以此来获取爸爸妈妈的关注，可惜结果并不如她所想，她换来的只有长辈们失望的眼神。
她那时便知道，自己只能做一个“乖小孩”。
面对姜时珏，她也无法做到完全袒露自己。
她不想让妹妹知道，在这个炎热的暑期她把自己装在闷热的玩偶服里，她不想面对妹妹的反应。
“我们有点像网友。”姜栗挑选了一个不那么离谱的关系，“是以匿名的形式。他不知道和他说话的人是我，但我知道是他。”
姜时珏：“哇哦，好复古的关系。”
姜栗：“……”
姜时珏叽叽喳喳地问：“他和你表白了吗？你打算什么时候和他见面？”
姜栗呆了片刻，耳根涌上阵阵热度，脸霎时红了，磕磕巴巴地解释：“我、我们不是这种关系，只是朋友。”
姜时珏发出可惜的叹息：“这样啊，那多没劲。姐，他是个大帅哥诶，你对他也没兴趣吗？”
姜栗迟疑道：“我也不知道，但他……和别人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姜时珏兴致勃勃地问。
“他是很闪耀的人，性格也好，温柔包容。和他相处过的人应该都会喜欢他，不是特指某一种喜欢。”
“唔，居然是这种类型，确实和脸不太搭。”
“但他比其他人都懂得尊重，也更在意边界感。和他说话聊天，我很自在，很轻松。”
“哇，他对你有什么特别的吗？”
姜栗垂下眼，轻声说：“这个夏天他有过一段艰难的时期。这个时期，只有我知道。”
“那不就是喜欢你吗？？？”
“我和他见过，他在不知道是我的情况下，拒绝了我。”
“……靠。”
姜时珏拧着眉头分析：“有没有一种可能，他拒绝你是因为他喜欢线上的你，所以在线下就和所有女生保持距离。对吧？！一定是这样，我是天才！”
姜栗茫然，会是这样吗？
“不过，姐，你果然喜欢他啊。”姜时珏得意洋洋地说，“上次我就发现不对劲了。”
姜栗像是被戳破的气球，思绪放空，身体渐渐失去力气，指尖发麻，竟说不出否认的话。
晚风中她的心跳有力地跳动着，因为听到他的名字乱了节拍。
她终于敢对自己承认——
她喜欢宋澹奚-
宠物医院。
医生简单检查完狸花猫，瞧了眼浑身湿透的男生，笑道：“怎么淋得比猫还惨？用纸擦擦吧。”
“它怎么样？”
“先剃毛检查伤口，再清创，空腔较大的话我建议手术。”
医生在电脑上建了档：“猫叫什么名字？”
宋澹奚没有给动物取名字的经验，听到这个问题他先想到的是可爱的熊小姐，如果是她会取什么名字？
稍许，他轻声说了一个名字。
宋澹奚在医院待了半个小时，和医生仔细商量过后决定给小狸花做手术，检查过程中他拍了照片和视频。
手术时间约莫半个多小时，宋澹奚去附近朋友家里洗了个简单的澡，换了干净的衣服。
朋友陪他一起过来医院。
两人到时手术已经结束，小狸花从麻醉中醒来。
“捡的流浪猫？公的母的？”朋友稀奇道，“从前没见你对猫狗有兴趣，打算自己养吗？还是准备放归？”
宋澹奚往它腿间看了眼：“公猫。先带回去养着，晚点儿再做打算。”
小狸花尚未完全清醒，正在笼子里摇头晃脑，湿漉漉的猫瞳看得人心头发软。
宋澹奚在朋友的建议下单了猫咪用品，等小狸花好一点儿之后便准备带它回家。
“吃饭没？”朋友随口问。
“还没。”
“吃了回？”
“行。我把猫放车上。”
两人推开门，细雨中正撞见一个女生提着航空箱进门，宋澹奚绅士地撑着门，等女生进门后才松手。
身后传来一道小声的“谢谢”。
朋友撑着伞，打趣道：“对陌生女孩子都这么温柔，以后女朋友吃醋了怎么办？”
宋澹奚瞥他一眼：“听她的。”
朋友“哇哦”了声：“没看出来啊澹奚，挺有自觉。不过你以前从来不回答这些无聊的问题，不是吧，有情况？”
宋澹奚目光柔和：“还没有。”
朋友一听这回答就知道肯定有，啧啧称奇。
雨声中，两人的声音逐渐远去。身后的玻璃门内，刚刚进门的女生一直看着宋澹奚的背影，直到消失。
丁惜仪从航空箱里抱出雪白的布偶，她今天是带猫来洗澡的，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宋澹奚。
丁惜仪将猫交给医生，试探着问了关于宋澹奚的事。
医生笑笑：“你学长啊？那挺巧。他捡到一只被咬了的狸花猫，做了手术，人刚走。”
“流浪猫吗？在哪儿捡的？”
“说是学校附近的湿地公园。”
学校附近的湿地公园，丁惜仪很快就确定了是青州湿地公园，这个公园就在洛京大学和林业大学之间。
隔天一早，雨停了。
姜栗早早地去了管理处，昨晚打湿的玩偶服在章姨的妙手回春下已经干了，正干干净净地放在桌上。
“谢谢章姨！”姜栗担心了一晚上玩偶服干不了，眼睛亮晶晶地看着章姨，“给您添麻烦了。”
章姨没好气道：“我哪有什么麻烦？你才麻烦，下雨了就赶紧回来，还傻乎乎地在外面淋雨。”
姜栗将柔软的玩偶服抱进怀里，松了口气。
早上来的时候她还在担心万一衣服干不了，她怎么去见宋澹奚，他们约定好了。
他不曾对她失约，她也不想失约。
小熊到青水湖边的时候，宋澹奚已经到了，他遥遥地朝小熊挥了下手，她跑得更快了。
宋澹奚起身，无奈道：“慢点儿跑。”
小熊完全没有慢下来，飞快跑到他身边，先往他空荡荡的手里看，又探头往他身后瞧。
宋澹奚：“猫在家里，昨天给它做了手术。”
做了手术，那么严重吗？
小熊被他的话吓了一跳。
宋澹奚：“过来坐，我仔细和你说。”
宋澹奚耐心地转达了医生说的话，把照片和视频递给小熊看：“这个位置可以吗，能看见吗？”
小熊示意他举低点。
宋澹奚放低手机：“手术照片就不给你看了。它现在在我家里，我母亲很擅长照顾小动物，你放心。”
姜栗睁大了眼睛，居然能让韩榧老师照顾，看来完全不用操心了。
小熊认真地把照片看完，对他比划道：用了多少钱？
宋澹奚微顿，言简意赅道：“不多，因为是救助流浪猫，医院给了最低折扣。”
他不想要女孩子的钱，却又担心拒绝会让她觉得难堪。
在宋澹奚的世界里少有难题。
可在她面前，他像是遇见一道难解的题，没有逻辑，没有答案，一切都是未知的。
他小心翼翼，担心她会难过。
果然，小熊很快说：我下午给你。
宋澹奚眉梢轻挑：“熊小姐，你想和我抢猫吗？”
小熊一呆，连忙摇头，问他：你会养它吗？
宋澹奚轻“嗯”了声：“昨晚和我母亲商量过后，决定把它留在家里。等时机合适再带它去绝育。”
真好啊，羡慕小猫，也羡慕宋澹奚。
小熊悄悄地想。
宋澹奚看着她，轻声问：“昨天是不是淋到了？”
小熊小幅度地摇头，指了指身上的衣服，又用手指比出一个“一点点”的姿势，想了想又补充道：喝了姜茶。
宋澹奚弯唇一笑：“好乖。”
小熊红着脸挠挠头，无措地往左右看了看，忽然站起来跑了，用行动告诉他：我要去工作了！
宋澹奚叹气，一句话就把人吓跑了。
他苦恼地皱起眉毛。
这一天，小熊心情愉快，下班的路上小声地哼着歌，时不时停下来，检查周围有没有人。
这样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姜栗走出管理处。
她将半湿的黑发拂至耳后，脚步轻快地踏上石子路，转过弯，抬眼对上一道诧异的目光。
姜栗止住脚步，惊愕地看着来人。
“栗子？”丁惜仪也没预料到会在这里看到姜栗，她看见姜栗半湿的头发和衣服，心中浮出一个猜想，“你在这里兼职？”
姜栗下意识握紧背包的袋子，喉间干涩，说不出话。
丁惜仪上前对她笑道：“那只小熊，是你吗？”
“……嗯。”她轻声应，眸光微暗。
丁惜仪温声道：“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一定会为你保密。我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你。”
姜栗也没想到她会这里遇见丁惜仪。
丁惜仪咬了下唇，小声说：“我在公园里看见宋澹奚了。我看他和小熊像是认识的样子，就想这里等等看，运气好可能会碰见他。栗子，你和宋学长认识？”
姜栗想象不出自己此时的表情，大概不会太好看，她的心剧烈跳动，一股陌生的情绪冲击了她。
她在这个夏日藏了许久的秘密，被发现了。
她像是在失去，脱力感一点一点蔓延上来。
姜栗垂眼，轻轻摇头：“不认识，他不知道是我。”
丁惜仪不着痕迹地吐出一口气，歉疚道：“我不是故意的。晚上我请你吃个饭吧？上次你陪我去篮球场我还没来得及感谢你，走吧，别拒绝我。”
姜栗知道丁惜仪想从她这里了解什么，她想知道关于宋澹奚的事。
这是她仅剩的、还能留存的，关于他的回忆。
这个夜晚，姜栗失眠了。
她在小床上辗转反侧，楼下路灯的光照亮阳台一隅，黑色折叠伞正悬挂在晾衣架上，在夜风中摇摇晃晃。
今早她走得急，忘了把伞还给他。
晚上她对丁惜仪说了很多谎，她像是把一辈子的谎言都说尽了。
“栗子，宋澹奚经常来公园吗？”
“偶尔会看见他和野猫在一起，猫很喜欢他。”
“他……是一个人来的吗？”
“嗯。”
“一个人来公园啊，他不会还没恢复吧？”
“我也不清楚。”
“栗子，他来这里多久了？”
“我记不清了。”
姜栗用被子蒙住头，丁惜仪不仅问了宋澹奚，还问了许多关于“扮演小熊”这份工作的问题。
这场对话像是按了轮播键的视频，一整晚在她脑海中播放。
她闭上眼，那些声音如影随形。
再醒来，窗外又开始下雨了。
天色昏暗，随着时间的流逝，雨势越来越大。
姜栗抱膝坐在床上，小声叹了口气，今天不用工作，她却一点儿都开心不起来。
这样的雨日持续了两天。
此时离开学还有最后一天。
姜栗早早起，带着伞去了管理处，章姨刚到，正在做简单的清洁工作，见了她吓了一跳。
“怎么下雨天还过来？”章姨诧异道，“快开学了吧？昨天园长还和我说，让你不用过来了，专心学习，这几天的工资她一样结给你。就当是给你的开学礼物。”
青州湿地公园的园长是一位女性，且十分慷慨，姜栗虽然没见过她，但从交流中就能感受到她性格平和宽容。画完宣传手册不久她就收到了结款，两万块钱，胜过她写一年的稿子。
她不必再操心大三学年的生活费，可以专心跟着韩老师做课题。
不等姜栗拒绝，章姨便道：“这是你认真工作应该得到的奖励。听姨的，不用想那么多。”
姜栗轻声道了谢，垂眼看向手中的折叠伞。
夏天比她想象中结束得更早，她不能亲手将伞还给他，不能将宣传手册的下册分给他。
她甚至没有和他道别的机会。
“章姨，我用一下笔。”
“行，尽管用。”
姜栗在惯用的小桌前坐下，撕了一张便签，模仿着《熊小姐的食谱》上的字迹，一字一句地写——
这个夏天，谢谢你。
希望你学业顺利，身体健康。
落款是一个小熊的笑脸。
姜栗将便签塞到伞里，把伞放在失物招领的篮子里，对章姨说：“章姨，这是一个男生丢的伞，他应该会来拿。他姓宋。”
章姨正忙，应了声“好”便没了动静。
姜栗站在管理处门口，抬头看着天地间雾蒙蒙的水汽，心上仿佛下起雨。
雨水堆积，不断往上涨的水位似乎要将她溺毙。
她渐渐无法呼吸。
“章姨，我走了。”
第19章 蝉鸣之夏
第十九章
雨一连下了一周。
直到开学, 姜栗再也没见过宋澹奚。
中途她去过一次管理处，那把伞还留在失物招领处，章姨说没有人来拿, 她会一直留着。
大三学年对于姜栗来说，是一个十分忙碌的学年。
除了日常课程的外，她还在为保研做准备，其余时间都跟着韩榧老师做研究或者参加会议。
平时杨星想和她吃顿饭都难。
白露过后，洛京的夜晚已有了凉意。
姜栗从桢楠楼出来，弦月挂在树梢，响彻了整个夏季的蝉鸣停歇，夜晚静谧如水。
偏头看三楼, 韩榧老师的办公室还亮着灯。
她想起那个雪夜，有些难过。
自从韩榧老师离婚后, 她把更多时间花费在学术上, 很少听她提起家人，提起自己的生活。
姜栗也不常想到宋澹奚, 生活被学业填满，时间像流水转瞬即逝。
只是在某个落日时分，她总会想起那天的夕阳。
偶尔在学校里遇见小猫咪, 她会想到小狸花。
韩榧老师在一次聊天中提起过, 说家中来了一位新成员, 前阵子受了伤，现如今已经好多了。在许多次碎片式的对话中, 她能得知的消息只有宋澹奚很忙，出现在学校的时间都极少。
姜栗轻舒一口气, 指尖摸到冰凉的手臂，提醒自己明天穿长袖, 秋天已然悄无声息地到来了。
推开宿舍门，欢笑声点亮夜晚。
见她回来，三个女孩子都冲她招手。
尤其是杨星，朝她挤眉弄眼：“栗子，快来！丁姐有情况。”
姜栗微怔，下意识看向丁惜仪。
丁惜仪因杨星的话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唇角有少女般的笑意：“别听她乱说，八字没一撇的事儿。”
姜栗慢吞吞地放下背包，不知道该怎么加入这场对话，心中有无数的猜想冒出来，指尖因为剧烈的情绪波动隐隐发麻。
因为她知道丁惜仪喜欢的人是谁。
她知道她的情绪会因谁而波动，因谁而羞怯。
在杨星和张知桐的追问下，丁惜仪终于肯透露。
“是我高中时的学长，最近在宠物店又遇见了，我怕以后没有机会，就大着胆子去搭话了。”
“难怪你最近天天出去。不是我们学校的吧？”
“隔壁洛京大学的。”
“哟，还是学霸。”
“长得帅吗？”
“……能不能先保密。”
丁惜仪求饶，拜托室友们先放过她，有结果了她一定会第一时间告诉她们。
姜栗始终保持安静，期间丁惜仪求助地看了她一眼，她明白这个眼神的意思——
宋澹奚的名字还是个秘密。
姜栗回来得晚，舍友们已经洗过澡了，她洗完出来宿舍里恢复了往日的安静，大家各自忙碌着。
吹风机轰鸣的声音隔绝了外界的寂静。
姜栗感激这个时刻，她可以听不到、看不见，不必担心自己是否露出痕迹，不必加入她们的话题，不必去想自己该有怎么样的正常的反应。
等吹风机的声音停止，这场寂静又席卷了她。
杨星从边上凑过来，摸摸她的小脸：“最近是不是太忙了？看起来瘦了一圈，脸色不太好。”
姜栗勉强笑了笑，小声抱怨：“都没时间吃饭。”
杨星揉她的脸：“哎哟小可怜儿，周六我不回家了，在学校里陪你。最近新开的小馆子不错，我们去试试。”
姜栗笑着应好。
这一晚，她没有睡好-
周六，宿舍里只有丁惜仪不在。
平时这时候宿舍里只有姜栗和张知桐，她们两个不是洛京本地人，这次北疆之行也只有她们没去。
张知桐不喜社交，是性格单纯的单细胞生物，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和她的桌面盆栽诉说心事。她们第一次撞见还吓了一跳。
时间久了，见她一个人对着桌面嘀嘀咕咕竟也习惯了。
姜栗和张知桐相处很自在，她们互不干扰，各有各的世界。
有了杨星就热闹多了，她一个人把宿舍里两人都拽出去，去尝了新馆子，还去看了场电影。
夜色下，三人慢悠悠地溜达回学校，风里已没了燥意。
途径青州湿地公园时，人群聚集，起哄和欢笑声让人驻足。
杨星是好热闹的性格，踮起脚往里看。
姜栗偏头，看向相反的冷清的青水湖方向。
被她刻意藏在心底的情绪此时又翻涌上来，悸动，茫然，挣扎，彷徨，想靠近又觉自己渺小。
见到时他欢喜，听见他时胆怯。
原来这就是喜欢一个人。
杨星踮着脚看了半天，围着的人太多，她只看到个大概：似乎有人穿着玩偶熊的衣服和一个男生告白。
不过会有女生这样告白吗？
可能只是被拜托去送礼物的，是她看错了。
张知桐见杨星回来，随口问：“有表演节目？”
杨星迟疑道：“好像是有人在告白，人太多我没看清。你们想过去凑个热闹吗？男生好像挺帅。”
张知桐对别人的感情生活不感兴趣，连忙拒绝。
姜栗的目光停在人群聚集的地方，距离太远什么都看不清，她轻摇头：“走吧，他们可能不想让那么多人围观。”
她们朝着相反的地方走去，离那处热闹越来越远。
路灯的光晕下，半黄的叶片顺着风旋转，慢慢地落在地上，发出轻不可闻的声音。
这悄无声息的动静预示着，秋来了-
洛京的秋来得很快，十月时校园里已满是橙黄色。
姜栗的生活过得很充实，尤其是国庆假期跟着韩榧老师去野外实习课，新奇的自然世界吸引了她的全部注意力，意识到自己离生活很远时，是接到姜时珏的电话。
姜时珏说妈妈给她打了几个电话她都没接，姜栗翻记录解释那两天在野外，没顾上。
在闲聊中，姜栗才发觉自己很久没再想起爸爸妈妈。
十月底，洛京开始降温。
姜栗在某个周末收到了南明寄来的快递，妈妈买了新大衣和新毛衣，还有一双新鞋子。
像是迟来的道歉。
手机来还有一条信息：【栗子，今年在南明过年吧。】
姜栗尚未回复，杨星催促道：“栗子，先过来吃火锅。”
这周末她们宿舍的人难得都留在学校，便商量着偷偷煮火锅吃，她们很少这样聚集在一起吃饭。
姜栗刚坐下，杨星凑过来，双眼闪烁着八卦的光芒：“栗子，你错过了精彩的。”
张知桐直接说出爆点：“丁姐恋爱一个月了。”
姜栗握着筷子的手缓缓收紧，大脑有瞬间的空白，茫然于此时自己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讶异，替她高兴，或是好奇。
可是她什么表情也做不出来，这条信息像是难以消化的食物，让她的胃部发胀，发酸，喉部堵塞。
她垂下眼睫，没有说话。
丁惜仪抿唇笑了一下，目光快速扫过姜栗，没做停留：“他学业比较忙，一直没机会介绍你们认识。”
杨星的好奇心要冒出来了：“到底是谁啊？名字都不能透露吗？”
丁惜仪双手合十，恳求道：“我想再保密一段时间。”
张知桐藏不住话，困惑道：“你们谈了一个月，我怎么没见过他来学校找你？这么忙吗？”
丁惜仪唇线抿直：“嗯，他大四快毕业了，在忙论文和出国的事。他在外面和朋友和开了工作室，平时还有工作。”
杨星思索道：“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张知桐：“有吗？”
杨星：“有啊，但人选挺多，我一时说不上来。栗子，你听着耳熟吗？”
姜栗一直保持安静，捧着碗咬宽粉，软糯又有韧劲的宽粉十分难咬断，上下排的牙齿磕碰在一起，摩擦着发出声音。
她反应迟钝地抬眼，对杨星摇摇头。
杨星爱怜地摸摸她的脸：“我们栗子，脑袋了除了学习什么都没有。诶，对了，之前在夜排档你和我说……”
她的话止于姜栗的一个眼神。
杨星脸上的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惊愕地看着姜栗。
她总感觉刚才姜栗的样子像是要哭出来了。
“这样才好。”杨星很快调整表情，挡住别人看向姜栗的视线，“我们栗子就该在学术上发光发热，不要理那些臭男人。”
丁惜仪谈恋爱了，这个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她们学院。
她模样清秀，性格温柔，在学院里人缘不错，追她的男生也不少，但她从没接受过别人的示好。
于是她的恋爱对象是谁，成了近期最热的话题。
姜栗除了上课就躲在韩榧老师的办公室，恨不得周末也呆着，饶是韩榧也有些无奈。
韩榧看向眼巴巴地盯着她的姜栗，叹气：“明天周六，我儿子来陪我吃饭，不能留在这儿。”
女孩子像是被某个词刺到，向刺猬一样竖起浑身的刺。
她小声应了“哦”，趴在桌上不动了。
韩榧作为教授，对待学生时温和宽厚，但她知道边界，从来都知道和学生相处的界限在哪里。
这个女孩子不同，她总是心软。
韩榧难得关心起学生的生活：“最近生活有困难吗？”
姜栗摇摇头，近期是她的存款最丰厚的时刻。
她每个月都在向地理编辑部供稿，对方给的稿费足够她一个月的生活费。之前在青州湿地公园画宣传册的稿费和兼职的钱都被她存了起来，加上以前的存款，她可以轻松好一阵。
韩榧：“你有心事，我看得出来，你没影响到学习和课题之前，我不会管。但这些事让你长时间觉得困扰，我的建议是找个人倾诉。”
“我办公室的钥匙你师兄有，你要是想来就去找他，我会和他说。”
“记得关门。”
入秋后，天暗得很快。
姜栗从韩榧的办公室离开，不知不觉中走到了青州湿地公园。
没有了那只小熊，这里的一切照旧。
饭后散步的人，在球场打球的初高中生，玩滑板的年轻人，随处可见。
姜栗在青水湖边的长椅上坐下，湖面静谧，夏日的荷花已然凋谢，风从袖口灌进来。
她将毛衣衣领竖起来，挡住冷风。
她并不擅长倾诉，小时候没有倾诉的对象，现在已成了习惯。对她来说表达内心像是在暴露伤口，没人能治愈她的伤口，有时候还因此受到更多的伤害。
姜栗遥望着夜色，唇角弯起浅浅的弧度。
此次此刻，她终于明白为什么世界需要小熊。
宋澹奚需要小熊。
她也需要小熊。
第20章 蝉鸣之夏
第二十章
十一月, 洛京即将入冬，地面上满是落叶。
桢楠楼外的沿壁藤不复夏日绿色瀑布的景象，绿色脱落, 露出老旧的墙壁，枯藤攀爬在墙上，让这栋楼更显萧瑟。
月初，韩榧老师请了一周的假，带着她的研究生们去了三江源地区，前往三江源群山深处放置观测雪豹的五台红外相机。
今年的数据比他们先一步回来，交给了姜栗和童扬。
“栗子，我女朋友给你带了奶茶和烤栗子。”童扬推门进来, 耳朵冻得通红，“这两天冻死我了。”
“谢谢。她人呢？”
“送她回去了。”
童扬是姜栗同班的同学, 这三年都跟着韩榧老师, 他们的关系比一般同学好一些。童扬的女朋友是其他学院的，但她喜欢长得好看的女孩子, 一眼就喜欢上了姜栗，因此童扬还吃了一阵子的醋。
两人处理了一下午的数据，都累了, 这会儿靠在小桌上闲聊, 剥着正热乎的栗子, 聊三江源，聊雪豹。
童扬咬开硬而脆的栗子皮, 忽然问道：“栗子，你名字就是栗。那你生日是不是在秋天？”
姜栗抿唇一笑：“嗯, 就上个月。”
“你怎么都没提。”童扬遗憾道，“要是莹莹知道, 肯定拉着我出去给你过生日。你和室友一起过的？”
姜栗摇头：“我不喜欢过生日。”
童扬一愣，还有不喜欢过生日的人？
姜栗解释道：“小时候没有这个习惯，长大以后就一直不过。我亲近的朋友和妹妹会给我寄礼物。”
今年她妈妈也给她转了账。
童扬表示理解，两人没聊太久，便忙着继续筛选数据。
忙完已是晚上八点，童扬让姜栗先走，他留下来做扫尾工作，姜栗没有推辞，先离开了研究办公室。
晚上风大，姜栗将大衣的衣领竖起来挡住风，手缩到袖子里，正准备走下台阶，边上忽然蹿出来个人。
“Surprise！”杨星猛地扑过来，搂住她的肩膀，“等你半天了。”
姜栗吓了一跳，惊呼已经冲破嗓子要喊出来了，看见杨星灿烂的笑脸才把声音咽回去。
她笑起来：“你怎么来了？”
杨星：“等你去吃宵夜，你又没吃晚饭吧？”
“童扬吃完回来给我带了栗子和奶茶，没有很饿。”姜栗摸摸肚子，“现在好像有点饿。”
杨星哼哼道：“我就知道。走，我们吃烤串儿去。”
杨星闲来无事就爱逛学校附近的苍蝇馆子，她自称是林业大学最会吃的人，至今没有敌手。
她三两下点完菜，都没有姜栗发挥的机会。
杨星：“跟我吃，准没错。”
姜栗乐得清闲，托着腮打量着小小的店面，虽说这小店有些年头，但还算干净整洁，墙上挂门了老板和顾客们的合照。
等烤串上来，香气弥漫，姜栗才觉得肚子空空。
杨星东拉西扯地说了一阵，想起件怪事：“栗子，最近丁姐找我删朋友圈北疆的照片。我前两天听和我们一起去北疆的同学说，丁姐也找她们了，是不是挺怪的？”
姜栗微愣：“为什么？”
杨星眯起眼，神秘地对她晃了晃食指：“是你绝对猜不到的理由。”
“……我也没有那么笨吧。”姜栗不满地鼓起脸，配合道，“是把她拍的不好看吗？”
杨星：“接近了，但不完全是。我来给你揭晓答案，原因是当时晒太黑了，怕男朋友看到觉得她不好看。”
姜栗沉默了一阵：“她男朋友可能不会介意。”
杨星一拍大腿： “我也这么说。这都介意算什么男朋友，谁没有个晒黑的时候了？她那么一弄我就更好奇她男朋友是谁了，我就干脆深入隔壁大学的各个八卦群，还真被我找出一个可疑人选。”
“……咳。”姜栗艰难地把卡在喉咙的肉咽下去，“是谁？”
杨星的眼睛像是在发光：“宋澹奚！”
从夏到冬，她再一次从别人口中听到他的名字。
仅仅是一个名字而已，她因此心悸、想念，情绪起伏，嘴里的食物逐渐没有了味道，一团气堵在胸口。
她好久没见他了。
杨星已然对比起宋澹奚和丁惜仪口中的“神秘男友”，种种迹象表明有百分之九十的概率两者是同一人。
“让我更加确信的一点是，丁姐前几天说她男朋友陪妈妈出去工作了，转头我就打听到韩老师这次去三江源是宋澹奚陪着去的，担心她身体吃不消，毕竟这暑假在医院里住了那么久。”
“栗子，你听韩老师说起过吗？”
姜栗缓慢地消化杨星的消息，轻声说：“自从暑假的事以后，韩老师很少在工作场合提起宋……宋澹奚。那阵她离婚的事让宋澹奚陷入巨大的议论里，她一直很自责。”
杨星叹气：“韩老师那么好的人，怎么会遇见那样的男人？我真想不通，为什么好人总是没有好报。”
原来宋澹奚也去了三江源。
他和韩老师一起进入了没有信号的群山深处，再将数据传到千里之外，传到她手中，像一根奇妙的线。
杨星虽然对这个人选有九成把握，但仍觉得这件事疑点重重，有很多令人不解的地方。
她纳闷道：“你说，谁不想让人知道自己的男朋友是宋澹奚？就算以后分手，也能吹上十年。总不能是宋澹奚不想公开吧？也不对劲啊，我去问的时候，她们都说宋澹奚在公开场合承认过自己有女朋友。他是不是没来过我们学校？难道是丁姐不想公开？”
杨星仔细分析之后认为后者可能性更大。
“她连我们都不肯透露。栗子，你说丁姐不会是害怕有人和她抢宋澹奚吧？不是没有可能啊，那可是洛大的天之骄子，居然被我们学院的人拿下来了，她绝对有数不清的情敌。”
杨星舒服了，认为自己触摸到了事情真相。
这一晚姜栗比平时更安静。
杨星没多想，毕竟姜栗平时就对八卦没什么兴趣，再加上她暑假提过的那个男生没了后续，不想听人家的恋爱故事也很正常。
这周末丁惜仪住在宿舍里，晚上熄灯后她们难得地进行了夜聊。
不知道是从谁开始，说起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决定读这个专业、从事这一行的，大家都说起儿时的事。
黑暗中，丁惜仪低声问：“栗子，你说你是在小岛上的长大的，怎么没去读海洋相关的专业？你长大的小岛是什么样的？”
姜栗始终觉得自己很矛盾，她喜欢自己生长的小岛，却不想留在那里，当真正地离开故乡，却总是怀念。
她生活的小岛，有山，有海洋。
山间有树木、野生动物，沙滩上有螃蟹、贝壳，小时候她还看见过一头搁浅的鲸。
她和无数生灵一同长大。
面对海洋，她只觉自己渺小。
大海对她来说遥远、神秘，且不可触碰。小小的她缺少安全感，喜欢触手可及、无处不在的生命。
她想更了解陪伴在自己身边的朋友们。
姜栗小声说：“动物们不会说话，我那时总是想如果能知道它们在想什么，想对我说什么该有多好。所以长大了，我想试着去了解它们。”
杨星捧着脸：“嗷，好可爱。”
张知桐嘿然一笑：“我也一样。”
丁惜仪：“我家里的长辈们都从事这方面的工作，我爸爸是生态摄影师，妈妈是自然环境保护者。我很小就跟着他们在野外跑，对自然对植物产生了很大的兴趣，后来就再也没想过别的选择。以后也不会后悔。”
张知桐羡慕道：“真好。”
宿舍里杨星和丁惜仪是洛京本地人，两人的家庭条件都很好，姜栗和张知桐的家庭条件没有那么好，两人都放弃了暑假的北疆之行，但三年相处下来，她们之间没有过大矛盾，关系融洽。
杨星道：“桐儿，你以后也能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
张知桐：“知道，我会一直努力。”
姜栗面对着墙壁，混乱的思绪侵袭了她的大脑，一边是对未来的迷茫，一边是听到宋澹奚的名字后对她的情绪冲击，过多的信息量让她大脑过载，慢慢地，她竟然睡着了。
梦里不是夏天-
姜栗到研究办公室的时候，童扬已经到了，正咧着嘴翻手机，不知道在乐什么。
“栗子，看群没？”童扬对她晃了晃手机，“师兄师姐在群里发照片了，三江源下了好大的雪。”
“还没，一会儿来看。”
姜栗放下包，十指交错，搓了搓冰冷的手，倒了杯热水在童扬对面坐下才打开手机。
小群里发了不少照片。
三江源的雪，自然保护中心，牧民的家，大家的合照。
翻到某一张照片，她的动作停下了。
与此同时，童扬哇了一声：“韩老师的儿子也太会遗传了，从头到脚全部都是优点没有缺点，我怎么不能长成这样？”
姜栗垂眼，看着屏幕上的照片。
韩榧老师对着镜头淡笑，她身边是一个穿着黑色冲锋衣的男生，身形高大，面容清俊，那双凌厉漂亮的凤眼直直望着镜头。
他的目光穿过屏幕，和姜栗对视着。
从盛夏到深秋，到三江源开始下雪。
原来那么久了。
姜栗小心翼翼地伸出指尖，用指腹触碰着屏幕上男生的脸，轻轻一下，她像触电般收回手。
她对着照片里的人，无声地说——
好久不见，宋澹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