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体来说, 谢钰对沈椿这个妻子还是满意的。
她性子柔驯娇憨,对他从无违拗,在他不悦的时候也能及时服软,所以谢钰并没有打算真的惩罚她, 只要她能意识到这次问题出在何处, 保证下次再也不这般鲁莽行事, 下药这件事儿他也不会再追究, 那多达十余卷的家规她自然也不必抄了。
她今年尚不满十七, 还属于少年人的年龄范围,出一些小岔子也是属常事,谢钰不至于这点容人之量也无。
他耐心等着她来找他, 直到傍晚,他才从公文中抬首:“夫人有说什么吗?”
长乐愣了下, 忙出去传人问了几句,才摇头:“夫人还在老老实实抄写家规呢。”
谢钰轻轻挑眉:“就一句话都没说?”
长乐犹豫了下,才道:“夫人身边的嬷嬷劝了几句,夫人也没说话,仍旧闷头抄书。”
这便是蓄意较劲了, 谢钰心下生出一丝不快,微微拧了下眉:“她愿意抄便抄吧,不必管她。”
他说完便伏案继续处理公文, 直到入夜,外面突然吹起了凛冽的朔风, 枝叶被寒风碾碎的声音时不时传入屋内。
即将入冬,寒风一起, 屋里便凉了几分,可见是正儿八经地降温了。
长乐走进来为他加了件外袍, 又燃了个炭盆,最后提醒道:“小公爷,已经二更天了,您是不是该歇着了?”
谢钰捏了捏鼻梁,正要颔首,忽的又问:“夫人回去了吗?”
长乐呆了呆,嘴里居然磕绊了下:“是我的错,我忘记问了,您稍等!”
他着急忙慌地跑出去,又哭丧着脸回来:“夫人还在清净堂抄书呢”
谢钰脸色微变,径直起身往外走,边走边斥:“糊涂,这么冷的天不知道接夫人回来吗!”
他在谢家一向是说一不二发话让沈椿继续抄书的,哪个人敢违拗他的意思把人接回来?
不过这话长乐可不敢说出来,老实地低头:“都是我疏忽了,请您责罚。”
谢钰双唇动了动,似乎也意识到什么,没在出声斥责,只是加快了脚步。
清净堂是女学里专门用来给犯错学生留堂的地方,单独建在湖边,也不许带下人进来,入夜四下寂静无声,黑漆漆得渗人,湖风时不时送来一阵凉意,整个学堂也是寒浸浸的,谢钰刚走到门外,就能感觉到这里的温度更低了几分。
他一个常年习武的男子都觉出一股凉意,更遑论沈椿那样的女儿家了,谢钰心头一紧。
门窗都是锁着的,他让下人开门一瞧,就见偌大的学堂只烧着一个炭盆,屋里也只幽幽燃着两根蜡烛,沈椿的桌上散乱地放着纸笔,她整个人趴在桌上,双目闭着,时不时咳嗽几声。
春嬷嬷就跟在谢钰身后,见状叫了声“娘子!”,忙要上去把她抱起来,可她毕竟上了年岁,试了两次却抱不动,谢钰解开外袍,在一旁把人从头到尾裹好,直接打横抱回了内院。
长乐伶俐,一早就叫来了女医在内院候着,女医给沈椿搭了会儿脉,微微松了口气,转向谢钰:“您放心,夫人只是稍稍着凉,她身体康健,并无大碍。”
谢钰眉峰仍是叠起的:“既然无大碍,她为何会昏过去?”
医女失笑:“夫人是太过乏累,被凉气一激,这才昏睡过去的。”她想了想:“您记得用热巾子给她擦几遍脚心,让她热热乎乎睡一觉,等到明早起来让她喝一碗姜汤便好了,不需要用药。”
谢钰神色这才和缓,示意侍女送医女出去,直到屋里只剩下他和沈椿,他才脱下她的绣鞋,解开罗袜,抬高她的双腿搁在了自己的大腿上。
他神色如常地帮她擦好,又为她盖好被子,然后表情平静地去了浴室,将近半个时辰他才出来。
为了照看沈椿,他夜里也没怎么合眼,早上沈椿刚醒,正对上他那张得天独厚的好看脸蛋儿,她往里缩了缩,眼睛没看他,嗓音发闷地问:“你怎么在这儿?”
她的印象只停留在谢钰罚自己抄家规,等到天黑了,她想要离开,却发现门窗都被锁住了,她叫了很久也没人回应,她以为这也是惩罚的一部分。天气太冷,她实在撑不住,她喊着喊着开始打盹,然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以为在肌肤之亲之后,两人会有点不一样,但现在看看,好像也没什么不一样。
谢钰睡的不沉,听到身畔传来的动静就醒了,他缓缓睁开眼,轻描淡写地道:“昨晚上你在清静堂昏睡过去,我抱你回来了。”
他顿了顿,又问:“你现在如何?身子可有不适?”
沈椿在被窝里活动了一下身子,觉得身上轻巧灵便,脚心也热热的,一点没有着凉的意思。
她摇了摇头,眼神仍是没落在他身上,说话也答得简略:“没有。”
她这样的态度显然是还在犯倔,谢钰轻轻拧了下眉:“你无恙就好,我有几句话要叮嘱你。”
他略微肃容:“昭华那里我已经打过招呼,想她以后不会再为难你,只是下药一事,绝对不可取,你若是实在不喜欢她,以后不理她就是。但你须得记住,谢家绝不能出现这等不入流的
手段,不管是何种缘故,你身为谢氏宗妇,绝不能辱没谢氏门楣。”
沈椿瑟缩了一下,觉得又羞耻又憋闷,她弯着脖颈,瓮声道:“我知道了。”
谢钰见她落泪,心里不觉软了下,也不想在她大病初愈的时候继续训她,主动给她盛了一碗姜汤。
这算是他给两人一个台阶下,他帮她把姜汤放在了案几上,放缓了声音:“我让专人为你熬的汤,趁热喝了吧。”
沈椿掀开被子下床吃饭,但她从头到尾都没有动那碗姜汤,眼睛也没再看他,明显还是在置气。
谢钰总归是家主,又是大权在握的人物,平日行事再如何君子,也不是一味修好的好脾气,见她如此,他皱了皱眉,撩起帘子径直出去了。
又过了会儿,春嬷嬷掀开帘子走进来,小心翼翼地问:“您是不是和郎君吵架了?”她又道:“是因为昭华郡主的事儿?”
沈椿吸了吸鼻子,低头揉着被角:“嬷嬷,我就是想不明白,明明是别人先欺负我的,他为什么要来罚我呢?我又凭什么不能还手?”
她委屈地动了动嘴巴:“在村里的时候,遇到有人欺负人,都是上去就干架的,怎么到了都城反而还不能还手了?”
春嬷嬷放柔了声音劝道:“郎君哪能不知道您受欺负的事儿?下午跟您说完话,郎君就上书给圣上告状了,再说他本意也不是为了责罚您,毕竟您对公主动了手,万一皇上问责下来,他也好有个交代,您也说了是在村里,现在这是在长安,是在权贵圈子里,多少双眼睛盯着谢家呢,这事儿往小了说是小女孩拌嘴,往大了说,万一有人说谢家不敬宗室呢?他是家主,要想的难免多些。”
她知道沈椿在村里泼辣着长大的,遇到不平事儿了撸着袖子就往上冲,谢钰却是家族嫡长子,自小作为家主培养的,两人的为人处事截然相反,以后类似的矛盾少不了。
春嬷嬷把道理掰开给她讲了一通,又顿了顿:“您别跟他置气,不如服个软算了。”
沈椿还不开口,春嬷嬷不免有些发急,说的话也重了些:“娘子,您别怪我多言,您现在哪来的资本和郎君叫板呢?旁的不说,外面大把的人盯着谢夫人的位置,只要他现在把您抛开不管,那些人还不得把您生吞活剥了。”
她顿了顿:“他若是想存心拿捏您,自有千百个方法让您低头,倒不如自己识趣些。”
听她这般说,沈椿睫毛猛地颤了下,手指卷了卷衣角:“我知道了。”
她想到谢钰递给她那碗姜汤是什么意思了,他是让她‘识趣’
每天下午,沈椿要去长公主那里学一个时辰的规矩和人事,今天长公主刚开了个头儿,景平就气冲冲跑进来了,长公主吃了一惊,忙问:“我的儿,怎么了?”
景平的母妃少时是她的伴读,俩人好的犹如亲姐妹一般,自从景平的母妃过世,长公主待她更如亲闺女一般。
上回肯让谢锦回来,还不惜为此拂了谢钰的面子,也都是因为心疼景平的缘故,不然谢锦一个隔房堂侄哪来这么大面子。
景平快人快语,哇啦哇啦说了一通——原来是她和谢锦吵架了,谢锦自从被谢钰开宗祠逐出家门之后,就只能住在公主府里,外面难免有风言风语,说谢锦吃软饭之类的,景平昨天说错了一句话,她又不肯低头,俩人就这么大吵了一架,景平差点动鞭子抽人。
谢锦又不是没宅子,一怒之下跑到自己的私宅住了,到现在也没回来。
其实细算下来,这事儿景平问题更大,没想到长公主问也不问,猛地一挑细眉:“反了他谢二了,还敢给你脸子瞧?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她说着便站起身唤来了亲卫,要把谢锦绑回来给景平赔礼。
她们这帮公主里,就属长公主脾气最厉害,景平都给吓得结巴了,一把拽住姑母:“其,其实也没那么大事儿,我自己解决就行,不劳动您了。”
长公主还是不干:“你别护着他了,就算你说他是吃软饭的又如何?你又没说错,都是他的错!”
景平急的冒汗,伸手要捂她的嘴:“姑母您饶了我吧,当我什么都没说行吧!”
这俩公主都是脾气大底气足的,沈椿在旁边瞧的一愣一愣,心里却被什么挠了一把似的,又麻又痒,很不是滋味——她想到了谢钰。
她和昭华干架的事儿,谢钰处理得非常好,是他一贯滴水不漏的风格,冷静又理智,事事按照章程来办的,就是皇上有心来问责怕也挑不出毛病来。
她本来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可委屈的,但她看到长公主如何对待景平和人干架的,她就知道自己隐隐别扭在哪儿了——谢钰只想尽快解决问题,他其实并不在意她的情绪如何。
哪怕景平做的不好,哪怕她不够周全,长公主的第一反应依然是不问青红皂白地护着她,因为景平为这件事伤心难过,在这件事儿里受了委屈,就算不讲理,长公主也要为她出了这口气。
——而她这辈子,从未被人如此偏爱过。
第022章 第 22 章
俩人虽然没有明着吵架, 但总归是闹了别扭。
随着谢钰好几日不曾回来,沈椿的日子也肉眼可见的不好过起来,同学都敢当着她的面儿议论起她的是非,除了周先生之外, 其他老师也不像之前那般护着她, 对她落后于人的进度表现出了明显的挑剔和不耐。
这样的落差, 逼的沈椿不得不自己反省起来——她是没资格和谢钰叫板的, 谢钰也永远不可能向她低头。
谢钰没有像长公主袒护景平一样的袒护她, 这并不是他的错,只是她对他没那么重要罢了。
他保证过会一直将她视为妻子敬重,事实上, 他的确对她很好,在外给足了她作为妻子的颜面, 在家人面前护着她,为了给她出气当众得罪代王,得罪皇上,这种绝对强势的袒护,让人很难不动心。
那次的肌肤之亲也给了她不一样的错觉, 让她以为俩人之间已经成了亲密夫妻,实际上,他仍是那个高高在上, 可以对她生杀予夺的人——他甚至无需做什么,只用稍稍冷落她, 就能让她认识到世情冷暖。
他对她的好也是有条件的,也许嬷嬷说得对, 是她‘恃宠生娇’了,不够听话, 也不够识趣,谢钰已经够给她面子的了。
单从这件事儿来说,俩人之间的矛盾已经不是和昭华干架的事儿了,是她居然胆敢跟谢钰置气闹别扭。
沈椿闷坐了一下午,终于在沉默中想明白了这个道理,她问春嬷嬷:“阿姆,明天是什么日子?”
嬷嬷想了想:“十五,既望。”
十五是谢钰和她说定要来寝院陪她的日子,等到了第二天,谢钰果然没来。
春嬷嬷帮她选了一身嫣粉的襦裙,上面搭了件嫩柳色的披帛,乍一看像是湖畔才露尖尖角的小荷,这一套衬的她整个人都鲜嫩嫩的,春嬷嬷都忍不住上手摸了摸她的小脸:“我们娘子真是秀色可餐。”
沈椿托着下巴,叹气:“阿姆你这么说,感觉我像是一盘菜似的。”
春嬷嬷在她唇上点了点儿嫩粉色的口脂,叮嘱道:“这都十五了,郎君还是没过来,可见是真的不快,明着在点您嘞,您今天可千万要把他哄好了,不然以后的日子要更加难过了。”
沈椿对着镜子照了照,才慢慢点了下脑袋。
谢钰今天沐休,人却还在外院,沈椿独自一人拎着食盒让人通传,不出意外的,谢钰顺利放她进去了。
谢钰正在案前练字,听到她进来才
搁下笔,抬眸看了她一眼。
她今天换了新装,嫩柳色上襦,嫣粉下裙,发间斜插着一只芙蓉玉钗,细碎的流苏垂到脸颊,打扮得很讨人喜欢。
女为悦己者容,看到女子为自己精心装扮,没有哪个男人能不有所触动,便是谢钰亦不能免俗,他神色略微和缓了些:“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她被晾着这两日果然还是有些效果的,沈椿表情明显拘谨了很多,眼神带了点小心翼翼的讨好,她把食盒往前推了推:“给你蒸了点米糕。”
谢钰问她:“只是为了送糕点?”
沈椿吭哧了声。
这让她怎么回答?她想做什么不是明摆着的吗?
她深吸了口气:“我,我来看看你。”
谢钰听她这般说,便唔了声,轻轻颔首:“有劳,东西送到,人你也看了,尽早回去歇着吧。”
沈椿急的想跺脚,谢钰不是第一聪明人吗,怎么这么明显的事儿他怎么会不明白呢!
她脚步不动,支吾了两下才道:“其实我”她眼一闭,鼓足勇气:“我想你了。”
“想我了”谢钰轻轻重复,视线扫过她精心装扮的一身,低声道:“所以是故意这么打扮的?”
沈椿有种小心思全被看穿的羞耻,她彻底溃不成军,胡乱点了点头:“打扮给你看的,你满意了吧?”
她什么都老实交代了,一口气不停歇地说完:“这发钗是你送的,衣裙也是嬷嬷帮着挑的,说是显身条,你会喜欢,嬷嬷还给我用了香粉,说这样闻起来就是香香的,她让我务必把你哄好了,千万不能再惹你生气。”
她说完,神色幽怨地向谢钰看去一眼,又怕他看出自己眼里的嗔怪,忙心虚地躲开视线。
谢钰被她的傻样儿逗得唇角微翘,终于没再为难她,取出软垫放在一旁:“好了,留下吧。”
沈椿再不敢跟他闹别扭,拎着裙摆坐在他身边,他翻出一卷闲书递给她:“不要随意乱翻乱走,若是无聊就先看会儿杂书,等我处理完信函再来陪你。”
她当然不敢打扰谢钰公干,低头认认真真地翻书,遇到不认识的字了还出声轻轻念叨着。
谢钰处理公事素有决断,手头这些事儿,小半个时辰大抵就能结束,没想到他却渐渐有些分神,到现在还没看完三篇,下意识地看向身畔少女。
她皱着眉头,指尖一行一行滑动,嘴里絮絮念着是什么,眼睛几乎要贴在书页上,胸口柔软地紧贴着桌子,领口坦开一截也未曾察觉。
这杂书讲的是一个剑仙豪侠的故事,文章通俗直白,有快意恩仇有英雄美人,她看得入神,指尖摩挲着书页,竟似浑然忘我,完全忘了自己来干什么的。
谢钰闭了闭眼,微微吐了口气。
沈椿念了会儿,又觉得口感,伸手去拿桌上的凉茶,手腕却忽的被握住,她不解地看向谢钰。
谢钰手中稍稍用力,便把她拎坐到了了自己怀里,她一愣:“怎么了?”
他取过她手中书本放到一边:“忘记自己来做什么的吗?”
虽然他语气平静,但沈椿还是听出了一丝不快,她想了想自己好像也没怎么惹着他,只能老老实实地回答:“没忘。”
她疑惑道:“你不是在处理公文,不让人打扰的吗?”
“已经处理完了。”谢钰面不改色地说完,又轻轻摩挲了一下她的手腕,搭在自己腰间玉带上:“先为我更衣。”
之前的两回,都是谢钰主动,沈椿哪知道怎么脱男人衣裳啊。
她脸上臊得慌,又不敢拒绝,免得再惹他生气,手指沿着腰带一寸一寸地摸索,那只手便顺着他的腰身划了一圈。
谢钰脊背紧绷,伸手按住她的手,轻声问:“嬷嬷没教过你怎么解男子革带?”
嬷嬷教她这个干什么,她是什么人啊去学解男人衣裳带子!
她听了这话,没忍住瞪了谢钰一眼,硬邦邦地道:“没有。”
她憋着气:“我学这个做什么啊。”
长这么大,谢钰都没见过有人敢在他面前甩脸子,但奇怪的是,他居然并不厌烦,就好像一只雀儿在他面前张牙舞爪。
他挺直的鼻子嵌在她颈子上,闷闷地笑了声。
他终于不再逗弄她,打横把人抱起来,轻巧放在旁边的软塌上,软榻是专供小憩的地方,两个人躺在一块只能紧紧贴着。
沈椿明显无措,挣扎着要起身:“在,在这儿吗?”
谢钰颔首:“外院是办公的地方,没有床铺。”
沈椿忍不住了:“那就回去呀!”
谢钰扫了眼下裳的轮廓,略有无奈地喟叹了声:“恐怕不能了。”
沈椿:“唔”
这张软榻躺一个人富余,两个人在上面动作实在勉强,沈椿双腿被迫勾住他的腰,手臂缠上他的脖子,换了个区别于以往的姿势,谢钰微微停顿了一下,越发凶狠。
两人对此道都完全不通,之前也都是最基础的阳上阴下,一整晚都不带变个姿势的,谢钰也不会乱碰她的其他位置,沈椿当然更不敢碰他的,两人只是专心致志地直入直出,如今受环境所限稍微换了姿势,却更见痴缠。
沈椿第一次有这种感觉,不禁呜了声,又想到这里不是寝院,她怕有外人在,慌乱地闭紧了嘴。
她这一声酥酥麻麻,似细细电流擦过耳畔,谢钰呼吸渐沉,眸光越发晦暗不明,他甚至生了一个邪恶的念头,指尖摩挲她的唇瓣,又故意挑开,迫使她张开嘴,逼的她再发出那样的声音。
沈椿实在没法兼顾两边儿,红着脸让他得逞了。
谢钰自问不是恶人,但她眼含水雾,红着脸说他讨厌的样子,实在让人欲罢不能。
毕竟是在外院,谢钰招惹她一次也就罢了,等这次结束,他仍旧亲力亲为地打开洗澡水帮她擦拭,换上清爽干净的寝衣,又搂着她在榻上休息。
沈椿由着他摆弄,无力地躺了许久才睁开眼,抬眼看了看他,欲言又止。
谢钰心情和缓,绕了她的一缕长发在指尖把玩,她注意到她的神色,温声问她:“怎么了?”
沈椿想了想,才问:“你,你有喜欢过什么人吗?”
谢钰手指一顿:“为什么问这个?”
沈椿眼神躲闪:“就,就好奇,随便问问。”
谢钰目光在她脸上定了定,才收回视线,认真答道:“若你指的是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我不曾有过。”
沈椿追问:“那你想过自己会喜欢什么样的人吗?”
“这个问题让我如何回答,”谢钰有些好笑,伸手捏了捏她的脸:“我如今已经娶了你,难道还要去喜欢别的人吗?”
不论是谁在他妻子的位置上,他都会给予应有的待遇,他之前对她的庇护和纵容,也只是因为她是他的妻子,换做旁人当他的妻子,他一样会如此——这个回答很可以,很谢钰。
虽然这个回答在沈椿的意料之内,她还是闷闷地出了口气。
第023章 第 23 章
之前在乡下的时候, 沈椿最大的心愿就是每天不用干活也有花不完的钱,顿顿能有肉吃有好衣服穿,现在她的这些愿望成倍地实现了,不光如此, 老天还让她年幼时喜欢的人成了她的夫君, 按理来说, 她的人生应该非常完美了——但她却第一次感到有点茫然。
在村里她无亲无故, 没人喜欢她倒也正常, 好不容易找到了家人,来到了长安城,她的家里人也不喜欢她, 现在成了亲,她的夫君显然也不喜欢她。
她每天努力地识字, 学功课,还是跟不上同学的进度,更别说跟长公主学如何住持中馈,长公主那一脸头发的表情了。
她忍不住开始自我怀疑,是不是因为她不够好, 不够聪明,学识不够渊博,一点用也没有, 所以才没有人喜欢她。
谢钰的声音从发顶传来:“好端端的,
怎么哭了?”
沈椿怔怔地抹了把脸, 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掉了眼泪。
她胡乱摇了摇头,带了点拘谨地道:“没什么, 我累了。”
她现在明白了,即便谢钰是自己的丈夫, 在他面前也需要保持谨慎,不是什么话都可以跟他说的。
她在他面前一向似稚童一般全无保留,开心了向他笑,伤心了向他哭,不然在床笫之间的时候也不会随随便便就把‘半盏茶’的事儿拎出来说了,这样遮掩还是少见。
谢钰顿了顿,正要细问,堂外传来长乐的声音:“小公爷,圣上请您立即入宫一趟。”
谢钰微微扬眉,回道:“我即刻就去。”
他利落地起身,又叮嘱沈椿:“先回去歇着吧,不必等我。”他停了一停,许诺道:“等我忙完便回来陪你。”
沈椿懂事地哦了声:“你忙你的吧,不用管我。”
谢钰又看了她一眼,最终微微颔首,换好官服出了门。
他一进宫,就见皇上手捧着几封战报,神情复杂至极,表情似欣喜似哀恸,他见着谢钰,长叹了声:“你过来了。”
他示意内侍把战报递给谢钰,边道:“三年前,突厥掠走了何道东大半土地百姓,方才河道东那边传来捷报,常明将军已经带兵收复了那半数土地。”
谢钰心头微动。
他十五岁进士及第,只因皇上忌惮谢家,他就被打发到边关做了个空头县令,本以为他会就此埋没,没想到他做县令的第一年,突厥大举来犯,当地的守备以及之下的一干官员尽数被突厥屠戮,他便带领残兵将突厥引至山里设伏,硬是以文官之身打赢了这场翻身仗,从此平步青云,靠着战功一路高升。
皇上眼看不好,先是拍了常明去和他分庭抗礼,又在大战之际紧急召他回长安,卸了他的兵权,又让他当回了文臣,最终使得河道东一役大败,也幸好常明争气,终于找回了这个场子。
如今皇上会找他来商议收复河道东一事,属实有些意外。
他不动声色,诚心恭贺:“恭喜陛下收复失地。”
皇上却面色发苦:“可惜常明却在撤退的时候不慎中了流箭,上个月便亡故了,边关那边担心影响战局,一直隐藏不发,朕知道今日才知道他过世的消息。”
常明虽然是皇上的人,但的确是一难得的将才,和谢钰除了政见不合之外,两人的私交不错,乍然听到他亡故,谢钰也是默然半晌,方道:“陛下节哀。”
皇上掩面长叹了声,沉默良久,方道:“我已经命晏时年暂领了大将军一职,其余将领也各有封赏,只是有一人,我得和你商议商议。”
他目光紧紧盯着谢钰:“你那长兄,谢无忌,我升了他为从三品参将,你意下如何?”
谢钰神色不变,只笑笑:“陛下论功行赏便是,何须知会微臣?”
见他神色淡然,皇上长舒了口气,心中不免畅快,笑的和气又虚伪:“你那长兄是难得的将才,但他的出身毕竟”
他说到这儿,故意看了谢钰一眼,掩饰般笑了笑:“他出身尴尬,毕竟不能算正经谢家子弟,如今升任从三品参将,级别上和你相若,朕担心委屈了你,你母亲那边,怕也不好交代。”
谢钰见他故作姿态,心中好笑,面上仍旧淡然:“陛下多虑了,不管怎么说,长兄都姓谢,我和母亲自然是盼着他能建功立业的。”
皇上心中更加舒爽,假意安抚:“你放心,就算你们明面儿上同级,但你总归是文臣,身份远高于他,再加上京城官员总比外任要高半级,他不会越过你去的,你们若是关系不好,你不多理会他便是。”
谢钰一向反感他堂堂帝王却气量狭小至此,不轻不重地回了句:“陛下言重了,我当初成婚,还是长兄代我迎娶内子,我们的关系怎会不好?”
皇上面上讪然,转念又有了个主意:“既然如此,我倒有件事交你去办,下个月谢参将要归来受封,你不如就让他住回谢府,免得怠慢功臣,如何?”
谢钰施了一礼:“臣领旨。”
皇上又想到一事,叮嘱道:“常明虽然战死,但朕已经赐了他国公爵位,他那妻子还怀了身孕,大夫诊过是个男胎,如今边关余孽未清,朕担心她无法安心养胎,特意派人将她接回长安照料,待她生产之后,爵位和赏银都由这孩子承袭。”
他顿了顿,又道:“常将军三子皆战死沙场,这孩子务必要平安落地!朕已经吩咐各处不得怠慢常将军遗孀,你也帮朕留意一二。”
他这人虽说心胸狭隘,但对心腹总还不错,谢钰并未推辞:“一定。”
随着河道东的捷报传开,长安各处也忙碌起来,谢钰这个京兆尹要管的可不止查案,长安的各处调配都得他来统筹负责,他已经连着小半月未曾回府,几乎日日歇在了府衙。
这日他正在审读公文,长乐忽然来报:“大人,夫人来了。”
谢钰一向不喜家眷贸然出入府衙,上回府衙不忙便还罢了,最近公务繁忙,她贸然出入,不光扰乱公务,她自身也会招致非议。
他捏了捏眉心,正要直接让她回去,忽想到这般直接将她撵走,怕是又有人要传他们夫妻不和的闲话,再轻慢沈椿了。
他摇了摇头:“罢了,让她进来吧。”
他虽然同意沈椿入内,但对她二度违背自己的话仍是不快,等她入内,他拧了拧眉:“我好像告诉过你,家眷不能随意出入府衙?”
十来天没见,沈椿明显比之前更拘谨小心了,她被谢钰问的怔了下,垂着脑袋,有些委屈地小声道:“不是我要来的,长公主怕你累着,给你熬了一碗补汤,让我给你送过来。”
意识到自己在谢钰心里没啥份量这件事儿之后,她哪敢违拗他的意思啊。
长公主一辈子嚣张跋扈,唯独生了个儿子似她的克星,她面对谢钰还有点打怵,自己怕挨说不敢来府衙,所以推了沈椿出来顶缸。
弄清责任人之后,长公主这顿说教肯定是跑不了的,谢钰直接手书一封让长乐交给长公主。
他又抬眸看向沈椿,想到自己方才态度严厉,心下难免有些自责,轻声道:“是我不好,误会你了。”
他起身接过她手里的食盒,又拉她坐下:“你在这儿用过晚膳再走吧,晚上不必去拜见母亲了,免得她心有不快,拿你错处。”
沈椿正害怕回去挨长公主的训,闻言如释重负,忙不迭在他对面坐好。
谁想到这顿晚饭才吃了没两口,府衙外突然传来了紧促急乱的鼓声——竟是有人直接敲响了登闻鼓。
登闻鼓制是‘必关军国大务,大贪大恶,奇冤惨案,否则不得击鼓,违者重罪’,登闻鼓响,大案出,谢钰脸色微变,大步出了内院。
等到堂前,敲响登闻鼓之人已经被带到了堂上,谢钰一眼扫过,不觉心中讶然——敲响登闻鼓者竟是个小腹高高隆起的夫人。
这女子三十六七,容貌虽然秀丽非常,但面色确实苍白憔悴,尤其是一身缟素,衬的她分外凄楚仓皇——尤其是她一身的风霜,似乎是匆匆赶来的。
谢钰心头一动,忽的沉声:“常夫人?”
来敲登闻鼓的居然是常明之妻,她居然孤身前来,连下人也没带一个!
他一抬手:“给常夫人看座。”
谁料常夫人推开差役,激动道:“我就知道谢大人还记得我们夫妇二人,也不枉费我跋山涉水来这一趟!”
谢钰神色微凛:“夫人是有何事?”
她额上青筋暴起,神情坚毅决绝,高声道:“我亡夫并非战死,而是被细作害死,求谢大人查清此案,以慰他在天之灵!”
她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少尹颤声道:“常夫人,这话可不能乱说!”
军中派系盘根错杂,常明又是战死的功臣,如果他的死因存疑,不亚于给朝廷扔下一颗惊雷,
更会乱了军心民心。
常夫人情绪极为激动,张嘴就想反驳,谁料她忽然捂着小腹痛呼了声,就像是抽干了力气似的,整个人委顿在青砖地上。
众人定睛一看,居然有血水混合着浊液从裤管里汩汩流出,在场的都是大老爷们儿,哪懂妇人生育之事,被这般变故打的措手不及,一个个都傻眼了。
常夫人爆出的惊天案情先不说了,皇上有意让她腹中胎儿承袭爵位,如果常夫人和孩子出了什么事儿,整个京兆府都得担责!
再说万一常夫人出了岔子,那常明将军的案子还查不查?
危急关头,还是谢钰稳得住,他沉声道:“先把内院腾出来,扶常夫人去内院安置。”他解开腰牌递给差役:“带着我的腰牌,骑上快马,去宫里请太医。”
谢钰这边儿话音刚落,忽然听见人群里传来一道女声:“不行,来不及了。”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看过去,沈椿紧张的后背冒汗,咬了咬牙,坚持道:“她马上就要生了,必须立刻接生。”
第024章 第 24 章
当着这么多大小官员的面儿, 沈椿不是不紧张,但人命关天,再紧张也不能不开口啊。
少尹顾不得她是谢钰夫人,气得吹胡子瞪眼:“胡闹, 难道还能让常夫人在京兆府生产不成?这成何体统!”他转向谢钰:“还是抬去就近的医馆吧!”
沈椿下意识回嘴:“不成, 她羊水都破了, 你想让她生在大街上啊?”
有人劝道:“我知夫人是好心, 但京兆府里都是男子, 既没有大夫,也没有产婆,岂非更加危险?”
沈椿紧张得有点腿软, 但还是坚持道:“我能!”
谢钰轻轻拧了下眉:“此事我来解决,你先回去。”
并不是他不信任妻子, 但沈椿只是个未生养的姑娘家,她怎么能做得来妇人生产一事?
实在是太过儿戏。
她急的脑门冒汗,据理力争:“我会点医术,在乡下的时候帮着产婆接生过几次,我愿意试一试, 再耽搁下去就来不及了!”
谢钰还未说话,少尹已经忍不住了:“不行,绝对不行!夫人莫要胡闹了!”
他考虑得却不是沈椿的技术问题, 他肃容对谢钰道:“大人,皇上极是看重常夫人, 倘若常夫人能顺利生产还好说,但一旦常夫人出了什么岔子, 她又是由尊夫人在京兆尹接生的,到时候您, 我们,还有尊夫人,都不可能脱得了关系,到时候皇上必然会问责!下官以为,还是等太医和宫里的产婆到了,再做定夺!”
沈椿一脸的不可置信,怔怔道:“你们就因为害怕被责罚,所以放任孕妇羊水破了不管?”
她在乡下的时候就被不负责任的狗官坑过,还以为自己倒霉遇到个例了呢,没想到天下当官的居然都是这个德行啊!
官场上讲究明哲保身,岂能留给他人这么大的把柄?她不说话不就没事了,居然还张口说要给常夫人接生,简直是引火烧身,愚笨至极!少尹微有不耐:“夫人言重了,我们没有不管,只是先等一等,太医随后就到!”
他怕沈椿还要说什么蠢话,故意吓唬:“夫人,常夫人及其腹中子嗣是圣上看重的人,若她在您手里出了什么岔子,圣上只怕是要降罪于您!”
沈椿这会儿脑子极清明:“你少来吓唬我,皇上要真因为我做了好事儿给我降罪,那世上还有人敢做好事儿吗?那还不乱了套了!圣上要真为这个罚我,我也不怕,我做了我该做的!”
她委实难以理解这帮人的脑回路,产妇都一脚踏进鬼门关了,这帮人居然想的不是如何救人,而是怎么不担责??这都什么人啊!
她简直气急,大声道:“我搞不懂什么世家官场的规矩,我也不知道什么叫明哲保身,我就知道人命大过天!朝廷给你们发俸禄不就是让你们干这个的吗?事情到手上了这个推那个让的,你们要不想干了,不如换个愿意干实事儿的!”
这话囊括了在座所有官员,骂得不可谓不重,甚至连谢钰都被捎带进去了。
这帮人平素在朝堂上伶牙俐齿,居然被这略带乡音的大白话骂的有些羞惭,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
少尹只能转向谢钰:“大人,还请您定夺。”——这小夫人不懂利害,谢钰总是懂的。
沈椿闻言也转过头,目光紧紧地盯着他,再无往日的局促和怯意。
从她刚才开口说话,谢钰便一直静默不言,他抬眸看向她,眼底似乎掠过一道异样的流光。
他很快给出决断:“常夫人已经被安置在后院,你去一试,有什么需要的只管提。”
谢钰一向威重,他一开口,原本喋喋不休的众人都闭了嘴,心里再有不满也只能遵从。
沈椿这才松了口气,飞快看了他一眼,让人准备好纱布剪刀开水烈酒等等,叫上春嬷嬷,提上裙摆飞快地奔向后院。
少尹终于忍不住:“大人!您明知道皇上对您您这是在给自己惹祸!!”
他是谢钰心腹,这话也只有他敢说了,谢钰淡然反问:“难道一直拖着不管,便不会惹祸了吗?”
人既然在京兆府出了事儿,如果京兆府迟迟不动作,也会因为敷衍塞责被问罪。
少尹想明白这点,一下子撅住了,又忍不住道:“可是尊夫人毕竟不是专业产婆,她又未曾生养过,下官也是怕常夫人出岔子”
说到这个,谢钰还真不能保证,他根本不知道沈椿居然会些医术,还给人接生过。
但据他所知,沈椿在乡间并未读书识字,学的医术多半也是赤脚大夫的野把式,但凡有别的法子,他都不能让沈椿去给常夫人接生。
他沉吟道:“你带着人尽快把附近的大夫和产婆都找来,以防万一。”
常夫人如今已有三十六七,在今下已经属于高龄产妇了,这会儿她已经酸痛的半昏过去,沈椿只能先让春嬷嬷喂了她一点参汤,帮她恢复体力。
她又上手摸了摸常夫人的胎位,脸色立刻变了——孩子的胎位不正,还是最凶险的脚朝下的胎位,不少孕妇和孩子都是死在这上头的。
她之前帮着接生的都是顺产,这么凶险的胎位还是第一次见。
常夫人勉强恢复了一点力气,见沈椿脸色不对,轻声问:“小娘子,可是胎位不好?”她之前都生过三个了,这会儿倒还镇定。
沈椿犹豫了下,才点了点头:“我可以试着帮忙复位,但是,但是”
常夫人接话:“但很凶险是吗?”
她虽然极度疲惫虚弱,却仍笑了笑,明明是女子,却有一股豪迈气韵:“你只管试便是,老常的大仇未报,老天都看着呢,我和这孩子必不会出事儿!”
她这般性子,难怪敢孤身一人来到京兆府为夫申冤。
沈椿被她的镇定感染,也点了点头,让她调整成膝胸卧位的姿势,她深吸了口气,伸手过去帮她复位
谢钰携一干官员在外面候着,除了谢钰尚还能沉得住气之外,其他人都急的团团转,他们自己的老婆生产都没这么急过。
忽然,众人就听见常夫人凄厉地叫了声,然后便再无动静了。
少尹脸色煞白:“难道,难道常夫人”
众人屏息等着,也不见屋里有半分响动传出来,少尹按捺不住,正要上前敲门的,内院的门一下被拉开。
沈椿衣角染血,面色疲惫,脚步也有几分踉跄,众人翘首向她看去。
她居然卖了个关子,有些小得意地背起手,然后才道
“母子平安。”
谢钰的心弦被谁轻轻拨弄了下。
第025章 第 25 章
在谢钰眼里, 沈椿性情单纯
良善,但毕竟出身不显,两人能聊到一起的时候并不多,所以谢钰对她也没太高的期待, 但就在今日, 她当众反驳众人明哲保身的言论, 虽然没念过很多书, 却能驳斥官场不正之风, 又肯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为常夫人接生,一片赤子之心实在难得,倒是给了他一些意外惊喜。
他恍然间发现, 自己可能对妻子还有许多不了解的地方。
接生可是个体力活儿,沈椿一出来才发现自己腿有些打晃儿, 旁边伸出一只手来扶她一把,温声道:“辛苦了。”
他想了想,又叮嘱:“以后如果遇到类似的事儿,可以先私下同我商议。”
她当众提出要为常夫人接生,其实也是把自己架在了火上, 谢钰得一直为她操心着一旦接生失败该如何应对,幸好,她成功了。
沈椿这回没再犯倔, 点头道:“好。”
谢钰一向赏罚分明,不等沈椿开口, 他眉眼和缓,主动询问:“常夫人所说常将军之死一案事关重大, 你帮了我不小的忙,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一般来说送女子无非是钗环首饰之类的, 他正思索从内库里挑什么赠她合适,没想到沈椿愣了下,眼睛飞快地亮了:“这个月十五城东举办灯会,听说有人表演杂耍藏术,晚上还有人放烟花,挂祈愿树,你能跟我一道儿去吗?”
城东庙会还是小时候谢钰跟她说的,他不光把长安灯会描述的绘声绘色,还说在子时之前,若是爱侣夫妻可以把装着彼此生辰姓名的荷包同时挂在祈愿树上,便能白头偕老,恩爱不疑。
他还和她约定以后如果有机会在长安相见,他就带她去庙会游玩,沈椿一直盼啊盼啊,没想到两人还真成了夫妻,这样挂起荷包来就更名正言顺了。
谢钰显然不是个常出门游玩的人,微怔了下才想起她说的灯会是什么。他想过沈椿会向他讨要一些东西,但没想到她居然要他陪同出门游玩,到底是小孩子心性。
他无法保证,只是道:“常夫人所说的案子非同小可,我这个月不一定有空。”
他看见沈椿瞬间低落的神色,顿了顿,又道:“若我那日有空,一定过去陪你。”
有戏总比没戏好,沈椿失落了下,很快又振奋起来,从袖子里取出两个荷包,一个藕粉一个靛蓝,她显然是早有准备,把藕粉的那个递给他,絮絮道:“这个里面有我的名字和生辰八字,到时候咱们一起把香囊挂到树上,以后一定和和美美高高兴兴的。”
谢钰少时念书,入仕便纵横官场,几乎从未把时间放在玩乐上,他自己本身对吃喝玩乐也不感兴趣,但听她叽叽喳喳地说着,他倒少见的被勾起了几分游兴。
他定定看了她一眼,把荷包收至袖间,微微笑:“好。”
沈椿还不放心,想了想,忽然用小指勾住他的小指。
俩人除了在床榻间,甚少有肢体接触,谢钰微微愣了下,就见沈椿勾着他的小指晃来晃去:“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最后她用拇指抵住他的拇指,盖了个戳,一本正经地道:“已经拉过勾了,你可一定得来啊,我先回了。”
谢钰凝望她背影出了府衙,唇角浅浅掠过一丝笑影。
他先让人送沈椿回府,沈椿刚走,宫里的太医就匆匆赶了过来,急忙为产后虚亏的常夫人调理身子,又是忙了半夜,常夫人才终于能开口说话。
谢钰身形岿然如岳,面色沉稳地发问:“夫人昨日所言,说常将军之死事有蹊跷,究竟是何意?”
常夫人当初和丈夫初见他的时候,他还是个好看得过分的寡言少年,如今时光匆匆,他从少年变成青年,气势如渊渟岳峙,赫然便是众人口中那个名震朝野的一代权臣。
江山代有才人出,她心下不免感叹了声,才叹了声:“老常过世的时候正值酷暑,尸身得尽快焚烧,不然容易造成疫病,我当时还怀着身孕,他们就拦着不让我去看,是我自己想要再看一眼老常,然后我就瞧见了”
她说到这里,停了一停,深吸口气:“他的后背有一处贯穿的箭伤!”
如果常将军是被突厥人射杀,那么箭伤应该是从正面射出,但他的这处致命伤却是在后背,只能说明有人在背后给他放了冷箭,这定是细作或者叛徒所为!
谢钰猛一挑眉:“夫人确定?”
常夫人冷笑了声:“我跟着老常征战沙场数十年,区区箭伤我还能认错不成?我不光看出来那箭是从他后背射的,我还能看出射箭之人离他应当不远,是在他全然无防备的时候射出的,定是他平素信任之人!”
少尹在内的其他官员均倒吸了口凉气,只谢钰仍镇定如常,继续问道:“既然如此,夫人为何不当场质疑?”
他缓缓道:“如今常将军的尸身已经被火化,只怕死无对证。”
常夫人面露苦涩:“我原是想当夜便把此事闹大,揪出凶手,谁料当晚我刚回去便遇到了十余个武功高强的刺客,老常留下的护卫折损了十之八九,我才侥幸留下了一条性命,我想阻拦他们焚烧老常的尸首,哪想到当夜灵堂便着了火,什么也不剩下了,可想而知,那起子人简直只手遮天!”
她长叹一声:“那时候河道东真是百废待兴,汉人,回鹘人,突厥人乱糟糟都在城内,何况还有个不知是细作还是叛徒的人在暗处盯着,我谁也不敢信,看谁都像细作!就这么一路忍着到了长安,我连一个下人都没敢带,独身过来敲登闻鼓了。”
她叹息:“若我只是孤身一人,就是豁出命去又何妨?但谁让我肚子里还有一个,便是为了他,我也不得不谨慎再谨慎些。”
她来长安这一路当真是险象环生,众人听得极为感叹,谢钰略一颔首:“我会把此事如实告知圣上,夫人放心,圣上一定会为常将军讨回公道。”
此事牵连甚广,不光京兆府要出面儿坐镇,就连兵部刑部都被牵扯了进去,各自派了人手去河道东探查。
谢钰这一忙,直到十五都没能回府一次,等到这日下差的点儿了,他放下最后一卷公文,手指轻揉眉棱,问长乐:“今天是十五了?夫人可有派人来传话?”
长乐点头,笑:“夫人方才还遣人过来问您呢。”
谢钰轻嗯了声:“备马车,去城东。”
谢钰换下官服,把她送来的荷包贴身收好,没想到俩人还没走出府衙,少尹就匆匆跑过来:“幸好您还没走,这儿有桩事儿恐怕得劳烦您去处理了。”
谢钰拧了下眉,居然没问是什么事儿,而是道:“你自己不能解决吗?”
少尹听这话都惊了。
他面前这个可是工作狂谢钰,以一己之力卷的整个京兆府晚下差半个时辰的谢钰,忙的时候连着审两夜公文第二天还能精神抖擞地带人出去办案的谢钰。
他居然把活儿丢给别人?
要不是谢钰好好站着,他都得以为自家大人被鬼附身了!
他愣了会儿才苦笑:“这事儿下官还真没法儿处理,太学那边儿几个学生起了冲突,不知道怎么闹到各自家长那里,现在几十人正在长街对峙叫阵呢,下官,下官实在拦不住啊!”
谢钰一听就知道他因何为难了,太学里不少学生都是高门官宦子弟,又一个个年轻气盛的,寻常官员根本不放在眼里,去了他们也不会听的,须得一个身份贵重的人能去压住场子才行——这人非谢钰莫属。
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长乐左右看看,小声提醒:“大人,夫人那边也还等着您呢。”
谢钰罕见地迟疑了下——若是在之前,在公事和私情之间,他根本无须考虑,但眼下,他难得觉得有点棘手。
不过也只是一瞬的功夫,他便道:“等我换上官服过去。”他转向长乐:“你派人和夫人知会一声,我晚些到。”
长乐只得闭
嘴,领命去了,没想到这灯会实在是万人空巷,他派去的人给挤在了半路,迟迟没能过去
沈椿今天心情极好,特意换上最喜欢的一套赤红襦裙,中午就来城东等着了。
府里的管家知道今天城东人必然不少,怕她被人冒犯,特意在位置最佳的‘寒烟渚’三楼订了雅间,没想到她才刚去,就遇上了几个讨厌的。
昭华就坐在旁边的包间,见到她就阴阳怪气的:“哟,谢夫人也来看灯会啊?”
她故意探头张望:“我没记错的话,成婚的女子都是由丈夫陪同来看灯会的,谢三郎呢?他怎么没陪你过来?”
用沈椿的话说,她和昭华就尿不到一个壶去,俩人见面必要掐架的。
她闻言也昂了昂下巴,故意用一种气人的语气:“他说了,等他下衙就来陪我。”
昭华面色悻悻,切了声:“能不能来还不一定呢。”
各种杂耍魔术节目陆续开始,沈椿开始还看得兴致勃勃,等转头一看更漏,发现时间已经不知不觉到酉事,她隐隐有些不安,忍不住频频看向更漏。
昭华注意到她的小动作,抓住机会嘲讽,得意道:“我看这也快到下差的点儿了吧?怎么你们家谢三郎还没来?”
她掩嘴一笑:“别是人家压根就没打算来,你为了撑面子故意扯谎吧?”
她这话一出,其他几个女伴也跟着低低窃笑起来,再说谢钰的工作狂属性是长安闻名的,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我还说谢玉郎怎么转了性儿,居然知道出来玩了,现在看来也不一定是真的呀。”
“今天又不是沐休日,谢玉郎能出来才怪了呢。”
沈椿被嘲讽的脸上涨红,楼下走过一辆马车,她就忍不住探头瞧一眼,然后又一脸失望地收回视线,期待在一次又一次地落空。
就这么一直等到了晚上,天上忽的下起瓢泼大雨,天色实在晚了,城东摆摊的商贩,杂耍的艺人也跟着陆续离去,昭华没了热闹看,正要起身,又扫了眼沈椿,发现她正在栏杆边怔怔等着人,发丝和前襟被细雨打湿了都没察觉。
先不说谢钰来不来了,她出门的时候没带伞,现在雨下大了,她等会儿要怎么回去啊?
昭华撇撇嘴,对侍婢道:“去,把我的伞给她一把。”
沈椿收到伞,一脸懵逼地看着昭华:“你这是干嘛?”
昭华清了清嗓子:“给你你就收着,问那么多话干嘛?”她又撇了下嘴:“赶紧回去吧,谢钰不可能来了。”
她本来觉着,沈椿一个乡下村女和谢钰成婚实在是便宜她了,现在看来,各人有各人的不如意,谢钰固然是仙姿佚貌,但他那性情也如神仙一般,以万物为刍狗,根本不会把谁专门放在心上。
假如沈椿真能引得神仙动凡心,昭华估计要恨的牙根痒痒,但现在看来,神仙还是那个无情无欲的神仙,瞧见沈椿被这般冷待,她既觉得她惨惨的有点可怜,又庆幸幸亏不是自己嫁了,她可受不了这个窝囊气,估计每几天就要抑郁而终了。
沈椿捏着腰间的荷包,犯倔:“不行,我得在这儿等着,万一他来了找不到我怎么办?”
他答应和她一起在祈愿树下祈福了,他从小就答应了。
昭华翻了翻眼睛:“你真是不知道他是什么样儿的人,算了,你随便吧,我才懒得管你。”说着就扶着婢女的手下了楼。
又过了不知多久,雨势渐小,‘寒烟渚’的老板亲自上来赔笑:“夫人,马上要到子时,小店快要打样,您看”他不敢直接请沈椿走人,便道:“要不小的带您去楼下包间?”
沈椿好像才回过神来,怔怔抹了把脸,胡乱摇头:“不了,我这就走。”
她低着头下了楼,就连楼畔不远处的河边垂柳旁站着一道挺拔声音,那身影高大挺拔,侧对她站着,一线阑珊灯火打下来,赫然就是谢钰的眉眼!
沈椿心里一喜,也顾不上打伞,提着裙子跑过去,展开双臂从后抱住她,半是抱怨半是嗔怪:“阿郎,你怎么才来?”
被她抱住的人影僵了下,没有回应。
沈椿觉得纳闷,正要开口询问,忽然听见河对岸传来一声询问:“你们在做什么?”
嗓音清越,喷珠吐玉一般,只是夹杂着丝丝疑惑。
沈椿一悚,抬眼望过去,就见她的夫君,大忙人谢钰站在河对岸的马车旁。
那她怀里抱着的又是谁?
第026章 第 26 章
天老爷啊, 她做了什么哇!
她居然抱了一个陌生男人,还被她正经夫君瞧见了!
别说是对着陌生男人如此亲近了,就是她和谢钰,也几乎没有过这般亲密相拥的举动, 除了在榻上, 谢钰一向不允许人随意近身, 她稍有亲密之举就会被他提醒保持距离。
沈椿脸上‘噌’一下烧的通红, 有点惊慌地倒退了几步, 急急地抬眼看向对方。
这男子看着二十三四,眉眼竟生的和谢钰有六七分相似,五官不及谢钰精致, 但他眉骨生的极高,眼窝深邃, 倒不似寻常汉人了。
比之谢钰的仙姿,他更多了几分艳丽华美,俩人恰似牡丹寒梅,各有千秋。
他左边儿眉毛居然故意剃断了一小节儿,越发显出几分浪荡不羁来, 外貌上和谢钰的区别就更大了,要是方才沈椿瞧见他的断眉,怎么也不会认错人。
谢钰这时候已经走过来, 先是介绍:“这位是我长兄,谢无忌。”又转向沈椿:“这是你弟妹, 沈氏,你们二人应当未曾见过。”
然后他又看向沈椿, 语气不自觉重几分:“过来。”
沈椿脸上还在隐隐发烫,提着裙摆就躲到他身后了。
谢无忌在她面上定了一定, 眼神恍了恍,似有几分疑色,才懒洋洋地开口:“咱俩被人错认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大概是光线太暗,弟妹瞧错了吧,你这么凶做什么?”
不用他说,谢钰自己也能猜出原委,但他的话里隐隐有回护沈椿之意,听着颇为微妙。
谢钰微微眯了下眼:“她瞧错了,你为何不出言提醒?”
谢无忌噗嗤笑了:“我又不知她是弟妹,刚来长安就有佳人投怀送抱,我为何要提醒?”
他优哉游哉地道:“若不是你突然出来,我还想着今晚能携美同游。”
这话就有些暧昧意味了,这俩人说话就不是一个风格,刚开口就隐隐有股火药味儿,谢钰眼风从他脸上掠过,神色也淡了下来:“我以为你回长安会先去拜见父亲母亲。”
谢无忌摆了摆手:“父亲大人随时都能拜见,城东灯会一年可只有一次。”
“这次能收复河道东,你居功甚大,圣上都跟我提及要重赏你,父亲母亲也对你颇为挂念。”谢钰收敛神色:“你若是无事,今日便跟我回家吧。”
谢无忌笑了笑,又叹口气:“最近怕是不能了,突厥大败,送了王子来当质子,回鹘过几日还要送个王女,圣上又是要庆功又是要游猎的,我哪脱得开身?”
谢钰便不多说什么,只道:“家里人随时欢迎你回来。”
他带着沈椿要走,谢无忌忽然又把二人叫住,伸手抛来一枚亮晶晶的小玩意,他挑了挑唇:“弟妹的东西落在我这儿了。”
沈椿下意识地伸手接过,掌心里躺着一枚宝石花钿,应当是方才不慎落下的。
她还没来得及细瞧,谢钰就从她掌中把那枚花钿拿起,轻轻插入她鬓间。
他对着谢无忌淡淡道:“多谢。”
等谢钰夫妇走了,谢无忌才收回视线。
他临河而立,手指虚虚抚过深邃迥异的眉眼,轻嗤一声:“家里人?”
沈椿很快发现,谢钰握着她的手臂的力道有些大,几乎是半拖着她走的,她稍微挣扎
了几下,谢钰却下意识地加重了钳制她的力道。
她忍不住嘶了声:“轻点。”
谢钰顿了顿,这才卸了力道,又淡道:“下回不要这么晚还在外面逗留,免得危险。”
他一说这话,沈椿又想到谢无忌了,犹豫着道:“你大哥怎么不在家里住啊?国公和长公主不会想他吗?”
谢钰默了片刻,才轻描淡写地道:“他非母亲所生。”
沈椿这才想起来,这些门阀世家里是有妾室的,她猜测谢无忌是哪个妾室所生,但为什么她从来没见过他的生母?
她正思量,忽然听见城楼上传来绵绵钟声,这预示着还有一刻便到子时,这一天将会正式结束。
她手忙脚乱地翻出荷包,又小声催促谢钰:“荷包,荷包,要挂祈福树了!”
谢钰略有讶然:“什么荷包?”
他说完才想起来,顿了顿:“今日太学斗殴,我赶着去处理,荷包应该是落在哪里了。”
他口吻从容,一点没有遗失物品的焦急,甚至没提自己回去找的事儿,沈椿怔住了。
今日事忙,谢钰能深夜赶来接沈椿回家已属不易,挂荷包祈福这种小事他当真不记得了,就算记得,他大约也不会在意。
除了上次因昭华闹出的不快之外,沈椿在他面前一向乖顺懂事,他相信她能理解他的公事。
他很快给出补偿措施:“我让绣娘再缝制一个相似的给你如何?”他沉吟了下:“明年灯会,我一定抽空陪你。”
沈椿低头看了眼自己指尖被扎出的几个针眼,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句:“那是我自己缝的。”
她说完也不等谢钰开口,自顾自爬上了马车。
谢钰似乎想说什么,见她只肯背对自己,他微微拧了下眉,也不再言语了。
今天是十五,按照谢钰的规矩,本来是要留宿寝院的,到目前为止,俩人拢共也就睡了两三回,回回都是同一个姿势,同一个位置,甚至同一个频率,彼此也不怎么会触碰对方,谢钰素来清正,大婚之前连本正经的春 宫都没看过,自然没有调 情的概念,沈椿就更不懂这些了。
往常俩人彼此情愿还好,今天她心里明显不愿,他试了两次,只听见她哼哼唧唧地喊疼他低低地呼出一口气,翻身躺在床榻上等待自己平复。
幸好谢钰也并非纵欲之人,除了之前在府衙失控的那晚,其他时候都是固定一两次作罢,两人一宿无言地过了一晚。
第二天谢钰刚走,春嬷嬷就来回报说有客人要见她,沈椿走出去一瞧,赫然是神色憔悴的沈青山和柳氏。
沈椿之前因为陈元轶被谢钰疑心细作禁足,多亏了这夫妇二人上门说话,他们一向拿她当亲女儿疼爱,沈椿待他们自然也十分亲厚。
她一见俩人便惊喜:“青山叔,你们又来看我了?”她探头往后瞧了眼:“今儿怎么没带长松来?”长松是俩人的儿子,比沈椿小一岁,不过天资聪颖,年纪轻轻就被选去太学念书了。
听她问到儿子,沈青山和柳氏互视了眼,柳氏神色发苦:“长松他被抓起来了。”她看着沈椿,神色十分为难,犹豫许久才张口:“就是被谢大人抓起来的。”
谢钰抓了她弟?
这事儿实在始料未及,沈椿呆了呆:“怎么会这样?”
柳氏一边叹气一边说明原委,太学里不乏王孙公子,权爵子弟,有些出身大家规矩严谨还好说,有些便十分嚣张跋扈,常欺压出身普通的孩子,昨日的械斗原是几个权贵子弟闹别扭,偏有个郡王的次子以势压人,硬是把长松也拽去参与械斗了。
谢钰赶到的时候,有两个仗着家里背景的还敢跟他叫板,谢钰自不会把这些二世祖放在眼里,一出手便是雷霆之威,直接把参与械斗的所有人都抓回去扔进了地牢里,任由那些王子皇孙怎么哭求利诱也不松口。
这事儿坏就坏在,昨天那场械斗参与者近百人,参与者多持木棍砍刀,甚至还有从家里偷出来的弓弩,轰动了整个长安城——这已经达到战争罪的标准了。
若真按挑起战争的罪名论处,沈长松一辈子前程尽毁,再无缘科举不说,恐怕还得打板子坐牢。
柳氏擦了擦泪:“要是这孩子真参与了这事儿,我们也没脸来找你,但他分明是被人胁迫过去的,我们实在没法子,这才想着能不能找你问一声儿”
她怕沈椿为难,又忙补道:“不是让你求谢大人做什么,只是问一声孩子如何了,他是个老实头儿,长这么大第一次进牢里,我实在担心”她说着说着又抽噎了声。
沈椿听明白了这事儿的严重性,自然也替沈长松着急,忙不迭地道:“婶子,青山叔,你们放心,等他回来我就问问他。”
送走沈青山和柳氏,沈椿才想起来,她在谢钰跟前根本说不上话儿,更别说俩人现在还隐隐别扭,就算她肯像上回一样打扮得花枝招展地送上门,谢钰也未必肯搭理她啊!
她急的在屋里乱转,不知道是着急上火还是怎么着,喉咙居然肿痛起来,舌下也起了个水泡,春嬷嬷正要让大夫来瞧瞧,沈椿忽然邪光一闪,心里蹦出个歪招来。
她叫来春嬷嬷,凑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春嬷嬷犹豫道:“这样能行吗?”
沈椿也不确定:“试试吧”她犹犹豫豫地道:“不管怎么样,他听说我病得严重,应该会回来瞧一眼吧?”
春嬷嬷咬了咬牙去了外院,进去之前用吐沫在脸上抹了几滴眼泪,见到谢钰便哭天抹泪地:“郎君,夫人下午突然发了急病,现在人有些不太好了,请您立刻回去瞧瞧吧。”
若是妻子生病,谢钰自然要过问的:“怎么会突发急病?”
春嬷嬷磕绊了下:“婢,婢也不知,方才夫人突然发热,这病来的凶得很。”
谢钰不动声色地从她神色掠过,唔了声:“知道了。”
他并未直接答复,先把春嬷嬷打发走,又唤人来问:“夫人今日见了何人?”
底下人一五一十地道:“夫人的叔父婶娘前来探望。”
谢钰略一挑眉,联想到昨日太学械斗一案,心里大概就有数了:“让人把大夫请来。”
屋里头,沈椿心下正忐忑,忽然就见谢钰带着长乐进来,长乐手里还捧着一盏黑漆漆的汤药。
沈椿瞧的愣住,谢钰垂眸:“你不是突发急病吗?我特地让人熬了补药过来,趁热喝了吧。”
沈椿哪敢胡乱喝药,而且这药的气味实在酸苦得吓人,她缩了缩身子:“我,太烫了,我等会儿再喝。”
谢钰悠悠地道:“你既然懂医术,自然该明白,药该趁热喝的道理。”他甚至伸手:“可要我喂你?”
沈椿见他这架势是非要她喝不可了,她想着等会儿还要为沈长松求情,咬了咬下唇,一把捧起药碗咕嘟咕嘟灌下去。
等她一口气喝完大半,那股酸苦至极的药味儿慢慢涌上来,她被呛的连连咳嗽,眼泪都被呛出来了。
谢钰冷不丁问了句:“滋味如何?”
沈椿舌尖苦的发麻:“咳咳咳苦,苦死了!”
谢钰嗯了声:“我命人多放了半钱黄莲给你去火提神。”
他淡淡一眼瞥过:“好让你能记住,内眷不能插手公事。”
沈椿听他这话,就知道装病这招儿彻底败露了,她忍不住辩解:“可长松真是无辜的,他是被人胁迫,我只是想问一下”
谢钰截断她的话:“无不无辜也不该你来过问。”
沈椿一阵气闷,她又不是想让谢钰徇私枉法,她只是想问一下堂弟现在如何了也不行吗?
青山叔一家是她唯一的亲人了,她没被谢钰放在眼里,谢钰自然也不会把她的亲人当亲人。
从成婚到现在,她在谢钰跟前一点说话的余地都没有,他要赏就赏,他要
罚就罚,他怎么样对她,她也只能受着。
可兔子急了还咬人,昨天受到的憋闷和今天的委屈加在一块,她突的恶向胆边生。
她端起药碗,把最后一口苦药含在嘴里,微微踮起脚,猝不及防地贴上了谢钰的唇瓣。
——两人哪怕在床榻上,都没有过如此亲密之举。
谢钰瞳孔骤然一缩,他毫无应对此事的经验,一时竟有些无措,僵在原地不能动弹。
等慢慢回过神,错愕和羞恼等等情绪才漫了出来。
她竟敢如此冒犯他!
第027章 第 27 章
谢钰的嘴唇很凉, 难得的是,他这样冷漠的一个人,双唇却是异常的柔软,还带着一股若有似无的薄荷香。
沈椿还没来得及做什么, 就感觉双肩一沉, 被他整个人推开了。
谢钰沉声道:“放肆!”
他屈指在桌案重重一扣, 唤长乐进来, 冷声吩咐:“把弟子规拿进来, 夫人不抄完十遍,不得踏出房门半步!”
他活像一个三贞九烈的贞洁烈妇,沾不得碰不得, 谁敢近身就得挨大嘴巴子。
夫妻俩碰一碰嘴巴怎么了,偏他这样迂腐古板!
沈椿完全没料到他反应这样大, 她缩了缩脖子,小声道:“你罚我就算了,但长松真的是无辜的,你”
她才说了一半儿,后半截就被谢钰严厉的眼神瞪了回去, 她委屈巴巴地闭了嘴。
等长乐递来子弟规,谢钰才带着他转身大步离去。
其实长乐也觉得谢钰有些个小题大做,夫妻间吃个嘴子怎么了
而且谢钰也挺反常的, 他自小伺候他,几乎没见过他如此动怒, 他就好像神龛里的神像,永远无喜无悲, 少见他意。
他没忍住劝道:“小公爷,沈长松那案子依您看”
谢钰冷冷瞥了他一眼:“先关个十天。”
他这明显是气话, 长乐也缩了缩脖子,没敢回嘴。
谢钰来到外院,缓缓沉一沉心思,终于意识到自己有些反应过度。
更让他觉得有些丢脸的是,他根本没有表现得那么生气,甚至隐隐有些享受她的主动。
她就那么贴上来,如同一块熨帖舒适的软玉,他引以为傲的理智被搅得一团糟,唇舌甚至不受控制地轻颤,险些给出回应。
她这是做什么,对他用美人计吗?!
谢钰薄唇抿紧,阴着脸坐了会儿,才低低唤了声:“长乐。”
他下颔紧绷,半晌,又拧了拧眉,别过脸:“先去审问那郡王次子,若真是他胁迫的沈长松,便把人放了。”
长乐嘴角抖了抖,想笑又不敢的,忙领命应了个是,他又问:“小公爷,大郎君方才传了话儿,说是今晚回来。”
这里的大郎君说的是谢无忌,谢钰嗯了声:“吩咐管事备宴吧,不可慢待。”
长乐道:“大郎君说了,只想见见国公爷长公主和您,其余人暂时没空见。”
这话说的实在狂妄无礼,不过谢无忌倒不是得了军功才这般狂悖,他自小就是这个风格,轻佻疏狂,浑身带刺,与这巍峨端严的千年门阀格格不入。
谢钰轻轻挑眉:“也罢,随他。”
谢钰这边儿还没说什么呢,倒是长公主心有不快,过来同他商议:“皇上跟我说了,打算等游猎之后让谢无忌住回谢家?听说你也答应了?”
谢钰轻嗯了声,见长公主神色愤然,便道:“他原是谢家子弟,不住家里住哪里?”
长公主一脸不悦:“他算哪门子谢家子弟,不过是”
谢钰脸色微冷,打断她的话:“母亲。”他不赞成地摇头:“你对长兄实在太过偏见。”
长公主这才住嘴,只是仍满面不快:“偏见?难道你以为我是为了那点子拈酸吃醋的破事儿才不喜他的吗?你爹那老贼值得我费这个心?“
她冷哼了声:“我是厌他生母并非汉人,厌他原没资格入谢氏宗祠,是你求了祖父让他成为谢家子弟,还处处尊他为长兄,他却恩将仇报,和皇上代王那帮人不清不楚的!”
谢国公当年也是有名的风流人物,自娶了公主之后才被管教的服服帖帖,夫妻俩虽然是政治联姻,但长公主能降得住他,俩人日子过的倒也和美。
谁料她生谢钰的第二年,就有人抱着个两三岁的漂亮男孩上门,说是谢国公婚前和一个异族舞伎留下的种,现在那舞女病逝,病逝之前才说这孩子是谢家国公的,乐坊那边的人为了讨赏,忙不迭地抱着这孩子上门儿了。
——关键谢家还没法儿否认,因为这孩子和谢钰长得实在太像了,放一块谁都知道是兄弟俩,但谢家千年门阀,最重血统,哪能接受这个身上流着异族血脉的孩子?
最后还是谢老国公出面,不许这孩子入宗祠,只养在外面,以后做个扈从部曲便顶天了,谢国公也因此丧失了继承家主之位的权利,老国公过身之前,直接越过他把家里大权交给了谢钰。
但就在三四年前,皇上把谢钰强行从河道东召回,又派了谢无忌过去,如今他倒是手握兵权成了从三品参将,长公主心下实在难平。
谢钰冷静地反驳:“他的军功是靠着假扮细作深入突厥,是靠着数度出生入死自己挣得,若非他提供的军情,这一次收复河道东未必这般顺利。”
长公主说一句,谢钰便顶一句,她差点没活活噎死。
她狠狠剜了一眼儿子,抚胸顺了会儿气,然后才冷哼了声:“我只知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若是能把他生母那一系查干净倒还放心些,但他生母过世太早,到底是弄不清楚了,你祖父和我心里始终存了个疑影儿,更别说他在朝堂上的立场摇摆不定,你自己多留点神吧!”
谢钰不置可否:“无妨,多谢母亲提点。”
这次大败突厥,突厥甚至还送了王子来当质子,皇上龙心大悦,等那王子一到,便安排了一场长达半月的游猎,准备好好地扬一扬国威。
不光长安城里的达官贵人要跟去,就连其家眷也要一同随行,沈椿自来长安之后还没去过这么远的地方,本来心里还在忐忑,结果她的衣食住行一应有专人打点,光是随行伺候她的人就有二十多个,她每天只用坐在宽敞雅致的马车里吃吃玩玩,在马车里待腻了就下来看看风景,事事都有人帮她打点周全。
沈椿这种过惯了苦日子的都忍不住感慨,难怪人人想嫁进世家呢,这哪是人过的日子啊,这简直是神仙日子。
她有的时候甚至没出息地想,就冲谢钰给她带来这样的好日子,他瞧不起她,动不动整治她她也认了。
但转念想想,她又觉得不甘心,她喜欢谢钰,所以想要他也喜欢她,想要和他好好地过日子。
可他这样的人,容貌家世才干品行无一不是顶尖儿的,沈椿再想想自己都觉得灰心,两人该如何平等?她又该怎么样让他喜欢自己,又怎么才能立得起来让他高看一眼呢?
人最忌讳既要又要,沈椿难得钻了牛角尖,躲在营帐里琢磨人生问题。
沈椿也听说沈长松被放了的事儿,她有心向谢钰道谢,结果谢钰这三天一直在陪同游猎,压根就没回来过。
还有那位来当质子的突厥王子也一直不曾露面,称病在营帐里歇息,一应事务都由使臣出面打点。
昭华新得了一匹极神骏的乌云盖雪,正四下跟人炫耀,还硬把沈椿从营帐里揪出来显摆一通。
自从上回送伞之后,俩人的关系就不像之前那么僵了,昭华急着跟她显摆,还怂恿她骑自己的宝马,沈椿才开始学骑马,正在新鲜的时候,一时没抵住诱惑,在驯马师的帮助下翻身上了马。
昭华也翻身上了另外一匹,俩人一边斗嘴一边儿在林子边沿闲逛,俩人的心情本来还挺不错,谁料这时候,俩人□□的两匹宝马忽然焦躁不安,怎么催促都不肯往前走,只是在原地打转,又低头嗅个不停。
昭华耐性差
,扬手给了马儿几鞭子,口里催促不住,没想到她那匹受驯过的宝马居然发起狂来,人立而起长嘶了声,撒开四蹄就朝着林子里狂奔而去。
沈椿骑着的那匹见同伴发狂,也跟着长叫了几声,抬腿就往林子里跑。
——这一切变故发生的太快,身后护卫迟了一瞬在追上来,这已经是晚了,俩人均已经被骏马带着跑入了林子。
昭华和沈椿一入林子就分散开了,沈椿只感觉呼呼风声从耳边掠过,她的衣服和裸露在外的肌肤都被林间无数细小的枝丫刮出一道道口子,她只能勉强伏低身子,躲开一些较大的树枝。
就在这时,地面突兀的震动起来,无数泥土翻滚涌动,土地开裂,大树倾斜倒塌。
——地龙翻身,居然是地龙翻身了!!
难怪这两匹骏马会突然发疯!
眼看着前面是一处险坡,沈椿死命勒住缰绳,骑着的骏马却疯的越发厉害,直接向着险坡冲了过去!
沈椿骑马的经验实在不多,拼命解开缠在自己腿上的马镫,在最后一个,她终于从马背上翻了下来,沿着险坡一路翻滚。
她双臂勉强护住脑袋,身上不知道磕磕绊绊了多少下,后脑不知道被什么砸了一下,终于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她也不知道自己昏了多久,还是被一阵叽里咕噜说话声吵醒。
她浑浑噩噩地睁开眼,就见入目一片苍茫夜色,她身下软绵绵的,应该是摔在了一片丰茂的草丛里。
不远处断断续续的说话声还在继续,沈椿下意识地想要开口求助,但她脑袋反应了片刻,才意识到那几人说的是突厥语。
她虽然见识不多,但突厥人在汉人土地烧杀抢掠为非作歹的故事她还是听过不少的,忙忙的住了嘴。
她小心翼翼地从草丛的缝隙中探出去一眼,就见不远处的树下有四个人分两边站着,这四个人俱都蒙面,其中三个突厥人语气飞快地跟对面的人说着什么。
和突厥人对面站着的那人对面人高大,沈椿也看不到他正脸,只是依稀觉得他身形眼熟。
她只听他懒懒应付,时不时嗯嗯啊啊几声,表示自己在听,却没给对面三个突厥人任何回应。
倒是说话的突厥人有些沉不住气,用有些生硬的汉语突兀地问了声:“……地龙翻身冲散了那些汉人贵族,这会儿正是大好时机,你尽快趁机杀了谢钰!”
沈椿听到这句,身子一震,小脸微微发白。
第028章 第 28 章
对面那人闷闷地笑了声, 模仿着突厥人的生涩汉话,故意卷着舌头重复一遍:“杀谢钰?”
他慢悠悠拔出腰间长刀,诚恳请教道:“是这么杀吗?”
话音刚落,他长刀以万钧之势斩下, 斜斜把方才开口的那个突厥人劈成了两半, 血液内脏喷溅, 场面极其可怖。
对面的三个人都没料到他会暴起杀人, 他们甚至没来得及拔出武器, 就被这人一刀一个给结果了。
沈椿全身全身发软,死死捂住嘴巴,连呼吸声都不敢泄出一丝。
恰在这时, 有只通体漆黑的小蛇于草丛中钻出,它半昂起身子, 试探性地往沈椿身边爬来。
沈椿现在真是宁可被毒蛇咬一口也不愿意被那个杀人魔发现,她死死闭着眼,任由那只小蛇一路攀上了自己脚踝。
那小蛇一路向上,居然游走到了她的脖颈,在她颈子旁‘嘶嘶’地吐了下蛇信。
从脖颈那里起, 沈椿鸡皮疙瘩出了一身,却硬是忍住了没发出声音。
大概是她太过安静,瞧着也没什么威胁性, 小蛇蛇信碰了碰她肌肤,居然主动离去了。
沈椿还没来得及松口气, 就听见蛇尾扫过,发出几声极轻的‘沙沙’声。
紧接着, 她就觉着脖子一紧,被一只大手拎鸡崽子似的从草丛里拎出来了。
这人看着散漫随意, 没想到杀性却极重,甚至连一句废话都懒得多说,手上用力就要捏断她的脖子。
沈椿从喉咙挤出一丝惊恐的尖叫:“啊——”
这人听着这把声音,手下忽然顿了顿,用袖子胡乱在沈椿脸上抹了把,抹干净她脸上的泥沙之后,有些古怪地说了声:“是你?”
沈椿压根没听清他说什么,她一心想活命,胡乱拔下发间簪子就要去戳他的手。
“还挺泼。”那人啧了声,拎着她晃了晃:“来啊,看看是你先扎破我的手,还是我先扭断你的脖子。”
沈椿立马不敢动了,她现在发不出声儿,只能拿一双大眼告饶地看着他。
他定定瞧了她一会儿,喉结上下滚动两下,忽然手一松,沈椿就这么落在地上,摔了个屁股墩儿,她痛的哎呦了声。
“给你提个建议,”他伸手拍了拍她的脸,有几分轻佻意味:“以后不想给自己惹麻烦,就少用这种眼神看男人。”
他说完竟是毫不犹豫地转身走了,远远又抛来一句:“对了,山坳子里有狼,不想死的话就跑快点儿。”
沈椿确定他真的不打算杀自己了,恐惧地低叫了声,迈开腿撒丫子就跑。
这人走到临时驻扎的营帐附近,才拽去身上的夜行衣,又揭开面罩,露出底下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庞——赫然是谢无忌。
谢无忌随手把夜行衣和面罩扔进火堆儿,抬步去了自己营帐,心腹迎上来问道:“参将,那几个蛮子如何了?”
“全宰了,”谢无忌嗤了声。
心腹一惊:“他们做了什么,惹得您如此动怒?”
谢无忌讽刺笑笑:“几个狗才,怂恿我去杀谢钰,到时候罪名老子担了,好处他们突厥人得了,我看起来有那么蠢?”
心腹神色犹豫,压低声:“其实他们说的也不无道理,地动之后谢钰失踪,您现在又势头正大,若谢钰一死,您正好可以接管谢家”
谢无忌挑眉:“然后彻底沦落为突厥走狗?”他又懒懒道:“你们光说的轻巧,我也能见得到谢钰人啊。”
他又想起什么好玩的事儿似的:“不过我倒是见到他那个小夫人了。”
心腹一悚:“您没留活口吧?”
谢无忌不以为然,切了声:“老子难道还要对个小娘们儿下手?我把她扔狼窝子里了,随她自生自灭吧。”
他这个弟妹总给他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一时走神,竟没能下得了杀手。
心腹暗暗称奇,谢无忌这人看着散漫,却是细作出身,出手那是一等一的狠辣果决,居然会给自己留下这等隐患,这可不像他平时的做派。
他犹豫片刻,到底没开口说什么,只是道:“突厥那位哈纳王子传话说想要见您”
谢无忌罕见地沉默了下,才道:“我知道了。”
随即他又伸了个懒腰:“行了,你快出去吧,我要睡了。”
谢无忌随手扯开革带,待到胸腹袒露出来的时候,能看到他颈子上挂着一个陈旧荷包,布料粗陋,针脚歪歪扭扭,似乎是小女孩初学刺绣的作品。
他在指尖摩挲了下,贴着心口放好
沈椿简直欲哭无泪。
她的对面就是几匹体型壮硕的饿狼,几匹狼交错而行,一点一点地朝她逼近。
幸好沈椿身上带了一壶狩猎专用的老虎尿,专门用来躲避大型野兽的,她拧开盖子,往地面洒了半圈,又费力地抬起地上硕大的石块,拼命向对面的饿狼砸了过去。
她这些法子还是当初跟着山里的猎户学的,遇到这些野兽,千万不能露怯,一定要闹出动静,越大越好,而且绝对不能背对着逃跑,不然他们立马就会扑上来吃人。
果然,那几匹饿狼闻到老虎的味道,抽着鼻子迟疑了下,其中一匹被石块砸中,禁不住痛叫了声儿。
但这几匹狼都是饿了许
久了,眼看着人肉要到嘴,让它们立刻走了,它们又不甘心,两边一时僵持下来。
沈椿一边直视着狼群,一边不着痕迹地缓缓后退,领头的那匹狼焦躁地磨了磨前爪,终于按捺不住,长嚎了一声儿就冲她扑了过来。
她后背冒汗,转身就跑。
忽然听见‘咻’地一声,一只弩箭不知道从哪里射出来的,竟然直直地插入饿狼头部,它甚至没来得及叫上一声便咽了气儿,其余几匹见头狼死了,四爪一顿,也夹着尾巴四散跑路了。
沈椿又保住了一条小命,心下大喜,忙顺着弩箭射来的方向看过去。
——谢钰一身素色胡服,正斜靠着一棵大树,手里稳稳地端着一把弩机。
沈椿一下子心安,激动得眼泪都快冒出来了,提着裙子就向他扑过来,嘴里连叫着‘谢钰谢钰’。
谢钰一步未动,仍是一派雍容清贵的风姿,也未上前迎她。
沈椿却顾不得那么多了,扑过来一把抱住他,吸着鼻子问:“你是来找我的吗?你怎么才来?”
谢钰踉跄了一步,神色有些无奈:“我也是碰巧撞上你的。”他顿了顿:“幸亏撞上了。”
沈椿这才发现他腿脚有些不对劲,忙低头去看:“你怎么了?你腿受伤了?”
谢钰轻描淡写地道:“下午地动的时候树木倒塌,我不慎被一棵树砸了一下。”
他正说话,就见沈椿伸手要解他腰间玉带,他伸手阻拦:“你这是做什么?”
沈椿知道他一向三贞九烈的,认真地解释道:“我要看一下你的伤。”她撅了下嘴,难得有些不满:“都这种时候,你能不能别抱着你那贞节牌坊了?”
她说完不等谢钰开口,就伸手挽起他的裤腿,一双柔嫩白皙的手在他受伤的地方摸来摸去,谢钰顿了顿,有些不自在地别过脸。
沈椿摸完之后松了口气:“没骨折,应该是骨裂了。”
她办事一向利索,说完就在地上寻摸:“得找一块木头劈开,把你受伤的地方固定住,免得长歪了。”
谢钰眸里掠过一缕惊奇之色:“除了接生之外,你还会接骨?”
沈椿一边儿趴在地上寻摸,一边有些骄傲地道:“这也不稀奇啦,在乡下当赤脚大夫就得什么都会,我不光会这些,我还会吹唢呐拉二胡,村里办红白喜事都找我,我还会杀猪杀鸡杀鱼补屋顶修桌子凳子,只要是能赚钱的我都学过!”
她想了想,又很实在地道:“不过我接骨就接过一次,不是很熟练。”
其实她除了小时候过得辛苦些,等学会手艺之后,日子过得当真不错,靠着自己盖了房买了两亩地,要不是里正伙同陈元轶谋夺了她的家财,她还打算花点钱去认几个字了,哪至于过得那么穷困潦倒!
谢钰好像第一次认识她似的,眉眼和缓下来:“哦?那你给谁接的骨?”
沈椿找到一块木头,比划了几下才满意,随口回答:“给二牛啊。”
她口吻怀念:“我最喜欢二牛了,我们俩没事的时候经常漫山遍野的疯跑,我还编花环给他戴头上,他围在我身边蹭来蹭去的。”
二牛听着可不像女人的名字,谢钰神色不觉滞了下,他指尖轻点膝盖,微笑着问:“二牛是哪位?可曾娶亲?听着倒跟你很是相熟。”
沈椿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二牛是牛棚里的第二头牛啊。”
谢钰:“”
他便不该问的。
正好沈椿这时候也找齐了两块平直的木头,她在谢钰腿上比划了一下:“应该可以了,不过得找个结实的绳子绑紧固定。”她又开始起身翻找着什么。
往日都是谢钰照顾沈椿多些,眼下两人居然隐隐有倒转之势,多年久居高位,他也并不习惯做个安于被照料之人。
他想了想,从腰间抽出作为佩饰的玉带:“用这个吧。”
沈椿刚想说话,他已经把玉带利落地绑上了,瞧着倒挺结实,只是刚动一动腿,上面打薄的脆弱玉片就哗啦啦碎了一地。
谢钰:“”
沈椿不赞同地看了他一眼,利落地搓好两根草绳:“还是用草绳好,草绳结实。”三两下就把两块夹板绑好了。
谢钰脸上难得闪过一丝狼狈。
第029章 第 29 章
绑好腿之后, 沈椿板着小脸,严肃叮嘱:“你这腿伤的不重,约莫几天就能好,但是这条伤腿千万不能太用力, 不然可就长不好了。”
她难得这样表情严肃, 倒有几分大夫模样了, 谢钰有些忍俊不禁:“都听沈大夫的。”
他又道:“这里野狼不少, 余震又频发, 我们得尽快换个地方,你跟上我。”
他另一只腿没办法正常走路,只能扶着树木向前, 但对比他之前行走时如白鹤振翅的风姿,这样一脚深一脚浅地走路着实狼狈, 更何况他又是极注重仪容规矩的人。
大概男人都无法接受在妻子面前露出狼狈失意的一面,便是谢钰这样的神仙人物也不能免俗,他心底难堪,竭力挺直了脊背,尽量让自己显得没那么丢脸。
他这样不紧不慢地走了一会儿, 原本固定好的伤处又开始泛起疼痛,没多久额上就沁出一层薄汗,不过他神色仍旧如常, 甚至还能和沈椿闲话几句,以安抚她惊慌疲累的情绪。
沈椿走了会儿才发觉不对, 上上下下看了他几眼,问他:“你伤口是不是又开始疼了?”
谢钰神色自若:“没有, 你多心了。”
“你明明就有,你都冒冷汗了, ”沈椿看起来有点生气,红嘟嘟的唇瓣都抿起来了:“如果你疼,你应该及时告诉我,瞒着不说做什么?咱们是两口子,我还能笑话你不成?”
她之前怎么没发现,谢钰嘴还挺硬。
“我并非如此,只是”谢钰下意识地要解释,又顿了下,略有无奈地承认:“好吧,我确实有点疼。”
作为家主,他肩挑着千余人谢氏族人的兴衰荣辱,一举一动都被人时刻盯着,稍微懈怠就可能使族人惶恐,让对手找到可趁之机,他已经习惯性地隐藏疲累和伤痛——就像在狮群中,兽王为了保持威信,也必须藏好伤口,时刻以最好的状态出现在群兽面前。
沈椿一言不发,忽然走过来勾住他的腰:“你如果走不稳,就靠在我身上。”
谢钰习惯了作为他人的倚仗,这还是他头一次试着倚靠他人,也是第一次有人关心他是否疼痛疲累,他身子僵了片刻,有些别扭地伸手搭在她肩头,有她扶着,两人走路果然稳当了许多。
沈椿走了两步才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儿,一惊一乍地呀了声:“对了,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她压低嗓子:“突厥人要杀你!”
谢钰神色毫无波动,只是问:“你怎么知道的?”
沈椿见他一脸淡定,反倒显得她大呼小叫的没见过世面,她尴尬地抓了抓后脑勺:“我偷听到的。”
她不等谢钰再问,就把方才的场景复述了,就连那蒙面杀人魔说的话都没落下。
谢钰这才一点点正色:“你是说,突厥人想要和一个蒙面男子商议杀我,但是两边谈崩了,所以那蒙面男子暴起杀了三个突厥人?”
沈椿用力点头:“嗯嗯。”
谢钰心头一动,划定了大概范围,又沉吟道:“只是我有一事不明,他既然反杀了几个突厥人,便说明他心里并不想杀我,既然如此,他认出你之后,为何不顺势救下你,还能卖我一个人情,反而顺势将你丢在狼窝了呢?”
他说完便低头看向沈椿,目光炯炯,以眼神鼓励她回答。
沈椿有种在学堂上被先生考教学问的感觉,她绞尽脑汁地想了想,实在猜不到这帮人九曲十八弯的心眼子,苦着脸回答:“我哪儿知道坏蛋怎么想?我要知道我不也成坏蛋了吗!”
孩子还小,可以慢慢教,谢钰在心中默默
地告诫了自己一遍,缓了缓神,给出正确答案:“说明他在摇摆不定。”
他心里有了大致推测,淡淡道:“既下不了狠手杀我,自绝后路,也不想让旁人知道他和突厥有所牵连,断了突厥这条线。”
此人明显是摇摆不定要通吃两边儿,只是这里还有一个疑点,如果换做是他,一定会亲手杀了沈椿,确保无虞,反正最近余震未平,死个把人再稀奇不过,他把沈椿丢在原处自生自灭,只能说明他在下手的时候突然改了念头,但这样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凶人,怎么独独对沈椿手软了呢?
不得不说,谢钰的洞察力堪称恐怖,通过沈椿短短几句描述,他基本复盘了谢无忌的心中所想。
沈椿听得一知半解,只按照小老百姓的思维发言:“那要不要告官,把那些突厥坏蛋全抓起来!”
谢钰唇角不觉微翘:“官就在这儿,你打算去何处告官?”
沈椿才反应过来自己又说了傻话,脸上臊得慌,抬眼看见谢钰唇角含笑,似乎在逗弄自己,她忍不住偷偷瞪了他一眼。
盈盈秋水一眼横来,谢钰喉间发紧,又调开视线:“死无对证,这事儿暂时不要往外声张。”
沈椿认真地点了点头。
俩人边说边走,天色越来越暗,时不时有云朵飘来挡住月光,谢钰夜能视物还好些,沈椿越来越看不清前路,好几次险些绊倒,两人走起路也踉踉跄跄的。
谢钰第五次扶她起来,拧了拧眉:“我的火折子和火石不慎遗失了。”他想了想:“或许我们可以使用古书所记载的法子,钻木取火。”
他话音刚落,就见沈椿第一次对他露出有点无语的表情,她歪着脑袋:“我想想办法。”就往不远处的溪边走去。
溪边水草蔓生的地方有许多流萤,沈椿从腰上取下准备用来抓蝴蝶的网纱捉了十好几只,她又把网纱摘下系紧,拿在手里就像只小灯笼似的,正好给两人照亮前路。
这法子实在妙得很,谢钰微微错愕,随即笑了笑。
他们一路走到月上柳梢,才堪堪走出这段密林,踏上了一条较为平坦的路,只是刚才在林间的时候,余震又震了一波,俩人不得不加快脚步,额上都出了一层汗,沿着小路走了会儿,忽然见一间小屋突兀地出现在路边。
这屋子是纯木搭建,似乎是山里猎户的居所,不过门口挂了酒幡,院子里还摆了几张桌椅,院门前挂着两盏灯,主人家应当还兼起了酒肆客栈的生意,应当能在此地投宿。
眼下余震未清,林子是怎么也不能再呆了,偏偏这条路前后都是密林,两人若想安全度过今夜,无论如何也绕不开这家客栈。
沈椿眼睛一亮,没等谢钰开口,她就上前拍了拍门,礼貌地问:“请问有人在吗?”
没过多久,就有个矮瘦的汉子过来开门,他见着沈椿,视线不觉停滞了会儿,又看了眼她身后的谢钰,这才道:“小娘子和郎君可是要投宿?”
沈椿点头,又道:“请问你是?”
矮瘦男子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微微泛黄的牙齿:“我是店主。”他让开身:“两位先进来吧。”
沈椿扶着谢钰走进屋里,就见屋里还有两人,这两人均是身量高大的成年男子,本来正在喝酒赌钱,见沈椿和谢钰进来,二人便停住了赌钱的手,目光放肆地在二人身上打量。
店主笑着解释:“他俩也是来投宿的客人,您二位这边儿请。”引着二人去了右边的一间屋子。
谢钰目光不动声色地环视一圈,淡淡道:“有劳。”
店主笑呵呵地问:“我瞧二位衣着不俗,怎么跑到这荒郊野岭来了?”
沈椿想要说话,被谢钰轻轻一眼制止:“我携妻子进山游猎,不留神遇到地动,和扈从侍卫都走散了,索性我这一路留了记号,想来明日他们应当可以找来。”
他微微颔首:“待他们寻来,我必重谢店主。”
店主听到他说到扈从侍卫,眼底不觉掠过一丝忌惮和迟疑,他目光扫过沈椿的脸,还有俩人身上华贵的衣饰,又咧开嘴笑了,摆手道:“咱们开店做生意,不值当道谢,二位这边请。”
谢钰目光在他脸上定了一定,唔了声:“那就有劳了。”
这客栈虽然简陋,但客舍内的床褥桌椅却是一应俱全,店主引两人入内之后,笑着说了句:“我帮两位贵人准备吃食和热水,您稍后。”
等店主走了,谢钰确认关好门窗,才用极低地声音道:“等会儿你从后窗逃走,藏到安全的地方去。”他顿了顿,保证道:“我届时若能无恙,一定赶去寻你。”
沈椿一脸愕然,正要说话,谢钰却摆手制止她开口。
他似乎能用内力传声成线,语调快却不乱:“这几人应当是山匪,也不知店里还有没有其他人埋伏,你在此处我施展不开。”时间紧迫,他没说是怎么发现几人是山匪的,只给出结论。
他方才那番话,是试探这几人只是想要劫财还是害命,店主一味将二人引向屋里,看来是打定主意不能善终了。
沈椿恨不得扇自己几耳刮子,要不是她来敲门,俩人哪至于闯进山匪窝里!
谢钰一瞧她神色,便知道她在想什么,平静地道:“与你无关,我们才出林子应当就被盯上了,你看到门口的两盏灯了吗?两盏新点的灯就是为了引你我进来,就算我们没上钩,他们怕也会强行将你我掳到此处谋财害命。”
今夜无论如何逃不过这一劫,与其被动躲避,他更愿意占据先机。
他修长手指从沈椿发间取下一只小花钗,三两下撬开锁死的后窗,沉声道:“快走!”
若他完好之时,自然不会把几个蟊贼放在眼里,也有自信能护得她周全,但他如今腿伤未愈,并无十足的把握自己能全身而退。
他是男子,哪怕输了也能和这几人周旋谈判,但沈椿一旦落入这三人手里,后果将不堪设想。
第030章 第 30 章
谢钰目送沈椿走远, 又重新关好窗户,拉开床上的被褥,顺道儿塞了两个枕头进去,乍一看就像是有人在床上躺着。
刚下救下沈椿的弩机已经断裂, 为了方便赶路, 谢钰只能将它抛在原处, 他不着痕迹地调整了一下腰间软剑的位置, 重新坐回了原位, 只等那伙儿贼人入内。
不到半个时辰,店主便端着两碟小菜和一壶热酒入内,他四下环视了一圈:“郎君, 夫人呢?”
谢钰往床上扫去一眼,微微笑:“她身子疲乏, 又受了惊吓,已然睡下了。”
店主心里有鬼不敢细看,只见床铺鼓起便信以为真——只要放倒了眼前这个男人,那个小娘们儿他们还不是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最好留下这贵族男人一口气, 让他眼看着妻子被人肆意玩弄。
他心口战栗,把两盘菜捡到谢钰面前,又把酒壶往谢钰面前推了推, 笑:“这是专门用来暖身子的热酒,贵人尝尝。”
谢钰竟真的伸手接过, 却倒了两杯出来:“内子不擅饮酒,不如店家陪我喝一杯?”
边说边把手边儿酒盏推给店主, 店主神色僵了下,忙摆手:“这是送给贵人的, 我怎配得上这等好酒?”
谢钰笑了笑,轻声问:“我若定要你喝呢?”
店主身形微滞,眼底冒出一丝凶光,掏出袖间藏着的匕首向谢钰脖颈刺去!
——谢钰的动作却更快,店主尚未来得及掏出匕首,他的软剑已经刺了过去,一剑洞穿店主咽喉。
随着店主尸首落地,门外埋伏的二人也破门而入,谢钰起身迎敌,那条伤腿堪堪落地,便传来一阵钻心剧痛,他面上虽然如此,心知不能久拖,干脆以力破巧,拼着受伤的风险结果了这二人。
这两人刚倒下,谢钰额上的冷汗便冒了出来
,还没等他喘口气,店外居然又冲进来三人,手里都提着长刀——他们居然还有埋伏。
谢钰面色微沉。
为首的那个身量高大,先是扫了眼地上的尸体,又目露凶光:“你杀了老二,老子要把你剁了喂狗!”
他说着提刀便向谢钰冲了过来,举手投足间还有些行伍气息,似乎是在军中练过——若是之前,谢钰未必会把此人放在眼里,但他现在明显能感觉到腿伤加剧,身形也远不如往日灵便。
谢钰翻转手腕,不着痕迹地握紧了手中软剑,神色凝重地准备迎敌。
没想到这人才冲到一半,忽然脸色惨白,痛叫一声之后,他便捂着小腹跪倒在地,手里的长刀也落了地,他身后跟着的两人更是不堪,痛的神志不清,像只虾米一般蜷缩在地上,口中连连惨嚎。
——这三人像是中毒了一般,突然间就失去了行动能力。
谢钰被都被这番变故弄的措手不及,顿了顿才上前补刀,这三人试图反抗,但也不知他们到底吃了什么毒药,生死关头居然提不起一丝气力,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刺死。
这三个帮凶死的实在蹊跷,谢钰半点没有放松警惕,正要把整个酒肆例外搜查一遍,就在此时,后窗探出一颗脑袋,对着他唤了声:“谢钰,你没事吧!”
谢钰却神色凛然,沉声道:“我不是跟你说过,让你找个安全的地方先行待着,你怎么又这样不听话!”
沈椿头一次大着胆子回嘴:“我要是不回来,谁给这三个人下药啊!?”
谢钰不由愕然:“是你做的?”
沈椿知道自己留在这儿也是拖后腿,本来想找一处安全的地方藏好,没想到路过厨房的时候,她发现这伙山匪居然还埋伏了三人,藏在厨房喝酒吃肉,商量着拿下谢钰和沈椿之后能换多少银子。
她知道谢钰腿上有伤,对付三个只怕还能勉强,再加上这三个就有点凶险了。
她急的团团转,想到刚才在溪边捉萤火虫的时候,无意中看到了几种大寒的草药,她便跑去每样采了一点儿,按,这时候熬药肯定不可能,她便按照比例调配好,徒手拧出汁液放到水囊里,又搞出点动静把在后厨的三人引出来,自己忍着心慌手抖把水囊里的药汁倒进锅里,哆哆嗦嗦地趴在后厨看着他们三人喝进去。
这还是沈椿第一次干成这种大事儿,她挺直了腰板,响亮回答:“当然。”
谢钰细细询问了一番,到最后语气渐渐严肃:“此事实在冒险,但凡有一个环节疏漏,你现在已经被那三人生擒,以后千万要慎重。”
自从来到长安,沈椿简直没有一处如意的地方,识字识字不会,礼仪礼仪不懂,被人奚落嫌弃都成了日常,在哪里都碰壁,她自己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个没用的,要是换成之前,沈椿一定会蔫蔫地应个好。
但现在,她发现自己不是想象中的那么没用,只要她足够谨慎大胆,她也是可以办成大事儿的。
对于谢钰的叮嘱,她认真地反驳:“我知道要谨慎,如果没有一点把握的话,这事儿我是不会干的。”
她说话的时候,眉梢眼角都透出一股光彩来,神采飞扬,与往日小心谨慎的样子大为迥异。
谢钰神色不觉和缓:“那便好。”
沈椿犹豫了下:“那咱们现在去哪?”
“暂时先在这里住下。”谢钰沉吟了下,解释道:“这伙山匪应当一共就六人,眼下山匪已除,去别处反而危险。”
他一边说,一边把整个酒肆仔细检查了一边,除了找出几把私藏的刀兵,再无其他不当之处。屋里还有六具尸首,谢钰亲自动手,把尸首挨个扔进了山坳子。
他做完这些才重新返回客舍,就见沈椿仍坐在桌边坚持等他,不过脑袋却点的犹如小鸡啄米似的,眼皮怎么也撑不开。
谢钰不觉莞尔,将她打横抱起,放到了床榻上
谢无忌本来不想再搭理突厥那边的人,但不知出于什么心态,趁着夜深,他又去见了突厥那位王子。
这王子突厥名儿叫哈纳,还有个汉名叫哥舒苍,名字听着倒是颇为气派,但他本人生的却不是典型的突厥相貌,他眉眼秀丽,肤色苍白,似乎生就带着弱疾,瞧着十分精致羸弱,更别说他还时不时用帕子捂着嘴咳喘几声。
这人明明已经二十五六了,但相貌还跟十六七的少年一般。
哥舒苍微笑:“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不枉费我等你一夜。”
“我来了又能怎地?”谢无忌吊了吊眼睛,嗤笑:“别忘了,我刚杀了你的三个下属。”
哥舒苍好脾气地道:“他们办事不利,你杀了也就杀了。”
谢无忌大马金刀地在哥舒苍面前坐下:“我来是告知你一声,别再打我主意了。”他啧了声,向上一抱拳:“我可是谢家子弟,一心为国效力的。”
哥舒苍静静听着,忽的轻笑了声:“一心为国效力”
他微微抬眼:“你若真是一心,当初为何不救下常鸣将军,反而看着他被细作所害?”
谢无忌瞳孔猛地缩了下,右手微抬,已按在了刀鞘上,不过神色还是镇定自若:“我们汉人讲究真凭实据,你是突厥人,第一次胡说八道,我不怪你。”
他猝不及防地拔出横刀,一刀便劈开了面前的桌案。
他屈指一弹刀身:“若是再有下回,我便没这么好说话了。”
哥舒苍只笑笑:“放心,我又不是来问责的,你不必这般防着我。”
他轻叹了声:“我只是替你不值,都是谢家子弟,一个到能高床软枕大权在握,一个却被当做奴仆扈从养在外院,直到十几岁了才拥有姓名,一个年纪轻轻平步青云,一个得深入敌国干见不得光的细作,隐姓埋名三年五载才薄有成效,这期间几度险死还生,又有谁知道?”
他又哦了声:“对了,你们的皇帝可能知道,不过在他眼里,你就是一枚膈应谢家的棋子,不信你瞧,你现在虽位居参将,手中又握有多少实权?”
哥舒苍这话说的不重,字字句句却直抵心口,谢无忌皱了皱眉,下意识地冷了嗓音:“谢钰待我不错。”
不,说不错都算轻了,谢钰待他称得上极好。
他知道自己也是谢家子孙之后,少时常心有不平,常设计和谢钰争抢,什么文房四宝,刀兵武器,宝马香车,只要谢钰有的,他总琢磨着使坏,哪怕自己弄不到手,也不想落到谢钰手里。
但谢钰是个物欲极淡的人,再如何难寻的稀世珍宝,他也等闲视之,好几回谢钰看出了他在背后捣鬼,仍从从容容地把东西给他。
他想要识字,谢钰便去求祖父让两人一块上学,他在习武上颇有天赋,也是谢钰请了第一高手来教,他年纪比他大几岁,长个子的时候饿的快,入夜经常饿的睡不着觉,学堂的丫鬟婆子看人下菜碟,对他多有敷衍,也是谢钰说自己每天要吃夜宵,专门给他留了一份儿。
当然谢钰也不是什么圣父,他是这般对他,也是一样对其他谢家族人的,哪怕当初谢锦,在犯大忌之前,谢钰也是一般为他筹谋的。
即便谢无忌心里再如何不服也得承认,他这个三弟极有家主风度,小小年纪便把家族担子扛在身上了。
哥舒苍打量他神色,慢悠悠道:“他施舍给你的所谓‘不错’,不过都是你身为谢家子弟应得的。”
谢无忌冷笑了声:“再如何,我跟他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总比你这个异族蛮子要亲近。”
哥舒苍似乎就等着他这句话,失笑出声:“这可未必。”
他顿了顿:“你生母是突厥贵族,这事儿你当细作的时候想必已经知晓,但你可知她姓什么?”
谢无忌拧了拧
眉,哥舒苍不等他开口,抢着道:“哥舒,突厥王族大姓。”
他不紧不慢地道:“若按汉族的辈分论,你当称我一声兄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