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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21

    一声惊雷乍响,似万马奔腾,震撼天地。

    李严率先反应过来,高喊护驾。两岸金甲卫唰地拔刀,寒光阵阵。

    这厢,虞令淮迅速避开致命一箭,随手拽住一名金甲卫,解下腰间玉牌擩进对方手里,容色冷峻地喝道:“持孤手令,快马寻到容将军,务必保护皇后!”

    随后他接过李严手中长剑,迎着潮夜扬唇一笑:“三年了,终于想起刺杀,孤倒要看看背后是哪个老伙计。”

    乌云层叠,雷声轰鸣,闪电如烈鞭、如银蛇,照得林间鬼影憧憧。

    暴雨欲来,鼻间漫起泥土潮气。下一批箭矢杀破秋风,擦着头顶,牢牢扎进树皮。

    树皮碎屑溅了虞令淮一身,似在讽他自大。

    “宵小之辈。”虞令淮冷哼,并吩咐李严:“尽量留活口。”

    话音未落,只见虞令淮眼神一厉,猛地拔剑,将侧后方试图偷袭的兵士捅个对穿。

    脸侧明显一热,是对方迸出的鲜血。

    顷刻间,两岸血气翻涌。

    虞令淮拿衣袖擦剑,回身时才发觉偷袭的兵士身上穿的乃是金甲卫之服。

    “怪不得……”虞令淮一顿,骤然想起方才拿了他令牌的兵卒,也不知是真金甲卫,还是贼人假冒。

    强行突围倒是不难,找容绪也方便,顺着林间小道一路往营帐去就是了。但他现在是众矢之的,若真去找容绪,怕不是护她,而是害她。

    “李严,你去。”剑柄压在掌下,虞令淮几乎立时就做了决定,“护皇后周全。”

    “陛下——”

    “闭嘴,快去!”

    就在这时,雨终于落下。

    虞令淮抬手抹了把脸上雨水,暗骂钦天监吃干饭的,算好了秋猎不下雨,结果当天就下,等他回去一定要重重责罚。

    豆大的雨珠颗颗砸落,在刀剑上溅出粒粒碎珠,道路很快泥泞。树影婆娑,萧瑟而森然,枫叶的红混上血污,冷不丁的让虞令淮想起那个梦境。

    还未及细想,他几乎是本能反应,弯身在地上滚了一圈,避开兜头劈来的砍刀。

    左右亲卫皆负伤,护着虞令淮上马。

    “陛下当心!”

    一道女声突兀地从林间传来。

    虞令淮猛拉缰绳,马蹄高高扬起。

    下一瞬,熟悉而陌生的笛声响在耳际。

    女子,笛声……?!

    虞令淮毛骨悚然。

    拉着缰绳的手也越来越紧,身子像是冻硬了般无法动弹。

    “见鬼了。”他暗骂一声。

    刺杀和围剿,哪怕刀剑悬于顶上,虞令淮都可以眼睛也不眨地挥剑刺去,再随手抹掉溅到的血污,但当下的情形真切地让他觉得诡异。

    电光火石之间,几道箭矢从黑夜中放出,齐齐向他飞来。

    虞令淮即刻抬剑格挡。

    却没想到眼前忽然落下一道朱红身影,挡在他面前,生生捱了那几箭!

    而那弓箭手也不是吃素的,力道之大,使得箭镞深深没入女子胸口。

    虞令淮大惊失色。

    女子,笛声,以命相救。这些元素离奇地集齐了,并且不偏不倚发生在秋猎当日,就在他面前!

    “真是见鬼了。”虞令淮又骂了一声,迅速下马,察看那女子的生死。

    还有气。

    这就棘手了。

    无论这女子有何图谋,她都在此刻,当着众兵士的面,成了他的救命恩人。

    “来人,驮着这女子。”

    “金甲卫听令,即刻突围!”

    连下两道御令之后,虞令淮强忍疑虑,飞身上马。

    然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梦境中的种种碎片。他不及细想,高高扬鞭,在一片打杀声中,逆着刀光剑影朝外围疾驰。

    援兵很快赶来。

    在训练有素的皇家金甲卫面前,乱臣贼子一击即溃,纷纷作鸟兽散。然而无处可逃,贼人皆被缚起手脚,猪狗一般摞着,堆在泥地里。

    虞令淮拧拧眉心,正要下马,忽丢了全身力气。

    天旋地转般,他失去意识。

    –

    这场雨下得急,且很是公平,无论是朝廷命官、公子贵女,还是内侍宫女,统统浇个透心凉。

    容绪绷着脸,步履稍快,裙摆翻飞。吴在福守在龙榻边,几个小内侍乱了阵脚,只能小跑着跟上皇后,边听边用脑子记。与宋衔月碰头之后,女官那边负责的事务也吩咐下去。

    这下,所有从上京带出来的人都得到了妥善安排。

    除了虞令淮。

    容绪头一回在众人面前发了火。

    “什么叫恐有性命之虞?他连外伤都没有,只是脱力昏迷,竟到了要死的地步?”

    听着“死”字,太医们骨颤肉惊,连忙跪地。

    容绪却没心思听他们说那些废话。

    当天晚上虞令淮未醒。

    就连聂太后都移驾过来问候。

    容绪摆不出好脸色。

    事情还未查清楚之前,她没法给好脸色。

    但容绪深知本次刺杀大概率不是聂家所为。若她是聂家掌事者,她只会安排刺客杀自己,而后嫁祸给虞令淮,光一个孝字就能压得他安分很长一段时间。

    “绪娘。”聂太后故作亲热地挽住容绪,精致的蔻丹如血一样鲜艳,接着以长辈的口吻提点:“别忘了安顿那位娘子。”

    关于那位红衣女子,周遭所有人都不敢主动向容绪提起,心中有鬼似的。

    还是宋衔月悄悄咬耳朵,容绪才知道,原来不少宫人口口相传的内容是虞令淮与那女子月下相会,突然遇刺,女子舍命救了虞令淮。

    如今这聂太后也真是够闲的,非要在虞令淮还没清醒,容绪焦头烂额之际,故意捅一捅戳一戳,膈应一下。

    “哎唷真是神兵天降一样,怎么就那么巧救了皇帝。”聂太后捏着佛珠,闭眼念了几句阿弥陀佛,而后拈起一丝笑意道:“你也别吃味,当皇后的,总要有容人的肚量。”

    “当下最要紧的是,赶忙把那位娘子照看好了,来日皇帝醒来,绪娘你少不得要跟她姐妹相称。”

    容绪十分端庄地微笑,“您说的是,妾已命人务必救活那位娘子,年纪轻轻,就这么香消玉殒的话,多么可惜。”

    “你!”聂太后银牙都要咬碎。

    容绪迤迤然离去,聂太后嫌恶地拿帕子擦手,好似沾了什么污物。

    “武将家的,就是上不了台面,哪壶不开提哪壶!”

    语毕,聂太后恍然意识到自己也同样哪壶不开提哪壶,遂悻悻翻了个白眼,对身侧亲信道:“这回我们还没动手就被人抢了先机,看来这满朝文武不都向着虞令淮。”

    嬷嬷附和道:“这消息于娘娘、于聂家,是好事。娘娘只需坐山观虎斗。”

    –

    秋雨仍在砸落,容绪把鞋底湿了的木屐换下,赤足走在廊道。

    “沛沛。”

    “你一夜没睡,该休息了。”

    容屿解开披风为妹妹披上,而后绕到前面,低头将风帽系起。

    他眉宇鬓间都沾了湿气,显得面容更为冷峻,乍一看跟冷着脸的容绪很是相似。

    “哥哥让我休息,又给我披风?”

    容屿闻言不禁失笑,揉揉她脑袋,“你在廊下这么走着的时候需要披风,进屋休息时再解下不就好了?”

    他耐心地回应着妹妹,因他察觉到妹妹的焦躁。

    “家里没有见到阿娘的铜镜,我原先以为被阿娘带去会稽。听你说了之后,我立马就让人回家再行翻找,会稽那边也遣了人。”说到这里,容屿将语气放轻:“会不会是你记错了?阿娘下葬时,所有的陪葬品你都过目了?”

    “嗯,我心中有数,确实没有铜镜。”

    容屿心下一沉。

    容绪也清楚,如果阿娘被谋害,身故时毫无准备,那么铜镜不在身边是极有可能的,然而现在各处寻不到铜镜,要么阿娘寻了个间隙把镜子扔了,要么……阿娘没死。

    兄妹俩都更倾向于后者。

    要想证实,首先需要回会稽开棺。

    可是骨肉亲缘,谁会忍心打开棺椁,让阿娘不得安息?

    况且,若证实阿娘当初诈死,骗了所有人的话,容绪更加难以接受。

    阿娘殉情,阿娘诈死,这两种可能,怎么看都是阿娘舍弃了她,舍弃了哥哥。

    “现在一切都不确定。”容屿道:“不到万不得已,不开棺。若这次派出去的人仍然找不到铜镜,我们就默认阿娘还活着,开始寻找阿娘踪迹,可好?”

    当下确实也没有别的法子,容绪点头同意。

    雨声磅礴,容屿握住妹妹的手,被凉得一惊。

    “你在担心圣上。”容屿瞧出妹妹的分神,笃定道。

    容绪闭了闭眼,又深呼吸一下,似在隐忍泪意。她往前半步,扑进哥哥怀里,鼻间满是熟悉的气息,却难以让她平静下来。

    “他要是醒不过来……”

    容绪只说了半句便止了声,内心苦涩难言。

    如果皇帝一直昏迷,皇后该怎么做,这些都是有流程的,容绪有能力也有信心可以快速稳住局面。

    但作为妻子,她有点无力。

    分开时他还好好的,怎么就忽然醒不过来了呢。

    “哥哥在。”容屿搂住妹妹,以很紧的力道。

    沉默片刻后,容屿低声说:“圣上与我商量过秋猎的巡防,他似乎预感到会发生什么,是做了周全准备的。但圣上不想你担心,没有让我负责,也不建议我告诉你。”

    “什么意思?”

    “这不是第一次了,你们有事为何要瞒着我?”容绪有点动气,眉头也蹙着,看向容屿的眼神像在打量陌生人。

    容屿被这眼神刺得心口一痛。

    而容绪不欲多说,举步往屋里去。

    吴在福起身让出床边的位置。面对容绪询问的眼神,吴在福轻轻摇头,面含隐忧。

    茫茫夜色,风声如泣,廊下铜铃被吹得发出疾响。

    容绪望着虞令淮苍白的脸色,唇线抿直。

    她握住他微凉的手。

    几乎是同一时刻,虞令淮手臂猛颤,双眼紧闭,额上也冒出冷汗。

    “沛沛——”

    像是拼死挣扎一般,虞令淮大汗淋漓地唤着容绪名字醒来。

    “你醒了。”容绪和一众宫人都被吓了一跳。

    虞令淮望过来的眼神,如同失而复得。

    不开玩笑的说,从他眼中能够看见隐隐泪花。

    “太好了,你没事。”虞令淮依从本能猛然抱住容绪,万分后怕地越抱越紧,好似怕她就此化为水雾,消失在怀里。

    “该说这话的是我吧。”容绪大惑不解,提醒道:“松开我,快喘不过气了。”

    虞令淮充耳不闻,执拗地抱紧她。

    见他醒了,还如此有力气,容绪心下稍松,又想起他和兄长蓄意瞒她,吐字下意识冷淡:“你别是梦见我死了。”

    只是随口一说,虞令淮却像是听见什么谶语,喝道:“不会,你不会死!”

    第22章 22

    先前留下“恐有性命之虞”诊断的御医冷汗直流。

    搭脉时手指肉眼可见在发颤。

    虞令淮觑着御医,实也不想为难对方,遂道:“恕你无罪,有话就说。”

    孰料御医抖得更厉害。

    虞令淮忍不住问:“孤这是患上不可治愈的绝症了?”

    “回陛下,臣,臣无能……”御医撩袍跪下,猛猛磕头。

    这让在场的人心中一惊。陛下明明清醒过来,看御医反应怎的情况反倒比之前更严重了?

    见内侍宫女面露惶恐,容绪及时往前一步,亲自搀扶御医起身,温声道:“本宫一时心焦,先前语气重了些,你莫怕,只管把话一一讲清。”

    “是,臣遵命。”

    御医稳了稳心神,缓缓道来。

    先前虞令淮的脉象又急又凶,类似医术上讲的虾游脉,时隐时现,却又不尽相同。虾游脉属怪脉、死脉,因此才有性命之忧的推断。

    而如今虞令淮醒来,再行诊脉,前后差了几个时辰,这脉象竟又产生变化,是御医本人行医数十年来未曾见过的怪脉。

    “微臣医术不精,孤陋寡闻,实是愧对陛下与娘娘的信任。”

    瞧着年纪能做自己祖父的人跪倒在地涕泗横流,容绪心中不是滋味。

    虞令淮更是直接,把自己床榻上的布巾团了团扔下去,“一大把年纪了还哭,孤还没死呢。你没见过这脉象,就找见过的人来,整个御医院就你一人做事?”

    御医闻言,哭也不是,不哭也不是,只得原地抽噎。后接到皇后的眼神鼓励,才吸吸鼻子瓮声瓮气道:“如今御医院人才凋零,都是微臣教出来的,微臣未见过,他们自然也未见过。”

    虞令淮扶额,他看这大鄞要亡,连御医院都缺人。

    见帝后未曾真正动怒,御医也就鼓起勇气道:“陛下莫忧,微臣斗胆进言,陛下的脉象虽怪,底子却有力,不是气血衰竭之兆。”

    这一点虞令淮倒是知道。

    昔年在军营听人讲过一两嘴,将死之人的脉会沉、微、弱,而不是像他这样怪、乱。

    “罢了罢了,孤听明白了,一时半会儿没事,对吧?”

    御医猛猛点头。

    虞令淮便也懒得多说,大手一挥让人都出去。

    容绪给吴在福递了个眼神,后者心领神会,将方才在场的内侍及宫女叫至一处,敲打一番。

    “没事。”

    门阖上,房内只余他二人,虞令淮痛痛快快地换了个更为舒适的卧姿,拍拍床铺让容绪来,“就算有那些个不长眼的去传谣,让人以为我病入膏肓,也好,我可以来个将计就计,瓮中捉鳖。”

    “你一天天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容绪回过身,却只是远远站在门口,并不想如他所愿靠近他。

    “有什么值得你以身试险?阿兄说你对刺杀有所预料,又是怎么回事?与你方才陷入梦魇有关?”

    妻子的连连发问让虞令淮一下子成了哑巴。

    特使在各国各邦的见闻令他明白,大鄞之外还有更多广阔的天地,因此他也很能接受自己脉象奇怪,以及,他内心深深觉得并不是梦魇那么简单。

    昏迷后做的梦延续了上一个梦。

    他有了新欢,忘了容绪。皇后之位虚有其表,哪怕金册金宝好端端放在碧梧宫里,宫里的内侍、宫女、侍卫却更乐意吹捧那位贵妃。

    他们都跟人精似的,自然是看他宠爱贵妃,才会如此。

    梦的最后,容绪在他面前自戕。

    凄楚的眼神比她颈上血痕还要触目惊心。也是从那一刻起,虞令淮知晓何为痛彻心扉。

    “怎么,你不说话就想糊弄过去?”

    虞令淮如梦方醒,容绪不悦的面容在他眼前放大,生动的,鲜活的,不似梦中那般枯槁易折。

    他忍不住抚触她的手。

    轻轻的,像是托住一片晶莹欲融的雪花。从手指梢梢,到半截手指,再到握住整只手。

    这种煽情氛围让容绪感到不自在。嬉笑怒骂才更像虞令淮。

    但他死里逃生,饶是拥有较为坚韧的心性,也会一不当心展现出脆弱,或是彷徨吧。

    容绪兀自猜测着,默许了虞令淮的行为。

    她衣冠楚楚站着,他则带有些许病气坐在床边,是他在主动而渴望地伸出手够她,犹如虔诚的信众在祈求神女赐下恩泽。

    “我不知道该如何向你开口,因为连我自己都觉得十分荒诞。”虞令淮吻着容绪的纤纤手指,说话时唇瓣上下开合,轻触在她肌肤上。

    容绪被微热的气息弄得有点痒,垂眸看他。

    虞令淮恰好抬眸。

    视线相撞的一刻,他微微皱眉,又很快扬起一抹欠揍的笑。

    “又哭又笑的,做什么。”容绪嘴上不饶人。

    虞令淮摸摸她发丝,问:“我昏过去多久?”

    “六个时辰。”

    “喔,六个时辰——”他特意拖长了音调,笑嘻嘻看她:“这六个时辰皇后娘娘未曾休息?我瞅着都憔悴了。”

    “是啊,我生怕刚嫁人就成了寡妇,名声不好。”容绪毫不客气,“所以请你长命百岁。”

    “百岁太长,都成老不死了。”虞令淮口吻挑剔。

    容绪:“不是你说要活到一百二十岁,纳三十六个小妾吗?”

    虞令淮:“……”

    这话还真是出自他口,抵赖不得。

    说到三十六个小妾,两人不约而同想到那位来历不明的女子。

    “你审过了没?”

    容绪微愕,“那是你的救命恩人,又不是犯人,值当用‘审’这么重的词?”

    论到这一点,虞令淮像是受了刺激,一字一句地强调:“就算是救命恩人,也越不过你。”

    容绪不动声色地盯他两息:“你在心虚。”

    被瞬间揭穿的感觉很不好受,虞令淮嘀咕道:“这兴许就是青梅竹马的坏处。”

    “我洁身自好,为你守身如玉,我心虚什么。”虞令淮梗着脖子,虚张声势。

    忽然,脑海中闪过什么。

    虞令淮表情严肃起来,一把抓住容绪的手,目不转睛凝视着:“如果我真纳了三十六个小妾,你会如何?”

    “三宫六院哪止三十六个妃嫔,我怎么管得了你。”

    “说认真的!”

    见他急了,容绪也不再玩笑,沉吟道:“你纳头几个妃嫔的时候我就不乐意了,八成会和离回娘家,等不到看你们三十七人相亲相爱的生活。”

    “对啊,这就对了!”

    虞令淮彻底坐不住,一猛子站起身,双手捧起容绪的脸,高兴地啵啵啵连亲好几下。

    “你脑内生疾了?”容绪嫌弃地用袖子擦脸。

    “是,正是,很是!”虞令淮道:“我怀疑有人在操控我的梦境。”

    容绪动作一滞,回味着他这句话。

    而虞令淮因为过于兴奋,根本没有给她思考的时间,喋喋不休说着:“你我再清楚不过对方是什么人,即便做梦,管它有意识无意识,人物的性格反应也应该符合基本认知。而我那破梦里,我都不稀得说,你怎么可能——”

    他急急收住话势。

    “我怎样?”

    “没怎样。”虞令淮捏起虚伪的哄慰的笑,要是把梦境内容一五一十告诉容绪,他生怕自己的头被容绪拧下来。

    “总之,我坐在这个位置上,风口浪尖,有人针对我、谋害我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或许我们该主动出击了。”对于未知,虞令淮不再感到担忧,他望着容绪的眼睛,“你做好准备了吗?我的皇后。”

    虽不太懂他在激动什么,容绪还是矜持地点了点头。

    谁知下一瞬间,身子离地,虞令淮竟抱着她转起了圈!

    “你说的是做好转圈的准备吗!”

    “是,又不是,沛沛,相信我吧!我不会让你掉下来,不会让你摔倒!”

    疯了一通,人彻底醒过来,虞令淮甚至还要人送酒来。容绪表示只能她喝,他不行。

    “我又没生病,只是不知道哪个宵小之辈给我下了药,或是别的什么方式害我入梦,喝点酒没什么。”

    “对了,岳母大人的铜镜是怎么回事,你同阿兄说过了?”虞令淮忽然忆起。

    容绪没有隐瞒,尽数同他讲了。

    同时,她有些踌躇。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虞令淮显然不是那种拥有权柄就六亲不认的人。那么,她要将爹爹的事告诉虞令淮吗?

    跟他讲了之后,翻看各种私密卷宗肯定更为便捷。多一个人,也可以提供多一种思考。

    何况涉及军国大事,若伏山战败的背后果真有人捣鬼,早些抓出来对稳固大鄞江山也是有利的。

    “自戕?有这事你不早跟我说!”

    虞令淮吃惊的声音令容绪的思绪渐渐回笼。

    “岳母大人不拘小节,心胸豁达,即便岳父大人亡故,岳母大人也绝不会作出自戕之事。”

    见他如此笃定,容绪倒是开始反思自己。

    莫非真的是旁观者清?

    “可是在会稽时,我亲自给阿娘……收的尸,也有当地的大夫、仵作看过,确是自戕。”

    虞令淮:“不是猜测诈死吗,我觉得很是有理。你想,岳母大人在遇见岳父大人之前浪迹江湖,什么旁门左道、奇淫巧技没见过?我们生在上京长在上京,未曾去真正的江湖见识过,区区诈死之术,你能帮聂嘉茵营造假死之象、顺利逃脱聂家搜查,岳母大人就做不到吗?”

    容绪觉得自己快被说动了,“那诈死的理由是什么?”

    虞令淮明显一顿。

    尔后说:“替岳父报仇。”

    “除此之外,我想不到更多理由。”虞令淮笑了笑说:“你还记得么,岳母大人曾说过,我有时候跟她挺像的。今日我就姑且贴一回金,把自己放在岳母大人的视角,我想了下,应该会选择为夫报仇。”

    同样的,这也印证了他的梦境是无稽之谈——旁人伤沛沛,他只会不惜一切代价为沛沛报仇,怎可能还眼睁睁看着沛沛自戕!

    伤她的那人是他自己。现在想来就欲发笑,他可以很骄傲地说,绝无可能。

    “按你的思路,若我想寻找阿娘踪迹,或许要从北晟入手。”容绪轻声道。

    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斡尔察!”

    第23章 23

    在梦中拥有自我意识即意识到自己入梦,并且主动尝试控制梦境发展,这对于虞令淮来说是信手拈来的事。

    毕竟他儿时就梦见自己在空中骑马,踏着祥云,一日万里。后来经过他的尝试,很轻松就可以将马匹去除,改为他自己生出翅膀翱翔。

    容绪点评道:“都做梦了,何必借助翅膀?多此一举。”

    虞令淮深以为然,下一回做梦时正准备像纸鸢那样咻的起飞,却听见晴空中传来佛音般的一道声响:“虞令淮!谁准许你动我的磨喝乐——”

    那是容屿阿兄买回来的磨喝乐坯子,容绪自己画上五官、表情、服饰,放在院子里晾干。天可怜见,如今都遭了黑手,一个个磨喝乐活像瓦舍里逗人取乐的俳优。

    为了使容绪消气,虞令淮带着王府家仆连夜将磨喝乐刷回了原色。

    只是从那之后就很少做梦了,也许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缘故。

    这一夜,虞令淮伴着秋雨,再次入梦。

    举目四望,虞令淮发现自己置身宴会之中。那位红衣女子盛装出席,金步摇金流苏一整套金头面戴得比成婚那天容绪的花树冠还要招摇,生怕没人知道她如今圣眷正浓。

    虞令淮冷哼一声,抱臂立在边上。

    礼乐声浩大,见那女子掩着唇对容绪说什么。虞令淮一个箭步上前,形容并不猥琐,不甚光明磊落,但胜在听得一清二楚。

    “娘娘主理六宫事宜,万分操劳,不若早些回碧梧宫歇息,妹妹定会帮娘娘把朝臣家眷照看妥当,还请娘娘放心。”

    虞令淮又一声冷哼:“睁大你的眼睛看看,到底是谁柔弱谁操劳?你这样风一吹就倒的小娘子,容绪一拳能揍六个!”

    提起容绪的武力,虞令淮十二万分的与有荣焉。

    因此,他振袖挺胸,静待回复。

    殊不知梦中的容绪依言轻点头,由侍女左右相扶,回碧梧宫了。

    那身影还真是清瘦哀楚,惹人生怜。

    虞令淮:?!

    “不是吧你?”虞令淮大步流星地追上容绪,隔空抓着她身体晃:“我都听得出她没安好心,话里有话,你还真回去了?你是皇后啊,这宴会你不主持谁主持?”

    即便在梦中,无法真实接触对方,虞令淮仍然感受到容绪真是太羸弱了,况且,在场那么多盏灯烛将她身形照得愈发伶仃。

    怪不得“瘦”字是病字头。

    望着她眸底如死水般黯淡,虞令淮心头一颤,酸楚滋味霎时间弥漫。

    “既然病了,便回宫吧。”他声音发涩,说着没人听得见的话,“是我不好,没能照顾好你。回去吧……”

    桑知、聆玉未作停顿,扶着容绪渐行渐远。

    再回首,殿上灯烛荧煌,歌舞方欢。

    高坐上首的,是“虞令淮”与那女子。二人俨然是这场宴会的主人,正与百官们把酒持螯,一酬一酢,好不欢愉。

    就连角落里的内侍、宫女也在忙里偷闲,猜枚行令,语笑喧哗。

    虞令淮踉跄着,高高举起勾云纹玉酒觞,狠狠砸碎梦境。

    –

    “陛下,陛下,您没事吧?”

    吴在福被虞令淮起床的动静吓了一跳,瞌睡都不打了,甩着拂尘往里进。

    却见到陛下在空地上打了一套拳。

    吴在福掩唇大惊,“天还没亮呢,您就起床锻炼了!奴不由想起您早年的教诲,民生在勤,勤则不匮,陛下真是我等楷模!”

    马屁声声声入耳,虞令淮这才有了回到现实的实感。

    他那是气的没法子了,真想把梦里的人抓出来挨个揍一顿。

    “摆驾碧梧宫。”虞令淮大手一挥,拎了件氅衣就要往外走。

    吴在福急忙相拦,“这个时辰皇后娘娘还未起身呐。”

    “那行。”虞令淮坐下,“去一趟尚宫局,把造办处的人给孤叫醒,孤要给皇后打几套头面。金累丝嵌红宝、翠羽发冠、捻金雪柳、七插簇带,统统都要。”

    吴在福听得仔细,这是从日常打扮到正式场合都涵盖了。

    这还没完。虞令淮又道:“秋天都过一半了,怎的没见皇后多几身漂亮衣裙?尚宫局的人到底在不在做事?”

    吴在福答:“前个儿您还提倡节俭……”

    虞令淮喉头一滞,一时语塞。不过这并不令人为难,“把孤的花销拨给皇后不就行了?苦了谁也不能苦了皇后。”

    “还有皇后的车舆、膳食都要最好的。”

    虞令淮不厌其烦地,一样接一样细数。

    他的皇后,就是值得最好的。朱轮绣毂,玉勒金羁,包括百官命妇的朝拜,都该属于容绪。

    越想越不得劲,虞令淮风风火火起身,他现在就要去碧梧宫拥容绪入怀,自然是有点焦急。

    –

    “所以这就是你吵醒我的理由?就是为了看看一夜没见,我瘦了没有?”

    容绪拥着被子看他。

    虞令淮讪讪,“瞧着是比刚回京时圆润了些。这样正好,不多不少。”

    “看完了可以回去。”

    “来都来了。”虞令淮索性坐在床前脚踏上,“跟你打个商量呗,我陪你躺一会?”

    容绪斜睨着,不做声。

    虞令淮很是自觉地将穿来的衣袍褪了,换上干净寝衣,高高兴兴上了榻。

    “下个月初是聂氏生辰,我们给她办个大的。”虞令淮道。

    容绪还有些困,轻轻嗯了声。

    “你来主持这场生辰宴,行吗?”

    这话来得奇怪,容绪抬眼瞅他,慢慢道:“宫里就我一个后妃,不是我来主持,又是谁?”

    “这不是在跟你打商量吗。”虞令淮嘻嘻哈哈糊弄过去,若让容绪知道他因为梦境而小题大做,他英武雄伟的形象岂不是毁于一旦?

    “回头再让礼部给聂氏拟个尊号。”虞令淮继续道,“沛沛,往后我们得好好孝敬这位太后娘娘。”

    聂太后已有尊号,“再拟”的意思便是加尊号了。

    容绪若有所思地看着虞令淮。

    听他的意思,是要将聂太后及聂家捧到一定高度,再给自己博一个纯孝的名声。届时,他们就算不再作为,聂家也会生疑,疑生争,争生乱,那么离楼阁崩塌便不远了。

    主动投下诱饵,这对于喜爱并精通垂钓的虞令淮来说并不困难。

    但首先……聂家得是鱼才能上钩。

    –

    虞令淮在碧梧宫赖了一上午,蹭了一顿午膳还没有离开的意思。

    皇城司动作很快,将秋猎当日情况调查清楚,前来汇报。

    碧梧宫是正经宫殿,坐北朝南,面阔连廊九间,进深三间,有的是清净地方给虞令淮谈事,可他的尊臀没有挪动迹象,容绪便起身欲走,给他让出空间。

    “皇后留下。”出乎容绪的意料,虞令淮叫住她,“一道听便是了。”

    刺客拒不供认,但被皇城司下辖探事司一名察子听出有几个刺客谈吐近似楚地口音。

    而那名红衣女子的来历很简单,祖祖辈辈住在皇家苑囿附近的村落,就像守陵人那样,村民们对苑囿进行维护打理,以供皇家骑射、观奇、宴游等活动。

    至于红衣女子怎会出现在行刺现场,还得等她醒来再行询问。

    “倒是比我晕得还久。”虞令淮随口道。

    经他提醒,容绪问起当日情形,“你醒来后可有晕眩之感,或其它不适?”

    他身强体健,又无明显外伤,不太像脱力或受惊而导致晕倒。

    “说来也怪,那时的感觉……”虞令淮闭上双眼,回想着,“就像弹琴时一不当心弦断了,很突兀。”

    “你怀疑有人在操控你的梦境,”容绪沉吟道:“多半是宫中之人,不然无法近身。这种事玄而又玄,就像巫蛊娃娃得以施行是需要获得头发丝、手指甲这种‘身体的一部分’作为指向,如果从这方面考虑的话,我认为出入你寝宫、议事厅、御书房等地的人嫌疑极大,还有御医院、御膳房。”

    如此一来,范围缩小了点,却还是涵盖许许多多宫人。

    并且可以说,举目四望,除了打小跟着他们的亲信,其余人都不可信。

    这种感觉真是久违了。

    虞令淮顷刻间想到自己刚入宫,刚即位的那段时间,枕头下面压着匕,见谁都觉得对方不怀好意。

    “沛沛,你怕吗?”

    虞令淮握住容绪的手,想将她牵到自己身边来。

    容绪慢慢垂下眼帘,回握住,“我没有什么好怕的,你没发现吗?它只针对你。”

    几息停顿后,虞令淮眼前一亮,“这是一个突破口!”

    操控他的梦境,目前为止并没有达成什么实际结果,太迂回了些,若想令他患上疯症,可以直接下药。

    再有刺客持有楚地口音。

    荆楚之地,是楚王虞挚的封地。

    “楚王现年多少岁?”容绪忽然问。

    “约莫二十九?我这位叔父与我爹、先帝不是同一支,平日里也不怎么来往,我不太记得年纪了。”

    楚王是太|祖七世孙,太|祖、太宗是亲兄弟,后序的皇帝分别是两兄弟的后代。先帝在时,膝下总是没有长成的皇子,因此将楚王叫进宫抚养。有后妃怀孕,就把楚王送回。

    容绪:“正值而立,你说楚王是否惦记皇位?”

    虞令淮露出讶异的神情。

    这位叔父留给他的印象……阴郁寡言,还真不好说。

    “与其去想你得罪过谁,不如想想若你出事,谁会得益。”容绪道,“控制梦境,这不像聂家手笔,而且聂太后本身就在宫中,你若病了残了,她岂不就是最大的怀疑对象?”

    虞令淮跟上节奏,“楚王叔确实有可能,当初先帝一会儿叫他来,一会儿叫他走,后来有了悯太子,更加用不上楚王叔,再后来就是我即位,一般人都会因此生怨吧,就是有一种自己被玩弄了的感受。”

    忽想起什么,他说:“荆楚之地的巫术!这太神秘了我也从来没研究过,巫术能控制梦境吗?”

    “难说。”容绪接过话茬,“我们暂且将楚王定为一个怀疑对象,皇城司查出楚地口音,本就应该召楚王前来问询。”

    说到这里,两人对视一眼,在秋日午后温暖的阳光下,离得这般近,能看清对方脸上的细微表情。

    这表情有点熟悉,让人回想到儿时凑在一起讨论功课。

    虽然摆在他们面前需要解决的问题很多,但谁也没有产生畏难的情绪。

    “将它们当做算数题吧,沛沛。”虞令淮笑得意气风发,“皇帝皇后本就没那么好当,哪能平白无故让我们白捡了这个位置,难题多点就多点吧,一道道解就是了。”

    他上扬的嘴角实在太过璀璨,比八百个夜明珠加在一起还耀眼。

    容绪忍不住轻戳。

    “怎么了,是想亲我吗?”虞令淮微微抬起下巴,一副任人采撷的模样。

    容绪没眼看,抄起桌上空碗往他脸上一扣,“睡觉吧,梦里什么都有。”

    第24章 24

    红衣女子醒了。

    揭开她的庐山真面目之前,虞令淮特地命人将殿门、各处窗牖全部打开,屏风一律撤走,侍立在外的宫人能够清楚听见内室对话——好叫人知道他是极为坦荡的。

    容绪多看他一眼,“看来你也听说了那个传闻,你与那位娘子月下幽会。”

    “停!”虞令淮竖起食指抵在容绪唇前,表情严肃道:“禁止传谣,从皇后做起。”

    与梦中的趾高气昂不同,红衣女子一见到这阵仗都快被吓哭了。见宫人蹲身行礼,她也欲随之行礼,但并不知道具体该怎么做,手脚打架险些把自己绊倒。

    “平身,无需多礼。”在虞令淮微愣的间歇,容绪率先开口,“你救了陛下,我们感谢你还来不及。”

    许是被虞令淮特意营造而出的一身正气给惊到,红衣女子以微不可察的速度往容绪那边挪动,仿佛觉得容绪更加温和可亲。

    “搬张椅子给这位娘子。”容绪温声问,“还不知你叫什么。”

    “我不记得了,你们不是问过我好几遍了吗,我说不记得了……”女子没有坐下,只是局促地站着。

    这与皇城司的汇报内容一致。女子失忆了,并且没有在演,而是真真正正因落地磕到后脑勺而失去记忆。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虞令淮深深记得在密林中女子为他挡箭时口中还唤他陛下,显然知道他是谁,现在却摆出一副谁也不认得、什么也忘光了的样子,“孤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想得起来什么,就说什么。”

    闻言,女子脸上立马露出不耐、焦躁以及胆怯的神情。

    停顿了几息,她道:“我真的不记得,醒来发现自己在这个地方,身上还受伤了特别疼,其余的,没有印象。”

    虞令淮不语,鹰隼般盯着她。

    实在很难将眼前之人与梦中那女子重合起来。

    根据皇城司察子探得的消息,这女子名唤阿昭,当日发现弄丢了母亲遗物,返回苑囿寻找。家中只有一位老父亲,见她夜里没回来,报了官,还恳求村里人一起寻找。

    御医为阿昭治伤时,宫女帮着阿昭更换干净衣裳,确实从阿昭手腕上褪下一枚年头已久的手串,与阿昭父亲所言完全吻合。

    ——看起来是一场巧合。

    “既然如此,我们不要为难这位娘子了。”容绪道,“你爹爹还在家中等你,早些回去团聚吧。”

    “……爹爹?”

    阿昭眼中一片陌生与茫然。

    “是啊,”容绪莞尔,朝阿昭说:“御医诊断你只是暂时失去记忆,未来很有可能再记起,回家见到父亲,周围都是熟悉的环境,想必对你恢复记忆有帮助。”

    “谢谢娘娘。”阿昭胡乱行了个礼。

    容绪拿手肘撞了下虞令淮,示意他别再拿审视犯人的目光盯着阿昭。

    “既如此,早些家去也好。”

    虞令淮召李严前来,面无表情地赐下金银珠宝、良田豪宅,命李严记下并送阿昭出宫。

    李严领命去了,虞令淮再也坐不住,风风火火拖着容绪离开。

    “感觉一拳打在棉花上。”他神情郁郁,“还不如跟我来个对峙,结果失忆了——你不觉得这很离谱吗?”

    容绪陪他在树下走,淡然道:“阿昭父亲不是说她最近结识了一位新友么,关系很好,一同上山采药,还借银子给阿昭父亲看腿疾。如今阿昭回家,你又颁下巨额赏赐,整个村的人都知道,那位好友按理应该现身,关怀一二。”

    这位好友是阿昭近来才认识的,并且阿昭父亲只听过名字,未曾见面,容绪认为这是一个变数。

    若阿昭有问题,那么这位好友至关重要。

    薄云悬在天穹,树叶沙沙作响,这条小径静谧,虞令淮的手仍旧闲不住,跳起来摘了枝头的一片树叶,捏在掌心把玩。

    “你有话要说?”容绪没有看他,光是在他身边站着、走着、陪着,就能感受到他的焦躁。

    这不像他。

    连有人觊觎他的皇位,都能处之泰然,还有什么事情会让他焦躁?

    容绪察觉他步履停顿,于是转过身看他。两道目光一静一动,虞令淮先败下阵来,别开脸轻声道:“阿兄要去北边了。”

    这是难免的事。

    阿兄是将军,而北疆需要将军。

    “还有呢?”云头锦履踏着落叶,清清脆脆,容绪朝虞令淮走去。

    平时总是他向她走来、奔来,这一回主动走向他时,容绪发现有意思的一点。

    被她这样盯着看,虞令淮竟会羞赧。

    容绪站在他面前,锦履的尖尖抵着他的靴,却故意不开口。

    一息,两息,虞令淮终于受不了,抱头往边上跳开。露出来的耳朵红了。

    “我问你呢,还有吗?你要跟我说的,就只有这个?阿兄要去北疆我早就知道了。”

    “没有了。”虞令淮很快恢复正色,跟没事人一样。

    “嗯。”容绪道:“那我回碧梧宫换身衣服,你要一起出宫吗?为阿兄饯别。”

    “不用了,你们兄妹俩聚一聚。”

    容绪欣然应允,正要招呼候在一旁的聆玉,虞令淮却忽然拉住她。

    “抱歉,这个年无法和阿兄一起过,他是你唯一的亲人……”

    容绪打断道:“你不也是我的亲人?”

    “我?”虞令淮十分诧异。

    正是因为心里清楚容绪待他,远没有他待她那么上心、那么在意,初初听见这句话时,虞令淮还花费短暂的时间想了一下,当夫妻比较好,还是亲人比较好。

    但容绪没有给他琢磨的机会,她径直发出邀约:“今年过年我们俩一起过吧。反正以后数十年都要一起过,先提前适应一下。”

    这下,虞令淮听不见其他的字眼了,脑海中唯独剩下“数十年”,不断回响。

    那得有多少个日夜啊……

    她是在给出允诺吗?

    虞令淮窃喜得有点耳鸣,待回过神时,容绪已经走远了。

    良久,候在一旁的吴在福好奇地发出疑问:“陛下,怎么又练起剑法了?今早已经练过了。”

    “吴在福,孤建议你也锻炼一下身体。瞧瞧你那肚子,前几年还没那么胖吧?”

    吴在福心有戚戚地抱住自己,自从当上内侍大监,确实嘴上放肆了点,但陛下十分关切,特意嘱咐,实在叫人感动。

    ——他就知道,没跟错人!

    “听到没有?”虞令淮朗笑道:“孤与皇后相伴数十年总要有人见证,吴在福,你可要好好活着啊。”

    吴在福:奴心错付了。

    –

    兄妹俩相聚没有放在将军府,容绪请哥哥陪着逛铺子。

    容屿一年到头就是那么几身行头,黑的棕的藏青的,不像虞令淮,连绯色霞色藕色都能穿的出去。

    此外,还有些秘事要谈。

    容绪查出当年是聂太后下的退兵旨意,并非原先所想有人图谋不轨矫诏行事。

    “那么幕后之人便是趁着容家退兵,落井下石。”容屿想起当年情形,眼中隐含痛意。

    数以万计的容家军葬身伏山。

    贼寇的皮甲下究竟是北晟人,还是大鄞人?

    “我这边也探得一些消息。”容屿护着妹妹走在道路里侧,避让行驶的马车。

    两人入茶馆雅间。

    那日将怀疑的目光投向楚王后,容绪便委托哥哥留意楚王。只是此人常年居住楚地,又甚少出府邸,实在没有什么可用的消息。

    容屿倒是得知一桩陈年旧事——楚王曾与纪大公子的亡妻订过婚约。

    “两人在上京相识,估计就是楚王被当做皇子抚育宫中时,与纪夫人有过接触。”

    容屿对此有点惊讶,毕竟在他看来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不过他只是随口一提,并未多想。都是儿时的事,总不可能楚王到现在还惦记着人家吧。

    却见妹妹沉吟不语。

    容屿问:“有问题?”

    容绪眯了眯眼,眸光一点一点凝住,“哥哥曾教我难题做不下去的时候,把猜测的结果往里带,之后反推。”

    从结果出发,逆向推导。假设楚王确实惦记当年婚约……

    “不过斯人已逝,我不想对当年的事情进行过多猜测,对纪夫人也不是很尊重。”容绪道,“只是感觉过于巧合,当年赶得及救容家军的,只有纪家,而纪家竟然能与楚王牵扯上。”

    “还有几日楚王就要抵京,届时我和圣上再一探虚实。”

    听了这话,容屿没有多说什么,而是笑着看妹妹。

    “你和圣上最近挺好?还像小时候那样经常拌嘴吗?”

    容绪凝眸想了会儿,“还会拌嘴,但跟小时候不一样。”

    说起虞令淮,容绪有点不好意思。先前还讲相敬如宾,现在想想相处下来也没那么难接受,甚至虞令淮当夫婿当得还不错。

    “哥哥不要老是看着我笑!”

    是有点不一样。

    儿时面对众人的打趣,容绪可以轻描淡写地承认:“对啊,将来成婚了家里肯定是我说了算。虞令淮嘛,他可以表达意见,但我不一定听。”

    现在,面对哥哥调侃般的眼神,容绪感到耳热。

    “砰!”

    街上莫名发出一声碰撞,疾驰的马车撞伤行人。

    兄妹俩齐齐往下看。

    像镇国公府的马车。

    容绪将窗子推得更开一点,并请哥哥帮忙确认。

    “正是镇国公府。”风将车帘吹开,恰好露出车内人的侧脸,容屿看清对方面容后眉宇不由聚拢,“那是你少时的同窗,陆娘子。”

    容绪讶异地飞速看了哥哥一眼,“哥哥还记得宝珠?”

    “你的同窗我都记得。”

    这时容绪的心情还算平稳,打趣道:“怎么我们家就我一人脸盲。既然是宝珠,我们下去看看能不能帮忙。”

    马车撞人在繁华的上京并不少见,近来甚至还屡有讹人现象。容绪担心宝珠面皮薄,被人讹诈也不好意思争论。

    孰料,兄妹俩刚下楼走出茶馆,就听车厢内噼里啪啦一阵瓷器碎裂声,紧接着而来是张小公子压低嗓音的怒喝:“你是不是找借口离开我?我告诉你,休想!”

    张小公子跟宝珠在一起。

    意识到这一点后,容绪心下焦急,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径直叩响车门。

    厢内哭声一滞。

    片刻后,穿着打扮甚为体面的张小公子掀起车帘。

    “我当是谁,原来是皇后娘娘。在下这厢有礼,您——”

    “免礼。”容绪抬手打断道,“本宫欲召陆夫人入宫一叙,既然在街上偶遇,实是巧事,陆夫人跟本宫走吧。”

    张小公子瞬间黑了脸,咬牙切齿般说:“此事恐怕不妥,内子有孕在身,又素爱哭啼,恐惊扰皇后娘娘。”

    真是可笑。

    容绪索性连表面客气都不维持,冷声道:“此乃本宫口谕,张小公子是想抗旨?”

    “臣不敢。”

    没了办法,张小公子只得让开位置。

    陆宝珠红着一双眼,扶帘而出。

    在两人擦肩而过时,张小公子握住陆宝珠胳膊,耳语道:“家里还有两个小的,你知道该怎么说话,好好掂量掂量。”

    陆宝珠的手攥得更紧,几乎将帕子攥碎。

    她看看容绪,又看看容屿,未语泪先流。

    周遭围观的行人越来越多,一时间将路口堵得水泄不通。原就畏惧人多场合的陆宝珠心都快跳出嗓子眼,她只能尽力吞咽唾沫,促使自己平静。

    事与愿违,额上冒出更多细密的汗,呼吸也变得急促而不规律,有什么话即将冲口而出,又因威胁而犹豫。

    陆宝珠闭了闭眼,清晰听见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这心跳声不止她自己,还有腹中未出世的孩子。

    突然,她跳下马车跪倒在地,高喊:“娘娘救救臣妇,救救臣妇的孩子——”

    第25章 25

    碧梧宫有着极好的浴池,注满热水,撒上花瓣,舒舒服服泡个热水澡,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精神也得到抚慰。

    想是这样想的,做也是这么做的,却依旧能听见宝珠隐隐的啜泣声。

    宽大的岫玉落地屏风旁响起水声,宝珠趴在浴池边缘厚石板上,鼻音浓重:“绪娘,不知道容将军受伤没有?”

    张小公子听宝珠喊出那番话,立时说自家娘子疯了,要带回家治病,家丁们齐齐扑上前。万幸有容屿在,及时出手,没能让张家得逞。

    “没事的,”容绪知道宝珠在担心什么,哥哥即将远赴北疆,越往北走天越寒,若带着伤得多难受,遂温声宽慰道:“往日里跟阿兄过招的都是从武多年的兵将,小小家丁还伤不到阿兄。”

    “那我会不会给你惹麻烦?”宝珠又问。

    容绪忽然想起虞令淮的话。于是也这么回宝珠:“我是国之小君,能让我生气的人不多,如今张家所作所为是真把我气到了,该担心惹麻烦的是他们镇国公府,而非你我。”

    况且,容绪深知宝珠在众目睽睽之下求救,其实也是为了将事情在阳光下铺开。

    那么多路人都亲眼看见、亲耳听到,总不会睁眼说瞎话,说她容绪欺负张家,就算是张家想堵嘴灭口,也堵不住悠悠众口。

    说罢,容绪往屏风那头递上自己点的茶,名为春风煮雪,特意加了镇静安神的香药。

    早有女医候在外面,待宝珠出浴,为其诊治。

    宝珠身上的旧伤令人侧目。连女医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回禀说没有带够药膏。

    “你回御医院取吧,一次多拿些,另外准备一下包袱行囊。”说罢,容绪对宝珠道:“这些伤若留疤就不好了,我让女医住在碧梧宫,每日给你擦药。”

    女医领命去了,宝珠忽然站起身,叩地伏拜。

    聆玉、桑知赶忙去扶,容绪阻了,故意道:“都别搀,让本宫听听这三叩九拜的,到底意欲何为。”

    宝珠这回终于将泪止住,鼻头仍然红红的,湿润的眸子定定瞧着容绪:“我这条命是绪娘救回来的,除了我阿娘,再没有人待我这样好。往后我就是你的人,你说什么,我便做什么,再也不自作主张了。”

    容绪失笑:“宝珠,你嫌这朝廷的党派不够多,要专门成立一个后党是不是?”

    “没有没有。”

    宝珠傻了眼,她无意介入党争呀。

    “我的意思是,早在先前你劝我的时候,我就应该听你的。”宝珠提起那人就愤恨,“还给他机会,我真是猪油蒙了心!”

    “为时不晚。”容绪道。

    女医很快返回,她们不便继续说下去。但“为时不晚”这四个字犹如佛音响彻在宝珠心房。

    “你平日里若还吃着什么药,也一并跟大夫说明,免得药性冲突。”容绪心细,多嘱咐一句。

    又因宝珠怀有身孕,用药更需谨慎,女医连夜调整方子,又仔细给宝珠旧伤上过药,这才离开,在宫女带领下,入住碧梧宫后罩房。

    “还是女医方便。”宝珠感叹一声。

    在镇国公府时,请平安脉、看诊的大夫都是男子。宝珠本就怕生,与陌生人讲话容易脸红,有一回张沣也在场,见宝珠这样反应,还当她看上人家大夫,大吵一架不说,害得大夫连夜请辞回老家避风头。

    容绪赞同,牵着宝珠。

    这个时节屋里烧上地龙,暖融融的。一人一边在罗汉榻坐下,中间小几上摆着时新的果子、合口的点心,还有两小碗热腾腾的夜食。

    “御医院缺人,我便提议将尚宫局的女医都调去御医院,当做正经御医培养。不过从前的女医只做些打下手、按摩之事,去了御医院可有的学呢。”

    “今日给你上药的这个叫柔则,是这批女医里医术最好也最用功的一个。所以你安心在我这儿养伤,若有什么短缺,就跟聆玉她们讲。”

    容绪一样样道来。

    这些都好安排,就是不知如何从镇国公府把宝珠的两个孩子接出来。在那种父亲手下养大,孩子多半要长歪。

    “真好。”

    正思索,听宝珠这样感叹,容绪朝她看去。

    宝珠揉了揉眼睛,轻轻叹气,“听你这样讲,我觉得前半生都白费了。我生在高门大户,有识字读书的机会,功课却很一般。阿娘那样好的绣工我也没学到几分,做起女红来勉强不把线缝歪已经算不错了。”

    “成婚有了孩子之后,我就更加没有学新东西的心性。但我看刚才那位女医,年纪和我差不多,甚至可能比我大一些,她乐意从基础的开始学,我很佩服她。”

    说着,宝珠抬起头朝容绪微微一笑,“要是我也有一门手艺傍身就好了,这样的话脱离国公府,我也不用回到陆家去,而是能够自立门户,养活自己和孩子。”

    听这一席话,容绪知道自己培养女医没做错,不仅于女医有益,竟还意外激励了宝珠。

    “这有何难?”容绪道。

    宝珠还以为容绪提的是她的木工手艺,于是说:“木工活做起来耗时长,而且利薄,怕是不适合起家。”

    “非也。”容绪娓娓道来:“令堂留下的陪嫁、你自己的陪嫁,可以拿一部分来做生意。铺子、田庄也归整归整,这些才是你的本钱。”

    宝珠一愣,她还从未想过经商,故而萌生怯意,“我对这些一窍不通,还要和很多人打交道,对于行情我也不甚了解。”

    容绪对答如流:“你一窍不通,那就请七窍玲珑的人帮你管。你看那些店里一天站到晚的,有几个是真正的东家?”

    宝珠听得认真,细想之后豁然开朗。

    离开爹爹,离开夫婿之后的生活……好像不是那么难以开展。

    之前的种种顾虑,以及迟迟没有迈出的那一步,显得有些可笑了。

    “绪娘,你好厉害……”宝珠投来毫不掩饰的崇拜目光,“学堂里你总是那个最快理解夫子意思的人,无论文章还是算术,都做的特别好。如今,如今做皇后也是……”她搜肠刮肚,找不到合适的词,于是十分朴实地说:“特别像皇后!”

    宝珠想,光是帝后大婚那么多人朝拜,山呼千岁,她吓都要吓死了,是绝对做不到像绪娘那样落落大方,又合乎礼仪的。

    容绪被逗笑,“还有这样的形容吗。”

    外间的虞令淮来时恰好听见这一对话,他欣然点头,并引以为荣。

    沛沛做什么都会做得很好,这一点毋庸置疑。

    内间,宝珠惊呼一声,把虞令淮惊到。

    听墙角毕竟不是君子行径,他正欲迈步而出。

    倏然听见容绪说:“是啊,我没想过做皇后。在会稽时我有很长一段时间住在别业,去山上采茶,或是学着编竹篓都挺有意思。我还试着替人写家信、写状纸。对了,那会儿还挺想做个状师,帮人在公堂上辩护。为此读过律法,但条文太多,有的地方还缺乏注解,我身边也没有一个合适的引路人,便搁置了。”

    提起这个曾经的志向,容绪滔滔不绝。

    “或许是因为阿兄很有正义感,我从小受他影响。”

    “又或许是我喜欢是非分明。”

    ……

    其余的,虞令淮听不到,也不欲知晓了。

    他面色铁青,拂袖离去。

    “陛下,陛下——”吴在福小跑着追上,不明所以,却又不高声惊扰。

    今夜月色明亮,将年轻的帝王身影拖长,显得尤为孤寂。

    仪元殿内灯火如昼,廊下侍者皆被赶了出去。几案上的花卉纹三足铜炉袅袅吐烟,淡香的烟气一股接一股往人身上撞,满身秋寒被慢慢驱散。

    虞令淮的脸色恢复如常,只是静静靠着椅背,眼睫下覆,胸口窒闷。

    郁气荡在半空,就连烛火的摇曳都变得小心翼翼。

    半晌,吴在福借着送茶水的由头,轻手轻脚入内。

    可是直到茶水放凉,陛下仍然保持同样的坐姿,未曾动过。这几年他个头窜的快,手长脚长,这般坐着时像一头沉默的巨兽。

    “她从未想过当皇后。”

    这些话不知该说给谁听。别说吴在福这样从小陪着他们一起长大的人,就连虞令淮,自诩极为了解容绪,当下却也陷入迷茫。

    “吴在福,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娘娘无心权欲。”

    “意味着她没打算嫁给我。”

    吴在福大惊,下意识反驳:“怎么会呢,娘娘与陛下两小无猜,是早就定下的婚约。”

    “你也说了是婚约,未履行之前仅仅是约定,并非既定事实。”虞令淮沉着脸,睫羽遮瞳,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她情愿当一个采茶女,或是状师,在会稽山高皇帝远,逍遥自在。总之她把将来一切都规划好了,而规划里是没有我这个人的。”

    “我将她当做未来的妻子,事事想着她念着她。孝期一过,我就眼巴巴让人接她回京,就连她的殿宇我都要亲自监工——”

    “说起来都觉得可笑,吴在福,我今天才知道,一直是我一头热。”

    吴在福嘴巴张了又张,急急把茶盘放下,跪倒在虞令淮面前。

    “奴笨嘴拙舌,但斗胆劝劝陛下。方才娘娘同陆夫人的话奴也听见了,奴并不这样想。”

    虞令淮掀起眼帘,入目是吴在福焦急的容色。

    “三年前您初登大宝,娘娘却远在会稽郡,丧父丧母,兄长又在北疆,娘娘与会稽的亲人也不甚熟稔,这样的情况下能够自己走出来已是不易。采茶、编竹篓、写状纸或许是娘娘自我开解的一个方式,您当时不是正发愁,担心娘娘无趣寂寥吗?”

    虞令淮道:“若不是我让李严去接人,你觉得容绪何时才会回京?我看她打过永不回京的主意!”

    吴在福替皇后感到一丝委屈,说话也就直了些:“娘娘不是您肚里的蛔虫,怎会知道您想些什么。这世间女子总是被动些,哪里有主动发问‘你什么时候来娶我’的道理。再者三年过去,焉知您没有变过。上京波云诡谲,不如会稽自在安逸。娘娘是享过清福见过世面的,这皇后之位于她,只是锦上添花。”

    “奴顶撞陛下,出言不逊,还请陛下责罚!只是奴实在不愿见陛下误会娘娘,亦不忍见陛下暗自伤情!”说罢,吴在福长跪不起。

    背上涔出冷汗,后怕慢慢涌现,吴在福额头死死抵着地衣,静待发落。

    良久,虞令淮疲倦地拧着眉心。

    “你先退下。”

    这厢,容绪听宫人禀告才知虞令淮来过。

    因时辰不早,宝珠感到尴尬,支支吾吾说:“我是不是打扰你们了?”

    容绪没有多想,“上回衔月住我这儿,他也是来了又走了。这偌大的皇宫里有的是下脚地,你不用担心。”

    “我是说……”宝珠压低声音:“侍寝的事。圣上是不是打算要你侍寝?若是的话,我,我回避!”

    “不是。”容绪想也没想,果断否认。

    见容绪如此肯定,宝珠也就不好再问。既已洗漱过了,两人闲话一会儿便进床帐。

    只不过这一回忸怩的人换成容绪。

    她在黑夜中缓缓开口:“你说一对新婚夫妇,如果一个多月才同房一次,正常吗?”

    “啊。”

    宝珠太过惊讶,千言万语只浓缩成一个啊字。

    这下容绪知道答案了。

    宝珠没想到这个话题她还挺有发言权的,作为过来人她猜容绪早就有这个疑问但不好意思讲。

    于是宝珠试探性地说:“你和圣上那么要好,宫里也没有别的妃嫔,我以为你们会时常宿在一起。”

    容绪干笑几声,虞令淮确实说过想跟她一起住。

    “那你觉得敦伦是有趣味的吗?”容绪好奇地问,“我总觉得很一般,就这样,是不是不太对?”

    宝珠被问住了。

    见宝珠这般神情,容绪想岔了,又惊又怒:“张沣不会在敦伦时也欺负你吧?”

    “没,没有,没有的事。”宝珠急急摆手。

    帐内一时安静。

    容绪懊悔地闭上眼。

    不该提的。敦伦之事,无论如何都会扯到夫婿,宝珠才从张沣手里逃出,不该提伤心事。

    “睡吧,宝珠,我们明天再说。”

    “绪娘,没事的。”宝珠在黑暗里握了握好友的手,声音轻柔而坚定:“我与他不好了,是他的过错,若我避而不谈,战战兢兢,反倒显得我心智薄弱。”

    容绪很高兴宝珠能有这样的感慨,侧过身来,与宝珠面对面。

    头一回被问到闺帏事,宝珠深吸一口气,决定投桃报李,为好友细细讲来。

    第26章 26

    夜里叙话,次日起晚。

    所幸没有什么急事要做,慢悠悠吃朝食。容绪喜欢吃些汤汤水水,宝珠则钟意扎实些的,例如果仁蒸饼。

    不多时,桑知毛毛躁躁地进来问安。

    今日宫人领月钱,桑知早盼着了,一早跑去尚宫局。谁知回来路上遇见紫宸殿内侍,得知早朝时有朝臣发难,弹劾皇后随意插手臣子家事。

    宝珠一下紧张起来,手里的蒸饼也不香了。

    但观桑知神情,应不是坏消息。

    果不其然,桑知很快道来:“圣上帮娘娘说话呢!”

    小丫头一人饰二角,学人家说话倒是惟妙惟肖。

    “待那些大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吵完了,圣上才开口训斥,‘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镇国公府的几个男丁在仕途上毫无建树,好好的公府门第怎么就落败成这样,原来连孙子欺压孙媳都没有能力管束!’大人们噤若寒蝉。圣上又说皇后娘娘做的还不够,合该把张小公子押到京兆府去,按律责罚!”

    虞令淮的反应在容绪意料之中,听罢,容绪又问了桑知几句。

    可惜这小丫头只记得最精彩处,旁的一概说不上来。

    这厢,御书房内虞令淮大发雷霆,恨不得当天就颁下敕令,修改律法。

    “秦时妻悍,夫殴治之,若折肢指、肤体,夫受耐刑;蜀汉时,夫殴妻,命兵卒一并掴妻,死刑。怎的到了大鄞,妻告夫,虽属实,仍须徒二年?窦卿,你给孤讲讲,我大鄞女子较之秦汉,差在哪里,输在哪里,为何非得受这徒刑不可?”

    地衣上跪了一堆大人,其中那位被点到名字的窦姓大员诚惶诚恐起身行礼。

    虞令淮却不耐听窦大人打磕巴,怒而拍案:“偌大的朝廷,没有一个说得清楚话的人?”

    至此,大官小吏心中都有一杆秤——陛下今日就跟那爆竹似的,一点就燃,逮谁炸谁。

    硬捱着,捱至日上中天,多位朝臣才得以告退。

    待人都走空了,李严从门口探出脑袋。

    “陛下,现在传膳吗?”

    虞令淮气都被气饱了,哪里还有闲肚子装饭食。

    他抬眼看了看,觉得有点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

    直到埋首于政务,感觉口渴却发现手边没有现成能入口的茶水时,虞令淮终于回味过来。

    吴在福竟撂挑子了?!

    虞令淮瞥了眼身旁低着头的小内侍,蓄意刁难道:“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要渴死孤?”

    小内侍惶恐不已,圆溜溜的眼睛看看陛下,又看看书案上的茶盏,摸不着头脑。

    但被陛下这么盯着,实也不好受。

    于是小内侍端起茶盏,掐着嗓子极尽谄媚地说:“陛下请喝茶。”

    虞令淮冷哼一声。

    小内侍见陛下没有接茶盏的意思,心下忐忑不安,胡思乱想。

    尔后,只见小内侍闭了闭眼,像是在鼓足勇气赴死,两手高举茶盏,凑到虞令淮嘴边。

    声音也在发抖:“奴,奴伺候…陛下用茶。陛下请…请启龙口。”

    虞令淮:“……”

    沉默一息,虞令淮哭笑不得,怒而拍案:“把你师父找来!”

    吴在福就候在殿外,脚步匆匆地进来。

    “干什么,气性这么大,皇后不理孤你也不理孤,就打发个蠢徒弟来气孤!”

    语毕,虞令淮端起那盏烫手的茶,像在发泄不满,使劲吹拂水面,随后一饮而尽。

    再放下杯盏时,发觉吴在福又那副死腔调,跪在地上要哭不哭。

    “孤问你,为何帮皇后说话。”

    吴在福低声细语但口齿清晰:“皇后娘娘待奴好。”

    虞令淮嗯一声,脊背靠着椅子,是放松的姿态,“有多好,值得你如此维护?”

    吴在福:“皇后娘娘教奴认字。”

    虞令淮微愕,“何时之事?”

    吴在福:“儿时,您嫌弃奴笨,学的慢,皇后娘娘耐心教奴,还亲自给奴写了字帖。”

    虞令淮怒:“你夸她就算了,还踩孤一脚?”

    “陛下待奴也很好,陛下教奴骑马,教奴舞剑,但奴不是学武的料子,辜负陛下厚望。”

    虞令淮望着跪下底下的小人儿。

    说小也不小了,年纪比他大一两岁,相伴长大的情谊。他自诩从不苛待奴仆,跟着他的人,只要将事情办好统统有赏。

    可是自进宫以来,吴在福下跪次数越来越多,他能看见的往往是吴在福的头顶。

    心里不是滋味。

    如今吴在福又这样说,容绪待他好,他也待他好。

    并不是油嘴滑舌阿谀奉承,而是吴在福打心眼里觉得他们两人都好,同样的,希望这两个待他好的人,别再争吵。

    虞令淮拧了拧眉心。

    争吵争吵,一张嘴可吵不起来。可是若真拿这件事去容绪面前质问,他还真做不到。

    “行了,起来罢。时辰不早,随我去碧梧宫看看皇后晚上吃什么。”

    吴在福欲言又止。

    虞令淮挥挥手:“有什么屁一块儿放了。”

    吴在福:“方才陛下说娘娘不理您,可是昨夜到现在,您还未去过碧梧宫,怎就知道娘娘不理您?”

    “你懂什么!”虞令淮差点恼羞成怒,“这是一种修辞,人家写文章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难道真隔了三秋不成?”

    “奴愚笨,多谢陛下赐教。”

    虞令淮又问:“那孤和皇后之间,你听谁的?”

    “奴是陛下的奴仆,是陛下的内侍大监,奴听陛下。”

    “那还不快点起身?”虞令淮冷哼,“孤还以为非得要皇后来劝,你才肯从地上起来。”

    主仆二人脚下生风般出了御书房。

    瞥见吴在福那个小徒弟跪在门口哭成个泪人,虞令淮头疼地叹了声气。

    “你也起来,孤瞪你一眼你就吓哭了,这种胆子怎么在御前做事?起来,不砍你头,你的头很金贵吗我砍来作甚?”

    说着,大步流星地离开。

    路上还不忘叮嘱吴在福:“找个烫伤膏。”

    留意到吴在福大为惊讶的神色,虞令淮无奈道:“孤皮糙肉厚没烫到,你那小徒弟怕是烫的吱哇乱叫。噢,他随你,豆大的胆,不敢在孤面前叫。”

    大半天的时间,半真半假发了几次火,竟觉得豁然开朗了许多。走在这路上,吹着晚风,遥遥望着碧梧宫屋顶上的黄琉璃瓦,虞令淮心情大好。

    碧梧宫一众人等对于皇帝的到来颇感意外。

    暮食早就在张罗,这下他来了倒也不用慌乱,添几个菜就行。

    容绪问了几句早朝的事,便叙起其他话,这让虞令淮倍感失落。

    他一人舌战群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更别提还有被御史叽叽歪歪的可能性,怎的容绪不夸他一声。

    要暗示她一下吗?

    可若是暗示了,显得他像讨要饴糖的小孩子。

    他可是九五之尊,赞美他、歌颂他的人数不胜数,不差容绪那一句。

    旁侧,容绪和宝珠不知说起什么有意思的事,俩人乐不可支笑成一团。

    虞令淮手指将玉箸缓缓摩挲着,细密的纹路与他指腹相贴,似乎只有这样才能令他维持君主风范,不去问一声“你们在笑什么,说出来让我也乐一乐”。

    ——不出所料的话,那样会使得他像学堂里扫兴的夫子。

    饭后,容绪倒是主动叫住他。

    所谈之事却令人大失所望。

    阿昭的友人并未出现,甚至一丁点踪迹都没有显露。

    “我那边的宫人都排查过了,没有异样。”谈正事时,虞令淮还是很能够一本正经的,“皇城司察子提到过阿昭有那位友人相伴,采集的草药都不同了,能卖上更好的价钱,我怀疑这人有可能通医术。”

    容绪一怔,脑海中忽然闪现几位女医的身影。

    但很快又否定。

    女医进御医院之前,有专人查过其身份背景,应是不出问题的。况且,通医术并不意味着就是大夫。

    “目前还没有阿娘的消息。阿兄去北疆之后,会加大寻找力度。”

    “嗯,我调派人手帮忙一起找。”

    “多谢。”

    闻言,虞令淮一顿,闷闷不乐地看着容绪,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不客气”这几个字。

    偏容绪还未察觉,语气如常:“暂时没别的事了,你回吧,路上黑,当心点。”

    虞令淮一口气憋在嗓子眼里,什么话也说不出,眼睁睁看着容绪迤迤然离去。

    再扫视一圈,碧梧宫宫人似乎也作出了送客的架势。

    呵,再不走,就是他不识抬举了。

    –

    “砰!”

    “砰砰!”

    粗壮的树干被击打得连连发出闷响。

    四季常青的叶片颤颤巍巍地飘落,发出极低的嚓嚓声。

    “陛下,陛下!”吴在福急得团团转,见虞令淮停下手上动作,便立马拥上前,不管不顾抱住虞令淮胳膊,“保重龙体啊陛下!”

    指骨泛白,细看之下可见轻微血迹。

    “陛下不如练拳吧,舞剑也是极好的,万万不要再伤身了……”

    “孤就是在练拳。”

    “可是,可是您手上都受伤了,不宜再练。”

    “吴在福,你在教孤做事?”

    吴在福不为所动,没有松手,依然紧紧抱住虞令淮的胳膊。他知道,陛下说话唬人,但心地是软和的。

    半晌,虞令淮推推吴在福,“松开,你肚子太胖,挤到孤了。”

    “陛下,娘娘都与您主动说话了,您怎么还是不高兴?”

    吴在福茫然不解,并有点庆幸他自己是个阉人,没有男女之情的烦恼。

    “孤少吃了一碗饭,她没看出来。”

    “孤今日没有佩香囊,她也没看出来。”

    “吴在福,我实在不想去吃一个女子的醋,但你说老实话,容绪是不是关心宝珠比关心我更多?”

    吴在福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虞令淮揉着指骨,低声说:“看,你连哄我的话都讲不出。”

    吴在福急忙道:“陆夫人是客,借住在碧梧宫,皇后娘娘自然以礼相待,热情好客。而陛下是家里人!”

    “……嗯,言之有理。”

    虞令淮面色好了些。

    接下来两天,虞令淮都没有去过碧梧宫,也未再有牢骚之语。

    吴在福心中疑惑,却不敢多问。

    见陛下眼下不再挂着淡淡乌青,吴在福遂放下心来。

    这日,阖宫为聂太后祝寿。

    宴会由容绪亲手操办,规格也是前所未见。恰逢四十整寿,就算在民间也要好好热闹一番,因此连事事都爱评上两句的御史台都识相地闭上嘴巴,欣然赴宴了。

    虞令淮打小就是个好哄的。

    这回没人哄,他自个儿把自个儿哄得差不多。

    宴上歌舞升平,觥筹交错,与那次梦境的情形相差无几。只不过这一回没有“宠妃”出风头,宾主尽欢。

    就连聂太后本人,也时常带着笑意,像是对今日的安排满意极了,甚至当堂褪了一枚玉镯给容绪,是为道谢。

    虞令淮对容绪讲悄悄话,“这聂氏许是格外有仪式感,这才开怀不已。我想到那天我俩划船,被迫中止,不若改天再去一回?”

    没有听见回复,虞令淮侧过身去看。

    发觉他的皇后望向一个角落,正出神呢。

    虞令淮眉头皱起,顺着望去。

    ——头戴玉冠,手持牙扇的翩翩公子,是纪元湛。

    虞令淮冷哼一声,摆正身子。漆黑的眸子里蕴着不小的火气。

    但又想,或许她是想起阿兄探得的消息,纪大没来,所以去瞧纪二了。

    “李严。”虞令淮抬抬手指,唤人上前。

    “孤问你。”

    虞令淮同李严说着话,余光却留意着容绪的反应,“吾与那纪二,孰美?”

    李严神情茫然,迟疑了几息,拱手回:“纪二公子美。”

    虞令淮/吴在福同时怔住。

    容绪也惊讶地看过来。

    见三人对他的回答都十分惊讶,李严不由地身子一僵,愣愣道:“若论美丽,纪二公子胜。但‘美’这个字无法简单地形容陛下,在末将心中,陛下英姿勃发,气宇轩昂,堪称当世英豪!”

    须臾,虞令淮才从这马屁声里回过神,笑着哼一声道:“笨嘴拙舌,还挺会夸。”

    宴会至亥时方结束,百官、命妇三三两两地散场。

    巍峨的殿宇也因此陷入沉寂。

    帝后所居寝宫仪元殿、碧梧宫属两个不同方向。

    宫人们心知肚明帝后将在此处分别,一会儿的功夫,他们就各司其职,泾渭分明地站在两边,只等主子挪一挪步履,他们一一跟上。

    虞令淮同容绪轻声道别。

    即便心中仍有一丝怅然,但比起前两日的状态已然好多了。他动了动唇角,牵出淡淡笑意。

    倏然,小拇指被轻轻勾动。

    虞令淮怔怔低头,睐向两人相叠的衣袖。

    衣袖下,容绪重又勾了勾他的手指。她踮起脚,神情颇为认真地问:“你最近…是不是不高兴?”

    第27章 27

    虞令淮呼吸一滞,这一瞬间脑内竟有短暂的空白。

    “不说话,看来是了。”

    容绪微微挑眉,那蹙起的眉峰又冷又美。

    但她的手指是温热的,并且很贴心没有询问不高兴的缘由。

    虞令淮思绪回笼,很快反手把容绪牵着,尔后俯低身子,把宴席上她没能及时回复的话又问了一遍。

    容绪听后笑了下,“我看是你比较喜欢仪式感。”

    相会的仪式感。

    她抬头望了眼月色,忽然想起少时临时起意去山上看日出。

    既是日出,须得起得很早,或直接不睡。她跟虞令淮约好丑时出门。到了将军府后门,两人眼睛困得睁不开,但少年人好面子,嘴比什么都硬,愣是谁也不说,吭哧吭哧只顾埋头登高。

    爬到山顶发现时辰还早,容绪又累又困,提议先眯一会儿。虞令淮精神焕发,主动说睡吧睡吧,等会儿太阳一出来就叫她。

    结果两人都睡了,醒来时日上中天,头发都被晒得发烫。

    “今晚月亮真圆,”虞令淮顺着容绪的视线,一同望月,“还记得那年爬山么,太阳是看到了,只不过不是日出的那一刻。”

    容绪惊讶地嗯了声。

    见她表情如此,虞令淮瞬间明白,两人想到一块儿去了。

    他说:“那不如……”

    容绪不假思索,“好啊。”

    虞令淮笑,牵着她往宫门走,留下一堆宫人满头雾水。

    “这回不爬山了吧,你不是想划船么?”容绪道,“而且这时节山上石阶有霜,慢慢腾腾登高不痛快。”

    虞令淮应了声对,又不禁扼腕叹息,“街上店铺肯定都关了,不然弄些河灯,晃晃悠悠在水面上飘着多好。”

    “河灯又不会随着小舟走,那不是刻舟求剑了么。”容绪提议:“带上两盏漂亮的宫灯就行,悬在乌篷船上。”

    走了几步,虞令淮又有了新点子,晃晃两人相牵的手,“如果我说还想系只风筝,你会不会觉得有点夸张?”

    “系在哪里,船尾?”

    “船尾。”

    容绪想象了一下画面,“可以啊,不夸张,深更半夜谁看得见。”

    虞令淮纠正:“装点乌篷船又不是为了给别人看,我是问你,你会不会觉得夸张?”

    容绪侧目看他,笑意盈靥,“不会。”

    “那就行。”

    走的是最近的宫门,你一言我一语倒不觉得甬道幽长。两侧深宫高墙沉静地矗立,目送他们走远。

    “李将军,你都记下了?”吴在福觉得自己是该减重了,不然跟不上主子们的步履。

    李严浓眉虬结,“我去调遣亲卫,你去取风筝、宫灯。”

    两人一顿,同时回头,看向跟在后面的聆玉,李严改口:“聆玉姑娘取风筝、宫灯,老吴安排船只。”

    几人各司其职忙活起来,不远处虞令淮问容绪:“你知道风筝为何叫这个名儿?”

    容绪摇摇头。

    虞令淮:“战时,先辈拿它传信,牛皮作风筝,缚上竹笛,迎风作响。你想听吗?”

    容绪:“你是说听风筝吹笛,还是你吹笛?”

    虞令淮得意地扬扬眉梢,“自然是我。”

    “大晚上的消停些吧,别把两岸的百姓吵醒了。”

    虞令淮稍显失落地喔了声。

    紧接着容绪道:“改天再吹奏,奏给我听。”

    这才像人话嘛。

    虞令淮心里稍微舒服一点。

    又走了几步,虞令淮才回过味——“改天”意味着下一次邀约,特地说“奏给我听”,表明了他们俩关系的特殊性。

    于是乎,相牵的手被微微抬高,随着向前的步履,手腕也贴在一处,脉搏振动时,将对方的心绪也一股一股传递。

    –

    今夜容绪格外给面子,不仅随他泛舟,还陪着垂钓。

    要知道,以往一提起垂钓,容绪总会皱着眉说“我还没到垂钓的年纪”,仿佛将此看作老年人的活动。

    水声潺潺,比起街市,河流有着别样的静谧。

    岸边停着一叶小舟。

    到底是宫里的人,办事就是利索,一路上两人兴起随口提过的物件,悬挂的悬挂,安放的安放,各有各的归处,竟无一不缺,无一不周到。

    装点之后,小小乌篷船竟比皇家画舫还要合心意。

    虞令淮伸手欲扶容绪,谁知她一手提裙,一手搭篷,十分灵巧地三两步跳上船。

    虞令淮再抬头看时,她已经站在船上,志得意满地回视。

    暗自的较量或许就从此刻开始。

    少时凡事都要争上一争,唯有此道,容绪敬而远之。今日就当为他破个例好了。

    如此想着,容绪抄起钓竿,主动坐上那个被布置好的钓位。

    一身行头没来得及更换,仍是赴宴那一套极为华丽的衣饰,为了不使它们发出叮叮当当的干扰声,容绪近乎长久地保持同一姿势。

    平时不觉得,现在特意不动时就感到这里痒痒,那里最好挪一下。容绪绷着脸,对自己说垂钓所考验的就是心性,虞令淮能风雨不动坐一下午,她自然也不会输给他。

    可惜没有白天来,不然可以赏一赏“山叠鹦哥翠,浪驱白鸟飞”的景致,这是闷在深宫里无法拥有的。

    但静下心来,便可发觉只看两岸人家也是极好的景致。月影横斜,栉比如鳞,偶有狗吠,深嗅花香。

    只是,鱼怎么还不咬钩?

    容绪探身望了望水面。

    虞令淮忍不住开口:“沛沛,有一事我不知当不当讲。”

    “不当讲!”容绪以手抵唇,“嘘,鱼被你吓跑了。”

    虞令淮敛眉低笑。

    特意压着笑声,反倒更觉刺耳。容绪不懂这有什么好笑,故而投去不悦一瞥,却意外惊觉他根本没握钓竿。

    “什么意思,”担心惊扰鱼儿,容绪用气声说:“你别让我,同时下竿才算公平。”

    虞令淮眉眼舒展,唇微弯,“还未划去大河,只在这儿的话,一是鱼少,二是鱼不会上钩。”

    容绪:“……”

    虞令淮眼疾手快往后避让,躲开容绪的一巴掌。

    他辩驳:“是你说不当讲,我才没讲。”

    容绪恼羞成怒:“还不快点摇橹!”

    虞令淮摆谱,故意逗她:“我可是皇帝,哪里有皇帝给人摇橹的道理?”

    容绪很快接:“出了宫就没有帝后,没有君臣,只有夫妻。现在,新妇命郎婿在一炷香内划到能钓上鱼的大河!”

    话音甫落,两人不约而同看向对方。

    容绪率先别过脸,有点不自在。

    虞令淮本想再逗逗她,见如此情形,自己的耳根也莫名热了。他抬手摸了摸,心上美滋滋的。

    倘若就他一人在场,他肯定像话本里反派那样桀桀笑。

    ——反正他们已经成亲了。未来还要相伴数十年,容绪早晚会在乎他,像女子对心爱男子的在意,也早晚会喜欢他,像他喜欢她一样!

    于是虞令淮笑着回:“遵命,夫人。”

    第28章 28

    夜风摇起大片碧波,在碎银般的月光与六角绢纱宫灯合力之下,散作满河星。

    容绪深觉手脚发凉,扭头转身寻衣,殊不知有人先她一步。

    月白的大氅兜头铺开,连带着她的脑袋一道裹起,权当风帽了。虞令淮仔细看了下,这时的沛沛像极了什锦馅儿的雪团子,他的嘴角便压不住笑。

    “你笑什么——”

    “不敢笑了,别把鱼儿吓跑。”

    这是拿她的话来噎她。容绪冷哼,才不理他,兀自将氅衣重新整理。

    收拾停当,再去看那人。

    风口坐着也不见一丝瑟缩,浑像天生不怕冷。既如此,问候他冷不冷、需不需要添衣的话茬便没有必要说出口。

    琉璃匣子里装了些干果,容绪百无聊赖,拣了几个吃。嘴唇一张一合,有淡淡白气呼出。

    她咽下干果,眼神仍旧落在虞令淮身上。

    “你不冷?”

    终于说出口,索性多说几句,“等你觉得冷时,怕是已经染上风寒。”

    虞令淮不置一词,耳朵却动了动,跟犬耳似的,看得容绪一愣。

    还未及回过神,只见他抬手,飞快比了个手势。这是军中惯用的作战手势,安静的意思。

    容绪心神一动,屏住呼吸,蹑手蹑脚来到他的钓位旁。

    河面较为平静,不像是有鱼的样子。

    容绪耐心等了一小会儿,只能看见水面倒映的圆月,连星子都没有,何谈游鱼。

    “你又诓我。”她低斥一声。

    正欲返回,忽见水面波荡不已,另伴有哗啦水声。

    “真有鱼!”

    鱼儿已经咬饵,钓竿也顺势收起,一切几近尘埃落定。容绪好奇地探出身子去瞧。

    脚下不知何时踩住氅衣一角,她踉跄不已,眨眼间整个上半身不可控地往河面倾倒。

    容绪心下一惊,赶紧扶住船身。

    却听半空一声急呼:“松手!”

    虞令淮利索出手,拦腰揽着她,人高马大臂展也长,轻轻松松将容绪圈在怀里。

    容绪惊魂未定,呼吸不匀,故而呼出不少白气,身子也在微微发颤。垂眸一看,两手正紧攥他前襟。

    “乌篷船狭小,篷低,方才若真抓了船身,恐会倾覆。”虞令淮一面解释,一面低头看她,“可曾受伤?”

    “未曾。”

    容绪松开他衣服,往后退一步,欲拉开距离。

    发髻上的钗子勾着氅衣,氅衣逶迤在脚下,一团乱之间她有些着恼,抬手欲卸钗子。

    “我来。”虞令淮道。

    他个子高,看得清楚,比她抬手去拆解结扣要方便得多,容绪因此垂下手,任他摆弄。

    耳畔夜风细细,空中隐有腥气。

    容绪想了一会儿,竟没能分辨是鱼腥还是水腥。

    站定之后,她的呼吸逐渐恢复平稳。然而来自头顶的呼吸一阵一阵的,并且带有虞令淮的气息,温温热热,肆意铺洒在发顶、额头,还有继续往下游走的趋势。

    容绪问了声:“还没好?”

    “没。”

    太近了。

    容绪心里想。

    近到容绪忍不住想,自己的呼吸会不会也顺着他衣襟流淌进去。

    虽然已经拜过堂、洞过房,但是仅有的几次亲密行为好像都带有完成繁衍任务的目的。

    如此想着,下意识放慢呼吸,放轻呼吸,尔后屏住呼吸。

    “怎么,弄痛你了?”

    虞令淮犹如长满敏锐的触角,倘若容绪稍有一点点不对,触角就会迅速捕捉,并在同一时刻通报给主人。

    意识到这一点,容绪抬头看他。

    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同样也在看她。

    对视一刹后,虞令淮微微挑眉,是在接着问询。

    容绪道:“没有。不过你还没解开吗?还是我自己来罢。”

    “这种小事不劳夫人动手。”看起来虞令淮很快适应了这种称呼,“没机会给你画眉,解钗子总是可以的。”

    容绪若有所思地唔一声,“既然你跃跃欲试,下次可以画画看。”

    画眉,只有晨起或出门时才会发生的一件事,被她四平八稳地说出时,虞令淮手抖了下,没接话。

    又过去一弹指,总算解开钗子与氅衣的桎梏。

    发髻因此稍显凌乱。

    虞令淮犹豫一下,决定先不告诉容绪。他暂时没有掌握挽发的要领,没法帮她。

    “等等。”容绪忽然拍了他胳膊,“钓竿呢?你一块儿扔水里去了?”

    虞令淮顺着容绪的视线看向水面。

    游鱼早就桃之夭夭,而钓竿仍在起起浮浮。

    “你……”责备的话说不出口,毕竟他是为了捞她,才会失手扔掉鱼竿。

    “咕嘟嘟。”伴随轻微水声,钓竿彻底沉没。

    这太戏剧性了。早不沉没晚不沉没,偏在他们注意之时沉下去。

    虞令淮有些兴致索然,不过这是容绪难得对垂钓展现出兴趣的一回,他今夜必须钓上鱼!

    “只剩一杆钓竿,沛沛,我教你?”

    “钓鱼还用教么?”

    虞令淮但笑不语。

    容绪轻哼了声,执起钓竿,给他眼神示意。

    对于此道,虞令淮绝对是个很负责的夫子。容绪本以为他会借此机会跟她搂搂抱抱——就如话本故事里男角和女角发展感情那样。

    然而虞令淮神情认真,貌似是真的想教会她。

    容绪哭笑不得,却也在不久后开始投入。

    –

    “鱼!是鱼欸!”

    容绪欣喜地想站起身,肩膀被虞令淮按住。镇定的声音落在她耳畔:“别站起来,鱼竿轻抖末尾。”

    容绪将这番要领记得很清楚,轻抖是为了收线时不让鱼跑了。

    “哗——”

    鱼身优美的曲线在半空划过,水光潋滟,令容绪眼前一亮。

    虽然有点小,且认不出是什么品种。但这是鱼欸,真的钓上了鱼!

    容绪头也不回地吩咐,就连语气都轻快起来,“快,你把它弄下来。”

    “你不想试试亲手取鱼?”虞令淮负着手,一副“你亲自钓上来可真厉害,但与我无关”的旁观模样。

    “不、想。”

    真是开玩笑,黏黏腻腻的触感,她才不会去摸。

    说话间,鱼猛烈挣扎,尾部甩出的水花四溅纷飞。

    容绪眯了眼,却还是被精准溅到。

    她鲜见地惨叫一声。

    ——莫非是鱼听见她心里的嫌弃,故意报复?

    “我看。”虞令淮靠过来,一手扶着容绪的肩,一手触在她紧闭的眼皮上。随后颇为无奈地说:“你先松手,现在我们之间横着一条鱼、一杆竿,不方便。”

    “好不容易钓上来,又跑了怎么办?”

    “你松手,待会儿我替你钓。”

    容绪抿了下唇,“十条?”

    虞令淮有一瞬的失语,趁她分神,夺了竿。没去侍弄鱼,留出干净的手给她看眼睛。

    接过容绪递上的帕子,一边给她擦拭,一边说:“十条,不钓满不上岸。”

    正如今夜说走就走的出行,他此刻的允诺听着也很随意,但容绪知道,既然虞令淮说了,他就一定会做到。

    –

    晨曦微亮,早起的行人或神色匆匆,或打着哈欠。

    一夜未睡的两人面对面坐在汤面铺子里,眼下稍有乌青,但面容并不憔悴,反而精神抖擞。

    虞令淮擦完容绪那边的筷子、勺子,再擦自己的。

    容绪拿勺舀了一口面汤。

    鱼是虞令淮钓上来的,从活蹦乱跳到下锅做成鱼汤,前后不超过一个时辰。

    还没咽下,容绪就惊喜地嗯了声,上扬的尾音泄露出她的喜爱。

    她看了眼忙碌的店家,压低声音对虞令淮说:“没我想的腥,反而有种鲜甜味,调味也淡淡的。”

    “鱼汤面”,甫听起来容绪就皱了眉头。虞令淮极力推荐,说是一家擅长淮扬菜的铺子,鱼汤面是当地特色,绝不会让她失望。

    “说起来,你在会稽应该也吃过吧?”虞令淮向店家要了一只小碗,拿开水烫过,放到容绪手边,又取来装蘸料的小碟,示意她可以把鱼骨吐在里面,忙活完才继续道:“海鱼做底,汤头更鲜,一起熬汤的还有猪骨,我光是看画儿就觉得不会难吃到哪里去。”

    “画?什么画,画册吗?”

    容绪又抿了一口鱼汤。这会儿的汤经过轻轻吹拂,温度降下来一些,不至于烫坏舌头品不出鲜味。

    “嗯,画册。”虞令淮含糊地回答,又自然地扯开话题,说起另外九条鱼要带回宫,若她想养在碧梧宫那口大缸里也行,或是拿去御书房,考考庖厨的手艺。

    容绪看了他一眼,没有继续追问画册,而是顺着话茬讲:“不行,你说的莫非是湖绿底的花鸟纹缸?那是养莲的,挤不下这些大鱼。”

    虞令淮噢了声,“刚才不是有人嫌弃鱼小?这么一会儿的功夫,鱼身量暴涨?”

    容绪一噎,瞪他:“食不言,寝不语,吃面。”

    这家铺子的汤面做法跟会稽不同,也多亏了他们的鱼新鲜,稍煎一煎再浇上沸汤,轻松造就汤面的奶白。

    虞令淮还多塞银钱,请店主另起炉灶,说自家夫人不食猪油。店家一边笑一边应承,还夸他细心周到。

    虞令淮向来享受来自旁人的夸赞,更何况这次夸他是好夫婿,他更得意,杵在灶边和店家攀谈。

    你来我往间他还不忘说上一句“猪油滑下锅,这汤底才香呢”,然而容绪不为所动,他这才作罢。

    待两人吃完面,路上行人多起来,渐渐显露出上京的繁荣之象。

    大多数人随手买个蒸饼、麻饼,或是去从食店挑几个馒头,边走边吃。也有人想在这寒凉的清晨来上一碗热汤面,趁热吃下去,五脏六腑都跟着暖乎乎,最后饮一口面汤,满足地抹抹嘴,大步走出门时腰杆都挺直了几分。

    这般鲜活。

    容绪托腮看了好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问:“你常来这间食肆么,怎知他们是淮扬人?”

    虞令淮颔首,待口中小鱼干咽下才继续回她:“之前来过几回。挺好吃,要不买点带回家?”

    是晒干烤制的鱼片、鱼干。

    据虞令淮说,鱼太小,做菜没意思,索性炸或煎,再就是这样烤制,待制成,鱼骨酥酥脆脆一咬就碎,可以直接嚼了咽下。

    容绪不感兴趣,但想到宝珠喜欢这种咸味有嚼劲的零嘴,就挑了些烤鱼片。

    这儿靠着码头,气味不算太好。但胜在摊贩多、食肆广布,靠水吃水,这儿的特色便是鱼虾蟹之类。

    兼有卖鳖的,容绪想看又觉得下不去脚,虞令淮带她上对面茶馆二楼雅间,窗户一推,往下一瞧,看得清清楚楚。

    昨晚宫宴上有一道鳖蒸羊,说是鱼羊合蒸十分鲜美,容绪只看了看,没有胃口。经过方才那道鲜美的鱼汤面,她开始对这些长得奇怪的小玩意改观。

    而此刻的虞令淮活像容绪肚里的蛔虫,抱臂在一旁道:“还未完全到冬天,这时节的鳖不够肥。你若想尝,到时候吩咐膳房,炖个薏米、参芪什么的,挺滋补。”

    容绪抬眼看他。

    这人怎么什么都懂。

    分开的三年里,他莫不是偷偷上哪儿进修了?

    一早上两人很是逛了一通,见证了大小街市从寂若无人到喧腾欢闹。

    只不过人一多,烦恼自会来。他们俩并肩走着,一个清冷雅致,一个英气勃勃,实在引人注目。

    李严、聆玉他们远远坠在后头,见此情形正要驱逐,容绪阻了。

    “我们回吧。”容绪朝虞令淮道。

    虞令淮最后瞪了不远处的陌生男子一眼,收回视线,牵着容绪上马车。本想就此放下,但越想越不舒服,虞令淮打帘对李严道:“下去把那人揍一顿。对,就是色眯眯那个。”

    容绪闻声望去,视线却被虞令淮拿手遮挡。

    “别污了夫人的眼。”

    第29章 29

    虞令淮找借口将楚王留在京中,待到开年才归封地。这期间,皇城司察子分两拨,把楚王彻彻底底查遍。

    得出的结果真是让人意外。

    楚王府上下人等,干干净净、规规矩矩,近百名家仆、侍卫之中竟连吃酒误事这样的小纰漏都未曾出现。

    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谁都明白,虞令淮知道这是碰上硬茬了,楚王此次北上是有备而来。

    不过他的心情未受到影响,另一桩在查的事有了眉目。

    仪元殿内,虞令淮约三两好友吃暖锅。

    选的是羊肋条肉,切大块往锅里一扔,再切些萝卜块去膻。羊肚、羊肠这些虞令淮不爱吃,放另外一锅煮,滚烧半个时辰,汤色便可见白,再小火慢慢煨着,顷刻间鲜香四溢。

    几位郎君都是旧友,在朝中任职,偶尔帮虞令淮办点私事。

    蒋郎君提着从杨楼打包来的外食盒子,还未及坐下就见虞令淮盘腿在罗汉榻上把玩小物件。

    他凑过去一瞧,顿时乐了,“陛下何时改做塑匠了!”

    于吃喝玩乐四道,蒋郎君可称行家,一眼就看出虞令淮手里的泥偶用的泥土不一般。他搓搓手,迫不及待上前想摸一摸进行确认,却冷不丁被拍了下手背。

    虞令淮十分吝啬地侧过身,“你净手了没?”

    蒋郎君拍拍脑袋,回身时见侍从早已捧上铜盆,里面是飘着花瓣的清水,洗完还有香露用来润手。

    早已成家的蒋郎君彻底明白过来,朝同伴使使眼色。

    后者调侃道:“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陛下,打从三岁起陛下脑门上就刻着字。”

    蒋郎君很配合:“什么字?”

    魏郎君:“季常癖啊!”

    古有一男子字季常,其妻柳氏泼辣善妒,季常甚惧之。

    “滚滚滚。”虞令淮没好气地说,“我这是尊重新妇,不是惧内。”

    魏郎君拖长音调哦了声,“那陛下这亲手所塑的磨喝乐,不是送给皇后娘娘的?”

    众人皆知还有半个月便是皇后芳诞。少时虞令淮给容绪准备生辰礼的惊喜,他们没少跟着帮忙。

    如今虞令淮称帝,容绪为后,排场定然小不了。孰料,今年准备的只是小小磨喝乐么?

    见人都到齐,宫人们鱼贯而入。

    佳肴摆满桌面,虞令淮这才恋恋不舍放下刻了一半的磨喝乐,挥手道:“先吃再谈。”

    –

    同在宫中,抬头不见低头见,加之虞令淮神秘兮兮的,容绪早就猜到他在准备些什么。

    鉴于他往年的表现,容绪希望惊喜中“惊”的部分能少些。

    而与此同时,宝珠率先带给容绪一份意想不到的惊喜。

    就在前几日晌午,宫人换值时,镇国公府那位张小公子竟胆大包天,乔装改扮,将自己扮成内侍模样混入后宫。

    得亏张沣撞见的是吴在福的徒弟照笙,这孩子做事一丝不苟,又因前阵子被皇帝斥过,更是严于律己,刚正不阿。

    照笙见张沣面生,将他叫住,按照规矩问话。

    张沣有备而来,对答如流。

    不料照笙有着好本领,内侍监每个人的名字、籍贯、当值情况他能够做到如数家珍,一下子就识破面前之人身份有假。

    被侍卫当场拿下时,张沣又气又羞,别说亲眼见到宝珠了,就连碧梧宫的宫门他都无缘得见。

    此事关系皇宫安危,必然严肃处理。

    容绪听闻时,镇国公本人已经吃了挂落,爵位保持不变,但不世袭,即张沣亲爹及其后代唾手可得的公爵位就此打了水漂。

    张沣更是下了大狱,犯了十恶之六的大不敬之罪,当斩。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原本的夫妻和离案也重新回到众人视野。

    宝珠主动向容绪提出,愿上公堂状告张沣,这样的话张沣涉嫌殴妻,可判义绝。

    要知道一开始宝珠想的还是更为体面的和离,这样从名声上好听些,也是为了孩子们考虑。

    容绪提出相陪,宝珠却婉拒了。

    “我想自己试试看。”宝珠的声音一如那天晚上,温柔而坚定,“总是有你们帮忙,我一是难为情,二是想着以后带着孩子,总该给孩子做个榜样,我靠自己做成一件事的话,想必以后能做成更多事。”

    “不过还是谢谢你,绪娘。”

    现在宝珠不行大礼了,但还是站起身行了个简礼。

    “住在碧梧宫这些日子,看你忙中有序,好像什么事都难不倒你。绪娘,我也想成为你一样的人,那样的话,我在九岁时也许不需要等人帮我,自己就可以说出拒绝的话,也会在十六岁时尝试为自己的婚姻做主。”

    “虽然很难,但是我现在一点儿也不怕了,因为有绪娘和衔月在。”

    宝珠一手牵一位好友,眼中热盈盈的,但吸了吸鼻子,努力不让泪花滚落。

    其实最感谢的是这些时日她们俩从未催过她什么。

    绪娘和衔月都是办事利索的人,又极有主意,但是从未催她快点和张家了结,没有想当然地说“这有什么”。

    宝珠自觉碧梧宫像是一座温暖的蜗牛壳,她可以揣着疲惫的心进来,缓一缓,想一想。

    而她们,愿意等候走得较慢的她。

    宝珠在宫外置了新宅,最近忙着修葺。她是双身子的人,月份也渐大了,容绪不放心,拨了人手去帮忙,宝珠也没拒绝,而是请其中一位宫人带回谢礼——木雕螃蟹。

    那日容绪进了内室就瞧见几案上摆着两只螃蟹,颜色一看就是生的,标标准准的蟹壳青。

    她还道奇怪,都入冬了,哪里来的螃蟹,而且还摆在案上不收拾,宫人也太不像话了。

    走进一瞧,不由瞠目。

    竟是木雕的蟹!

    并且螃蟹的每个小关节都是榫卯结构,可以像真蟹那样活动,简直活灵活现。

    容绪坐在蒲团上很是把玩了一番,深切觉得宝珠可以收回当初那句木工活利薄的话。

    若每个物件都能做得如此精巧绝伦,必定能卖个好价。

    不说旁的,便说上京最不缺的就是名门贵胄、富商巨贾,他们绝对乐意为宝珠精湛的手艺掏腰包,哄孩子或是友人相赠都是极为合适的。

    说起孩子,容绪有点伤脑筋。

    宝珠肚里那个未出世的孩子还好说,镇国公府那对双生子被老夫人看得跟眼珠子似的,说是折了一个孙子,万不可能再交出曾孙。

    不知道的人听这语气,还以为占理的是他们国公府。

    可饶是张沣犯了浑事,礼法上还是更偏向于国公府养育双生子。

    容绪和宋衔月凑在一起翻大鄞律法,又登藏书楼找前人事例。

    那日宫宴上望着纪二公子出神,正是出于这个想法。纪二公子弃武从文是因为他本就无心于兵事,而他从文之后对历朝历代的律法极感兴趣,不仅费劲淘到古籍,还乐意跑百里千里之外请教大儒。

    但鉴于纪二公子曾对容绪诉过情,她不好贸然出面,因此这个活计交给了宋衔月。容绪将现有的疑问写在纸上,请宋衔月跑一趟纪府,问个清楚。

    –

    容绪的生辰日和冬至离得近,冬至又要例行祭天,两口子决定不大操大办。

    因张沣擅闯皇宫一事实在荒谬,并且被他成功通过前朝,差点儿就进了后宫,虞令淮勃然大怒,整个禁军守备都被斥得抬不起头,一时间风声鹤唳,宫人们说话都是夹着声儿小心翼翼。

    恰逢冬至给假,虞令淮特地给宫人们多休一日假,且这一日照样可以领月钱,于是乎,宫里又四季如春般温暖起来。

    虞令淮为容绪奉上一组磨喝乐。

    李严、吴在福提前看过,皆认为平平无奇,不过这是陛下的手艺及心意,便违心夸赞。

    倒是聆玉见了,惊讶地啊了声。向来稳重的她,竟忍不住往前几步仔细观察了确认。

    容绪被这么一提醒,全都想起来了。

    这一组磨喝乐的神情状态、服饰表情,和她小时候绘的那一组几乎一模一样!

    “你怎么还记得?”

    虞令淮自踏入宫门时就迫不及待看到容绪的表情,如今她惊讶又欢喜,还带着一丝茫然,他早就暗爽不已,但面上死死压着嘴角,不肯泄露一毫。

    “也许是因为孤天赋异禀,过目不忘吧。”

    他云淡风轻地说。

    “嗯。”容绪随口应一声,正在细看磨喝乐,根本没听他说什么。

    虞令淮从后抱住她,见她手上拿着的是戴了胡帽的孩童,便说:“这个应是小沛沛最喜欢的。”

    小沛沛……这是什么鬼称呼。

    容绪拿后肘撞他,虞令淮却像是早有预料,一把握住后肘,还顺势扣住她手指。

    宫人们悄声退下。容绪便也不留情面地捶他。

    “我都不记得我最喜欢哪个,你信口胡说的吧。”

    容绪手指轻轻抚过磨喝乐的面部,做工十分精细,比儿时的那一组要强上很多。

    虞令淮道:“同样一组磨喝乐放在庭院里晾晒,就这一个底下衬的绢布是花的,其它都是素的,那我肯定猜你最钟意这个,特殊待遇嘛。”

    记忆一下子被他带回到数年前。

    哥哥买回来磨喝乐胚子逗她开心,她也确实高兴,挨个绘完之后磨喝乐就放在院子里。她被嬷嬷哄着午歇,却怎么也睡不着,不一会儿就要爬起来,趿拉着木屐噔噔噔跑去看,嬷嬷再一次次把她抱回去。

    小孩子精力无限,却也很容易发困。她睡醒之后天都黑了,嬷嬷却仍旧拦着不让她去看磨喝乐。

    她寻了空隙推开嬷嬷,急急跑去院子,却差点被气昏过去。

    对于小孩子来说天都塌了。容绪现在想起来还有点恼,于是瞪他说:“你明知道我钟意,还捣乱。”

    “因为我手贱。”虞令淮直截了当地承认。

    太过直白,让容绪哑口无言。

    他继续说:“手贱的原因……是我喜欢你,想引起你的注意。从小到大我总觉得我是幸运的,因为我看见的容绪是旁人看不见的。笑着的你,生气的你,闹别扭的你,都是独一份。”

    突然说起这些,让容绪有点惊讶。

    这个已经习以为常的怀抱也变得发烫。

    她试图回眸看一眼,却被虞令淮牢牢箍住腰肢。

    想来…即便是他,说这些肉麻话时,也是会害羞的罢。

    “沛沛,我是不是从未正式对你说这些?”

    虞令淮捧着容绪的双手。

    她的手纤长,在他掌中却还是小了两圈。

    虞令淮轻叹着想起很小的时候得知将来要娶这个漂亮的小妹妹,第一反应是——未免也太小了。

    那么点点大的婴孩,被襁褓包裹着,又是在冬日里,一圈毛绒绒的袄子将她衬托得只有巴掌那么大。

    怪不得大家和她说话时都是轻声细语,那是怕惊着扰着。

    而他也在这种氛围的感染下蹑手蹑脚,还被阿娘拍了后脑勺说像做贼。

    襁褓里的小沛沛像是听懂了,忽地咧出一个笑容。

    自那之后,虞令淮牢牢记得,容绪人生中第一个笑,是对着他笑的。

    “今天……为何说起这些?”容绪隐隐觉得他有事瞒着她,或是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因为我发现我从未正式说过喜欢你,也从未正式求娶。我总想着我们都这样熟了,婚约又是板上钉钉的,不会出什么变故,你我早晚是一家人。”

    虞令淮将容绪身子转过来,垂眸凝视着她。

    “不知道是不是我太想当然,因此减少了很多步骤,使得你连我的心意都不清楚。”他轻叹了声。

    尔后继续道:“岳母大人如今身在将军府。你想什么时候出宫相认,我陪你。”

    “阿娘?!”容绪差点儿失声,这太突然了,没有一丝预料,“你是怎么找到阿娘的?这几年阿娘在哪儿?”

    虞令淮引着容绪坐下,缓缓道来。

    起初听闻之时,他也不敢相信岳母大人竟如此悍勇,如此果决。

    与他们猜测的一样,斡尔察之死果然跟阿娘有关。只是让人吃惊的是,斡尔察竟是阿娘亲手所杀,并且当初传闻的“大卸八块,尸身都难以拼凑完全”亦是出自阿娘之手!

    “我只知道阿娘从前做过镖师,没想到……”

    没想到头一回刺杀,就如此成功。

    只是,从大鄞到边疆,再入北晟,潜伏至斡尔察身边,伺机动手……每一步都难以想象其中的艰辛,一旦出了差错,便是赔上性命。

    “阿娘身子康健吗?可曾受伤?”

    虞令淮只答:“有伤。”

    那恐怕不是小伤。不然他大可以说没事。

    “岳母大人还交给我一叠罪证。”虞令淮道:“楚王通敌卖国,与北晟勾结。当年伏山一役,聂氏代先帝下旨即刻退兵。楚王意外获知消息后落井下石,与北晟人埋伏途中,打得容家军措手不及。”

    “当时能赶去救援的只有纪家军,而这一切都在楚王掌握之中——除去容家,拉纪家下水。按照楚王的构想,本就为先帝所疑的纪家军在这次援助之手名声大噪,先帝绝不会再三容忍,此为借刀杀人。”

    “但楚王没有料到的是,先帝听闻容家军败退,一口气没上来,驾崩了。”

    “聂氏秘不发丧,接我入宫即位。先帝死讯传出之时,楚王已然错过造反良机。”

    “岳母大人带给我的,便是楚王与斡尔察的来往信件。”

    陆续将这些说下来,虞令淮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容绪。

    “岳母回大鄞前和容屿阿兄碰过头,因此获知……你早就知道容家军战败有疑,对吗?”

    话说到这里,容绪总算明白虞令淮今日为何怪怪的。

    她颔首,不置一词。

    “沛沛,我本来很气,气你为何不和我说。在会稽时,你我相距甚远,你摸不清楚我态度如何,不和我说,我可以理解。但到了京城甚至你我成亲了,这几个月来,你也从未说过半个字。”

    虞令淮眉目压下,盯着容绪看,“你不够信任我,是吗?”

    信任这个词,真是很重的一个词。

    因为他的身份他的地位,她不得不权衡利弊。

    甚至在成亲之前,容绪认真盘算过,他娶她,对他来说利大于弊,是一步好棋。

    这会儿她也就有点心虚。

    “看着我,沛沛。我已经气过了,现在我特别理智,这么问你只是想知道你的想法。”虞令淮的触角又开始大展身手了,他再次觉察出容绪情绪上的细微变化。

    “是。”容绪声音很轻。

    虞令淮的心意她不是感受不到,而是……他喜欢她是摆在明面上的,所有人都看得见,但实际上有多喜欢,这个程度是无人知晓的。

    “好,我知道了。”

    虞令淮竟有了几分放松,像是心里大石头终于落地了,语气也有几分轻快,“旁的你无需多说,我想我多少能猜到一点。”

    “早知道当年我转身就跑,”他玩笑似的说:“入宫时我看那条甬道长得没有尽头,还想过哪里得罪聂氏了,把我带进去莫不是要偷偷摸摸把我做了。现在想想,不如转身就跑,做一个闲王,也不用困在上京三年,我肯定连着就去会稽找你,当上门婿也行。你知道我嘴甜,肯定把你家老太太哄得高高兴兴的,到哪儿都夸我这个孙女婿。”

    他是笑着说的,容绪却听得有点心酸。

    那日从码头回宫,她看见汤面铺子正在收摊,据说只做日出前后那么一两个时辰。

    也不知道虞令淮是在什么样情况下第一次去那间铺子,一夜未眠吗?

    以及,那三年里他在深宫是如何度过的……

    “好了,沛沛,今日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虞令淮干脆把话说明白,“我生你的气,但不想跟你怄气,因为我喜欢你,会自发地为你找借口,或是从你的角度去思考。与其跟你闹别扭,还不如把闹别扭这一步给跳了,我原谅你,你点头说好,这不就行了?”

    哪有这样的……

    容绪暗自腹诽,却又觉得其实很合乎虞令淮的逻辑。

    “或者,把口头上那些话也给跳过。”

    虞令淮偏头笑起来,大言不惭:“你现在亲亲我,说不定我心里就舒服些,不气了。”

    见容绪不语,他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挑眉道:“有人没抓住这大好时机——”

    话音被吻截住。

    虞令淮愣在原地,后知后觉摸摸自己的脸颊。

    尔后又是一吻,这回容绪吻在他唇上。

    “好吵,哪来那么多话。”容绪骂了声,飞快地再啄一下。

    她抱住他,下巴搁在他肩上。

    容绪闭上眼,缓了缓呼吸。

    这人总惹她生气是没错,却也总是惯着她、陪着她。但让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回他仍然愿意迁就,甚至连生气都没当着她的面。

    “那就从今日开始说好。”容绪终于开口,令虞令淮心中一紧,“有什么事就和对方说,我是,你也是。”

    虞令淮反应一会儿,听明白了。

    “好。”他紧紧回抱。

    在这个寒凉的冬日里,他的妻子愿意走进他心里,也愿意给出无比珍贵的信任。虞令淮想,他很幸运。

    第30章 30

    临到回府与阿娘相见,容绪忽然出声,让马车在不远处果子街停下。

    这儿早年间以贩卖四时鲜果出名,后来公卿府邸越来越多,反倒将果子商贩挤走,修葺一新,来往都是宝马香车,郎君仕女。

    此刻掀起车帘往外望去,只见雾凇沆砀,腊梅漫然,不涉尘嚣,幽邃空濛。

    虞令淮由此疑惑,扭头欲问。

    触及容绪手指间薄薄汗意时,他心中一惊。

    虞令淮目光下撤,落在两人交握的袖口,又倏地看向她有点泛白的脸色。

    “我瞧这儿腊梅开得极好,不若下车走走。”虞令淮突然道。

    容绪闻言一怔,很快明白过来他看出自己的局促,遂轻点头。

    车帘大肆掀开时,一股清冷的幽香撞入怀中,方知何为沁人心脾。虞令淮总嫌上京的冬季单调,偏爱这腊梅香得霸道,于是狠狠吸上几口,这才转身递手,牵容绪下来。

    石板路被连日雨雪浸得湿润不已,簇新的乌金靴子一踩一个印,虞令淮手上的力道因此重了些,与她十指相扣。

    沿着果子街走了几十步,容绪才轻轻开口:“我心里好像在打架。”

    她的声音溶在东风里,虞令淮险些以为自己产生了幻听。

    但容绪眉间隐隐的烦忧提醒他,这是真实存在的。

    “那谁打赢了?”虞令淮停下步子,同她站在一株腊梅树下。

    容绪望了望不远处,能看见将军府门口人影幢幢,大约是门房知道他们回去,早早出来相迎。

    虞令淮抬手折下一支还是花骨朵的梅花,低头把玩嗅闻,也因此不动声色地遮挡了容绪的视线。

    这下,她眼前只剩下他的胸膛。

    容绪嘴角微动,没有出声,足下却往他那儿又近了一步,探手抓住他氅衣的系带,好似这样能够产生一个不远不近的连结,将他的胆气借一些给她。

    曾几何时,见自己的阿娘都需要额外胆气了?

    容绪想,自己是怨过阿娘的。

    即便现在得知阿娘假死是为了给阿爹报仇,给大鄞雪恨,但心中仍是别扭。

    耳畔是虞令淮在絮絮叨叨:“落了一场雪,腊梅像被洗刷了一遍,这叫一个晶莹剔透啊。那诗怎么念的来着?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你说诗里写的是这种梅吗?江南比上京暖和些,想必梅花种类更丰富罢。”

    吵死了。

    但是莫名让她心安。

    容绪长出一口气,拉拉他袖子:“走了。”

    无论放在哪一家,虞令淮都是极为合格的女婿。嘴上热闹,岳母大人岳母大人叫个不停,后序还跟着一串礼,衣食住行娱样样考虑周全,大箱小箱堆满院子,面子里子都有。

    他也是极懂眼色的女婿,借口去容屿阿兄的练武场瞧瞧,让出一片母女相见的场地。

    阿娘戴着一张软皮面具,走来时明显看出腿脚有些不便。

    容绪只看了一眼,便湿了眼眶。

    目前还未对外公开阿娘的消息,住在自己家里还要戴面具,容绪心下不忍,当即上前要为阿娘褪去。

    阿娘抬手一阻。

    容绪怔忪片刻,嗓子忽然哽住,乳燕投林般扑进阿娘怀里。

    “阿娘脸上也受伤了,不愿我看到,对不对?”

    泪珠子不受控制地滴落,顺着衣领滑在阿娘后颈。

    “宫里有位女医特别擅长治伤祛疤,之前我请她给宝珠看过,用的是特制药膏,如今宝珠身上的伤淡了许多。”

    容绪迫不及待讲着,“我将她叫来给您看看,好不好?”

    “好啊,”倪鹿珩笑着轻抚女儿头发,“不哭了不哭了,为娘纵使伤了残了,照样骑得动马,没事的。”

    “不过,宝珠的伤是怎么回事?我从北晟一路回来,听说她跟镇国公府闹上公堂了。”

    倪鹿珩拉着女儿坐下,一面爱怜地给容绪擦泪,一面细细看女儿这几年的变化。

    在儿女交友方面,她向来开明。若有容屿或容绪的友人来府上做客,她总是最热情的一个。

    虽然厨艺不精,但会提前让人去杨楼、樊楼叫上一桌顶好的席面。有硬菜、场面菜,更有孩子菜——饴糖之类的零嘴供应不断,哄得孩子们欢呼雀跃。

    若孩子们留宿将军府,倪鹿珩更是命家仆准备两间房。里头跟大通铺似的,爱怎么躺怎么躺,就算是抱着软枕打仗也不管。因此数年前孩子们最爱来容家做客。

    容绪最好的两个朋友衔月和宝珠,倪鹿珩对此印象最深,听女儿讲罢,唏嘘不已,面上亦有几分心疼。

    “那孩子性子软,跟个面团似的,这回立起来了也好,死面疙瘩放外头吹上一夜也会硬得像石头,一砸一窟窿。”

    “你说她搬到外面住,具体在哪儿?若她肯的话,可以把她接到我们府里,或是我常去看看她,帮衬帮衬。”

    容绪靠在阿娘怀里,一一回答。

    她想,宝珠常说希望成为像她一样的人。其实她也在循着阿娘的足迹往前走。

    阿娘自幼失去双亲,六七岁时就能在鱼龙混杂的集市上谋生,后来走镖、从军不在话下,更别提还独自完成了刺杀功成身退。

    这般强大的阿娘,依然有一颗柔软的心,会把她的朋友当做女儿一样疼惜。

    一切都是那么好,若是……若是当初和她说一声就更好了。

    容绪抱紧阿娘腰身,并没有袒露自己的心迹。

    如今楚王下了大狱,三司会审还未给出最终结果。这么多年楚王涉及的可不止一两桩案子。

    对于聂氏的捧杀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前阵子京兆府接连遇到击鼓鸣冤,百姓状告聂氏子弟强占田地,欺男霸女,皆被虞令淮高调地压了下来,事后轻轻揭过。

    卫国公受宠若惊。只是这样的事情发生两三次之后,卫国公回过味来,连夜递了牌子要见聂太后。

    不料,聂太后只遣宫人回话——她上了年纪困乏不已,改日再见。这下气得卫国公跳脚,面红耳赤不管不顾站在宫门口大骂:“我还是你兄长呢,你上了年纪,那我呢?!”

    此举疑似聂太后与聂家割席。

    朝中本就有不少文官的心被聂太后收服,他们与聂太后一样,更加推崇先帝的仁政,皆认为虞令淮太过严苛,新政操之过急。然而见此情形,文官们摇摆不定,暂时作壁上观。

    卫国公更气,嘴上一连生了三个疮,告假不出门。

    此类种种,虞令淮毫无遮掩之意,在席间就与容绪、倪鹿珩谈起。

    倪鹿珩心知,他确切是将她们当作自家人。

    用过饭后,倪鹿珩将虞令淮叫到一旁,不知说了什么。

    容绪在马车上追问,虞令淮只说回宫再告诉她。

    这胃口吊的,容绪险些翻脸。

    女医柔则住在碧梧宫多日,容绪与她已经相熟,一入宫就让聆玉去请人,另从库里取了不少药材一并送去将军府,只盼阿娘的腿疾能快些好起来。

    忙完这些,见虞令淮提了壶酒进入内室,容绪有些诧异。

    “岳母大人身上有伤,不然我在席间就要敬岳母大人一杯,不,三杯!”

    虞令淮上过战场,真刀真枪与北晟人拼杀过,知道对方骨子里流淌的是怎样的血液。

    那位名叫斡尔察的北晟大将更是参天般魁梧的身材,据说皮糙肉厚到普通的茅箭刺上去都毫发无损。

    是以,虞令淮连连叹服。

    “岳母大人手底下还有一支队伍,男女老少都有,共同点是和北晟有世仇。沛沛,你说我这个皇帝坐在紫宸殿上听那些文官打机锋,臣民倒是连命都豁出去……真想披甲上阵,亲自把北晟彻底打服。”

    御驾亲征的想法,他早就表露过。

    原本秋猎就该一扬君威的,孰料遇刺不说还昏了过去,虞令淮要脸面,外加年轻气盛,这些日子来的蠢蠢欲动谁都看得出。

    对此,容绪只淡淡瞥他一眼。

    “蝼蚁尚且知道分工合作,各司其职。你是大鄞的君主,牵一发动全身。”

    “喔。”

    虞令淮自斟自饮,“我也就是说说。上战场的时候岳父大人和阿兄都怕我出事,叫人护着我看着我,我反倒觉得自己拖累了他们。受了伤,我也是真疼,那带着倒钩的箭头一拔出来真是要了半条命,比夫子打手板要疼多了。”

    容绪很少听他讲这些。

    从前他乐衷于树立英武伟岸的形象。还记得他第一次从北疆回来,跟容绪说的是他一箭射穿了北晟人的手臂,后来阿兄无意中提起,容绪才知手臂是真射穿,但虞令淮自己的胳膊也震麻了。

    “我以为你不知道疼呢。”容绪觑他。

    “那怎么可能,我有痛觉。”虞令淮饮过几盏,微有酒气,却没有醉,眼神还是清明的。他看着她说:“看到你哭,我也会疼。”

    “我没哭。”容绪扭过头。

    虞令淮似笑非笑:“我可没说你今日哭。”

    “陪我喝点。”他另斟一盏,推至容绪面前,还很具有智慧地说:“聆玉被你支去将军府送药了,没人拦你。喏,罗浮春,南方的酒,好喝。”

    他今日话多,谈起很多从军时候发生的事。

    不过总体来说脑子还是清醒的,御驾亲征之事只是讲讲而已。

    还跟她讲秘密,说他发现有两位老臣表面上不对付,其实私下坐在一起对弈品茗,对此他抱怨道“是不是主少臣疑的缘故?在我面前演什么演。”

    又骂朝臣,从参知政事到起居郎,只要是惹他不高兴的,都要挨骂。

    “沛沛,这是我的不二法宝,看谁不顺眼,骂就是了。骂出口,心里舒坦,下次还能面不改色和人家说话。”

    “你文雅,讲礼,连骂人的词都只有那么几个。”说着,虞令淮笑了声,“要是让阿兄听见,又要说我教坏你。其实我觉得就是因为你不够‘坏’,才会给自己委屈吃。有什么不高兴憋在肚子里,迟早憋坏了。”

    容绪神情复杂地看他。

    尔后,自顾自饮酒,喝得很凶。

    虞令淮手掌抚在桌面,把她不慎洒落的酒渍一点点抹去,低声道:“岳母大人让我给你带一声对不起。”

    容绪猛地抬起头。

    “岳母大人说她是胆小鬼,做不到当面道歉,她恳请获得你的原谅。”

    容绪偏过头去,鼻尖泛起一丝红。

    见她的反应,虞令淮也算彻底明白过来,为何容绪回京后好像和他有了距离感。

    她在害怕。

    怕被再一次抛弃。

    而她的性子是与其被抛弃不如从未得到过。

    “你会觉得我矫情吗?”容绪开口时声音很轻,很缥缈,更像是自言自语,“小时候爹娘都在军中,哥哥也早早被带去历练,我一个人在家,围满了家仆哄我开心。他们跟我说爹娘、哥哥去打仗了,打坏人,为国争光,光耀门楣。我不懂什么是门楣,只知道旁人都有爹娘陪伴,只知道爹娘回家时一身药味。”

    “长大后,我以为我长大了,可是好像只有岁数的增长。”

    “哥哥能很快接受阿娘的离开,我却在会稽哭肿了眼。”

    那日的情形容绪至今还记得。

    她一身缟素在灵堂为父亲烧纸,请来做法事的僧人咪咪麻麻念个不停,整个会稽郡有头有脸的人都来了,丧仪变成名利场,他们交换着消息,笑脸哭脸的转换只在一念之间。

    忽然小厮来报,阿娘出事了。

    向来对阿娘不满的祖母听闻整件事后,说了一句:“当了容家媳妇这么多年,总算做了件好事。”

    容绪当场掀了桌子,与祖母叫板。

    族老们大惊失色,拍着大腿边哭边喊,斥她是不肖子孙,目无尊长。

    最终以祖母气昏过去告终。容绪在爹娘灵堂里守了整整一夜,守着一具棺材,及一套衣裳。

    “我恨祖母,我为阿娘说话。但后来我却开始怨怪阿娘,那个不欢迎阿娘的老宅同样也不欢迎我,可阿娘把我留在了那里。”

    “有时候我还觉得自己很虚伪。”容绪喝酒的杯盏一直没停过,直至最后一滴酒液溢出杯面,“明明我怨怪阿娘,却在家信上跟哥哥说我很好、我没事,让他不要担心。此外,我还在会稽的容家人面前若无其事,我是容家长女,爹爹为国捐躯,我岂能是软弱之辈。”

    “在你,在衔月、宝珠面前我也是坚不可摧的容绪。”

    对于这一点,虞令淮隐约感受到,直至今日点破,他才恍然大悟。

    “不对。”虞令淮斩钉截铁道:“你不虚伪,哪里虚伪了?谁说坚不可摧的人就不能多愁善感?我跟你说,上至八十下至刚会走,谁离了娘不难过啊?前阵子有个老臣告假一月,不就是因为他亲娘死了,他痛哭难过到旧疾复发么。平日里谁都说他睿智聪慧,怡然自若,但你不知道他也在家嗷嗷哭,我去探过病,听得真真的!”

    “就算是史书上记载的那些英雄豪杰,落在纸面上的是气吞万里如虎,可谁没有个软肋,没有个小毛病?这世间有完人么,就算有,你非要做那个完人么?”

    “沛沛。”虞令淮来到容绪身边,单膝点地,将她的手握起,捧在自己手心里,他定定看着她:“一味的冷酷平静,确实强大,谁不叹服,但我觉得这不是完整的强大。”

    他用指背轻轻为她拭泪。

    “冷酷平静的人不会选择帮扶宝珠,不会翻遍律法为她争取两个孩子,也不会有闲心去思考女医的潜力。”

    “并不是为了讨好你才说这些,沛沛,你在我心中就是极好极好的女子。”

    容绪醉眼朦胧,又含着泪,听到最后突然蹦出一句:“你不是喜欢我的皮相吗。”

    虞令淮一愣,继而气笑了,指着她鼻子骂,“我在你眼里就如此肤浅,只看中皮相?你确实生得很美,我也确实喜欢你的脸,但这只说明我是具有正常审美的人!!我不吝啬于夸赞美!夸赞你就像喝水一样容易,我夸你漂亮还夸错了吗?”

    虞令淮气得在屋里走来走去。

    “我要是只看中皮相,那这个后宫早就塞满百八十个美人了!”

    “长得美让不让人家喜欢,不让人家说,哪有这样的!”

    他每句话每个字眼都带着出离的愤怒,好似被挑衅到自己的底线。

    “我知道了,你别转了我头晕。”容绪揉了揉眼,又捂住耳朵,“你知不知道你很吵,从我出生你就在我边上呱呱叫,吵死了。”

    虞令淮冷哼,讽道:“出生的事情你到现在还记得,莫不是神童转世。”

    这么一回头,对上容绪泛红的眼。

    虞令淮心上一软,重又回到她身边,将人按进怀里。

    “趁你还没醉死,我跟你说,我绝不会抛下你。”虞令淮显然也是饮酒上头了,在容绪耳边赌咒发誓,“对虞家列祖列宗起誓,我绝不会抛下你,就算死也在死你后头。”

    怀抱太紧,容绪挣了好一会儿没挣开。

    听见最后这句时她捏起拳头捶虞令淮,“我不死,我还没活到九十九。”

    是了,少时她就说过要活到九十九。

    虞令淮笑了,眼角也泛起薄红。

    “那你就是九十九岁老太太,我是一百零二岁老头子。”

    听起来真是老得不行了。

    怀中那人没跟着一起笑。虞令淮低头去瞧,听见几声呢喃细语。

    “我不怪阿娘了。不过我也是胆小鬼,这话我同样说不出口,请你顺便带话给阿娘吧。”

    “阿娘喜欢你,你说话好听,要记得哄阿娘开心……哪怕报仇成功了,阿娘也没了夫婿……”

    虞令淮的吻轻轻落在容绪发顶,温声答知道了。

    “去床上睡,这儿硌得慌。”

    “不去。”

    虞令淮捏捏容绪脸颊上的软肉,故作兴叹:“那我抱你去。唉,可怜老头子都一百零二岁,一把快要散架的老骨头了,还要抱你这醉酒的老婆子。”

    啪一声,手被掸开。

    趁他愣神之际,容绪忽而搂住他脖子,口齿含糊道:“不去,你怀里暖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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