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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第 111 章

    柳管事被打发回长安之后, 长公主十分不痛快——之前谢钰在长安的时候,官场之间的交际往来都是她帮着打点的,如今他人在外任,张罗这些的只能是沈椿了, 沈椿必须独当一面, 担负起一个官家夫人职责。

    她知道沈椿不擅长这些官场规矩, 所以特地派来个能干人儿来襄助, 没想到这两口子还不领情!

    在家里没规矩倒还罢了, 反正他们才是家里的主子,她做错什么谢钰都乐意帮忙兜着,但在外面和人往来的话, 她岂不是要捅娄子?

    她本来觉得沈椿还是个良善正直的孩子,因着撵人这事儿, 心下难免不悦。

    谢钰对母亲的态度早有预料,把柳管事不敬之事原原本本写在信上,长公主看了之后才不说什么,又另派了个性子老实沉稳的过来了。

    他去信说明原委之后,又安慰沈椿:“官场之间的交际往来也没那么要紧, 我只想让你安心自在。”

    沈椿低头想了会儿,忽然抬头:“你教我吧。”她咬了咬牙:“我也得把官场交际的一些规矩学起来了。”

    谢钰已经为她做了很多了,她不能打着少时阴影的旗号, 一辈子躲在他的庇护之下,一辈子不肯长大, 既然她选择了谢钰,她就应该试着跨出那一步, 总不能一直做个扯后腿的。

    人不能既

    要又要,她想要的喜欢和偏爱他已经给了她, 她也应该勇敢起来,肩负起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成为合格的谢家夫人,为自己和丈夫的人生负责。

    谢钰明显错愕,又低头看了她一眼,唇角不觉弯了弯。

    昭昭愿意改变,是为了他呢。

    授课很快开始,谢钰不愿意弄的太正式,便像闲话一般的跟她说着官场规矩:“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每个人脾气秉性不同,各人跟各人的交往方式也不大一样,只要不得罪人便可。”

    之前沈椿她每次还没开始做事儿,就总忍不住想着弄砸了该怎么办,越想越是灰心丧气,这会儿听谢钰跟她闲谈,她又觉得好像也没那么难。

    她甚至用自己的方式理解了一下他的话,最后总结:“一个猴子一个拴法儿。”

    谢钰嘴唇动了动,想反驳,又觉得她总结的出奇到位。

    他跳过这个话题,继续道:“就譬如我的上司王太守,他做事儿极为果决,最厌拖泥带水,他的夫人和他也是一个秉性,行事干脆利落,事事要争第一。”

    沈椿恍然大悟,铿锵有力地总结:“吃粑粑都要吃最尖尖的!”

    谢钰伸手揉了揉额角,按下了浮起的青筋。

    很快,长公主派来的新人也到了,只是这回来的不光是人,后面还跟了辆大车,车里不知道放着什么宝贝,竟有三四个护卫围在车上看守。

    沈椿好奇道:“母亲又给咱们送什么东西了?咱们这儿什么都不缺,告诉母亲别破费了。”

    谢钰却微微一笑:“是我写信让母亲送过来的。”

    沈椿一脸疑惑:“这里什么没有?还要费这么大劲儿从长安拉过来?”谢钰可不是铺张的人。

    谢钰不答,又冲她笑了笑,牵起她的手,一把拉开了车帘。

    里面放着面一人高的琉璃宝镜,后托是黄花梨所制,镜面光洁无比,莹润若水,映照出得人影璀璨生辉。

    是谢钰特地给她打的那面琉璃镜!

    这是俩人成婚之后,谢钰特意为她所制的第一件礼物,所以她记得很清楚。

    沈椿呀了声。

    谢钰也不假手于人,亲自动手,把这面等身的琉璃镜搬回了内室。

    他在屋里环视了一圈,又斟酌片刻,终于挑选好了贵妃榻边儿的一块空地,镜子能把整张贵妃榻床映照得清清楚楚。

    虽然沈椿也挺喜欢这镜子的,但琉璃价贵又易碎,把它千里迢迢搬到蓟州怕是费了不少功夫,就算是第一件礼物,也不一定非拴在裤腰带上吧?

    她很不解风情地在后面嘟囔:“为啥非要把这玩意儿搬过来啊?我现在用的铜镜也挺好。”

    谢钰瞟了她一眼,绕到镜子后面,向她招手:“你过来,一看便知。”

    沈椿也绕过来,随意扫了眼,黄花梨木锃亮如新,上面雕花琢水的,很是华丽,但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

    她莫名其妙地道:“什么也没有啊。”

    谢钰只能握住她的手覆在镜子被面,她指尖终于摸到一处凹凸不平的痕迹,她低头一瞧,似乎是一行小字,她念诵出声:“见日之光,长勿相望。”

    字迹遒劲有力,骨骼俊奇,显然是谢钰亲手篆刻上去的。

    她舌尖缠绵,像是含了块蜜糖,手指顺着他的笔迹,一笔一划摩挲了过去,然后才问他:“我怎么都不知道镜子背面还刻了这行字啊?”

    谢钰似是叹了声:“我那时不欲让人知晓。”

    他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思,待琉璃等身镜完工了之后,在背面刻下了这八个字。

    现在想想,他很早就对她生了情,只是那时尚不知人间情爱滋味。

    见她眼底漾了层水光,抬起脸直直地瞧着他,他喉间轻轻滑动,又绕回到了镜子前。

    他沉吟道:“当然,除了这行字之外,它还有更重要的用途。”

    沈椿问他:“还有啥用途啊?”

    谢钰微微笑:“你过来,我与你细说。”

    他一张清冷如玉的脸极能唬人,沈椿根本没怀疑,走过去凑到他身边:“还有啥用途啊?”

    谢钰一把捉住她,搂在怀里细细拥吻了会儿,他才略有低喘,慢腾腾地:“可助闺房之乐。”

    沈椿察觉到他有了反应,吓得差点没跳起来:“你疯啦,这可是大白天!”

    大白天对着镜子那什么,他敢说沈椿都不敢听!

    还有谢钰,要知道这位曾经可是你亲他一下都要翻脸的人物,如今居然干起白 日宣淫的事儿了!

    如今她倒是极重规矩起来,板起脸,极有谢钰风格地训斥道:“大白天的你怎么就你有没有点规矩了?荒唐!淫 乱!”

    谢钰忍俊不禁,脸埋入她颈子间,闷闷笑个不停。

    沈椿是真怕俩人走火儿,手脚并用要把他推开,忽然间,脚已腾空,还没回过神,人就被他放在了贵妃榻上。

    他人也跟着欺身压了上来,轻咬她的薄肩:“无妨,那就弄到晚上吧,这样便不算白日宣 淫了。”

    他上下两只手齐齐作怪,沈椿禁不住细细媚叫了声儿,两手颤颤地撑在了墙上。

    她挣扎了会儿,实在推拒不过,只能被压在榻上任他胡为。

    第112章 第 112 章

    长公主此次新派来的女管事姓徐, 徐管事正在熟悉内务呢,忽然听见小公爷略有焦急地唤:“来人,请大夫过来!”

    小公爷和夫人抱着琉璃镜就进了屋里,直到天黑都没出来, 这会儿突然要请大夫了?徐管事也不敢耽搁, 当即着腿脚快的男仆去请, 自己站在门外听候差遣。

    又过了会儿, 小公爷的清润嗓音再次传出, 这回却透着些古怪:“算了,不必请了,你下去吧, 夫人醒了。”

    小公爷这么反复无常实在前所未有,徐管事心下忧虑, 抬眸从门缝里看去一眼,就见屋里那张贵妃榻上,小公爷正搂着夫人温声安慰,夫人别过脸不肯看他,似乎还在置气。

    古怪的是, 贵妃榻上铺着的一块羊毛毡子竟然湿了大半儿,深色的痕迹异常显眼,屋里弥漫着一股香馥馥的味道。

    徐管事脸上一热, 忙低下头匆匆离去,再不敢多看一眼。

    谢钰忍着笑, 柔声哄劝:“我方才查了书,那不是失 禁, 是女子情动时的一种特殊反应,没什么好丢脸的”

    沈椿这会儿活吃了他的心都有, 怒声道:“你,你闭嘴!还不是你害的!”

    近来事务繁忙,俩人许久不曾同房,谢钰炽硬无比,折腾得格外久,她都数不过来自己丢了几回,更要命的是,贵妃榻边儿就放着那面映照得人清晰无比的琉璃镜,她只要一抬眼,就能把自己看个清清楚楚。

    到了最后,她实在吃不住了,泄去之后便直接昏了过去,醒来之后见到自己弄出的满目狼藉,简直恨不能再昏过去一回。

    她打定主意最少一个月不跟谢钰说话,翻过身兀自睡了。

    谢钰任劳任怨地为她清理起来,又瞥见她纤细脚腕上有五道清晰指印,那是他握住她脚踝架在自己肩上时留下的。

    他喉间发紧,忙调开视线不敢乱看。

    接下来的几天,沈椿见他便啐,压根不让他近身,直到新刺史上任,发了张帖子到家里,她才不得不向谢钰请教:“这宴会咱们去是不去?”

    她挠了挠脸:“我怎么觉得有点不对头呢?哪有上官一过来先摆宴请客的?莫不是暗示咱们送礼?”

    谢钰目光在那落款的名字上凝了片刻,又颔首:“自然得去。”

    他耐心同她解释:“这次新来的太守崔清河是我开蒙恩师,于我有教导之情提携之恩,我亦视他如亲长。”他有几分感叹:“恩师年近七十,本有机会在中枢致仕,他却自请来这偏远之地,怕也是存了为我护航的心思。”

    之前沈椿在长安的时候,交际往来都有长公主打点,她在后面提筷子开吃就行,这还是她第一次以女主人的身份去应酬,意义非凡。

    更别说这位新刺史是谢钰亲长,这次赴宴她要是搞砸了,没法儿跟谢钰交代就不说了,她以后在谢钰的亲朋圈子里得是什么名声哟!

    沈椿一下子压力倍增

    崔刺史也在府里和夫人商议此事:“这次宴会莲谈要携夫人过来,你准备一下,别疏忽了他夫人。”

    崔夫人却似有些不满,叹了声:“之前听说莲谈和离,我以为咱家囡囡有机会了,没想到转脸儿他和夫人竟又和好了,这叫什么事儿啊!”

    囡囡是她孙女小名,这孩子自小养在他们身边,最得祖父母疼爱,因此性子也娇气拿大,说话不走脑子,下嫁吃不了苦,上嫁受不了罪,久而久之婚事竟成了老两口的一桩心病。

    后来听说谢钰和离,虽是再婚之身,但人才品貌都是一等一的,他们和谢家又知根知底,本想找谢国公和公主说道说道呢,谢钰又和沈椿重归于好了。

    他家孙女虽说素质品貌一般,但好歹出身在哪儿搁着,拖到快十八了还没嫁出去,沈椿那等出身居然能嫁给谢钰,实在让人心里泛酸。

    她对沈椿难免有几分看法:“婚姻大事哪有说离就离说好就好的道理?听说这女子出身乡野,行事果然没章法!”

    崔刺史似笑非笑:“当初我说和谢家议亲,你却计较莲谈遭了贬谪,犹犹豫豫拿不定主意,现在人家起复了,前途大好,你又在这儿说他夫人酸话,可让我说你什么好?”

    和自家夫人看法相反,崔刺史觉得,这女子敢在谢钰风头正盛之时和他和离,又在他落魄之时陪伴左右,其心性人品可见一斑了。

    高门贵人常见,心性赤诚之人却世间少有,要他说,莲谈的眼光极好。

    崔夫人被揶揄的脸上一红,叹息道:“我倒不是嫌贫爱富,就咱家囡囡那脾气,那就不是能跟谢钰到乡下过苦日子的料,我是怕两家成婚不成反结仇。”

    被丈夫挤兑了一句,她勉强把不满之心压下两分,退下张罗起来。

    等宴会那天,谢钰携沈椿来府里拜会,她用略微挑剔的目光打量沈椿几眼,这女孩年少,规矩也不大周全,举手投足略有僵硬。

    不过那样貌确实极美,灼若芙蕖,和玉树琼林的谢钰十分相配,俩人打扮得都十分素雅,只是沈椿发间的一只莲花玉钗却是晶莹剔透,是世间难寻的宝贝,这花样想必是谢钰为她特意制的,足见谢钰又多喜欢她了。

    怎么这世上十全十美的好男儿都是别人家的?想着自家年纪渐大还没成家的孙女,崔夫人心中再次泛起了酸意。

    崔刺史和谢钰多年未见,自然有许多话要说,等到吃饭看戏的时候,崔刺史便带着谢钰去内室说话。

    恰好在这时候,下人端了一大盘膏蟹上来,给每人盘子里分了三只,又挨个摆上姜醋和拆蟹八大件,吃蟹的规矩最是琐碎,这也是大户人家考教人的吃食,沈椿瞧得一愣一愣的。

    崔刺史给蓟州中品及以上的官员都下了贴,可以说谢钰要打交道的同僚下属家眷都在这儿了,她生怕丢人,今天一直挺直了腰板端着,本来以为能混过去,没想到在这儿遇到拦路虎了,她,她不会吃螃蟹啊!

    谢钰不在,她只能靠自己,左右偷瞄了眼,就见其他女眷一个个姿态娴雅,行云流水般得剔出了一壳子蟹肉,一边浅尝一边评说,吃完之后那壳子还能完完整整地装回去。

    沈椿怕丢脸,又不敢说自己不会,装模作样却动作笨拙地撬着蟹壳,旁边儿的坐席很快传来几声不易觉察的窃笑。

    她脸上一热,装作没听见,废了好半天功夫才把蟹壳打开,囫囵夹了一筷子肉,正要吃,旁边便有人提醒:“沈夫人,这是蟹胃,蟹胃大寒,是吃不得的,您当心吃坏了肚子。”

    这话一出,旁人都掩口笑了起来,仿佛笑她乡巴佬还要装样。

    沈椿脸上发烫,丢脸无比,张口要给自己强行解释几句。

    但她转念一想,她本来就出身不好,不会吃螃蟹是什么很大不了的事儿吗?就算她出身不好,不懂规矩,不够完美,背后还有个人会一如既往地包容她偏爱她。

    乍然想通了这点儿,沈椿只觉得通体轻盈,缠绕她十八年有余的阴霾终于在此刻消散一空,她的血脉经络仿佛荡漾着一股融融暖意,给了她源源不绝的底气。

    她转眼神清气爽起来,大大方方地回道:“我原来没吃过膏蟹,多谢楚夫人提醒,我记住了。”

    她又转向崔夫人,很直接了当地道:“夫人能派人教教我怎么剔蟹肉吗?光凭我自己也吃不到嘴啊!”

    她这样敞亮,倒是让方才取消她的几个女娘羞惭起来,崔夫人更是满面尴尬,主动道歉:“是我考虑不周全,云月,你去帮沈夫人开蟹。”

    她本是十分瞧不上沈椿出身的,但眼下看来,出身不好不代表人家没脾性没头脑,倒是她自己落了个没脸,真是活该。

    吃完膏蟹之后,崔夫人再不欲生事,又命人奉上暖胃的羊酒,等喝完酒宴席就结束了,谢钰也和崔刺史说完了话,和沈椿上了马车。

    沈椿问他:“你和崔刺史都说什么了?”

    谢钰道:“互问了安好,又聊了聊长安局势,拍板儿定了接下来的防疫之策。”他微微凝眉:“长安的局势有些不好,皇上为了平衡,迟迟未定储君,现在朝里各成党派,已经乱成一片了,老师特地调到蓟州,想来也有避祸的缘故。”

    沈椿下意识地道:“这么说,你被贬谪到蓟州反而是好事?”

    谢钰颔首:“不错,如今父亲母亲只在家颐养天年,不问世事,谢家反倒保全了。”

    俩人就这么一路聊到了家里,沈椿这才想起来还没告诉谢钰吃螃蟹那档子的事儿,全场官家女眷都知道吃蟹的规矩,就她一个不会,摆明了是主家有意刁难。

    沈椿怕谢钰难做,想了想,干脆没跟他说。

    没想到第二天下差,谢钰从袖间取出一只金灿灿拳头大小的玩意儿给她:“瞧瞧这个。”

    沈椿低头一看,发现是一只赤金打造的螃蟹,她惊讶道:“这是干嘛的?”

    这螃蟹可不光能用来观赏,螃蟹的八足能拆下,最前面的两根蟹钳能开合,就连蟹壳都能掀开,里面的蟹心蟹胃蟹鳃等等器官一应俱全,且都是纯金打造,就连一堆儿蟹眼都栩栩如生的。

    金子却还在齐次,这工艺堪称鬼斧神工,称得上极品珍宝了。

    谢钰语气随意:“一件小物,送你消遣把玩的。”

    他抚了抚她的发顶:“昨日的事我和老师说了,师母也自陈了不是,承认之前对你颇有偏见,以后定不会如此,以后再遇到这种事,一定要及时告诉我,知道吗?”

    第113章 第 113 章

    沈椿心里暖融融的, 也不计较他之前在榻上让自己出丑的事儿了,她低低应了一声,双手环住他的腰身,仰起脸双眼亮亮地看着他, 红嘟嘟的唇瓣微微撅起。

    上回的事儿她可是狠发了一通脾气, 谢钰还在自省期, 见她如此神态, 竟也没起别的心思, 只当她是心下感动。

    他轻拍她后背,温声道:“这都是我这个做丈夫的应该做的,你不必”

    沈椿:“”这榆木脑袋!

    她又是尴尬又是生气, 张嘴在他肩头咬了口。

    谢钰这才反应过来,短暂地笑了声, 胸膛都随之微微颤动起来,沈椿第一次主动求欢却被他取笑,脸臊得通红,推开他起身:“我要去

    睡觉了!”

    谢钰极力忍住笑,忙抱起她放在自己腿上:“我是在笑自己愚钝”

    他说着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很快抿住唇,托起她尖尖下颔,低头亲她。

    就在这时, 外面大丫鬟唤了一声:“大人,长乐有事求见, 正在前头院子等着您呢!”她怕自己说的不够清楚,又道:“说是您一直调查追踪的谢无忌终于有消息了!”

    ‘谢无忌’这三个字好像什么咒术一般, 把屋里正在亲密相拥的二人一起顶住了。

    谢钰停了停:“让他在外院等着”

    他说完又顿了下,看一眼沈椿, 淡淡道:“罢了,让长乐进来回话吧,你也听听他近来究竟如何了。”

    沈椿本来还没觉得有什么,但听谢钰这话,莫名透着股阴阳怪气的酸味,闹得她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

    她给梗得胸闷,不由哼了声,也学着他的语气,不咸不淡地回了句:“这种事儿哪是我这个妇道人家能听的?我要去睡了,你自己忙活去吧。”

    说着就站起身,一撩帘子进了内室。

    这下轮到谢钰胸闷了。

    俩人自复合以来,多数时候都是卿卿我我你侬我侬的,偶尔拌嘴也很快揭过这一茬,眼下她不过听到谢无忌的名字,竟跟他置这样大的气!

    谢钰吐出一口浊气,强压住心绪,走出去问长乐:“他近来有什么动向?”

    谢无忌自己就是干细作出身的,一叛逃去往突厥,立马拔去了朝廷隐匿在突厥的数百钉子,致使朝廷数月对突厥动向懵然不知,简直两眼一抹黑。

    幸好谢钰颇有远见,早些年在突厥埋下了暗桩,自谢无忌叛逃之后便慢慢起用,只是联络困难,近来才收到一些成效。

    长乐一叹:“谢无忌倒真是个能人,一入突厥便改姓了哥舒,深得老可汗器重,只是突厥部族众多,就算有老可汗支持,反对他的部族也不在少数,他便一路杀了个昏天黑地,哪个部族敢反就尽数屠个干净,突厥人仰慕强者,见他这般雷霆手段,反倒是心服口服起来,成全了他‘凶神’的名声,说不准真能让他坐稳这可汗的位置。”

    谢钰却轻轻摇头:“谷不可胜食,鱼鳖不可胜食,木材不可胜用,是使民养生丧死无憾也,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王道便是民道,民道便是仁道。”

    他语气清冷笃定:“王者并不是那么好当的,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长乐微怔,细思片刻,又参悟不透,就听谢钰又道:“他杀心太众,突厥内部此时怕是已经矛盾四起,若我是他,会选择用一场对外战征伐移内部纷争。”

    长乐懂了:“您是说他会对咱们晋朝出兵?”

    谢钰淡道:“他没有旁的选择。”

    俗话说屋漏偏逢连夜雨,谢钰这边儿才和长乐商议完毕,正欲把此事报给崔刺史,没想到崔刺史居然深夜急急赶来,见着谢钰便道:“情况怕是不妙!”

    他眉头紧锁:“疫病已经传到了河道东,现在正在逐步扩散!”

    河道东外就是突厥的地盘,一旦河道东出事,突厥势必进犯,若是河道东失手,蓟州就得直面突厥铁蹄,晋朝半壁江山都危险了。

    谢钰脸色微变:“怎会”

    “与你无关,你的防疫法子是奏效的。”崔刺史摆了摆手,脸色铁青:“那胡成文当真该死,他得了疫病却蓄意隐瞒,又听信偏方,之前派了不少心腹仆从去各地寻找名贵药材,其中有几个仆从也染上疫病却不自知,就这么把疫病传到了边关一带!”

    他才上任,就得接手这么大个篓子,真是吃人的心都有了,他恨声道:“竖子,合该凌迟处死!”

    谢钰倒还最先心绪稳定,先把刚得知的谢无忌动向和自己的分析同崔清河细说了一番,崔清河微微拧眉,质疑道:“谢无忌既然平定了各部,最先要做的只怕是稳固位置,怎会在这个时候对晋朝用兵?未免太过愚蠢。”

    谢钰神色不变,平心静气地把自己方才和长乐说过的分析又重复了一遍。

    崔清河先是惊疑不定,继而眉头深锁,最后长叹了声,拍拍谢钰肩头:“莲谈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自叹弗如。”

    他也是洞明之人,自然听出了谢钰这番分析的厉害之处,仅通过‘谢无忌对突厥各部出手’这一条消息,就推断出谢无忌极有可能对晋朝用兵,堪称见微知著,料事如神。

    谢钰提醒道:“内有疫病,外有强敌,咱们得提醒河道东早做准备。”

    崔清河却苦笑了下:“你有所不知,近来朝里斗得厉害,河道东又是皇上的地盘儿,咱们就算告知,河道东的刺史和都护只怕也不会听信的,咱们若贸然插手,只怕要给皇上一撸到底了。”

    他在屋里踱步片刻,道:“罢了,我给陈刺史和齐都护都去信一封,顺道给河道东的几个和我交好的同僚捎口信提醒一番,信不信由他们吧!”

    他深深出了口气:“尽人事,听天命尔。”

    谢钰提醒:“咱们该尽快布置,有备无患。”

    崔清河面色一警:“自然。”

    草原西,齐哈尔部落营地。

    兵刃横七竖八倒了一地,地上趴伏着数不清的尸首,鲜血横流,竟将溪水染成了惨烈的红色,随着水流荡向远方。

    有个颇有姿色的突厥妇人沿着溪水夺命狂奔,乍然间,就见溪水上停着一艘小船,正随着湍急的河流左右流荡。

    妇人大喜过望,正要抱着儿子上船,后背忽然窜出两个人高马大的突厥将士,一把将妇人按倒在地,淫 笑不止地撕扯她的衣服。

    妇人高声呼救,却无人理睬,几个突厥将士围在一旁嬉笑排队。

    她逐渐绝望,眼瞧着自己要被多人凌辱,正要咬舌自尽,正压在自己身上的两个突厥士兵忽然动作一停,忽然喉间一凉,互视一眼,就见两人的喉咙均被利箭洞穿。

    ‘轰’一声,两人高大的身躯轰然到底,围在周遭看热闹的几个突厥人也惊慌失措地做鸟兽散了。

    有个形貌妖冶的青年带着亲卫骑行而来,他低头看了眼两个突厥人的尸体,收起手里的长弓,又扇了扇鼻子,满脸嫌弃地啐了口:“蛮子到底是蛮子,跟牲口一样,说了多少遍军营里不能碰女人,就是管不住自己那那根吊。”

    他又扫了眼趴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女子:“哟,这还有一个呢?”

    他这两句用的都是汉话,妇人一句都没听懂,她见这青年神兵天降一般杀了要强辱自己的两个兵匪,忙趴在地上以示臣服,她满脸感激,甚至主动开口:“美君愿意服侍将军”

    虽然这青年将军才屠戮了她夫君和夫君的部落,但她本也是被夫君从另一个部族抢来的,像她这样的美貌女子,自然该属于最强者,自己若能托庇于他,总好过被多人轮番折辱杀死。

    她这句话尚未说完,后心忽然一凉,她低头一看,就见一柄雪亮利刃透胸而出。

    她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杀死自己的青年将军,艰难地张嘴:“将军既然要杀我,为何”要救我?

    一句质问还未说完,人已经先断了气儿,她带着困惑倒在了溪边。

    谢无忌手腕翻转,一把拔出刀刃,他随意甩了甩刀刃上的血,也不看地面上横着的二男一女的尸首,随口吩咐亲卫:“塔塔部都死完了吗?”

    底下人回道:“您放心,从老到小都死干净了。”他边说边忍不住看了倒在血泊里的美貌妇人一眼,有些不忍地道:“这女子是首领抢来的第十三位夫人,听说她不光貌美,服侍男人的手段也了得,这么一个无亲无故的弱女子,您又何必非要她的命呢”

    他见这突厥女子貌美,本来想向谢无忌讨来当妾室的,没想到被他干脆利落地一道结果了。

    谢无忌没说话,只是似笑非笑地

    看了他一眼,他打了个激灵,不敢多问。

    谢无忌之所以能战无不胜,全是因为军纪严明的缘故,他没理属下的牢骚,转头去问自己的心腹幕僚:“还剩下几个?”

    心腹回道:“这是最后一个反对咱们的部族了。”

    他犹豫了下:“反对您继任可汗的部族共有三十二个,您的对手都被杀干净了。”

    谢无忌之前虽然也心狠手辣,但还没这么泯灭人性,现在他所过之处皆是血流成河生灵涂炭,杀人杀得他这个心腹都觉得心惊肉跳。

    得了准确数字,谢无忌懒洋洋地哦了声,这个被心腹评价为‘泯灭人性’的男子,脸上倒没有半分见了血的亢奋狂躁,反倒是一脸的百无聊赖。

    他单手托着下巴走神,仿佛对什么提不起劲似的。

    此时天色渐明,太阳从东方升起,千百道光芒撕开云层,点亮了沉寂的草原。

    谢无忌望向东方,眼底终于多了一道光亮,他唇角勾了勾:“不,你少算了一个。”

    心腹不解:“您是说”

    谢无忌马鞭遥遥一指晋朝方向:“我最大的对手,还在那儿呢。”

    第114章 第 114 章

    突厥向来信奉弱肉强食, 谢无忌的所作所为在晋朝人看来或许残暴酷烈,但在突厥将士眼里,反而是英勇刚烈的象征,一行将士简单收拾完一地残骸, 又将财物搜刮干净, 一路高唱着随谢无忌返回营地。

    待来到自家营地, 谢无忌随手把马缰扔给亲卫, 径直走向主账。

    没想到帘子才掀起一半儿, 他就闻到一股极浓烈的甜香,定睛一看,果然见床榻和地毯上分别卧着两个半裸女子, 这两女不似寻常突厥人那般肌肤粗糙,反是雪白细腻, 身段高挑丰盈,眼眸如同蓝盈盈的海水,更难的是相貌相似,竟是一对儿罕见的貌美双生子。

    谢无忌却立马皱起了眉,就差没张口骂娘了。

    心腹见势不好, 对那两个女子道:“你们先下去吧,王子这里暂时无需你们服侍。”

    二美互视一眼,穿好衣裳低着头走了。

    谢无忌脸色难看, 要唤主账的护卫前来责骂:“张武和李二干什么吃的?随随便便放人进我主账?!”

    心腹帮着解释:“这二女是可汗精挑细选送来的,您若是不喜欢, 放一边养着就是,别拂了可汗美意。”

    他瞄了眼谢无忌脸色:“之前可汗要许给您的几个部落公主, 您也统统拒了,可汗也是着急啊, 这两女不如您先留在身边服侍,若是能看对眼”

    不管异族还是汉人,传承都是万古不变的硬道理,谢无忌如今已经年过二十五,身边无妻无妾,更别提子嗣了,可汗焉能有不急的?

    就算不提子嗣,谢无忌屡屡拒绝老可汗赏赐的女子,难免让他心生猜忌。

    谢无忌却脸色大变,一副心腹让他犯天条的表情:“绝对不行!”

    他紧紧拧着眉:“若是小椿见到我身畔有了别的女人,定然不会再要我了!”

    心腹:“”

    他看着谢无忌一脸绝望主夫的模样,用尽毕生的毅力,才咽下了一句到嘴边的‘有病’。

    他忍不住规劝:“可汗十分重视您,给您挑选的都是容貌出众品行爽朗的女子,不说别人,就那位娜娜公主,对您可是挖心挖肺一心一意啊,您不如试着给其他人一个机会?也许她们不比沈娘子差呢!”

    谢无忌瞧着散漫不羁,骨子里却极为偏执,闻言冷笑了声:“若我在突厥没有如今的地位,那劳什子公主不会多看我一眼,不论晋朝还是突厥,这帮贵族都一个德行。”

    他神色执拗:“只有小椿才是一心一意爱我的,不论我是私奴还是王子,不论我生的是美是丑是高是矮,她永远只喜欢我一人,这世上没有人比得过小椿。”

    心腹忍无可忍:“殿下,沈娘子已经重新嫁给谢钰了!”

    谢无忌面色一冷,却仍笃定道:“那又如何?小椿不过是跟我置气,拿他消遣解闷儿罢了,我马上就要把她接回来了。”

    心腹:“”

    瞧他这样,心腹都无语了。

    说实话,他现在对谢无忌很是担心,初来突厥的时候,谢无忌大权在握,很是风光了一阵子,但这种状态没持续多久,他好像陷入了一种更古怪的状态。

    再美的女人他也不愿意多看一眼,打了再大的胜仗他也是一幅厌烦疲惫的表情,时长莫名期末地情绪低落,要么就突然亢奋,再不然重复性地在帐篷里做出某种刻板行为,在屋里来回转圈踱步,嘴里来来回回念叨着沈娘子名讳。

    自然,他倒也不是疯了,平日待人做事儿都十分正常,就是长期性的焦虑忐忑情绪低落,而且据心腹所知,他已经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了。

    他心下着实替谢无忌忧虑,张口还要劝他放下执念,但转念一想,谢无忌已经决心攻打河道东,若真能接回沈娘子,说不定可以治好他这块心病。

    他认命地叹了口气:“您不收便收吧,只是别让可汗难堪便是了。”

    谢钰和崔刺史商讨了一夜,直到天刚蒙蒙亮才商议完毕。

    熬了一宿的人,腹中难免饥饿,谢钰命人备好早膳,正要唤昭昭一道用,忽然想到两人昨夜不过拌了一句嘴,她就干晾着他一夜,到现在也没来问他一句。

    谢钰胸口再次闷堵起来。

    徐管事问:“大人,可要唤夫人一道用早膳?”

    “不必。”谢钰面无表情地回了二字,顿了顿,他又道:“分出一半给她温着,莫要让她吃凉的。”

    徐管事便带着丫鬟去厨下取另一幅干净碗筷了,没想到沈椿今天起得早,一走进堂屋就见谢钰坐在桌边儿,桌上琳琅满目一堆吃食,瞧着他是要独享的架势。

    好样的啊他,就因为昨晚上俩人吵了几句嘴,谢钰连饭都不给她吃了!

    沈椿嘴巴撅得老高,见他不理睬自己,她拉椅子的时候故意弄出老大的动静,‘吱呀’一声十分刺耳。

    谢钰果然轻轻蹙了下眉,略有无奈地瞧了她一眼,却没作声。

    沈椿又撇了下嘴巴,非要让他开口不可,她主动问他:“我听说崔刺史昨晚上过来了,出了什么事儿啊?”

    “一点小事”谢钰不欲让她担心,本想轻描淡写一笔带过,但不知想到什么,又瞧她神色,故意道:“谢无忌如今已经坐稳了突厥王子的宝座,正向着河道东磨刀霍霍。”

    沈椿还是小老百姓思维,本能地回避战争,下意识地道:“不可能吧”她想了想:“他放着好好的突厥王子不做,跑到咱们这儿来搅合什么?”

    谢钰瞥了她一眼:“既然如此,我与你打个赌,如何?”他淡淡道:“就赌他定会挥师北上,直取河道东。”

    沈椿不由嘶了声:“你这人怎么还盼着打仗呢?”

    “并非我期盼打仗,只是他本性如此。”谢钰又瞧她一眼,欲言又止,到最后只得叹一声:“罢了。”

    说罢便起身去上差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日,谢钰再没跟她提过谢无忌这三个字,夫妻二人倒也恢复了往日恩爱。

    他倒真是有心问昭昭一句,若让她在两人之间选择,她会选谁。但话到嘴边,竟生出几分近乡情怯之意,便只能按捺住了。

    罢了,君子论迹不论心,总归自己现在是她的夫君,她也愿意陪在自己身边儿,总纠结她心里的人是谁又有什么意义呢?

    谢钰暂压下心绪,将心思放到了正事上。

    谢无忌有可能攻打河道东一事,毕竟只是他的猜测,调兵遣将可是大事儿,谁也不敢下这个论断,两人分别往河道东发了书信,可惜都收效甚微,河道东的齐都护更是皇上的死忠,直斥崔清河二人是动摇军心图谋不轨。

    他全然没把谢钰的提醒放在心上,不光写信把崔谢二人骂了个狗血淋头,甚至自觉捏住了谢钰短处,直接把这事儿捅到了上头,最好让谢钰因此降职丢官。

    陈刺史更是阴毒,在一旁扇阴风点鬼火不说,还话里话外暗示谢钰心存反意,一副非要置谢钰于死地的架势。

    ——两人的告状信还没送到长安呢,谢无忌便趁着突厥大军气势正盛,带兵强袭了河道

    东。

    河道东安稳许久,为首的刺史和都护又不信谢钰所言,被杀了个措手不及!

    齐都护带人勉强抵抗一时,到底不敌谢无忌悍勇,兵败如山——不过这人倒也算有几分骨气,并未带残兵逃窜,而是选择战死在了沙场上。

    陈刺史也在此次战役中瞎了一只眼睛,眼看着河道东守不住,带着剩余的官员和兵马,一路仓皇地来蓟州投奔崔刺史和谢钰了。

    崔刺史得知战局后气的大骂:“蠢货蠢货!!”

    河道东一向兵强马壮,就算突厥来势汹汹,也不至于一个月就失守,要崔刺史说,找头猪来守城都比让陈刺史和齐都护强!

    那齐都护死在战场上,还落了个英烈的名声,真是便宜他了,这种自大狂妄的蠢货就该推至午门凌迟处死才是!

    谢钰对此早有所料,得知河道东大片土地沦陷,仍是面色沉稳:“刺史可有打算?”

    崔清河精通政务,对军事却是一窍不通的,他反问谢钰:“莲谈可有主意?”

    谢钰道:“河道东失陷已经是板上钉钉,当务之急是不能让突厥再前进一步,必须牢牢把他们挡在关外。”

    他面色沉凝,拱手一礼:“学生愿带兵前往云城。”

    云城是河道东和蓟州交接的一座小城,谢无忌若想向前突进,必定要尽快打下云城!

    此法实在太过冒险,崔清河不愿让学生陷于危难,摇头便否了:“你是文官,如何能带兵前往?这事儿于咱们没有任何好处,反倒是替河道东那帮人擦屁股,待我与都护商议一番,派合适的武将前去。”

    谢钰定定看向他:“关内安稳太久,就是蔡都护本人和突厥对阵的经验也不多,老师当知道,除我之外,蓟州并无更合适的人选了。”

    崔清河虽说明达,但毕竟也是世家贵族,遇事想的永远是保全贵族利益,而不是先考虑将士和百姓安危。

    崔清河皱眉看着他,谢钰毫不避讳和他对视,最终还是崔清河先妥协,别过脸:“罢了。”

    他叹口气,叮嘱道:“无论如何,你把自己护好,不然我真怕长公主活吃了我。”

    谢钰微微欠身:“老师放心,学生若无半分把握,也不敢贸然前往。”在他猜出谢无忌可能会对晋朝动兵的那刻,他已经在心里筹谋了。

    此时此刻,江山万象,尽在他胸中推演。

    等说服了崔清河,谢钰坐上马车回家,快到家门口的时候,他从坐垫下抽出一面从未用过的铜镜。

    他对镜尝试了几次,终于做出一幅轻松平和的表情,这才抬步进了院门。

    河道东失守的消息已经传的沸沸扬扬,沈椿自然也听到了风声,她见谢钰回来,急忙迎上前:“怎么样怎么样?真打起来了?不会打到蓟州吧?会打到咱们城里吗?”

    谢钰轻嗯了声,又立即安抚:“你放心,我绝不会再让突厥向前半步。”

    听话听音,沈椿听出旁的意味,立即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谢钰语气平和:“攻陷河道东之后,突厥一路东行,意欲夺取蓟州,我需得动身前往云城,将他们挡在关外。”

    “你放心,我向你保证,待到夏至之前,我必回来陪你游湖赏荷。”

    他帮她理了理耳边一缕碎发,语调极为温柔。

    第115章 第 115 章

    沈椿第一反应居然和崔清河差不多, 立马道:“那可不行,打仗的事儿你一个文官凑什么热闹!再说了,河道东那帮人都不是东西,你忘记他们之前怎么对你了?你去打赢了, 不见得有功, 要是打输了, 那不得把黑锅扣你脑袋上啊!不行不行, 这事儿绝对不行!”

    谢钰轻拍她脊背安抚:“这次突厥来势汹汹, 我曾经在河道东领兵数年,除了我,蓟州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了, 为保江山,我义不容辞。”

    他又道:“突厥一路奔袭, 眼看要攻至蓟州,蓟州一旦失守,半壁江山都得惨遭突厥蹂躏,难道你就忍心看生灵涂炭吗?”

    沈椿一下子撅住了,只能愤愤别过脸:“你自己都拿好主意了, 还来问我干什么?”

    谢钰温声道:“我向你保证,我一定平安回来。”

    沈椿把脸埋在他怀里,半晌没说话, 过了许久才问:“你什么时候走?”

    谢钰沉吟道:“后日,我和都护一齐出发。”

    沈椿叹了口气, 认命地和他一起收拾起要带的东西了。

    等到走那天,沈椿一口气把他送出城外好几里, 引得都护和手下将士都偷笑不已。

    难怪说温柔乡英雄冢,饶是谢钰心性过人, 此时也恨不能长留在此。

    他蓦地生出一种冲动,猛地拨马折回:“昭昭,你”

    沈椿一怔:“怎么了?”

    谢钰目光在她脸上定了半晌,才轻轻摇头:“无事,你在家千万保重。”说罢,他冲她微微一笑,再次拨马转身去了。

    谢钰一走,沈椿好几日都茶饭不思的,幸好都护和谢钰带兵奔赴云城,前方的战况也好转许多,他们带兵死死在突厥拦在了云城,又收复了周边不少失地,朝里朝外终于能松口气了。

    谢钰只要一有空就给沈椿写信,他少在心里提及战争惨烈,多是说一些军中趣事,偶尔还会赋诗填词一首,沈椿见他还有空写小酸诗,心里一下子放心多了。

    可惜好景不长,转眼到了五月份儿,战局慢慢陷入胶着,谢钰来信也少了很多,信的内容也十分简略。谢钰临走之前把长乐留在了家里,她有心想问长乐,但长乐只说一些没用的宽心话,就是不跟她说前方战况如何。

    她想了不少法子,但就是怎么也打听不到谢钰的消息,这人也不知做什么去了,好像突然人间蒸发了一般!又过了两天,蓟州谣言四起,竟说谢钰在局势胶着的紧要关口突然染上了严重时疫,人已经是病重垂危了!

    乍闻消息,沈椿犹如晴天霹雳一般,幸好崔刺史叫来沈椿,及时安抚:“莲谈媳妇,这消息是真是假还未可知,莲谈身子一向强健,之前在蓟州都没患上瘟疫,怎么一到军中就染上了病?突厥留在蓟州和河道东的细作众多,极有可能故意放出这等骇人听闻的消息,扰乱军心,你别先自乱了阵脚。”

    沈椿袖管里的手指微微发颤:“可是,可是谢钰他有将近半个月没回我消息了,师父,万一他真的病重”

    “说不定是前方的战局有什么变故,战场吗,总归是瞬息万变的。”崔刺史历经风浪,心下虽也为谢钰忧虑,但总归还能稳得住:“你别急,我明日便亲自带人去云城,看看到底情况如何。”

    他怕沈椿一个妇道人家想不开钻牛角尖,又道:“我听说你精通医术,一直在医馆照料疫病病患,在你手下痊愈的病患共有十数人,你有这样的能耐,就算谢钰真的患了疫病也别怕,你最近只管在医馆里好好钻研医书,诊治病患,这样才能顾得上他。”

    沈椿正六神无主,差点自己骑马跑去云城了,听了崔刺史的这番话,她犹如醍醐灌顶,立马意识到自己该做什么了。

    她站起身,端端正正向崔刺史行了个礼:“多谢师父指点。”

    崔刺史笑着摆了摆手:“你放心,莲谈非池中之物,不会有事的,有什么消息,我会第一时间传信回来。”

    有了崔刺史的指点,沈椿就照常去医馆给人治病把脉了,她在疗愈疫病上颇有心得,在附近已经是小有名气的大夫,拥有了一间专属于自己的

    诊室。

    快到黄昏,沈椿正要回家,有个身形高大的病患忽然走了进来,他掩唇咳嗽个不住,断断续续地道:“大夫,我,咳咳咳,我最近总是咳嗽,是不是也患了疫病”

    沈椿手指在他脉上一搭,十分无语:“你脉象力度适中,从容和缓,节律平稳,比牛马还康健,哪来的什么疫病?”

    那人笑了笑,悠哉地回答道:“我当然没得疫病,那患了疫病的,分明是大夫的夫君啊。”

    他边说边摘下乔装的面皮,笑道:“沈娘子,好久不见。”

    沈椿脸色大变。

    这人她见过,这是谢无忌的心腹!

    她张口就要唤人,心腹不紧不慢地抛来一句:“你的夫君眼下危在旦夕,沈娘子难道就不想知道,他具体出了什么事儿吗?”

    沈椿身子一定,仍是冷笑了声:“你不会以为我真的会信谢钰得了瘟疫吧?这谣言是你传出来的?”她倒也没打算和一个武艺高强的汉子硬碰硬,立马道:“你现在立刻离开,我保证,就当今日什么都没发生过!”

    心腹没理会她后半句话:“沈娘子不信也是理所当然,因为谢钰压根就没得瘟疫。”

    他笑着道:“他是中了毒。”

    “沈娘子应该知道,我家主人在河道东留了不少细作,恰巧有一个就安插在了云城。”

    “这世上有一味奇毒,服下之后的症状和疫病近似,但若是当瘟疫来治,只会越治越糟,到最后呕血不止,血枯而亡,谢钰中的,就是这种奇毒。”

    “若我没猜错,谢钰应该有小半个月未曾给沈娘子回信了吧?也难怪,他自己昏迷不醒,命悬一线,哪里顾得上沈娘子呢?”

    沈椿心脏加剧。

    她自己就服下过和疫病症状近似的毒 药,所以心腹一说,她不信也不行。

    就是不知道,他们给谢钰下的究竟是哪种毒,她能不能解得开?

    心腹的下一句话立刻斩断了她的想头:“这种毒是部族大巫新研出来的,用的都是突厥特有的药材,解药更是只有我家主人那里才有,若是再晚两天,谢钰只怕药石无医了。”

    沈椿止不住的脸色煞白:“你想干什么?”

    心腹直接道:“我家主人想见沈娘子一面。”

    他笑了笑:“我这次带了不少顶尖的好手过来,如果沈娘子不配合的话,你师父师母和这一院人的性命安全,我恐怕很难保证。”就算沈椿不应,他也打算把人强行打晕带走,他根本没给沈椿拒绝的余地,比了个手势:“沈娘子,请吧。”

    此时此刻,云城衙署后院。

    谢钰站在房中的沙盘旁边儿,他形容略有消瘦,不过瞧着精神极好,一双眼睛尤其神采奕奕,半点不像旁人口重病重垂危的样子。

    他之前就已经觉察到了城中的细作,但只做不知,甚至配合着假装中毒,用以迷惑突厥人。

    他重新插好旗帜,忽然听见外面有人报道:“大人,卑职有急事禀告!”

    谢钰向外问道:“又是谢无忌命人传了口信儿过来?”

    谢无忌已经率兵包围了云城,就在昨日,他命人传信过来,说只要谢钰肯交还沈椿,他就主动退兵,并且把解药给他。

    谢钰没做半分考虑,当即斩杀了来使。

    外面的旗官顿了下,声音颤巍巍的:“不是,是夫人”他把心一横:“蓟州那边儿传来消息,有人看见夫人和谢无忌的心腹出了蓟州!”

    第116章 第 116 章

    蓟州距离谢无忌营地约莫有两三日的路程, 心腹一挟持沈椿,立马给谢无忌送了消息,他们这一路专挑荒山野岭来走,一到人多的地方就有细作接应, 堪称严防死守。

    沈椿尝试着逃了好几回, 最成功的一次都跑出好几里地了, 结果在密林里被谢无忌心腹抓回了回来, 她简直心急如焚。

    她不知道谢无忌派人强行把自己挟持走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既担心谢钰的病情,又害怕谢无忌拿自己威胁谢钰,影响战局, 这两日简直寝食难安。

    谢无忌则截然相反,他收到信之后便十分欢喜, 还取出解药给底下人:“等小椿一到,就把这解药交给谢钰,跟他说小爷饶他一条狗命。”

    手下面露犹豫:“王子殿下,谢钰此人智计无双,多次阻我们于城外, 咱们何不趁此机会取了他的性命?”

    谢无忌顿了下,不耐烦地道:“问这么多做什么?你是殿下我是殿下?”

    手下不敢多言,欠身行了个礼, 转头去了。

    谢无忌出神片刻,忽然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 他拔剑出鞘,握住剑柄反复端详了许久。

    在他八岁的时候, 谢家子弟初学武艺,按照他的身份, 本是没有资格习武读书,是谢钰找了祖父,说他是个可造之材,让他跟着一道习武。

    不止如此,他还把自己的佩剑送给了谢无忌,自己让匠人另造了一把一模一样的,只是谢无忌更偏向重剑长刀一类的兵器,长大后再没碰过,但这把剑他却一直留在了身边。

    明明两人都是谢国公的种,但家族的重视,世家子应有的地位,高床软枕的金贵日子,这些他从小到大求之不得的,谢钰却唾手可得。

    谢无忌厌烦他,嫉妒他,怨恨他,甚至想要取代他,却从想过真的杀了他。

    只有小椿,只有小椿是他的了。

    谢无忌定定瞧了会儿,正要把软剑扔到一边儿,忽然听见军营外一阵嘈杂,隐约夹杂着几声起哄。

    他皱了皱眉,掀帘大步走出去,就见十数个突厥将士围在营长门口,正堵着一辆马车起哄。

    他派去带走沈椿的几个心腹就围在马车外,将马车护得严严实实。

    他心知不好,边走边用突厥语厉声喝道:“怎么回事儿?”

    “听说这辆马车里坐的就是王子的心上人。”为首的突厥小将笑嘻嘻地回道:“咱们兄弟想看看王子的心上人长什么样,一大早就在门口等着。”

    这人名叫达那罕,乃是老可汗的亲信护卫,老可汗特意派他来盯着谢无忌的——谢无忌虽然是他亲外孙,又在突厥屡立战功,但毕竟来突厥的时日尚短,老可汗也不能全然放心把兵权交给他。

    之前谢无忌屡屡拒绝老可汗赐下的女子,不肯娶夫人也不肯生孩子,据说就是因为心里记挂着这个汉女,达那罕心下颇为不屑,又听说谢无忌居然将这个汉人女子接回了军营,他对此事颇为不满,便故意冲撞了这女子的马车,这才闹出方才的动静来。

    不过区区女子,又是个低贱的汉人,达那罕代表的可是老可汗,他全然没当回事儿,正要嬉皮笑脸地跟谢无忌赔不是,谁料腹部剧痛,居然被谢无忌一脚踹翻在了地上。

    他心头大怒,抬起头正要质问,谁料脖颈一凉,一把横刀重重地压在了他的肩头。

    谢无忌面色极冷:“你既然找死,我这就成全你。”

    他说杀人那可是真杀,手腕翻转便要动手,心腹忙横插在两人之间:“殿下,您先去看看沈娘子吧,她这两日颠簸,都没怎么睡好。”

    因为娶妻之事,老可汗和谢无忌已经隐隐生了嫌隙,心腹怎么也不能眼看着谢无忌杀了老可汗的人!

    他又转向厉达那罕,厉声道:“达那罕对将军不敬,还不拖下去打二十军棍!”

    等达那罕被拖下去,谢无忌这才冷哼一声,收刀入鞘。

    军营重归了清净,谢无忌深吸了口气,有些紧张地拉了拉衣摆,又用力搓了搓脸,确定脸色看起来好些了,他才撩开车帘,对着车里坐着的沈椿露出个带了点讨好的笑容:“小椿,到家了,你下车吧。”

    他边说,边小心翼翼地向她伸出了手。

    沈椿却别过脸,眼睛从头到尾都没落在他身上:

    “我不是要见我吗?我人已经在这儿了,现在你能把解药给谢钰了吗?”

    谢无忌身形有些僵硬。

    他在脑海中设想过无数次两人重逢的情形,他想过她会愤怒怨怼恼恨,他想过她会为他的欺骗隐瞒而恼怒,他却万万没想到,她开口的第一句话,居然先说起了谢钰。

    “我已经吩咐人把解药给他了。”他语气有些苦涩:“马车简陋,坐着不舒服,你先下来吧。”

    沈椿犹豫了下,身形未动,反而恼怒质问:“你特地让人挟持我过来究竟是想要干什么?!”

    谢无忌看向她,似乎有些怔忪,他反问道:“我们少时便互相许诺,生死都要和你在一起,上回我们分开那日,你也说了天涯海角都跟着我,这些你都不记得了吗?我不过是履行昔日诺言罢了!”

    他话里隐隐激动,说的沈椿好像是个背弃誓言的负心人一般,她不由语塞,一时居然说不出分辨的话来。

    幸好谢无忌背过身去,他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绪:“罢了,等会再说。”

    他语调闷闷的,又不想吓着她,便道:“你先进营帐待着,等我商议完军务就去找你。”

    沈椿张了张嘴,谢无忌已经转身走了,她倒是有心想跑,但军营处处是重兵,她也只能随着侍从进了营帐。

    营帐的桌上放着七八碟点心酥酪,都是她素日爱吃的,侍从还特意道:“沈娘子,知道您喜欢吃这些,我们将军攻入河道东之后,特意留下了十二楼的几个点心师父,专为了让您吃的高兴。”

    他说的这段话里,沈椿只听到了‘攻入河道东’五个字,哪里有胃口吃点心。

    她扫了眼几个点心碟子,有些怔怔出神。

    之前她和谢无忌在一起的时候,她喜欢吃什么玩什么谢无忌从不拦着,只要她喜欢的,他便无比纵容,有一回她贪凉吃了四五碗冰酥酪,后来吃伤了肠胃,上吐下泻了好几天,谢无忌吓了个半死,这才不敢给他买了,但她也多了个胃寒的毛病。

    再好吃的东西,若是不适合自己,吃多了也会生病的。

    后来谢钰盯着管着让她忌口,终于慢慢地把肠胃调理过来,冬天也好受多了,曾经她最受不了的严苛规矩,反倒是帮了她。

    沈椿后知后觉地回过神,环视了一圈这极具异族特色的营帐,心里的焦灼像是野草一般疯涨起来。

    她按捺不住地在营帐里走了几圈,过了不知多久,谢无忌终于掀帘入内,她立马迎上去质问:“你究竟想干什么?你打算什么时候放我走?”

    谢无忌似乎已经调整过来,他脚步一顿,若无其事地道:“小椿你在说什么呢?这以后便是你的家了,你要去哪儿?”

    听他这么说,沈椿心下一沉,还没来得及开口,谢无忌又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笑着哄她:“你定是被谢钰蛊惑了,才说出这些胡话,好好地去睡一觉,明天我带你去四下转一转玩一玩,这儿有一片山坡,跟咱们小时候常去的山坡很想,等我”

    谢无忌分明是要把她强行囚禁于此,沈椿躲开他的手,忍不住把藏在心里的话说出来了。

    她大声道:“我是汉人,这里是你们突厥人的地盘,这儿是我哪门子的家?!你明明是个突厥人,当初还一直瞒着我哄着我,害得我差点跟你一起叛国,你现在还跟我提什么小时候?你当初欺瞒我的时候,为什么不想想小时候?!”

    意识到自己可能再也回不去之后,她语气慢慢急躁起来:“你快放我回去!”

    谢无忌一震,禁不住倒退了一步,沈椿寸步不让,瞪大了眼直勾勾地看着他,极有气势。

    两人对视良久,谢无忌才语气苦涩:“你让我怎么说啊”

    他嗓音微哽,仿佛做错了事的孩子,“小时候,我只是谢家私奴,连正经名字也没有,难道要我告诉你,我是谢家最见不得人的奴隶?长大后,我在朝廷四面楚歌,皇上待我口蜜腹剑,世家又瞧不上我的腌臜血统,我若是不投效突厥,只怕早没了性命!”

    他语调急急,透着股恳求意味:“小椿,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我向你保证,只要你还肯跟我在一起,我可以立马撤下包围云城的兵马,我也会一世待你如珠如宝,让你在突厥过得比在晋朝过得快活百倍,千倍!”

    他实在想不明白,小椿明明跟他一样,自出生以来就没过几天快活日子,她对这地方到底有什么可留恋的?

    沈椿瞧他眉眼透着急色,不觉有些心软,但还是毫不迟疑地摇了摇头:“无忌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突厥和晋朝征伐不断,你待我再好,我终究也是个汉人,我没法儿接受你帮着突厥糟践汉人。”

    谢无忌再次沉默下来。

    过了良久,他忽的苦笑了下,透着些许自嘲意味:“小椿,你不肯跟我走,真的只是因为我是突厥人?”

    沈椿一顿,张了张嘴:“当然,不然还能为了什么?”

    谢无忌掀眸,定定看向她,头一次对她透出锐利之意:“难道不是因为,你已经爱上了谢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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