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之后两天, 姜栗都能在天尚未明的清晨遇见宋澹奚。
他和那天早上一样，自然地把羽绒服递给她，再轻松搬起木桶, 把水倒进锅里，等水开的时间里，两人静默地坐在帐篷口，望着朝阳升起。
多数时间两人并不说话，只是静静坐着。
这天早上，姜栗从帐子里出来时睡意尚未退去，揉揉眼睛，刚走到小厨房的帐篷外, 里面忽然矮身出来个人。
她视线一闪，闷头撞了上去。
硬邦邦的胸口, 满鼻子都是薄荷和木质的香味。
她被熏得迷迷糊糊, 懵然抬头，对上一双带笑的眼睛。
宋澹奚忍着笑, 扶稳摇摇晃晃要摔倒的女孩子。
她像是刚从睡梦中出来，大脑和眼睛都很迟钝，被他扶稳后, 呆呆地看了他好一会儿。
像是在辨认他是谁。
姜栗的确在辨认。
她不是第一次撞到宋澹奚了, 从前小熊也撞到过他, 他也是这样牢牢地扶住她。
现在的他，是哪一个宋澹奚？
她在低气温中清醒过来, 不好意思地低头：“我不知道你在里面。”
宋澹奚见女孩子回避局促的模样，只低声问了一句：“站稳了？”
姜栗这才意识到他的手还攥着她的手臂, 紧紧的，又不至于让她感到疼痛的力道。
她攥紧拳, 手臂上的肌肉因紧张而鼓起。
姜栗没有抬头看他，只是点头。
不多时，手臂上那股力道慢慢散去，她的心跳也逐渐平稳下来。
“去哪里？”她见他提着水桶，不由问道，“没水了吗？”
宋澹奚嗯了声，抬抬下巴：“问牧民借了车去山井取泉水，顺便帮他们也带一桶回来，作为借车的报酬。”
姜栗扭头，所谓的车是一辆三蹦子，她爷爷也有一辆，在她小时候经常载着她前往码头。
“你认得路吗？一个人去吗？”这里是高原地区，她不免忧心，“会不会迷路？这里还没有信号，不太安全。”
宋澹奚笑道：“还有一个新朋友，它来帮我指路。”
姜栗愣愣地看着踏着蹄子慢悠悠晃过来的马，一位阿奶正和这匹健壮漂亮的马儿说着话，似乎它都能听懂，还往他们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即姿态优雅地转过头。
“我和你一起去。”
她看向宋澹奚，小脸看起来很严肃。
宋澹奚却不赞同：“风太大了，你在去帐篷里坐会儿，我很快就回来，不会有事。”
姜栗不说话，只是抿唇望着他，固执地和那天警告他不许靠近野生动物时如出一辙。
宋澹奚和此时站在高原的冷风中，单薄纤瘦的女孩子对视着。
她清丽的双眼似乎会说话。
和小熊那双没有生命力的塑料眼睛完全不同。
她有生命力，倔强，温柔。
而他透过她黑白分明的眼睛中，望见的却是当初小熊那双黑色的、没有闪光的笨拙双眼。
他垂下眼，又一次从荒唐的猜想中脱离出来。
姜栗盯着他的眼睛，在某个瞬间，他的眼神有了些许变化，晦涩的情绪让人难以读懂。
她轻声问：“如果是我，你会让我一个人去吗？”
“当然不会。”
宋澹奚不假思索地说出口。
姜栗的目光柔和，她并没有因为他的答案而觉欣喜，也不会因此觉得自己是特殊的。
她相信，换成是任何一个人，他都不会让他们独自出行。
“我也一样。”她说。
姜栗坐在三蹦子后座，两只手依言拽着横杠，但司机师傅话显得有点儿多，已经第三次问她有没有抓紧。
她忍不住提声：“我抓紧了！”
听起来简直有些恼怒了。
宋澹奚一顿，有些无奈，随即笑了。
他温声道：“那我们出发了。”
姜栗有些兴奋地点头：“嗯！”
她有坐三蹦子的经验，但没有在高原上坐三蹦子的经验，又好奇又有点儿紧张，幸好还有新伙伴。
神骏的河曲马在最前面跑着，三蹦子慢吞吞地跟在后面。
她一瞬不瞬地看着漂亮的河曲马，却也担忧他们可能找不回来时的路，只能恋恋不舍地从它身上收回视线。
风吹过来，她把脸往羽绒服里缩。
“宋澹奚，你记得看路！”她握着横杆微微站起身，凑到他耳朵边上喊，“万一马儿也迷路了呢？”
“坐好。”
他沉沉的声音从风里传过来。
姜栗默默地坐回去，先是对英俊的马先生投去一个歉意的眼神，然后继续督促宋澹奚。
稍许，男生无奈地回答：“放心，我带gopro了，不会让你在高原上迷路。不然我妈不会放过我的。”
姜栗睁大眼，从他身后探出头往前看，果然看到车头架了运动相机，于是彻底放下心来。
这一路来，他不常摆弄他的gopro，偶尔兴致来了才会带着上路，这两天因为担心韩老师他没碰过这个相机，也不知道他的相机里拍到了什么。
“去看马儿吧，我不会弄丢你。”
他回头看了她一眼。
姜栗微怔，他总是知道她在想什么。
和以前一样，她甚至不需要使用太多肢体语言，他就能准确猜到她的意思。
又是以前。
短短半个多月，他们之间甚至没有多少相处，她想起去年夏天的次数比过去半年加起来都要多。
真失败，姜栗沮丧地想。
还是看马吧，她又高兴起来。
有了三蹦子，取水的路程并不遥远，不过十五分钟就到了。
“扶稳。”他提醒道。
姜栗下意识照着他的话做，其实不明白他们都要到了怎么还需要扶稳，明明没有坡了。
确认她扶稳后，他才踩下刹车。
她看到宋澹奚下车的姿势，不由感叹腿长就是好，下三蹦子的姿势都那么帅，腿一跨，像从赛车摩托上下来一样。
他下了车，偏头和马儿道了谢，转身朝她伸出手。
姜栗忙把两个水桶递过去，宋澹奚动作一顿，表情无奈，她回以困惑的眼神，不明白他的意思。
宋澹奚无声叹气，接过水桶问：“能下来吗？”
姜栗后知后觉，原来他是要扶她下去。
“我能下去，这里不高。”
宋澹奚看着女孩子从后座跳下来，踩稳了才朝那口井走去，姜栗跟着过去，马儿悠闲地在附近打转，偶尔低头嗅嗅草的味道。
姜栗扶着水桶，宋澹奚蹲在井边，用盛水勺去山泉水，山泉水清透干净，凉意扑面而来。
她有些好奇水的温度。
原本她想去盛水的，但宋澹奚不让她太靠近井边，她只好蹲在他身后，从她的视角看到的是他的侧脸。
取水的过程漫长而枯燥，当山泉水缓缓充盈水桶，她的指尖有了水的温度，冰冷至极，也纯净至极。
她畏惧寒冷，却也喜欢寒冷。
但太阳出来了。
初升的朝阳照在宋澹奚的面颊上，他的发丝、睫毛、肌肤上染上了淡金色光晕。
他的侧脸像浸在纱里，朦胧却清晰。
她安静地看着光下的他，当那道视线若有所觉地望过来，她便轻轻转动眼珠，越过他的侧脸看向前方的日出。
如此反复，水桶终于都满了。
这一段像偷来一样的时光要结束了，她希望能结束得慢一点。
“我能用gopro拍河曲马吗？”她小声问。
宋澹奚偏头看向温驯的马儿，知道她比他更了解这些动物们，仍是开口道：“注意安全。”
女孩子露出笑容，梨涡里盛着浅浅的阳光。
他询问：“需要我教你操作吗？”
姜栗摇摇头，去年夏天宋澹奚偶尔也会带着gopro到公园，她在那时候也用过他的机器，小熊爪子很难按键，他耐心地教了她很久，最终她学会了怎么操作，拍蓝天白云，树梢晃动的枝叶，掠过湖面的水鸟，还有树荫下看着她的男生。
宋澹奚由着她去，把水桶搬进三蹦子的后座，坐在前座用手撑着下巴，懒洋洋地瞧着不远处的女孩子和马儿。
阳光驱散了高原上的深灰色，所有颜色明亮起来。
草原翠绿，山泉水清透，河曲马昂首挺胸在草地上踏步，模样神气，一双眼睛充满了灵气。
姜栗没有太靠近，隔着让马儿觉得安全的距离，用相机拍摄它的身躯，它身上的毛发，在靠近脖子的时候，马儿忽然低下头，大大的脑袋填满了整个镜头，过于浓长的睫毛让她呼吸微滞。
马儿温热的鼻息扑面而来，有点儿痒。
她忍不住笑了。
姜栗没有再拍河曲马，只用眼睛去看它，去感知它，直到它迈着步子向宋澹奚的方向走去，她才再一次拿起相机。
镜头跟随着河曲马移动，碧绿的画面里出现了宋澹奚。
他即便穿着灰白色的羽绒服，也难抵挡高原上的风，鼻头和耳朵被吹得红红的，冷色的肤调在阳光下却显得很温暖。他正笑着对马儿说话，唇一张一合，风吹乱了他的额发。
姜栗看着镜头里的宋澹奚，一时移不开视线。
又起风了，他忽而调转视线，纯黑的眼睛望向镜头。
姜栗的心倏地猛烈跳动了一下，下意识想移开镜头，却又立即意识到河曲马也在镜头里。
她只是看马儿而已，仅此而已。
镜头里的男生从车座上下来，高大的身影几乎占据了整个画面，他朝她挥了下，示意该回去了。
姜栗担心的事没有发生，河曲马聪明又有灵性，知道车上放了填满的水桶，还放慢了奔跑的速度。
这一次，她可以放心大胆地看它，不用担心迷路。
在三蹦子的摇晃颠簸中，宋澹奚忽然用一种轻松闲聊的语气喊她的名字：“姜栗。”
她毫无防备，靠近应：“嗯？”
“去年夏天。”他停顿片刻，平静道，“你在哪里兼职？”
第42章 蝉鸣之夏
第四十二章
童扬从怀里拿出一块馕, 掰成两半，另外一半递给姜栗。
姜栗瞧着手里的馕，一时间无从下口, 硬邦邦的，每次吃馕她都觉得腮帮子疼。
“栗子，你今天怎么了？”童扬大咬一口，含糊道，“从早上开始就闷闷不乐的。”
姜栗幽幽地叹了口气，郁闷地在馕上咬了个小小的口子，捂着腮帮子艰难咽下去。
她闷声道：“人果然不能说谎。”
早上宋澹奚在三蹦子上问她的那个问题，她用“不想说”三个字蒙混了过去, 他便没有再问。
后来的路程安安静静的，没人再开口。
河曲马步伐轻快, 风里有了炊烟的味道。
姜栗借着童扬的遮掩, 悄悄探头看了眼韩榧老师的方向，宋澹奚正陪着韩老师吃饭, 神情无异，和往常一样。
他会因为她的话不开心吗？
毕竟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他们应该算得上是朋友了吧？
但朋友之间也可以有秘密。
姜栗纠结地收回视线, 企图狠狠地咬一口馕泄愤, 结果遭遇滑铁卢, 皱着脸捂住嘴。
童扬见她吃得辛苦，主动说：“宋哥那边应该还有牛肉包子, 我去拿几个过来。”
说完他就起身往那边走去。
“不用！”
姜栗脱口而出，可惜童扬没听见, 她连忙低下头。
不过两三分钟，童扬满载而归, 他笑眯眯地往她怀里塞东西：“牛肉包子，葱油饼，宋哥还匀了一碗汤放在保温杯里，这是他特地给韩老师煮的，够了吗？不够我再去拿。”
“够够够。”她一把拉住企图起身的童扬，“别去了。”
童扬：“别见外啊栗子，这都多久了，我们和宋哥可是有半个月的小队情谊，感情自然深一些。”
姜栗叹气，他哪里懂她的烦恼。
不过……宋澹奚给了她那么多好吃的，应该没生她的气吧？
今天姜栗一行人的工作是试点架设红外相机。
一到正经工作时间，韩榧就将宋澹奚赶了回来，他站在队伍中，和她隔着一个童扬。
她尽量不分散注意力去看他。
姜栗默念了几遍“韩榧老师和学习在我心中才是最重要的”，便努力跟上队伍，小跑到韩老师边上。
童扬瞧着姜栗跑远的身影，纳闷道：“栗子今天怎么跑那么前面？”
宋澹奚眸光淡淡地看着那道纤细的身影，她就像慌乱无措的云雀，一头扎进名为“韩榧”的避风港中。
看来早上的问题吓到她了。
他的视线停在姜栗身上，平静地问童扬：“你去年参加北疆的观鸟训练营，到过三江源吗？”
童扬：“没呢，那会儿人那么多，不会来这儿。”
姜栗听不见两人的对话，只亦步亦趋地跟在韩榧老师身边，她们在雪豹行动的路线上前进，会在以前的基础上多放置三台红外相机，为了更好的观察雪豹宝宝们。
路途中，韩榧老师瞧了她好几眼，她露出乖巧又无辜的笑。
多数时间韩老师都在说话，和她们说布置相机的前置条件，机位前不能有石头，不能有禾本植物，不能有晃动的草，要避开阳光直射，这些因素都容易误触相机。
休息间隙，姜栗看到韩老师干燥的嘴唇，小声提醒道：“老师，您多喝点水，嗓子都哑了。”
韩榧瞥她一眼：“你和阿奚商量好的？他看我一天，你看我一天？”
姜栗耳根发烫，忙摇头：“没有！”
韩榧打开保温杯，慢条斯理地喝了大半杯水，还没合上盖子，宋澹奚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正站在她边上，从备着的保温壶里又把水添满了。
韩榧：“……”
让她去哪儿找厕所？
宋澹奚目光轻动，从韩榧落到她身边的女孩子身上。
从他站在这儿，她就没抬过头，两根莹白的手指不安分地拨弄着她的水杯，水倒是没喝几口。
他没多留，倒完水就离开了。
姜栗听着脚步声走远，悄悄松了口气，却又不免忧心，他一句话都没和她说，真的生气了吗？
今天架设试点红外相 机的时间比预想的久，她们回帐篷的时候天已经暗了。
晚上温度很低，姜栗即便穿了羽绒服还是觉得冷，进了帐篷才觉得活过来，土灶尚有余温，温暖明亮的环境竟让她们有了回家的错觉。
另一队的师姐们已经回来了，见她们回来连忙说晚饭已经在做了，很快就能吃上。
姜栗靠着行李坐了一会儿，抬手摘掉帽子和口罩，舒出一口气。
白天韩榧戴着帽子，晚上光线又不好，姜栗等她坐下才发现她脸色不太好，脸和嘴唇都是白的。
她顾不上休息，忙跑到韩榧身边。
“韩老师，你脸色不太好。”她面色忧虑，想伸手摸摸她的额头又觉得不太礼貌，“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韩榧疲惫地喘了口气，嗓音沙哑：“没事儿，低血糖，吃完饭就好了。先别和阿奚说，他也累了一天，让他休息会儿。”
姜栗犹豫道：“那吃过饭还不舒服，要及时告诉他。”
韩榧睁开眼看面前的女孩子，她是第一次到高原地区，也累了一天，这会儿还担心地蹲在她身边，乌黑的眼睛里映着帐篷里的光，她想起家中那只狸花猫，她们第一次见面时，它便是这样躲在宋澹奚怀里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望着她。
她笑了笑，摸摸姜栗的头：“老师没事儿。”
两人说话声音很小，但有师姐注意到了韩榧脸色不好，拿了两块巧克力过来让韩榧先吃点儿。
韩榧休息片刻后状态好了不少，体温渐渐恢复正常，因没来得及脱衣服，脸颊泛上红晕。
她们都放下心来。
因为今天行程太累，她们吃过晚饭便准备休息了，挨个排队洗漱，顺便结队去上厕所。高原上没有厕所，所以所谓的上厕所，不过找一块没有人的地方解决，俗称野厕，起先姜栗并不习惯，日子久了竟也习惯了。
熄灯后，姜栗照旧睡在韩榧身边，帐篷里空间有限，她们几乎是挤在一起睡的，晚上还暖和。她很困了，在高原上走了很久的路，又忙到太晚，闭上眼就能睡着。
她打了个哈欠，忍着生理泪水，在黑暗中听着韩榧的呼吸声。
韩榧老师睡前宋澹奚来过，当时帐篷里都是女孩子，他不方便进来，又怕韩榧出去着凉，两人只隔着帐篷说了几句话。
睡前韩老师吃了药，她有些不放心。
姜栗忍着困意，脑子里想着一些片段，以免自己睡过去。
碎片式的片段乱糟糟的，北疆辽阔的风貌，高原的冷夜，车里的纪录片声音，羽绒服摩挲的声音，镜头里他在雪山前的侧脸。
宋澹奚，宋澹奚。
她默念着他的名字，眼皮沉沉地耷拉下去。
在黑暗中所有声音都会放大，就在姜栗快要睡着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不规律的呼吸声，细听有些急促。
她在睡梦和醒来之中挣扎，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姜栗微微坐起身，凑近韩榧老师仔细听呼吸声，她皱起眉头，伸手探向韩老师的额头。
好烫。
她吓了一跳，顿时清醒了。
“韩老师，韩老师。”她小声喊着韩榧，不敢用力推她，只拍了拍她的肩，“韩老师？”
韩榧始终没有动静，她只好去喊师姐。
大概是因为白天太累，师姐睡得很沉，喊不醒。
姜栗又急又担心，连忙起身，随手拿起睡袋上的羽绒服披上，黑暗中分不清哪双鞋是她的，便随便穿了一双。
打开帐篷帘子，冷夜的温度顿时吞没了她。
她戴上帽子挡住风，小跑到帐篷前，大声喊宋澹奚的名字。
高原上没有信号，她没办法给宋澹奚打电话，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把他叫醒。
她从来没有这么大声地喊过他的名字。
只有从前是小熊的时候，她分不清有多少次看着他的背影想大声喊出“宋澹奚”三个字。
现在她终于喊出来了。
不过五声，帐篷口有了动静。
是宋澹奚！
姜栗在看到他的瞬间几乎要哭出来了，她迎上去，声音和语调都是乱的：“宋澹奚，韩老师好像发烧了。”
宋澹奚在听到姜栗喊他名字的时候就清醒了过来，此时看到要急哭的女孩子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他用最快的速度让自己冷静下来。
“我带她去医院。”他沉声说。
姜栗懵然道：“现在吗？”
宋澹奚眉眼沉郁：“现在。”
姜栗和宋澹奚都知道这时候不是去医院的最好时机，晚上路很难走，她们车停了有一段距离，下山的路他们也并不熟悉，很有可能发生其他意外，不论怎么想这时候都不合适。
但是姜栗却比谁都明白为什么宋澹奚要这时候去医院。
去年夏天他在青州湿地公园撞到她的时候，也是这个神情，隐忍、压抑、恐慌。
他害怕失去韩榧，害怕失去妈妈。
姜栗咬了下唇，让自己冷静下来：“我和你一起去。”
宋澹奚唇线绷直，很快做出了决定：“我把林老师喊醒，他认识牧区的人，让熟悉路况的人开车带我们去医院。你现在去拿我妈随身携带的包，她的证件和医疗证明都在里面。还有，你穿得暖和一点，戴上围巾，去换自己的鞋子，不要跑，慢慢走。”
今晚高原上有月亮，冷冷的月照下来，帐篷口是亮的。
清冷的月照在她清丽的面庞上，她神情彷徨，眼睛是红的，盈着一点儿晶亮的泪水。
她仰着脸望向他，似乎下一秒就会掉下眼泪。
宋澹奚的心脏收缩着，陌生的疼痛和情绪让他不适地皱起眉头，喉间一片干涩。
他低眼看她，嗓音喑哑：“别哭，姜栗。”-
车后座，姜栗从后抱着韩榧老师，让她尽量躺在自己身上舒服一点儿。
开车的是牧区的牧民，一个年轻小伙子，平日里以挖取冬虫夏草为生，对这块地方很熟悉，车开得又快又稳。
林老师坐在副驾，正在联系当地的医院。
林老师打完电话，安慰了宋澹奚几句，说很快就到医院了。
姜栗微微偏头，在夜色中看向宋澹奚。
上车之后他的话就很少，握着韩榧老师的手，偶尔给她喂两口水，幸运的是韩榧老师没有神智不清，在路上就清醒了过来，她没有责怪宋澹奚大惊小怪，由着他把她带下了山。
下山的路并不好走，每一次颠簸姜栗都要紧紧抱住韩榧老师，她第一次发觉自己的老师如此瘦弱，平时她看着老师总觉她强大、无所不知，永远坚定可靠。
她没有了困意，小声在韩榧耳边说：“老师，你睡一会儿。”
韩榧轻声应了，反握住宋澹奚的手，很快便靠着姜栗睡着了。
当车经过山脚，他们都松了口气，离开村庄后，路上能遇到车，迎面的车灯照过来，姜栗看见了宋澹奚的表情。
她很难形容此刻自己的心情。
像又一次回到了那个夏日，她窥见他所有的痛苦和不安，她因他的痛苦而感到痛苦。
喜欢一个人，你的心便不由自主。
她张了张唇，想说些什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类似安慰的话林老师都说尽了。
她没有比这个时刻更懊恼于自己的笨拙，作为小熊，它尚且能给他拥抱，和他握手，手舞足蹈地逗他笑。
姜栗能为他做什么？
“宋澹奚。”她小声喊他的名字，那道轮廓朝她的方向看来，“我会和你一起陪着韩老师。”
所以，你别难过。
他在黑暗中凝视了她很久很久，久到她始终都能感受到他的视线停留在她的脸上。
宋澹奚松开了紧握着韩榧的手，缓缓靠近姜栗。
时有时无的光亮中，姜栗看见属于男生的手，骨节分明，宽大瘦削，每一根手指都好看。
他掌心朝上，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姜栗垂眼，随着他的动作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夏天，她隔着柔软的毛绒布料握住他的手，在他的掌心画了一根棒棒糖。
鬼使神差的，她又一次伸出手，握住他的。
她的心跳很快，几乎要从嗓子眼蹦出来，和那时的触感不同，这一次她没有了小熊玩偶服。
指尖触摸到了他的肌肤，干燥、微凉。
宽大的手掌几乎是她的两倍之大。
这时她方觉后悔，怎么就因为一时冲动握住他的手，接下来要做什么？什么都不做会不会更尴尬？
他们之间甚至还隔着一个韩榧老师，她会不会看见？
姜栗的脸隐隐发烫，黑暗中烧红的耳朵让她眩晕又茫然，最后她握着他的手，指尖轻轻划过他的掌心。
她在他的掌心，画了一盆白云高砂。
寓意韩榧老师会和去年一样，平安健康。
最后一笔落下，她缩回手，却倏地被一道巨大的力量扣住，他非常用力、紧紧地攥住了她的手，不容挣脱。
她惊愕地抬头，发现他依旧在看她。
用一种在黑暗中晦涩、幽暗的目光看着她。
第43章 蝉鸣之夏
第四十三章
当时针走向五点, 韩榧的状态终于稳定了下来，她是因为过度疲劳和早晚温差引起的发热，还有点儿低血糖。除此之外, 她没有高原反应，也没有其他病症，这令他们都松了口气。
林老师就近给送他们下山那个小伙子开了间房让他休息，他自己倒是一点儿不讲究，缩在病房内的小角落里就睡着了。
姜栗原以为自己能帮上忙，可宋澹奚只是让她坐着休息，拿单子、付钱，忙前忙后的琐碎工作都是他一个人做的。
韩榧老师睡着了。
她调暗床头的灯, 好让她睡得舒服一些。
姜栗没有在这个角度看过韩榧，也没有见过这样脆弱苍白的韩榧。
去年去医院探望韩榧老师的时候, 她已经恢复过来了, 精神面貌和姜栗记忆中的老师并没有太多差别，躺在病床上的时候还能悠闲地问她作业做得怎么样, 这给了她老师依旧很健康的错觉。
直到现在，她才明白去年的那场病痛给韩榧带来了什么。
姜栗轻吸一口气，低头握住老师的手, 因为发热她的体温很温暖, 像她一直给人的感觉一样。
只是一场发烧, 她便心慌意乱。
而去年夏天的许多个日夜，宋澹奚独自面对病床上的母亲, 他又是如何度过的。
昏暗的房间内，忽然笼下一道影。
“困不困？”他问。
姜栗对他轻轻摇了摇头, 困劲已经过去了，再加上担心韩榧她也没心思休息。
“饿吗？”他又问。
她又摇了摇头。
“喝两口, 泡的维C。”他递过来一杯4水，温温热热的，温度正好，“晚上冷，容易感冒，补充点儿能量。”
她接过杯子，小声道了谢。
姜栗低头喝了两口维C水，橘子味的泡腾片，味道酸酸甜甜，在这冷夜中更像是清甜的果汁。
她把一杯都喝完了，还把空杯给宋澹奚看了一眼。
宋澹奚很轻地笑了一下，接过她的杯子去洗干净，又给她倒了一杯热水，随即便在她对面坐下。
这个点医院很安静，天还没亮，病房也是暗的。
房间里一时间没人说话，姜栗看着韩榧，余光里宋澹奚似乎在看她，用和在车上一样的目光。
她抿了下唇，不自在地别开脸。
她以为他会说话，但没有，他始终那样安静。
许是夜晚静谧，神经彻底放松下来，姜栗有点儿困了，含着泪打了个哈欠，一晚上的疲惫让她忍不住趴在了韩榧的病床上。
床单触感有点硬，上面有医院的味道。
她用手垫着下巴，眼睛还睁着，忍着没睡。
余光里，对面的宋澹奚忽然站起身，绕过床尾，抬手脱下羽绒服，不等姜栗抬头便兜头盖在了她身上。
柔软的羽绒服笼罩着她，宽大的帽子盖住了她的脸。
衣服上有他的味道，清淡好闻，衣服把房间内仅剩的光隔绝在外，她的世界骤然暗了下来。
她的理智告诉她该把衣服还给他，晚上冷，他可能会感冒。
眼皮却越来越沉，一直往下坠。
姜栗睡着了。
这一觉姜栗睡得并不踏实，做了很多不连贯的梦，全是片段式的，画面模糊而短暂，什么都没记住。
再醒来，听见了医生查房的声音。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挪到了陪床上，陪床放在隔壁的空床边，帘子拉开挡住了这一小块空间。
她被围在这一小块安全的空间内。
“这床有病人？”
她听见有人这么问，连忙坐起来。
不等那人走过来，她听到宋澹奚压低的声音：“没有，是家属。”
姜栗刚睡醒，大脑尚未清醒，等迟钝地反应过来宋澹奚说什么，诧异地睁大了眼。
她也是家属吗？
学生也可以算家属吗？
没一会儿，医生和护士都离开了，病房里又安静下来。
韩榧已经醒了，正低声和宋澹奚说着话，她小心翼翼地从帘子后探出头，发觉林老师已经不见了，房间里只剩下她们。
“醒了？”
她偷看的眼神被韩榧老师抓住。
姜栗懵懵地对上两双肖似的眼睛，有些难为情地红了脸，点点头，她手上还抱着宋澹奚的外套。
他只穿着卫衣和冲锋衣。
“饿不饿？”
即便一夜未睡也依旧光彩照人的男生这样问她。
姜栗把羽绒服递还给他，摸摸肚子，小声说有点儿饿。
宋澹奚随手接过衣服，自然地垂挂在手肘边，看向刚起床、白皙的脸颊还带有红晕的女孩子。
他低眼看她的眼睛：“我在医院附近开了间房，送你过去吃早饭，洗个澡休息一会儿。”
他们住在高原上，不能洗头洗澡，难得有下山的机会，姜栗很难不对这个提议心动。
她问：“那你呢？”
宋澹奚：“我不困。”
姜栗看向韩榧，韩榧瞧了眼宋澹奚，又将视线挪到她身上：“我没事儿，一会儿老林送早饭过来，你们先去。”
姜栗平时走路不快，人高腿长的宋澹奚也配合着她的步调，像以前陪着小熊那样。
刚走出侧门，冷风吹过来，她不由打了个哆嗦。
她还没适应刚睡醒感受到的温度。
下一秒，那件羽绒服又盖了上来，她抬头撞进他的黑色眼睛里。
他凝视她片刻：“把帽子戴上，早上风大。”
姜栗穿着比她人大了几乎两倍的衣服，戴上帽子后更像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儿。
她甩甩袖子，第一次发现他的衣服这么大。
“看路。”
低沉沉的声音从耳朵后面传过来，隔着帽子听不真切。
姜栗默默收回甩袖子的手，老老实实跟在宋澹奚边上过马路，酒店就在马路对面，并不远。
等红灯的间隙，她悄悄从帽檐下看他一眼，小声说：“我以为你生气了。”
宋澹奚漆黑的眼睫垂下，反问道：“我为什么会生气？”
姜栗沉默两秒，老实回答：“因为我没告诉你去年暑假我在哪里兼职，你昨天一天都没和我说话。”
宋澹奚却笑了：“我以为是你躲着我，离我越远越好。”
姜栗：“……”
硬要这样说也没错。
姜栗很少有过异性好友，和男生相处的经验也寥寥，面对宋澹奚她多数时候凭借的是去年夏天和他相处两个月的经验，以及直觉。
比如此刻，直觉告诉她宋澹奚心情很差。
是因为韩榧老师吗？
她思来想去，还是遵循心意道：“我们应该算是朋友了，但我认为朋友之间也需要空间和隐私。你赞同吗？”
宋澹奚眉心微跳，和她说东她脑子里只有西。
他吐出一口气，打算暂且放过这个小混蛋。
“赞同。”他配合应道，随即抬抬下颔，“绿灯了。”
姜栗自以为解决了问题，脚步轻快地过了马路。
宋澹奚把她送到酒店餐厅，把房卡和数据线给她便回去了，没有多留。
姜栗看着手里的数据线，脑子有点晕乎。
她的手机款式老旧，和他的手机型号不一样，用的并不是同一款充电器，他是从哪里变出来的？
宋澹奚回到医院，韩榧看见他的第一句话是：“你怎么回事？”-
姜栗进入酒店房间没多久，便发现了准备好的干净衣物，甚至细心到放置了内衣。
外面贴着一张纸条，是宋澹奚的字迹。
她的耳朵红了。
纸条上的内容让她放松下来，是林老师拜托自然保护中心的姐姐们准备的，让她放心用。
姜栗简单洗了个澡，在高原上呆了一星期，不能洗头洗澡，她的模样并不太好看。有时候她和师姐们会用热水擦身体，洗头是真没办法，偶尔看见习惯了高原地区的牧民姑娘洗头，她们都会投以羡慕的眼神。
她没有洗太久，吹干头发、给手机充上电，倒头埋进柔软的被子里。
在帐篷里住久了，她差点儿忘了睡床的感觉，即便是酒店的床对她来说也足够宽敞和踏实。
许是睡过几小时，这会儿姜栗并没有睡意。
脑子里乱糟糟的，两人在红绿灯前的对话反复在脑海里出现。
她偶尔会思考为什么不想承认自己就是那只小熊。
起初是因为夏日无疾而终，她再听到他的消息他已经是室友的男友了，小熊于他的生活而言无无关键要。
而她的身份也会令这段关系更为复杂化。
可这段旅途中，她发现事实并不如她所想。
小熊对宋澹奚来说并非只存在那个夏日里，他会反复提及青州湿地公园里努力工作的熊小姐，记得她教他丢空瓶子的方法，认真兑现自己的诺言照顾好小狸花。
他一直记得小熊，甚至想念她。
可她依旧说不出口，是因为时机吗？
时机在他和丁惜仪分手之后，这时候才说出口显得她似乎别有用心；还是因为她喜欢他，而她也始终明白，他们之间不会有未来。
他惦念的始终是那只不会说话、只会倾听，永远停留在夏日的小熊。
不是姜栗。
至少这样，故事里的小熊始终美好，始终奔跑在盛夏，那段记忆不会有缺口。
青水湖边的夕阳也永远盛大灿烂。
而不是像丁惜仪那样，所有美好的记忆都在日复一日的消磨中慢慢腐烂，变得潮湿、灰暗。
她希望那个夏天永远明亮。
第44章 蝉鸣之夏
第四十四章
姜栗没有睡太久, 午饭时间便起床了，然后给宋澹奚发了微信，问他韩榧老师中午想吃什么, 她带过去。
【宋澹奚：你想吃什么？】
【姜栗：清淡点吧？韩老师还没恢复。】
【宋澹奚：在酒店门口等我。】
【宋澹奚：别出来。】
他接连发了两条，姜栗显然也想到了那晚在餐厅门口发生的意外，她回复了肯定的答案。
姜栗最后检查了一遍房间，下了楼，到前台留言给她的房间新换一套干净的床单和被套，下午宋澹奚应该会过来休息。
和早上雾蒙蒙的白不同，天已经完全亮了。
在海拔平缓的地区，气温不像高原上那么冷, 姜栗脱下了羽绒服外套，里面是一件白色高领毛衣。
她白色的衣服很少, 这件是姜时珏买的。
她抱着羽绒服, 仰头看天上的云，边缘模糊的层云飘在低空, 自由缥缈，这里的蓝天似乎离人类更近。
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浮出一个想法。
医院就在对面，她明明能自己走过去, 他为什么要过来接她？
“在看云？”
她倏地转头, 看见了宋澹奚的脸。
他穿着早上那件冲锋衣, 里面的卫衣却是换了一件，头发和俊俏的脸看起来很清爽。
许久没有修剪的额发有些过长, 垂落下来遮住他的眉眼。
这令他看起来更迷人了。
姜栗看着他狭长凌厉的眼，忍不住问：“你洗过澡了？”
宋澹奚随口道：“嗯, 在你隔壁房间。”
姜栗微微睁圆了眼睛，她以为他只开了一间房, 没想到开了两间，刚才她的顾虑完全是多余的。
“你休息了吗？”
宋澹奚：“没有，我不困。睡够了吗？下午要不要过来再睡会儿？我妈下午才能出院。”
姜栗摇摇头，迟疑道：“你真的不去睡会儿吗？”
宋澹奚：“不用，我去退房。”
姜栗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原来不是来接她，是过来退房顺路接她，她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失落更多。
这才是正常的，她安慰自己。
宋澹奚很快就出来了，他们像早上一样过了马路，没有直接回医院，绕去了另一条街的餐馆。
来三江源那么久，姜栗难得这样慢节奏地走在街道上。
这是果洛藏族自治州的一个小县城，被群山包围，低矮的山随处可见，民族风情十足。
比起繁华的城市，她更习惯于走在这样的街道上。
简单干净，离自然也更近。
这一路姜栗没怎么说话，仔细地观察周围，宋澹奚也没有开口，这似乎是属于他们，还有小熊的默契。
到了餐馆，宋澹奚找了窗边的位置坐下，姜栗困惑地跟着他坐下，在服务员过来之前小声问：“不打包回医院吗？”
宋澹奚：“保护中心的人过来了，病房这会儿都是人，你过去会不自在。她吃过医院餐了，放心。”
姜栗这才反应过来，她要单独和宋澹奚一起吃饭。
想到这里，她不自然地别开了脸，空气似乎也在瞬间紧绷了起来，而这完全是她一个人的感受。
别紧张，就像和童扬吃饭一样。
姜栗轻轻吸气再吐出去，尽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紧张。
“你来点？”宋澹奚把菜单递过来，眼神中带有问询，“不想点也没关系，我来。”
姜栗为难的情绪很快就消失了，她读书那么多年，多数时间是一个人吃饭的，上大学认识了杨星，杨星向来擅长做这些，她只要等着吃就好了。涉及到两人及以上的饭局，她总会因为纠结在点单的过程花费过久的时间，他愿意点单真是太好了。
宋澹奚按照她提出的口味清淡提供了选项。
她想了一阵，很快给出答案。
“饮料呢？”他抬眼问。
姜栗：“喝水就好。”
宋澹奚收回视线：“你生活习惯很好，这一路基本上都是喝水，很少见到你喝饮料。”
只在飞机上要过橙汁。
姜栗一愣：“嗯，喝水更方便。”
宋澹奚顿了顿：“喝水方便还是更喜欢喝水？”
姜栗：“……更喜欢喝水。”
宋澹奚确定她不需要饮料后便把菜单还给了服务员，他也没有点其他饮料，和她一样喝水。
等待上菜的过程对姜栗来说有点难熬。
幸而宋澹奚把位置选在了窗边，她可以把目光放在窗外，而不是无所适从。
宋澹奚定定地看着对面的女孩子，因为旅途不便，她一路都是束着头发，今天刚洗完头，她乌黑的长发自然披散，有些蓬松，长度一直到腰间，发尾却少有分叉，看得出来她很爱惜这头长发。
白色毛衣的领口贴着小巧的下巴，随着她的动作轻蹭着脸颊，许是感受到了痒，她用指腹揉了揉那一小块肌肤，很快就红了。
像他们第一次见面那样。
不对，那不是第一次。
宋澹奚垂眼，长长的眼睫遮住晦暗的情绪。
姜栗能察觉到来自对面的视线，即便她一直看着窗外，因为那道视线停留在她脸上太久，而视线的主人似乎并没有遮掩的想法，就那么直白坦然地盯着她看，那块皮肤因他的注视隐隐发烫。
她忍不住抬手蹭了两下。
“昨晚谢谢你。”偏低的、音质带有冷感的声音响起，他始终在看她，“谢谢你照看我妈，还有陪我们到医院。”
姜栗的目光终于舍得从窗外收回来，提及韩榧老师，藏在她躯体中的羞怯似乎少了一些。
至少她有了勇气和宋澹奚对视。
她轻轻摇头：“这是我该做的。”
宋澹奚停顿片刻：“今天有其他老师带队继续进行试点架设红外相机工作，连累你落下了进度，抱歉。”
姜栗的表情变得认真：“不要这么说，我不会这么想。”
她说的是实话，比起点架设红外相机的工作内容，她更喜欢的是和韩榧老师一起工作的体验。而以后还有很多很多的机会，她更希望韩榧身体健康，能和她在一起工作学习久一点。
宋澹奚的眼底浮上些许笑意：“我知道，但我仍为此感到抱歉。”
姜栗抿着唇，小声说：“没有人比你更希望韩老师快点好起来，在这样的情况下，不要对我说抱歉。你难过着急的时候，可以不用那么顾及别人的心情，没关系的。”
这不像是姜栗会说出的话，却是小熊想对他说的话。
作为小熊，她有太多太多无法说出口的话，有时候只能把所有安慰的话语藏在一两个简单的动作中。
但现在她有了机会。
“我知道。”
他重复道，声音低下去，尾音带上了一丝丝哑意。
姜栗想了想，补充道：“下午我们一起回去。”
宋澹奚拿起放在桌上未动的水杯，仰头喝了几口，喉结剧烈滚动，卫衣下的锁骨露了出来。
“……”
姜栗移开眼，觉得喉咙有点干。
这顿饭吃得算的上平静，宋澹奚不是一个话多的人，也不是会让场面冷下去的人，但他们两个人都觉得这样的安静很舒服，便在偶尔的交谈中平稳地吃完了这顿饭。
事实是，宋澹奚并没有打算问什么。
他想让她好好吃完这顿饭，放松的、舒服的把自己喂饱。
饭后，两人一起回到医院。
这会儿病房里的人散的差不多了，只剩下带队的林老师，下午和他们一起回去。
见他们回来，林老师打了声招呼就出去吃饭了。
韩榧瞧了两人一眼，最后看向姜栗：“过来，老师想和你说说话。”
宋澹奚微顿，自觉地转身离开了病房，顺手帮她们合上了门，他明白韩榧不想让他听见。
姜栗有些不安地在病床前站定，担心韩榧责备自己过于大惊小怪，毕竟影响了整个团队一天的行程。
韩榧似乎知道她早想什么，无奈道：“老师没想提今天的事，你这个脑袋里都装的什么？”
姜栗对她露出柔软的、又有点儿憨的笑。
老师不怪她就好。
“坐下来。”韩榧招招手，“休息好了吗？中饭吃了？”
姜栗老实地点头，一五一十地把宋澹奚开了房间让她休息，以及两人一起去吃了饭的事儿都说了。
她犹豫地问：“老师，我可以把钱转给宋师兄吗？”
韩榧忽然笑了：“他可能会不高兴。”
姜栗为难地出声：“但是我会不好意思。”
“不用管他。”韩榧淡定道，“但这次不需要你转，有老师在，还没有需要你花钱的地方。”
姜栗这才放下心来。
韩榧简单问了一些情况后，看着女孩子的眼睛，轻声问：“之前和老师说过的那个喜欢的男孩子，你现在还喜欢他吗？”
姜栗垂着眼睛，没有说话，手指因紧张搅在一起。
她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韩榧却也从中得知了她的回答。
韩榧轻轻叹了口气，抬手摸摸女孩子的头发，温声道：“辛苦了。”
姜栗因韩榧像母亲般的温柔微微红了眼睛，她有时候会想，如果韩榧老师是她的妈妈就好了。每当这个时刻她又会觉得愧对母亲，因为生育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十分艰难，可人总有私心。
“你想和他在一起吗？”韩榧问。
姜栗安静片刻，小幅度地摇了摇头，停在这里就很好。
以后她想起宋澹奚，不止有夏日，还有赛湖的水，天山的积雪，牧区的日出，灰白色岩石后的雪豹。
这像是偷来的记忆。
韩榧目光柔和，像母亲般叮嘱：“那你答应老师，不要喜欢他太久，一个人的喜欢太辛苦了。”
姜栗含着眼泪，用力点头。
嗯，不要喜欢他太久。
第45章 蝉鸣之夏
第四十五章
下午韩榧出院, 她们一行人准备返回夏牧场，宋澹奚一夜未睡，便由林老师开车。
韩榧坐在副驾驶, 俩小孩儿坐后面。
姜栗正在回复信息，没信号的日子里手机里堆积了一堆信息，尤其是姜时珏的，小姑娘发的尤其多，出乎意料的是，杨清芳也给她发了信息，让她注意安全。
她捡了几条重要的回复。
杨星的消息她还不知道怎么回，她说丁惜仪和宋澹奚分手了, 消息是从北疆传来的。她们问了丁惜仪，丁惜仪默认了是她向宋澹奚提出的分手, 却没说具体原因, 只说压力太大了。
杨星说，丁惜仪的状态并不比分手前好多少。
她问, 宋澹奚的状态怎么样。
姜栗心情复杂，不知道该如何回复，宋澹奚向来擅长隐藏自己的情绪, 去年作为“姜栗”和他遇见的每一次, 他都温和得体, 没有任何异样。但小熊知道不是这样，他也会难过, 会痛苦。
那这次分手呢？
她无从得知答案。
但基于人之常情，他是会难过的。
所有恋爱都是基于喜欢, 当起初的喜欢渐渐消散，一定会有 遗憾。
她幽幽叹了口气, 苦恼地皱起眉头。
“怎么了？”宋澹奚偏头，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不舒服？”
姜栗连忙摇头，红着耳朵否认，没想到这么小声的叹气他都听见了，耳朵是有多灵光？
她总不能说在心里猜测他的感情生活。
宋澹奚的视线从她的耳根轻扫而过，挑眉道：“有话问我？”
姜栗：“……”
她确实想知道他们分手的原因，但没办法说出来。
总不能说“你看起来不像是会分手的人”？
大概世上所有感情都会留有遗憾，像韩榧老师和她的初恋学长，像她和杨清芳之间的母女亲情，其中当然也包含了宋澹奚。
她又叹气。
宋澹奚：“？”
姜栗假装看不见宋澹奚的眼神，一路安静地回到了夏牧场，下了车还想快点走。
“姜栗，慢一点儿。”
他在身后皱眉。
姜栗默默放慢了脚步，回到帐篷的时候师姐们还没回来，她放下包，换上冲锋衣。
直到夜色暗下来，师姐师兄们从外面回来，姜栗终于舍得踏出帐篷。
师姐们一见她便围上来叽叽喳喳问韩老师怎么样，听她说只是发烧，所有人心里的石头都落了地。
今晚的晚饭她们是聚在一起吃的，所有人都呆在女生帐篷里。
晚餐内容也很丰富，除了从山下带来的食物，还有隔壁牧民送给她们的手抓羊肉，她们自己煮的焖面。
主角当然是韩榧。
姜栗躲在小角落里，师姐师兄们都了解她的性格，今天还忙了一天，没人来打扰她，给她空间吃个好饭。
唯有童扬不解风情。
宋澹奚和童扬照旧坐在她左右，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位置模式就这么固定了下来，明明以前童扬才是坐在中间那一个。
童扬小声问：“昨天你们吓坏了吧？我只听见点儿动静，还以为是外头的，没想道早上醒来说韩老师病了，差点吓死。宋哥，这事儿你可得谢谢我们栗子，多亏她细心。”
姜栗：“……”
想堵住童扬的嘴。
她硬着头皮道：“我应该做的，不用谢。”
宋澹奚：“等回了洛京，请姜老师吃饭。”
姜栗：“……不用。不太方便。”
童扬纳闷：“哪儿不方便？吃个饭的时间都没有？”
姜栗向来是好脾气的人，但饶是她也忍不住瞪了童扬一样，朝他无声说了三个字。
她说的是丁惜仪。
童扬讪讪道：“我把这茬忘了，也是。宋哥，你请栗子一个人吃饭确实不太方便，让丁惜仪知道多尴尬啊，咳，你们毕竟分手了。不如请我也一起吧？人多就不尴尬了。”
姜栗几乎想把头埋进碗里，她终于知道为什么莹莹总和童扬吵架了。
他是单细胞生物吗？
宋澹奚笑了一下：“尴尬吗？”
“……”
姜栗和童扬齐齐转头看向宋澹奚。
两人的表情如出一辙：这还不尴尬吗？您是有多强的钝感力？
宋澹奚神情冷淡：“我并不觉得尴尬。当然，姜老师要是介意就不吃饭，换成……一个愿望？”
他注视着姜栗的眼睛。
后半句话，宋澹奚的表情和声音都柔和下来。
童扬一脸古怪，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开口。
姜栗微怔，一个愿望？
他也给了小熊一个愿望。
这样算起来，他欠了她两个愿望，可思来想去，她似乎没有什么愿望需要他帮忙实现。
至少现在是。
宋澹奚：“不着急，姜老师可以慢慢想。”
姜栗咬了下唇，别扭道：“别叫我姜老师。”
宋澹奚轻笑道：“我还以为你会一直忍到结束，没想到今天说出来了。有进步，姜栗。”
姜栗：“……”
原来是故意吗，明知道她不习惯听。
宋澹奚垂眼看她，声音低低的：“姜栗，不表达在我看来不是缺点，是一种个性。但有时候，我猜不到你在想什么，而我想知道。”
他想听她说出来。
姜栗有些不知所措，从昨晚开始宋澹奚就让她觉得陌生，他好像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擅自打破了某条界限。他跨过两人之间和平相处的线，脱下温和的表象，忽然开始进攻，迅猛而强势。
他怎么了？
她有点儿不知所措。
宋澹奚淡定道：“吃饭。”
姜栗和童扬面面相觑，两人在对方眼里感到了同样的迷茫。
韩榧老师忽然发烧给了宋澹奚什么刺激？
虽然说韩榧已经强调了自己无碍，但在学生们的坚持下，她明天帐篷里休息一天，只能在附近转转，宋澹奚会留下来陪她。
女孩子们闹了一会儿便准备洗漱睡觉了，当然睡前还得组的出去上个厕所。
姜栗挤在师姐们中间躲着冷风，刚走出去没几步，听见师姐说：“诶你们看，是那是不是童扬和宋澹奚？”
“应该是？右边的人那么高，肯定是宋澹奚。”
“对，我听师兄说他有189。”
“哇这么高！”
姜栗顺着师姐的方向往上看，不远处的山坡上有两道人影。
黑色的剪影映衬着深蓝色的夜空，繁星在他们身后闪烁，两人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兴致在这儿看星星。
“快走快走，冷死了。”
她们没有多看，再回来那两人还站在那儿，只是变换了姿势。
姜栗进帐篷前往山坡上看了一眼，没多停留便被师姐推了进去，很快帘子便合上了。
山坡上，宋澹奚举着gopro拍摄着高原上的夜空，宁静神秘。
童扬也拍了不少照片，打算下了山给女朋友发消息，想到这儿他还怪郁闷的，直叹气。
宋澹奚瞧他一眼：“叹什么气？”
童扬：“想我女朋友了，以前我们每天都得打电话。”
宋澹奚挑眉：“每天？”
童扬理所当然道：“肯定啊，我得把这一天发生的事分享给她，她也会告诉我，谈恋爱不就这么回事吗？一起分享喜怒哀乐什么的。宋哥，难不成你以前不和女朋友打电话？”
宋澹奚没了拍摄的兴致，随口道：“她不喜欢打电话。”
童扬挠挠头：“没看出来丁同学谈恋爱这么酷，我记得去年出门那会儿，她还挺喜欢给家里打电话的。”
宋澹奚掀眸：“去年暑假的北疆观鸟训练营？”
童扬：“嗯，我们一块儿去的，呆了一个月呢，回去都晒得黑炭似的。哥，你们那会儿就认识了。”
宋澹奚扯扯唇角，嘲讽一笑：“不认识。”
童扬借着夜幕漏下来的星光，打量着宋澹奚的表情：“哥，你这两天没事儿吧？晚上回来就不太对劲。”
旅途中，宋澹奚没有提起过丁惜仪，偶尔有同行的同学提起，他也只是好脾气地笑笑，并不多言，他从来没有说过丁惜仪一句不好的话。
但今天他的反应却很强烈。
童扬能感受到他平静的表情下压抑的怒火，却不知道这怒气从何而来，明明丁惜仪人都不在这里。
宋澹奚闭了闭眼，再抬眼时已经压下情绪。
他十分突兀地问：“童扬，你喜欢你女朋友吗？”
童扬反应了好一会儿，困惑道：“我有点没听懂。宋哥，你问的是我女朋友，不是别人的女朋友吧？”
“当然。”
“吓死我了。”
童扬拍拍胸口，纳闷道：“我当然喜欢莹莹啊，不然我们怎么会在一起？虽然我不确定未来的事，也不知道能不能一直喜欢她，但我们一定是从喜欢开始的，我只能保证在我们在一起的每一天都认真喜欢她，每一天都为她心动。”
宋澹奚眼睫低垂，星光在他下眼睑处扫出一片漆黑的阴影。
他问：“每一天都会心动，而不是某一个瞬间吗？”
童扬：“我不清楚别人，但我每天看到莹莹就开心，看不到她就想她，吵架了难受得要命。我每天都想见到她，想看她对我笑，这算是每一天都心动吗？”
宋澹奚眸色沉沉，不知道该怎么告诉童扬。
他的心动只有一瞬间——
小熊向他告白的一瞬间。
第46章 蝉鸣之夏
第四十六章
姜栗梦见了夏天的某个片段。
彼时宋澹奚从工作室出来, 他没做完工作，却也惦记着到湿地公园来找她，就像她摸不准他会在一天中的哪个时刻到来, 他也摸不准她会不会一直等，所以他早早就来了。
他说得坦诚，她却怔愣许久。
她偶尔会想，许多人喜欢宋澹奚是因他的皮骨皆为上乘的外表，可也有一部分人是因他的人格喜欢他，因为他确确实实有这样的能力——让人轻而易举喜欢上他的能力。
他却并不常使用这一能力。
姜栗曾经以为自己对宋澹奚的了解虽然不多，但一定比大多数人都多，他们朝夕相处两个月。
旅途中, 她发现不全然是这么回事。
他有很多她不曾见过的模样，像站在赛湖边眺望远处的冰川, 以为窥见了全貌, 却不知那只是一角。
在夏日的午后，他总是懒洋洋的, 做完工作便把电脑丢到一边，手枕在脑后，闭着眼睛, 阳光照在薄而透明的眼皮上, 较于其他男生过于浓密的睫毛垂落, 那一小片阴影像是夏日的馈赠。
和小熊在一起，他轻松又自在, 有许多孩子气的一面。
过去大半年，他似乎成熟不少。
她极少见到他孩子气, 或是漫不经心的一面。他多数时刻都保持着谦虚和礼仪，以及眉眼间始终抹不去的疏离。他不难聊天, 甚至算得上好脾气，多数时刻都不介意别人拿他做谈资，但除她和童扬外，他总与他人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就像别人口中的“宋澹奚”。
师姐们都在私底下称呼他为“高岭之花”，甚至猜测他在恋爱中是否不解风情、不够细心包容才被甩了。但有一点她们可以百分百确定，这是一个不会轻易改变自己的男人。
同时，她也看到了更生活化的宋澹奚。
这一面的他，她从前没有机会看到。
他坐车的时候不喜欢玩手机，只是静静的看着窗外，偶尔参与车内讨论的话题。他口味偏清淡，虽然能吃辣，但第一选择总是那些味道更淡的食物，倒是不挑食。
他很爱干净，随身带着湿巾，衣服和袜子每天都会更换。
和她想的不同，他偏爱颜色明亮的袜子，在一行人中他的袜子总是很显眼，明亮，靛蓝，墨绿，色彩浓郁。
他一个人待着的时候，脸上总是没什么表情，过淡的情绪似山峰泠泠积雪，感叹他美丽的同时也令人敬而远之。
画面定格在睡前，他站在群星闪耀的夜空之下。
那样动人心魄的自然奇观下，她第一眼看到的还是他。
姜栗从碎片式的睡梦中醒来，久久没有缓过神，小口喘息着，梦里的片段已经一点儿不剩了。
坐起身，帐篷里多数人都起了。
她掀开帘子出去的时候，一群人正围在小厨房门口啃牛肉包子，见她来了，师姐眼疾手快往她手里塞了两个包子。
“够吗？再拿个葱油饼？”师姐问。
“够啦。”
“我手快，已经拿了，小孩就该多吃点儿。”
姜栗获得了两个牛肉包子和一个葱油饼，她打算吃两个包子，饼剩下了打算路上吃。她慢吞吞地嚼着包子，眼珠微动，在人群中寻找宋澹奚的身影，没找见，韩榧老师也不在。
她问师姐，师姐说两人打水去了。
今天的带队老师是林老师，和韩榧老师的风格有一些区别，他以当天的工作为主，教学为辅，和韩榧老师是反过来的。所以她们这一天回来的也比往常早，天还没黑，正逢落日时分。
不知道是谁先慢下了脚步，最后她们停在原地，遥望这一场寂静无声的落日。
姜栗在浅紫色的光束中回头，看见高处的帐篷外站了个人，深蓝色的冲锋衣，黑色运动裤。
他双手插兜，正望着她们的方向。
某个瞬间，她有错觉视线和他对上。
今晚没有风，她们的晚餐是帐篷外吃的，用两张矮桌凑成了一张大桌子。韩榧和宋澹奚一天都在牧区里帮忙，热情的牧民们给她们送了些吃的，她们又一起做了一些，热热闹闹地摆满了一桌。
一群人围坐在星空下，身边是辽阔的草原。
另一组的师姐说早上她们在海拔3500米的位置看见了一只小雪豹，拍下了宝贵的视频和照片。
姜栗闻言忍不住凑过去，眼睛亮亮的：“是阿奚吗？”
师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噗嗤笑了，很快便笑做一团，笑着说：“傻栗子，阿奚不就在你边上吗？”
姜栗后知后觉自己当着宋澹奚的面喊了那个名字。
她捂住嘴，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快速扫了眼宋澹奚，眼神里有羞赧也有恼怒，瞪了师姐们一眼。
童扬也笑倒在一旁，这阵子她们都刻意地回避这个名字，反而韩榧和宋澹奚两人如出一辙的坦然。
宋澹奚慢条斯理地接话：“我没听见。”
这下姜栗连耳朵都红了，拽住童扬小声道：“我们换个位置。”
童扬尚未作出反应，宋澹奚已伸出了手，他在桌下扣住女孩子的手腕，隔着衣服，没人看见。
他垂眼望下来：“就坐这儿。”
姜栗被男生黑沉沉的眼神捕捉，没能立即反应过来，待她回过神，手腕上的那只手已经收了回去，还自然地给她添了奶茶。
她的表情就像炸了毛的猫，想马上逃窜出去。
宋澹奚低笑一声，好心情地和她开玩笑：“你现在的表情像bear和我吵架的样子。”
“……bear？”她懵懵地问。
宋澹奚嗯了声：“我的猫。”
姜栗彻底没了声儿，老老实实地缩成一团，决定不再参与师姐们的话题，免得她们又逗她。
她把垫在草上的小毯子铺展开，然后躺下去。
仰躺着的感觉很舒服，很自由，
今晚的风不冷，入眼是近在咫尺的星空，许是时间还没那么晚，天空是浅蓝色的，缀着点点繁星。
师姐们还在谈论那只小雪豹，原来不是阿奚，是另外一只。
她感到可惜，没能亲眼见到阿奚。
“你看到阿奚，能认出它吗？”
姜栗听见宋澹奚问。
她循声望去，发现他变换了姿势，正侧身对着她，视线也落在她面颊上，看不清眼神。
这句话是在问她。
“嗯，能认出它，每一只雪豹的花纹都独一无二。”姜栗想了想，补充道，“和人一样。”
宋澹奚低声重复：“和人一样。”
姜栗撞进宋澹奚的眼睛里，他注视她片刻，忽然问：“人会不会认错自己喜欢的人？”
姜栗怔愣地看着他，不知道怎么回答。
童扬耳朵尖得很，忍不住加入这场对话，纳闷道：“不可能吧，人怎么会认错喜欢的人？靠，大晚上的一个背影莹莹就能把我认出来，这都认不出来，应该就是没那么喜欢。”
宋澹奚看了他一眼。
童扬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又黑又冷的眸子，让人直打怵。
他轻咳一声，企图挽救话题：“不过凡事都有意外。有一回我差点儿没把莹莹认出来，她气得要和我分手。那回她心血来潮去剪了个头发，还穿了我没见过的新衣服来等我下课，就差那么一点点我就当没看见似的走了。还好我的直觉救了我一命。”
宋澹奚没出声。
姜栗又一次感受到那晚在黑暗中他的情绪。
黑色的，浓稠的，尤其是当他再次看过来，只看着她。
他在等她的答案。
姜栗不安地抿唇，眼前是宋澹奚的模样，眉眼清晰，面容冷隽，身上的少年感褪去了一些，更为成熟。
和去年夏日不一样，又一样。
她怎么会认错自己喜欢的人。
怎么会认错他。
于是她说：“一定不会。”
宋澹奚鸦羽似的眼睫轻轻垂落，嗓音喑哑：“如果认错了呢？”
姜栗困惑为什么宋澹奚会执着于这样一个假设的问题的答案，而她这里也并没有正确答案。
于她来说，喜欢和暗恋都是第一次。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和宋澹奚之间没有未来。他们的人生从出生开始就注定了不同，走在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上。他有无可超越的家世，世人敬重的母亲，近乎完美的生长环境，光明宽阔的人生规划。
毕业之后，他们之间的差距会越来越大。
他的人生会长成一棵参天大树。
他会成为她生活中再难遇见的人，会成为她需要仰望的人。
姜栗不想再习惯低着头和人说话，也不想永远追逐着、仰视着一个无法企及的人。
她想拥有自尊，也拥有自己。
她唯一仰视的，是位于头顶的这片星空。
姜栗轻声说：“认错就是错过了。韩老师说这世界上不是每一种感情都会有结局的，不论是好是坏，更多的是无疾而终，慢慢消失和被遗忘在时光里的感情。她还说，以后会遇见更好的人。”
她已经分不清自己是在回答宋澹奚，还是安慰自己。
宋澹奚看见女孩子澄净又困惑的眼神，她问他：“如果那么喜欢一个人，真的会认错吗？”
宋澹奚喉间干涩，太阳穴发胀，好一阵才把这股猛烈而刺痛的情绪压下去。
再睁眼，他已恢复平静。
他看着她的眼睛，低声说：“不会，永远不会。”
姜栗重新看向天空，在这人迹罕至、位于群山深处的净土之中，她念着他的名字：“宋澹奚。”
“我在。”
“祝你前程远大，身体健康。”
他仰起头，和她注视着同一片星空。
没有说话。
第47章 蝉鸣之夏
第四十七章
飞机降落在洛京国际机场时已是晚上, 夜幕沉沉，大巴把姜栗一行人送回了林业大学。
和来时一样，车上睡倒了一大片。
姜栗困倦地望着窗外, 不想入睡。
许是巧合，她们坐的位置和来时也一样。姜栗的身边，坐着宋澹奚。
在三江源自然保护区的最后一周，姜栗时常能感觉到宋澹奚落在她脸上的视线，时有时无，可每每当她回头，他总是神色沉静地看着远方，似乎从不曾看过她。
偶尔, 她会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他想和她说些什么。
但最终他没有开口。
或许只是她的错觉。
姜栗深深吸了口气, 再吐出去, 告诉自己此时此刻她回到了洛京，这趟旅程已经结束了。
今晚, 大概是她和宋澹奚的最后一次见面。
她遥望着夜色下的洛京，内心意外地平静，她不想说话, 只想静静地和他度过最后一段旅程。
像在青水湖边, 他们只安静地坐着。
“不困？”
耳边有低低的声音落下, 他的气息温热。
姜栗眼睫微颤，没有转头, 声音轻轻的：“困了，但我在车上睡不着, 从小就这样。”
宋澹奚默了一瞬：“小时候经常自己坐车？”
姜栗小声应：“小学的时候是自己坐船，长大了到初中高中就自己坐车。初中和高中是在市里读的, 离岛上远，回去要坐两个小时的大巴，那时候我胆子小，一个人不敢睡觉。后来习惯了，就不在车上睡觉。”
她说这话的时候没什么情绪，甚至算得上轻描淡写。
宋澹奚却皱起眉头，视线在她平静的侧脸上停留两秒，嗓音微沉：“遇到过危险吗？”
姜栗摇摇头：“我运气好，开大巴的司机师傅是我们岛上出去的，我就常坐他那班车，他很照顾我。”
车里很安静，两人的窃窃私语如同耳语，没有人听见。
黑暗中，姜栗听见自己鼓动的心跳，忍不住问：“你九月份开学，为什么下个月就走？”
宋澹奚：“有提前定好的合作项目，不得不走。”
他顿了顿，低声问：“以后会留在洛京吗？”
姜栗实话实说：“还不确定，可能会在洛京，也可能在其他城市。你呢，以后会回洛京吗？”
她屏住呼吸，鼓起勇气才问出最后一句话。
“会。”宋澹奚垂眼看她，“我一定会回来。”
姜栗轻轻弯起唇，车窗外的夜色如思绪翩飞，她想这样也很好，多年之后他们或许会在某个路口遇见。
他可能会记得她，也可能不会记得。
他们或许会像多年不见的同学一样打招呼，也可能只是擦肩而过。
后来，姜栗关于这个夜晚的记忆并不是很清晰，她忘记自己怎么下车，再和他告别，也忘记了自己是怎么回到宿舍，室友的反应是如何。唯一清晰的，是街道的灯光照进寂静的车里，暗淡的黄，他的声音似乎也蒙上一层雾蒙蒙的纱，低低的响彻在耳边。
他和她说：“姜栗，后会有期。”-
姜栗的六月份过得极为忙碌，因为三江源的行程耽误了不少功课，花了一些时间才补上缺口。她偶尔会抬头看天，天际有一道长长的航迹云，飞机不知道飞往何方。
姜栗从图书馆出来天已经黑了，学校里已有了蝉鸣声。
又是一年夏了。
她轻舒了口气，脚步轻快地往宿舍走，推开宿舍门，压抑的哭声让她慢慢停下步伐。
丁惜仪趴在桌上哭，杨星和张知桐手忙脚乱地安慰她。
姜栗反手关上门，将哭声隔绝在这个小小的宿舍里，她问得小心翼翼：“怎么了？”
杨星尴尬地比划两下，说不出口。
张知桐悄声道：“晚上宋澹奚来找丁姐，两人似乎大吵了一架，不少人都看见了。丁姐回来就一直哭。”
再一次听见宋澹奚的名字，姜栗有瞬间的恍惚。
她张了张唇，低声问：“为什么吵架？”
张知桐摇摇头，丁惜仪不肯说。
丁惜仪崩溃的情绪在姜栗回来的时刻到达了巅峰，她回头看向姜栗，在泪眼朦胧间看见女孩子澄净困惑的眼神，身体里膨胀的情绪忽然没了出口，冲得她五脏六腑都在疼。
姜栗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她丑陋的面孔，不知道她的嫉妒，不知道她始终处于她的阴影之下，不知道她因为谎言吞了多少恶果。
姜栗最不知道的，是宋澹奚对她的偏爱和喜欢。
姜栗懵然地和丁惜仪对视，对方眼中爆发的情绪复杂极了，有恨、有愧疚，更多的情绪她看不懂。
这晚过后，姜栗和丁惜仪的关系渐渐疏远了。
丁惜仪在学期结束之后搬离了宿舍，没有留下任何话语和原因，没有人知道原因。
这个暑假姜栗留在了洛京，跟着韩榧老师研究课题。
韩榧老师说，宋澹奚是六月中走的，把那只狸花猫也带走了。他是最低调不过的人，为了那只狸花猫申请航线，坐私人飞机离开。走的那天，韩老师和他父亲都去送他了。
他很少更新朋友圈，偶尔会转发工作相关的咨询，关于个人生活的动态几乎没有。
他和她的对话框消息停留在三江源自然保护区。
姜栗偶尔会从韩榧老师口中听说宋澹奚的消息，他比在国内的时候更忙，睡眠时间也压缩到极致，有一次因为胃病进了医院，韩榧老师请了一周的假去照顾他。
走之前，韩榧老师问她，还喜欢那个男生吗？
姜栗沉默许久，点了点头。
韩榧老师目光轻柔地看她许久，轻声问：“有没有东西想带给他？老师不会告诉他。”
姜栗红着眼睛地和老师对视许久，意识到老师知道了。
韩榧老师用母亲般温柔的怀抱拥着她，和她说别担心。
最后她选了一盆珍珠吊兰作为礼物，多肉植物的一种，圆润饱满，垂落的时候像一颗颗珍珠，对猫没有毒性。
大四学年过得比姜栗想象中更快，同学们各奔东西，杨星准备考研，张知桐打算毕业之后回到家乡，丁惜仪准备出国。听杨星说，她选择了和宋澹奚不同的国度。
姜栗没有再关注别人的动态，专注于学业。
从秋到东不过是眨眼之间，期末考试结束，姜栗收拾行李回了南明，杨清芳来车站接她。
姜时珏和姜时玺还没放假，杨清芳是一个人来的。
她接过姜栗的行李，斟酌道：“你爸今年工作忙，过年赶不回来，你留在南明过年？初二带你们回岛上住。”
姜栗：“一起去吗？”
杨清芳：“一起去，我没给你弟弟妹妹报班，今年能在岛上住久一点，你爸回来直接到岛上。”
姜栗没有拒绝这个提议，她知道奶奶爷爷更愿意看到一家人热热闹闹在岛上，而不是只有她一个人。
她决定留在南明过年。
姜栗留在南明过年，最开心地莫过于姜时珏，小女孩子高兴坏了，一放假就拉着姜栗去逛超市，买了一堆零食回家，美曰其名要和姜栗一起过女生之夜，看电影聊天，无话不谈。
凌晨三点，姜时珏困得耷拉下眼皮，还撑着不肯睡。
她抱着姜栗，嘟嘟囔囔地问：“姐，你想要以后要做什么了吗？读研之后还留在洛京吗？”
姜栗轻轻拍着妹妹的背，声音因为困倦是模糊的：“想去三江源自然保护区，不想在洛京。”
“那么远？”她不满地撅起嘴，“那地方能挣钱吗？”
姜栗笑笑：“应该不能。”
姜时珏因为困而停摆的大脑努力想了很久，叹气道：“算啦算啦，你去追逐梦想，我来赚钱，我可聪明呢。”
姜栗闭着眼睛笑了，亲亲她的额头：“谢谢阿珏。”
姜时珏得意地翘起嘴角，慢慢在姐姐怀里睡着了。
大年三十那天晚上，姜时珏拉着姜栗去顶楼放烟花，市区禁放烟火，她拿的不过是几束仙女棒。小女孩拿着点燃的花火又蹦又跳，她的笑容比花火更为明亮、灿烂，就像她记忆中的夏天，朝气、蓬勃，旺盛的生命力几乎要冲破绿意。
姜栗看着她的笑，不由也笑了。
她坐在冷夜中，遥望着灯火通明的城市，想起远在千里之外的宋澹奚，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再生病。
手机震动了一晚上，她挨个回复信息。
姜时珏玩累了往她身边一挤，凑过脑袋看了一眼，嘀咕：“姐，你好友怎么那么少，全是群消息。新年祝福看起来也像是群发的。”
姜栗：“多了没用，也不说话。”
姜时珏赞同点头：“放心吧姐，以后有我呢，我赚钱养你。你就做自己喜欢的事，想做什么做什么。”
姜栗抿唇笑起来，眼睛很亮：“新年快乐，阿珏。”
姜时珏凑过去蹭了蹭姜栗被风吹得冰凉的脸颊：“新年快乐姐，希望以后每一年过年都能和你在一起。”
姜栗回复完所有消息，正准备关上手机的瞬间，屏幕上忽然跳出一条新的新年祝福。
狸花猫的头像，未读的红点。
她的心也在这瞬间猛烈地跳动了一下。
她的动作慢慢停下来，望着这条消息久久没有动作。
许久，她点进这条似乎是群发的消息。
【宋澹奚：新年快乐，新的一年万事顺意。】
姜栗静静地看着屏幕上简单的一行字，她有很多话想问他，有很多话想和他说，当指尖触到屏幕，删删减减，最后打出的不过是最简单也最能表达心意的祝福语。
【姜栗：谢谢，新年快乐。】
她希望他的人生像每一个新年，永远璀璨、闪耀，希望他身边永远有朋友，家人，爱人。
她也希望自己的人生明亮、辽阔。
第48章 蝉鸣之夏
第四十八章
五月份, 洛京的槐花开了。
姜栗刚从川藏回来，跟着韩榧老师的队伍一起。忙碌的毕业季，比起其余人, 她的生活似乎没有发生太大的改变。
回到宿舍，只有杨星在。
张知桐回家乡实习了，收拾了大半的东西，这会儿床铺看起来空荡荡的。她们宿舍本就少一个人，这会儿看起来十分冷清。
姜栗笑盈盈地拿出给杨星带的礼物，从前都是杨星给她带礼物，现在她有了很多机会感谢她的好意。
“栗子，回来啦？”杨星快一个月没见姜栗, 高兴坏了，“你都不知道平时我一个人在宿舍看书多无聊。你们一个个的都往外跑, 我每天看书看得头晕眼花。”
“最近韩老师不出门了。”她想了想, “我不回南明，打算找个短租的房子, 其余时间可以陪你。”
找房子？
杨星下意识想说干嘛这么麻烦，住我家里就行了。但照姜栗的性子一定会拒绝，她向来习惯不麻烦别人。
她把未出口的话咽下去, 转念有了办法。
杨星兴冲冲道：“巧了啊栗子, 我正想拜托你帮我一个忙！我表哥他在我们小区有套房, 但没来住过，只有让我帮忙照顾狗的时候才过来。他这三个月要出去看比赛, 家里的狗没人管，这狗吧脾气还挺大, 晚上睡觉必 须有人陪着。之前是我管，但我这个暑假要备考, 栗子，你帮帮我吧？你这专业还对口呢。”
姜栗微怔：“……这合适吗？”
不等她拒绝，杨星继续道：“栗子！现在是我拜托你，拜托拜托，我真没时间陪狗玩儿。”
姜栗迟疑道：“不能找别人陪狗吗？”
杨星叹气，摆手道：“别提了。我哥这狗难弄的很，找了十几个阿姨都不行，非得它看顺眼的人才能遛它，这是真颜狗。我觉得你肯定行，这狗喜欢长得好看的人，我就是靠刷脸的。”
姜栗：“……”
没听过这么怪的狗。
杨星看姜栗态度有所松动，再接再厉道：“我们一个小区，平时我和你一块儿住。”
她双手合十，水汪汪的眼睛看着姜栗：“拜托你了栗子，帮我照顾一下狗狗。它脾气虽然怪，但是可帅气了！你一定会喜欢它的。”
话已至此，姜栗说不出拒绝的话。
虽然杨星找了那么多理由，但她知道杨星只是想帮她省点钱，担心她在外面住着不安全。
她的朋友小心翼翼地照顾着她的自尊。
姜栗抿唇笑起来：“好，我帮你照顾狗狗。”
杨星一阵欢呼，帮着姜栗收拾好行李，便拽着她去看房子了，生怕她到时候反悔。
姜栗没急着从宿舍搬出去，杨星复习的时候她就在一旁慢悠悠地收拾东西，在学校四年留下了太多回忆，她将那些物件和回忆都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
整理到一半，她在柜子深处拿出一个铁盒。
盒子里放着的由棒棒糖组成的花束已经变形，融化，再也看不出当初的模样
唯有她的记忆清晰。
久远的回忆像潮水涌上来，青州湿地公园的管理处还遗留着一把无人拾取的伞。
她得把它带回来。
姜栗和杨星打了声招呼便出门了。
盛夏未至，天气很舒适，风里都是植物的味道。
姜栗走走停停，相册里多出许多绿意盎然的照片，走到湿地公园更甚，她像是被自然森林包围。
时隔一年，再次站在青水湖边。
姜栗在长椅上坐下，坐在属于小熊的左侧，右边是空的，一如他等待她的日夜。
她偏头看着右侧空荡荡的座位，想那时的宋澹奚在想什么。
两年了，她似乎还留在那个夏日里，他的眼神，轮廓，唇角的笑，阳光落在他身上。
每一帧画面都清晰。
如她的喜欢，从未褪色。
但她现在很少难过了，知道他每一天都朝着目标前进，身体健康，这些对她来说已经足够。
她也一样，一直在进步。
去过的地方越多，看过的山川越多，心脏似乎就更强大一点。
姜栗轻舒一口气，对着青水湖拍了一张照片，蓝色的天，柔软的云朵，远处的钟楼，平静的湖面。
她发了一条朋友圈：【好久不见。】
配图是初夏的青水湖。
相比之前，这一年姜栗发朋友圈的次数变多了。
她跟着韩榧老师到处跑，去了不少地方，干脆把朋友圈当成记录本来用，更新路程和动态。
她渐渐习惯了记录生活。
姜栗在湖边坐了片刻，朝管理处走去，没进门她便听到的章姨的笑声，正在和同事聊八卦。
她探出脑袋，乌黑的眼睛晶亮：“章姨！”
章姨见到姜栗又惊又喜，她加过姜栗的微信，知道她这一年都跟着老师学习，每次都给她朋友圈点赞。
许久不见她，忙拉着她的手进来。
姜栗拿出在路上买的糕点，章姨乐坏了，忙去泡茶，说可以就着糕点吃，一群人围在一起聊了会儿小姑娘的学业问题，又打听她有没有交男朋友，生怕她被人骗了。
姜栗好脾气地答了，提起来意：“章姨，之前放在这里的伞还在吗？我来拿回去。”
章姨一愣，好半天才想起伞的事儿：“那伞早就被人拿走了，一个又高又帅的男孩子，和你说的一样，姓宋。”
姜栗呼吸微滞，心跳乱了一拍：“什么时候？”
章姨回忆道：“好像是去年六月份？对，我想起来了，那几天临近端午节，我还给他塞了一个粽子。那个男孩子人很有礼貌，走之前还问我要了你之前画的宣传手册，不过挺奇怪的，只要了下册，所以我一直记着。”
姜栗回到学校，把自己丢在床上，开始发呆。
她现在乱糟糟的，脑子里画面纷繁，思绪却一片空白，她忍不住猜测宋澹奚在那时去管理处拿伞的意图，甚至要走了宣传册的下册。
他知道她是小熊吗？
宋澹奚知道，姜栗是小熊吗？
姜栗想了很久，不知不觉竟睡着了，不连贯的梦境让她似乎又回到一年前。
她陷在潮湿的夏日里，陷在他的眼眸里。
再醒来天已暗了，她坐起身，疲倦地看着窗外。
她不喜欢当时自己的状态，讨厌自己又被情绪裹挟。
姜栗闭上眼，沉沉地舒了口气。
一周后，学校安排拍毕业照。
张知桐从家乡赶回来，姜栗和杨星许久没见她，三个人在一起说了很久的话。丁惜仪仍旧没有出现。
阳光下，青春活泼的女孩子们对着镜头笑。
镜头看不见的地方，她们的手悄悄牵在一起，充满了力量。
晚上是班级聚会，姜栗很少参加这些对她来说过分热闹的聚会，但今天不同，是她们毕业的日子。
聚会的地点是班长找的，距离学校不远的一家餐馆。
一群人热热闹闹地围坐在一起，说起野外或是实习期的趣事，大多数人都喝了酒。
姜栗没碰，有人劝都被杨星拦了回去。
姜栗微笑着听同学们聊天，比起同班同学，她和朝夕相处的师姐、师兄们更熟悉亲近。但她喜欢听她们说话，就像待在角落里，听大自然的声音，人也是自然的一部分。
不知是谁提起了丁惜仪，包厢里静了一瞬。
大三那年的风波之后，丁惜仪便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了最低，但学校里关于她的流言从来没少过。
外界始终猜测着两人分手的原因。
“童扬！”一个女生把正在玩游戏的童扬喊来，“我记得你和宋师兄认识，当时他分手的传闻还是从你这儿传出来的，到底怎么回事儿？”
童扬头皮发麻，压根不想参与进这场话题中。
他飞快地看了眼姜栗，含糊道：“这都多久了啊我早忘了，我和宋师兄现在也不联系。”
有人唏嘘道：“应该就是因为出国问题分手的吧？好像分手刚一个月宋澹奚就出国了。”
“宋澹奚那样的天之骄子，刚传出来谈恋爱我就觉得他们会分。”
“为什么啊？传闻他性格挺好的诶。”
“实话实说，两个人差距太大，宋澹奚像一阵风，风自由自在，谁也抓不住，也不会为谁停留。”
“丁惜仪家境可以了吧？差距有那么大。”
“和宋澹奚比根本不是一个量级的，以后你们就知道了。”
“诶，我记得栗子当时也去了。”忽然有人说，“栗子，你和宋学长熟吗？”
姜栗平和的心绪早已被打乱，从他的名字出现，她的思绪和身体就开始不受控制。
她掐了下掌心，平静道：“不熟，我们只合作过一个课题。”
人群的声音和包厢内的灯光都远去了，画面变得模糊而斑驳，她坐在角落里，掌心的疼痛逐渐明晰。
她吐出一口气，仍觉得胸口发闷。
“星星，有酒吗？”姜栗拽着杨星问，“我想尝尝。”
杨星跟见了鬼似的，随即一捏她的脸蛋：“我们栗子也长大了啊，都会要酒喝了。等着啊，我去给你拿，今天我不喝了，免得一会儿把你弄丢了。”
姜栗捧着杨星拿回来的几罐啤酒，坐在角落里小口小口喝着，包厢里所有的画面都离她远去了，她的脑子里只剩下宋澹奚。
陌生的烧灼感在身体涌动，大脑也变得迟钝。
她轻轻念着他的名字：宋澹奚。
宋澹奚。
这个占据了她的春天，夏天，秋天，冬天的名字。
姜栗迷迷糊糊的，像回到从前，她曾羡慕丁惜仪拥有她所没有的勇气，能勇敢地追上他的脚步，而她却只能站在镜头之外，听到他，看见他。
画面一转，她在三江源的群山深处。
他垂着眼睫，鸦羽似的眼睫漆黑，眼神却更深暗，他一直看着她，声音却很温柔。
他说：姜栗，不表达在我看来不是缺点，是一种个性。但有时候，我猜不到你在想什么，而我想知道。
他也会想知道她在想什么吗？
高傲如他，也会猜测一个女孩子的心思。
她想问他，还记得那只小熊吗。
想问他，知道她是谁吗？知道姜栗是谁吗？
姜栗摸出手机，找到那个被她小心翼翼存进通讯录的名字，掌心在发烫，指尖停在屏幕上迟迟没有按下去。
他出国了，以前的号码还在用吗？
或许只是空号。
姜栗舔了舔干燥的唇，被酒意驱使，在心跳声中按下11个数字，电话拨了出去。
嘟嘟声提示她这不是空号。
她屏住呼吸，在电话接通的刹那心跳声震耳欲聋，在繁杂的背景音中，轻声问：“……你还记得那只小熊吗？”
几秒后，一道柔柔的女声说：“他现在不方便接电话。”
姜栗酒醒了。
第49章 蝉鸣之夏
第四十九章
姜栗读研的第二年, 申请去了三江源自然保护区，当天下午就接到了韩榧老师的电话。
桢楠楼外绿色的藤蔓如往年般蓬勃繁茂，她走在绿荫下, 数不清自己在这条路上往返多少次。
盛夏未至，走进楼道里已然感到一阵阴凉。
姜栗小跑着上楼，韩榧老师的办公室门开着，她敲了敲门，办公桌前的女人抬头看她一眼。
“坐会儿，马上忙完。”
姜栗待在办公室已自在许多，自顾自地去角落里检查了韩榧老师养的花草，今年还多出一个生态缸。等再回过神, 韩榧老师已然忙完了，正在泡茶, 桌上放了两杯。
“韩老师。”
她自觉在另一把椅子上坐下。
韩榧神情温和, 等女孩子小口喝完茶水才开口：“最近过得挺热闹？”
姜栗差点儿呛到，这个热闹完全是字面意义上的热闹。
比起她前面四年平静的大学生活, 她的读研生活可谓算得上的“鸡飞狗跳”。
从前姜栗在学校里就很出名，生了副清丽脱尘的面貌，偏生成绩还好。她不是没有过追求者, 但她那时年纪小没开窍, 无心情爱, 追求者无一例外都被拒绝了。
这两年她的出名，大部分是因为她的追求者来头大又执着, 被拒绝了上百次还没放弃，每回来学校都能闹出天大的动静来。
在老师面前提起私生活, 姜栗有些羞赧。
她小声道：“我一直在认真学习。”
韩榧笑道：“这会儿谈恋爱不耽误学习。我听说那个男孩儿长得不错，人也大方, 没看上？”
姜栗抿唇，诚实道：“我还没有谈恋爱的打算。”
韩榧瞧她一眼，半句不提宋澹奚，只道：“去三江源的事儿想好了吗？那里太苦。”
提起学业，姜栗面上的笑容轻快几分：“我不觉得苦。”
韩榧点点头没多说，这两年姜栗跟着她，最上心的还是关于雪豹的课题，去三江源的决定她并不意外。
她只道：“去三江源，那男孩儿恐怕不会再追上来了。”
姜栗：“他在我身上已经浪费了太久的时间，已经足够了。”
去三江源之前，姜栗回了趟南明。
初夏的南明天气很舒服，她站在南明一中门口的樟树下，等姜时珏放学。
这是她读高中时的学校，从外表看学校一点儿变化都没有。
她没有想起太多关于同学之间的回忆，有的只是关于学校里动植物的变化，以及季节的光影。
铃声打响，校门口的铁门打开了。
一中的校服还是她上学时的模样，简单的蓝白色，一张张年轻的面稚嫩、朝气，偶尔能见到几个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的学生。
她在人群中一眼看到姜时珏。
小少女又长高了，高挑的个子和白皙的皮肤让她在人群中很显眼，更别说她那一副趾高气昂的表情。
她身边围着一群女孩子，说说笑笑。
姜栗静静看了一会儿，提声喊：“阿珏！”
姜时珏停下来往左右看了看，脸上的表情是茫然的，似乎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她笑起来，又喊：“阿珏，这儿！”
姜时珏从人群中看过来，眼睛顿时亮了，她不顾形象地尖叫一声，嗷嗷叫着往姜栗跑来，一把扑了过去。
姜栗接住个小炮仗，退后了两步，差点儿没被她撞倒。
“姐！姐姐姐姐姐！”姜时珏乐疯了，抱着姜栗又喊又跳，眼睛晶亮，“你怎么来了！”
姜栗温声道：“来接你放学。”
姜时珏呜呜两声，高中以前她和姜时玺一直在一个学校，接送也是一起。上了高中，姜时玺成绩没她好，两人自然就分开了，父母也分开接送他们，一个管她，另一个管姜时玺。
负责接送姜时珏的是姜爸爸，但姜爸爸偶尔会出差，一个月总有那么几天她被落下。
这周姜爸爸不在，她是一个人坐公交车回家的。
她没想到姜栗回来接她。
姜栗接过妹妹的书包，小少女自然地挽上来，叽叽喳喳地说着今天要和姐姐一起睡，一起坐公交车回家。
“姐，学校里好多老师都记得你。”姜时珏有说不完的话，“她们现在还在为你可惜，因为专业的事。哼，我觉得没什么可惜的，我姐姐不管读什么专业都是最厉害的。”
姜栗的心因妹妹变得柔软，她任由小少女把她拽去公交站，再向同学们炫耀这是她姐姐，做雪豹保护和环境保护，语气里满是骄傲，这群少年少女们都投来崇拜的眼神。
耳朵热闹了一路，两人在小区门口下了车。
姜时珏去小区门口买了两杯奶茶，和姜栗说杨清芳和姜时玺没有回来的那么早，姜时玺的高中远。
姜栗对弟弟的关心远不如对妹妹的多，闻言问道：“阿玺最近还和爸妈吵架吗？”
姜时珏撇撇嘴：“老样子，总是闹着要这儿要那儿，成绩是一点没提上去，这次期中考都快倒数了，妈妈急得上火，打算给他找补习班。按照他现在的状态，以后能不能考上本科都悬。”
姜栗摸摸妹妹的脑袋：“你不要被他影响，也不要总是和他吵架。”
姜时珏：“我才没时间和他吵架呢！我现在的直播事业正在上升时期，我可是小富婆！”
姜时珏是在高一有了直播的念头，没有太多的直播内容，只是单纯的写作业，周末和假期偶尔会讲题。慢慢地她的粉丝越来越多，到今年已经有二十万粉了，除了跟她一起写作业的同龄人，还有想来了解孩子青春期心理的家长们，直播间总是很热闹。
姜时珏把赚来的钱都放在姜栗那儿，只有姐姐才能让她感到安全，她有把钱都给姐姐花的念头，但姜栗从来没动过，她还因此沮丧了一阵。
时间还早，姜栗去超市买了点儿菜和肉。
杨清芳工作很辛苦，还要开近一小时的车去接姜时玺，回来已经很晚了，姜时珏会饿肚子。
她准备了今天的晚饭。
姜时珏很少吃到姐姐做的菜，更别提杨清芳了，她开门进来看到桌上的四菜一汤愣了好一会儿，以为是姜爸爸回来了。
“妈。”姜时珏随口招呼了一声，“姐姐回来了。”
杨清芳见到姜栗是有惊喜的，这两年她们的母女关系没有太大的进展，但也没有之前那么僵硬。
她放下东西，拍了下姜时玺：“怎么不喊人？”
姜时玺不情不愿地喊了声“姐”，丢下书包很快跑回了房间，不知道在里面忙点儿什么。
杨清芳看到在厨房忙碌的大女儿，更多的是陌生感。
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大女儿的厨艺已经那么娴熟了，她甚至没有太多机会吃她做的饭，只在过年尝过两三次。
再看姜时珏和姜时玺，这两个小祖宗哪个懂做饭，连碗都不会洗。
她知道自己亏欠姜栗，却从没有一次像此刻冲击感强烈。
姜栗对杨清芳笑了一下：“可以吃饭了，妈。”
杨清芳有瞬间的恍惚，曾几何时，那个小小女孩子总是拽着她的衣角喊“妈妈”。
她回过神，说好。
饭桌上，姜栗主动说起要去三江源自然保护区的事，不出意外，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对，包括姜时珏。
姜时珏反应最激烈：“你一个人去高原多危险啊？那里连信号都没有，我都找不到你，我不同意！”
杨清芳皱着眉头：“栗子，你一个女孩子去那种地方怎么行？”
姜栗握住妹妹的手，轻声说：“我已经决定了。”
杨清芳和姜栗的相处并不多，但她了解这个孩子，看着温柔没脾气，其实心里主意很大，做了决定的事没人能让她回头，否则也不会发生高考改志愿的事了。
姜时珏知道姜栗去意已决，眼眶红了，一时想丢下筷子跑去房间里哭，但想到姐姐辛苦做了那么久，都是她爱吃的菜，这筷子便丢不下去了。她气鼓鼓地吃了两大碗饭，撑得动不了。
姜栗哭笑不得，轻柔地给妹妹揉肚子，哄道：“那里很安全，我不是生活在高原上，我住在当地的自然保护中心，和教授前辈们在一起。我进山的时候会告诉你，不会让你找不到我。”
姜时珏眼睛还是红的：“一定要去吗？”
姜栗：“这是姐姐一直想做的、热爱的事。”-
回洛京的前一天，姜栗坐船出了海。
她幼时曾惧怕海洋的广阔无垠，恐惧世界的未知。
长大后，她开始了解这个世界，了解自然，了解地球，或许不多，但她始终再往前走，走的每一小步都在靠近这个真实的世界。
她有太多想做的事，有太多想去到的地方。
海风中，云层染上橙色的光，风吹起她的长发。
姜栗闻到属于海洋的味道，看到远处渔船的白帆，听见海浪阵阵，自然无时无刻不震撼着她。
她遥望着海面，仿佛看见海洋的另一端。
姜栗在摇摇晃晃的渔船里站起来，紧握着船舷，朝着无边际的海大喊：“宋澹奚，你好吗？”
“我现在过得很好。”
“宋澹奚，我要往前走了！”
再见，宋澹奚。
第50章 山海之间
下卷·山海之间
第五十章
姜栗到胡同口的时候, 韩榧的信息也正好到，问她到哪儿了，说饭已经做好了。
回了信息, 抬头发觉自己正站在槐树底下。
韩榧住胡同附近有一棵百年的老国槐，苍劲古朴，浓荫遮天蔽日。
尚未初夏，槐树已经开了花。
韩榧三年前搬到这儿的三进院，身边只有一个生活阿姨照顾。她回洛京工作后，每逢周五都会过来陪她吃一顿饭，师徒俩聊聊工作和生活，偶尔还喝口小酒, 感情比三年前更亲密。
姜栗进门前摸了把光滑的石狮子，脚步轻快地往里走, 刚进内院便闻到了饭菜的香味。
内院绿意葱茏, 绿丛中坐着一道身影。
头上绑了一块碎花头巾，身上确是月白色的褂子, 显得有些怪异。
姜栗忍不住笑了：“老师。”
韩榧知道姜栗因何发笑，无奈道：“周姐说会晒黑，非要我戴着, 不伦不类的。你瞧着倒是白回来了, 养了一个春天吧？”
姜栗算算回来的日子：“差不多。老师在忙什么？”
院里新搭了藤架子, 她凑过去瞧，韩榧起了兴：“是葫芦, 夏天了弄个地儿乘凉，过阵子就开花了。”
两人凑在一块儿嘀嘀咕咕半天, 惹得周姨出来催人，说饭菜都要凉了, 这才肯进去。
桌上四菜一汤，都是时令蔬菜，份量适中，两个人吃正好。
韩榧照例问了两句姜栗工作上的事，姜栗从三江源回来后进了《发现·地理》的地理编辑部，满打满算工作不过三个月，刚过实习期，还是个新人。
在她心里，姜栗总还是个孩子，转眼却工作了。
姜栗：“办公室里同事年纪都比我大，都是我的前辈，人都好相处，平时挺照顾我的。老师，我想去跑野外。”
韩榧瞧着女孩子亮晶晶的眼睛，不免想起她大三刚得知要去三江源的时候，也是这样高兴。
四年过去了，她简单的性子还和以前一样。
容貌倒是有些变化。
比起多年前，女孩子脸上的青涩已经褪去，书卷气却更浓，本就清丽的面容更盛，纤腰楚楚，像一株干净的白梅。
面对她时，女孩子的眉眼间才会露出娇憨。
韩榧是真的疼爱她，把她当成半个女儿般照顾。
饭后周姨在院子里煮了茶，韩榧有电话进屋去了。
姜栗躺在躺椅上看着被四合院圈的方正的夜空，零星能见到几颗星子。
四四方方的天，和三江源手可摘星辰的感觉很不相同。
回来那么久，在某个清晨或是夜晚，她总有错觉自己还留在三江源，直到看到洛京的天。
夜风清爽，院里静谧，这是姜栗难得松快的时间。
她静静看了会儿天，闭上了眼睛。
韩榧接完电话出来，在姜栗边上坐下，喝了口茶，见女孩子闭着眼睛，不由问：“一会儿怎么回去。”
姜栗道：“阿野来接我。”
韩榧反应了一会儿才把“阿野”和追求姜栗三年的男生对上号，她平时都是叫名字，今晚换了称呼。
韩榧微顿：“答应他了？”
在长辈面前说起感情上的事，姜栗总有几分不好意思。
她浅浅笑了一下，小声道：“嗯，两周前和他在一起了。”
韩榧心说也好，等话题再转过几个，她斟酌着语气：“栗子，阿奚下周回国，这次回来他就不走了。以后你周五过来难免撞上，你若是觉得不自在，就挑着他不在的时候来。”
姜栗的思绪有两秒是空白的。
这三年来，韩榧并没有刻意隐瞒宋澹奚的消息，聊家常时偶尔会提起，她起初会觉得别扭，在韩榧知道她暗恋的人是宋澹奚之后反而好些了。她从不主动问起，只是听说。
时间久了，竟也习惯了。
但今晚的消息不一样。
他要回国了，而且以后会一直留在国内。
韩榧是她的恩师，宋澹奚又是恩师的儿子，她不可避免地会和他撞上，能躲两三次但躲不了无数次。
她不会因为宋澹奚而不来探望老师。
姜栗垂眼，轻声说：“不用，我没关系的。”
韩榧温声道：“不用顾及着老师。我今晚和你提起，是希望你有心理准备，比起从别人口中听说或是亲眼看见，我希望由我来告诉你，至少这样你不会毫无防备。”
姜栗的心又酸又软，她曾说从别人嘴里听到他的名字时没有防备，像是被击中一样，很久都缓不过来。
老师从没忘记过。
姜栗冲着韩榧笑：“真的，我都放下了。”
韩榧摸了摸她的脑袋，笑容温和。
姜栗没有久留，顾星野给她发消息已经到胡同口了，便准备离开。
韩榧送她到内院门口，见女孩子的身影不见，脸上的笑意也渐渐消失了，轻轻叹了口气。
这三年，两个孩子都不好过。
一个终于放下了，一个还是放不下。
胡同里昏昏暗暗，夜里不好走路，姜栗低着头，借着院门口的灯，小心翼翼地跨过门槛。
一时不查，踉跄了一下。
边上伸出一只手稳稳地扶住她。
“以后我进来接你。”懒洋洋的男声，声音有笑意，“小栗儿走路像个小朋友，走一步看会儿地上。”
姜栗心跳刚落回去，听到熟悉的声音，露出笑容：“阿野。”
昏黄的灯下，倚在墙边的男人站直了身体，露出张扬高调的面庞。
一张和“低调”两个字完全无关的脸。
年轻的面庞，侵略性十足的眼睛，精致如雕塑般的五官。
黑色耳钉在灯下反射着光。
顾星野瞧了眼女孩子微乱的发丝，自然地抬手将那几缕被揉乱的发拨到她的脑后。
指节无意间触到她的脸，细腻，微凉。
她的眼睫颤了颤，拿着包的手指收紧。
她还没习惯和他的肢体接触。
他收回手。
近胡同口，路灯的光越来越亮。
顾星野偏头看她：“累不累？”
姜栗摇摇头：“吃过饭在老师那儿躺了一会儿，晚上凉凉的很舒服，现在不累。”
顾星野：“陪我去玩会儿？”
姜栗有些迟疑，她见过顾野的朋友，多是和他相差无几的富家子弟，她不习惯和他们相处。他们讨论的她听不懂，她喜欢的他们不在意，见面也说不了几句话。
顾星野了解姜栗，一见她垂眼就知道她脑袋里想些什么。
“不想去就送你回家，不是说想看电影？陪你看。”
姜栗知道这样的聚会在所难免，她不想总是拒绝他。
这三年来她拒绝过他太多次。
“陪你去玩儿。”
她眨巴着眼学他的儿化音，卷音软绵，可爱得不行。
顾星野扬眉一笑，又一次把她的头发揉乱：“带你玩儿有意思的。”
姜栗被塞进超跑里，懊恼地打理着自己的长发，刚刚还给她整理呢，现在又弄乱了。
男人的心思真难猜。
跑车穿过热闹的市区，绕到了一处僻静的山庄。
姜栗原以为今晚又是去俱乐部或是酒吧，没想到上了山，她降下车窗，打量着周围的植株。
顾星野：“来过这儿吗？”
姜栗道：“上大学那会儿我把洛京的生态公园和能进的山都走了一遍，这里进不来。”
她对这个地方有印象，是私人地界。
顾星野笑道：“周末陪你来爬山？”
姜栗：“你不忙吗？”
顾星野今年刚接手星辰集团旗下的一家科技公司，上半年太忙，来三江源找她的次数比去年少一些。但再忙，她每个月总能见到他，这个傻子，明知道会有高原反应还坚持来。
她回来三个月，见到顾星野的时间多是在深夜。
他下班从公司回来，车停在她租房的小区楼下，也不上来，就静静看着她房间的窗户。
他不会在那么晚的时候给她发信息，是她偶然中发现的。
顾星野：“再忙也有时间陪你。”
姜栗抿唇笑起来：“那你来接我。”
顾星野也笑：“只要你需要，在哪儿都来接你。”
顾星野的朋友们在山庄等他一晚上，知道他来这么晚是在等女朋友和她老师聊完天，一个个白眼翻上天，嚷着让他喝酒，他一个没搭理，说晚上要送姜栗回去，喝不了。
一群人吃完饭便商量着去打台球，顾星野没什么兴趣说不去，问去哪儿，又是去找女朋友。
从他坐下，他们也就见了他女朋友一面。
进这个圈没多久的女生不由好奇，问顾星野的女朋友是什么来头，怎么从来不和她们一起玩儿。
朋友玩笑道：“阿野的女朋友是只喝露水的仙女儿，和我们这些俗人玩不到一块儿。但他喜欢得不得了，眼巴巴在人背后追了三年，刚追到没多久，别对姜栗太好奇，阿野会生气。”
女生惊奇道：“追了三年？”
朋友道：“想不到吧？这小霸王也会追人，还追了三年，我们当时知道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姜栗不知道别人的议论，她正在山庄的培育基地，顾星野找了培育基地的主管陪她。他对着这些没什么兴趣，她便没让他陪，让他去和朋友吃饭，总不能饿着肚子。
她和主管聊得投入，从基地出来，边走边聊，没发觉前边站了个人。
主管余光瞄见前面的人影吓了一跳，没敢多留，问过好便连忙溜走了，免得打扰小少爷谈恋爱。
姜栗看到顾星野的时候，正站在一棵海棠树下，海棠花苞初绽，她的面容映着花色。
她娴静的侧颜比海棠更娇嫩。
顾星野定定瞧了她几秒，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朝她走去，嗓音偏低：“在看海棠？”
姜栗点头：“和主管聊到了《群芳谱》。”
姜栗知道他不爱看这类书，温声道：“里面写到‘海棠四品’，分别是贴梗海棠、垂丝海棠、西府海棠、木瓜海棠。这一株是西府海棠，姿态挺拔，开花时会有香气，结出来的果子还能熬成果酱。”
顾星野面对姜栗时总是有令他自己惊异的耐心，他向来没什么耐心听这些风花雪月。
他认真听完姜栗说的话，只道：“结了果带你来摘。”
姜栗说好，又仰起头看这株西府海棠。
顾星野借着夜色，看着海棠树下的女孩子，细细的脖子，后颈的肌肤莹润如玉，比这花苞更白更粉。
他忽然问：“你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喜欢你的吗？”
姜栗诧异地转头，看着男人那张称得上是“漂亮”的面容，她很少用这两个字形容一个男性。
三年间，她从没听顾星野说起过缘由。
妍艳的西府海棠下，顾星野的 眉眼也显出几分艳丽。
他垂眼看她：“姜栗，我对你是一见钟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