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不甘魂(三)

    14、


    容望小我两岁,正是少不更事的年纪,他初来北燕王府时趾高气扬,连我养父都不曾放在眼里,一路乘轿坐辇,边是嫌弃北地风沙太大,边是嫌弃这里吃食粗陋,总之,他待不习惯,想要回去。


    但回自是不可能回的,他母妃现下失宠,后宫正是腥风血雨的时候,根本容不下他。


    我跟在养父后头,在王府迎他。


    直到恭迎了三声四殿下,他才骄矜地掀开骄帘,目光环视一圈后,最后竟愣愣然地停到了我的脸上。


    我当自己又犯了热病,脸颊发了红,才会如此引人注目,便偷问旁边的嬷嬷。嬷嬷看看我,对我道,没有的,公子,你很好。


    容望依旧双目发直地看我,半天也错不开眼,支吾好久,才喃喃说道,“北燕这种边疆荒地,怎会生养出如此…如此耀若春花的妙人?”


    15、


    我总躲着容望。


    因他太过失礼,自入王府的第一日起,便总寻些拙劣的借口缠我不放,还常对着我大放厥词,今日称我桃羞杏让,明日又赞我倾国倾城。


    我从小读书,自然知道他口中的这些话多是用来形容女子长相美丽的,放在我身上并不合适,但我鲜少被夸奖,被他夸得总一颗心噗噗乱跳,最后只能面红耳赤地斥他莫要再胡说了。


    “这都是我的真心话,怎会是胡说?对了,妙妙,这个给你。”


    容望将一块色泽极佳的白玉硬塞给我,“美玉当配美人,我看你不常配玉,实在可惜,若你戴上这个,必是更有琼姿的。”


    他看着我笑,眸光似星,若春风拂面,在我心头荡开碎漪。


    我那时懵懂,怔怔然接过那块还带有他体温的白玉,并不知他那时的笑容其实漫不经心,藏的尽是揶揄戏弄之意。


    16、


    容望常在我听夫子讲课时跑来陪我旁听,还会帮我做好批注,低声教我那些听不懂的内容。


    今日他没有来,我便听不进课,隔三差五地往窗外张望,夫子看我不专心听课,也根本不管,转而用心教习起我的两个妹妹。


    我愈加无聊,干脆将脑袋整个都转了过去,对着窗外。


    许桑衡也没有来。


    往常,他喂完马后都会来这里陪我一会儿,碍于他身份低微,所以只能站在外面听课,我会在课中休息时,捧着书去寻他,可某一日,他撞见我和容望一道出来,就再没来过课室了。


    甚至于不知何故,我去找他,他也对我避而不见,不愿再理我。


    我那阵心里难过,便和容望走得更近,因为只有他肯亲近我,没想到,和容望相谈之下竟格外有趣投机。


    容望会给我说京城长街万里,火树银花,燃灯续昼;说皇宫冬日良夜,万门如朱,明雪映月;说初春出游赏景,采舟云淡,星河鹭起。


    还说自己见过很多很多的人,却从未见过像我这样的人。


    我?


    我很特别吗?


    我那时并不明白容望的话中之意,只知我因体弱不能出远门,常年被困在王府的一方天地之间,未想到外面的世界如此之大,我不曾看过的风景如此之多。


    我头一次萌生了远行的想法。


    最好是同容望一起。


    他见多识广,纵我有没见过的,他也会耐心教我,让我不至于太过丢脸。


    容望不在,果真好生无聊。


    17、


    那日放课后,我默默收好书册,发现自己出门匆忙,未有带伞,午后日头又大,怕犯了热病,就站在课室外的青杨树下等嬷嬷来接我。


    没曾想,树上居然藏了个人,因那枝叶总在我的头顶哗啦哗啦一直作响。


    我一惊,正要抬头去望,黑影便从树上一跃而下,稳稳当当地落在了我的面前。


    容望见我被吓到面容发白,赶紧拉过我的手哄我道,“别怕别怕,妙妙,是我啊,阿望!我今日出门一趟,回来得晚了,又怕打扰你们读书,就干脆没进课室,攀树玩去了!”


    他不要我称他殿下,只准我称呼他的乳名,阿望。


    妙妙。


    阿望。


    像极了一对小猫小狗。


    我定下心来,舒展眉头,对他道,“嗯,我不怕了。”


    毕竟谁会怕一只正在冲你摇尾示好的小狗。


    容望也笑了,从兜里取出两块油纸包着的点心塞到我手上,“喏,这就是我偷偷溜出王府买来的栗子酥,你要不要尝尝?唔,味道是不及宫里头做的,因为太生了些,若是烤久一点,合该会有七八分相似!”


    “尝尝,妙妙!”


    栗子酥,是容望最喜欢的点心,可来到北燕之后,他就没有吃过了。


    容望他应该很想念宫里的栗子酥。


    也很想念皇宫,和他的父皇母妃罢。


    我听话得咬下一口酥点,将容望的话记在了心里。


    18、


    许是在一个初夏的晚夜,宫里来了人传话,说是于贵妃在冷宫生了慢疾,情况并不大好。


    容望出乎意料地并未再哭闹着要回去,只是向我养父要了一坛酒,一个人躲在院中,一杯接一杯地饮酒。


    我到底放心不下,便趁嬷嬷睡熟后,悄悄溜出卧房看他,果然瞧见一边饮酒,一边因担心母妃而偷偷落泪的容望。


    我不擅言辞,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便只好陪他一道闷声饮酒。


    “妙妙。”


    容望又饮下三五杯后,方才停下,他止住泪水,忽然指着屋顶对我说,“想不想上去看看?”


    我也隐约有了醉意,点头逞强,“看看便看看。”


    容望三两下就攀上屋顶。


    但我因畏高根本不敢爬,容望只好又下来,猝不及防地搂住了我的腰。


    我惊呼出声,他却已足尖轻点,带着我稳稳落上屋顶。


    书中常说登高望远。


    原来高处的视野确实开阔。我坐在屋顶上,目之能及,皆是晚星苍穹,暮云合璧以及更远之处那些苍茫壮观,一片片接连在一起的大漠金沙。


    我一面看得出神,一面又怕自己会掉落下去,只好红着脸偷偷攥住容望的衣袖。


    容望哈哈一笑,倒是笑去不少眉间愁容。


    “那个人是谁?”


    容望同我一道远望,沉静几息后,却忽然问我。


    “就是我刚来时,那个总在你课室外等你的少年。”


    我没想到容望早便注意到了许桑衡,又会在如此不设防的情况下问起许桑衡,语气好像还带了点儿不悦,像极了是在质问于我。


    我只好老实回答,“他是府里马奴收养的孤儿,我和他年岁相当,就常在一起。”


    “原来如此。”


    容望点头,“他看你的眼神我不大喜欢,不过他的相貌举止倒是不错,你若不说,我还当他是哪个王公贵族家的孩子,同我一样,寄居在燕王府呢。既只是下人之子,你们以后少来往就是。”


    我莫名心虚,低低应了声好。


    “妙妙。”容望又笑嘻嘻地看我,“你说,我和他,哪个更好看?”


    我没想到容望会问出这样的问题,登时瞠目结舌。


    平心而论,容望的相貌并不比许桑衡差,虽小我两岁,但也已生得比我要高,眉宇浓黑英挺,目光若星轩轩,鼻梁上还长了浅浅一颗小痣,极是精致,又常爱笑,笑起来时嘴角两边会漾起浅浅的梨涡,晃人心神。


    可…可他跟许桑衡本就不一样,这要叫我如何比较…我沉默许久…并没能答出话来。


    容望遂收起笑容,“不问了。”


    我怕容望不高兴,又怕容望再想起自己母妃的事会难过,就对他道,“阿望,你再给我讲讲皇宫的事,好不好?”


    “宫里的事没什么好说的。”


    容望一反常态,不想多提,停了一会儿又道,“待我回去之后,就奏请父皇给我封王,我好领着母妃去封地居住,从此逍遥快活,再不理会那皇廷当中的是是非非。你呢,妙妙,你想过以后要做什么吗?”


    以后?


    我还真没有想过。


    但我想,我以后可不要像许章驰那样,娶那么多房侍妾,成日里闹得家宅不宁,也不要像许章驰那样,对我不闻不问,避若嫌隙。


    我有了主意。


    “我啊…我以后要娶一个心爱的女子,再生一个孩子,好好待他,陪他长大…”


    我饮多了酒,脑袋昏昏沉沉,红着脸越说越多,并不知身边的容望早已表情微变。


    正待我说得累了,想要歇上一歇时,容望却蓦地伸手抚上我的脸颊。


    他醉了。


    我也醉了。


    所以在他的手捏住我的下颌,迫我抬起头时,我还茫然地睁着方才因说话太急而微微湿漉的眼,望着他笑。


    下一刻,有什么柔软的东西便轻轻覆上了我的唇。


    我呼吸骤乱。


    这是我第一次同男人亲吻。


    十五岁,初夏夜,同容望。


    19、


    我不知容望是否还记得那晚的亲吻。


    我是记得的,还为此接连好多日都睡不好觉。


    我闲暇时常爱读话本,自然知道,有情人之间,才会相亲相吻。


    容望吻我,必是对我有情。


    他还赠我白玉,说是定情信物也不为过。


    虽我们都是男子,可大宣朝本就也有男子同男子在一起的,若容望当真喜欢我,我便就不娶妻生子了,虽然会有些遗憾,但只要能跟在他身边我也就满足了。


    我想到这些,心跳如擂,从那晚之后,便满心欢喜地将玉悬上,日日佩带。


    我未想到,我遭嫌避世地活了十五年,有朝一日也会被人真心喜爱。


    20、


    可容望自那夜之后就不再见我了。


    我去找他,他也常说要忙。其实,他不过是忙着在北燕走街串巷,同北燕的那些个贵族富贾家的子弟整日厮混玩乐罢了。


    我想,容望应是想结交一些新的朋友。


    他一人在此北燕荒疆,又不能回宫,难免孤独,毕竟我这人常年待在府中,既不有趣,又生有热病,发病时还常常会咳嗽,其余人都会避我远远的。


    我不怪容望。


    及至暑夏过去,白露为霜,府里收了不少秋栗准备做糕点。


    我无端想起容望喜吃栗子酥,便跑去厨房,央求府里的厨子教我来做。


    厨子们怕我下厨受伤,都不敢教,奈何我执意坚持,日日都去,他们磨不过我,只好应允。


    因我那时少年心性,总觉得自己做的会更有意义,可我到底身娇手笨,总做不好,一次起火时,腕上还被烫了一小块红疤。


    一向怕痛的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这件事,因为我怕自己说了他们就不让我再做栗子酥了,结果时日一长,这块疤就一直留了下来。


    我这右腕上本就有一块赤色的朱砂胎记,这烫疤宛若鲜红花蕊,映在皓白月腕之中,怎也消不去了。


    但我并不在乎。


    那段时间,我强忍热病,钻在厨房,只一心想做出最好吃的栗子酥给容望。


    终于,我烤酥的技术愈发娴熟,某日,我偷摸跑去厨房,专程熬了一个大夜,做了一大盘栗子酥,我将那些栗酥烤得又焦又脆,入口香酥,很是好吃,我想,容望一定会喜欢的。


    我兴冲冲地端着那盘我亲手做好的栗子酥去找容望。


    容望那会儿正跟几个来王府做客的富家子弟闲聊,听说我端了栗子酥来找他,诧异地扫我一眼,便敷衍说道他不想吃。


    “阿望,这个真的很好吃,是我亲手做的…”


    “行了,你一个痨病鬼做的东西谁敢吃啊…”


    容望终于轻笑出声,打断我的话。


    那几个富家子弟闻言也哄然大笑,纷纷捂住口鼻避我,“就是,小痨病鬼,还学人家做点心讨好殿下,怎么?想讨好殿下,好收你做男宠,带你去皇宫啊?”


    “哈哈哈!”


    “不要脸的痨病鬼!”


    他们笑得越来越过分。


    容望不知为何却反而不笑了,他冷下脸,推了我一把,抬脚就走。


    “滚开!我不吃你的东西,你以后也少来烦我!我们走!”


    我没有防备,被容望这么一推,满盘栗子酥皆撒了遍地,瓷盘也从手中脱落,摔得粉碎。


    我无措地张了张唇,想说自己昨夜在烤栗酥时,是带了面巾的。


    而且,我没有犯热病的时候,是不会咳的。


    我…我也没有痨病…


    可我终究什么话都没有说出口。


    因容望最后看我时,那嫌恶的眼神让我很害怕。


    直到容望他们几个走后,我还依旧傻站在那堆撒落的栗酥中间,双目失焦。


    我低下头,看到那些辛苦烤好的栗子酥被人踩烂成泥,忽然觉得,自己也像极了这些栗酥…


    根本无人怜惜。


    我抖着唇,无意识地捂按着藏在长袖中的那块烫疤。


    直到腕间的疼痛彻底盖过心口的疼痛,才堪堪作罢。


    21、


    我这人天生惹嫌,早该习惯,为何被亲了一次,就当自己是被人喜欢的了。


    22、


    后来,容望再也没寻过我,即使同在一片屋檐之下,也只当我是空气。一年后,于贵妃复宠,宫里派人接回容望,经此数年,音讯全无。


    说来也怪,容望不理我后,许桑衡又开始隔三差五去课室外陪我读书了。


    23、


    再后来,我意识觉醒,才知话本中的容望天生花心浪荡,从未对任何人动过真情爱意。


    而我,只不过是他在北燕打发时间的一个漂亮玩意儿。


    比一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阿猫阿狗还要低贱。


    24、


    “妙妙,这块白玉给我可好?”


    许桑衡的话,突然将我的思绪拉回。


    我注视着那块已有裂痕的白玉,收回手,淡漠说道,“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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